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坞:许我向你看(上部)

  第一章 韩述的镜子
  韩述的理想境界是:一个清闲的早上,在自己家的大床上睡到自然醒,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喝一杯自己泡的柠檬茶,搭配着楼下街道拐角处老牌西饼店里的蜂巢蛋糕,这就是完美的早餐,一边吃,一边还可以看看新闻。音乐可有可无,但播放器里必然有他最喜欢的一直曲子在等待着。出门的时候,换一身自己最喜欢的半旧休闲衫裤,去赴一场有点期待又不至于太过激动的约会。打开门,发现天气不晴也不雨,不冷也不热,天高云淡,空气清新,最好有一点点风。各种工作上生活上的问题通通圆满地告一段落,晚上回来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明天也不用着急着上班……
  此刻,他站在G市商业区时代广场的花坛附近,一切很完美,虽然不一定完全达到他的理想境界,但是也相去不远,除了天气,除了他喜欢的球队赢得了比赛,还有太多的理由让他心情大好。昨天,也就是星期五,他的案子在法庭上胜诉,以奸猾出名的被告人终于伏法,就连检察长都说他确实赢得漂亮,他在城南区人民检察院十年来胜诉率最高的纪录得以维持,可以说是给他在城南区的工作经历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因为据可靠消息,他升迁的调令已经正式到了市院,事业更上一层楼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昨天晚上,韩述的几个同事朋友为他庆祝,四个人喝了四瓶伏特加,早上醒来居然没有感觉到头痛,天气如他希望般的好,找不出什么可以挑剔的,就连把车停到广场的地下停车场时,也正好赶上了一个最佳的车位。所以,女朋友虽然已经迟到了二十五分钟,但这也并不足以让他的好心情打折扣。
  身边走过四五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子,叽叽喳喳地笑闹着,眼睛不住地朝他张望。韩述抬起头,回应了她们一个笑脸,结果那几个小女生反倒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推我搡地跑开了。他轻轻哼着只有自己听得到的歌,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摘着花坛里杜鹃开败了的花朵,这花谢了之后不容易自然脱落,枯萎成一团还留在枝头上,既占用了植株的养分,也有碍它的观赏价值。
  就在摘到第十七朵的时候,肩膀上忽然一阵剧痛传来,韩述的好心情就像一面镜子,在这重重一击下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韩述深呼吸几下,回过头,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笑脸。他本来想说,“我更喜欢说一声‘Hi’这种打招呼的方式,而不是铁砂掌。”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便笑了笑说道:“你总算是来了,不知道是谁在电话里说的,到得晚的人要请吃饭。”
  朱小北豪气干云地踮起脚,单手勾住韩述的肩膀说道:“请吃饭算什么,咱哥俩谁跟谁啊?不好意思了,出门换衣服的时候耽误了时间,等久了吧?”
  韩述显然在朱小北的勾肩搭背之下感觉有些别扭,咳了一声,轻轻动了动肩膀,从她的魔掌里挣脱出来,如她所愿地说了句,“也没等多久。”
  朱小北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一向不喜欢迟到的人,自己今天晚到了,觉得相当的理亏,于是她成功地卸下了自己的歉疚感,说:“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没到多久。”
  “是啊,就三十七分钟而已。通常三十七分钟的时间我可以看完一份二十页左右的专业报告,快的话还可以结束一个庭审。当然,等你也是应该的……”韩述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小北露出怏怏的神情,视线不经意下移,终于看清楚了她的打扮。韩述的镜子“哐啷”一声出现了更深的一条裂痕,“你,你……朱小北,你穿的这是什么东西!”
  也怪不得他吃惊,一向中性休闲打扮的朱小北今天一反常态地穿起了裙子,这也罢了,裙子就裙子吧,裙子可以体现一个女人的柔美,但是,但是!她的黑色条纹小西装和同色窄裙,还有黑色的细高跟鞋让韩述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有些扭曲的表情。
  “有问题吗?”朱小北不自在地扯了扯裙子,看来她对自己非常规的打扮也不怎么自信。韩述和朱小北认识半年,确定男女朋友关系两个月,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韩述总是衣冠楚楚,朱小北却是永远的T恤牛仔布鞋打扮,他们俩的大媒人,也就是朱小北的好朋友郑微不止一次私下里提醒小北,“韩述是个相当讲究,也很注重细节的人,你就不能好好打扮打扮,别走在别人身边像个装修工人似的。”朱小北虽然左看右看,半点也没觉得自己跟装修工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可好几次约会之后,她确实察觉到自己跟韩述相比,打扮过于随意,既然决定了要好好交往下去,她觉得自己有必要顾及一下对方的感受,所以就采纳了郑微的建议,在这个周六早上,她穿上了自己唯一的一套裙子来赴韩述的约会。因为很多年没有穿过高跟鞋,朱小北从宿舍走到公车站用了比往常多两倍的时间,这就是她迟到的原因。
  朱小北认为自己着装的正式程度已经足以表示了她的诚意,可是今天站在她面前的韩述,上身是一件条纹POLO衫,小蜜蜂似的,下着牛仔裤,脚上是一双VANS的帆布鞋,腕表也换了运动款,斜背着一个大包包,鼻梁上居然还架着一付黑框眼镜。这家伙皮囊不错,快三十岁的人了,扮嫩装大学生还有模有样,可是,他们俩再一次严重不搭。
  “靠,你今天干嘛不穿西装打领带?”朱小北挫败感油然而生。
  韩述的笑容有些僵硬,“因为以前我不是刚下班就是刚下庭,今天我是来逛街的。还有,别在我面前说‘靠’字行吗?”
  “我发誓再也不穿这套破行头了,什么叫出力不讨好,我就是了。”朱小北边说边摆手。
  韩述安慰自己,她也算是有心,于是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行了,你妈妈的这套衣服还不错。”
  “靠,这是我的——”
  “叫你别说这个字。”
  “喂,我说韩述,你这一身还挺人模狗样的,不错不错。”
  “我当你是赞美了。”
  “我当然是赞美你啊,不过我听说一个男人太讲究,八成是同性恋……”
  “我也听说是指故意捏造并散布虚构的事实,贬损他人人格,破坏他人名誉的行为,可以构成诽谤罪,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往商场里边走,韩述说他家的床单都改换新的了,朱小北自告奋勇地以自己“绝佳”的眼光陪他挑选,这也是这对新情侣第一次周末单独约会。
  韩述认识朱小北,是在他旧同事兼朋友的婚礼上,他是伴郎,朱小北是伴娘,据说这是最容易擦出火花的一种关系,不过韩述那一天不但没有冒一点火花,反而冒出了不少冷汗。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彪悍的女博士,活脱脱就是一个女流氓,都说斯文败类,朱小北连斯文的边都沾不上。那时他有婚约在身,唯一的盼望就是轮到自己结婚那一天能够免受这一轮折腾,没想到结婚前三个月,他和未婚妻分道扬镳,林静的新娘子郑微非要安慰他受伤的心,于是就隆重推出了朱小北。
  朱小北当时刚从新疆回到G市,至于她为什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博士,又为什么还没拿到博士学位就回来了,韩述并不知情。他之所以没有拒绝这个乱点鸳鸯,首先是无聊,其次是不想拂了林静夫妇的好意,于是就本着“存在即是合理”的心态,大家就出去玩了几次。没想到几番接触下来,他竟然跟朱小北一拍即合,恨不能立刻烧黄纸结拜。
  朱小北这个人看上去痞了一点,很容易给人大大咧咧的感觉,实际上是个性情中人,她比很多女孩子要心胸宽广而豁达,而且不失细腻,长得也不错,再加上两人家庭出身、受教育背景、工作条件相当,又都有找个人结婚的打算,所以他们互相都觉得对方不失为一个交往的好对象。
  于是,两个月前的一天,韩述和朱小北约好去一起去打羽毛球,中场休息的时候两人都是满身大汗,韩述边给朱小北递水边说:“不行了,再被我老妈老头子这么念下去我要死了。”
  朱小北嗤之以鼻,“你家那些算什么,能跟我家那头母老虎比吗?以我27岁的高龄,都还能让我老娘当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面拧着耳朵骂我身边连一只公蚊子都没有,丢尽了老朱家的脸,我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本来我在新疆待得好好的,结果我老娘杀了过去,说给我两个选择,一是回东北,二是好好给她找个未来女婿,结果我二话没说卷起铺盖就到这来了,我骗我老娘说南方的男人好上钩,要不她还不肯放人……”
  韩述发现,朝朱小北倾诉不幸是完全错误的一件事,她是那种典型的你对她说“我头痛”,她回你一句“头痛算什么,我脑里还长了一个瘤”的那种人。不过朱小北的这番惨痛回忆除了让韩述心有戚戚然之外,还激起了他的某种灵感,所以他微微一笑,说了句,“朱小北,要不……我将就一下?”
  朱小北愣了0.1秒,然后就用力地拍了拍韩述的肩膀,“那就便宜你了。”
  两人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情侣生涯”,韩述前段时间一直在忙一个比较棘手的案子,朱小北刚在G大机械系混了个助教,整天忙得屁颠颠的,所谓的几次约会也不过是彼此下班后一块去吃顿饭,仅有的一次去看电影,开场没五分钟,韩述就被一通公事的电话叫走了,剩下朱小北昏昏欲睡地在电影院熬过了剩下的85分钟,严格说起来,这个周六,还是他们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拍拖。
  刚走到商场门口,一边传来了争吵声,韩述和朱小北循声看去,一男一女夫妇模样的两个中年人在那吵开了,男的要走,女的死命拽住他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你要死到哪去,一家老小都不要了吗?”两人推搡之间,矛盾升级,竟然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厮打了起来。男人天生体力占上风,女的好几次都险先被他推倒在地,路人纷纷侧目。
  “真受不了。”朱小北看得有些火气,她看了一眼韩述,韩述面容平静,视若无睹,手却紧紧拽住她,显然在下意识地抗拒她多管闲事的冲动。
  对于韩述而言,在检察院多年,他见惯了这样打起来如杀父仇人一般的冤家夫妻,刚出社会的时候他也嫉恶如仇,见不得一个弱势的人被欺负,恨不能替天行道,结果插了一手之后,人家夫妻俩的恩怨反而成了人民内部间的矛盾,两口子一致对外去解决多管闲事的人和机构。对于这种事情,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让人民自行解决他们的内部矛盾。
  韩述的心思,朱小北也知道一些,她对自己说,好端端地,去淌这浑水干什么。就在她一只脚已经踏进商场门口的时候,“啪”的清脆一声响起,她猛地回头,那个男人竟然恼羞成怒地狠狠在他老婆脸上甩了个大嘴巴子,那女人整个就似破布娃娃一般斜着跌了出去。
  “靠!太不像话了。”
  韩述来不及说话,朱小北就像点了火的神六一样朝是非中心冲去,她先是扶了那女人一把,然后便气势汹汹地呵斥那个男人,“你还要不要脸了,把你老婆当沙包打啊?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我最看不起你这样的男人!”
  朱小北原本就长得高挑,穿上了高跟鞋,更是比那个瘦小的南方男人高出半个头不止,更兼之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模样,气势上一下子就压倒了那个男人,她往前走了多少厘米,那个男人就退后了多少厘米,靠在大理石柱上的女人捂着脸,一时间也好似被这忽然的变化吓呆了。
  那男人退了几步,终于反应了过来,朱小北的介入虽然突然而有力,可是她毕竟是个女人,白领打扮,能够强悍到哪里去,当着许多人的面,他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不知是不是胆向怒边生,那男人吼了句,“你算哪根葱,我打我女人关你屁事?”说完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撞开朱小北,朝着柱子边瑟瑟发抖的他女人就是一脚。
  要是平时,朱小北断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得逞,可是她就吃亏在穿着一双她并不习惯的高跟鞋,趔趄了一下,便阻止不及。那个男人的放肆和不把女人当一回事的模样差点没把她气炸,她火冒三丈之下也管不了那么多,脱了高跟鞋拿在手里,朝那男人肩膀就是狠狠的一下,那男人痛叫一声,竟然转过头跟她打了起来。
  “……对,老李,就在XX商场的大门口,麻烦你马上找几个在附近执勤的兄弟过来看一下……”还在寄希望于文明解决的韩述惊见那边战况的转变,哪里还顾得上打电话,他好心情的那面镜子今天看来注定千疮百孔,他朝天空看了一眼,不得不加入战局,匆匆上前几步,强行将朱小北和那个男人分开。
  看上去,朱小北和那个男人都是动了真格的,要不是韩述还算勤于锻炼的主,还真当不了这和事佬。
  “够了啊,谁都别动了!”韩述厉声道。
  都说长期从事公检法的人身上多有戾气,韩述平时虽然看上去就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五好青年,但义正词严之下,也有一种凛然的气势。那男人手脚停住了,嘴上却不放松,指着朱小北道:“你这疯女人,别以为找来了姘头我就怕了你。”
  “说什么你?”朱小北还想扑上去,被韩述扯到身后,他指着那男人的鼻子,“再说一次,够了啊。嘴巴放干净一点,要不然拘留所的四十八个小时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商场附近就有治安岗,韩述的电话作用发挥得相当之快,两个身穿制服的年轻人已经朝这边赶过来。那个被打的女人抽噎着上来拉住了她老公的胳膊,“走吧,我们走吧,别惹事了。”
  “还不是你这扫把星?”男人骂着老婆,借着台阶下台,“老子不跟你们计较。”说完,狠狠地和女人一起转身离去。
  朱小北看着那女人小心翼翼地搀住他丈夫离去的背影,露出一个叹为观止的神情。韩述忙着跟赶过来的几个协警打招呼致谢,送走了他们之后,才无语地上下打量朱小北。她的头发乱了,裙子上有鞋印,手背上似有淤痕,假如韩述没有记错的话,那个男人的情况只会比她更惨。他掏出纸巾,一句话不说地递给朱小北。
  朱小北自知有些过激,在韩述面前也有些讪讪地,接过了纸巾,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狼狈的自己。
  “那个……也不怪我,那男人太可恨了,我最烦打女人的男人,要是再给我遇到他,我非……”朱小北竭力辩白道。
  韩述冷笑一声,还是不说话。
  朱小北所认识的韩述总是嘴角带笑的模样,今天这样子,倒是从没见过,她不知为什么有几分理亏,干咳了两声,岔开话题:“看不出你还挺有办法嘛,一个电话那些警察就过来了,不错,不错。”
  “他们的上司卖的是我老头的面子。”韩述淡淡的,显然不怎么吃她这一套,“朱小北,我有些怀疑你是不是做了变性手术的男人。”
  朱小北闻言心想,惨了,这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模狗样”的嫁人对象,说不定就这么黄了,她没事管人家两口子打架干什么啊,到时候她老娘杀过来打得她屁滚尿流,谁来管她?想到这里,她心里油然升起了一阵难以名状的愁绪,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与其让别人否决了自己,还不如有自知之明一些,于是,她用少见的低声说了句,“韩述,这是我的事。”
  韩述,这是我的事……
  就是这么平淡无奇的一句话,让韩述心中的那面镜子轰然而碎,但是所有的碎片,每一片都那么亮,亮得他无处躲藏。这一句话,这一低头的样子,好像是前世的记忆,似远还近,许多渴望想起的,害怕想起的片断在每一块碎片里闪回,那个名字呼之欲出,韩述咬了咬牙,才没有让那两个字脱口而出。他原本开始质疑自己和朱小北是否适合的一颗心,就这么毫无原则地软了下来,弯腰拾起了她掉落在一旁的高跟鞋,本想为她穿上,没想到才发现鞋跟都断了。
  韩述终于忍俊不住地笑了,“我算服你了,女战神。”
  朱小北浑然不觉身上的疼痛,朗然一笑,随随便便套上了那断跟的鞋子,就对韩述说道:“走,先陪我去买双运动鞋。”她抬头的时候,没发觉韩述瞬间有些失望的神情。
  韩述搀着一脚高一脚低的朱小北,一边认真地问,“唉,刚才你那一招叫什么来着……动感光波?”
  “我还没使出我的杀狼锤,下次给你见识见识。”

  第二章 十一年的重逢
  在商场门口打架把鞋跟打断,最大的好处就是不需要走多少步,便可以重新买到一双新鞋,这种幸运基本上等同于在医院里晕倒,直接被抬进急救室。韩述这样想的时候,忽然觉得这种语态和思维逻辑和某个人特别的相似,他记得那个人说过,她最幸运的事情就是做噩梦,醒来后发现原来梦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种庆幸的满足感简直难以言喻。
  韩述不知道今天的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想起以前的人和事,一个小小的细节都足以让他联想,莫非他三十岁生日还没到来,就提前进入了衰老期,人进入老年的重要心理特征不就是太过于念旧吗?
  朱小北是打算直接朝CONVERSE的专柜奔去的,韩述制止了她,他说:“朱小北,你穿着这身,再套双运动鞋,就直接从我尸体上踩过去得了。”朱小北听他这么说,只得老老实实从命。
  出乎朱小北意外的是,韩述不但自己在着装方面颇有心得,就连挑女鞋也眼光不错,他为朱小北一眼相中的那双平跟单鞋,让一向对淑女风颇不以为然的朱小北也觉得可以接受。
  “我说,你是不是经常送女人鞋子啊?”朱小北弯腰试鞋的时候,故意瞪着眼问道。
  韩述笑道,“哪能啊,挑鞋这种事情只需要眼光,不需要熟能生巧。这是我第一次陪女孩子买鞋。”
  “哈哈,说实话,我不怎么信,不过这也不重要啦。”朱小北相当老实。
  韩述双手一摊,没有再解释,他自己知道,这其实是他第二次出现在女鞋专卖的地方,至于上一次……时间太过久远,不提也罢。
  鞋子还没上脚,朱小北忽然停下来把鞋子翻来覆去的看,“现在我有点相信你是第一次了。韩述,这根本就不是我的码数嘛。”
  “怎么,这就是6码的啊。”韩述有些奇怪。
  朱小北拎着鞋子在眼前晃了晃,“谁告诉你我穿6码?姑奶奶我穿9码……你这是什么表情,没见过女人大脚?还是你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应该穿6码?”
  韩述被她夸张的表情弄得有些尴尬,搓了搓自己的脸,自我解嘲地发笑,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自然也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脚,他怎么会这样想当然,简直是一个没有常识的低级错误。
  等到朱小北换上了新鞋,两人一块在楼上的家纺区逛了一轮,朱小北觉得什么都挺好,韩述偏偏没有看上合适的,于是她抱怨,“没见过你这么挑剔的男人,比女人还麻烦,不过是晚上身上身下的一块布,至于费这么大的心思吗?”
  韩述并不认同她的观点,“一个人一生之中大约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睡眠中度过的,合适的床品可以让人休息质量更好,这很重要。”
  “有机会我真要去你家见识见识。”
  这句话朱小北不过是信口说说而已,韩述确当了真,他停下脚步,“也是,择日不如撞日,要不逛完之后一起回我住的地方,我的西餐做得还可以下咽。”
  朱小北不是笨蛋,她知道韩述的这一次邀请意味着什么,认识以来,虽说名义上是男女朋友,但是他们最大的亲密程度也仅限于并肩而行时手牵着手,就连一个拥抱都还没有。朱小北认为自己是一个纯洁的人,正好遇上了另一个纯洁的人,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她的朋友郑微却断言他们两个中间必然有一个有毛病,而且,从郑微的语气中,似乎已经确定有毛病那个人绝对是朱小北,这让自尊自爱的好青年朱小北未免有些气馁。韩述的这个提议,说不定是他们之间进一步发展的某个契机。饮食男女,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想到这里,朱小北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韩述在她突如其来的严肃表情中感到有些莫名。
  “没看上合适的?我有一个朋友,在一个布艺店里上班,那店面好像就在这附近,听说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很不错的,非常适合你这种小布尔乔亚情调的腐败分子,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韩述想想,今天有的是时间,看看也无妨,便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朱小北所谓“不远”的概念跟韩述相差甚远,他们上了韩述的车,过了五个路口,左拐右拐,终于才到了目的地。韩述停好了车,发现那间布艺店其实是一个开得挺大的连锁店,貌似在刚才的商场隔壁就有更近的一家分店,当然,朱小北为朋友招揽生意,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态他完全可以理解,所以他也不说什么,跟着朱小北走进店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间店相对比较偏僻的缘故,虽然是周末,偌大的店面内,客人也不是很多,好几个穿着制服的女店员都闲在那里,三三两两的闲聊。
  既然来了,就要不虚此行,最好不要再次空手而归。本着这个念头,韩述挑选得相当仔细。朱小北似乎已经找到了她的朋友,在另一边的角落里热烈地寒暄着,直到韩述已经把床单的图册翻了个遍,才听到她和她的店员朋友走过来的脚步声。
  “怎么样?挑剔大王,看到入您贵眼的宝贝没有?”朱小北站在韩述的身后笑着问。
  韩述回头,朱小北指着她身边的人对韩述介绍道:“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朋友。”
  韩述朝那女子礼貌一笑,继续专注于他的床单挑选。他的手边有不少的样布,白的,蓝的,紫的,方格的,碎花的,刺绣的……太多了,太乱了,足足过了几秒钟,那些五颜六色才在他反应有些滞后的心里轰然炸开,那绚烂的中央是刺眼的白。
  “没有合适的吗,需不需要我向您推荐几款?”
  韩述转身很慢,他听人说,做梦的时候,转身要轻一点,否则就会醒了,虽然他到目前为止还搞不清,这究竟是好梦还是噩梦。
  是她?不是她?韩述愣愣地直视眼前那张面容,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一时之间难以断定。十一年了,那一天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韩述很少让自己想起她,但是他知道到死他也不会忘记。只是想不到,他有一天会连站在面前的一个人都没有办法确认,甚至她的声音,他也在时间的长河里遗忘了。
  那一头长发不见了,眼前这个人不笑,韩述也不知道那个酒窝到底存不存在,她穿着和其它店员完全一样的橙色马甲的制服,看上去跟一个普通的布艺店员工没有什么不同。许多年前的那一天,那个人没有看向韩述一眼,假如当时他们眼光相遇,那个人的眼里想必是有恨意的,可是眼前这个女子的一双眼睛平静无澜。
  “韩述……韩述,你搞什么鬼?”
  当韩述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失态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朱小北叫了他多少声。“没事,我没事。”他说给朱小北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那个女子朝朱小北微微一笑,“那两位就自己慢慢看吧,我们店里的款式还是很多的。”
  “行,你忙你的。”朱小北点头,目送她朋友转身离开,韩述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继续翻着那一叠样布。
  “韩述。”
  “嗯。”
  “这一叠你刚才已经看过了。”
  “哦,我想再看看,刚才有一款不错,你看,就是这宽蓝色条纹的,怎么样,不错吧?”
  “床单是不错,问题是你看上去不太好。喂,你手心都是汗。”
  “……小北,我问你个事,你那个朋友……她叫什么名字?”
  “你问她啊,她姓谢,你们认识……”
  朱小北话还没有说完,韩述就绕过她朝那女子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那边的角落里有几个店员,这个不是她,那个……那个也不是她。
  韩述抓着一个和她穿着相同的橙色马甲的店员,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呢?她去哪了……谢桔年去哪了?”
  被韩述抓着胳膊的店员显然相当吃惊,连带着也口吃了起来,“桔年啊……我,我们店长刚刚交班,走了……从后门走的。”
  “后门在哪里?”
  “沙发那边的走道过去就是了。”
  韩述说“谢谢”的时候,人已经朝后门的方位跑了过去,穿过沙发后面的那个走道和那扇门,一条巷子就在他眼前。她没走多久,也绝对没走多远,这条巷子只有一个方向,只要他追出去,现在就追,一定赶得上。可是,韩述站在门边,他忽然搬不动他的脚。
  要是他追上了她,该说什么,一句“对不起”?她肯要吗?说完了对不起,接下来他该怎么办才好?十一年了,韩述还是没有想好,他是想见到谢桔年,还是害怕见到谢桔年。只要这些年里他肯花半天,也许更少的时间去找,不愁找不到她的下落,可是他不敢,他怕自己在她面前无地自容。
  他们就生活在一个城市里,很多次,也许他的车在她身边呼啸而过,也许他们在超市里相邻的两个货架擦肩而过,也许他们在同一个十字路口一个朝南走,一个朝北走,也许在一间不知名的小餐厅里,他做过的位置,她才刚刚离开……可是四千多个日子,他们没有遇见过,韩述该为这庆幸还是失望呢?
  有人在这个时候拍了他的肩膀,不用回头,这是朱小北的招牌动作,可是这一次她的力道很轻。
  “她欠了你的钱?”朱小北笑着问,“要是真欠了你的钱,尽管追,不要给我面子。”
  韩述退了一步,关上了通向小巷的那扇门,再搓了搓自己的脸,有些赧然地笑,“还以为是一个旧朋友,好像是认错了,真丢脸。”
  朱小北习以为常地勾着他的肩膀,“有啥丢脸的,认错了人,她又跟你的那个朋友同名同姓,这事不多见。对了,那床单我让人开单了,再挑下去我要翻脸了。”
  韩述把她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了下来,笑道,“等我一会,我去付钱。”
  两人回到车上,韩述发动车子,“我送你回去?”
  朱小北揉了揉自己的腿,“再不回去我的脚就要断了。”
  韩述一直把她送到G大的教工单身宿舍楼下,道别之后,韩述忽然对着已经一只脚踏出车门的朱小北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小北。”
  朱小北下车关上车门,“知道不好意思,下次打球让我一局。”
  离开了G大,韩述并没有回家,他沿着江边绕了一个圈,然后给院档案室的档案员打了个电话。
  半个小时后,他回到自己上班的地方,因为是周末,办公楼上下空荡荡的,但是尽职尽责的小档案员已经在那里等着他。
  “小汪,今天裙子的颜色很漂亮,很衬你的头发。抱歉啊,没有打扰你跟小男朋友约会吧?”
  上至八十岁老太,下至8个月女婴,韩述夸赞女性的口吻一如既往地诚恳,这也是他在单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吃得开的原因之一。
  档案员小汪眉开眼笑,“我最多也是跟周公约会。韩科长,周末还不忘记工作?”
  “有点小问题需要找出以前的宗卷来查证一下,我要找的档案年代有些久远,可能要麻烦你一下。”
  小姑娘打开档案室的门,韩述并不怎么拿架子,院里的大姐小妹都跟他说得上话,但是他要求办的事有个原则,那就是“快”。没有重要的事情,他是不会周末来查档案的,小汪也不敢耽搁,“这有什么辛苦的,有多久远?”
  韩述说:“十一年。”

  第三章 爱意会消磨 但愧意不会
  周一的早上,韩述边跟同事打招呼边朝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走,他即将调离城南院的风声已经传了出去,同事们大多都已经知道他升迁在即。往市院里爬,当然意味着这是事业上的一个新转折,对于他的一帆风顺,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心服口服者有之,内幕论者有之,然而打招呼时无外乎一下几句。
  “韩述,高升了别忘了咱们啊。”
  “什么时候过去,走的时候别忘了请吃饭啊,也算大家为你践行。”
  “怎么,我们都以为你直接到市院报到去了。”
  韩述一概笑着应道,“还没影的事,你们倒比我还未雨绸缪了,你们既然那么舍不得,我又怎么忍心一声不吭地走?”
  就这么一路走到办公室,韩述脸上的笑意才得以卸了下来,难以消受地揉了揉额头。他是省高级人民法院韩院长的儿子,这是一个他很少人提起,但是基本上谁都知道的“秘密”。虽然审判机关和法律监督机关分属不同的系统,但高层交叉任命却是近年来的惯例,韩述的父亲韩设文三年前仍是省高级人民检察院的副院长,在政法界的人脉自无需多说,作为韩设文的儿子,韩述的一路高升在几乎所有人的眼里都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他实际能力如何,努力与否,反倒变得不重要了。
  和所有内心骄傲的年轻人一样,韩述下意识地排斥“韩设文的儿子”这个称谓排在“韩述”这个名字之前,成为别人对于他最重要的定义。更年少的时候,韩述甚至发誓决不倚靠父辈的关系,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当然,如今的他也从不认为自己需要父亲的护荫,但是至少有一点他明白了,除非他彻底地远离政法界,否则他不可能不受到父亲权势的影响。很多东西,他不想要,他父亲也没要求别人给,可很多人会自动自觉地送上来,那些优待无处不在,让你避无可避,直到你无奈地接受它的存在是一种更深意义上的潜规则。
  中学时候的韩述曾经想过,自己将来最好不要跟政法行业沾边,他可以是个科学家,建筑师、医生,甚至是商人,就是不要走老头子的旧路,可是天分和爱好这种东西也许伴随着他的血统与生俱来,尽管他很不愿意承认,当他第一次走进政法大学的校门时,浑身的血液真的有一种沸腾的感觉,后来他说服自己,他也许注定要干这一行。
  好在韩述并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踏入社会一段时间之后,他算是彻底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暂且别说这辈子他是否能做得比老头子更好,就算他终有一天超越了老头子,别人还是会记得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又或者他当初真的赌了一口气远离了这一行,韩院长的“阴影”还是会无所不在的。既然大家都说,生活就像是强奸,你逃脱不了,就不如享受它,韩述也是这么认为的,既然他注定顶着韩院长的儿子这顶帽子,那还不如争气点,直起脖子,把帽子戴得比谁都漂亮。
  他聪明,好强,懂事了之后更学会了勤奋,还顶着那顶“好帽子”,从小到大,挫折遇着他都要绕着走,想不顺利都难,虽然老头子一直嚷着说要给他点苦头吃吃,可实际上哪里舍得。活了二三十年,他自己也承认自己没栽过什么跟头,只除了一次――那就是谢桔年。仅这一次,摔得太重了,让这个蜜水里泡大的孩子永世难忘。
  想起了那个名字,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韩述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其实一男一女的纠缠最是烂俗,无非一个情字,朱小北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是韩述知道那天她看出来了一点端倪,并且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错了,谢桔年从来都不是韩述的恋人,十一年了,就算是爱,都早在时间里消磨并忘却,可有一样东西不会,那就是“愧”。
  那愧意的种子深深埋藏在当年那个青涩男孩的心底,他苦苦催眠自己想要忘却,也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人的记忆会自我保护,那一天的很多细节,韩述都已经成功地忘记了,他已经不记得谢桔年那一天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来到法庭的,又是怎么回去的,甚至不记得那一天究竟是天晴还是下雨。记忆好像有块黑板擦,悄无声息地抹去了他害怕回想的片断,只留下满地粉尘。然而直到他重遇谢桔年,这才知道,当年那颗种子,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开枝布叶,实则根须虬结,盘踞得他都看不见自己的一颗心了。
  在这十一年里,其实韩述经常做一个梦,梦见那一天,谢桔年站在被告席上,而他在台下,然后,当着无数双眼睛,他轻轻地站立了起来,用克制的平静语调,说出真正的事实……假如时光可以倒流,韩述相信自己真的这么做的。可是时光不可能倒流,所以,那个“然后”之后的所有内容,永远都只能是他安慰自己的臆想。
  前天从档案室翻出的旧宗卷还在他的抽屉里,可是他只能看一次。上面记载着:谢桔年,女,十一年被判胁从抢劫和包庇罪入狱五年,于S市女子监狱服刑三年后因表现特别良好提前释放。隔着抽屉的木板,韩述都觉得那有些发黄的纸张在灼烤着自己。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前天,谢桔年她究竟有没有看着他,那双平静的眼睛是否也是他自己的错觉,她看的是他还是小北。当年,他就不敢看她的眼睛,却总期盼着她能望他一眼。可是她没有,他知道,一秒也没有。
  正打算喝点醒神的东西让自己缓过来,内线电话就响了,院办的美女姐姐说,“韩科长,检察长有请。”
  城南分院的检察长是G市唯一的女检察长,姓蔡,名一林,原本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名字,但是自从台湾流行天后Jolin蔡大红大紫之后,认识的人想到这个名字,再联系到蔡检察长这个人,不知怎么地,总有一股想笑又不敢笑的感觉。蔡一林年轻的时候号称横扫政法系统的一枝花,出了名的文艺尖兵,而今为检察事业奉献了三十年青春,早已发福,红颜不在,而且,走上了领导岗位的女人为了确保威严,难免比男同志更严肃,总之如今的蔡检察长给人的感觉无外乎:“丰满”、严厉、铁腕。
  韩述敲着检察长室的门时,心里也有些叫苦不迭,一秒钟后,听到那一声威严而冷静的“请进”,还是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蔡检察长正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到韩述,用眼睛示意他坐到自己桌子对面的位置上。韩述走过去,端正做好,做好聆听的准备。但是今天的蔡检意外地没有长篇大论,而是把自己面前的文件夹单手推给韩述。
  “你的任职文件已经到市院了,这你也知道了吧,不过市院那边说,你的前任手头还有一个案子,需要一段时间交接,所以就算你急着要走,可能都还得在城南院多待一阵了。不过最长也不过半个月,这个你可以放心。”
  韩述笑着给对面的人倒茶,“多待一阵就多待一阵,我正觉得有些舍不得你啊。”
  蔡检圆润脸庞上的严厉顿时破功,她用文件夹在韩述的握着茶壶的手臂上一敲,佯怒道:“你这死孩子,连我的便宜都占。”
  韩述有些夸张地甩手,“一林妹妹,你不用这么狠吧。”
  说起来,蔡检与韩家的关系“源远流长”,她年轻的时候跟韩院长是同学,又曾经一起被送到外地进修,回来后在同一个部室任职了两年,在共同学习和工作的过程中结下了深刻的革命友情。虽然两个小青年当时声称心无旁骛,但是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一心向学的韩院长当时也在接受领导谈话的时候矜持而委婉地表示:“如果小蔡同志没有意见,我也没有意见。”然而就在大家乐观其成的时候,小蔡同志却被外单位的一个文艺小青年的热情攻势攻陷了,最后,反倒是她从小到大的手帕交通过她结识并嫁给了韩院长。因为这层关系,蔡检和韩院长一家长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两家人常来常往的,直到当初的韩设文变成了上级领导,私交还是依然保持着。
  蔡检和她的手帕交,也就是韩述的母亲,从小姐妹到老姐妹,几十年来是雷打不动的闺蜜,但是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再好的朋友也免不得相互比较,在心里较着劲。论才情容貌,两人当年不相上下,论归宿,韩述的母亲暗笑蔡检当年有眼不识真金,白白把院长夫人的位置给了自己,蔡检却一直在心里觉得自己的如意郎君多才多艺,浪漫英俊,不知胜过韩设文多少倍。在事业上,蔡检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现在已经是省内首屈一指的检察系统巾帼英雄,而韩述的母亲从事医疗工作,如今也是一个三甲医院的主治医生,可以说这两个女人从来都是难分伯仲,但是后来蔡检偏偏输在了一个“命”字上。
  十八年前,蔡检的丈夫因肝癌过世,恩爱夫妻不得不做到了尽头。早年她因为太过好强,专注于事业,身体没调理好,以至于到丈夫过世的时候,膝下并无一男半女,这在往后的岁月中都成了她的一大恨事,也可以说是她唯一比不上家庭圆满的韩母之处。七年前,经人介绍,蔡检跟一个在学术界颇有成就的大学教授结为夫妇,一对丧偶的男女相互倚靠,虽然没有第一次婚姻的浓情蜜意,但也算相敬如宾。无奈命运再次弄人,婚后两年,大学教授外出讲学出了车祸,撒手归西,让蔡检再度成了未亡人。
  蔡检经历了两次生离死别,发誓此生再不嫁人,要孤寡就孤寡到底。大学教授跟前妻有一个儿子,也算得上蔡检的继子,但是蔡检和教授结婚时,这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没有血缘也没有养育之恩的继母和继子又能亲到哪里去,这几年,虽然蔡检有意和继子拉近关系,可继子对她总是客客气气,始终又一段距离,反倒不如韩述亲。
  也许蔡检眼里,好朋友的儿子韩述是她羡慕又嫉妒的根源,也是她无处倾注的母爱最好的投放点。小时候韩述闯了祸,韩母都包庇不了他,蔡检就为他出头,在吃穿用度上,孤身一人又经济宽裕的蔡检对待韩述更是大方,从韩述中学时候开始,他大多数的奢侈品都出自这个干妈之手,就连毕业几年后打算买车,极力主张年轻人要低调朴实的韩院长捂紧了口袋,还是蔡检毫不犹豫的慷慨解囊,借出了几万块。韩院长夫妇经常说她这样会宠坏了孩子,可蔡检却说,孩子就是拿来宠的吗。
  正因为如此,私下底,韩述跟蔡检没大没小地已经习以为常,蔡检口头上虽然有时会骂,可韩述知道这个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孤单的干妈需要他这个干儿子的无赖和亲昵。这些年,他在蔡检手下做事,自然也是收益良多,当然,他的表现也没有让从不服软的蔡检失望过。
  蔡检显然又被韩述这句“一林妹妹”雷了一下,她笑骂道:“你再乱叫,下次在外面乱交女朋友边怪我不在你老头子面前为你掩饰。”
  韩述“嘿嘿”一笑,“实话说了吧,现在只要不是乱交男朋友,我老头都不会生气。对了,大清早召唤我,不会没事就找我乱侃吧?”
  “上班时间,当然是有正经事,你先看看这个。”
  韩述在蔡检的示意下翻开刚才用来敲他手的那个文件夹,开始脸上还带着笑意,慢慢地,眉头就皱了起来。
  “你不是打算让我接这个案子吧?有没有搞错,我在城南分院还能待多久,这点时间你都不放过我?”
  “我保证,这个案子不会花费你多少时间,别人我不敢说,可以相对于你的能力而言,半个月绰绰有余了。”
  韩述显然对这个高帽子不感冒,“求求你别夸我。你知道,我一向是做刑事这一块的,经济类案件不是我的专长。”
  “真的不接。”
  “不接。真不是不给你面子,院里的人那么多,不一定非要给我吧。”
  “韩述,你这小子不会是信不过自己,怕这个时候打输了官司晚节不保,没办法拿着你那漂亮的胜诉率到市院报到吧?”蔡检的脸上似笑非笑地。
  韩述习惯性地用手擦拭着脸颊,笑出了声来:“你看看,你看看,官威用过来,现在激将法也使出来了,真那么想我接这个案子吗?”
  这个干妈还是了解他的。韩述虽明知对方是用言语来激他,可少年得志心高气傲的他却也不会轻易让人质疑自己的能力。
  “你确定这个案子可以在十五天之内搞定?好吧,就算我接下,你也要给我一个理由。别跟我说院里的其他人都不能用了。”
  面对韩述的询问,蔡检低头沉吟了一会。韩述是个聪明人,随便编一个理由糊弄不了他,反而会让他心生芥蒂,何况,也不是什么外人。想到这里,蔡检叹了口气,“你仔细看看上面的内容,没看出什么来吗?”
  听她这么说,草草浏览而已的韩述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这个案子其实并不复杂,不过是建设局的一个小科长涉嫌贪污受贿,从材料上来看,证据已经相当确凿,要定罪并不困难,韩述不明白蔡检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其事。
  然而,当他再一次重复温习了主要的几个关键词,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顿时涌了上来,“建设局发展计划科……发展计划科……干妈,你,你的那个谁……不就是在……啊,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蔡检有些黯然,“你也知道唐业他就是在这个部门,被调查的这个王国华是科长,阿业他是副的。我这个继母虽然做得不算称职,但是他的父亲毕竟曾是我的丈夫。这个案子目前虽然跟他没有关系,可也离得太近了,我必须要避嫌,所以不能自己接。至于我为什么不肯给别的检察官,韩述,你应该知道的。”
  是的,韩述现在知道了。蔡检是个称职的检察官,她不会允许自己有循私情的机会,但是心里对唐业这个继子也心存眷顾之意,她害怕深查下去会牵连越来越多,所以希望韩述接过这个案子,是希望他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多方面兼顾。
  “我知道你这个时候心都不在了,但是韩述,就当帮干妈一个忙。”蔡检说。
  韩述合上文件夹,“你都说了那么多,我再摇头,岂不是很没有良心,我怎么会让你抓住这个把柄日后天天念叨我?”
  说到这个份上,蔡检才算是送了一口气,既然韩述已经点头,那么她基本上已经可以放心,没有人可以把事情做得比他更漂亮。在韩述玩着文件夹走出办公室之前,她忽然想起似的在他身后补了一句话,“对了,我听你妈说,你再不回家吃饭,你老头子要发飙了啊。”
  院办的美女主任从检察长办公室门口经过时,正好看到的就是垂头丧气的韩述。
  “怎么了,帅哥,挨批了?”美女主任关切地问。
  韩述挥挥手,“别提了。”
  “来,姐姐请你吃巧克力,吃晚就心情大好了。”
  一向热衷于这一口的韩述这时也没了胃口,摇着头说:“留给你宝贝女儿吃吧。”
  “奇了怪了。这个都不吃,了无生趣了你?”美女姐姐大韩述一岁,韩述刚毕业的时候跟他谈过半个月的恋爱,正是韩述的第二任正式女朋友,现在觅得好夫婿,已为人母,但是跟韩述关系还是相当之铁。
  韩述走了好几步才说,“实话告诉你吧,这种形状的我吃过了,根本就不好吃。”

