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想,我要报答他的,一定要报答他的恩情。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法海的身影随之闪现在眼前。我看着他,心里会泛起微微柔情。他凝视着我,然后微微一笑盘腿坐了下来。“我记得你了。”我说,用手揪绞着我的发辫。他还是笑,我说:“我要报答你的。”他唇边的笑意更浓。“你笑什么,我说话算话,我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说毕我向他爬过去。把脸凑在他的脸上,他的鼻息微微的吹拂在我的脸上,我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一股桂花淡雅的香气袭来,我轻轻覆上了他的唇,冰凉的唇。他躲闪了一下,然后犹豫着迎了上来。我们纠缠在一起,兀的法海将我推开,我脸色酡红的望着他,他匆匆拉起衣襟闭门而去。我想,他早就知道我就是五百年前那只小白蛇。我想,他也是爱我的。我想,他其实也只是血肉之躯罢。
??那次以后,法海已经一周没到我房里了。门窗上的咒文渐渐抵抗不了我的法术,要走,是如此轻而易举。可是我没走,无聊的时候我就临窗而顾,我想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想看到他惊慌失措的脸,柔情蜜意的眸,还有唇边一丝戏虐的笑。可是,一周了,我却未曾见过他,问来送饭的小沙弥,他只惶恐的说师傅下山了,便不再理我。这一日,已经是中秋,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总是有许多香客。我站在窗边,把玩着一缕发丝看人来人往,那些自称善男信女的人,出得寺门便六亲不认的人。猛然间,我看到了他。许仙?我一愣,脑海里泛起五百年前那一幕幕。那个对我无微不至关怀的耍蛇人。我跑下楼去,在一棵桂树下装做故意与他相撞。他扶起我来,我们错愕的互相凝视着。“姑娘,终于……居然是你。”他临时的改口,让我心里一喜,莫名的开心起来。原来他竟然就是那日指路教我如何出城的白净书生,这缘分一词当真难以说明,“小女子白素贞。”我低头羞赧的说,一边盈盈拜了下去,“那日,对亏相公出手相救。”“那里的话,姑娘快快请起。”说完扶着我的肘硬把我拉了起来。我们便挑着人少的地方走,相携并肩走着,聊着。最后他问起我住处,我眉间一揪,幽幽哭了起来。他急了,问我如何了。我说我来寻亲,来到杭州才发现亲戚早已害病去世了,如今剩下一人,孤苦零仃在杭州,没有落脚之地,近日皆是挂单于寺中。许仙沉吟片刻道:“一个女子寄宿寺庙中,终究诸多不便。”我的头埋得更低了。他看了看,接着道:“姑娘若不嫌弃,寒舍还有一间空房可供姑娘歇息。”我假意推辞了一番,然后随他而去。我实在是很愿意和许仙一起回去的,毕竟,那半年的朝夕相对,已经如水般的涌上心头,我记忆恢复越发想念起从前。五百年前,我是被他驯养的蛇,五百年后,我是被她驯养的女子,如同红尘中的女子,找到一身托付的男子,与他相携到老。我欢快的随他一路下山而去,他家里的人,隔壁的邻居都夸我貌美如花,我看到他脸上绽放的笑容,心底里泛起一阵阵蜜意。和许仙就那么住了下去,虽然相敬如宾,可是却日日相对,离开片刻便有些失魂之感。我们一起游西湖,看夕阳下的雷峰塔,看柳堤烟雾,一起感受晓寒露重,一起对月吟诗。那是美好得一如梦境的日子。
??一日,许仙去医馆坐堂,我无聊至及,闲翻了几本书,看到人生如梦亦如幻,情如朝露去匆匆的时候,突然想起法海来。临窗远眺,看到金山寺一角若隐若现的在半山上,良久謦声如潮。我回身,该是做饭的时候了。可是,那天许仙没有回来。我等到子时,等到三更,夜色深沉得如我的心情,许仙出事了吗?我趁夜匆匆往医馆赶去,敲开门的时候不顾小二的脸色,不及通报就直冲内堂,许仙的师傅披了件薄衣出迎。我才知道,他早已离开医馆,为何迟迟不归?我疯一般不及师傅说完话就冲了出来。许仙,许仙,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直到天色翻白,依旧毫无头绪。