酒饱饭足,在朋友家一边搓麻将,一边憧憬夏天同游丽江的美好未来。突然,一个万分幸福的念头涌上心头,抓住了我。
“啊,”我脱口而出:“我们这么多人,吃饭的时候可以点好多菜啊!”
一时间,他们几个都笑得前仰后合,我正好趁乱碰了几张险牌,然后顺手自摸了一把对子糊。
当妈的人不打诳语,我这话自然话出有因,当年我和老石未被逐出伊甸园之前,每次出去吃饭,点菜的时候,对着一本厚厚的菜谱,无数种诱人的选择,却只能痛下寥寥三个决心,其中有两个还是预先铁定的:一个是老石的挚爱,净肉,通常是白切鸡;另一个是我的必须:炒青菜。剩下的一个,总是要反复思量,还得照顾老石不吃豆腐,讨厌牛百叶和猪大肠这一类恶习。后来添了大黑,更加诸多忌讳,稍微有点辣味,或者疑似上火的东西都被列入黑名单,所以每次吃完饭之后,我往往仍然手拿菜谱,为的是过一把干瘾。
伊甸园的名字叫广州。在广州的时候,一旦得知老石有工作餐吃,必定四处打电话,招集一帮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出去胡吃海喝,称吃友。桃子和阿碧属于比较固定的两个吃友,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时候,点五个菜,里面必定有黑椒牛百叶,炒面筋,鱼香茄子褒。如果是吃川菜,则少不了干煸肥肠,酸辣凉粉和五香鸭舌。我们三个人都比较农民,每次第一个菜刚刚上桌,立即跟小姐讨要白米饭。一顿饭下来,每人狂吞两碗米饭,黑椒牛百叶的汁都用来拌饭吃,五个盘子,被打整得精光呈亮,然后大家捧着肚子,叫嚷明天一定开始减肥。
从我点菜的口味,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过耳风是个粗人。很遗憾,事实确实如此。小时候,我们家一星期才吃一次肉,星期天,我妈总是割两斤槽头肉,放在水里煮得半熟,捞起来切片,炒成回锅肉。煮肉的时候一家人都围在锅边,争着呼吸那热气腾腾的肉香。有一次老爸口水咕噜地对我妈说:要是肉跟米一样,煮了就会胀,该多好。煮肉的汤留下来煮一锅白罗卜,吃的时候蘸酱油和油辣椒蘸水。回锅肉吃剩的油汤,晚上拿来做面条佐料,放几片小白菜叶子,美味非常。
上中学那段时间,家里经济情况有所好转,可惜我住校吃食堂,寡油,一到周六回家,晚饭之前,我奶奶必定单独给我煎几个荷包蛋,或者泡一大碗猪油炒米,看我风卷残云地一扫而光,不顾孙女儿膀大腰圆的惨重现实,点头感叹:小姑娘被涝成这样,真可怜。
上大学在广州,饭堂大师傅非常奇怪,炒肉的时候难得说多放点油,或者肉菜混在一起,做出一点生猛相来。可买的肉菜,一种叫枚肉,白糊糊的,没有一点卖相;一种叫叉烧,甜丝丝的,不下饭。经常买的菜是梅菜蒸肉饼,肥多瘦少,一咬一口油。那时候年轻要面子,怕人家笑话,实在涝得慌的时候,也没有勇气一次买两份肉饼,只好装作帮人打饭,拿两个饭盒买两份饭,端回宿舍偷偷大快朵颐。
饭堂的菜解不了馋,周末就去学校外面的大排挡打牙祭。如果是男生请客,我要装模作样地扮淑女,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美味佳肴进了别人的肚子,还要作出一幅心不在饭的超然态度,非常痛苦。最过瘾还是和铁杆旋子去吃饭,点一份牛肉炒河粉,一份黄埔炒蛋–就是韭黄炒鸡蛋,大概用的猪油——两个人吃完之后,望着对方油汪汪的脸,互相夸奖说:你又胖了一圈。
大排挡虽然物美价廉,无奈穷学生荷包太浅。看池丽写武汉人的小说,福至心灵,在宿舍里和旋子自制热干面。其实旋子是贵州人,我是四川人,热干面什么样子,根本没见过。不过年轻人什么都不多,想象力还是不少的。我们在电热锅里倒入半锅油,烧辣之后放进辣椒面炒香,浇在煮熟的面条里,放上酱油醋,呼噜呼噜就是一大碗。
第一次和老石吃饭,这个憨直的德国人,目瞪口呆地对我说:你真能吃啊。我脸上笑嘻嘻,心头却愤怒不已:人家为了照顾形象,才吃了个半饱。后来我们做了公婆,两个人都更加口无忌惮,老石四处对人宣称:过耳是我见过的吃得最多的人之一。跟我名列最多的另一个人,是体重一百二十公斤,身高一米九十,腰围超过裤长的一个德国大胖子。
来到德国之初,吃饭是一件令人伤神的事情。刚到的几个月,经常写信给国内的吃友,厚颜无耻地要求他们汇报每天晚饭的内容。
铁杆里面,旋子后来嫁了人,虽然举止方面仍然保持着隔壁女生的亲切形象,但是口味变得十分淑女,和她出去吃饭,她首选海鲜,尤其喜欢生蚝,一口气可以生吞二十来个,弄得满脸红苞。无独有偶,吃友阿碧受其绅士老公潜移默化的影响,据说如今年夜饭菜单上第一位列的是芝士炬龙虾,实在让我痛心疾首。美丽妖冶的桃子至今仍然崇拜者众,被人排队请吃饭,早已练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前几年回中国路过广州,跟桃子旋子吃饭,我张口就要干煸肥肠,酸辣凉粉,五香鸭舌。桃子说:这些东西,好久没吃过了。有些东西,吃的是回忆。
桃子变得这么哲学,真让我自惭形秽。吃菜吃出哲学来,这是什么样的精致生活?在德国,万事都要亲力亲为,喂老公孩子的任务,不得不马马虎虎。我们家的晚饭,一般只有两样,一荤一素,用大炒锅直接端上桌子。我父母到德国,看到这幅情形,摇头叹息,认定我彻底变成了乡下人。其实我从初中开始读住校,在他们身边的时间有限,他们并不了解我。骨子里,我就是一个农民,只不过改革开放,他们都变成了城里人,我这个乡下人,一直没有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