  第四章 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周五的下午,朱小北刚为某教授批改完堆积如山的试卷,累得如丧家之犬一般回到自己的小桌子后面,还没把气喘匀了,就接到韩述打来的电话,约她到家里共进晚餐。
  朱小北和韩述已经近一周没见了,上周六本来已经说好去他家尝尝他的厨艺,最后匆匆作罢,朱小北看得出韩述当时严重的心神恍惚,而所有的异样,似乎就是从他看到谢桔年第一眼开始的。朱小北毫不怀疑这对男女之间存在着某种渊源,她坐在韩述车上时,本来是打算像个正常女孩子那样理直气壮地尖声逼问的。
  “韩述,你跟她什么关系?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你说你说我要你说……”这样的话在她心里盘旋,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她自己已经想笑了。结果直到韩述把车停在她住的地方楼下,彬彬有礼地说出“再见”,她身为一个女朋友的质问还是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朱小北后来有些沮丧,但是她很惊恐地发觉,她的沮丧很大一部分竟然来自于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
  朱小北的朋友郑微在得知她结束了浪漫约会一日游,灰溜溜回到自己宿舍吃泡面之后,鄙夷程度之严重,让朱小北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有在姐妹面前这么抬不起头,直到她再次接到韩述的邀请,兴高采烈地向已婚人士请教对策,心里才觉得挽回了一点面子。
  “微微,你觉得他做的东西会不会很难吃?”
  “吃?你怎么能想着吃?”郑微在电话那头用高八调的声音匪夷所思地说:“重要的不是吃什么,朱小北,你又不是猪。气氛!关键吃的是气氛!烛光、音乐,再多一点点暧昧,然后……”
  “然后怎么样?”
  “然后迅速地占有他。”
  “你知道玩情调不是我的强项。”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韩述是个中高手。你只要别提出要吃炸酱面加生蒜,一切都没有问题的。”
  在等待韩述来接自己的间隙,朱小北努力地回想着郑微为她安排好的各个步骤,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坐不住。她翻开自己从学生时代开始积累的手抄本,试图寻找一两首意境优美的诗歌平复一下自己浮躁的心。
  里克尔在《秋日》里描述――
  “谁此刻没有房屋,
  就不必建造。
  谁此刻孤独,
  就永远孤独
  ……”
  看到如此动人的诗句,朱小北脑海里率先浮现的,竟然是郑微斩钉截铁的一句结语:“谁今晚处女,就永远处女。”想到这里,她不禁嘴里念念有词:“罪过啊罪过。”
  韩述到得很准时,他从来都不喜欢让女人等。其实他上班的地方离G大并不远,住的地方也很近,朱小北先前提出自己可以坐公车去,韩述笑她傻。
  看到朱小北一身休闲打扮,虽然韩述的审美一向偏向于更女性化的气质,但是他必须承认,他宁愿朱小北这个样子。
  “韩述,你打算今晚做什么?”虽然郑微一旦强调,让朱小北不要那么看重那个“吃”字,可是朱小北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韩述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惊讶,“我做?我不是在电话里面说,是到我爸妈家吃饭吗?”
  “什么?”朱小北平白地惊出一滴冷汗,“不是吧?”她想,大概是她接电话的时候还没有从那铺天盖地的电机原理考试试卷中摆脱出来,关键词都漏听了。
  “你不用担心的,我爸妈不算非常可怕。”韩述安慰她,他们家老头子的“暴虐”只是针对他一个人而已。
  朱小北干笑两声。她从郑微口里已经听说过韩述的家庭背景,其实她对于韩院长倒没有什么可畏惧的,她朱小北走南闯北,什么人没有见过,又没有作奸犯科,怕法院院长干什么?她只是对他“父母”这个名词本身感到不适应。
  韩述很快也心领神会,笑着说,“这不是迟早要过的一关吗?我觉得我有必要把你介绍给他们啊。”
  他虽然是笑着,但表情是认真的。朱小北知道他的诚意,像韩述这样一个人,重视自我感受,重视自我空间,很容易给女人抓不牢的感觉,可是他愿意现在郑重地把她带到父母面前,把她带进自己的生活里,这绝对不是一个轻率的决定,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明确的表态,一个承诺。
  朱小北有些感动,虽然她不知道韩述为什么仓促作出这样的决定,但是,这对于明显恨嫁的她来说,不就是久旱逢甘霖吗?
  “你的表情很复杂,我可以理解为你正在激烈地内心挣扎吗?”韩述微笑看了朱小北一眼。
  “这有什么,去就去。”朱小北豪气干云地说。
  韩述家在高院的第一生活区,那栋小楼一看就知道是相当于G大校长楼之类的建筑,韩述刚熄火,一路强作镇定的朱小北忽然表情极度痛苦地弯下了腰,“哎哟”之声不绝于口。
  “你没事吧?”韩述显然被吓了一跳。
  “我肚子疼。”朱小北呻吟着说。
  韩述身手去扶她,“那就赶快下车,我妈是医生,让她给你看看。”
  “我拉肚子。韩述,不好意思,我想我还是不要去你家的好,我吃坏东西了。”
  “就算是拉肚子,难道你不觉得最近的卫生间就在我们家吗?”
  朱小北表情痛苦地摇头,然后凑过去附在韩述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她说得太过隐讳,韩述起初一头雾水,配合着她暧昧的神情,总算是明白了过来。
  “那个……哦……啊?”
  朱小北继续说道:“你也知道的,第一次上门,我不能一开口就问你妈借‘那个’对不对?”
  韩述有些无语,耸了耸肩,“我也不确定我妈还有没有‘那个’借给你。好吧,朱小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现在要撤退?”
  朱小北的笑容讨好,“假如你没有意见的话。”
  韩述用手敲了敲方向盘,最后还是笑了,“我送你回去。”
  “不不不,你都到家门口了,千万别送。”朱小北连声拒绝,“你赶紧进去吧,我自己走,没有问题的。”
  “真的?”
  “比什么还真?我先走了,最好不要说我来过。拜拜,电话联系。”
  韩述目送朱小北以闪电般的速度离开,也有些无奈,朱小北可以临阵脱逃,他却不可以。
  听到韩述开门的声音,韩母已经在门后等待,一见到儿子,就心疼地上去摸着他的胳膊,嘴里连声说着,“宝贝啊,快两个星期没回家,看把你瘦得成什么样了,我开给你的保健品没有按时服用是不是?越忙就越要注意身体啊,我早让你搬回来住你偏不听……”
  韩述听到母亲的那总也改不了的“宝贝”,忽然有些庆幸朱小北不在现场。他搂着母亲的肩膀,没有让她继续念叨下去。“我说妈呀,我每天吃你给的保健品都撑死了,哪里还吃下饭。再说,你身材那么苗条,我这个做儿子的又能胖到哪里去?”
  他拐着歪的恭维很快让做母亲的心花怒放,韩母笑骂道:“就知道贫嘴,待会多喝点汤,我自己下厨煲了一个下午。”
  母子俩边说边往客厅走,坐在沙发上佯装看报纸的韩院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句,“儿子都快三十岁了,还这么宠着,难怪他到现在心性都不成熟,唉,慈母多败儿啊。”
  韩述听了,跟母亲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这已经是韩院长见到儿子时习惯性的开场白,他们听得多了,早已经麻木。
  韩述是在一个典型的严父慈母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韩院长夫妇膝下有一儿一女,韩述是小儿子,上头还有个比他年长四岁的姐姐韩琳。韩琳从小似乎比韩述更好地继承了父亲的严谨和端方性格,从来不需要父母过多的操心,韩院长过去一直以她为荣,可是韩琳从国内顶尖政法大学毕业之后出国深造,遇上了异国的真命天子,还没毕业就不顾父母的反对嫁到比利时做了全职家庭主妇,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为此,韩院长曾经有很长时间都不愿意接女儿打回来的电话,他不理解优秀的女儿为什么情愿放弃大好的前途为一个“鬼佬”生孩子做家务,可是近一两年来,也许时间让他终于习惯并接受了这一事实,加上那三个混血儿外孙长得又委实可爱,这才渐渐地松了口。可是,他对子女的期望却不得不寄托在过去并不看好的儿子身上。
  在韩述的记忆中,他小时候没少吃父亲的竹笋炒肉。韩院长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坚定信奉者,他给予儿女的都是最最正统的教育,以期孩子们长大后能成为栋梁之才。韩述想,要是尊敬的韩院长看过《蜡笔小新》,一定会深有体会,因为他把儿子当作风间来培养,但是儿子小时候却像小新。当然,在韩述自己看来,他已经绝对地比别的孩子更为上进,但是很显然,他离韩院长的要求总隔着那么一段距离。直到上大学以前,他的成长模式一直是父亲狠狠地训,母亲狠狠地宠,经常是在韩院长那里劈头盖脑地挨了一顿排头,一转身,却被母亲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韩述认为,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茁壮成长为今天的韩检察官,而没有成为贾宝玉或者某个罪犯,实在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父子两寒暄了几句,就被韩母叫上了餐桌。韩母跟阿姨在厨房里打点,韩院长就问了韩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听说你们分院把你作为市里的优秀青年检察官候选人往上面报了。”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只是候选人而已。”韩述回答这类问题相当小心,他要是表现出得意,父亲势必批评他太过张狂,可要是他太过低调,又会被归结为过于消极。
  果然,饶是他如此回答,韩院长还是边喝茶边说,“我跟你们蔡检说过很多次了,私底下惯着你也就算了,公事上不应该这样。”
  “我倒觉得她是个公私分明的人。”韩述不软不硬地说,顺便帮父亲续了续茶。
  “你啊,今后还是要注意戒骄戒躁,别以为这些年有了些微不足道的小成绩尾巴就翘上天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今天的好口碑,很大部分是因为难办的、棘手的案子几乎没有落到你头上的。”
  “您不也跟我说过接案子要认真谨慎?我总不能砸了韩院长的金子招牌。”韩述笑道。
  千破万破,马屁不破,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相对于韩院长也同样适用。果然,老人摇了摇头,嘴上没说什么,脸色却缓和了不少。韩述心里偷笑,他当然不会在父亲面前点破,已经不止一个人偷偷对他提起,谁要是在韩院长面前恭维他的儿子,绝对要比恭维他本人更为奏效。看似在家里从不嘴软的韩院长,当着外人的面说道自己的儿子,唯一的评价就是,“我儿子还是像我。”
  但韩述私底下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像父亲,首先,在容貌上他更像母亲,所以他认为自己比韩院长帅很多,其次,不管他在事业上取得多大的成就,都不会像父亲一样把工作当成自己的全部信仰,对于韩述而言,即使再热爱工作,享受生活才是第一位的,所以他会努力,但不会牺牲自己的快乐去搏。
  说话间,韩母已经把煲好的白果炖水鸭端到父子俩的面前。
  “不放胡椒粉,少盐少油这是你的,老韩……放胡椒粉,只要汤不要内容,宝贝,这是你的。”
  要说父子俩最相似的地方,莫过于对生活细节的注重。很多人惊叹韩述作为一个男人生活得如此精致讲究,但是,如果他们看过几十年来身边永远带着一块一尘不染的丝质手绢的韩院长,就会深刻的明白何谓遗传。年轻的时候,在那个时代里,韩院长也是出了名的浊世佳公子,要不是性格过于刻板,韩述认为父亲会比他更有女人缘。除了习惯性地把“韩院长”当作父亲的“昵称”外,跟母亲私下对话时,韩述经常笑着把韩院长叫成“我们家的韩公子”。

  第五章 爱是你舍不得丢弃的痛苦
  “餐桌上不许谈公事。”韩母坐上来之后就开始对父子俩重申这条餐桌公约。既然不谈公事,那总要说点别的。
  韩院长汤没喝几口,忽然想起似地问道,“对了,我好像记得你提起过要带一个朋友回家里吃饭的,你的朋友呢?”
  韩述埋首喝汤,心里暗暗叫苦,老头子的记性今天怎么就这么好,他过去不是一直不怎么理会这些琐事的吗?
  “对啊,宝贝,我以为你会带女朋友回来给我们看看的,听说你又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怎么不来?”
  “哦,她原本要来的,临时有急事来不了。”韩述含糊地说,他总不能对父母解释,他女朋友到了家门口忽然拉肚子兼来大姨妈,因此临阵脱逃了。
  韩院长叹了口气,“我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在男女问题上要慎重再慎重,你总当儿戏,将近而立之年的一个人,还这么吊儿郎当地一个人,私生活很容易反应出一个年轻人的品质,你要继续这么品质败坏下去?”
  “爸,我没有把感情当儿戏,一直都很认真。”韩述拒不接受这顶“思想腐朽、道德败坏”的帽子,他觉得再没有比他更“五讲四美”的男人了。
  韩院长一听,放下了筷子,“很认真?你前几次也说很认真,结果怎么样?以前你跟你们院办的那个女孩子,叫小王是吧,我刚听说你们谈恋爱,你就告诉我分手了,这不是儿戏是什么?”
  “您消息也滞后了一点。”韩述干笑。
  “那你妈后来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医生,好端端地为什么分手?”
  “您不知道,我不喜欢胖的女人,我妈非让我试试看,可那女孩子虽然是医生,饮食一点节制都没有,一起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埋头‘吧唧吧唧’的,换您也受不了啊。”韩述心里忏悔着,他并不是一个轻易说女孩子缺点的人,虽然这的确是事实。
  韩院长有片刻说不出话来,憋着一口气继续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理由?有本事你再说说,小赵又怎么样了,那个女孩子论容貌论职位论成就那样配不上你?都说好要去登记了,怎么又散了。”
  “我就是忽然发现我们不适合。白骨精就白骨精吧,但精英也不能不吃饭啊,她都瘦得跟排骨似的,好像活着除了减肥有没有别的乐趣。我看着她不苟言笑地边吃水果边跟我讨论卡路里,我就吃不下饭。”韩述觉得自己是时候对这件事情作出解释了。
  韩院长听了这番解释差点脑溢血发作,“胡闹!胖的你嫌胖,瘦的你嫌瘦,你挑猪肉还是挑终身伴侣?”他骂了儿子还不解气,转而对妻子说,“你看看你的好儿子,去,明天给他请个心理医生,看他脑子里到底哪儿有毛病?”
  “您这样说就不对了,分手可不是我提出来的啊。是她主动跟我说‘韩述,你认为我们在结婚前是不是有必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以便给对方留一个寻找自我的空间’,那我当然应该尊重女士的意见。”韩述想着身为某时尚杂志总编的前未婚妻用优雅矜持的语调说着不知所云的话时的样子,不禁想笑又委屈。
  一直偏帮儿子的韩母这个时候也听不下去了,轻声责备了一句:“那别人问你觉得这段时间是多久比较合适的时候,你怎么也不应该说‘一万年’啊,你爸说得对,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你确实太胡闹了,让我们怎么放得下心吶?”
  “放什么心?我看心理医生也不用找了,直接在精神病院给他联系个病房,送进去,免得危害社会。”大概很少人能够想象修养颇佳的韩院长暴怒时候的样子。
  韩述用碗去接母亲给他夹的菜,嘴里应付着,“吃完饭就去。”
  估计已经习惯拿他这付样子没办法,韩院长生了一会闷气,又问道:“她是做什么的?”
  “唔?”韩述愣了愣,才弄明白老头子的意思是询问他现任女朋友的情况,“哦,她是东北人,父母都在沈阳,都是公务员,她本人在G大做机械系做助教,博士生在读。人很开朗,性格很好,你们会喜欢的。”他明智地选择了老人比较看重的几个要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朱小北的清白家世和高级知识分子面貌果然让韩述父母觉得还算可以接受,韩院长又“哼”了一声,只说了句:“有时间还是带回来吃顿饭,让我们给你看看。”此后就再不出声。
  韩母也怕一不留神再说错什么,让餐桌上再生口角,只顾着给父子俩夹菜,也不说话。
  快吃好的时候,韩述忽然问了句,“对了,爸,你还有没有老谢他们一家人的消息,就是很久以前给你开过车的老谢叔叔,我小时候,你还在市检察院时跟我们住得很近的那家人。”
  韩院长似乎艰难地回忆了一阵,才从记忆里找出这么一号人,“他啊,早就不在检察院开车了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韩述回答地轻描淡写,“哦,前几天在路上见到,觉得有些面熟,就随口问问,他们不住原来的地方了吗?”
  “你记性倒还不错。其实他给我开车也不超过两个月,我也调离市院那么多年了,哪里还记得那么多事情。”
  父亲的反应让韩述有些失望,但也是意料中事。倒是韩母微抬着下巴回忆了起来,“你说的是那个有一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后来又超生了一个儿子,违反计划生育的规定,被单位开除的那个谢司机吧。”女人对这种事情大概天生印象更为深刻,“他都被市院开除,肯定不住原来的地方了,再说,那些老房子不是都拆了嘛?”
  “现在到处都在拆迁搞建设,我看啊,大多是没有规划的乱拆乱建,浪费纳税人的钱,没有多少是有意义的。”韩院长接口,话题也转开了去,“最近倒是听说以前老房子后面烈士陵园也要搬迁了,这个倒是还有些道理,那里也荒废了太久,是改换个更清净的地方让烈士们安息了。”
  “烈士陵园也搬迁?那么说,那些台阶什么的统统要挖掉?”韩述终于吃不下了。
  “怎么,你对这件事有看法?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对那些革命先烈有那么深刻的感情。”韩院长对儿子突如其来的异样感到有些奇怪。
  韩述对母亲说,“妈,你看,我爸也不像你说的那么没有幽默感嘛。”
  吃完饭,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了好一会的电视,韩述也从父亲那得知,烈士陵园搬迁的事听说也是刚定出方案,等到真正实施估计还有一年半载。时钟指向十点,韩述向父母告辞。韩母依依不舍,抱怨他为什么不能干脆搬回来住,老头子貌似毫不挂心地继续悠然自得地喝茶,儿子走到了玄关处,才叮嘱了一句,“我说的话你不要当成耳边风,年轻人,做什么事都要踏实,工作如此,生活也是如此。好好找个媳妇,别再胡闹给我脸上抹黑。”
  “这话您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也一再重申我对这件事很认真,一定会把您儿媳妇带回来溜溜。”韩述笑着换鞋。
  韩院长看向儿子,“别光嘴上说得好听,也是,时代不同了,我说的你未必绝对是对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女朋友一个一个地换,根本就不知道爱是个什么东西。”
  韩述对母亲做了个抖鸡皮疙瘩的小动作,被母亲在头上敲了一下。他正式道过了再见,也说好了下次回来吃饭的时间,便独自驱车会自己住的地方。
  一路上,他吹着夜风,忽然想起老头子最后那句莫名肉麻的问话,韩院长这几年颇有九斤老太的遗风,总爱抱怨一代不如一代,韩述虽不服,但是他居然发现自己对于这个问题真的没有答案。他并不是个感情白痴,从大学时代开始,也正正式式地跟好几个女孩子共谱恋情,赞赏喜欢的对象也不是从来没有,可是,“爱”是多么深奥复杂的词汇。
  回到家,韩述想起自己应该给抱病的朱小北打一个电话。接通之后,她的声音丝毫没有病人的虚弱。
  “好一点了没有?”韩述还是问道。
  朱小北也不答是或者否,只是哈哈一笑,末了,又认真补充了一句,“今天不好意思啊,韩述。”
  韩述哪里生她的气,反正也没事,就摊在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她聊。说到晚上跟老头子吃饭的有趣之处,韩述忽然问了一句,“哎,朱小北,我问你啊,你说什么是爱?”
  “不用聊这么高深的问题吧?”朱小北打了个哈哈。
  韩述说:“你不是博士吗?快,给我个有学问一点的答案。”
  其实他也没指望从学机械的朱小北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只是想从朱小北的一句“不知道”里证明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搞不懂这个问题,而是韩院长的这个问话大多数正常人都答不出来。
  谁知道朱小北在电话那头有模有样地沉默了一会,吐出一句高深莫测的对白,“我觉得吧,爱就是你不舍得丢弃的痛苦。”
  爱是你不舍得丢弃的痛苦……韩述在怔怔地复述了一遍这句话,还没体会出什么,朱小北已经大笑了起来,“被唬住了吧,别以为我就没有一两句格言,手抄本里类似的多着呢,下次再给你找两条。”
  韩述跟她嘻嘻哈哈地瞎扯了半个小时才收线。
  他想,他真的被朱小北莫名其妙的一鸣惊人唬住了。洗澡的时候,他居然又想起了她的这句话。
  痛感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最后一道屏障,趋利避害是天生的本能,真的有让人舍不得丢弃的痛苦吗?
  他也有丢不掉的痛苦,他独一无二的回忆的污点,最深的夜里内心难以获得宁静的根源。可他不认为那是爱。
  韩述并不知道,朱小北这个大放厥词的家伙一样没有入睡,关了大灯,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的脸上有些幽蓝。开打的邮箱里显示着最近的一封e-mail。上面只有一句话――
  小北,找个好人嫁了吧。

  第六章 生命在于静止
  韩述重感冒了。朱小北为了那天临阵脱逃的事实感到深深的愧疚,特意打电话请他吃饭表示歉意,这才从他浓重的鼻音中发觉到这件事。
  那时韩述已经请了一天病假在家,朱小北见他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便良心大发现地提出要冒着被传染的危险到他的住处探望。韩述在那边咳嗽了一阵,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韩述住的地方离他工作的地方很近,朱小北虽然没有上去过,但她听说过那个受到广大小布尔乔亚情调分子热烈追捧的楼盘。小北认为这个地方倒是很符合韩述这个人的审美恶趣味,头发丝里都恨不得雕一支水仙。换做是她,才不会用这个价格去买一个黄金地段鸽子笼似的地方,有这个钱,还不如在农村买块地,养恶狗,蓄刁奴。
  坐电梯上了顶楼,不需按门牌寻找,朱小北已经从虚掩的一扇门里听到了韩述的轻咳声,她心里嘀咕着,“这家伙门都不关”。嘴上大声叫了句,“韩述,我可要进去啦。”
  她推开门,韩述已经走到了门边,家常打扮,还是整齐得过分,只不过鼻尖微红,平日里带笑的一双眼睛里有不少血丝,眼眶微陷,看来果然是病得不清。
  “来了。不好意思,家里有人,所以没下去接你。”韩述笑着把朱小北往屋子里请。
  朱小北一边往里走,一边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这个她早打算来看看,却一直没有来成的地方。
  “小样,品位还马马虎虎嘛,不过你一个单身汉住这么讲究,过分了一点吧。”她伸手去摸了摸玄关柜上的一个看不懂是什么东西的摆件。
  “你还别说,这里每一件东西都是我亲自挑的,自己看得顺眼最重要,早想请你上来坐坐了,一直没机会,你今天主动来看我,算你还有良心。”韩述哑着声音开玩笑。
  朱小北听到房间里有人走动的声音,好奇得探头看了看,原来是有人在装窗帘,她好奇地问,“咦,那天光听你说要换新床单,可没说连窗帘也换啊。这玩意,用得着换那么勤吗?非洲还有很多人没衣服穿呢。”
  韩述给她拿喝的,“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不是来探望病人的?两手空空就上来啦?养病的靓汤不指望你了,鲜花总该有一束吧。”
  朱小北摆手,“我这不是怕探望你的小妹妹太多了,鲜花都堆到厕所里,所以也就不锦上添花了,我就带一颗心,火热火热地上来了。”
  韩述故作嫌恶的表情,但还是笑了起来,“你还别说,想送花的人撂成一堆都可以搭成人梯从顶楼垂到负一楼,别人我可不随便让她们到家里来。”
  “荣幸荣幸。”朱小北坐不住,又站起来四处打量,嘴里“啧啧”有声,“……这个茶几不错……哎呀,这套忍者神龟你也有啊,那次我在XX路也看到了,太贵,没舍得下手……我的妈啊,这个套娃我也喜欢……”
  韩述家里的小东西多而不乱,都是些孩子气的小玩意,朱小北倒没想到他还童心未泯地热衷于收集这些,兴高采烈地逐一去看。不过说实在的,韩述容易给人特别招女孩子的感觉,但他住的地方虽考究,但确实没有女性生活过的痕迹。
  韩述显然为找到志趣相投的人而感到精神一震,先前不知道是因病还是其它原因而显得有些消沉的情绪散去了不少,不由分说就扯着朱小北去看他的其余“宝贝”。
  “你看这个,就是你手边这个,可口可乐去年推出的QOO玩偶,我只有两个,网上淘到的,不值钱,就是觉得好玩……旁边那个魔兽世界的铜制角色小人,据说国内只发行了64个,也是好不容易到手的,这辆007的玩具轿车,现在行情可涨了不少……”
  他见朱小北爱不释手地拿起了一个泰迪熊摆弄着它的四肢,又说道:“这个还是我刚工作那一年,单位派我到香港考察,同行的人都疯抢手表香水去了,我就带回了这个,他们才是不识货,你看到没有,这个泰迪熊衣服上的扣子是黑色的,只有比较早期的版本才会是这个样子,它耳朵上的标签注明了这是牛津郡制作的,全球大概5万只,花了我当时大半个月的薪水。”
  “挺有意思的,哈哈,韩述,你小子心里肯定还没长大,不过你该不会连芭比娃娃都喜欢吧。”朱小北挥舞着那只熊说道。
  韩述大笑,“说什么啊,我就觉得这些好玩,别把我当心里变态。这个泰迪熊我也觉得挺女性化的,既然你喜欢,我就送给你好了。我收藏了好些年,你可得好好对它。”
  “我哪里好意思夺人所爱,哈哈,不过,我要是跟你客气好像也不对是吧,谢谢啊。”朱小北正把那只熊抱在怀里,又眼尖地瞄见了熊后面的橱柜里还有一个狭长的盒子,便好奇地追根究底,“韩述,你还藏着什么宝贝?不赶紧拿出来献献,要不这些宝贝多寂寞啊。”
  韩述看见那个盒子,也明显地愣了一下。
  “不方便啊,那算了算了,我说说而已。”朱小北很知足地继续拿着她新到手的泰迪熊。
  韩述说:“我都忘记里面装什么了,搬家时拿过来的一些盒子,部分用不着的到现在还没拆过。”
  “你不就像钱多了的财主,连金子有多少箱都不知道吗?说不定里面有好东西,要不要我为你揭开它‘神秘的面纱’?当然,我是说假如你不反对的话。”朱小北说到这里,眼睛是看着韩述,手已经摸到了那纸盒边上。
  韩述见她蠢蠢欲动,便吓唬道:“说不定里面有我梦游杀人的证据。”
  朱小北不以为然,“姑奶奶我就爱这一口。”
  说话间,用封口胶带简单缠住的纸盒已经被朱小北三下五除二地拆开,打开盒子时,朱小北特意去看韩述的表情,他的惊讶和意外实在不似假装。
  盒子里是一个旧款的羽毛球拍,拍弦依然保存得很完好,手柄处却奇特地缠着长长一圈白色的胶布,上面布满了用各色墨水签上的名字,胶布边缘已经微微卷了起来,颜色也略发黄,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头了。
  朱小北跟韩述一样对羽毛球相当热衷,所以也是识货的人,她抓起那把球拍左右端详,“哇,老肯尼士的球拍,不下十年历史了吧,想当年,咱们国字号球员人手一拍,我初中的时候刚开始学羽毛球,就老幻想自己也拿着这个,在球场多威风啊。不过,我老娘那么吝啬,我知道她是绝对绝对不会给我买的。我就说你童年幸福吧。”
  也许谁看到自己当年的旧物,都会平添不少感叹,韩述也跟着朱小北的话怔怔地说,“是啊,这是老头子当年送的最大的一份礼物。现在肯尼士不行了,市场上基本找不到了。”他似乎也想跟朱小北一样轻轻地抚摸拍子上的弦,不知道为什么,指尖已经快要触到,又收了回去。
  朱小北认真研究手柄上的签名,看上去都是他当年同学的一些寄语,“看起来当年你还蛮酷的嘛。”
  “去你的,我现在也很酷。”韩述牵动嘴角笑了笑,“放回去吧,不过就是一把旧球拍,没什么可看的,大概也就是藏在这里,要不早就处理掉了。”
  “别说得轻描淡写,这可是我学生时代的梦想,很有意义的。韩述,要不这样,熊还你,这把球拍你送给我算了,反正你也不当回事,现在这个在外边也买不到了。”
  朱小北不由分说地把泰迪熊往桌上一放,眉飞色舞地将球拍拿在手里比划着。
  “韩述,这个造型怎么样?”
  “不,不行!”
  韩述的激烈反应让朱小北呆了几秒。他很快意识自己的失态,补救性地笑了起来,哑着声音说,“对不起啊,小北。我想了想,球拍上有我一些旧同学的签名,我大概应该留着它……我有个朋友,他手上还有好几把肯尼士的球拍,要不这样,我一定给你弄一把,绝对比我这个要好……刚才那个套娃,你喜欢也跟熊一起带回去,我好像还没送过你什么东西呢。”
  朱小北反应过来,深明大义地用手肘顶了顶他,“开玩笑呢,真当我要抢你的宝贝,说那些干嘛。喏,放回去吧,好好保存着。”
  韩述结过球拍,歉意地笑着,将它重新放回原来的纸盒里,纸盒原有的封口胶带已经被朱小北撕开,他手心有许多的汗,一个不留神,拍子从没有封好的盒子底端掉了出来,擦过陈列柜边缘,掉落在深蓝色地毯上。
  朱小北眼明手快地伸手去捞,差了一点点没够着,她蹲下去拣,嘴里说着,“我的妈呀,还好不是磕在硬的地板上,摔坏了多可惜。”
  她嘴上心疼,可心知由于地毯柔软的缓冲,球拍是决计不会损坏的,所以,当她把球拍重新握在手里,却留意到拍弦边缘、手柄上一道道细细的擦伤划痕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当下再三检查,才发现那些擦伤和划痕似乎也有一些年月了,不可能是刚才掉落在地导致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朱小北心想,刚才倒没注意到,这球拍其它地方保存得那么完好,韩述明显是个很惜物的人,不知道好端端的球拍怎么弄出这样的伤痕。
  “给,韩述……韩述?我捡起来了,你不要了?球拍上面有伤痕,该你小时候不会是个古惑仔,球拍是用来敲人的吧。”
  韩述笑了,人却有些失神感冒药吃多了也不好,他耳边仿佛出现了一些不应该存在的声音。
  “去啊,去给我捡起来。”
  “好,只要你愿意,一万次都可以。”
  ……
  “韩述?”
  “哦,谢谢。”
  球拍重新尘封归位,房间里安装窗帘的年轻男孩子也走了出来。朱小北注意到,这个安装工人身上同样穿着熟悉的橙色制服马甲,看来才短短一个多星期,韩述再一次光顾了那个布艺店。
  那个小工看上去是个从农村出城打工的男孩子,他收拾好自己的工具,走到韩述的面前,搓了搓手,期期艾艾地对韩述说。
  “先生,是这样的。窗帘我已经给您安,安装去了,这确实是昨天您到店里挑选的那一款,我们不会弄错的,真的,我们不会欺骗您的。还有,我们店长不负责安装,所以她一般不会到顾客家里面进行服务的,她也不一定每天都在店里。您之前提的意见,我回去转告给她听,有什么店里会跟您联系的,我只负责安装,不,不好意思啊。”
  朱小北看了韩述一眼,韩述似乎一时间被一口气呛到了原本就因感冒而变得敏感的喉咙,侧着身剧烈地咳嗽,连耳根都涨得通红。好不容易缓过来,他才对那个小工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谢谢了。”
  小工离开后,朱小北从卧室门口探头进去看了看新安装的窗帘,抽象风格线条的光泽质感面料跟房间的整体风格搭配得恰到好处。朱小北有些不解,“我看没有什么问题啊。”
  韩述有些不自在,“我就是觉得跟我昨天看的有些色差,就随口问了那孩子一句。”
  朱小北表情夸张,“你可真够行的,我不是听说你昨天就去医院吊点滴了,居然还不忘记去挑窗帘,佩服啊佩服。”
  韩述把她拉回沙发边上,“别说这个了,你那么好心,特地来看我,水都还没喝一口。我今天做不了大餐了,要不待会我们到楼下去吃饭,我知道有个地方不错的,一定不会传染给你。”
  朱小北笑着说,“我也想啊,但是今晚上我学校试验室还有些事没做完,系里要把我榨成人皮才甘心。我可不是说这顿饭就这么算了啊,先记着,下次再请我去吃顿好的。我要走了。”
  韩述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把朱小北送到门口。
  “你回去也注意点,别像我一样感冒了。”
  “我感冒?我十年都没看过医生了,壮得跟牛似的。反倒是你,我就不明白了,你也是经常运动着的人,怎么就那么不经事,一个小感冒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你难道没听说,越是经常运动的人,就越容易生病。你看,狮子老虎总运动着吧,它们最多能活几十年,可乌龟老缩着,它能活一万年。这场病算是让我顿悟了,生命在于……”
  “生命在于静止,生命在于龟缩。”
  朱小北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跟韩述一起说出最后那句话。
  韩述困惑地用指节摩挲着自己脸,“咱们就这么心灵相通了?”
  “算了吧。只不过我也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过这个观点,因为太‘独树一帜’了,所以一直记得。你听谁说的,看来这么有个性的人还不止一个。”
  韩述停顿了片刻,耸了耸肩,“太久了,不记得了。”

