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家境一般,但吴海容的穿着很干净整齐。一套十分合体的蓝布衣裳穿在微微丰满前胸的身上,显出十六七岁女孩子青春健康的活力。如今回忆起来,似乎她仅有一、二套那样好点的衣服,双臂上套着当年很流行的套袖,显得十分利落。
贵州的冬天有时也会很寒冷,偶尔也下点雪。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上课前的几分钟,海容急匆匆走进教室。瓜子型的脸蛋冷得红红的,像是涂了淡淡的胭脂。嘴里呼出淡淡的哈气,长长睫毛下的一双大眼睛还是那么湿润、圆亮。她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却不急于取下斜背在肩上的书包,而是静静地望着同座,面露微笑,让喘息平静下来。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似乎调皮高兴地庆幸上课没有迟到。我从侧面望去,她那略微发翘的鼻尖上似乎挂着一片细密的汗珠。一缕秀发被汗水湿润,弯曲地贴在额头边,搭在桌子上的胳膊露出一段白嫩的手腕,粉红纤细的手背上隐约透出手背和指关节处的一个一个好看的浅窝。
海容的学习很好,是班级数学委员。她的数学和英语一直比我好,化学、物理、历史、地理和我差不多。但我这人轻狂好吹,特爱“关心国家大事”,平时又好看些乱七八糟的课外书,所以语文、政治弄得比她好。
两年的高中生活一晃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然后就是1979年高考。我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从此离开了贵州安顺。吴海容却以十几分之差落选了。她的学习成绩整体上绝不比我差,估计是临场发挥不好,也许是考试压力太大失常。我在考场上没怎么紧张。因为当时高考刚刚恢复几年,厂里招工都收本厂的家属子弟,我高中毕业上不了大学,就回去进厂当工人。那时工人阶级还是蛮不错的职业,而且是铁饭碗,根本想不到会有今日“下岗”一说。所以考不上大学也无所谓,考试临场发挥得很好。
上大学,上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结婚成家,出国留学,办移民,二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家乡贵州安顺的信息从开始的朋友信件慢慢地都淡了联系。海容的消息也断了二十年了。这期间几次想打听,却不知该向谁打听是好,和用什么样的借口、方式。毕竟这是一种少年人的心事,尘封心底,象照片一样,让岁月把它慢慢变黄罢了,又如何能无缘对他人翻动?
然而,我却万万没有想到此次赴贵州安顺探亲会再次见到海容,而且是在那样的一种场合,而她又是那样的一种生活。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们一家三口“进城”去“赶集”。之所以要“进城”,是因为工厂和家属区都在安顺市郊外,沿途先经过稻田、菜地,然后穿过城乡结合部破旧矮房区,才逐渐进入有高楼的市中心地带。当年在哈尔滨上大学时,我一说星期天要“进城”去干什么,就会让同学们取笑一番:你已经在城里了,还要“进城”?至于“赶集”,我不得不对家中那位只知道Safeway, Wal-Mart沃尔马特, KFC(肯德基), McDonald’s(麦当劳)和这个Mall(商场)那个shopping Center(购物中心)的小姐解释:早年在贵州,平日里没有集市,只有在周日才在市、镇里的某些地方摆集。四乡八野和身居山里的农民挑担背篓推车肩抗,把各样土特产和山上地里的东西弄到集上摆卖。市区居民则借此机会“赶集”大买一场。到下午四、五点钟,散集的农民又流回四乡八野各村寨,待下次集日再来。
我就在集上见到了海容。
当时女儿要吃点东西,我就逗她说吃芭蕉吧。贵州盛产芭蕉,它吃起来很像香蕉,但又不同于香蕉,和大香蕉比,芭蕉看上去短粗胖的样子。我放眼望去,见前面不远处的几个菜果摊位中有一对竹箩筐,半遮搭在箩筐上的一块木板上摆放着几匝芭蕉。我们三人走了过去,眼睛只盯着芭蕉,急想看看成色、生熟如何。这时,只听一声略带嘶哑却不失清亮的本地话从女摊主口中传来:“这位大哥,芭蕉好得很嘞!”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撞了一下,我抬头犹豫地仔细望去,心中一时恍惚,禁不住下意识地问了一声:“你是……..吴-海-容?”可怜我离黔二十余载,当年学会的一口地道安顺方言居然一点不剩地丢到太平洋加大西洋里去了,此时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普通话。
那位卖芭蕉的中年农妇也似乎吃了一惊,楞着看过来。但她显然没有认出这眼前的三口人家,或许是女人天性中的小心谨慎。她迟疑了一下,问我:“你是啦个?咋会晓得我的名字嘞?”我急忙回道:“我叫程力,当年在安顺X中我们是同班同学啊!”“程力?”那位农妇望着我,口中轻轻地喃道:“你是程力,程力?”她的神色从迟疑慢慢地转到肯定。她似乎要开口问我点什么,却又停住了,眼睛在我们三口人身上巡回一周。我也想问点什么,却突然不知该问点什么。
一瞬间,我和她似乎都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但这平静立即就被她打破了。“程力,你好哦。这是你的家人喽?”我连忙应道:“是,是。这是我的妻子,叫秋萍;这是女儿,叫玲玲。”慌乱之中,我居然没有脱口说出女儿的英文名字Lilian来,过后想,也挺有趣。
显然,海容没有像我一样心底隐藏着多年的情感。只听她平静又不失热情地问道:“来,给娃儿拿些芭蕉家去吃。”我怎能白拿她的东西。于是我故作一脸严肃地说:“该多少钱就多少钱,否则我心里会过不去的。”海容没有再坚持,给草草称了一下,报个价钱,我把钱递过去,故作平淡地问道:“生意还好吗?”海容随口答道:“马马虎虎喽。很多人没得钱,卖东西也赚不到好多钱地。”几个人道别分手了。
赶完集回家的路上,我心中一直在琢磨怎么能去看看海容。我想去看看她和看看她现在生活得怎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