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门进其人其事
“包门进”三个字是从蒙古语音译来的,换作别的发音近似的汉字,也无不可。我们到草原插队的第二年春天,一位知情哥们代表知青蒙古包去开敖特会。蒙古语中,敖特的意思是牧业生产组,大略相当内地公社生产队下的小队。蒙、汉名目不同,动不动就开会,那年头是举国皆然。当时,我们都还听不大懂蒙语,那哥们对会议内容到了没弄清,出席者的名字倒全记在本子上。蒙古族有点儿像西洋人,名字的花样不多,那本子上记的多是门德、嘎拉僧之类普通的名字。名单末尾,异峰突起,居然有个名字是“剥马精”,让人过目难忘。等我到见到剥马精本人,不禁哑然失笑,如此穷凶极恶的名字,和他太不相称了,“剥马精”于是正名为“包门进”。
包门进,人善得出奇。单看那张脸吧:圆圆的全无棱角,黑黑的微有光泽;眼睛是细的,皱纹是乱的;忠厚中带点儿愚蠢,老实得近乎麻木。每逢敖特开会,包门进必企图发表意见;只要他一开口,必被打断;侥幸说出几句整话,必引起哄堂大笑。只有敖特的负责人门德阿爸是微笑的,微笑着摇摇头,宽容地说:“啊,我们的包门进啊…”
我们的包门进以惧内闻名。他的女人,三角眼,倒吊眉,嘴角老是耷拉着,据说十分凶悍。我跟她打过的交道虽然不多,还真见过她笑,那笑容发紧,让人看了心慌,生怕一个没盯住,马上就会消失。斯人而有斯妻,本有固然之理。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女人居然会有情夫!蒙古牧民自有礼法,对婚外的性关系,并不像汉人一样,视作伤风败俗,也不像洋人一样,以为罗曼蒂克,当然,这是二十多年前的话了。东风劲吹,西风东渐,时至今日,这一领域大有率先进入大同境界之势。那时的包门进自不会有这种前瞻性的洞察力,他的女人和她的情夫也不会有。他们就那样自自然然、平平常常地过着。春夏秋三季,两家的蒙古包常扎在一起,吉格吉即包门进的女人的情夫,有时也帮忙干些圈羊、饮马之类的轻活儿。
吉格吉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壮实,矫健,脸上的肉皮儿绷得很紧。包门进的女人挤奶时,吉格吉常拿个套马杆,在旁边套奶牛的犄角玩儿,套着了,就“呵呵”地笑,套不着,也“呵呵”地笑。我的坐骑是匹白色的走马,十好几岁,一位女知青嘲笑说,够给我当大哥了。牙口虽大,我心里还是认为,至少在知青的坐骑里,我这白走马算头一份儿。整个牧场,持相同看法的,只有吉格吉。每次见到吉格吉,只要我的白马在,寒暄几句之后,他总要热心地建议我放马走一个。走就走,走出半里地,还能听见他衷心的赞叹声。我的虚荣心,也在这赞叹声中,得到小小满足。
我和包门进的交情,起自在草原渡过的第二个冬天。那年深秋,包门进的女人产下一子。人们都说,那其实是吉格吉的种儿。不管是谁的种儿,中年得子,毕竟是一大喜事,何况蒙古牧民也不像汉人那般,病态地执著于血统的纯正。我们汉民族的这个“贱恙”,大约始于魏晋吧,药石难进,日渐沉重,至文革,终于恶化为偏执狂。包门进和他的民族,继承的是成吉思汗传下来的人情味,所以他不忍心让娇贵的婴儿和有功的妻子,去承受走场的艰难困苦。但是,他包了一群羊,少不了下夜打更的人。于是,我奉派随包门进走场,从坝后到坝前,一路搬家到哲里木盟的扎鲁特旗。
包门进包的是一群杂色改良羊,比土种羊娇气,难伺候。但再难也难不住放了半辈子羊的包门进。我们在一条小山沟的口上扎下蒙古包。那地方背风向阳,北面一片柞树林,往南一片平滩,周围的草又深又密。冬营盘定得好,放羊就容易了。下夜是我的活儿,也相当轻松。也许是因为土种羊更能引起狼的食欲,也许是因为我们的两条狗,天一黑就不知疲倦地虚张声势,总之,狼掏羊的事儿,从未发生过。如果不算严寒和寂寞,我们过的日子,真可以说是优哉游哉了。
坝前的天气比坝后暖和,很少有到零下四十度的时候。即便如此,早起生火仍是件苦差事,加之,我们的蒙古包又特别的破。照常理,冬天的蒙古包应该是两层毡子,外面新,挡风,里面旧,不在乎烟熏。但包门进家的好毡子,全都留给了女人和孩子。这样,我们的蒙古包仅一层毡子,而且敝败破旧,只有北面的一块,好歹还算囫囵。生火是下夜的人的责任。赶上牛粪有点儿冻、双手特别僵、我心里直冒火、炉子只冒烟的时候,包门进往往爬起来,裹上皮袍子就往外跑。等他哆哆嗦嗦地冲进来,手里一定拿着一把草。那种草,梗子又粗又韧,说是有油性,只用一小把,就可以把牛粪点燃。趁牛粪烧得正旺,压上一簸箕羊粪,再耐心地等上一会儿,“砰”地一声,羊粪火上来了,炉子“呼呼”地响,蒙古包里温暖如春。