  第七章 hs&jn
  夜深了,韩述从卧室的落地飘窗看出去,可以俯视这个城市的点点星火。住在繁华市区最大的不足之处就是太过喧闹,白天如此,晚上直到夜深,都还可以听到车水马龙滑过的声音。但正如一个人眼里的缺陷,在另一个人眼里有可能是最大的亮点,韩述就爱这城市的热闹。
  喧嚣意味着人的气息,有人的气息才有温暖。太过冷清安静的地方韩述反倒不适应,每次出行游玩或外出公干,住在某个郊区山庄或偏僻的风景名胜,他总是在那种寂然中辗转难眠,闭上了眼睛,觉得莫名的孤独,风吹动窗帘,外面如果没有路灯流泻进来的光线,太黑了,就容易把一点点的不安、焦灼、难过无限放大。这种时候,热爱生活的大好青年就会被看不见的负面消极情绪全面占据。后来他有了一些经验,在那种地方,睡觉的时候把床头的夜灯点亮,次日天亮了,自己就像又活了过来,但是只有重回到热闹繁华的地方,那种安全感才会彻底地重新回来。
  所以,韩述爱人群,爱热闹,爱很多很多有趣又世俗的东西。韩院长就经常批评他耐不得寂寞,太过浮躁。韩述想,浮躁就浮躁吧,浮躁总好过半夜醒过来在静悄悄的地方莫名的心慌。他大概天生就没有做陶渊明的命,可这也没什么不好。
  韩述也曾和林静探讨过这个问题,林静是韩院长在政法界最为看重的后辈,也是韩述的旧同事兼友人。韩述问他,“热闹的地方除了让你睡不着觉,还有什么不好?”
  林静随口说,“热闹的地方也不是不好,但安静的时候更容易让人想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
  这也许是对的,因为林静就是一个很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的人,他做每一件事都有相当清醒明确的目的,然后一步步朝那个目的迈进,所以,他只比韩述年长几岁,却已经是城北分院的一把手,跟临近退休的一林妹妹平起平坐,韩述却总在漂着。
  当然,韩述的这种所谓的“漂”更多是精神上的,他现在准备调往市局,还有一个好老爸,所以仕途大概是不会输给林静的,每当事业取得进步的时候,韩述也会高兴自豪,并为之努力,但是他努力是为了取得成绩,取得成绩之后事业会步步高升,可高升之后又能怎么样,他要拿高官厚禄来干什么呢?他很少想过。
  难道做到像他老爸那样,就是他这辈子的目标?如果这样的话,这个目标对于他而言也没有多少快感可言,老头子现在每日忙于工作和应酬,落下一声的富贵毛病,连沙发坐久了都累,还不如韩述逍遥快活。要论做一个正直的人民检察官,为民除害,伸张正义,韩述也不是不想,可是这个追求又过于伟大,伟大到他觉得渺茫和遥远,还不如淘到自己喜欢的小摆设的喜悦更真实。
  他现在衣冠楚楚,俨然一付社会精英模样,他为此所做的一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而不是因为他“想要”这样做。没有人逼过他怎么做,但他别无选择,因为他确实从来没有相通过他心里最终要什么――还有很多很多事韩述都想不通。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好端端地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重感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父母那吃饭回来后忽然觉得自己家里的窗帘无比丑陋招人嫌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着高烧去挑窗帘;不知道为什么找了很多家布艺店都没有喜欢的,偏偏在谢桔年所在的地方发现了;不知道为什么进店之前他祈祷她不在,可进去之后她真的不在,自己心里却空落落的;更不知道今天小工来装窗帘,他为什么会觉得这窗帘怎么看都不对劲,莫名其妙地发了顿脾气;还有,他是如此惊讶于那个羽毛球拍的存在,一点也不想看到它,可是朱小北说要把它带走,他竟然会觉得异乎寻常地愤怒。
  最后,他多吞了一颗感冒药,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时,似乎为自己最近的不对劲找到了一丝灵感,可那灵感如电光般惊魂一现,来不及抓住什么,就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甜乡。
  “499,500,501……519,520,521……234,235,236……”
  韩述数着阶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开始速度很快,几步并做一步,很久很久之后慢慢地缓了下来,他开始流汗,喘息,觉得疲惫。明明是521级,就要到了,为什么又要从头开始,这阶梯的尽头通往云端,真的只有521级吗?他为什么能如此确定?就算是过去,他也并没有一步一声地去细数,所谓的521,不过是她说的一个数字,可她说的就是真的吗?
  阶梯在眼前延伸,仿佛永无终点,韩述汗流浃背,胜过车轮大战般连打四个小时的球。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他要往上爬,他连等待在阶梯尽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过也多久,也许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韩述听到了前面的争吵声,一低头,还有几步就已经快要登顶。一个女孩背对着他,看不清脸孔,她就是谢桔年,韩述知道。
  “谢桔年……桔年。”韩述艰涩地开口。可是喉咙里如堵着棉花,她并没有回头。
  “快走啊,马上走,你想坐一辈子牢吗?”
  “桔年,你别傻了……”
  “滚啊!”
  “你们干什么?谢桔年,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放过他,放过他!”
  “别拉着我。”
  “不行,他不能走。”
  “快——”
  “桔年,拜托帮我告诉她……”
  “啊……”
  乱纷纷的声音在韩述耳边盘旋,他头痛欲裂,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分不清说话的人是谁,哪句话又出自于谁的口,只听见谢桔年最后那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他脚下一空,顿时沿着往高而陡的阶梯往下滚落,她后来喊什么,哭什么,统统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听不清,什么都听不清。最后一切安静下来,他没有感觉到一丝的疼痛,只是不能动了,黑红色的血静静地弥漫开来,覆盖整个天空。
  他面朝上地以一个诡异的姿势仰倒,视线尽头最后一抹亮色,他知道,是那一年开得特别盛的石榴花,桔年说,也许这一次它会结出果实的,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桔年在那棵树旁与另一个人拉扯纠缠着,他看得见她张合的唇,看得见她腮边的眼泪,可是听不见声音。终于,制止桔年疯狂扑过来的那个人在朦胧中隐约露出了半张脸,多么熟悉,熟悉得好像每天清晨照镜子。啊,他是韩述,拉住桔年那个人是韩述,他穿着当年自己最喜欢的那件白色的T恤,一脸的不敢置信和惊慌。
  如果那个人才是韩述,那他是谁,躺倒在血泊里的又是谁?卧倒在阶梯上的韩述无限惊恐。终于,桔年扑到了他的身边,他从桔年的泪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不属于他的脸庞!
  他把自己丢了!不不不……
  韩述大汗淋漓地醒来,昨晚睡得太仓促,窗帘都没有完全拉上,阳光已经洒在了床角。韩述第一个动作就是喘息着用双手去摸索自己的面庞,还好,原来的轮廓都在,什么都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他还不相信,翻身冲进浴室,终于在镜子里看到属于自己的容颜,他还是他。
  用冷水洗了把脸,韩述才想起了自己先前的傻气,一个人怎么可能变成另一个人,何况是变成那个人,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然而即使清醒过来,这样的一个梦毕竟让人背脊生凉,他坐回床边,才知道身上的T恤汗湿了一大片。
  蔡检给韩述打电话,对他的病情甚是关心,还直说下班后自己要煲汤来探望。韩述直说自己没事,因为一林妹妹虽然芳龄已经五十,但煲的汤委实恐怖,她会出于“科学”和“营养”的考虑凭空造出许多让人冒冷汗的搭配。
  蔡检大概已经习惯了韩述对自己肠胃的保护,也没再坚持,听他提起昨晚出了身汗,就说出汗对感冒的人来说是好事,末了,还提醒他好一点之后尽快跟他新接的建设局贪污案当事人进行一次正式的谈话。
  生病让韩述的工作热情空前低落,他垂死挣扎地再问了一次,“案子有没有可能转给其它检察官?”得到蔡检断然的否定回复后,才恹恹地答应
  洗漱完毕,梦里的阶梯还在他脑海里不断闪回,结合起老头子之前透露烈士陵园即将搬迁的消息,韩述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体会让他连早上的药都忘记吃,换了衣服,抓起钥匙就出了门。
  市里的烈士陵园原本是在郊区,这几年城市发展得快,一不留神就变成了一个新城区,那里现在被几个大的社区楼盘包围着,一是住在陵园附近,心里总有不安,其次附近太喧闹了,烈士也不得安生,这大概就是整个陵园要搬迁的原因。
  韩述把车停在下面,自己徒步而上,就像他昨夜的梦一样,然而阶梯远没有他梦中那么漫无终点地长,他还年轻,爬上去并没有消耗太多的体力,只不过这里比他记忆中要颓败了许多,水泥砌就的阶梯缝隙里,满是落叶、青苔和叫不出名字的阴生植物。台阶尽头那株石榴花居然还在,花朵一如既往地血红绚烂,在满目的苍松翠柏里格格不入,那万绿丛中一点红,太过触目惊心。韩述想不通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人想起要砍了它。
  他站在石榴树的边上往下看,空而冷落的阶梯在他脚下如此寂寥,虽然这里没有远离市区,脚下不远处就是人群,但是爬上来之后,总觉得特别的安静和清凉,阳光也好似躲在了角落里。高处的风声总是要急一些,不知道为什么,风带来了松枝和落叶特有的味道,他站得如此之近,那一树繁花竟然半点气味也无,这花和人一样,盛时太盛,就少了余香。
  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到烈士陵园来怀旧的人大概不多,这里如果真有魂魄,恐怕也是寂寞的吧。他踩着脚下的青草,绕着烈士碑徐徐走了一圈。还记得小的时候,差不多每一年清明,他都会在学校的带领下到这里来缅怀革命先烈,好几次他都是在石碑的台阶下带领同学们慷慨激情宣誓的学生代表,那时他们总说,“我们胸前飘扬的红领巾,就是烈士的献血染红的。”那时他回去之后,总是把红领巾嗅了又嗅,生怕闻出了血腥味,直到后来,他也是在这里知道,真正的血迹干涸了之后,哪里还会如此鲜艳,不过是一滩褐色的污痕罢了。
  停留了一会,韩述忽然感觉自己来的这一躺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他留在这里的回忆是苍白的,假如真有什么值得记起,那也不一定要靠眼睛。拆了就拆了吧,有多少东西可以恒久,他用当初那把老肯尼士球拍打赢中学时代最后一场比赛时,曾发誓要把它珍藏一辈子,可是现在,如果没有朱小北的东翻西找,大概下一次搬家前,他都不会想起它。
  想到这里,韩述苦笑一声,原地打道回府,他从烈士碑的另一面绕出来,才发现石榴树的旁边,已经多了一个人。
  韩述匆促地退了一步,鞋底踩在滚动的小石块上,险险站稳,好在草地丰厚,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背对着他的那人也未曾被惊动。他昨天还想尽了理由去找,可现在她就站在那里,韩述却发现自己害怕了。害怕她怪她,也害怕她不怪他。
  她没了及腰的长发,韩述觉得有些不习惯,但是还是一眼认得出这个背影。他看着她半蹲了下来,不知道用手在石榴树上做了什么动作,良久才站了起来,手臂微微摆动。韩述忽然明白了,她在把杯里的酒往阶梯的方向挥洒,周而复始三次,以祭长眠此处的魂灵。
  这么多年了,她果然忘不了。假如真如梦里所示,从高处滚落的人是他,她会不会每年来此?
  韩述在石碑的后面藏身许久,她也在石榴树边的第一级台阶上席地而坐了许久,太阳的方向都开始悄悄地偏移,他们谁都没有动,好像天地间就该如此静止。
  韩述是个好动的人,他闲不住,可是这一次,他竟完全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等到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慢慢小时在阶梯下,他挪了挪自己的脚,好像有一万只蚂蚁游走一样的麻,他这才皱着眉头抱脚“哎哟”了一声。
  他没勇气跟得太紧,估量着她已经走得很远,才小心地走了出去。果然,陡长的阶梯再一次空无一人,他往下走了一步,又回头去查看那棵石榴树,她刚才在做什么,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韩述试着像她一样,以同样的角度半蹲了下来,凝视这颗树的时候,她脑海里会有什么样的影像,他完全猜不出来,最后,只有伸出手,摩挲了一下粗糙的树干,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然而就在这一触之下,他的指尖感觉到了一样的触感,他低头凑近了一些,原来手腕粗细的石榴树主干的侧面,有人用小刀或是别的利器刻下了一些痕迹。也许当年这痕迹相当之深,可是年月已久,树的自愈能力让它越来越浅,如今只剩下淡淡的一圈。
  韩述吃力地辨认那几个字母样的笔画,“h……j……n”他不记得有这样的一个单词,直到终于认出了中间的那个“&”符号。
  h……s……&……j……n
  hs&jn,hs&jn……
  韩述在嘴里反复默念,如同一个魔咒。
  忽然,他懂了。这颗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石榴树上,剜刻着两个人的名字。
  韩述&桔年?!
  真的是这样吗?韩述大惊之下,如蒙雷絷。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猛地记起,这一天是8月14日,已经整整11个年头。

  第八章 十一年都过去了,一辈子还过...
  销假上班的第一天总是痛苦的,提醒他未处理事项的小便签贴得整个电脑显示器面目全非,韩述一边在心里发誓,四十岁必定要退休终日去晒太阳,一边嘀咕着试图在便条堆里翻找出最重要的工作事项。
  韩述很久没有像这次一样生病严重到吊了两天的点滴,然而昨天晚上居然睡得不错,早晨出现在办公楼时,不少同事说他看上去气色不错。他开玩笑地骂着那些没有良心的人,“哪里不错,没听到我这可怕的声音吗?”结果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之前,他至少收获了5个治疗咳嗽的偏方。
  很显然,除了向继任者移交工作之外,韩述手头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跟王国华――建设局贪污案的当事人进行第一次的谈话。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候的时候,他终于在院里的审讯室见到了那个涉嫌贪污340万的建设局小科长。
  人都说相由心生,韩述深以为然,他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坐在审讯桌对面的人,无论多么强作镇定,他总可以一眼窥破对方心里的虚浮和不安,然而今天坐在他对面的王国华,却让韩述从头到尾地头痛。
  那是个长相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相貌平实,打扮朴素,带一付款式很老的眼镜,看上去更像一个乡镇中学的物理老师,而不是国家机关巨额贪污案的当事人。这也就罢了,希特勒还是清教徒式的人物,没什么好奇怪的,让韩述最受不了的是这个男人的哭泣,从被干警带进来开始,他汹涌的眼泪就没有断过,韩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在他的痛苦的哽咽声中插上话,当他尝试着表明自己的身份并开始提问,这个王国华更是难以抑制地掩面痛哭可起来。
  韩述说服自己,任何一个人面临可能到来的牢狱之灾,心绪起伏都是在所难免的,只不过有些人表现得特别失控,他试图等待对方激动的情绪过去,然后尽快展开手头上的工作,可是整整十五分钟过去,这个男人的哭泣不但没有克制,反倒愈演愈烈,脸上涕泪交融,惨不忍睹,更是几度有哭至晕死的趋势。
  “对不起,快下班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打断一下……王科长,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有没有可能等到我问完几个问题之后再哭?”韩述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坐等下去,对方绝对会哭到天荒地老的。可是一句话说完,王国华的哭泣声更大了。
  韩述朝天花板看了一眼,动了动手指,把一边的干警招了过来,他附在干警的耳边,声音如蚊吟一般,“兄弟,有没有可能让他停一下……要不,你能让他不哭,我请你吃饭……请两顿……三顿,上帝啊,救救我,要不你就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
  那个相熟的干警显然也觉得无奈,憋着一个笑容,拍了一下韩述的肩膀,然后走到王国华身边,狠狠地呵斥了几句。
  王国华在干警的警告声中,哭声收敛了,可是眼泪依旧如雨,整个人抖得筛糠一般。韩述开始怀疑,假如那个干警再厉声喊两句,王国华极有可能因恐惧而失禁,想到这个,他觉得自己也要哭了。于是,他制止了提高音量的干警,很显然,对付王国华,这一招只会适得其反,语气稍重一些,就足以把这个大男人吓得说不出话来。韩述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一个窝囊的中年人,去哪借的胆子去贪污340万元巨款,作案的时候,他就不会吓得尿裤子?根据他的初步判断,这个案子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其中必有隐情,第二,这个王国华是一个极其善于伪装,城府极深的老狐狸。
  韩述用手支着脸颊,每隔一段时间就无语地抽出一张面纸,递给对面那个一脸泪湿和纸屑的男人,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偷偷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居然还是疼的,可是该怎么解释这几天来,他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是那么匪夷所思。
  小半盒纸巾终于抽完了最后一张,韩述的耐心也耗尽了最后一滴,他再也管不了老头子常说的什么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之类的策略,抱着空的纸巾盒,咳了一声,“我说老兄,需不需要我给你颗糖你才能把眼泪收一下,哭是人类正常的情感流露,这没什么,只不过我觉得吧,是男人就应该先把问题解决了,然后该干嘛干嘛去,我今天来没有结果,最多无功而返,但是耗得久对你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王国华低头抽噎,不作声,韩述有些沮丧,他翻了翻手边的宗卷,“假如你觉得你自己是无辜的,那也应该为此作出一些姿态,否则目前的证据对于你来说非常不利。听说你有个儿子在加拿大读书,是个高才生对吧,他肯定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父亲像现在这样,除了哭,什么都不做。”
  韩述也没有想到这一番话居然让王国华立刻有了反应,他抖着,慢慢抬起头来,嘴里喃喃地,“儿子,我儿子……是啊,我儿子很优秀”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居然咧嘴笑了一下,哭中带笑的扭曲表情令韩述心里一阵不适。
  “对,想想你的儿子,那个儿子不希望以自己的父亲为荣,以父亲为楷模,他知道你涉嫌在参与1032国道、中州高速公路还有新华路拓宽改造等11个工程的过程中贪污受贿340万元吗?你这辈子花得完这笔巨款?钱的用途不就是让你的生活过得更好吗?如果你的儿子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你的生活还能像以前那样吗?”韩述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抓到了对方心理的一个突破口,声声追问。
  王国华显然内心也在痛哭挣扎,他在韩述的追问中抱住了自己的头,痛哭声中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没有……我有罪……”
  韩述心里哀鸣,又是肯定又是否定,究竟搞什么。
  “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显示这340万直接经你的手,下落不明,这样的直接后果你当然是有罪,根据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条,等着你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根据你的贪污金额,量刑有可能更重,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如果是这样,什么都毁了。所以王科长,我希望你冷静一下,尽量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提供有价值的线索,那么对你来说绝对是有好处的。”
  “我没有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
  王国华不停摇头,几近崩溃。韩述坐在一旁,只能在心里苦笑。他说他是无辜的,但是什么也不肯交代,就算他是个替罪羊,那也注定逃不过这个笼罩下来的黑锅。蔡检是对的,这个案子的确很快就会结案,这个看上去窝囊老实到一滩烂泥一样的男人这一辈子将会这么完了,他的工作也会顺利结束。不知道为什么,韩述在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心情没有他料想中的轻松。
  干警已经将王国华提了起来,重新押送往拘禁的地方,韩述已经走到门口,听见王国华用沙哑的声音喊了一句,“韩检察官,我的事,别告诉我的儿子,让他在那边好好学习——”
  这是会面以来王国华说得最完整的一句话,韩述有些莫名,但是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可怜,虽然他面对的,很有可能是一个国家的蛀虫。
  一个下午的工作中,韩述始终没有办法从王国华的哭泣中摆脱出来,他想证明自己是对的,这个男人是个可怜的替罪羊,但是反复研究了即便手里的资料,也没有办法找到更合理的证据支持他的直觉。他的感冒还没有完全痊愈,这么埋头苦看了许久,又开始如灌了铅一般。韩述知道他很多时候太过感情用事,他喜欢光明美好的东西,而自己干这一行,注定要面对许多的黑暗和丑陋。
  毕业的时候,他满怀热情地投入工作中,希望“为民除害”,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但是却无法回避自己的日渐加深的疲惫和厌倦,每结完一个案子,除去一个“害”,并不会让他的心里好受多少,那些阴暗面让他的心都染上了一层灰色,而且越来越重。
  下班铃响起,他逃也似地冲出办公大楼,在电梯附近差点把迎面而来的蔡检撞飞,他笑嘻嘻地顺势揽着胖乎乎的蔡检转了一个圈,定下来的时候,蔡检压低声音破口大骂,“兔崽子,你丢了魂?不是病了吗?逃荒似的要去哪里?我们这就那么不招你待见了?”
  韩述松开了手,半真半假地说,“我就是去追我的魂,你有没有看见?”
  “胡说八道。”蔡检脸上没好气,手里却塞给韩述一瓶东西,“止咳的,这个牌子好,我就听不得你咳个没完,现在都找不到枇杷树了,要不摘几片叶子煎水喝最好了。”
  电梯门开了,韩述飞快地说了句,“一林妹妹,你真是太好了。”闪身进了电梯,直到去取车的路上,他都走得急匆匆的,别人都说,“韩述,赶着约会啊?”他一概笑眯眯地,但是当他坐到车上,才开始困惑,去哪呢?他这么赶着要去哪里?朱小北今晚晚上在试验室里有事,他们才见过面没几天?回家话,他又不愿意受父母关切得过分的唠叨。到处逛逛吧,韩述这么自言自语地说,傍晚的天气不错,吹吹风,心里会开阔很多,然后再到他喜欢的那个茶餐厅简单地吃个晚饭,一天就可以结束了。
  他这么想着,发动了车里驶入车河,这个时候城市的道路,一辆车接一辆,密的苍蝇都飞不进去,他左绕右绕,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了他已经在近期两度光临的那个布艺店。
  韩述没有停得很近,隔着一段距离停靠在布艺点斜对面的路边。感谢他5.2的双眼视力,透过布艺店的巨大落地玻璃,他看到了那个陌生而熟悉的身躯,原来她在的。
  店里似乎有几个客人,大概是到了晚饭时间,店员少了许多,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她先是在柜台前低着头不知道看着什么,短发有几缕垂了以来,遮住了面容,可是韩述不需要眼睛就可以窥探到她的样子,微微侧着头,嘴角的弧度都透着严肃,看上去极度认真,也许正发着呆神游太虚。他为什么这么肯定?他了解她吗?他想象的是真实的他,还是他幻想中的一个谢桔年?
  过了一会,大概是听到另一个店员的呼唤,她放下手头的东西,走到顾客的身边,然后便是长时间的介绍和解说,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微笑着,脸颊上的那个小而深酒窝终于现了出来。
  她笑的时候,像足了一只白色的兔子,韩述想象着她的头顶有一对长长的耳朵,终于开心地笑了出来。
  那一天,她被朱小北领到他身边,安安静静地说:“没有合适的吗,需不需要我向您推荐几款?”那表情是不是也一如她面对任何一个陌生的顾客?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布艺店里的灯亮了,暖黄色的,韩述的车反而变成了暗处,他不喜欢黑,可是现在他一点也没感觉到黑。买到了心仪物件的顾客满意而去,她和同事闲聊了几句,又过了半个小时,她消失了一会,再出现在店面的时候拎着自己大大的包,换下了橙色的工服,下班了,她要走过来了。
  当韩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想过往座位下面缩一缩,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在这里跟谢桔年打照面,可是该死的安全带,他为什么现在还系着安全带?还没等他成功地隐藏自己,谢桔年已经从他的银白色斯巴鲁森林人旁边走了过去,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摇上车窗!
  韩述紧张到无以复加,他可不可以说就是在等人?等谁呢?等一个他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她会嘲笑他吗?还是会冷冷地凝视他?
  然而,谢桔年走过去的时候目不斜视,若无其事,她走得不快,经过他时,就像经过一根陈旧的灯柱,又或者路边一个毫不起眼的垃圾桶。
  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
  韩述紧张过后,竟然失望了,就好像慷慨赴死的烈士,已经喊完了气壮山河的口号,敌人却说,“不好意思,抓错人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奇怪,十一年了,一块石头都有可能变了形,何况是人,她认不出他来了……
  就这样,韩述在谢桔年走开一百米之后,徐徐发动车子尾随而上,离得远了,就会跟丢了,离得近了,她有可能发现。
  谢桔年在等着公车,长久地翻找公车卡,他都着急了,然后看着她终于没入人挤人的公车里,过了十三个站,在刚被划入市区范围的一个城乡结合部附近走了下来,走到路边的小商店跟老板打了个招呼,拿了瓶牛奶,步行了五分钟,消失在一个红砖墙围栏的旧院子铁门后。
  说实话,韩述工作之后很少到这种地方来了,离开时,他的车轮差点压到了不知哪个居民放养的芦花鸡,路边玩耍的孩子好奇地看着他的车,他在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里回头,她竟然又住回了这里。
  从这天起,韩述似乎着了魔,下班之后,甚至是单独外出办事的间隙,他鬼使神差地就绕到了谢桔年的身后,鬼祟地尾随着她的行踪,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形迹可疑,着实猥琐,可是就是上了瘾一般。不到半个月,韩述竟然把谢桔年每天的规律行踪摸到个大概。
  她一三五是白班,二四晚班,周末大概可以休息一天。几乎每天,她都会乘坐85路公共汽车穿越城市,往返在上班地点和住处,白班的时候,她会傍晚在住处附近的小商店拿一瓶牛奶,晚班的时候喝完了再去上班,她走路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慢,明明快要迟到了,还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上班的时候倒是很认真,跟员工们关系相当好,顾客对她的服务态度总是满意的,虽然韩述总觉得她不管看上去多认真,总是心不在焉。晚上回到住处之后,她关上了铁门,通常就不会再出现在院子的外边。
  他就这么宛如一个变态者,在暗处偷窥着一个女人平淡如水的生活,没有惊喜,也没有波澜,她就这么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前一日的轨迹,他也亦步亦趋地跟着。韩述觉得自己没有耐心,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竟然没有过厌倦,包括远远地等待她下班的漫长时间里,他静静坐在车上,哪里都是满满地。
  王国华的案子离结案越来越近,他留在城北分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同事们都奇怪,以往最喜欢玩的韩述怎么下班后变得无影无踪了,蔡检也骂他,失了魂的小鬼一样。韩述耍无赖,说都是蔡检给的止咳药水还他出了问题,蔡检直骂他无厘头。为了担心自己的车子频繁地出入桔年附近惹人侧目,败露行径,韩述开了几天自己的车,又强行征借了蔡检的佳美,又过了一阵,再跟林静交换车子,老头子的奥迪也被他充分利用了两次。
  韩述活到这么大,都还没有如此见不得光,他觉得自己已经隐藏得很好,至少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若即若离的一辆车,还有车里的一个人,但是半个月后的一天,他再次停在她住处附近哪个小商店,等待她下班后经过他的车旁,实在无聊,他就摇下车窗,对小商店的店主说了句:“麻烦给我一瓶牛奶。”
  五十来岁的店主将牛奶的瓶子从车窗递进去时,居然狐疑地对韩述说了句:“年轻人,你每隔几天换着车停在这里,就为了喝牛奶?”
  韩述彼时刚抿了一口,差点被这句话吓得呛到,他以前怎么不知道,人民群众的警惕性已经变得如此之高。他三口五口地把牛奶灌进肚子里,飞快地还给店主瓶子,搓着自己的脸颊笑,“是啊,以前没有人夸过你的牛奶特别好吗。”
  他摇上车窗后,觉得窘意中有种心慌,连小商店的老板都识破了他,谢桔年真的从头到尾浑然不知?他自以为的隐秘只不过是皇帝的新衣?究竟基于什么心理,她才能视而不见地每天跟他擦肩而过,连眼眸的余光都没有扫向他一眼。他总是努力记起她的一些小细节,但是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谢桔年,即使十一年前也没有。
  商店老板无心的一句话打碎了韩述一段时间来自得其乐的荒唐行径,被他塞到汽车座椅底下的理智终于冒出来问他:韩述,你想干什么?
  没错,他究竟想干什么?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跟着她有何意义,不管多久,他始终没有办法提起勇气上前说一句:原谅我。但是说了又能如何呢?时间它看不见摸不着,但绝对不是虚无的存在,十一年是一道天堑,没有人能够若无其事地跨过去。不管他怀着什么心理,不管这一次的重逢唤醒了过去多少的恩怨,他和谢桔年,生活在不同的轨道上,他没有办法改变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什么,谁也不能拯救谁的生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事实上,他和他等待着的人,只不过是陌生人。
  韩述对自己说,我就是看看,随便看看。看她过得怎么样,现在已经看到了,满意了,就该走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一个出路了,十一年都过去了,一辈子还过不去吗?梦里的就留在梦里,现实中,就相忘于这城市的浮云中吧。
  再看一眼,我就离开。
  这一天恰是周末,谢桔年回来的时间比往时要晚一些,她依旧背着大大的包,不疾不徐地踩着蚂蚁。好了,到此为止,该走了,待会给朱小北打个电话,一起去喝点东西。
  韩述发动了引擎,这一次,他忽然希望谢桔年这个女人变得像小商店老板一样双眼雪亮。但是她没有,她手里拎着的一个满满的超市购物袋里不留心掉落了一包东西,走在她身边的一个小女孩捡了起来,朝天空看了一眼,抱怨着说,“你就不能小心点?”
  桔年漫不经心地把东西又塞回原来的地方,顺手揽住了哪个女孩,“回家想吃什么?”
  女孩十来岁模样,身穿蓝白色校服,扎起的马尾长度及腰,面容清丽。
  韩述额头的青筋猛然跳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度可怕的念头。