我颓然坐在路旁,青石板的寒凉透彻到心底。然后一阵跫声入耳,我寻声望去,看到法海的身影,缓缓的向我走近。我站起身,他的眼中充满了怒意,如兽般爆射着凶光,充血的眼已经失去了那些昔日柔情。我望着他,搞不懂,可是我不惧。他也看着我,眼神由怒到静,由静到哀,然后化做一声叹息。他低下了头,我看着他,无语凝咽。直到第一声鸡啼破晓,他才抬头看我,他说:“许仙在金山寺。”我愣了,愣在当场,我问:“他要出家?”法海看着我,他不说话。我转身向金山寺走去。法海追上来,拉住我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我甩开他的手,看到他眼里一闪而逝的伤心。呆了一呆,我说:“我要见许仙。”法海那柔情的眸突然又爆射出精光来,“见他何用?他已然出家。”我不再理睬他,更加快步的向金山寺走去。
??见到许仙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我面前的是他。他的脸颊凹陷下去,双眸失去了昔日光彩,一身玄色布衣,一顶黑色沙弥帽,双手横胸,低眉呢喃。我拉住他的手大声叫喊着:“许仙,你当真出家了?”任我喊破喉咙,他始终不曾睁开双眼。我泪流满面,颓然倒了下去,法海扶住我,任我倒在他怀中。我就那么哭着,直到天色又暗了下去。许仙就那么坐着,一直呢喃着不曾停歇。法海就那么抱着我,一直一直没有挪动过。然后我听到法海温柔的声音,他说:“素贞,回去吧,回你的禅房。我会一辈子守着你的。”声音温柔若水,让我瞬间融化。我抬头看着他,用尽我所有的力气看着他。然后我点了点头,任由他扶起我缓缓向禅房行去。衣袖一紧,我回头,许仙那空洞的眼映入眼帘,他的手,苍白的手拉着我的衣角。我看着他,然后看见他的泪缓缓流淌出来。一丝丝,瞬间由清亮变为腥红。血,我呆。法海看到后,猛然拉着我往前走,恶狠狠的挣脱了许仙。我回眸,看到他呆呆的身影,还有一脸的血红。不忍,心头一酸,我扑了过去。然后听到许仙艰难的微启双唇说:“爱……”未及他说完,法海劈头就是一掌,我站起来,挡在许仙和法海之间。我看着法海,终于读懂了他的眸,他的眼里有嫉妒,深深的嫉妒。他是爱我的,我这时才懂得。可是,一个是相伴的爱人,一个是爱慕的恩人。何去何从?我看着法海,内心纠缠,刻骨的疼起来。然后眼泪夺眶而出,法海看着我,他无声的开启唇,“爱你!”我看得懂,那无声的唇语。迷茫瞬间袭来,我回头看了看许仙,他又扯住我的裙摆。“你对他施了法术是吗?”我望着许仙却问着法海。他不语。沉吟一阵,我毅然说道:“我要带他走。”法海微一挑眉,眼中充血更甚,“你确定?”我点了点头,扶起许仙。法海怒道:“我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确定?”我没有动作,只呆呆看着他,我知道,从此我们将形同仇人。而这一刻,我只想细细的看清楚他的面容,将他曾经的笑容,柔情一一刻进心底。“你……”他说到一半,已然说不下去,紧握的双手关节泛着苍白的颜色。那是隐忍的颜色。我暗中蓄气,全身戒备。法海脱下迦沙,猛的一挥,铺天盖地的便是红色,一如许仙脸上的血泪,一如法海充血的双眸。我抱着许仙,法术无法施展,左突右击都寻不得一个出路。耳边响起法海的声音:“素贞,现在你尚可回头。”听得他的话,我却更加坚定了信心。我放下许仙,施展起法术来,既然不能共生于世,那么就让一切归于浑沌。大水猛然涨起来,法海大惊道:“你难道要水漫金山?”我凄凉一笑,继续念咒,然后我听到了惨烈的呼喊声,我闭上眼,流下一抹清泪。
??妖不是没有感情的么?为何我却为此而烦恼。为此而付出,为此而痛苦。感情,真不是随便可碰的东西。我突然想起王母庙里的九尾狐姐姐,她那眉间的一缕千年都挥之不去的愁绪。情呵,我闭上眼,抱着许仙,然后听到寺楼崩塌的声音,迦沙一收,我又看到了湛蓝的苍穹,法海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此我将长伴那个与我一起流浪江湖的耍蛇人。情义两难全。
??但是相思莫相忘。法海的面容最后一次浮现在脑海里。我亦沉沉随大水归于浑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