冬天,羊群出去得晚。从从容容地喝完茶,额头微微见汗,身上痒起来。我们照例要脱下衬衣,翻开裤腰,捉上会儿虱子。我们俩,一个手快,一个心细,如果减掉我报的虚数,其实每回的战果都旗鼓相当。包门进竟然始终没发现屡战屡败的奥妙。整整一冬,他都在试图创建一种理论,以说明为何我的虱子较多。他尝试过各种假说,包括年龄、族裔、皮肤硬度、血液温度,乃至读书多少。
包门进也是个爱读书的人,在牧民中,真算一绝。我敢说,在冬夜的草原上,要数我们这个蒙古包,灯火最明亮。我们点两盏灯,两盏带玻璃罩的马灯!一盏灯下一个人,一人手上一本书。我手上的书常换,包门进手上的,永远是《毛泽东选集》。包门进读书,是真“读”,每个字都念出声来。蒙古文中的许多音节,辅音不发音,元音并入前一音节,成为复合元音。就连这些音节,包门进也清清楚楚地一一拼读出来。每次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盘着腿,眯着眼,身体微微后仰,手指口诵的样子,心里总生出莫名的感动,觉得自己要多多用功才是。读累了,包门进就把书放在腿上,粗黑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鲜红的塑料封皮,带着泪光的眼睛望着虚空,叹一口气,说道:“好,真好…”有一天晚上,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他:“你读得懂吗?”他盯了我好一会儿,才摇摇头,缓缓答道:“不懂。”我被他那平静的目光看得手足无措,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愚不可及的问题。他沉默片刻,眼睛变得迷茫,叹一口气,说道:“好,真好…”
我还记得,有一夜,我们没有读书。那天早上,包门进说要去附近的林场串门儿。他把两条肥羊腿绑在鞍桥后边,吩咐我替他放一天羊,跨上马,兴冲冲地出发了。天擦黑儿,他才回来,一进门,就得意洋洋地递给我一条羊皮口袋,又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口袋里是一颗冻洋白菜和两棵葱。那天的晚餐十分丰盛:手把肉从锅里捞到盆里,翻滚的肉汤里下上洋白菜和葱;一人跟前一个碗,我的碗里盛了少半碗酒,包门进的是满满一碗。肉香、菜香、酒香,充满了整个蒙古包。包门进的酒量不大,不到半碗,黝黑的脸膛就透出了酱色。他脸对着我,却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当时蒙语还不行,但听得出来,他在追忆少年事,他的青梅竹马。从他温柔的目光里,可以看出,那一定是位美若天仙的姑娘,天啊,这难道会是他后来的妻子?他的语调变得热烈而急切,他们相亲相爱,有情人终成眷属,美满幸福。他怎么可能幸福?可是后来,他的嗓音无奈地低下去,可是后来那女人变了。为什么?几乎完全听不懂了。“变了,”他哽咽着,“变了。”他说不下去了,忧伤地垂着头,一滴泪水落在酒碗里。许久许久,我心里发闷,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包门进猛地端起碗,刚到嘴边,又小心地放回原处,胸中发出呻吟一般的歌声。那曲子开始得很平很板,渐渐地添了些活泼,低低地回旋往复,忽而高亢,跌宕起伏。万难想象,我们的包门进能够唱得如此专注,如此动情,如此旁若无人,如此荡气回肠。我悄然走出蒙古包,寒风吹在滚热的脸上。羊群骚动着,三星斜了。
近三十年过去了,从我最后一次见到包门进至现在,也有近十九年了。包门进和他的女人如果还在,亦应垂垂老矣。他们的孩子早已结婚生子了吧。单从外表上真看不出来,吉格吉是所谓“枭獍”。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妈。听说,吉格吉酒醉时,每每殴打其母。那可怜的老太太,最后是被亲生儿子扼死的。在那场人伦惨变之后不久,吉格吉被捕,不知所终。
199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