  第九章 韩述,这是我的事!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空气中有种洒水车过去后湿漉漉的味道,风若有若无的,这些跟韩述的理想境界又相去不远了,别致的茶餐厅里,柠檬茶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好,餐厅小妹的笑容清甜,可是今天的韩述却不解风情。他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双腿抵在有些狭窄的桌底下,不可抑制地抖。
  韩述竭力不去想刚才那对于他而言犹如原子弹爆发的一幕,没有什么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不停地用手里的吸管戳着杯里的柠檬切片,嫩黄的新鲜果肉里还带着好几颗子,可怕的是,就这么一个“子”字,又让他联想到了“孩子”这个词组,想像力真是个恐怖的东西。孩子孩子孩子……好像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念着这个紧箍咒。那个女孩――韩述之前盼望着她只不过是邻居家的小妹,或许就是小商店主人的小女儿,可是,他明明看见她跟谢桔年一道进了院子里的破铁门,整整一个小时,都没有再出现。
  在等待的过程中,韩述可耻地利用职务之便打电话给谢桔年所在社区的居委会,以协助调查为由查询她的所有情况,居委会值班的阿姨配合程度之高超乎了他的想象,甚至都没有细问韩述是那个检察院,为什么案子而来,就竹筒倒豆子地把她所知道的关于谢桔年的一切娓娓道来,还自行添加了不少办案需要之外的内容。
  正是由于这个阿姨的热心,韩述现在所知道至少包括了以下内容:谢桔年现在婚姻状态一栏显示单身,差不多八年前回到这里租房子,换过好几次工作,最长久的就是在目前这个布艺店上班,已经差不多干了四年,从小店员做到了店长,也算不容易。她的日常作息时间跟韩述自己摸到的相差无几,没有什么交往特别密切的朋友,没有亲戚往来,也没有关系特别亲密的男人出现在她住处附近,带着一个女孩生活,女孩今年十岁,在附近的小学读四年级,孩子跟她姓谢,叫她姑姑,户籍却不跟她在一起。
  据桔年自己说,这是她一个堂兄的小孩,堂兄常年居无定所,所以孩子暂时由她代为照顾,这个“暂时”到目前为止时间已经不短,附近的老住户都知道,她刚搬过来没过久,身边就出现了这个当时才学走路的小娃娃,而且她口里的堂兄基本上没有人见过。居委会阿姨略带神秘地告诉电话另一头的韩述,“要不是她年纪轻,很多人都会以为那女孩是她自己生的,哪有父母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小孩,连探望都很少,那个堂兄谁知道存不存在。”
  发现韩述这边良久沉默之后,热心公益的老阿姨关切地询问:“检察官同志,桔年她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我们是知道她有过案底的,对她也一直比较关注。不过她在附近住了那么久,看起来一直都是安分守己,虽说不太爱跟人往来,但是和邻居什么的都处得很好,房东也说看不出她是坐过牢的人。不过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对了,听说最近有一个年轻男人,老是开着车在她住的地方转悠,非常可疑,我们会注意的,要是需要协助,我们一定会把她的行动及时汇报。”
  居委会阿姨把谢桔年当成一个潜在罪犯的口气,犹如有人在韩述脸上狠狠地掴了一掌,让他心里极度不是滋味,几乎都忘了分明是他自己打着让居委会协助调查的名义,不光彩地窥探她的隐私。他高度赞扬了老阿姨的“法制观念”,挂了电话,愈发的心乱如麻,他知道的事实每多一些,离她越近,就越觉得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韩述用握过冰冻的茶杯,因此有些凉意的手指触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感觉那里的皮肤,还有皮肤下的血肉,血肉里流淌的热的液体,那女孩也应该是这样温热的,一如他血肉的复制,这个念头足以让韩述大脑死机,哭也哭不出来,笑又觉得牵强,惊恐也无处诉说。他今年二十九岁,距离而立之年还有几个月,爱疯爱玩爱热闹爱自由爱享受,尽管也想过该找人结婚,但是家的概念和责任两个字对于他来说还很淡薄,也许潜意识里,他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大男孩。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犹如那咤一样踩着风火轮横空出世,怎能不惊得他三魂六魄离位。
  谢桔年是不是孩子的妈妈,如果是,孩子的爸爸是谁,是他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几率都足以让韩述坐立不安,何况,这个几率绝对绝对不止万分之一,他自己心里有数。
  “你看什么,杯里有怪兽?”朱小北带着笑意的声音让韩述吓了一跳,她拉开凳子坐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出门的时候太匆忙,她的发梢有一点点小凌乱,可是韩述没有心情嘲笑她,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没有心思嘲笑一个面瘫患者。
  “我以为你会说一两句诸如‘我更喜欢你打招呼的时候跟我说你好’之类的话。”朱小北说完,发现韩述依旧不语,他今天看起来确实有些怪,“韩述,你受什么打击了,说来听听?”一个好的女朋友就应该这么善解人意。
  韩述低下了头去,看起来很是困扰,然而当他终于注视着朱小北,双手紧紧交握着,朱小北意识到,可能真是出了什么事。
  “小北,我想我这边出了点状况。”
  “哈哈,韩述,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的前任女朋友怀孕了,小孩已经一个月了吧。”朱小北试图化解一下有些凝重的氛围,她和韩述的相处始终是轻松而愉悦的,眼前这个样子让她很不习惯,然而这句玩笑话说出了口,韩述的脸顿时煞白。
  “呃,看起来你今天不太认同我的幽默感。”朱小北干笑两声,“我收回刚才的话,说吧,韩述,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韩述深深吸了口气,勾了勾手指,暗示朱小北凑过来一些,朱小北配合地侧耳倾听。只见韩述压低了声音,艰难地说道:“小北,我想我真的有孩子了,不……不过,不是一个月,是十岁……”
  朱小北听完,呆了三秒,看了一眼韩述,缓缓把背靠椅背,“孩子……十岁?”她半眯着一只眼睛,半侧着头,双唇保持着微张的弧度,用一种怀疑而恐怖的眼神再看了看自己对面的人。但是她的惊恐并非源于“孩子”这个事实,而是由于韩述,她的男朋友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对不起,我知道这很难置信,相信我,我也惊呆了,但我不是开玩笑,小北,我是认真的,我可能有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女孩!”
  朱小北的反映在韩述意料之中,他想,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遮遮掩掩自会更加龌龊,如果是他种下的因,他势必要尝那个果。
  朱小北终于回过了神,“韩述,你太牛了吧,十岁的孩子,那你做孩子的时候多少岁?十八?十九?我靠,我有没有说过我崇拜你?精英就是这么与众不同?你今天才知道孩子的存在?”
  韩述沮丧地摊了摊自己的手,“我想是的。”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疯狂的事件震死了,没有个人倾诉,他会精神分裂的,“那孩子上小学的样子,很漂亮,是的,就跟你说的一样,我当年才十八岁多一点,所以我也被吓呆了。”
  “孩子的妈妈是你以前的小女朋友?十多年了才带着孩子找上门来认祖归宗?我靠,这情节怎么这么熟?她要求你负责了?你们去验DNA了?像电视里演的,孩子长得就是你的翻版?孩子扑上来叫你爸爸?”
  在朱小北连珠炮一样的问句下,韩述每一个答案都是否定的。
  “都不是?那你怎么知道是你的孩子,你就不怕被人栽赃?用我老娘的话说,这社会远比你想象的复杂?还有,你一个法律工作者,这点警惕性都没有?”
  “不是的,唉,怎么说呢,她根本就没有找上我,是我偷偷去看她,对不起小北,我没有告诉你这些,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结果,我看到了她身边的那个孩子。我甚至没有走上去问。”韩述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停!韩述,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你看到你‘偷偷去看’的那个女人身边走着一个女孩,那女孩也没有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你就认定那是你的种?”在韩述点头之后,朱小北单手一拍桌子,“我靠,亏我刚才问了你那么多专业的问题,敢情这些都是你一厢情愿瞎猜的?韩述,平时看你一付聪明样,关键时候掉链子,你没病吧,大街上乱认亲呐!”
  朱小北话糙理不糙,这些都是韩述自己心里也明白的,可他没有办法把那种感觉说给朱小北听,她没有经历过他的那一段从前,任何人都没有办法理解。
  “对于这些事情我很抱歉,小北。”这是他唯一的回答。
  “做一个十岁孩子的后妈,或者现在把你给蹬了,任何一种可能被我老娘知道了,她都会打死我的!”朱小北哀嚎一声。
  韩述撑住头,“你不会比我惨,老头子绝对会把我的骨头拆下来喂狗。”
  跟朱小北的谈话没有任何结果,到了最后,朱小北主动叫上来两瓶二两装的红星二锅头,两人瓶碰瓶地喝,然后互相语言安慰。二两酒下肚,朱小北红光满面,精神振奋,韩述却不适应这物美价廉的烈酒,酒入愁肠人更愁,摇摇晃晃地被朱小北拖进车子,倒在驾驶座上昏昏欲睡了好几个小时才醒了过来。
  彼时已是明月高悬,韩述揉了揉眼睛,朱小北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MP3,腮帮一动一动地大嚼着口香糖。
  “多少点了,我睡了多久,你干嘛不叫我?”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试图让自己精神一点。
  朱小北笑道:“放心吧,你的酒品不错,睡觉的姿势也很好。”
  “给我一颗。”韩述伸手去接朱小北倒出来的口香糖,浓郁的薄荷味道刺激之下,他觉得自己的魂魄至少找回了一半,“居然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朱小北二话没说下了车,“别,千万别,我如花似玉大好前程,不能毁在酒后驾车上,我自己走,谁劝我跟谁急!”
  “去你的。”韩述看着她笑,“都说我没事了,真的不要我送?”
  “你先问问你自己还能不能开车,不能就打的,别让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成了孤儿。”
  韩述知道朱小北还是在笑话他,也不说什么,嘱咐她非要自己回去的话就小心点,然后踩油门离开。
  他把车开到那个熟悉的小商店门口,商店已经关门了,这种地方的深夜总比城市的中心来得更快,十二点没到,基本上家家户户都熄了灯,也包括她的。四周人声悄然,偶尔有几只狗警惕地叫几声,合着远远近近的虫鸣,韩述很累,他原本只是想歇一歇,结果却在这深夜的合奏中昏昏睡去。
  叫醒韩述的依然是小商店的老板,他瞧着韩述的车窗,看着韩述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咧开嘴嘿嘿地笑,“早啊,又来喝我们的牛奶了吧,等一晚上,也怪不容易的。”
  韩述尴尬久了也就习惯了,索性还真的买了一瓶,边喝边夸,“全市就你们这的牛奶最正,等多久也值得。”
  天刚刚亮,韩述还想着,一定得回家换套衣服漱洗一下才能去上班,转念一想才记起是周末,按规律,谢桔年今年应该轮休,她也不用上班,他把奶瓶还给店主,看到店主拿着早报埋头研究股市,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跟店主信口聊起了股票。
  那店主原本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过了一会,开始专注了起来,稍后干脆搬了张小凳子,坐到韩述车边的树下,听得津津有味。韩述想,这店主也不知道坐在对面的是谁,城北区人民检察院的股神,平时多少人追在屁股后面等着他指点迷津啊,他今天空腹喝了一瓶牛奶,在这城乡结合部的小卖部门口就这么把自己的第一手资料和心得无条件地出卖了,没有任何理由。
  就这么兴致盎然地聊了许久,身边听的人也坐成了一小圈,流浪狗也纷纷在他车边转悠,快十点的时候,韩述听见有人跟店主打招呼。
  “财叔,你这里真热闹。以后你经营俱乐部了,还卖牛奶吗?”
  “老婆子,去给桔年拿牛奶,一瓶纯牛奶一瓶高钙。”店主财叔吆喝了一声,注意力依旧没有转移。
  韩述说着说着,渐渐地就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了,他顾着传道授业解惑,竟然没有留意谢桔年什么时候出现在小商店门口,也怪不得他,热衷炒股的闲人们把他的视线完全阻挡了。
  她身上套着简单的T恤运动裤,脚上吸着双拖鞋,脸上睡意还在,头发不是很服帖,显得一张脸小小的。显然是从床上爬起来拿牛奶的,而且回去之后大有继续睡的可能。
  这个女人真懒。韩述在心里咬牙切齿,当年她一个星期至少都迟到两天,作为好学生的他不止一次鄙视过这样的行径。而谢桔年似乎也没有跟他交换股市心得的打算,拿了牛奶,转身就走。
  韩述忽然有些恨她。越是这种不声不响的人,心里的怨毒就藏得越深,她记恨着过去的事情,他知道。她怪他可以,她心中有不甘也可以,可是有很多方式解决,十一年了,他是怯懦的,他宁愿选择遗忘,也不敢主动走到她面前请求原谅,可是只要她肯开口,他愿意接受任何条件,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给出任何的补偿――任何形式都可以。然而她不,她自己一个人生下孩子,然后静静地生活,这不是心如蛇蝎是什么?他一辈子都脱不了干系!
  韩述想也不想打开车门追了出去,财叔在后面大声问:“那中粮的我到底是抛还是不抛啊?说清楚再走啊!”
  桔年,谢桔年……韩述想叫住她,可是名字到了嘴边,怎么也喊不出口,他选择了沉默地追上去,可是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了什么,他越追,她走得就越快,到了最后索性一路小跑。
  韩述被她的态度激怒了,他当然比她快。在谢桔年的手快要触到铁门的时候揪住了她的衣服。
  谢桔年惊叫一声,猛然回头,明显吓得缩了一下。
  “你干什么?我身上只有两瓶牛奶。”她惊恐地看着财叔他们的方向,眼里带着求救的信号,显然不敢相信大白天地会出现这种事。
  “什么乱七八糟地,我不要你的牛奶!你跑什么?”
  “是你。”她看起来终于认出了他,韩述长舒了口气,因为财叔他们已经纷纷伸长脖子看了过来,作为肥皂剧的男主角,他很不自在。
  “你这么多天跟着我到底干什么?哦……”她的眼睛瞄到了他昨天来不及换下的陈述上的徽章,恍然大悟“你就是昨天来调查我的检察院的人……我什么都没干!”
  韩述困惑了,他完全被这个女人跳跃性的思维弄得一塌糊涂,他们好像不在一个频率上,然后,他忽然明白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她居然不认得他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认知让韩述的眼睛有些湿了,这么多年来,他煎熬地等待她的惩罚,结果呢,她忘记了……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没有理由的,这句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她百思不得其解,定定看了他一会,看他的眉毛,看他的眼睛,然后,她往后退了一步,“韩……韩述,你是韩述!”
  韩述长叹一声,老天有眼。
  从最初的意外中恢复过来的谢桔年表情的确复杂,可是当她说:“好久没见,你又长高了”的时候,脸上甚至带着笑容,一如老友重逢。
  “你先放过我的衣服,拜托,扯扯都变形了。”她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放开。
  韩述头晕脑胀地松手,再问了一次,“你跑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桔年说,“我忽然想起家里烧水没熄火,所以才走快一点,你可以喊我一声,我听得见的。”
  韩述不想跟她继续说下去了,直奔主题,“你还不肯说孩子的事,我的孩子。”
  她的惊愕慢慢放大,说话都不连贯了,“孩子?呃……我没看见你的孩子,你都结婚啦!”
  “废话!要我进屋对质吗?你到底什么意思?”韩述面对她时抓狂的感觉正在一点点地被唤醒,他只记得自己的愧疚,几乎忘记了她的讨厌。
  谢桔年好像轻轻地又颤了一下,“你是说……我侄女在屋里睡觉,除了她之外,没有别的孩子。”
  “你就装吧,你侄女今年十岁,如果我没有猜错,她的生日应该在三月份左右,她名义上的父母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他知道自己说的正中要害,至少这个狡猾的女人没有再反驳。
  “韩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她不是你的孩子,你搞错了,她甚至也不是我生的,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假如我怀着她,哪来后面三年的牢狱生活?我怎么生下她?”
  “你从来就不肯说实话!”
  “随便你怎么说,这是很明显的事情。”
  “那孩子是谁的?”
  “韩述,这是我的事。”
  又来了,他们所有的对话,绕来绕去都终结于这一句,你是你,我是我。韩述的挫败如山洪爆发。
  透过老朽的铁门,红砖的小屋子里,窗帘被掀起了一角,一张小小的脸蛋一闪而过,帘子又飞快地落下。
  “好了吧,想不到会遇见你,很高兴什么的我就不说了,免得你说我虚伪。我的水要烧干了。”
  她推开铁门。韩述不相信她,但是他似乎没有权利阻止。他的视线尾随她进入残旧的院子,茂密的枇杷树依傍着院墙生长着。
  “等等。”韩述叫住她,“给我几片枇杷叶子吧,我最近老咳嗽。”

  第十章 许我向你看-1997年
  桔年回屋子里搬出了一把旧梯子,将它靠在枇杷树边,韩述想说,“让我来吧。”她已经摇摇晃晃地登了上去。作为一个绅士,韩述想当然地伸手去扶梯子脚,谁知桔年并不领情,她颤颤巍巍地踩在第四级阶梯上,好像内心挣扎了一会,才说道:“那个,能不能拜托你把手松开,你都手抖得厉害,我还不想死。”
  韩述当下有些恼羞成怒,本以为她成心跟自己作对,可是她紧紧攀住梯子时的恐惧是如此认真,让他不得不相信自己好像是帮了倒忙,只得讪讪地松手。当他收回他的好心后,谢桔年还非常不识时务地说了句“谢谢”。韩述听着她由衷的感谢,差点没把这些年积攒起来对她的歉意抛到九霄云外,心里恨恨地想,“最好摔死你。”
  可是事与愿违,谢桔年在梯子上虽然摇摇欲坠,但是奇迹地屹立不倒,她给韩述摘了满满的一捧,别说用来煎水治疗咳嗽,就是用来当饭吃,也可以顶上一段时间不挨饿了。
  韩述有些怀疑她这一行径的潜台词,她不想留给他这一次用完了下一次再来讨的机会。可是他心里说,如果这件事情得不到一个解决,就算她把树根给刨了,也一样没完。
  他离开的时候,桔年说了再见两个字。韩述再一次深深鄙视她的口不对心,因为他走到车子附近再回头,明明看到她偷偷摸摸地在铁门上加了一把锁。什么再见,她肯定希望永远不见。
  这一边,谢桔年关上了门,正好听见有人迅速跳回床上的声音,她走回住房,经过一个门虚掩着的房间,顺手推开门,只见床上的小人儿摆出了一个极度标准的熟睡姿势。
  桔年不以为然地对床上的人说了一句,“装吧,使劲装。”
  过了一会,女孩果然下了床,跟着桔年走进厨房。
  “我看到了,他是谁?”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十岁出头,已经到了对一切表示怀疑的年纪,而且开始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异样好奇。桔年想,跟她们相比,自己真是落后了许多,她上小学的时候,还坚信自己是妈妈上厕所的时候拉出来的。
  “嗯?”桔年回头看了女孩一眼,“哦,他是一个人。”
  她的回答大致上就是一句废话,显然无法满足一个即将进入青春期孩子的好奇心。
  “我知道他是个人!你们拉拉扯扯的,很奇怪,姑,我们没惹什么麻烦吧。”
  “哪有那么多麻烦可以让我们惹上。”桔年笑笑,这孩子究竟遗传了谁,当她说到“麻烦”两个字的时候,语气里并无害怕,反倒有几分振奋,她其实根本就不懂,真正的麻烦不是生活的调味料。
  女孩显然对姑姑敷衍的态度相当不满意,“姑姑,你别骗我,我不是8岁小孩,我10岁了。”
  虽然桔年并不知道8岁的小孩跟10岁的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是她决定回答完问题让这个女孩重新上床去睡觉,“一个以前认识的人而已,他看到我们家的枇杷叶,有些激动。要知道,他已经咳嗽很久了。”
  “可是我觉得你怪怪的。”
  “为什么这么说?”
  女孩撇了撇嘴,“你笑得很假。”
  “如果你写作文的时候观察力这么强,我猜你的语文成绩会提高得更快。”
  “你恨他?”
  桔年终于忍不住地笑了,她最怕小孩子装大人样。“你懂什么是恨?”
  “张丽在班里其他同学那里说我坏话我就恨,想把她揉成一团。要不,你就是恨你的抹布。”
  桔年下意识地低头,炉灶上空空如也,她根本没有烧水,原本打算用来擦桌子的抹布几乎被她揉烂了。她把抹布扔回案板上,洗了洗手,“不错,这个想法很有创意。喏,你的牛奶。”
  “姑姑,他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吗?”女孩接过牛奶坐在了厨房的小板凳上,小孩子的八卦精神也是很强大的。
  “你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兴趣那么大?”桔年坐到她的身边。
  “因为他很帅。”
  问题的关键词终于浮出水面,这孩子不依不饶,不是因为什么怕惹麻烦、爱啊恨啊,真还是假,其实就是因为她觉得别人很帅。
  “呵呵。”桔年干笑两声,看着对面那张笑脸上几乎幻成了心字形的一双眼睛,“大人和小孩的审美观真的差很多。”
  “要是我以前认识他,我肯定不会忘记,姑,他还会不会来?你有没有跟他说,我们家的枇杷树还会结果。”
  “这个啊,大概不会了吧。”
  孩子有些失望地单手支着自己的下巴,不知怎么地,就走了神。过了一会,才忽然冒出一句:“姑姑,你说我爸爸会不会比他还帅?”
  桔年已经习惯了不管讨论什么事,最终话题都跟她爸爸联系起来。“当然啦,你爸爸是很帅啊,说得都好像没见过爸爸一样。”
  “不是!”孩子把奶瓶一放,激动之下,嘴角还带着白色的牛奶沫子,“我不是说斯年爸爸,我是说我的亲爸爸,生我的人!”
  这个时候,桔年宁可她继续纠缠在“恨不恨”的问题里,至少那样的问题对于孩子而言足够抽象,她的回答也可以很抽象。她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不该在去年试图带着这个孩子到父母面前让她见见“公公和婆婆”,她觉得这么多年了,父母应该可以谅解她,孩子也需要一个更正常的家庭氛围。结果,自己和父母多年的僵局不但没有改变,年老话多没有分寸的母亲甚至当着孩子的面,说出堂兄谢斯年也不过是孩子的养父这个事实。
  孩子当时已经九岁了,因为从小父母不在身边,对于自己的身世有种特殊的敏感,她当时还在看着动画片,居然也听懂了这争吵中的夹杂的一句话的含义。
  让桔年更意外的是,孩子当时没有哭,直到回到这里,依然有种诡异的兴奋,也许在这女孩的心里,她一直盼望着自己的生活出现转机,她的父亲不是神秘而从不在身边的斯年爸爸,母亲也不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她没有必要跟着一个平凡的姑姑一起孤寂地生活,总有一天,她年轻鲜活恩爱的父母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到身边,把她接走,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桔年母亲的话恰恰好证实了她这个朦胧的幻想,让她觉得这一切是有可能的,她的生活会出现转机。
  从那时开始,这孩子就没有中止过对于寻亲的高度热情,她不断地向桔年打听询问自己亲生父母的下落和情况,在桔年一再地告诉她自己也不知情时候,又开始不断地幻想自己父母的样子,任何一个她喜欢的人,她喜欢的明星,甚至是卡通片主角,都有可能跟她的身世联系起来。回答她的这些层出不穷,花样百变的提问让桔年烦不胜烦,要不是孩子上的是寄宿小学,她迟早要在这些问题面前白了头发。
  最可怕的是,不知是电视剧还是少女漫画惹的祸,有一天,孩子甚至一本正经地质问她,“姑姑,你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你生的?你小的时候生下了我,不敢承认,所以说我是斯年爸爸领养的。你就是我的妈妈是吗?”
  桔年当时目瞪口呆,手忙脚乱地用了许多照片、许多言辞才好不容易说服这个孩子,自己从来就没有生育过,虽然她很渴望自己有一个这么大的宝贝。
  孩子当时多么失望啊,泪眼婆娑了许久许久,桔年装作不知道她缩在被窝里哭泣,因为面对这种失望她完全无能为力。在很多种坏的答案面前,桔年愿意给她一个坏得没有那么严重的。谁没有幻想,小的时候,桔年不也幻想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公主,她把一颗豌豆放在自己的床垫底下,拼命地去感觉它,结果一夜好梦,她根本就不知道那颗豌豆滚去了哪里,一个真正的公主怎么可以神经这样大条?
  幻想不久是拿来破灭的吗。
  幸运的是从那以后,关于亲生父母的问题出现频率明显降低和很多,桔年刚舒了口气,没想到韩述今天的出现又扰乱了这种平静,使得她最头痛的一个问号再度出现在面前。
  “你长得那么可爱,你亲生父母当然不会丑到那里去啊,你在心里想着他们,他们也在心里想着你,说不定有一天你们真的可以团圆。”桔年现在已经不再试图说服孩子,她就是自己的堂兄谢斯年生的。也许让孩子在心中编造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父母,要比让她接受自己的斯年爸爸三年都没有出现这个事实要好。
  女孩看来对这个恭维很受用,她的注意力终于成功地转移“可是张丽说我没有她漂亮!”
  “张丽那是嫉妒。”桔年用很公平公正的语气说道,这种时候,当然要委屈张丽了。
  “我也觉得张丽不漂亮,她妈妈也很胖。对了,姑姑,有件事我差点忘记了,明天中午我可以把李小萌她们几个邀请到家里来玩吗?”
  “当然。”桔年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哇,李小萌是你的新朋友?”
  “是啊,以前她们都不跟我玩的,很多人想跟她们玩,她们都看不上。现在她们同意让我加入到四姐妹里。李小萌说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很想来看看。”
  “太好了,明天我该准备什么?”桔年是真心的高兴,这孩子一直没有什么朋友,孤独并不是她的本意。
  “你给我们买薯片吧,记住不要番茄味的,李小萌不喜欢番茄味,巧克力,还有苹果……不要在财叔的店里买,财叔店里都没有什么好东西。还有,姑姑,你能不告诉她们我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吗?”
  桔年低头了一会,然后笑道,“什么都听你的,公主。哎呀,我应该写一个清单,下午给你采购去。明天我会早点回来做饭的。”
  “你给我买匹萨饼吧,你做的她们肯定不喜欢。”
  “匹萨呀,没问题没问题。对了,家里我得收拾收拾。”桔年摆开了要大忙一场的架势。
  “姑姑,我……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吧。”
  “我有没有可能是你跟那个叔叔生的孩子?”孩子仍旧抓着一个帅爸爸的希望垂死挣扎。
  桔年的笑容顿时在脸上凝固,她重新抓起抹布,飞快地擦着灶台,大概是意识到孩子还伫立在原地等待她的答复,她转过身指着表情怯怯的孩子,斩钉截铁地说:“谢非明,我再告诉你一次,他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好意思。”
  周日的黄昏,女孩握着她的羽毛球拍,欲哭无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一天天气很好,连夕阳都是红艳艳,连但对于她来说,显然并不是个美丽的日子。
  早上非明就应该有所预感,她怎么都梳不好自己的头发,桔年姑姑新买的一个发卡夹住了几根发丝,扯得很疼,旧衣柜里的裙子翻来拣去,没有一件可以让她看上去好一些,她虽没有李小萌那么多的漂亮衣服,但是同学到她家里做客,她不想自己看上去像一只灰老鼠.
  李小萌她们三个比约好的时间晚到了一会,非明伸长脖子在财叔的小商店门口等了很久,才盼来了她的“贵客”.正打算有模有样地像个主人似的把小同学往家里领,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她还来不及出言提醒,李小萌就一脚踩在了财叔门口的一堆流浪狗排泄物上,漂亮的粉红色娃娃鞋沾满了褐色的秽物.尽怪财叔一脸歉意,并且深表同情,但这并不能让李小萌同学的心里好受一些.李小萌接过非明急急忙忙递上来的纸巾,忍着做呕的欲望仓促地将鞋子擦拭干净,用叹为观止的语气对她的同学说,“谢非明,你住的是什么鬼地方.”同行的两个小伙伴想笑又不敢笑,非明一脸化不去的尴尬.
  接下来,不愉快的事情一再发生,先是同学们很快地对非明家空无一物的小院子失去了兴趣,不管非明怎么一再强调,她们也不觉得那颗其貌不扬的枇杷树有什么意思;然后,她们几个挤在非明小小的房间里,没有电脑,没有新奇的玩具,一切那么淡然乏味,非明努力地想说一些笑话逗她的朋友们高兴,结果她发现自己束手无策的样子本身就已经很好笑.
  说好了要在她家吃午饭的,几个小女孩数着时间,枯燥地等待中午的到来,因为非明说了,很快,她的姑姑就会给她们带回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尽管如此,在班上的女生中最有影响力的李小萌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了克制的不耐,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是那百无聊赖的神情让非明深刻感觉自己做了件蠢事,她的家的确没有什么好玩的,反而浪费了同学们宝贵的一个周末上午.为了让大家看起来没有那么无聊,她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家里的相册,几个女孩传阅着,非明打起精神给她们解说着每一张照片的来历.
  相册里的照片大多是非明自己的,她从小就爱照相,在镜头面前可以摆出许多美美的姿势,每一张照片桔年姑姑都按时间顺序认真地收集着,但是,厚厚几本单人照让另外几个同学审美疲劳的同时,也让她们提出了疑问.
  “谢非明,你家里为什么没有别人的照片,都是你自己的单人照,多没意思,难道你就没有跟你爸爸妈妈合照过吗?”
  “是啊,老听你说你姑姑,为什么都没有听你提起过你的爸妈?”
  “你家里除了一个姑姑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我当然有爸爸妈妈,我爸爸是一个画家,有名的画家,但是他一年到头都很忙,经常到全国,不,全世界去采风,所以很少会在家.”这套说辞从小到大非明已经说过无数遍,纯熟到无以复加.
  “是吗?那为什么你家里都没有你爸爸画的画.”一个同学看来并不怎么相信.
  “因为……”
  非明还没有找到好的理由,李小萌就笑着抢了一句,“非明啊,你爸爸那么有名,为什么还让你跟你姑姑住在这种地方.你爸爸真的爱你吗?”
  “当然!”非明合上了相册,大声说道.同学们的置疑刺伤了她的自尊,“我爸爸当然爱我,比爱所有的人都还要爱一百倍!这里是我姑姑的家,不是我爸爸家,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不用过多久,我爸爸就会回来把我接走的.”
  “是不是真的啊,谢非明,该不会是家里的大人骗你吧?大人们都喜欢对那些孤儿说,他们的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哦.”
  “你才是孤儿,我不是.我说过我有爸爸,你们的爸爸都要年轻,很帅很帅.”非明愤怒地反驳,她已经顾不上要跟同学搞好关系了.
  “既然你爸爸那么帅,为什么不找一张相片给我们看看?”
  “找就找!”
  非明忍着泪冲进桔年姑姑的房间,拉开抽屉,打开箱子,愤怒地寻找,她祈祷着,让她找到点什么吧,一定要找到点什么,她不能让同学们看了笑话.
  不知道是不是天上的那个神仙听到了她的呼唤,在桔年姑姑抽屉的最底层,非明找到了一张有点变了颜色的旧相片,上面四个年轻的少男少女一身运动打扮,拿着各自的球拍站在校园里简陋的领奖台上,手里还各捧着一本红色的荣誉证书,似乎是某场校园羽毛球比赛结束后获奖者的留影.
  站在最左边看着镜头露齿而笑的那个是桔年姑姑,虽然姑姑那时看起来年纪还很轻,但是除了头发,没有多大的改变.姑姑右边是一个头发短得出奇的男孩子,他也笑得一脸灿烂,但是眼睛却凝视自己手里的拍子,好像那才是他的骄傲.最中间的女孩也跟姑姑年轻时一样,有一头很长的头发,像个洋娃娃一样面容精致,咋一眼看上去,比姑姑更漂亮醒目,她嘴角微微上扬,眼睛直视前方,那种神态,十岁的非明还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汇;最最重要的是最右边的男孩子,微微向左倾着身子,眼睛不知道看向左边的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他的鼻子挺挺的,眼睛很好看,是他!非明觉得就是他了.
  她抓着那张照片,旋风似地冲回自己的房间,把它献宝似的展示在另外三个女孩面前,指着最右边的男孩子说,“看见了吗,这个就是我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她心里有些害怕自己的鼻子会象说谎的匹诺曹一样变长.
  “真的吗?谢非明,这是你爸爸呀?哇,他年轻的时候看起来很酷哦.”
  “本来啊,非明长得也很好看啊.”
  非明的脸红了,自豪的感觉冲淡了她说谎的罪恶感.
  李小萌也不由得捧起了那张照片细看,“谢非明,你爸爸学生时候羽毛球就得过奖,难怪你的球打得不错.”
  “还好啦.”
  “咦,不对哦.”李小萌转过照片的背面,看着上面的一行小小字,慢慢地念道:“许-我-向-你-看.1997年……谢非明,1997年的时候你爸爸还是个中学生,这也太扯了吧,哈哈,说谎也不打草稿!”
  “我看看我看看.”另外两个女同学都凑了上来,“是啊,谢非明,你也太好笑了,随便找一个人都可以做的爸爸?我看你是没有爸爸吧.大话王.”
  非明用力拨开她们,一言不发地抢回照片,却怎么也找不到语言为自己开解.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桔年姑姑打开铁门的声音.
  “我回来了,匹萨也回来了.”桔年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捧着匹萨走进来,就看到了这混乱的一幕,个子比另外三个女孩都小的非明似乎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手里紧紧捏着一张旧照片.
  桔年愣了一下,很快就笑着对小朋友们说,“真对不起啊,下班的公车比往常晚了一些,大家过来吃东西吧.”
  “阿姨,谢非明说谎,她说照片上的人是她爸爸.”追求真理的李小萌不依不饶地说道.
  “有吗?我看看.”桔年伸手去拿非明手里的照片,非明不知道赌的是什么气,死死不肯松手,桔年笑着用了几分力气,才把已经变得皱巴巴的照片拿了过来,她用很认真的样子看了一会,“哎呀,是有点像,不过非明啊,你爸爸比照片上的人要帅一点点吧……匹萨闻起来不错啊,过一会就凉了.”
  这一场风波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掩盖过去,但是匹萨大餐也不如想像中那么好,桔年匆忙之下,只记得薯条不要买番茄味的,但是却忘记了匹萨馅里还藏着许多番茄.大家看起来都好像没有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同学们就提出告辞了,桔年挽留了几句,倒是非明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桔年把小朋友们送走,回到家里,还没进门,已经听到非明的哭声,她趴在桌子上,伤心得好像没了整个世界.
  “你骂我吧,你为什么不骂我?”非明冲着收拾桌子的非明喊道.
  “你帮我收拾收拾,我就不骂你.”桔年笑着说.
  “我是个大话王,没有爸爸妈妈的大话王,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面对小女孩发泄的哭闹,桔年试着去摸了摸她的头发,被她哭着避开.
  “每个人都有爸爸妈妈,不管他们在不在身边.非明,就像你希望的那样,说不定他们在某个地方想着你,只是他们有不得已的理由.”
  “他们不要我了.我恨你们!”
  桔年咬了一口盒子里的匹萨,苦笑了一声,“我恨这块匹萨.”
  非明在桔年回房换衣服的时候,就抓着她的球拍出了门,她知道自己的脾气毫无道理,走到姑姑的房间门口,举起手想敲门,可那句道歉怎么都不好意说出口,她并不知道,隔着一块薄薄的门板,她的桔年姑姑沉默地抚平了照片上的褶皱,嘴里低至无声地喃喃.
  “你说,我该怎么办?跟我说句话吧,一句就好.”
  从家里出来,非明一直是沮丧的,跟财叔的一对儿女打了一下午的羽毛球,把别人打得铩羽而归并不能让她心里好过一些,最让人气恼的是,某次接球的时候,她的拍子扫到了一旁居民晾衣服的铁杆,那把桔年姑姑买给她的35块钱的羽毛球拍拍杆居然折弯了.
  就这样,她呆呆地握着变形的球拍在财叔商店门口坐了好一阵,直到财叔提醒她天快黑了,才慢腾腾地往回家的方向走.短短的一段路,她觉得自己走得无比孤单,仿佛全世界都抛弃了她,比卖火柴的小女孩更可悲.
  接着,她听到有人对她说,“你的反手杀球姿势不错.”

