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也写博

老石也写博

老石从地下室出来，到晒台抽烟路过客厅，看见我坐在电脑跟前傻笑。顺便问了一句：又在编故事啊？——以示关心。

我挺心虚地回答：没有，聊天呢。

老石的脸上于是漫出一个“喔，我早猜到了”的神秘的微笑。“以前你是打游戏上瘾，现在改聊天了？”

“那不一样…”我嘟噜着，自觉底气不足。

果然老石冷笑了一声：“换汤不换药嘛！”然后打开门出去了。

换了是别人，我早就一句话顶回去，顶他一个仰八叉。老石不同，老石是我老公，老公是用来齐眉举案过日子的，他真的仰八叉了，我还得端汤换药的伺候着，纯粹自找苦吃，犯不着。要打架可以上网，顶个马甲，揣把虚枪，不伤身不损肺，排污去恶，大大有利个人心理健康，家庭安定团结。

不过这个道理不能跟老石去说，实际上很多道理跟他都讲不清。比如，老石下班一回家就往地下室钻。照我老爸的话，我家地下室完全是一个小型工厂，计有铣床一台，车床一部，不同用途的转床冲床以及各种测量仪显示器无数，那些乱七八糟，我也不知道叫啥名字的小工具堆得满仓满谷，我打扫卫生的时候，从来是假装我家根本没有地下室这个部分，免得心烦。老石当然不一样，他一下班，匆忙跟我和孩子们打个招呼，三心二意地问候一下，到厨房转一圈，得知离开饭还有半个钟头，就心安理得地消失在地下室，倒腾他的胆机去了。

老石是个音响迷，自称high end，以区别于一般的high fi。据我理解，所谓high end，就是胆机迷。胆机这个东西，简单一点讲，就是使用电子管的功放器。我们从中国搬家到德国的时候，老石一口气买了四五套胆机，前机后机联合机，加起来二十多台，每台平均重量二十公斤。当时他说，这玩意儿在德国贵着呢，咱们带回去卖了，赚点安家费。

如今到德国五六年了，老石的胆机，只卖了一部，其他的他舍不得，说性能各异，拿我过生日做借口，每年买两个新音箱，或者一个新收音器，或者一个新唱盘机，配上他的宝贝胆机，在客厅里，卧室里，音乐室里，甚至客房里，装备起来，摆了个满满当当。安家费当然是没赚回来，倒是置购这些“配件”的费用，把本来计划好的安家费折腾了个七零八落。

我妈到德国，看见我家这个阵势，非常担心，悄悄问我：他这么大手大脚地净花冤枉钱，你也不管管？

我回说：钱花完了，他就没得花了。管他干啥？

当然老石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比如当初装备他的地下室，花了近万银子，他讪讪地跟我解释说：以后儿子大了，要修个摩托车，整个零件啥的，我这个工房可以省不少钱咧！

其实迄今为止，我家大黑二黑，一个喜欢读哈利伯特，另一个喜欢在厨房帮忙削土豆切黄瓜，完全没有一点子承父业的迹象，很让老石伤感。我只好安慰他说：等等吧，孩子大了自然就感兴趣了。

回德国的头两年，老石忙于测量那些从中国带回来的胆机的各种数据，经常带着机子到狐朋狗友家里，配上不同的音箱唱盘机甚至电线，以期达到最佳效果。后来发现每部机子都不十分理想，从那时开始，他就着手计划自造胆机，先是在电脑上做模拟图，然后慢慢采购各类工具，材料 ，造了一个样品练手，去年底，在地下室里猫了一个圣诞节假期，他自己设计的前机如今已经初具规模。

话说老石前脚跨出了后门，我后脚跟着也到了晒台。我们两个，平时一个躲在地下室，一个埋头于电脑跟前，难得见面，只好借抽烟的时候，交换几句闲话。

老石说：我正在把胆机的制作过程拍下来，到时候放到我的博克上面去。

嘿，这么新鲜，你也写博克？我扶了扶下巴颏。

“这有什么奇怪的？”老石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好多人跟我请教…”

下面的话大概属于胆机术语，我没听明白。

不过不要紧，我立刻说：“那你还嘲笑我上网？”

老石理直气壮：“你上网是聊天编故事胡说八道，我那可是干正事。”

我心里头呸了他一声，脸上还是笑嘻嘻的。跟自家老公不能讲道理。老石从来不看小说，中文他更是一个字也看不懂，怨不得他对我不敬。其实，我对他的胆机事业，也一点不佩服。这帮high end，光顾倒腾机子，连音乐是怎么回事都没闹清楚。每次我听崔建罗大佑，老石都要逃之夭夭，说录音效果太差，一团浆糊，没法听，扫兴得很。

好在我们两个人，虽然不明白对方在干的事儿，却很了解对方干这事儿的狂热劲头，所以能够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当然，这个道理我心里明白就行了，老石不用明白。两个人都太明白，就没意思了。

可是我还是挺气短的。本来嘛，老石造胆机写博克，至少有一个远大理想，他的理想就是要造出一部性能最好的胆机来。我呢？我上网写字，到底图个什么？老石现在在做前机，据他声称，完成了前机，还要做两部后机，两部联合机，一部专门配大碟的胆机…这部前机，已经花了两年工夫，这样计算起来，他还有好多年，可以来消耗这件事情。我呢？我肚子里还有多少线索和经历，可以供我编故事？等到江郎才尽，再无可写可说的那一天，我该干什么呢？

不过我是个彻底的乐观主义者，绝不会因为这些念头，就放弃了我热爱的上网事业。所谓彻底的乐观主义者，就是说：你看一件事情的时候，先看到了悲观的结局，但是转念一想，既然这个结局无可避免，那就听之任之吧。所以我对老石的讽刺挖苦毫不在意，掐灭烟头，立刻进屋上网去了。


而老石，先我一步，早已钻进了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