  第十一章 谁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非明看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她深知一个小女孩在路上跟不认识的人搭讪是不对的,而且这个时候,跟任何一个人她都没有谈话的兴趣。
  桔年姑姑说过,如果你不打算搭理一个人,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作地球上没有这个人存在,当他是隐形人,当他是水蒸气。非明也打算这样做,但是她的段数远不如桔年那么高。当那个“水蒸气”在她身子斜后方轻轻笑起来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扭头好奇地看了一眼。
  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非明揉了揉眼睛,在她确认来的人并不是她看花了眼之后,一种说完慌就被人捉包的羞愧感涌上心头,就好像她刚刚振振有词地说张丽被妈妈打得上不了学了,张丽就神采飞扬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微窘地把双手置于身后,看着这个昨天被她指鹿为马地说成是爸爸的人慢慢靠近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当然,非明根本不会看出来,韩述在心里也想过一千回,面对这个有可能跟自己血脉相承的陌生女孩,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呢。
  “我打赌你昨天早上在你家门口见过我,你躲在窗帘后面是么?”韩述半蹲了下来,试图让视线与这个女孩子平行,他其实不是很清楚十岁左右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模样,但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小女孩稍嫌瘦弱了一些,假如她长在一个父母双全的健康家庭,也许应该比现在要茁壮一些。
  他果然看到我在偷看,那么肯定也知道我拿他来欺骗别的同学!非明的脸慢慢红了,双手紧紧捏着身后的羽毛球拍,嘴里却还弱弱地反驳了一句,“我不是偷看,就……就看了一眼,姑姑也知道的。”
  “你妈,不,我是说你姑姑有没有对你说起我是谁?”韩述其实想知道的是,谢桔年会怎么跟这个孩子解释昨天早上的事情,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在意这个问题好像有些可笑,幸亏对方只是个小孩子。
  非明回想了一会,“姑姑说你就是一个人。”
  韩述的笑容有些僵,对谢桔年腹诽一万次。这个女人,她就会糊弄小孩子,他当然是个人――难道,在她看来,他就只是个会自立行走的人类,仅此而已?
  “你姑姑还说了我什么?”他继续笑眯眯地问。
  非明摇头,打死她也不会主动说出来,姑姑还说了,“他不是你爸爸。”
  “真的没有?”韩述心里不是滋味,不过谢桔年至少也没有在孩子面前说他是坏人啊,于是他厚着脸皮打蛇随棍上,“其实是这样的,我是你姑姑以前的朋友。”
  但是韩述没有想到现在的小朋友警惕性这么高。“你是我姑姑的朋友?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我问你,我姑姑是什么血型什么星座的,她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最爱吃什么水果,最喜欢看什么电视剧?”
  韩述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对这些问题一无所知,说服一个小孩子,他自信还是可以的。
  “我跟你姑姑很多年都没有见面了,所以你没有见过我。我们以前认识的时候,也不兴星座血型这一套啊。”
  “骗人,姑姑说她从小都很会看星座——”
  “咳咳,我知道她的名字啊,你姑姑叫谢桔年。”他搜肠刮肚,对于谢桔年,他又知道写什么呢,“你姑姑是市七中毕业的,我跟她一个学校同年级,你的羽毛球是她教的是吧,以前我们在一起打过球。”
  “我姑姑从来不打羽毛球。”
  “咳咳,你外公原来是市检察院的司机这总没错吧。”
  “外公?我没有外公。”
  “我是说你姑姑的爸爸。”
  “哦,你说我公公啊,我就见过一次,姑姑说,公公是在家门口下象棋的。”
  韩述觉得自己有必要使出杀手锏了,虽然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无奈地使出这一招。他掏出自己的检徽,“你看,叔叔是个检察官,人民检察官是不会骗人的。”
  非明狐疑地把天安门和五角星图案的徽章拿在手里,“检察官是干什么的。”
  “检察官……检察官是监督和审查坏人的。”韩述不知道孩子能不能理解。
  没想到那检徽在非明手里忽然变得烫手一般,她飞快地把它塞还给韩述,眼里流露出些许惊恐,“我姑姑不是坏人,她已经改过自新了,她不会再干坏事的。”
  韩述感到了重重的挫败感,孩子对桔年的过往也有所知觉并且为之不安的事实也让他心里一酸,他垂下了头,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颊。
  他以为这个根本就不相信他的孩子会离开,但是当他放下自己的手,小女孩站在他一步之遥,有些迷惑地看着他,那眼神很专注,甚至带着点莫名的祈盼。
  不知道谢军年这些年带着一个孩子是怎么生活的。他想着都觉得苦,她怎么会浑然不觉?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韩述放弃了证明自己身份的努力,他忽然只想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
  孩子眨了眨眼睛,警惕感似乎在流失,“非明,我叫谢非明。”
  韩述笑了,他说:“我叫韩述。你的名字很特别,是你姑姑给你取的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应该是我爸爸给我取的。”
  “你姑姑有没有跟你提过你爸爸?”
  “她总提斯年爸爸,但是我知道斯年爸爸不是我真正的爸爸,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我真正的爸爸。”
  韩述听懂了这绕口令一样的对白,“你有没有想过你真正的爸爸是什么样子的?”
  非明羞涩地摇头。韩述忍住了用手去抚摸她脸蛋,也忍住了告诉她--“我就是你爸爸”的渴望,他是个成年人,更是个理性人,做事不可以那么冲动,也不能不想后果,虽然他刚刚查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通过熟人,韩述从谢桔年服刑的监狱里了解到,她入狱的前几个月后一直被一场大病困扰,但是监狱里对她疾病的原因写得含糊不明,虽然那几个月并不足以让她生下一个孩子,但其中必然有隐情――监狱本来就是个复杂的小社会,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大病几个月都可以写成病因不明,那么假如她怀着孩子通过了入狱体检,最后生下了孩子也不一定是匪夷所思。也许当年发生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所能料想的,如果是那样,他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能填补心里的惶惑和负罪感。
  他不想孩子察觉到这些灰色的情绪,打起精神,用轻快的语调叉开话题,“我刚才看你打球,你杀球的样子真的很像我小的时候。”
  “你也喜欢打球?”共同的兴趣爱好瞬间缩短了非明对韩述的距离感。
  “我打得可不差,也许我们那天可以‘切磋’一下。”
  “好啊,哦,不行。”非明的小脸蛋垮了下来,“我的球拍都坏了,不知道桔年姑姑还会不会给我买,下周五下午最后两节是课外兴趣课,我在羽毛球小组,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会好的。”韩述安慰她,“我猜你是在建秀路小学四年级一班?”
  “错了!我在台园路小学四(2)班。”非明好笑地纠正这个叔叔如此明显的错误。
  “哦……台园路小学四(2)班。”韩述恍然大悟地复述了一遍。
  “很烂的一所学校对不对。”小女孩为自己的学校感到沮丧,按照居住路段,她被划分到台园路这所教学设备简陋,学生大多由城市边缘打工者子弟构成的学校。“你在七中念的中学,七中是全市最好的中学,我猜你小学也差不到哪儿去。”
  “呃,我的母校是七中附小。”
  “我就知道。”
  韩述笑道:“你肯定不知道我的小学过得有多乏味,六年级的时候,班上一半的同学都是小眼镜,一点意思都没有。那时我多希望课外兴趣课可以像你一样去打羽毛球,还有,台园小学是寄宿的是吧,哇,多酷啊,我从小就盼着在学校里过集体生活,真羡慕你。”
  “真的吗?”孩子的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叔叔,你真的会跟我打球吗?”
  “当然,我会教你我最厉害的绝技,你是我的……你现在就已经打得很好,比我当年还要有天份。但是过去你姑姑从不同意我的球技比她更好,所以,我教你打球,包括我们今天说的话,能不能当成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你该不会还没有长大到什么秘密都藏不住吧?”
  “怎么可能,这就是我们的秘密!”
  非明这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她像桔年姑姑那张照片里的人一样,挥舞着自己的球拍站在领奖台上,台下欢声雷动,她的亲生父母骄傲地站在最前排为她鼓掌,脸上是喜悦和骄傲的笑容。一觉醒来,她怎么都记不起梦里父母的容颜,只记得他们是那么年轻好看,服饰精致,胜过了任何一个同学的父母,对了,她的爸爸胸前佩戴着闪闪发光的徽章。
  要是那个叔叔真的是她的爸爸那该有多好啊。可是,就算他不是她爸爸,她也喜欢这个叔叔,也许斯年爸爸是爱她的,但是斯年爸爸总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忙,也许桔年姑姑也是爱她的,但是姑姑从来没有认真凝视过她。只有这个韩述叔叔,他眼里的喜爱热烈而直接,就算是个孩子,也可以那么轻易地感受到。
  想到和自己喜欢的叔叔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非明回到了寄宿小学,一连好几天,心情总算不错,虽然李小萌她们几个总在背后看着她说悄悄话,并且故意大声地笑,非明咬着唇,像姑姑说的,假装她们不存在,倒也可以挺过去。但是,黑色的星期五还是到来了,以往每到课外兴趣课时,都是非明一周里最开心的时候,只有在球场上,她才是众人注明的焦点,可是,这一次她都没有勇气告诉桔年姑姑,自己的球拍不小心碰坏了。
  同学们都往教室外走,李小萌她们也笑着招呼她,“谢非明,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你不是说今天要在球场上把张丽打得心服口服吗?我们看见张丽已经朝球场走去了哦。你该不会说的每句话都是假话吧?”
  非明不敢大声跟她们争执,她那天的确说了慌,就犹如小辫子被她们抓在了手里,吵得越大,就越多人知道她是个虚荣的大话王。
  “走啊,非明。”说话的是班上最受女孩子欢迎的男生李特。别人都说张丽好喜欢好喜欢李特,可是李特对张丽好,对非明好,对李小萌也好。
  他这个时候跟非明说话,而且用的是非常友善的态度,一方面为非明解了围,一方面又让非明感到了几分期待,李特也看她打球吗?
  她心里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的球拍坏了。”
  “我看看。”
  李特从非明手里接过她原本藏在课桌里的球拍,“啊,怎么搞成这样。”
  李小萌她们哄笑了起来,“谢非明,你的球拍怎么歪脖子了。”
  “我不小心扫到铁柱子上了。”非明低声说。
  “要不,我借你?”小男生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像露水一样澄澈。
  非明笑了。她还小,不知道大家喜爱的男生那点善意的关怀会激起别的女孩可怕的妒忌。只听见李小萌大声说了一句:“李特,你要把你的球拍借给一个谎话精吗?”
  男孩子一愣。非明涨红了脸反击:“你胡说,胡说!”
  “我跟刘倩她们两个亲耳听到的,你还不承认?”李小萌再次发挥她超乎寻常的正义感,大声说:“谢非明就是个谎话精!她明明是被收养的,还说她爸爸是个大画家,更好笑的是,她随便拿了一张照片,就说里边的人是她爸爸,一下子就被我们戳穿了还不承认!”
  “我爸爸就是个大画家,我,我真正的爸爸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很年轻,和很帅,非常爱我……不信,不信的话你们就去问我姑姑。”非明竭力为自己证明一些东西,可是汹涌的眼泪让她看起来更语无伦次。
  “你还说你姑姑。”李小萌身边的刘倩用压低了但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说,“谢非明说她姑姑是个店长,管很多人,可是我听我住在他们家附近的一个亲戚说,她姑姑就是个卖窗帘的,而且以前还坐过牢!”
  细碎的惊叹声和四起,连李特都睁大了眼睛,在一个十岁的孩子看来,坐过牢的都是恐怖之极的人物。
  “嘘,刘倩,你不要说出来,她姑姑那么恐怖你不害怕?还有,说不定坏基因也会遗传,坐牢的人的养大的亲戚也会吃牢饭!”
  李小萌还没说完,非明尖叫一声朝她扑过去,没想到冲出去的姿态过急,反被自己的椅子绊了一下,幸而双手撑地,才没有摔得很惨,饶是如此,李小萌几个还是被她眼里的恨意吓了一跳,惊叫着退了几步。非明趴在地上,她再也不敢看李特的脸,脚跌痛了,但是心摔得更严重。她一个人痛哭失声。
  “谢非明,你家里……你们在搞什么?”女班主任的声音从教室门口传来,包括最理直气壮的李小萌在内,大家顿时噤若寒蝉,谁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把老师给招来了,只有伤心不已的谢非明还俯身大哭,她什么都不管了。
  “非明,非明……别哭了,听话,看着我,别哭了。”
  非明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韩述叔叔担忧不已的样子,她不去想叔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不去想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就算是幻觉,眼前也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她直起身子,下一秒就狠狠地将身子投入到韩述的怀里,紧紧搂着韩述嚎啕大哭,仿佛世界上的欢愉都被抽走了。
  韩述没有防备之下,被一个小女孩的重量撞得晃了一下,他还没有试过将这样小小的身躯抱个满怀,无措地张开手,继而紧紧回抱住因剧烈哭泣而战抖的女孩,有什么能让她如此伤心,莫非天塌下来了吗?这时,韩述忽然觉得,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愿意弓身为她挡着,为了她――还有另一个曾经的小女孩。
  “没事了,别哭,告诉我怎么啦?”韩述将非明的身子推开了一点点,双手捧着她泪水湿嗒嗒的脸蛋。
  “她们……说我说谎,说我没有爸爸妈妈,还说我姑姑是坏人。”非明哽咽的样子好像下一口气就要上不来。
  “是谁胡闹?”班主任永远会偏向哭泣的孩子那一边,况且谢非明还有亲戚在场,她威严地环视了一眼,好几个孩子都低下了头。
  “是李……”非明愤而检举,韩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断了她的话,他笑着对班主任说:“王老师,孩子们相互开玩笑而已,我们家非明当了真,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明,是吧。”
  非明只顾着把头埋在韩述怀里哭,别的都不理会了。
  谢非明在这个班念到四年级,虽然很多人都听她说过她有个画家爸爸,但作为班主任的王老师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姑姑以外的亲戚出现。老师也是人,难免以貌取人,她之前见这个来找谢非明的年轻男人仪表非凡,谈吐不俗,竟然没有想到追问他究竟是谢非明的哪门子亲戚。
  “谢非明,这是你叔叔还是舅舅?”老师采取了迂回政策向孩子询问。
  非明从韩述身上抬起头来,抽咽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半蹲在地上的韩述抬起头来,对老师粲然一笑,然后说出了他这辈子最大的诳语,“非明这孩子是跟同学撒了一个小小的慌,我不是个画家。”
  因为布艺店这一天搞活动,桔年必须上班到很晚,她之前就已经跟非明打过招呼,让周末回家住宿的非明自己在家随便吃点东西。孩子已经习惯了她工作忙时疏于照顾,这一两年长大了不少,也不再那么依赖大人了。
  好不容易盘点结束,桔年回到家已经将近十二点,这个时候电视里儿童节目早已结束,喜欢看电视的非明通常已经在床上做梦了。桔年害怕吵醒非明,经过她房间的时候刻意放轻了脚步,但是却惊讶地发泄非明房门的缝隙里竟然还有灯光泄露出来,这孩子这么晚还亮着灯?
  非明怎么睡得着,她不舍得睡。
  从韩述叔叔不期然出现在她教室里那一刻开始,她就像落到泥塘里的丑小鸭,忽然被一阵风刮到云端,飘飘然地,在别人讶然的眼神里,才发现自己一身泥泞变成了白天鹅的羽毛。
  韩述叔叔当着大家的面说出那句话之后,非明很李小萌她们一样,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对他话里的意思反应过来,倒是王老师很是吓了一跳的样子。
  “你是说,你是谢非明的爸爸?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女儿?”
  这句话说完,大多数的在场的小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把嘴张成了O字型,非明也呆住了,傻傻地盯住韩述看,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韩述当时笑着摸了摸非明长长的马尾:“不是说羽毛球拍坏了吗,差点赶不及给你送过来。去吧,别误了你的比赛。”
  他也不等非明解除石化状态,站来来看了看表,对老师笑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这孩子就拜托你了。”说完他再次俯身,把新球拍放到非明的手中,做了个胜利的姿势,又捏了捏她的脸蛋,便挥手离开了。
  非明当时就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童话梦境里,韩述一离开,同学们纷纷好奇地向她打听。
  “非明,他真的是你爸爸?”
  “不可能吧,你爸爸怎么会那么年轻?”
  “谢非明没有说错,他爸爸真的很帅耶。”
  “怎么以前没有听说,他是你的继父吗?”
  这些唧唧喳喳的声音在非明耳边徘徊,但是一丝也没有钻进她的脑海里,她当时整个人都是浮在空中的,只有手里的崭新球拍是那么真实。她轻轻拉开球拍罩的拉链,拿出她十年的人生里最不可思议的礼物,只听见李特“哇”了一声,“YONEX的新款!”然后李小萌、刘倩她们都凑了过来。
  “给我看看。”
  “我也看看……”
  她们七手八脚地摸着非明的新球拍,再也没有人记得起这球拍的主人十五分钟前还是大家纷纷鄙视的大话王,再也没有人嘲笑她是个寒酸的孤女,再也没有人怀疑她自我编织的梦境里那个年轻帅气的爸爸。她第一次成为了众人眼里羡慕的对象。
  非明在她们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才缓缓地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触了触拍网,一下,再一下,最后才放心地紧紧把它握在手里,这是属于她的东西!她有了新的完美得超乎想像的球拍,更有了新的完美得超乎想像的爸爸,也许还有人生。她想大声喊,想大声地笑,想奔跑,但她只是掉了一滴眼泪,还没滑落下来,就被喜悦蒸发。
  桔年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这孩子躺在床上,怀抱着一把球拍,睁大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但是看样子却像是发呆,当她意识到桔年的出现,紧张地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把球拍往被子里收。
  “姑姑,你回来了。”
  “嗯。”桔年轻轻掀开了非明的被子,在非明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拿出了那把球拍。她是行家,那把拍子在手里掂了掂,这是个好东西,或者说是个奢侈的东西,超刚性碳素纤维的材质,吸震手柄,重量5u,拍柄5G,软拍杆,亮黄色,看起来不下千元,但又像是特意为小女孩子准备的款型。
  从桔年把球拍拿在手里开始,非明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的手,似乎渴望着夺过来,却没有那个勇气,只能哀哀地看着。怎么会让姑姑看到了,这下子完蛋了。
  “东西真不错。”桔年坐在非明床边,看非明悄悄伸手想要摸回她抱着睡觉的东西,桔年也不动声色地把拍子挪了挪,正好放在她够不到的位置,“能告诉我怎么来的吗?”
  她的语气里不无担忧,这绝对不是一个孩子,甚至不是她们这样的家庭能够承担的东西,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被非明爱若至宝的捧着,都是不合常理的事情。非明这孩子,敏感,爱面子,爱幻象,当然这是孩子的天性,但是桔年太害怕她走错一步。她自知不是一个好的家长,但这些年,她真的尽力了。
  “我不是偷的!是别人送的!”非明尖着声音说。
  “我还是好奇,是谁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
  非明这时候变成了一直紧闭的蚌,死死守住心里裹着秘密的珍珠,她不能说也不想说,这是她和韩述叔叔的秘密。
  桔年没有等到回答,她怔怔坐了一会,答案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猜,还会有谁呢,十一年了,除了堂哥偶尔的一点馈赠之外,她和非明没有收到过任何礼物。
  “是那天你看到的那个叔叔?”
  沉默其实就代表了事实。
  “非明,我记得我是告诉过你的,小孩子不能无缘无故接受陌生人的礼物……”
  “他不是陌生人,他是韩述叔叔!”
  “他送了你一个球拍,就不是陌生人了?你连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来都不知道,我还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小孩。”
  “我喜欢他!”非明郑重无比地说,仿佛这是高于所有原则和法律的理由“我就是喜欢他,他送不送我球拍我都喜欢,谁对我好,我知道。”
  桔年苦笑一声,她听着非明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这一天下午的奇遇,讲着她的惊喜,讲着同学们的羡慕,越讲到最后就越神采飞扬,好像忘记了姑姑可能的责问。
  桔年懂了。韩述这个人,只要他肯,他总是知道该怎么样讨一个女孩子欢心,有几个人能够拒绝他?何况非明这样一个小屁孩。他略施小计,就轻易成为十岁女童心中的天使化身。
  是啊,谁没有虚荣,就像郭襄生日之夜恰逢武林大会,父母无心顾及她,姐姐郭芙嘲笑她,终于杨过率领着各路群豪及时出现,用尽心思使出光怪陆离地招数,为她点燃满天焰火,一世聪慧的小东邪从此就做了半生瑰丽而凄清的梦;就像父母双亡的哈里波特,在习惯了孤寂后忽然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里打开了小天狼星用猫头鹰送来的火弩箭,寂寞的孩子以为自己从此找到了家。谁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谁没有渴盼过这样情节里的主人翁就是自己,她小的时候何尝例外。虽然她和非明梦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桔年就这么打住了苛责这个孩子的念头,这个可怜的孩子,她有资格做一个梦,但是她又怕非明的这个梦做得无边无际,醒来得太痛。所以她叹了口气,“他不该在小孩子面前说谎话!”
  非明就这么可怜兮兮地抓住了桔年的衣袖,“姑姑,我希望这是真的,我想他是我爸爸!”

  第十二章 说啊,说你对不起我
  布艺店的促销活动还在继续,店门口,店内所有显眼的地方都贴满了全场四折起的标识。尽管店址相对偏僻,由于是周末,还是吸引了不少的顾客,桔年是白班的带班负责人,整整一个早上,忙得连喝水的空闲都快没有了。
  韩述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值客源的高峰期,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偌大的打折海报都没有看见,还颇被店里的人头涌动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退出去再确认了一遍,才有些了然。
  这个店他来过三次,除了第一次和朱小北一起见到了谢桔年,其余两次,都不怎么凑巧,谢桔年不是刚交接班离开,就是换休,人没见着,他又拉不下面子挑挑拣拣半天空手而归,所以家里倒是添置了不少东西。
  昨天晚上,韩述在卧室窗前抽了两支烟――他高中的时候学会的这个,那时他会在紧张的学习之余,躲在学校或者家里的厕所里换着姿势在镜子里吞云吐雾,为此没少被韩院长痛批。后来上大学了,终于自由自在干自己喜欢的事,可是不知怎么地,烟瘾却没了。现在他怀里揣着一包烟,常常一个月都抽不完,除非是遇上情绪波动较大或者彻夜加班的时候,才会抽上一口,很多时候反倒是用来“孝敬”他调查的嫌犯了。他也搞不懂,自己昨夜忽然有抽两口的欲望,究竟是出于特别的兴奋还是特别的烦躁,不过早上起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刚换的新窗帘竟然被烟灰烧出了一个手指头大的洞,所以,他不得不一大早又来到了这里。
  谢桔年看起来真的很忙,她先是笑容满面地陪着一个秃头的肥胖中年男人挑选到了一床颜色恐怖之极的床单,韩述敢打赌,胖男人怀抱着买到新床单,看着谢桔年那满意的表情,更多地是出于对床单上躺着的人的向往,真让他恶心了一回;送走了胖男人,谢桔年又被一对夫妇叫了去,那对夫妇看起来什么都想买,但是似乎又什么都不满意,韩述都在店里转悠了半个小时,夫妇中的那个女人一直都没有找到她称心的窗帘,那挑拣的手势和挑剔的表情,很容易让人觉得她是面对的不是布料,而是垃圾。既然如此,韩述万般不解她为什么还要把时间耗费在这里。
  韩述装作也看窗帘的样子,慢慢地靠近了一些,女人果然还在抱怨,艳丽的太轻佻,素淡的太晦气,卡通的太幼稚,蕾丝的太繁复,光听她滔滔不绝,韩述想死的心都有了,谢桔年的笑容居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诡异的是,她看起来真的一丝不耐烦都没有。
  “这个怎么样,老婆?”
  “哎呀,太透明了,对面楼的人都可以看过来,一点隐私都没有了。”
  韩述听到这番对话,很不厚道地想起了某个笑话,对面楼的人要是真的无意中看到这家女主人裸露的样子,相信很快会自觉地拉紧自家窗帘,从此再也不想打开。他想着,就自娱自乐地笑了起来。轻轻的笑声引得那对夫妇和谢桔年都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韩述单手握拳置于唇边,佯装咳了一声,恰好掩饰住了笑容,然后,他也看向那块女人嫌透明的布料,露出一个惊喜地表情,自言自语道:“这个不错,小姐,这个多少钱一米?”
  谢桔年有些意外,但还是相当地配合。她答道:“打完折65元一米,很优惠的,先生。不过店里的存货估计也只够一个窗子用了。”
  “没事,一个窗就够了。”韩述对那窗帘的热爱看起来很真诚。
  “这位女士……”
  “明明我们先来的!”那个女人果然不干了,紧紧揪住了那块窗帘,仿佛一松手它就会飞,“给我开票吧,我就要这个了。”
  “哦,这个……没有问题,我带两位去收银台。”桔年看起来也有几分无奈,那个女人终于抢回了她的窗帘,去买单的过程中,还不忘示威地朝韩述看了一眼。
  韩述忍住了笑意,用沮丧的声音对谢桔年说,“小姐,你总得给我推荐一款跟那个差不多的吧。”
  桔年闻言,也没有办法,纯粹来找事的人,怎么都是躲不过的。她只得招来另一个小妹,领了那对夫妇去付账,自己走回到韩述身旁的一米开外。
  “不感激我为你打发了那个难缠的老巫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瘦田无人耕,耕了有人争,有道理极了。”韩述想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
  “挑剔一点也没什么,顾客就是上帝。”谢桔年的回答中规中矩。
  韩述好像不太喜欢跟人在一米开外对话,他向前挪了半步,笑道:“那你不为我这个上帝推荐一款?”
  谢桔年恰恰好又退了半步,她紧张了,韩述知道。
  “我以为上帝家是不用窗帘的。”谢桔年小声地说。
  “咳,我卧室的新窗帘不小心被烟灰烧出了一个小洞。”为了证明话里的真实性,韩述还用手比划了一下那个洞的大小,“我比较喜欢完美的东西,所以……”
  “其实,假如你窗帘上真有那么一个小洞的话也有个好处,借着外面路灯从洞里透进来的一小束光,晚上起来上厕所,不开灯也可以找到你的拖鞋。”谢桔年小心翼翼地建议。
  韩述想说,不错嘛,还挺有幽默感,但是他发现她看起来比他更诚恳,他敲着自己的下巴,感觉有点回来了。谢桔年这厮至少有一些地方没变,她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你第一眼觉得她默默无闻,第二眼觉得她更默默无闻,第三眼她会忽然很低调地让你大吃一惊。她不喜欢跟人起争执,凡事不爱出头,你惹她第一次她求你,你惹她第二次她躲你,可是第三次她会打你个比谁出手都狠的大嘴巴子。韩述总觉得她看上去像只兔子,白白的,怯怯的,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贱贱的,难道这就是流氓兔的精髓?
  韩述现在不想跟她讨论窗帘洞跟半夜内急找拖鞋之间的联系,他打了一个投降的手势,正色道:“那个,谢……桔年,我们不说别的,好好的,认真地谈一谈好吗?”
  “在这里谈?”桔年环视了一眼人越来越多的卖场,由衷地感到怀疑。
  “假如在别的时间你可以赏脸的话更好。”
  谢桔年犹豫了一些,“说实在的,你那天来找我,我也想了挺久的……”
  “结果呢?”韩述很不满意她这个时候的停顿。
  “结果……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你要问孩子的事,我可以很付责任地跟你说,非明跟你没有关系,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我愿意用任何方式证明,真的……”说话间有个管理层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谢桔年叫了一声“经理”,然后很让韩述鄙视地迅速切换了话题,“真的,先生,这个价格已经很优惠了,我们店的活动一年只有这么一次,这个面料跟您的气质也很相称的。
  韩述在经理的背影离开了一定距离后,恨恨地甩开谢桔年递过来的那块迪士尼图案的面料,见鬼的才会跟他的“气质相称”,简直不知所云。
  “她不是你的孩子,你不要让她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吗?”仿佛是担心自己的话韩述没有听懂,她又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
  “那你给我个解释,孩子是谁的?别跟我说是你堂哥的,你堂哥收养的孩子怎么会丢给你养,你看上去像个好保姆吗?你倒是拿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出来。”韩述开始耍无赖了,他轻易就将自己认同的“谁主张,谁举证”、“疑罪从无”的立法理念抛到了火星,至于什么“公民隐私神圣不可侵犯”更是无稽之谈。
  “孩子的确是我从福利院收养的,但我的底子不干净,条件也够不上,所以我堂哥帮了忙。至于为什么,这是我的事。”
  又来了,为什么就不能换一句,每到这个时候,韩述才觉得自己是充满了无力感的。他气焰顿消,心乱如麻。孩子不是他的?他这些日子里,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结果,毕竟现实不能等同于肥皂剧,而且,就在半个月前,他还想过,假如以后结婚了,也永远不要孩子,做一辈子的丁克族。更重要的是,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共有一个血脉相连的结晶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可是他听到这个答案,忽然觉得难受了,不是失望,也不是疼痛,就是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但是又没有痛感,怅然无边。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究竟站在什么立场指责她,好像任何一个立场都站不住脚,从当年到现在,谢桔年虽然都让他受不了,但是她从来没有做错――错的人是他自己。她的退让助长了他的嚣张。
  “这么说吧……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并不好……”
  “呃,其实我过得还可以了。”
  “别打断我好吗?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时候我年纪太轻,也不怎么懂事,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没去找你,因为我怕见到你,很怕,见到你我会想,原来,原来韩述是这样一个人……我的意思你懂吗,我好像欠了你钱,但我不知道拿什么还,我就得躲一躲,所以我宁愿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就是这么没用,你应该看不起我……”从来没有一场辩论或者陈述让韩述觉得是这么艰难,世间的语言都好像成了虚设,万万千千的词汇,他就是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
  “这么说好像有点无耻是吧。”他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继续说:“这些年,我快要说服我忘掉那些事情了,不能想,否则关了灯就睡不着,很困的时候就会胡乱地做梦……好像差不多成功了,我就见到你了……我,我很难受。”他说出了这句话,那些拙于表达的情绪忽然就有了个出口,无论说什么,其实都归结于这一句,于是他重复着,“谢桔年,我真的很难受。”
  桔年看了一眼四周,一个引人注目的男人在她面前沉痛不已的画面绝对不是她希望出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的。别人也许觉得他这番话语无伦次,但是她终于领会了韩述想要表达的意思,“你觉得对不起我,希望忏悔是吗?”
  韩述怔怔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好,如果你心里有愧,就直说吧。韩述,说啊,跟我说对不起……你为什么不说呢?说你错了,就向我忏悔,说你对不起我!”
  韩述有些茫然,但是在他脑子正常运作之前,那句话已经脱口而出,它在他心里潜伏了多少年?
  “对不起……桔年,对不起。”
  谢桔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好,我原谅你了,韩述。”

  第十三章 我才刚刚做好准备,她就按...
  韩述回到住处,走到楼下的门卫处看见背着羽毛球拍跟门卫聊天的朱小北,才想起他和小北约好的一周一会。他懊恼地看了看时间,幸而离说好的时间还有三分钟,朱小北来早了,但是他拎着他刚采购回来的新窗帘,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朱小北跟年过半百的门卫大叔聊得正是兴起,经别人提醒才注意到经过的韩述,她勾着球拍三步并作两步跳到韩述身边,拿起他的手腕也看了看时间,笑道:“我靠,精英们都把时间掐得那么准?”
  他们说要了要一起去打球的,场地已经提前预定了。韩述是个精力充沛的爱动之人,一段时间没有舒展筋骨,就会觉得闷得慌,这一次他看到了朱小北一身的运动装备,竟觉得有些疲惫。但他不想扫了朱小北的兴,毕竟是有言在先,便还是说道:“再给我五分钟,我上去换衣服。你上去坐一会,或者继续聊,我几分钟就好。”
  朱小北不置可否地在他后面跟了几步,见四下无人,便打趣道:“看你眉毛都在头上打了一个结,一周不见,该不会又从爸爸荣升到外公了吧?”
  韩述夸张地假笑两声,“很好笑。”
  “说真的,看惯了你神气活现的样子,换这表情我不习惯。”
  韩述双手揉了揉面庞,做了一个换脸的表情,用标准的六颗牙笑容面对她,“这样您老满意吗?”
  他说完继续穿过绿化带往电梯间走,朱小北跟了上去,“这才差不多。对了,韩述……”
  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前行着的韩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停了下来,刹不住脚步的朱小北差点前胸贴后背地跟他撞上。
  “我有话要跟你说。”
  “小北,我有句话想要跟你说。”
  几乎相同的一句话,两人差不多同时脱口而出,说完了之后都愣了一下。
  “你先说。”韩述打住自己临时起意要跟朱小北好好谈谈的迫切念头,遵循着女士优先的原则。
  朱小北撑着腰“噗哧”一笑,“这种时候我们倒是有默契了。真的让我先说?好吧。”她装作很认真地挺直了腰,“那个韩述啊,我过两天可能会离开G市,有些事需要回新疆处理一下。”
  即使在这个时候,韩述职业性的敏感还是让他注意到朱小北话语里独特的用词,关于新疆,她用的是“回”,而不是“去”,仿佛那边是她的家乡,可她明明是沈阳土生土长的姑娘,新疆不过是她短暂求学的地方。
  韩述选择了不指出这一点,他耸了耸肩,“什么时候出发?有很重要的事吗?”
  “一点私事,对我来说也算是重要吧。”
  “那没关系啊,需要我给你定机票吗?什么时候走,我送你去机场?”
  “送什么,我又不缺胳膊少腿的,飞机场谁不会去?”朱小北大大咧咧地说。
  “去几天,要不回来的时候我去接你?”
  “不用,我也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学校那边请了长假。”
  “哦。”韩述顿了一下,确实有几分疑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帮得上忙吗?”
  “大概不行。”朱小北笑着说,她挠了挠头,“韩述,我们认识也有挺长一段时间了吧?”
  “嗯。”
  “你这家伙,虽然穷讲究又臭美一些,不过还是挺可爱的。”
  “求求你别夸我,我难受。”
  “别打岔啊,夸你是过门罢了,我是想说……你也试过吧,有一些地方,一些人,虽然没有什么意思,但是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怎么说呢,魔力?”
  韩述看了朱小北一眼,没有说话,朱小北觉得自己说的话自己听着都晕,可是莫名的,她觉得韩述应该理解。
  的确,韩述从朱小北的话里隐隐听出了一些什么,他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出声,原本打算要说的那些话,似乎都失去了必要性。
  “轮到你了,韩述。”朱小北学他做了一个“洗耳恭听”的手势。等了一会,却没有听到韩述说话。“哑巴了?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你家的新窗帘。”
  朱小北人是豪爽,心却不粗,韩述是知道的。他提起手里的东西看了一眼,所谓的隐秘,大概只有当事人自己觉得是隐蔽的。
  他索性直接问:“小北,你跟她……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决定了,要是朱小北问“她”是谁,他就会当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直接跳过这一话题。
  朱小北侧着头,韩述起初以为她是为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费解,原来她是在回忆。
  “我以为你会早一点问我这个问题,你们南边的男人,就是差了这点爽快。你是问我跟谢桔年吗?我跟桔年是去年在火车上认识的,她从G市到兰州去,当时正好我也要从兰州站转车回乌鲁木齐,36个小时,差不多两天两夜,她就坐在我对面位置上,想不认识都难。说来你都不信,更巧的在后头,那次我回到新疆屁股还没坐热,办好了手续又得屁颠颠地往回赶,没想到在兰州站候车的时候又让我遇上了她返程。她跟我的车票不是同一个车厢,结果我跟别人换了个位子,又跟她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你还别说,她这人有意思。”
  “兰州?”韩述费力思索着自己关于谢桔年贫乏记忆,没有一项与这个地点相关,而且根据他从卷宗里了解到的情况,桔年父母双方均没有北方人。他不知道她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孤身千里迢迢地奔赴塞北。
  朱小北好像猜到他有此疑惑,她说道:“人家是去旅行的。怎么,一个人就不能旅行?看你这想法俗的……别以为就你们这四季如春,西北大漠就是光秃秃的一片,其实那边值得一去的地方多了去。”
  既然说到了这里,韩述也不想再遮遮掩掩,他追问:“她在火车有没有跟你聊起过什么?”
  “其实你想问的是她有没有问起过你吧?”朱小北说话一点歪都不拐,让韩述颇有些狼狈,虽然那确实是他的本意。
  韩述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人此刻正站在绿化带的一个垃圾桶旁边,一个大煞风景的场所,这场突如其来的对话本来就是唐突的。他和朱小北是一对名正言顺的恋人,可他们聊起对方的隐私,却犹如隔岸观火,这种感觉稍微往深处想一想,都是非常怪异的,以往他们似乎都没有感觉到,是不约而同的粗心,还是大家都刻意地忽略?也许朱小北第一次在布衣店里就看出了什么,有些东西是那么明显,可是她没有问。同样的,韩述他不也没有追问,身为自己女朋友的朱小北为什么草草交代两句就赶赴新疆,连一个归期都没有吗?
  朱小北看了一眼韩述手里拎着的东西,“新窗帘看上去真不错。商店里最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顾客了。韩述,有些事情你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自己问她,我发誓如果当初我知道我跟她的关系会这么狗血,我会八卦得更加彻底一些。”
  韩述试着去探究朱小北话里的意思,可是她眼里的坦荡一览无余,“韩述,你认为非明是你的孩子?我跟这女孩打过两场球,小小年纪球打得不错,过几年我都赢不了她。”
  原来她连谢非明都认识。韩述摇头,“我不知道,大概不是……可我忽然觉得,好像不是孩子的问题。我今天去找了谢桔年,是,我承认我心里有愧,一句话,她说她原谅我了,所有的一切一笔勾销。可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啊,小北,我没有想到我刚刚开始准备,她就按了停止键。”他继而自嘲地笑,“我不知道怎么停下来,不久前,我还在孩子的老师面前撒了个慌,她们都以为我真的是孩子的爸爸。”
  “我说你这人平时看上去挺正常的啊,怎么关键时候彪乎乎的……好了,我明白了。你说吧,还是我来说?”朱小北用她习惯性的“咱哥俩谁跟谁”的姿态拍着韩述的肩膀。
  “说?说什么?”
  “别跟我装傻,你看起来可不像说废话的人。”
  韩述沉吟片刻,抓着朱小北停留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说道:“不如等到你从那边回来再说。如果你在那边……在那边……总之,小北,不管到最后怎么决定,这件事里错的那个人都是我。”
  朱小北不以为然,“谁对谁错,我都免不了我老娘一顿胖揍,在她看来,甩男人可耻,被男人甩更是可耻的立方……你快给我上去换衣服,说好要陪我打够三个小时,趁你状态不好,姑奶奶就不信赢不了你!”
  朱小北和韩述的一场球其实只打了四十分钟,期间韩述的电话响了好几次,放在背包里,谁都没有听见,直到中场休息,他才回了个电话,之后走向朱小北,脸色说不出的怪异。
  “咋……咋了,你玄孙降生了?”
  韩述摇头,一边用毛巾擦拭脸上的汗水,“院里打来的,公事。”
  “今天不是周末吗?”
  “刚刚接到通知,我负责的那个建设局的案子……当事人上厕所的时候,撬开卫生间的气窗,从六楼跳了下去,当场死亡。就在半个小时前。”
  “不会吧?就是你说马上就要结案的那个?”朱小北也吓了一条,虽然她跟那个贪污的小科长素未平生,但是一条人命就这么生生地没了,还是让人发懵。
  事关职业机密,韩述也没有说太多,匆匆点头,跟朱小北交代了几句,衣服也顾不上换就飞也似地赶往单位。他一度认为,他在城南区最后一个案子确如蔡检所说,简单到如切白菜一样容易,一切如同板上钉钉,不用费多少功夫,马上就可以结案,然后他顺利走人,到市院赴他的新任。这一次韩述错了,无论是事业还是感情,他认为简单的事情,其实都远比他想象中的要错综复杂。

  第十四章 我原谅,并不代表我忘记
  韩述临时离场,朱小北在球馆里独自坐了会,一个中年大叔见她落单,邀请她打了两局,朱小北在大叔身上收获了大获全胜的快感,末了,大叔邀请她共进晚餐,她以自己要回家带孩子为由拒绝了,收拾好东西走出球馆,太阳西沉,在天边只余一抹晕红。
  这个球馆朱小北来得少,附近一带也不是很熟,今天韩述跟她提起了谢桔年,她才记起桔年以前跟她说过,离这不远有个小牛肉面馆味道相当不错,朱小北却一直无缘得试。看样子韩述短时间内是不可能脱身了,现在不正是去品尝牛肉面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吗?朱小北也是行动派,决定了,就二话不说按桔年说起的方向寻找。
  朱小北从小生活在北方,脚踩着的是一马平川的土地,她们家乡给人指路习惯指东西南北,东西走向的是街,南北走向的是道,一说就明白,可是到了南方,这些概念完全失去了意义,G市就是一个典型,大大小小的马路、巷子如蛛网一般,完全不按牌理出牌,这里上个坡,那里拐个歪,朱小北自认方向感极好,初来之时也犯了晕。这边的人指路也有意思,不说方向,只喜欢讲左右,往左,往左,再往右,往右,拐个歪,一不小心就走成了个中国联通的标志。
  好在谢桔年不这样,她指路别有一番意思,她说你在XX路,看见一栋高楼,金灿灿的,就朝那走,然后走过那个有点儿歪的红绿灯,往前数第五盏路灯对过去的地方就是巷口,巷子里有不少小吃店,那件牛肉面馆没有招牌,只有一棵很像“亢龙有悔”的樟树,树旁边就是了。
  谢桔年说起那些特征物的时候那么言之凿凿,好像比起左右东西,那才是永恒不变的。朱小北当时听着觉得好玩,现在一路走过去,金色的大楼,有点歪的红绿灯,第五盏路灯对过去的巷口,巷子里的小吃店……竟然一样不少,而且那颗奇形怪状的樟树,除了黄日华版《射雕英雄传》里郭靖经常比划的降龙十八掌第十八式“亢龙有悔“,朱小北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它。
  站在树下,红烧牛肉热腾腾的香味扑面而来,其实比起跟韩述吃饭时,他对场所、餐具、气氛的讲究,朱小北更喜欢这样人间烟火的味道。小小的店面,简陋得可以,不过正赶上晚饭时间,食客那叫一个多。朱小北吆喝了很久,店老板才给了她一张招牌牛肉面的塑料小牌,然后她又继续为在拥挤的店面里找位子而发愁。
  店里的空间也就十来个平方,不规则地摆着几张低矮的小方桌,朱小北放眼望去,挥汗如雨毫无形象吃面的人里,年轻的俊男靓女还不在少数,她看着看着,忽然就眼睛一亮。奇了怪了,难道真的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桔年,谢桔年?”
  朱小北可管不了那么多,隔着好几个人呼唤着那张熟悉面孔。
  谢桔年真的是在那里,她忙了一天,现在才下班,布艺店离这就两个路口,非明去上羽毛球训练课,孩子不在家的日子,她通常很少开伙,随便找个地方就地解决肚子问题。
  牛肉面很烫,桔年吃得很慢。她的那种慢不是培养出来的优雅和矜持,而是不赶时间的闲适,没有人在等着她,她也不等待任何人,仿佛这样一碗面条,可以慢悠悠地吃到地老天荒。
  桔年听到了有人在唤自己,停住了筷子。“朱小北!”她不由得笑了起来,招呼朱小北过来。
  “我第一次来,就逮着你了,你说巧不巧。”朱小北说。
  “一直说要跟你一起吃牛肉面的,择日不如撞日。”
  说话间,朱小北才发现桔年并不是一个人,她的对面坐着个年轻女孩――又或者说是女人。之所以这样不肯定,是因为那女子浓妆覆盖下,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更无从分辨年龄,朱小北只能从她蕾丝的粉色低胸露脐T恤包裹下的娇娆身躯判断出她年纪不会太大。这个时候天还没有全黑下来,说实在的,朱小北没有在自然光线下见识过如此俗艳的打扮,颇有些惊讶。
  那女子看到桔年遇到了熟人,拍拍膝盖站了起来,腾出自己的位置,然后对桔年抬了抬下巴,“我先去开工了,你们聊。”她没有跟朱小北正面打招呼,说完就走了出去,擦过朱小北身边时,一股浓烈的廉价香水味灌入朱小北的鼻子,朱小北强忍住了打喷嚏的欲望。桔年倒也不留,只低声说了句,“小心点儿吧。”
  那女子笑笑,也不回答,走出了几步,从紧身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痀偻着背点着了一根,渐渐走远。
  朱小北自称走南闯北,没什么没见识过的,其实她出身家庭根正苗红,老娘管得紧,从小到大受的教育又中规中矩,虽喜爱四处闯荡,可遇见的结识的多是斯文人类。她不习惯韩述的精致生活,真正的社会底层却也难得接触到。之前坐在桔年对面的女子,一身的风尘疲惫之色难掩,很容易对其从事的行业有不纯洁的联想,对于这类人,朱小北过去只从各类媒介的社会纪实栏目中得见,这么近距离打照面,倒是头一遭,因此很难不多看两眼。
  “你的面条来了,还不肯坐下?”桔年笑着唤回她的注意力。
  朱小北收回目光,自觉有些唐突,坐下来之后,“嘿嘿”地笑了两声,好奇问道:“你朋友?挺有个性的啊。”
  桔年对她的疑惑毫无惊讶之意,拿着邻桌的小调料罐子递到她面前,“这个你要不要……呃,是啊,以前的一个舍友。”
  也许桔年是明白的,这样简单的一句回答满足不了朱小北的好奇,她笑笑,又补充了一句,“在‘里面’时的舍友,晚我几年出来。”
  相识以来,桔年并没有刻意在小北面前掩盖她过去人生中的那段“污点”,当然,也没有刻意渲染其中的曲折离弃,关于那段岁月,她最常用的语态是“进去了,后来出来了”,就此一笔带过。不留心听的话,会以为她进出的不过是世间最平凡的一个场所。
  若不是桔年身边方才出现的那个旧时“舍友”身上沦落的气味,朱小北一直很难把自己认识的谢桔年和真实的罪恶联系起来。她眼里的谢桔年就是眼前这个样子,小小的一张脸,恰到好处的五官,没有什么特别让人惊艳的地方,不张扬也不魅惑,但是组合在一起,就是再合适不过,说不出的耐看。她不算是特别美丽的,但也并非不美丽;给人的感觉并不凌厉,但也不是温婉;她话不多,却并不沉闷木纳;她看上去并不算太精明,可该知道的东西她全都知道……她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宛如一个模糊而矛盾的混合体,偏偏又跟别人是完全不能混淆的,她就是她,一个叫谢桔年的29岁女人。
  小北想起初识的火车上,她们相对而坐,漫长的枯燥旅程,谁可解乏?朱小北一向是健谈的,跟谁她都能聊得热火朝天,她当然不会放过自己对面的同龄之人。谢桔年好说话,但并不容易混熟,朱小北说十句,她往往才适时地回应一两句,可这一两句就让朱小北觉得整节车厢跟她讲话最有意思,她最能听懂自己讲的隐讳笑话里的意味,总在最恰当的时候问一句“然后呢?”让朱小北得以滔滔不绝地继续往下侃,你以为她听得漫不经心,她说出来的却正是自己要表达的意思。
  路途过了大半,开往兰州的火车上的最后一个夜晚,车厢里的乘客已经寥寥无几,朱小北几乎一夜没睡,她就这么跟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孩说着自己的前二十几年生活,她说起她的幸事,说起她的遗憾,说起她的朋友,说起她爱过的人和错失的人。
  谢桔年倚在车厢的玻璃窗旁静静聆听,几乎没有任何打断,她的平静如水让朱小北觉得自己的过往变成了一条河流,就这么慢慢地,慢慢地在两个人的车厢里流淌,甜蜜的,辛酸的,如水波跃动,历历在目,可是没有声息地,就过去了。
  那是朱小北有生以来最酣畅淋漓的一次倾诉,她并不是没有朋友,但是她的倾诉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劝解,也不需要同情,她只需要倾听,一种能够理解的倾听。她还记得,那个晚上赶上了坏天气,玻璃外的荒野,大雨倾盆,闪电的光划过谢桔年无风无雨的眼睛,是一种极富参错的对照。
  次日清晨,七点刚过,火车抵达兰州站,是桔年叫醒了有些犯困的小北下车,朱小北在月台的人潮中短暂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囊,她的同路人已经不知道去向,那一次,她甚至不知道桔年的名字,关于自己,桔年绝口未提。
  返程时在候车室的再次偶遇是两个人都意外的,对此,朱小北归结为“缘分啊缘分”。所以她不由分说,半强迫地让原本坐桔年对面的小伙子和自己换了座位和车厢,为了避免两人再次失之交臂,她主动提出跟桔年交换了姓名和联系电话,这才算是两人友情的正式揭幕。
  朱小北的一切在去时已经讲完,但她对桔年相当好奇。桔年没有太多的提到自己,她说自己平淡乏陈,但是为了缓解旅途寂寞,她愿意给朱小北讲一个故事,一个年少时的故事。
  “如果我知道,故事里的人有可能跟我相关,我发誓我会把每一个字听得更仔细。”傍晚的牛肉面馆里,朱小北坦白地说。其实那个故事朱小北并没有听完,桔年的讲述太过缓慢,缓慢到小北会觉得这个故事只有开头,没有结局。
  朱小北的这句话让桔年愣了一下,她没有作声。
  小北自顾往下说,“其实,我第一次把他带到你的店里,你已经认出他来了吧。”
  桔年正好吃完了最后一口,她说:“你那时刚告诉我你行了大运,找到了结婚的好对象。我不想让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影响你。”
  “细枝末节?你就是这么形容我们的韩大检察官?”朱小北朗声大笑,“他绝对会伤心的,这个‘细枝末节’甚至假想他是你孩子的爸爸。”
  “非明不是我生的,韩述更不是她爸爸,小北,你大可以放心。我和韩述的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不足以影响到你和他现在的生活。”
  “也不足以影响你自己的生活?桔年,韩述他放不下的,你真的原谅了他?”
  桔年再度沉默了,面馆黑黄难辨的墙壁上嵌着两台壁扇,沾满了油污的扇页转啊转,那尘垢就成了模糊的一团,电扇带起的风吹动了矮桌上一次性卫生筷的筷套,不安份的就要飞走,桔年伸手按住了它,轻轻将它揉作一团。
  “说对不起是很容易的,说原谅也不难。小北,人活着往往就是吊着一口气,快乐是一口气,伤心是一口气,愤怒是一口气,仇恨是一口气,歉疚也是一口气。韩述他就是憋着这一口气,所以他不肯放过他自己,既然他需要一种象征性就救赎,那么我就给他一个原谅,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他都这么耿耿于怀,你就从来没有怨恨过?”朱小北问。
  桔年答道:“恨?说没有恨过的不是人。最初的时候我连自己都恨,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为了在高墙铁栏里,晚上透过小铁窗看外面的灯熄灭,白天在监狱车间里踩着缝纫机,领那一个月一块几毛钱?可是恨着恨着,竟然就淡了,时间太久,原不原谅又有什么所谓,对于我来说,他的歉疚并不珍贵,谁的歉疚都不珍贵。刚才那个女孩子你看到了吧,她叫平凤,我的牢友。你猜的没错,她是干那一行的,反反复复进去蹲也无非为了这个,刚出来卖的时候是因为家里穷,供几个弟弟读书,觉得自己的牺牲很伟大,后来在里面过了几年,出来也想清清白白地过日子,弟弟们都成家了,也不富裕,大概也是感激的,有时塞给她百来几十块,有时给点小东西,可又怕她提起那些不光彩的事,自然而然地走往也就少了。她也不是说恨谁,不过是想活着,可是没文化,没特长,苦力干不了,好人不会娶她,总得吃饭吧,弟弟们隔三岔五塞的那点钱还不够她出去干一个晚上,她也不愿看他们躲躲闪闪的样子,不重操旧业又能怎么样?我说阿凤的事,其实就一个意思,歉疚也好,什么都好,那都是别人自己的事情,跟我们没关系,如果一句原谅可以让韩述回到他的生活,大家互不打扰,那我就原谅他,其实说实在的,也早就不恨了。”
  小北问:“如果他愿意给你一个有价值的补偿呢,比如说,未来?他敢当着别人的面说非明是他女儿,你敢说这仅仅是歉疚?就算你不愿意被他打扰,他能罢手?”
  “你们不是……”换成桔年面露疑惑。
  小北笑道:“韩述是一个结婚的好对象,但世界上还有很多结婚的好对象,好女子何患无夫?我试过了,大概很多人都可以将就着过一辈子,但是她们都不是朱小北。”她说着,有些痞气地揽着桔年的胳膊,“对韩述,我还算中意的,不过我更中意你啊。”
  “那我们就结婚吧。”桔年随口说。
  朱小北不顾别人的侧目,笑够了,才低声对桔年继续说道:“桔年,我要回新疆去了,江南他得给我一个说法。找个好人嫁了吧,他说得轻松,他是我的谁?至于韩述,别的我不敢说,对你他是有心的。假如你肯伸手去抓牢,他至少能给你稳定的生活,不但是你,还有非明。既然可以说原谅,何不……”
  桔年抿嘴浅浅一笑,打断了朱小北,“那些事情,我原谅,并不代表我忘记。
  ――看,天全都黑下来了,人也少了,你急着赶回家吗……好的,如果你愿意听那个我来不及讲完的故事,那我可以好好把它讲完,只要你愿意。”

  第十五章 从蝴蝶到蛹
  很多年华将逝的人回头看时,都喜欢说一句话:青春务必惨烈一些才好。年少时的记忆血肉横飞,老来诸事皆忘,舔舔唇,还可以隐约感受到当年热血的腥甜。这么说起来,桔年的青春是及格的,或者说,她一不小心又拿了高分,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意。
  张大才女如是说: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不过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聪明之人,就在扇子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愚拙之人,就守着看一辈子的污血扇子。青春也是如此,谁当年没有张狂冲动过,谁没有无知可笑过,可别人的青春是用来过渡的,用来回望的,大多数人都是聪明人,成熟了之后,隔着半透纱帘欣赏自己的桃花扇,可桔年不同,她撞得太用力,血溅五步,那里还有什么桃花扇,生生就染就了一块红领巾。
  悲惨吗,好像是有一点。换作了其他人,只怕已觉太痛,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桔年不这样,如某人评价的,她身上有一种消极的乐观主义精神。桔年怕痛,她属于痛感神经特别强的那种人,据说三岁的时候家里人带她到医院打针,大人把她脸朝下放在大腿上,胳膊紧紧夹住她的身子,没想到医生朝屁股一阵扎下去,她身子不能动弹,两条腿硬是把一旁的木制注射流理台蹬翻在一米开外,不是因为天神神力,而是因为太痛,不能自已。可是自从学前班以后,每次防疫站的医生到教室里给学生注射疫苗,她总是第一个撂起袖子视死如归地走到医生面前。老师问:“谢桔年小朋友,你为什么特别勇敢啊?”她回答说:“我想把害怕的时间变短一些,打完了针,我就不害怕了,还可以在一旁看着别人害怕。”因为这个回答,尽管她“勇敢”,可是她一次也没有得到过表扬。
  桔年喜欢做噩梦,因为她知道梦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有什么紧要,醒来了,怪兽不见了,才知道清晨是那么好。她说人活在世界上,最幸运的事不是中大奖,而是身陷囹圄的时候,忽然铁窗外传来一个声音说:“抓错人了,你走吧。”在任何时候,她的心里都不忘给自己留一条救命的绳索,假如这条绳索救不了她的命,至少她还可以拿来上吊。不管好的记忆,坏的记忆,忘不掉的话就干脆记得吧,就像你一直按着自己伤口,然后再松开,忽然就觉得没有那么痛了。就像桔年十八岁生日大半个月那改变了她一生的那一天――她从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沦为了一个女囚,可是关于这一天的记忆,十一年来她反复地回想,到了最后,她记得的不过是那一阵凉,留了很多年的长发被一剪刀绞断,忽然裸露在空气中的后颈,真凉啊……一如高墙内第一晚,洒在她脚边的一小片撒了盐似的月光,凉。
  其实严格说起来,三岁以前的谢桔年是一个特别活泼的小姑娘。那时她爸爸妈妈工作忙,基本上她是跟在爷爷身边生活,只在周末的时候和回到爷爷住所吃饭的爸爸妈妈团聚。
  爷爷是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老知识分子,退休了之后,还是老干部群体里的活跃成员。他的手很巧,不但写得一手好书法,还能用缝纫机做漂亮的衣裳。桔年从爷爷那里得到的,除了总比别的小朋友别致鲜艳的花裙子,还有更早的启蒙。她画水墨画猴子献桃,好几次在幼儿书画赛上获奖,别人还在念着“秋天到了,树叶黄了”,她就顺口溜似地欢快地背诵:“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桔年并不知道诗里的意思,可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牵着爷爷的手,在大人们面前脆声朗诵,那些拗口的字眼,对她来说一点儿障碍都没有,她背诗的时候镇定而严肃,叔叔阿姨大伯大婶们让她表演个节目,她二话没说就转个圈儿又唱又跳,半点怯场也没有。桔年后来翻看自己儿时的照片,还没有长开的时候,她的脸真圆,红扑扑的,苹果似的,够得上可爱的标准,再加上胆子大,表现欲强,大人们都喜欢她,她是众人的小开心果。这么算起来,她的童年是愉悦的,至少在三岁以前是的。
  桔年刚满三岁不久,爷爷某天夜里出去打桥牌,回来的时候脸庞像喝醉了一样红,他说自己头晕,洗了把脸就回床上躺着,一躺就再也没有醒过来。爷爷死了,桔年的文艺天分似乎永远就定格在这个时刻,直至现在,她会画的也仍旧只有那个猴子献桃,技巧水平跟三岁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那再也不是什么天分,只不过是稚拙的童年记忆。
  爷爷的丧事一办完,桔年就得到父母身边生活,收拾东西时,妈妈觉得她太磨蹭,催促了很多次,使她不得不在经历了一场死亡后变得乱糟糟的屋子里放弃了寻找她画具的打算,抱起自己最喜爱的几件衣服就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
  才刚上幼儿园不久的桔年虽然和父母相处比不上爷爷亲近,但是她热爱自己的父母,就像所有的孩子热爱“爸爸妈妈”这四个字本身,一直以来的聚少离多更加深了她对于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向往。
  桔年的父亲谢茂华当时在市检察院汽车班做专职司机。谢茂华的性格和他的父亲、桔年的爷爷完全不一样,他没赶上好的时代,读书少,开车是他最大的专长,也是他唯一的专长,幸而所在的单位还不错,拿的是当时的铁饭碗。他是个极度内向和拘谨的男人,不管是语言和行动,都很少表达什么,或者说是没有什么可表达的,即使在家人面前也一样。相对应的,他娶的妻子也是个非常传统和保守的女人。
  桔年的母亲原本没有工作,后来因为丈夫的关系,在市院的职工食堂里做临时工。她虽说受的教育也不多,可道德感非常之强烈,自己平时当然是端端正正,衣着打扮清汤寡水一般的素,见到稍微外向热情的女性,或者太过耀眼的打扮,最爱私下愤愤不平地表达她对于这种“轻佻”的厌恶。
  从被领回家的第一天起,桔年带回来的花裙子、小发卡没有一样能够入她妈妈的眼,妈妈说,“女孩子,穿得那么花哨,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不正经人家生的。”说这些话时,爸爸则表现出一种赞成的沉默。桔年对“不正经”这三个字的认识不深,但从妈妈的神态来看,也猜到不是什么好的字眼,她第一次感到惶惑了,她在爷爷身边很快乐,这些漂亮的衣服她也很喜欢,怎么就忽然之间变成了不好的东西呢。
  她乖乖地穿回了妈妈给她挑的“素净”衣裳,从爷爷老房子附近的幼儿园转到了检察院家属幼儿园,正式开始了一段崭新的生活。她还有很多不对的地方,还有很多是要改正的。爸爸妈妈不喜欢她话太多,每天没心没肺的笑,不喜欢她钟情于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喜欢她做别人的开心果,那样显得疯疯癫癫的。他们希望她安静一些,再安静一些,
  虽然桔年不知道再安静下去她和木偶剧里的假人有什么区别,可孩子的韧性是无限大的,适应这种变化对于她来说倒也不难。她像大院里所有双职工家庭儿童一样白天在幼儿园做游戏,晚上回到家听爸爸妈妈批判电视剧里的漂亮姐姐妖里妖气的,又或者单位里的某个阿姨轻浮得不得了,还有谁谁谁简直就是XX……这些词汇对于她来说新鲜又陌生。
  有一次,爸爸妈妈带她一起上街买东西(桔年的父母在一同出行的时候从来不会并肩一起走,他们觉得难为情),正好前面有一对相互搂抱在一起的小情侣,那种亲昵的模样在当时的年代还算是少见的,妈妈于是低声骂了句:“真是丢人现眼!要是我的女儿以后也跟他们一样,我二话不说就打断她的手脚!”
  桔年当时专心致志地观察身边人走路的不同样子,听见妈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地又有那里不对了。她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两年了,好像从来就没有讨得他们的欢心,虽然大院里的其他叔叔阿姨都说她是个漂亮宝贝。
  五岁那年,桔年刚上学前班,赶上了幼儿园里大型的文艺演出。排练节目,老师们都喜欢用桔年,她胆大,表现力强,学什么像什么。那一年班上的舞蹈照例是她领舞,化玩了妆,桔年才想起舞蹈时用的铃铛手镯还丢在家里。
  老师说,让家长赶紧给你送过来吧。可是桔年不敢,虽然爸妈那天都休息。好在幼儿园里她住的那栋宿舍离得不是太远,桔年顶着一脸的大浓妆,旋风似地冲回她家住的那栋筒子楼。当时正是午休时间,她害怕吵醒了辛苦工作的父母,轻手轻脚地用脖子上红毛线系着的钥匙开了门,顺利地在客厅斗柜上找到了她的手镯。刚想跑回幼儿园,爸爸妈妈闭着的房门里传出了一些动静。
  桔年以为是自己弄出的响动还是太大,不由得迟疑了一会,可是她站在原地好几秒,爸妈的声音似乎并不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孩子天性的好奇让她蹑着脚走到门边,偷偷地把耳朵附在薄薄的木板上,只听了一会,她就吓了一大跳。
  沉重的喘息声在夏日的午后让人一阵胸闷,桔年听出了爸爸的,也听出了妈妈的,他们像是打架,又像是都生病了,她害怕了,脚像沾了胶水似的一步挪动不得,就这么呆呆地听着那声音逐渐消亡。
  谢天谢地,片刻之后,门的另一面终于传来了妈妈正常的声音,前面有一些桔年听得不是太清,“……再生一个,我是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但是院里计生抓得严,该被处分的吧。”
  “处分就处分,要是没个儿子,这辈子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生下来容易,可怎么上户口啊?”
  “总有办法的,多托几个人打听打听。”
  “当初第一胎要是生个男孩就省心了,现在也不用烦心这事。”
  “要不,我们把桔年给送走?”
  “呸,好歹是你亲生的,你也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再说,往哪送去?又不是个宝?谁肯要?”
  “你还别说,我有了主意,要不把她户口给转到我姐那去,给点钱,让她跟我姐他们两口子一起过,我们这边事情就好办了。再不成,给点钱,托人开个残疾证明什么的……”
  桔年听着,听着,像是懂了,也像是不懂。漂亮的轻纱舞衣,背后好像湿透了,粘在背上,又养又热。他们在讨论她,还有她未知的敌人。爷爷死了,连爸爸妈妈都不要她了。他们压根都不喜欢自己。
  就在这种时候,桔年居然还一个激灵地想起来,还有一场演出在等着她呢。她猫着腰,做了坏事似的逃离出她的家,憋着一口气冲到幼儿园临时搭建的舞台后台,小朋友们已经在候场了,负责她们这个舞蹈的老师一见到她被汗水冲刷得小花猫一样的脸,又是生气,又是松了口气。
  舞台上,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在翩翩起舞。扮演公主的桔年踮起脚尖,纱裙白云一样飘扬,她是全场注意力的焦点。
  爸爸妈妈起床了吗?他们也来看她表演吗?她忽然想起,她不该这么闹腾,爸爸妈妈喜欢她安安静静的样子,否则,他们不知道要把她送到那儿去。
  就这样,一个孩子想着她缈不可知的未来,渐渐地,竟然在舞台上忘记了她的舞步。桔年越跳越慢,越挑越慢,到了最后,竟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舞台下一片哗然,她看见了,也听见了。指导老师急得跺脚,不停地朝她打着手势。
  哦,她该旋转了,拉着扮演王子的小朋友快乐地旋转。桔年拉起了身边的男孩,一圈,两圈,三圈……转动的时候她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旋转。就在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大家如此高兴,前俯后仰。桔年忽然发现,扮演王子的小朋友正呆若木鸡地站在舞台一角,那她手里拉着的是谁?
  透过身边那男孩脸上的油彩,桔年如梦初醒,被她强拉着转圈的,是父母刚从外地调到本院的一个孩子,他被临时叫来顶替一个星期前发高烧的小矮人。桔年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转啊转,牵错了一个王子。
  又或者,她根本不是公主。
  白雪公主的故事在笑声中落幕,从此,桔年排斥所有在众人注视下的表演。她慢慢地从蝴蝶收敛成了蛹。

  第十六章 一个人的完美世界
  小学二年级时,桔年看上去已经是一个文静的小姑娘了。幼儿时期表现出来的外向、精灵和强烈的表现欲逐渐褪去,她最常见的模样就是埋头书堆里,合上书页就一个人发呆,别人叫她时,会有些羞涩地微笑。
  这时谢茂华夫妇对于桔年的挑剔少了一些,除了她把太多的时间用于五花八门的课外书上,让他们颇有不满之外,这个女儿已经基本上达到了他们的要求。安静、省心、端正。当然,他们对桔年的不挑剔,更多的原因是因为这夫妇俩的注意力基本上都放在为一个儿子所做的“努力”上了。他们夫妇生桔年的时候已经响应了国家晚婚晚育的号召,现在年级也已不小,屡次希望,屡次失望,但是有个男孩的强烈欲望让他们如爱迪生发明灯泡一样锲而不舍,百折不挠。
  计划生育的风刮得紧,谢氏夫妇的生子计划暗地里进行了好几年,只有桔年看在眼里。大量生冷不忌的阅读和独处的时间让桔年比同龄的孩子更早慧。爸爸妈妈的同事朋友,还有自家的亲戚见到她时,总喜欢感叹一句:“这孩子真是文静又秀气啊,乖巧得不得了。”这种时候,谢氏夫妇才会用略带得色的眼神看一眼这个女儿,而桔年从不多话,连笑容都是浅浅的。
  其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桔年已经不再因为爸爸妈妈的忽视而感到失落和寂寞,也从不觉得自身的沉闷。她为了不做“流浪的小孩”,因此给了爸爸妈妈一个文静的女儿,但是她心里面住着一个无比精彩绚烂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宽广,光怪陆离,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面畅游,无拘无束。
  当别人夸赞她文静乖巧,或许她正在研究那个人的鞋子。鞋子可以看出一个人身上的很多细节,八字脚人鞋子有特殊的磨损,走路没有规则的人鞋头坏得特别快,这个阿姨基本上每天都穿高跟鞋,她觉得自己永远不够高,那个叔叔的鞋头水湿的痕迹,可是市区里已经很多很多天都没有下雨了……当然,她的好奇不仅限于鞋子,他们的手,他们衣服的小褶皱,还有他们说话时特有的表情都非常有意思,观察这些细节让桔年感到其乐无穷。
  桔年的想像力也比同龄的孩子更为丰富一些,漫无边际的幻想是她每天最爱的游戏。一前一后的两只蚂蚁在沙发背后的墙上爬,她想象它们刚刚吵架,一个在前面走,一个不好意思地在后面慢腾腾地追。橡皮擦越来越小了,她把它当成一个觉得自己太胖的女人,每天晚上,大家都睡着了,橡皮擦小姐就在不停地运动、瘦身,终于如愿以偿变得苗条。
  发呆的时候,她脑子里全都是这些古怪的东西,别人叫唤她时,她又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文静小女孩儿,听话,懂事,还有一点怯怯的。她心里这个世界的大门紧闭着,爸妈也没有进去过,虽然桔年曾经想过,如果他们喜欢,她很乐意为他们把门打开。可是他们从来看不到那扇门,只知道这个省心的女儿偶尔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举措,比如说,苹果她喜欢横着切,吃面条的时候总爱用筷子把面条缠成奇怪的形状,然后一个人偷偷抿着嘴笑。
  随着年龄的增长,桔年心里的世界就越没有边际,门却越来越小,小得只容得下一人通行,可是从来没有人经过,门上都有了灰尘,只有朝里的那一面还是一尘不染。
  桔年更不爱说话了,可是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恣意地笑,生活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枯燥乏味。
  如果别人给不了她快乐,那她就自己成全自己。
  每次偷偷看见妈妈在厕所里面,手里拿着根奇怪的纸条,桔年就知道,她的弟弟又一次泡汤了,这让她感觉到有趣,甚至庆幸,只要弟弟一天不出现,她生活的现状就可以维持得更久。虽然这种想法似乎有些自私,老师说,自私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呵呵,原谅一个文静的孩子吧。
  大概是桔年二年级下学期左右,谢茂华开始专职给副院长做司机。桔年想,新走马上任的副院长工作一定很勤奋,因为他老是出差,爸爸也得跟着他到处跑,三天两头的不在家。
  孩子是怎么产生的呢?桔年这时还没有从书里找到明确的答案,虽然只要是能够接触到的书,只要书里的字她认识,她什么都爱看,广播电视报也看得津津有味,但是里面不能解答她小弟弟是怎么出现的,也许有了解答,她还不能够理解。不过,至少有一点桔年是知道的,必须要两个人才能把孩子做出来(像两个人一起做面包一样,你和面,我发酵),既然有一个人没空,那肯定是不会出产品的。桔年因此放心了一小段时间。
  说起来,市院副院长的孩子跟桔年同龄,幼儿园的时候,还在学前班做过大半年的同学。桔年对那个男孩最深的记忆来自于他被自己拉着手,不知道转了多少圈,最后停下来时,半是转晕,半是吓呆,张着嘴合不拢的模样。
  想起那时,虽然在家属幼儿园里上学的都是市院职工的子女,但是孩子和孩子之间也有不同,像桔年这样的,是司机的小孩,食堂工人的小孩,或者是水电工、门卫的小孩,还有一些,当然就是检察官的小孩,领导的小孩。
  那个年纪的孩子,等级观念还不强烈,也不怎么懂得区分这些,可是家长懂得。就像副院长的那个儿子,学前班开学一个月才转学过来,当时他人长得矮矮小小的,先天性近视,戴一副在孩子看来丑丑的眼镜,由于从小在父亲工作的外地城市长大,根本听不懂本地方言,说一口饶舌的普通话。起初好一些孩子都背地里笑话他,不喜欢跟他玩,老师也说不上待见他,要不是原本七个小矮人中的一个临时生病,是断然不会让他上台顶替的。学前班一整年,这个孩子都默默无闻,幼儿园毕业后,也没有像其他大院的孩子那样,就近在在按城区划分的翠湖小学念书,而是被父母送到了七中附小,要不是偶尔放学的时候见到他回家,大家都快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可是,当这个男孩的父亲在短短两年内,由一个科室负责任一跃成为副院长之后,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放学后找到玩的小男孩莫名地就多了起来,大家都说他有好多特别有意思的新玩具。副院长出入有专职司机接送,顺带也会捎上儿子一程,谢茂华就是这个司机。不知道哪次茶余饭后,桔年明明听爸爸对妈妈说过,韩家的这个儿子太不起眼,可现在爸爸却总感叹,经常坐他车的副院长公子很聪明――当然,桔年是不能比的。
  桔年不关心这些,直到上小学,她都老是记错这个男孩的名字。当她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偶然的一次从爸爸床底下翻出一本残缺的武侠小说,她就不由自主地沉溺在那个江湖的天地里,兴许是,她心里的世界被装点成了一个浪漫的江湖。对武侠小说的迷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从小学开始啃那些厚厚的大部头,遇到不懂的字还必须借助于《新华字典》,里面的情节一知半解,但是不减其趣味。
  后来,桔年看过了成千上万部武侠小说,但是最爱的还是初遇时的那个惨不忍睹的残本,上初三以后她才弄明白,那是温瑞安《神州奇侠》系列小说的其中一本。里面的男主角大侠萧秋水便寄托了小桔年情窦初开之前对于异性的全部向往。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温瑞安就是用这寥寥几句话引出了桔年钦慕不已的一个完美的男人。他气度不凡、重情重义、行侠仗义,堪称侠之大者。可是,比起那些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更吸引桔年的是萧秋水和唐方的一段痴恋。
  唐方是四川唐门的小公主,她奶奶唐老太太不喜欢萧秋水,但是阴差阳错,唐方和萧秋水江湖偶遇,一场不相识的打斗里一眼定终身。其实纵观全书,唐方和萧秋水只相聚过很短的一段时间,然后就是漫长的分离,一生都在相互寻找,总是错过再错过。然而,萧秋水孤身一人独闯唐门,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战杀出一条血路,只为了见唐方一面。
  在不知情为何物之前,桔年就已经设定了她爱情的样子,一如她在心里为萧秋水和唐方设定了一个她想要的结局――
  凉风秋叶里,萧秋水拉着唐方的手。
  唐方说:“带我走吧。”
  他点头微笑,然后两人一起携手飞奔,飞出唐门,飞出江湖,飞出一切的桎梏,飞到一个只有他们的世界。
  念兹在兹,一日不忘,第一眼是他(她),永远都是她(他)。这是桔年想象中的萧秋水,也是她想像中的,她爱的人。至于别的人,他不起眼也好,聪明也好,都是路人甲。
  为着看武侠小说,桔年学会了用早餐钱里省出一元几角地到学校附近的租书店借书,她的同学们也来,看的都是漫画卡通,她还会给她的小说换成跟课本一样的书皮,骗过老师,也骗过爸妈的眼睛。
  也许注意力分散了,桔年小学时候的成绩算不上好。数学题她都会做,可是步骤全对了,往往却是结果错误;语文本来是她的强项,但是作文却是软肋。大概她属于圆肚细口的瓶子,里面装着很多很多,可倒出来却不容易。
  老师们都不太能够“欣赏”桔年的作文,不是太荒唐,就是太奇怪。比如说,老师让写《我最快乐的事》,诚实的桔年就这么写:我最快乐的事就是一个人坐在有风的窗口,一直坐着,一直坐着,很快乐,很快乐……
  不管她打多少个省略号,重复多少次她的快乐。都很难凑够要求的字数。而且老师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一个人傻坐在窗口有什么可快乐的,她让桔年描绘得仔细些,再仔细些。
  快乐就是快乐,怎么用文字表述呢?尽管桔年的填空题全部是满分,因为作文这一项,她也从来没有拿过名次。在上高中之前,全班40个同学,她总是20名,要是全班50个同学,她就是25名。不是特别优秀,也算不上差生,在学校里从不惹事,不迟到、不早退,上课不爱讲小话,除了喜欢独自发呆,她的学生手册上也没有别的缺点。爸妈也没有苛责她的理由,他们对她也没有什么期待――他们的期待都给了姗姗来迟的儿子。
  桔年小学五年级,就在她以为弟弟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时候,爸爸妈妈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笑容,从那时起,妈妈也不在检察院的食堂干活了,整天呆在家里,一天比一天胖。
  桔年的恐惧也一天比一天深。她注意到爸妈背对着她时窃窃私语,开始经常地给她的姑妈打电话,她知道,他们在安排着把她送走,给未来的弟弟腾出一个空位。那时,她有过一个孩子最恶毒的念头,希望妈妈洗碗的时候,拖地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唱歌的时候,弟弟就从肚子里掉出来,没了,永远地没了,那么,她就可以一直这里待下去。
  可惜她的意念不能左右事实。妈妈的肚子像个小丘陵时,妈妈搬到了市郊的姑妈家,很少在大院里露面了,桔年每个星期都按爸爸的吩咐到姑妈家给妈妈送东西。妈妈的肚子像一座山峦的时,就转战到某个乡镇的亲戚处。
  终于有一天,桔年背着她的小包包,一步一回头地被爸爸送去了姑妈家。
  姑妈安顿好了桔年,爸爸临走前,第一次蹲下来抚摸了桔年的小脸庞,他咳嗽了几声,才说:“你先在这住着,以后我们再来接你。”
  桔年紧紧拽着她的小包包,好像那是她的所有。
  她让爸爸失望了,这一次,她没有乖乖地点头,而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大人,问了一句:“以后是什么时候?有了弟弟,你们还会要我吗?”
  这句话让爸爸听过后无比的狼狈,变了脸色地离开了。也许是因为桔年的这句话,除了送生活费过来,爸爸很少探望她。
  姑妈那时哄着桔年:“你爸爸妈妈也很舍不得你,他们心里也愧疚的。”
  姑妈其实是怕桔年会哭。可是桔年继续问姑妈:“愧疚是什么东西?”

  第十七章 巫雨,巫雨!
  姑妈和姑丈生活在市郊,他们做的是贩水果的小生意,日子并不难过,可是每天必须起早贪黑。
  桔年有过一个表哥,比她大四岁。但是表哥三岁那年,独自在家门口的空地上玩耍,一辆农用车经过,表哥被碾在了轮子的下边,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救护车也不必来了。当姑妈和姑丈飞奔回来嚎啕大哭,面对的也只能是儿子冰冷的尸体。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表哥不在后,姑妈和姑丈想要一个孩子一直都没有成功,大概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桔年爸妈这样幸运吧,没有新生儿的诞生来冲淡那阵化不去的哀伤,一对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夫妇婚姻一度面临崩溃,他们哭泣,他们后悔,他们相互怨怼。
  姑丈骂姑妈,那天要不是她在里屋做饭没有注意照看儿子,怎么会发生这种惨事,是她害死了儿子。
  姑妈哭着说,要怪只能怪姑丈,把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推给她一个人,自己整天在外面忙,他才是间接的凶手。
  那时桔年的爷爷还在世,不想让女儿和女婿就这么在悲痛中两败俱伤,于是,在表哥去世的次年,就做主给他们抱养了一个刚出生的男孩。男孩的家其实就在姑妈家附近,他爸爸因为酒后杀人吃了枪子儿,妈妈一走了之,剩下一个奶奶难以抚养。
  姑妈和姑丈抱养了这个孩子,日子并没有如桔年爷爷期待的那样有所转机。因为对孩子的家庭知根知底本身就是一个天大错误,不管孩子多么天真无邪,他们每日想着,这个孩子的父亲是杀人犯,龙生龙,凤生凤,老杀人犯的小孩就是小杀人犯。这个想法让可怜的孩子变得无比狰狞,反倒成了这对夫妇的一块心病。再加上桔年的姑夫对儿子的思念太深,感觉任何人的小孩都无法替代自己早夭的儿子,对那个抱来的男孩竟然越来越厌恶,以至于孩子一哭就口出恶言,甚至下重手去打。
  真是为了这个,有孩子的生活还不如两个人对背对哭泣清静。孩子在这个家还没待到三个月,姑妈就把这小男孩送回了他奶奶手里。别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收养新的孩子益发地难了,就这样日复一日,直到桔年被送到了他们身边。
  这么多年过去了,姑夫对再养一个孩子已经并不感冒。姑姑以前还是挺喜欢桔年的,她说这孩子听话,文静,养在身边有个伴,又能帮干点活,再说也是帮了弟弟一个忙,弟弟要个男孩是应该的。她们老谢家从桔年爷爷这一支下来,不能断了香火。
  就这样,桔年又从检察院附近的翠湖小学转到了市郊的台园小学。那时的市郊还有农田,路也不像市区里那么好辨认,第一天去上学,姑妈抽时间带她走了一遭,权当认路。
  “记得路了吗?”姑妈问。
  桔年点头。
  她当时是记得的,但是台园小学放学回家,当她第一次独自走在拐来拐去的小路上,很容易地就弄丢了方向。走啊走啊,就不知道姑妈家到底应该在那一边了。
  从学校同时一窝蜂涌出来的小学生逐渐从桔年身边消失,原本一起走在同一个方向的孩子经过了几个路口也都不见了影踪,桔年越走,就觉得身处的小路越冷清。太阳在她的左前方一点点地坠下去了,桔年终于停下了脚步,茫然地在原地转了个圈。郊外的日落是陌生的,风吹过远处的稻田那起伏的波浪是陌生的,脚边不起眼的小白花的陌生的,空气中泥土的腥气是陌生的,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是陌生的……用眼睛能感知到的一切都陌生。
  她知道不能再盲目地往前走了,按照姑妈陪她上学时的路程,她现在早该到家。姑妈和姑丈也许在等她吃饭,她刚住到别人的家,不能一开始就给人家增添那么多的担心和烦恼。
  桔年很后悔,一开始觉得方向模糊的时候,她前面后面都还有几个同校的孩子,虽说都不认识,还是可以问一问的,她不该这么面薄。现在好了,大家都回家了,如黄昏时飞鸟返巢,只剩下她。
  正不知如何是好,风把前方草丛吹低了一些,露出了一个人的脊背,穿着白色的衣服,蹲着的姿势,静静地,不出声,也不动,不知道在干什么。
  桔年环顾四周,再没有别的人影了,她不想一直迷路到天黑,于是壮着胆子走上前两步。
  “你……你好。”
  那个人没有动静,埋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书里看到的关于路边弃尸的情节忽然就在桔年脑海里生根发芽,小孩子看太多杂书,果然就不是件好事。这人蹲在那应该不止一小会的时间了,他该不会死了吧?桔年心里偷偷想。
  至今桔年也不知道,当时十岁的自己面对一个疑似“死尸”的背影,怎么就没有选择撒腿狂奔,而是惊慌地走到那人身后,怯怯地,抖抖地伸出一根手指,在那人的背上戳了一下。
  手指第一次触到那人的背时,那人动了动肩膀,可是当桔年第二次加大力道戳过去的时候,那人像被火烧着屁股的猴子一样,猛地从草丛里一跃而起。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桔年吓了一跳,连惊叫都哑在喉咙里。那人受的惊看上去不比她少,退后一步,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
  “大白天的干嘛出来吓人?”
  “我以为你死了。对,对不起啊。”话出了口,桔年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失言了,别人好端端的,怎么就咒他死了呢。
  她等着那人回她一句,“你才死了呢。”谁知道那人愣了一下,垂下拍着胸口的手,就这么笑了起来。
  现在桔年看清楚了,这个被她误以为是草丛中的“死人”不过是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毛孩,那身白色的衣服不是台园小学的校服又是什么。奇怪的是,男孩瘦瘦的,却顶着一个大光头,整个脑勺光可鉴人,衬着宽大的校服,活脱脱像个从寺庙里跑出来化缘的小和尚。
  一个潜伏在草丛里的小和尚。
  不知怎么地,桔年也觉得又几分滑稽,傻傻地就跟着男孩一起笑了起来。
  “我死了你还戳我?”
  男孩并不比桔年高多少,疯长的野草都漫过了他的头顶,有两根狭长的草叶还横在他的脸颊边,尾部翠绿,叶梢带一点儿枯黄。大概是草扫在脸上痒,他伸手挥开那几片恼人的叶子。他是个佛前青灯一样干净明亮的小和尚。
  “我想向你问路,叫了你一声,你没反应。”桔年止住了笑,略带不好意思地说。她三年级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知道男孩和女孩是有分别的,更何况是个陌生人。
  “你现在说话就蚊子哼哼似的,谁听得见啊,冷不丁戳我一下,差点没把我的魂吓出来。问路,你想去哪?看你面生,家不住这附近吧。”
  看他的模样,俨然地头蛇。
  桔年没有说太多,只是问:“同学,你知道谢茂娟家往哪走吗?”
  “谢茂娟?”男孩重复了一遍,好像在消化这个名字。
  “对,她是我姑姑,我姑丈姓刘。你知道他们家住哪吗?”桔年开始有些失望了。这些年她去姑姑家的次数并不多,也不知道怎么描绘那房子的特征。这一片的面积并不小,看他皱眉的样子,未必知道。
  “哦,水果刘啊,我知道。”男孩忽然笑得灿烂,转身给她指了个方向。“喏,你往那片甘蔗地的方向走,穿过它,这样走会近一些,然后你会看到一棵特别高的水杉树,知道什么是水杉吧,朝树的左边拐个歪,一直走,很快就到水果刘的家了。”
  桔年朝他手指的方位看过去,只见一片看不到头的甘蔗地。
  “怎么,你要从大路走?你现在都走偏了,再走大路估计回到家天都黑了。你不相信我吗?”
  “小和尚”歪着脑袋,一脸的认真。
  “啊?我信。”
  为了证明自己的信任,桔年果然朝甘蔗林的方向走去了,走了五步,她就犹豫了五次,最后还是决定回头问了一句。
  “你刚才蹲着干什么呢?”
  “地上有个蚂蚁窝。快走吧,要不你姑姑该着急了,记得啊,树的左边拐个歪,一直走,一直走……”
  桔年用了很长时间才穿过那片甘蔗地,甘蔗的叶子扫得她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又红又痒,左手手背上甚至被锋利的叶缘隔出了一道口子。不过,桔年心里只是想,再快些,再快些就可以回到姑姑家了。
  甘蔗地终于走到尽头,那边是一片竹林,竹林的正前方倒是有条小路,可哪里有什么水杉?桔年焦虑地回头望,只看到成熟的甘蔗那米黄的叶子,想找那男孩对质也是不行了。
  前方路只有一条,桔年没有选择。她想,这里也许曾经是有一颗水杉的,小路就正好在水杉的左边,不知是什么原因,树被人砍掉了,树根都掘了去,男孩并不知道。
  她就这么沿着那条小路走啊走啊,天空变成了灰色,深灰色……月亮已经从另一边探出了头。这条路不是更近一些吗?为什么好像延伸到无穷尽远,姑姑的家没有出现,谁的家也没有出现,周遭是一坡接一坡的竹林,没有人声,只有虫鸣。
  当四周终于被黑暗笼罩,桔年才肯相信,那个笑起来干干净净的光头男孩也许欺骗了她。他为什么要捉弄一个陌生的人?答案已经不重要了。桔年甚至不知道怎么停下来,她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地球是圆的,哥伦布不是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吗?
  小路上的可见度已经非常低,可以凭借的,不过是天边朦胧的一点月光。荒野郊外,月黑风高,一个孤身的小女孩,一切恐怖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桔年发着抖,她害怕竹林里忽然就飘出一只白衣红唇的女鬼,只能拼命地才从脑子里摒弃这些东西,月光下除了鬼,还有精灵,可爱的精灵。
  桔年飞快钻进她自己的那个小世界里,紧闭的门给她阻挡了外界的恐怖,让她得以跌跌撞撞地,但一路不停地走。外面不管怎么黑暗,她的小世界里月光澄净霏然,花儿芬芳。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路途的尽头似乎不重要了,姑妈的家在不在另一头也不重要了,甚至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要她也变得不重要。
  有什么可伤悲的呢,从爸爸妈妈的家到姑妈的家,不过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她心一直都住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好的。
  小学三年级的谢桔年在一次迷路的过程中觉得自己忽然悟了。莫非那个貌似小和尚的男孩子错误指出的一条路给了她禅机?就像她长大了之后所听到的佛经故事,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微笑,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顿悟。呵呵,一个错误再加上一个错误就是正确,犹如负负得正。
  从没有料想到,迷路的孩子脸上会带着一丝笑意,她不知不觉就这么走到了小路的穷尽处,那里是蜿蜒而上的,长长的水泥阶梯,不知道延伸到天堂还是地狱。
  桔年累了,她记忆中自己还没有独自走过那么长的路,刘海都湿湿地黏在了额头上。她坐在第一级台阶上,把书包解了下来,会有人来找她吗?假如她静悄悄地饿死在了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样子会不会变得很难看。
  她伏在膝盖的书包上,竟然打了一个盹,醒来的时候,听到了夜色中远远近近的呼唤。
  “桔年……谢桔年……”
  伴随着呼喊声的,还有许多道手电的光束。
  桔年心里一紧,被拽回现实。她闯祸了,让大人们四处寻找。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的声音足够大吗?寻找的人能听见吗?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小和尚的脸出现在一道强光的后头,桔年遮了遮眼睛,察觉他走近,俯身打量坐在台阶上的自己。
  “你傻的啊?我骗你玩呢,在甘蔗地的另一头等你回头,太阳落山了也不见个人影。你干嘛不知道回头?”小和尚问道。
  桔年用说服自己的理由来说服他,“地球是圆的,我为什么要回头?”
  小和尚半张着嘴,一屁股坐到桔年的身边。“傻了,傻了!”
  桔年才不傻,她说:“你才傻,既然骗我,又绕着弯来找我。对了,那棵水杉树什么时候被砍掉的?”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棵水杉树被砍掉了?”
  “你说的啊!”
  小和尚从手电从下往上把光打在自己的脸上,笑得阴森恐怖。
  “你这人真奇怪,你都不问我为什么捉弄你。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桔年茫然摇头,她是真不知道。
  “这里是烈士陵园啊,从台阶走上去,就是烈士墓碑了,里面埋着很多很多的死人。还好你没傻到晚上爬上去。”
  “烈士的鬼都是好鬼!”桔年肯定地说。
  “错!那除了烈士的鬼魂,还有别的很多很多厉鬼。这里偏僻,不是纪念烈士的时候,很少人会来。”小和尚说着压低了声音,做出害怕的表情,“听说很多杀人案发生在上边。冤死的鬼出现时会发出什么声音你知道吗……又像哭,又像笑,又像野猫叫,这些鬼还会变身,从一个变成两个……”
  “咯咯,咯咯。”桔年冷不丁地笑了起来,把说鬼故事吓人的小和尚反过来吓了一跳。
  “你,你怪笑什么?”他惊骇地问。
  桔年诚恳地夸奖道:“你真有趣。”
  说话间,大人的脚步声渐近。
  “桔年,桔年,是你在那里吗?”
  桔年赶紧收敛了笑容,抓着书包站了起来,严阵以待。
  来的是姑妈、姑丈,还有一两个不认识的大人。
  姑妈一见桔年,就扑了上来,又气又急又宽心。
  “作孽啊,你一个小孩子放学了不回家,跑到这阴森的鬼地方来干什么?你要气死我啊,当心我告诉你爸爸妈妈。”姑妈把桔年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发现她身上没多没少才松了口气。姑丈也板着脸,一言不发。
  “快说,你跑到这来干什么?”姑妈问着桔年,眼睛却撇了一眼那个小和尚。
  桔年也忍不住扭头看了那小男孩,他低头玩着手电筒。
  “我迷路了,到处乱走,就走到了这。是这个同学找到我的。”
  “迷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笨!”姑妈没好奇地拉起桔年的手,“走,回去。光顾着找你,晚饭都没顾上吃,第一天就把你丢了,我拿什么脸见你父母去?”
  桔年被几个大人簇拥着往前走,走着走着,仍不住回头。光头小男孩还是站在原地,仿佛他的手电是世界上最好玩的玩具。
  “姑妈,他……”桔年怯怯地问了一句。
  姑妈的步子迈飞快,桔年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那个是杀人犯的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离他远着点,不许你跟他玩!”直到看不见那男孩,姑妈才压低声音警告。
  “姑妈,那杀人犯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巫雨。”
  现在想起来,桔年居然是从姑妈嫌恶的嘴里第一次知道巫雨这个名字。
  --巫雨。
  他是巫雨。一个比桔年大一岁的男孩,一个小时候特立独行剃着光头的“小和尚”,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一个被姑妈和姑丈短暂收养又抛弃的婴儿,一个……回忆里最珍贵的伤痕。

  第十八章 掌心的缘分
  姑妈的家其实就在烈士陵园的另一面的山脚下。桔年初遇巫雨,他让她绕了一个老大的圈子,走到了相反的一边。经过了这一次迷路的乌龙,桔年牢牢记住了回姑妈家的路。
  别人问她:“你住在哪里啊?”
  桔年说:“我住在烈士墓的下面。”
  姑妈听见了,连声“呸”个不停。“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这孩子乱说话,死鬼才住在烈士墓下面!”
  平心而论,姑妈和姑丈待桔年不差,他们收留了这个不招人待见的孩子,生活上该给她的,一样也没有少。
  姑妈是个胖胖的女人,都说侄女像姑母,可桔年长得跟她根本就不像。桔年一张脸上除了眼睛,什么都是小小的,姑妈五官却比她大上不止一号。桔年觉得,当自己老去了,也许总有一天也会变得跟姑妈一样。
  姑丈却是一个极瘦的男人,他站在姑妈身边,无论是高度还是体积,都不及他的妻子。胖的人看起来和蔼,瘦的人则相反。姑夫给人的感觉就极是阴沉,脸上的法令纹深而严厉,他几乎不会笑。桔年跟姑丈的关系隔着一层,以往也不亲近,生活在一起之后,也很是畏惧他。不过,姑丈虽不可亲,但也不至于对一个小女孩刁难,更多的时候,他眼睛里看不见桔年,不责难,也不关心,必须要说话时,口气也是冷冷的。
  桔年记得最清楚姑夫对自己说的一句话,就是她刚到他们家时,姑妈带她去看她的房间。房间里收拾得倒还干净,桔年原也没有期待会有一个温馨乐园。然而当她打开衣柜,准备把自己的衣服往里面放的时候,才发现衣柜里塞满了小男孩的衣物。
  她起先糊涂,猛然想起,这些难道都是死去的小表哥穿过的?
  桔年没有见过这个可怜的表哥,她出生前一年,表哥都出事了,可她从大人嘴里听说过当年的惨状,车轮碾过小小的身躯,血、肉、骨骼揉在一起,分不清了。想到这,盛夏的季节,小桔年愣是打了个冷战。
  当她留心看这房间,桌子上摆着表哥从一岁到三岁的照片,斗柜里放着表哥的玩具,床头的矮凳上是旧的小人书,这里本是表哥住的地方,俨然还维持着他生前的模样,姑妈每日打扫,但东西都保存了下来。
  桔年赶紧去闻床上的被单,还好,虽不是新的,但有洗衣粉的味道和阳光特有的新鲜气息。这小床小被子,也是表哥过去睡过的?也许是她多疑,她翻过被子的另一面,看见一小块模糊的污渍,让她不由自主联想到血,不寒而栗。
  这个时候,姑丈推门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说:“你在这里住着。房间里的东西都不要乱动。记着了吗?”
  桔年惊慌地坐在床沿。
  “我知道。”她小声地回答。
  这样的家庭里,姑妈就是桔年唯一可依赖的对象,毕竟她们才是血脉相承的,又同为女性。最初的日子,姑妈对桔年是热络而关切的,那一次她迷路,姑妈差点就急出了眼泪,也是发自真心。姑妈的嘘寒问暖让桔年一度非常受宠若惊,都不知道怎么消受这种好。
  不过,就像主人家待客,客人刚来时,总是热情的,可是客人住久了,就成了一块心病。热情持续久了,谁不会觉得累?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共同生活了一个月左右,姑妈已经习惯了桔年的存在,一如习惯了家里新添的一把椅子,椅子刚买回来天天坐,一个月都过去了,跟别的椅子也没有什么区别。
  姑妈跟姑丈一样,为了生计,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忙。他们也是最普通的小百姓,生活不容易,勤劳俭朴善良那不是没有办法的美德吗?桔年从姑妈那学会了做饭,每天放学回家先把晚饭准备好,否则姑妈姑丈回来看到冷灶台,是要不高兴的。这些桔年都应付得来,她做的东西算不上可口,总可以下咽,两个大人也不是对饮食讲究的人,饱肚即可,不需要精细。
  日子跟窗台上的日历似的,一个个昨天被撕掉。听说,弟弟终于在某个乡下出生了,爸爸妈妈如愿以偿,桔年还没机会去看一看,不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了。爸爸来过几次,塞给姑妈生活费,每回还留下几斤苹果,然后就走了。大人们都是忙碌的,姑妈也顾不上桔年什么了,也是,桔年太安静安分了,不会捣蛋,也不会撒娇,是个存在感很低的孩子。姑妈姑丈不怎么过问她的学习,也辅导不了,至于孩子在想什么,这并不重要。每日所说的几句话无非关于生活起居。
  “吃了吗?”
  “饭做好了吗?”
  “睡觉吧。”
  这样也好。姑妈姑丈不在家,桔年也许更轻松一些。姑妈唠叨,姑丈的脸色永远难看,他们凑在一起总是吵架,第二天又一前一后推着水果车出门,好像之前的争吵并不存在。
  唯一让桔年困扰的是姑妈的大嗓门。姑妈喜欢在邻居街坊面前,领着桔年,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孩子父母怎么顾不上她,自己又怎么帮了弟弟一个大忙,养一个孩子是多么不容易,言下之意,自己两口子是多么的厚道。非得街坊们都说:“老刘他家的,你们真是好人,这孩子遇到你们是享了福。” 姑妈才肯满意地结束。
  住附近的大婶们总喜欢问,“桔年,长大了会不会报答姑妈?”
  迫于“民意”,桔年得一次次地回答:“会的,我长大后要报答姑妈和姑丈。”
  她感激姑妈一家,但是说这些让她难为情。
  爸爸给的生活费都在姑妈那儿,桔年是一分钱都没有的。她在长身体的时候,衣服很快就不合身了,每当她拽着短短的衣角,迫不得已地告诉姑妈,姑妈也会给她买新衣裳。但衣裳买回来之后,姑妈又会周而复始地在大家面前说:“这孩子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可我也不能苦了她啊,衣服总要穿吧,谁叫我只有一个弟弟呢?”
  姑妈的嘴就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扩音器。音量大,内容丰富。什么都可以成为她的谈资。
  “我们家桔年啊,小时候营养跟不上,小学快毕业了,身板跟7、8岁似的。别人家的女孩子这个年纪‘那个’都来了,我们家这个,还没发育。”
  “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花钱了。这孩子,不愁吃不愁穿,那天还问我要零花钱来着,好像她爸爸给了我多少好处似的。”
  “看书看书,就知道看书,别的都不会。女孩子家家,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早晚学的不正经。”
  说这些,姑妈也并不是真的厌烦桔年,她做了好事,所以需要对大家倾诉,孩子一些无关痛痒的小毛病,会让街坊的交谈内容变得更为丰富。当然,这些都无损于她抚养了桔年这个事实,也无损于她是个好人这个事实。
  桔年是念着姑妈的好的,但是她同时又讨厌姑妈,在这点上,她不是个好孩子。她想,等自己长大了,就报答姑妈,给姑妈很多很多的钱,但一定要离姑妈远远的!
  巫雨,桔年心里更愿意叫他小和尚。可她一次也没有叫出口。姑妈和姑丈都不喜欢巫雨,桔年只能跟他保持着距离。
  巫雨上学晚,虽说比桔年大一岁,在学校里居然是同班。每天在同一个教室里活动,桔年和巫雨可以说是班上最沉默的孩子。只不过桔年的沉默带着女孩子的文秀,可巫雨的沉默却是我行我素,特立独行。他的与众不同并不是张狂的,暴虐的,一如人们想象中的杀人犯的儿子,而是静静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比如他奇怪的光头,比如他非要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比如他会一个人对着蚂蚁窝看上很久很久,比如放学他总是一个人绕小路回家。
  桔年还有些小伙伴,即使不热络,可总不至于像个异类。不过回家的路上她也没有别的伴,整整三年,从小学三年级到小学毕业,总是她背着书包孤零零地往姑妈家走,巫雨在前头十几步或者后边十几步晃晃悠悠。
  他们几乎不打招呼,也很少主动超越对方。有时桔年也走小路,看到巫雨坐在草堆里摆动他的狗尾巴草,或者掏地下的老鼠窝,她就走过去看。两个怪小孩,也许站着看一个方向,也许蹲着凑在一起,为着他们同样感兴趣的东西,可他们不是什么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连交谈都是罕有的。
  有过那么一两次,桔年拖着她没拉拉链的书包丢三落四地走路,里面的作业本掉出来也没察觉,巫雨顺手捡起来,经过她身边时,就往她怀里一塞;还有些时候,桔年出家门的时间晚了,上学的路上发现巫雨还不紧不慢地逗树丫上的小鸟,就会扯一把他的书包,叫一声,“迟到了,快跑。”
  因为姑妈姑夫做生意,起床很早,桔年也连带睡不了懒觉,天没亮就起床了,于是她养成了晨跑的习惯,晨曦中,沿着甘蔗地一圈,经过竹林小路,到达烈士墓的台阶底下,再原路返回。巫雨居然也跑步,他们出发的时间渐渐一致,不过桔年总跑在巫雨前面一些。她不回头,可是熟悉的脚步声总跟随着她。
  不知道姑妈从哪里听到的小道消息,有一次,她问桔年:“我听别人说,你跟巫雨玩在一起?早上还一起跑步?你可得小心些。”
  桔年面不红心不跳地回答:“没有啊,晨跑的路就一条。我们都没怎么说过话。”
  小学毕业了,桔年和巫雨一起升上了22中这所市郊的放羊初中。桔年的弟弟也长到了三岁,弟弟跟妈妈一起回到了爸爸身边,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桔年见过几次小弟弟,胖乎乎的,很可爱。爸爸给弟弟取名叫“望年”,他们排的是“年”字辈。据说弟弟名字的来由是“望”跟“旺”同音,取其兴旺之意,也暗含弟弟是爸妈唯一的指望的意思。这名字也是费了番心思,哪像桔年,出生在春节前,爸爸就给她取名叫“过年”,谢过年,真有意思的名字。后来还是爷爷说不妥,太过草率,因着家里摆着一盆过年买来讨个好彩头的年桔,谢桔年这个名字就诞生了。
  桔年对自己的名字没有什么感觉,不过她有一个房上的堂哥,名字叫“斯年”。如斯年华,桔年喜欢这个名字。
  堂哥年级比桔年大十几岁,他的爷爷和桔年的爷爷是亲兄弟,他们那一脉才继承了祖爷爷书香世家的传承,斯年堂哥就是一个著名的画家,少年成名。桔年小学二年级见过他一次,很是仰慕,跟谢茂华谢茂娟姐弟并不亲近的斯年堂哥竟然也对桔年亲眼有加,他说,桔年跟她父母不一样,有他们谢家的灵气。
  桔年爸妈才没感觉到什么灵气。在他们眼里,画家跟戏子一样是没个正经的行当,不能算正事,斯年堂哥再出色,他们也觉得不是正经人。至于斯年的私生活,桔年隐约听过大人的一些诟病,一知半解,无损堂哥在她心中的美好。
  上初中前的那个暑假的某一天,桔年又收到了斯年堂哥从某个欧洲小国寄来的明信片。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也不管这样的话题对于一个小学毕业生来说是不是太生猛了。可是桔年还是很高兴。这一天,姑妈和姑丈没有去做生意,而是出门走亲戚去了,只留桔年一人在家,这也是桔年心情大好的另一个原因。
  姑妈和姑丈的自行车留在了家里。那个年代,自行车虽说也不算昂贵,可也不是桔年这样的孩子想要就有的东西。她快上中学了,还没有学会骑自行车。
  确定姑妈姑丈走远了,也不会忘记东西再回来取,桔年偷偷摸摸地推着那辆老式自行车出了门。
  桔年不会骑,也不敢骑,那大大的三角架横梁对于她来说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起初她刚出门,还左顾右盼,担心姑妈的街坊好友看见了会“告发”,拐进小路后,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推着车奔跑。
  一个傻孩子,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推着车却跑的兴高采烈,多可笑的画面。桔年自顾自地开心着。
  车轮碾过石子路,碾过杂草地,碾过竹林边的羊肠小道。她越跑越快,觉得自己两条腿跟轮子一起飞了起来。
  竹叶特有的气息和风一道扑面而过,桔年幻想自己是坐在自行车后座的美丽少女,清瘦的白衫少年在她前面轻快地蹬着车,他们不说话,欢笑声撒在身后,和野花一样芬芳。
  快乐让桔年格外忘我,跑着跑着,竟然感觉到不需要自己施力,自行车有股力量带着她往前,再往前……神奇到不可思议,脚步声也变成双重。
  桔年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视线相对,双手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推着车跑的巫雨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对她笑了。
  “上车,骑上去。骑啊!”巫雨在身后怂恿着她。
  桔年好几次做出要翻身上车的姿势,临到起脚那一刻,又胆怯了。
  “我不敢,怕摔了。”
  “怕什么,我撑住你。上去,上去啊。”
  他的声音似有魔力,桔年咬牙跨过高高的三脚架,脚尖差点够不着踏板。车子左右摇晃了记下,她用力握着车头的方向。巫雨真的撑住了她。
  “呵呵,快点,再快点,呵呵……”桔年笑出了声来。自行车带动两个孩子在小道上飞奔,仿佛这是人世间极致的快乐。
  桔年越骑越顺,不一会,就到了烈士陵园的阶梯脚下。
  “停,停,停。”桔年喊道。
  没有人回答她。她回头以往,车后面哪里有扶着她的人。突如其来的惊慌让桔年乱了阵脚,“扑通”一声就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
  巫雨这才从最近的一坡竹子后面出现。
  “摔了?刚才不骑得好好的吗?”
  桔年赶紧爬起,顾不上看自己,先扶起车留心看有没有摔坏,自行车完好无损,她松了口气
  “摔哪了?”
  桔年揉了揉手,“地上砸了个坑,我没事。”
  “没事就好,跟我来。”巫雨打了个手势,让桔年跟着自己,从阶梯往上跑。
  桔年也没多想,就跟了上去。她来过这许多次,但是因为巫雨说上面有许多鬼,她觉得,还是不要打扰那些鬼为好。
  那么长的阶梯,从下面仿佛看不到头。
  “快点,谢桔年。”巫雨停下来等她。
  “上面不是有鬼吗?”
  “笨蛋,鬼魂白天要睡午觉。”
  桔年擦了把汗,继续努力,261,262……519,520,521!
  整整521级台阶,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数着脚下,就这一次,她永远记住了这个数字。
  桔年以为,烈士陵园该有的样子就是苍松翠柏,但是当她爬上最后一级,跳入视线里的竟是料想不到的炫红,犹如一簇火燃烧在肃穆而荒凉的海洋里。
  “石……石榴花。”桔年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对这植物却是认识的。
  “这颗是我的石榴花。”巫雨用陈述的语气说道。
  “你的?你叫叫它,它能答应?”桔年不信了。
  “石榴,石榴……它答应了,你又听不见。”
  桔年指着巫雨笑,“你就会胡说。”
  她爬得太急,脑门上全是汗。巫雨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脸红扑扑的,红得……红得有些诡异。
  “你的脸,哈哈,你的脸……”桔年一句话还没说完。巫雨晃了晃,就这么在她眼皮地下直直地摔倒在地。
  “又吓我了吧,起来,快起来啊……巫雨,巫雨!”
  巫雨倒地的身躯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好像听不见桔年的话,几秒钟后,他开始抽搐、痉挛,嘴角有带着血色的沫子。
  快乐来的那么容易,走得也那么突然。恐惧刹那间征服了一切。桔年吓呆了,她不知如何是好,蜷在地上的巫雨,如癫狂而无助的羔羊。
  她跌坐了下来,抱住巫雨僵硬的头颈,想叫人,可这空空荡荡的荒野高处,能有谁听见她求救的呼唤。
  桔年着急得掉泪,巫雨在她怀里颤抖,人事不知。桔年唯有乞求时间过去,让那个捉弄她,默默走在她身后的人重新回来。
  约莫一分钟,并不长的时间,桔年觉得自己都在焦虑中苍老了。谢天谢地,巫雨的抽搐渐缓,整个身子由僵意慢慢变得松弛,但是仍然动弹不得,昏昏然,脆弱无比。
  等到巫雨终于可以强撑着直起身来,桔年已经感觉不到手臂的酸麻。
  “你好一点了吗?”桔年其实想说,他不必这么逞强非要站起来。
  巫雨脸上红潮褪尽,只余铁青。先前的笑容和欢快荡然无存,完全站起来时,他摇晃了一下,桔年伸手的去扶。
  “我警告你,要是说出去我杀了你!”他脱口而出的一句恶狠狠的话吓得桔年的手一抖。她呆呆地看着身边的男孩。
  巫雨扭过头,过了一会,又慢慢地坐回桔年的身边。
  “不要说出去,好吗。”
  同样一个意思,他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表达方式,这一次,他是无奈的,哀恳的。
  这才是他,真正的巫雨。
  桔年忙不迭点头。“我不会说出去的。”似乎怕巫雨还心存疑虑,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发誓!”
  巫雨笑了,光光的脑袋,干净分明的五官,牙齿好像会发光。
  “好玩吗?”他问桔年。
  “啊?”桔年没反应过来,她的脑海里全是一个从书上看来的词。
  ――羊癫疯。傅红雪得的就是这个病。学名应该叫癫痫。
  “不好玩。”她没有办法撒谎,刚才那一刻的可怕历历在目。
  “经常这样的吗?”她问。
  巫雨摇头,“这样大的发作不经常,从小到大也没几次,很少人知道。但是就像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砰’的一声。”
  他还说,他这个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叫什么原发性癫痫,至今都找不到病因,也没有办法根治,只有服药控制。大的发作虽然很少,但小的发作还是经常的,因为这个病,他不能过劳,不能激动,不能过度饮水,不能喝酒、饥饿、失眠。现在桔年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总希望离人群远一些,再远一些,又是为了什么,他晨跑总是慢悠悠地跑在她的后面。
  “别可怜我。我最怕这样,所以我恨不得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说不定那一天,发作了,醒不来,悄悄就死掉了。”
  桔年说,“把手给我。”
  换了巫雨跟不上她的思路。
  桔年抓起他的左手。
  “我看过一本关于手相的书,还记得一些。环绕大拇指这条是生命线,从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出发的是智慧线,小指下面朝食指方向走的是感情线。生命线长的人,就可以活得很长很长……”
  她忽然止住了嘴里的话。
  巫雨的掌纹深秀明晰,唯独一条生命线,只到手掌的三分之二处就骤然截断了。
  “往下说啊,我听着呢。”巫雨笑着说。
  桔年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叠在巫雨的手边对比。她的掌纹浅而乱,可生命线竟然跟巫雨的一样长。
  “你看,我的生命线跟你一样长。你看我像短命的人吗?我活着,你就不会死。”桔年安慰他。
  巫雨识破了她,“男左女右,你该给我看右手!”
  “错了,古时候的男左女右,都是男尊女卑的思想作怪。真正的手相,男女都应该看左手。”桔年并不是欺骗巫雨,姑妈家发黄的手相书上,的确是这么说的。
  很久很久之后,桔年才知道自己当时学艺不精。那本书她其实根本就没有读透。书上还说,左手是先天命根,右手是未来变数,左右手截然不同的人,注定一生起伏多变。她的左手和右手,就是完全的不一样。
  巫雨的掌纹真漂亮,除了那根短短的生命线。他的感情线很长很长,从拇指和食指中间延伸出一根浅浅的早年贵人线。
  早年贵人线,主青梅竹马。
  桔年的左手也隐约有这么一条线。
  他们的掌纹有一点缘分。只是,桔年当时忽略了,自己那条早年贵人线在金星丘附近出现的落网型断纹。
  书上写着,金星丘短纹,主波折、死亡、离别,情伤难复。

  第十九章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从那一天起,巫雨这个名字贯穿了桔年的整个青春。
  每天早上的晨跑,他们仍然有默契的一前一后,出门前,桔年会偷偷在运动服口袋里塞一个苹果或是桔子,行经没有人的地方,她就转身朝巫雨一抛。“小和尚,接着。”
  巫雨喜欢苹果,假如桔子很甜很甜,他要留着回去给他的奶奶。巫雨和奶奶相依为命,靠低保生活,奶奶年纪大了,过得更不容易,巫雨想对她更好一点。
  上初中后,巫雨和桔年又被编到了同一个班,教室里,他们不像好朋友那么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可是如果有人欺负桔年,巫雨会悄悄地走到那个人身边,他无需暴力,杀人犯的儿子这个名头就足以让人觉得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放学了,桔年也开始习惯走小路回家。巫雨从狗尾巴草和苇草编的小玩意很精致,桔年是唯一的欣赏者。他们还会合着伙儿去偷财叔家晒在门口的红薯干,那时财叔还没有开小商店。通常是桔年很严肃地问财叔某个关于人生的问题,巫雨就在簸箕里飞快地抓上一把,等到财叔回头,人影都不见了。财叔捶胸顿足地说,要是这一带的孩子都像桔年这么乖就好了。桔年“乖乖”地在小路上跟巫雨回合,嘴里嚼着红薯干,世界上没有东西比这个最好吃。
  桔年还是如痴如醉地迷恋武侠小说,附近书屋里的书基本上都让她借遍了。这时,姑妈和姑丈对她看闲书已经加以限制,不时地搜她的书包,发现了是要被骂的,她也不敢把小说放在书包里,就由巫雨给藏着,反正巫雨比她还天不管地不收地。到了晚上,巫雨像猴子一样翻上姑妈家后墙倚着的土坡,那里正对着桔年的房间仓库,他用树枝轻轻敲打窗户的玻璃,等到桔年探出头,巫雨把书递过去,桔年就顺便给他当天写好的数学作业。
  巫雨不爱看小说,他笑桔年的沉迷。
  “那里头有什么可吸引你的?”他总是这样问。
  桔年就跟他说她心中的大侠萧秋水,她看了这么多武侠,萧秋水只有一个,唐方也只有一个。
  可是巫雨不以为然,他说萧秋水这名字跟女孩子似的,哪像什么大侠。大侠就要像萧峰一样,江湖称道,塞外纵横。他还说,他祖上就是西北人,总有一天,当他长大了,就离开这里,到塞外去生活。
  桔年也是读过《天龙八部》的,她没忍心点破,萧峰英雄一世,到头来却尝尽人间冷暖,死得悲壮却也凄凉。何况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故事里,他和阿朱的塞外之约不也是镜花水月一场?
  初二以后,学校要求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每人必须选择一项体育活动参与。男孩子大多选足球、篮球、排球,女孩子则钟情于健美操、踢毽子。巫雨选择了羽毛球,相对于别的球类来说,这项运动对体力的要求没有那么突出,他还没有在学校发作过,从老师到同学,没人知道他得了那样的病。
  桔年也选了羽毛球,她说她不喜欢健美操和踢毽子,其实她是害怕巫雨太过孤僻,没有人跟他对打练球。
  掌握了要领,巫雨对羽毛球的热爱与日俱增,偷得空闲,两人就在烈士陵园台阶尽头的那一块空地上练习。桔年纯属陪太子读书,一天天下来,技艺渐纯熟,反手杀球既准且狠,要是较真,巫雨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巫雨一次次从石榴树上取下卡在那里的球,擦着汗笑道:“你哪里是来陪我练的,你是来挫伤我积极性的。”
  练完球回家,有过那么一回,街坊家的其他男孩子也跑到烈士陵墓附近玩,看到他们边笑边说话,就怪声怪气地叫:“噢噢,头碰头,不要脸……谢桔年跟小杀人犯玩在一起啦……”
  巫雨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这个帽子他已经戴习惯了,就像身体的一部分。桔年又慌又气恼,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不肯放过巫雨,他做错了什么?
  看着那几个孩子跑开的背影,桔年偷偷从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就朝他们扔,巫雨拦住了她。他是个杀人犯的儿子,但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桔年和巫雨玩在一起的谣言再次传到了姑妈姑丈耳朵里,别人都说亲眼看到他们放学后从小路一起回家,而桔年回家做饭的时间越来越晚也是个事实。姑妈在家门口狠狠斥责了桔年。她问:“你是不是跟那个小杀人犯混在一起。”
  一直低头“伏法”的桔年怯怯地回一句:“他没有杀过人。连一只鸡也没有杀过。”
  桔年很少顶嘴,姑妈激怒了,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扯着嗓子骂道:“哟,还护着她。你这就嫁给他啊,跟着他走啊,还赖在这里干什么?只要别说是我把你教成这样的,什么我都由着你。”
  姑妈的声音把刚吃完晚饭的邻居都引了出来,大家好奇地张望着,这个话题也让旁观者格外感兴趣。桔年再也不说话了,她任姑妈使用各种词汇大骂不停,眼眶里含着泪,看着那一天的夕阳。
  两片云彩遮住余晖,像一只微笑的小熊。巫雨说过,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又是个好天气,怕什么呢?
  可是桔年还看到,巫雨家的门也打开了一条缝,随后又紧紧关上了。
  接下来几天,放学后巫雨都没有在小路上等桔年,学校准备开展一次羽毛球比赛,这是巫雨主动报名的第一次集体活动,可是他球也不练。桔年在路上堵住他,问他这是为什么。巫雨的解释是,他的拍子坏了,也没钱再买一个,比赛就放弃吧,以后也不打了。
  巫雨家里的境况桔年心里明白,就算这只是个借口,她也无从反驳。晚上关了房门,桔年翻出自己这些年一角一分从嘴边积攒下来的“救命钱”,点了三遍,还是7块6角。那时最便宜的一款羽毛球拍要12块,她的钱不够。爸爸给的所有钱都在姑妈手里牢牢地抓着,想要出一块几毛比登天还难。
  桔年爸爸在检察院,是铁饭碗,他心里自觉愧对这个亲身女儿,平时给姑妈的费用并不少,伙食费、衣服日用的钱、零花钱都在里面,可是姑妈要求桔年就连早上都在家里吃昨晚剩下来的饭菜,这样早餐钱都省下来了。桔年挣扎了一晚,想尽各种可以从姑妈那里要5块钱的理由,可是任何一个理由都不够充分。
  次日早晨,比兔子还乖的桔年抖着手,从姑妈做生意时用来放零钱的腰包里抽出了一张五块钱的纸钞,塞在袜筒和小腿的中间,完成这个有生以来最大的犯罪行为,她汗湿重衫,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要是姑妈发现了,她就心甘情愿地去坐牢。
  可是姑妈和姑丈都没有发现。一天以后,桔年偷偷摸摸地给巫雨买了一把新的球拍。巫雨拿着新拍子,愣愣地问:“你哪来的钱?”
  桔年伸直腿平躺在石榴树下,面无表情地说:“从我姑妈的袋子里偷的。”
  巫雨吓了一跳,“你有毛病啊?”
  桔年顺着他的话说:“你是小杀人犯,我是小偷,咱们混在一起,谁也别嫌弃谁。”
  巫雨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桔年感觉到他也躺在了身边的草地上。跟她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天空。
  没有一丝的风,树上一朵殷红的石榴花却从枝头掉落,打在了桔年的脸颊上,轻轻的一声‘啪”,花开的声音是否也如此?
  桔年侧了侧脸,巫雨给她拿了下来。
  “巫雨,要是你的石榴花结了果,我躺在这,正好熟了的果打在我身上,多好。”
  巫雨说:“真傻,石榴花分雌雄,这里只有它一棵树。我的石榴花是不会结果的。”
  初三的学生,课程开始紧张。成绩普通的桔年在关键时候发挥了她强劲的后劲,就像长跑时,她从来不是一开始冲在前头的,但是最后冲刺,别人都累的差不多了,她还能匀速往前。
  因为数学成绩突出,英语也不错,认真了一段时间,最后的几次模拟考,她名次一回比一回靠前。有时改作文的老师大发慈悲,她的总分甚至可以冲进全班前5名,老师都说她的表现给人惊喜,开家长会时把她当作典型特意表扬了一回。难得来开会的姑妈乐了,直说自己那顿骂起了作用。
  巫雨的成绩却一如既往地落后。他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桔年觉得,他比谁都聪明,可是心思却没有放在学习上。她自己之所以努力,是想放手一搏,要是走运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七中,她就可以到学校寄宿,远离姑妈和姑丈,自己生活。
  离中考的时间越近,各类测验就越频繁。需要交的费用也零星不断。有一个星期,桔年就问姑妈要了两次资料费,所以,当学校要求交考试费的时候,她想起姑妈上次掏钱时骂骂咧咧的样子,怎么都开不了那个口。到了交钱的最后一天,她也没处借,实在着急了,也不知怎么地,突发奇想就生出了回家问爸爸妈妈要的念头。
  桔年上次见爸爸妈妈和弟弟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爸妈一家人来姑妈这里串门,弟弟都会走路了,不怎么认得她这个姐姐。大概是距离让人亲近,见面时,妈妈爸爸对她还是表现出关心的。
  她下了这个决心,中午放了学,就匆匆忙忙搭上了回市区的公交车,在市郊生活了五六年,桔年对检察院大院已经有点陌生了。
  回家的路途需要在市中心转车,正赶上下班放学的高峰期,交通不是很顺畅,桔年在后排的座位上发呆。她前面位置并排坐着两个穿校服的同龄人,女孩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男孩耳朵里却带着耳塞。
  引起桔年注意的是那男孩的衣领,要知道,校服是隔天轮换着穿在身上的,新不到那里去,大多数人的校服近看都是黄黄的。巫雨算是个干净的男孩子,他自己洗衣服,从来不会显得邋遢,可是洗得多了,校服的衣料又不怎么样,就会变得薄而透。
  现在桔年前排的男孩的校服,从衣领到全身,是不可思议的雪白,崭新的一般,领沿笔挺,熨烫的纹理都清晰可见。桔年开始还咂舌,市里中学的校服质量就是不一样,不过后来她又留心看了看一直锲而不舍跟男孩说话的女生,那女生的校服跟男孩明显是同一款,但色泽和干净的程度是正常的,跟男孩相比打了不止一个折扣。
  什么人会在穿校服的时候都这么讲究?看样子,这也不会是入学以来第一件吧。在桔年看来,所谓校服,就是要彻底穿到残,穿到作废为止。男孩后脑勺的头发也修剪得短而清爽,耳朵的轮廓很完美,耳垂丰满,相书上说,长这样耳朵的人是很有福的。桔年想着想着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人的命运真的是天注定的吗?
  前排的女生实在让人佩服,在没有人配合的情况下,她自己一路自说自话就没有间断,什么叫境界,这就是了。饶是桔年这样发起呆来如老僧入定的人,都不能阻止偶尔的零星片语飘进耳朵。
  “哎,我说,你真的不知道信是谁塞到你抽屉的,那字迹到底像谁?会不会是我们班的人,我们班的人谁那么大胆吶。对了,你看到刘艳红的表情没有,她可生气了,好像你是她的财产一样……也好,气死她……”
  公车终于靠站了,桔年背好书包站了起来,她本想经过前排男孩身边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回头看一眼,纯属好奇,长着那么有福气的耳朵的人,面相究竟会是怎样,会不会像如来佛似的。
  谁知那男孩反倒先她一步起身,跟他身边的女生说了句,“我到了,再见啊。”
  看来他们下车的地点是同一站。
  检察院家属大院的前门就在公车站往前直走200米处,桔年低着头,边走边想,待会见到了爸妈,第一句应该说什么。
  大院的保安不知道已经换了多少批,早就不认识桔年了,自然拦下了她。
  “找谁呢,小姑娘。”
  “找我爸……哦,找谢茂华。”
  桔年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时,她居然看见那个“雪白校服”先她几步顺利经过了门卫亭,听到门卫的问话,那男孩还回头看了一眼,不过转身太快,看不清模样。没想到他也住这,说不定还是爸爸同事的小孩,她离开这个院子太久,新来的人肯定多了去,旧时的同学也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门卫放行了,桔年一路走过办公大楼,幼儿园,沿着林荫道一直走。谢茂华前年分得了新的住房,搬离了原来的筒子楼,桔年只来过两次,希望不会走错。
  午休时间,林荫道上的人并不多,绕来绕去,“雪白校服”还是走在桔年的正前方,桔年久未回家,又是为了要钱而来,近乡情怯,走得心事重重,脚步犹疑,也无心顾忌别人的面相如何这种闲事了。甚至那男孩回头打量了她几次,她都没有注意。
  新职工楼就在眼前,桔年穿过草地,右前方忽然蹿出一个人影,冷不防差点把神游的桔年吓得魂魄归天。
  “你是谁?你跟着我干嘛?”不速之客用质问的口吻说道。
  桔年缩了一缩,偷偷环顾四周,没有别人。她才确认自己确实是对方质问的对象。
  来人个子比桔年高一个头,校服白得欠揍。桔年终于看清楚了他的五官,不错,天庭饱满,主富而寿;鼻梁挺秀,意志力强而富活力;唇色丰泽,食禄丰裕,能言善辩;眼角微微上挑,命中桃花不断,略显轻狂;下巴略尖,有小性子。总的来说眼前这张脸长得得天独厚,巫雨也是好看的男孩,可眉目间总显得福薄。
  桔年还注意到,这男孩左眉上还有一颗小痔,书上怎么说来着,她努力想了想,对了,草里藏珠,主智慧,但他的那颗“珠”长得稍偏了一些,只要再过去一点点,就成了主“淫贱”之象。好险好险!她替“雪白校服”庆幸,没有为了一颗痔毁了一个好皮相。
  她并不知道,她盯着对方看的样子有多诡异。
  “你从公车上跟着我到这里干什么,我早发现你一路上走得鬼鬼祟祟的。看,你看什么看?”
  男孩又是一番抢白。
  桔年语塞,她一向是个脑子比嘴巴快的人。况且,她总不能告诉对方,我在看你眉毛上那颗差点变成“淫贱”的痔。
  “支支吾吾的……噢,我明白了!早上我抽屉里那封肉麻的信就是你写的?”男孩恍然大悟,又看了她两眼,充满狐疑和嘲弄,好像在说,你这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可毕竟他还是个年轻男孩,面对纠缠的爱慕者,理直气壮的同时掩不住有些脸红。
  “啊?”这是哪跟哪呀?桔年云里雾里。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大老远就为了这种事?你不觉得无聊吗?”
  桔年算是听懂了。“雪白校服”的推理能力和对号入座的本领一等一的强。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给了他一个叹为观止的眼神,游魂似地绕过了他往前“飘”。
  “站住,你乱走什么?”
  桔年不想跟无谓的人纠缠,只想问爸爸要了报名费就走,返程还需要四十分钟,她下午还要上课。对方在后面越叫她就跑得越快。
  一层,两层,三层……到了,爸爸抽签抽中了一个好户型,她掏出了钥匙往锁孔里插,一次不行两次,然后忽然停住了手。看来她是被“雪白校服”吓傻了,自己哪还有爸妈新家的钥匙,她还当这是以前的筒子楼吗?这旧钥匙早该扔了。
  “雪白校服”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脸上的警惕性益盛,“你在别人家门口干什么?”
  “我,我回家!”桔年也有些受不了他看贼一样的眼神。
  男孩嗤笑出声来,“你回家?那钥匙干嘛都插不进去啊?”
  “我爸爸就是住在里面。”桔年转身用力地敲门,爸爸妈妈快出来解围吧。
  “你就装吧,使劲装!谢叔叔给我爸开车七年,住在我楼下两年,你是他女儿,她女儿这有毛病,已经送去住院了,他现在只有一个领养的儿子。”男孩一边指着自己的脑袋一边说。
  女儿?脑子有毛病?住院?
  桔年把这几个词串联在一起,慢慢地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爸妈家的门终于慢腾腾地打开了,从午睡中醒来的爸爸半眯着眼睛站在门背后。
  “谁那么吵啊,咦,是你,桔年?你怎么来了。”
  桔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她今天回来是错误的吗?
  “桔年!你……不会是谢桔年吧!”男孩惊讶得差点没跳起来。
  “韩述,你们这是……”谢茂华看向男孩,表情明显缓和了过来,甚至带着一丝讨好,桔年想,假如可以,爸爸大概恨不得叫他“韩少爷”。
  原来他是韩述。对了,韩述,她老想不起名字的男孩,幼儿园学前班时桔年还跟他共读过一年。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岂止是刮目,皮都刮掉了几层。当年戴着眼睛又瘦又可笑的小矮人长成了女孩钦慕自信飞扬的翩翩少年,而曾经的白雪公主成了一个跟踪白马王子的痴呆少女。
  “爸爸,我能进去说吗?”桔年揪着她的书包背带,很多时候,她都告诉自己,人要学会放过自己,但是,并非每次放开都那么容易。
  “谢叔叔,你不是说桔年的脑子有毛病吗?”韩述直言不讳,他仿佛看不到谢茂华的慌张和骤然变色,也许在这个大院里,他从来就不需要看谁的脸色。
  桔年不等爸爸回答,直接从爸爸的身躯和门的缝隙里转进了屋子,临进屋之前,她扭头看了韩述一眼。
  那一个眼神,让因为自作多情而无比尴尬的韩述觉得,许多年不见的谢桔年面对他时,充满了智商上的优越感。

  第二十章 带我走吧
  那天,桔年从从爸爸手里顺利地拿到了报名费,她接过,说了声“谢谢爸爸”。一贯木讷寡言的谢茂华莫名地百感交集,叹了口气,又从钱包里抽出了一张五十块,递给了女儿。
  “拿去买点东西。”
  桔年也感到意外,竟觉得泪意在往眼睛里冲,她想,她一定是太久没有见到那么多零花钱给激动的。
  “怎么,不用?”爸爸等了一会不见桔年伸手,眉头皱了起来。
  桔年飞地地接过,怎么不要?50块钱的巨款,可以给她和巫雨各买一个运动护腕,打球时,再不会让折柄磨得手腕红肿。巫雨家附近听说准备开一个小商店,余下来的钱还够两人买点小零售,拿到巫雨的石榴花下坐着慢慢享用。
  妈妈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直说桔年长高了一些。桔年是顺便想看一眼弟弟的,不过弟弟睡着了,又害怕下午的课迟到,于是匆匆告别。走到爸爸家的楼下,不小心抬头,五楼的阳台上,雪白的校服一闪而过。
  大半个月后,中考已经结束,成绩还未放榜,正是暑假时分,某天,忽然传来惊人消息,谢茂华丢了饭碗。原因是他作为公职人员,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经人举报查实,被予以开除公职的处分,同时还必须交纳为数不少的“社会抚养费”。
  谢茂华是一家人生活上的顶梁柱,这个消息对他们一家来说无异于是晴天一声惊雷。桔年的弟弟已经出生好几年了,虽然对外说是领养的,但是熟悉的人大多心知肚明,中国人的香火观念一贯浓厚,而且这件事关乎饭碗,没有什么利害关系,一般人也就装个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四年都这么过来了,怎么会忽然撞到了枪口上?
  谢茂华是给院长开车的,消息一传到耳朵里,也不是没有想过去找韩院长想个法子。韩院长当时已经接到了调往市法院的任命,而且为人一贯耿直,听了谢茂华的求情,他只是问了一句,别人的举报是不是属实?
  谢茂华无奈地沉默。韩院长也表现出爱莫能助,他说:“老谢,要怪只能怪你太糊涂,这件事没人吭声,或许就这么过了,但是现在举报信都贴到了书记办公室门口,你要我怎么给你收场?我也是快要卸任的人了,说话也未必管用。这件事你自己也要反省。这样吧,开除公职是免不了的,但是你孩子还小,可以以外聘人员的身份留在院里开车......”
  话已至此,谢茂华也知道难以挽回。他是个好面子的人,那里还有面目以临时工的身份继续留下,一咬牙就离开了检察院,给人开货车跑长途去了。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地谋一口饭吃,自然和他给偏开小车的生活不能相提并论,谢茂华一家都咒骂背地里举报的人不得好死,可想到他毕竟有了个儿子,思前想后,又觉得为了这个,什么都值了。
  桔年是从姑妈嘴里听说这件事情的,她唯一的反应是惊讶,无比惊讶。爸爸失业了,她会变成流浪的小孩吗?还好还好,她初中毕业了,即使就此失学,谁都不要她,也不至于饿死。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她躺在小床上禁不住地想,这件事是否与她那一天回去问爸爸要钱有关联,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个猜测,可是
  这个偏差就是那么诡异地冒了出来。
  她竟然没有特殊的伤心。这些年,爸妈因为弟弟无视于她的存在,甚至可以把她说成是智力有问题,她心里是怨忿的吗?桔年想了很久,不,不是的,她理解爸爸妈妈,她不可爱,爹妈总要找个人来爱。也许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在陌生的小路上迷失,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她就想通了。她在她的世界里关着门,门外震天霹雳,她听见了,只觉得惆怅。
  正想着,窗户玻璃上传来了异样响动。桔年赶紧推开窗,果然,巫雨在窗外偷偷朝她招手。姑姑出去了,桔年自由得很,她关了门,巫雨在阳光下站久了,脸被晒得通红。
  桔年朝他挥舞着手上的零钱,“巫雨,我们到小卖部喝汽水。”
  巫雨摇头。
  桔年想起来了,巫雨不喜欢那间小商店。
  小商店的主人是姑丈的表弟,说起来跟桔年还有一点十万八千里的亲戚关系。姑丈的表弟叫林恒贵,开的小商店名为“恒贵商店”,桔年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好笑,似乎暗示里面的商品恒久的昂贵。
  其实,昂不昂贵另说,林恒贵这人跟姨太兄弟俩生于斯长于斯,不过他比表哥不安分,早些年出去闯荡了一轮,似乎没有什么起色,就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开个小商店定居了下来。城乡结合部的商店里,无非卖闰些简单的日用品,这林恒贵喜欢贪小便宜,遇见老人小孩或者糊涂的人,经常找钱的时候“算错帐”,要是别人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他就连连道歉骂自己脑筋不够用,要是别人脑筋比他更不够用,那自然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因为这个,桔年也不喜欢姑丈的这个表弟,可是附近财没有更近的商店了。巫雨对林恒贵的厌恶却不一样。桔年追问了很多次,巫雨才告诉她。
  原来,巫雨的爸爸也是在这个城中村长大的,跟林恒贵年龄相当。年轻的时候,林恒贵就是个二流子,经常拈花惹草,有一次,跟附近的一个有夫之妇扯上了那个妇人的丈夫一怒之下掏了刀子,带上朋友去跟林恒贵拼命,两边的朋友就这么打成了一团。巫雨的爸爸是那个载绿帽的丈夫的朋友,正好当晚喝了点酒,就“仗义”地给朋友出气,一刀捅死了林恒贵找来的一个帮手,就此沦为杀人犯,命丧黄泉。
  这件事林恒贵在法律上责任不大,被叫去问问话就放了出来。巫雨的爸爸酒后冲动,怨不得人,但事情的起因却是在林恒贵身上,他的不检点,间接地让巫雨成为了孤儿,打小无依无靠。巫雨从小听奶奶提起,难免对这个人心存恨意。桔年后悔自己失言,她差点没有想到这一层。
  于是,她对巫雨说“要不这样,你在竹林那边等我,我马上就来。”
  桔年说完,一个人跑进了小卖部。时值午后,林恒贵躺在柜台后面的破躺椅上打着盹,店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的一条叫“招福”的狗朝桔年“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林恒贵听到了狗叫,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见来人,翻身坐起。
  “哎哟,我说是谁,桔年啊,不用上学?”
  因为姑丈的关系,桔年对林恒贵还是不得不尊敬的,她乖乖地说“我放暑假了。恒贵叔叔,给我两瓶汽水,连瓶子一起带走,待会我给你带回来。”她说着,就把钱递了过去。
  林恒贵嘴里说着“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手却接过了钱。他一边从冰柜里拿汽水,一边回头打量桔年,“我们家招福啊,精得很,看到一般人叫不叫。桔年你很少到叔叔这里来啊,快上高中了吧,都长成大姑娘了。”
  桔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想快点儿拿到汽水,索性不回答,低头去逗招福。
  两瓶汽水林恒拿了许久,桔年正感觉诧异,就听到他在店里说了句“哎呀,桔年,你这钱可有些不对劲。”
  桔年一听就蒙了。她递给林恒跌是一张十元钱的纸钞,爸爸上次给她那五十块里剩下来的,她从来没有想过拿到假币。
  “怎么会?恒贵叔叔,你看清楚一些。”她急着跟林恒贵说。
  “要不,你进来看看,你这孩子,也太粗心了,这么明显的假钞都辩认不出来。”
  桔年不疑有它,几步跑到林恒贵身边,从他手里接过那张钱,她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张钱薄得这么利害。
  十元钱对于桔年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她一想到钱变成了废纸,眼睛都泛红了。
  林恒贵看上去很是同情,“要不,我去跟你姑姑姑丈说,让他们另给你十块?”
  “不,不用了。”桔年又是一惊,爸爸给她钱的事,她并没有告诉姑妈,虽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钱,但是以姑妈的脾气,要知道这个,非骂她“白眼狼,养不熟,还知道藏钱了。”之类的话。
  以林恒贵的奸猾,怎么看不出桔年的慌张,他紧跟着又压低声音问,“我说桔年啊,这钱该不会是你......”
  “我没有偷,这钱是我爸爸给我的。”桔年毕竟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心沉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不知道世事险恶,还是太天真。被林恒贵这么一说,又气恼又委屈,眼泪先就掉了下来。
  林恒贵连声安慰她,“傻姑娘,十块钱有什么好哭的,你进来,叔叔给你想个办法。”
  泪眼朦胧的桔年还没搭腔,就被林恒贵半拉半劝地拽进小商店的里间。那里摆着一张床,显然是林恒贵平时居住的地方。
  桔年进去了之后,心里也觉得不对。
  “恒贵叔叔,我要回去了。”
  她想走出去,林恒贵却堵在门口。
  “急什么,叔叔给你想办法。桔年啊,叔叔一直挺心疼你的,这一带的孩子,就属你最乖巧最漂亮了。”
  他的眼睛在桔年身上打转,手已经貌似不经意地朝桔年身上招呼。
  “叔叔,我真的要回家了。”桔年慌了,只想夺路而逃,她挣扎着腿从林恒贵的身体与小门的缝隙里挤出去,却被林恒贵用身体挤了回来。
  “叔叔你干什么,我要叫了,我要告诉姑妈了,啊~~”桔年尖叫了起来。
  林恒贵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厚厚一叠散钞“乖,听话,叔叔给你钱。”
  “不......呜呜......”桔年的手挥开了钱,又被林恒贵制住,嘴里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林恒贵的手在她萌芽的身躯上下其手,她挣扎,再挣扎,男人和女孩,大人和孩子力量的差距是如此之大,当她听到一颗扣子掉落在地的轻微响动,开始油生出绝望。
  巫雨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商店与时间的窗子冲了进来。他在外面等了很久,对恒贵本能的不信任让他担心桔年的安危,这一次,他的怀疑救了桔年。
  巫雨像只小豹子一样扑向林恒贵,两人翻滚在地,桔年得以脱身,双手环抱住自己,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一开始,林恒贵没有防备,被巫雨按压在地上狠狠揍了几拳,嘴角有血丝渗了出来 。巫雨恨透了他,手下不留情,嘴里喊着“你连她都不放过,你根本就不是个人。”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逗她玩呢”林恒贵连招架求饶,”别打了,别打了。“
  巫雨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手渐渐就缓了下来,林恒贵令人生厌的一张脸在他手底下面目全非,他恨不能杀了这个人渣。但是想到这个“杀”字,巫雨身上的血液开始冰凉,他是杀人犯的儿子,难道洽谈室要走这条路,不,他不愿意接受这个宿命,他不愿意像他的父亲一样。
  仿佛是感应到了巫雨的犹疑,林恒贵在这一刻忽然反击“砰”的一声,巫雨被他打翻在地,来不及爬起来,就被林恒贵掐住了脖子,巫雨奋力反抗,但他还没有成年,较起真来,不是那个人渣的对手。
  桔年在一旁瑟瑟发抖,连哭叫都失声,她试着去帮助巫雨,刚靠近就被林恒贵踹倒。
  “走,快走!”巫雨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他的眼睛在催促着桔年,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都是不肯走的,非要留下来跟男主角同生共死,但是桔年不想死在这里,她和巫雨都不应该死在这里,她没有用,救不了她最好的朋友,可她得找人来救他。
  林恒贵想阻止,桔年堪堪躲过他伸过一拽她的手,掀开布帘,外面的光线很刺眼。里间,林恒贵还不肯放过巫雨。
  “小免崽子,你跟你老子一样都不是好东西,一付短命相,看我怎么收拾你。”
  林恒贵骂骂咧咧,撕打的声音让桔年又是一颤,恨意在她心中如火种哄然被点烯, 人善就要永远被人欺吗?她,还有巫雨,只想做一个乖孩子,但是除了自己,谁来成全他们?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
  冰被林恒贵取出来的两瓶汽水进入了桔年的视线,桔子口味,橙色的液体,透明玻璃的瓶子上布满了水珠。桔年没有往门外逃,她操起其中一瓶汽水,转向冲回了里间,对冷林恒贵的后脑勺,手起瓶 落,中途没有一丝犹豫,一如她打羽毛球时反手杀球的必胜技,快、准、狠,干净利落。
  钝物击打的哑然一声响过,一切都静止了。然后,仿佛慢镜头一般,林恒贵缓缓转身,眼睁睁地盯着桔年,桔年推后一步,她以为自己没有成功,然而,一条红色的蚯蚓极其缓慢地从林恒贵的脖子上蜿蜒下,他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然后怦然倒地。
  巫雨也被眼前的变故吓呆了,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了看而无生殖桔年,再用脚尖踢了踢林恒贵软绵绵的身体。
  “我杀了他?”桔年喃地问。
  巫雨深深吸了口气,拉起犹在梦中的桔年的手。
  “快跑。”他说。
  桔年被他拖着跑了出动,外面有人留意到这一切吗,也许有,也许没有。渐渐的,桔年从一开始被动地跟随,变成了和巫雨一样奋力奔跑。许多年,晨跑的时候他们一前一后,今天才手指紧扣,朝一个求知的前方而去。
  他们跑得很快,桔年觉得自己不是在跑,而是在飞。恐惧,忧伤、愤怒统统赶不上他们的步伐,过去的一切如过眼云烟,未知的一切仍是虚无,他们只有奔跑着的现在,就像,就像世界上仅有彼此的两个人,就像,就像凉风秋叶中的萧秋水和唐方。
  “带我走吧.”桔年无声地说出了这句话,她是羞怯的,不敢让巫雨听见,可她的心也在这么说。
  巫雨当然听不见,也没有看到桔年双唇的启合,可他忽然看了桔年一眼,竭力展开了一个笑颜。
  桔年心中的那扇紧闭的门哄然开启,她缍听到了门外熟悉的脚步徘徊的声音,虽然她不知道他是否前来叩门,但她愿意把自己的小世界与人分离,美丽的,奇妙的,荒诞的,还有悲伤的。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第二十一章 药成碧海难奔
  他们跑过附近唯一的公车站牌,跑过甘蔗林,跑过城中村的泥巴路,在这途中,还差点撞翻了一辆急驰的自行车。骑车的男孩受惊之下把自行车一扔,后座的女孩险些摔倒在地。
  巫雨扭头对那女孩说了句“对不起”,他们没有停留,可桔年仿佛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在喊:“谢桔年,你这神经病......有鬼在追你啊?你跑去什么鬼地方......”
  桔年也有气无力的回了句同样的话。
  “巫雨,你也是神经病!”
  她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上竟然还死死握住那瓶橘子汽水,上面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透彻,清澄,在阳光下那样好看。
  桔年转动细长的玻璃瓶,上面除了饮料标示,在不显眼的位置居然还有一行小字--“此瓶只用于灌装XX牌汽水”。她忽然觉得好笑,太好笑了,完美的黑色幽默,她以前怎么就不知道这瓶子还有别的用途。
  “你口渴吗?巫雨。”她举高瓶子。
  巫雨愣了愣,接过瓶子,用牙齿咬开了瓶盖,当真喝了几口,又递回给桔年。
  两人并肩站在满是鹅卵石的河岸,前方,是一望无垠的灰色的芦苇,河水就在芦苇的另一面静静流淌。他们就这样安静了下来,谁也不愿意开口说第一句话。林恒贵死了吗?那一下是否足以要他的命?接下来他们自己该怎么办?
  “巫雨,你相信命吗?”桔年终于开口了。
  巫雨强笑,“我奶奶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只要我不信,这东西就不存在。你别又拿从书上看到那一套来糊弄我啦。”
  桔年也笑,“说什么呐,我就想问,这副近有一个观音庙,你有没有去过。”
  “噢,我知道。”巫雨说,“我奶奶去过,我没有。”
  桔年碰碰他的手臂,她不好意思再牵巫雨的手,虽然有一霎,她惟愿他永不要放开。
  “跟我来,我们到庙里去看看。”
  观音庙在河的对岸,桔年和巫雨颤颤巍巍地走过浮桥。进到庙里,因为不是什么宗教节日,也不是什么大庙,里边香火冷清得很,只有一个看上去不像僧人的老头在正殿旁的一张桌子边打着瞌睡。那正殿有一个观音像,除了神坛香案,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侧边那块立着的,大大的木板,上面挂满了黄色的纸条。
  “和尚,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吗?”据年轻声问身边的人。
  巫雨摇头。
  “那是观音灵签,我在图书馆看过我们本地的史志,这个观音庙的灵签过去是很有名的,求签的人摇出签之后,就按签号到木板上撕下对应的签文,那个人应该就是解签的。”
  “要不要求上一签?”巫雨知道桔年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桔年说:“你不知道,解签是要钱的。下签是两块,中签五块,上签十块。另外,下下签不要钱,上上签是三十六块,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巫雨笑道:“怎么签越好越贵,换我抽的话,还不如要下下签,至少不用给钱。”
  “胡说!”桔年并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论调,“我第一次听说为了省下这些钱,宁愿一辈子倒霉的。”
  “要不我们去试试。”
  “我一分钱也没有了。”
  “没事,这老头总要上厕所吧,反正也没人,我们就赶紧摇。再说也用不着别人解签,这不,你一个现成的算命大师在这里呢。”巫雨笑道。
  没等多久,桌子边的老头还当真起身去上厕所了,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需要防什么,他更没有想到会有两个少年人来“偷签”,这东西有什么可偷的,大多数人拿了也看不懂。
  老头一走,巫雨就跟桔年一溜烟跑到香案前,桔年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见巫雨还愣着,就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人一起跪了下来。
  “快摇。”巫雨把签筒递给桔年。
  桔年摇头,“你先来。”
  巫雨的动作很快,没几秒钟,一根竹签便应声落地。桔年待他捡起,上面写着:第五十四签。
  “换你了,桔年。”
  桔年双手捧着签筒,卖力地摇,可是那签筒似乎故意跟她过不去,怎么都掉不下来了。
  “赶紧啊,老头该回来了。”
  巫雨越是催促,桔年就越是心急,老头的咳嗽声仿佛已经在正殿后面传来,她摇得手心都是汗,心里也在默念,快点,快点,如果真的有神灵,就给我个示意吧。
  神灵似乎听见了,桔年的签艰难落地。
  第十二签。
  她飞快地跑到签文板前,寻找这两个签号对应的黄色纸条。
  “五十四,五十四,十二,十二......”
  巫雨在一旁紧张地给她“把风”。
  桔年先找到自己的第十二签,中签,然后那张五十四签才进入她的眼睛,上面第一行就是——下下签。下下签和上上签一样,都是不容易出现的,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普通人的一生就是喜忧参半。
  桔年倒吸一口凉气。巫雨这乌鸦嘴,为什么好的不灵坏的灵?
  “桔年,好了没有,我们该走了。”巫雨不明就里,仍催促着。
  桔年心念一动,她不能让巫雨知道这个。于是每张签文她都只撕下半截,写着下下签的部分她留在了签板上。
  巫雨那张的下半截只有一句话:“苦海回头无岸。”
  桔年看了,心中难言的不安,她不要这个命运!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她趁巫雨不注意,顺手胡乱地又扯了一张,把原本那张塞到了自己口袋里。在老头回来之前,跟巫雨又沿来路溜了出去。
  回到河滩上,巫雨果然问起了,“我的签文呢,快帮我看看。”
  桔年掏出她后来撕下的那张签文,递给了巫雨。
  “痴人梦醒不知......这是说我吗?就这一点点,我怎么觉得没完啊,桔年,怎么回事。”
  “你催得急,上半截又粘得牢,没撕下来。”桔年心口胡扯,“上签,这是个上签。意思说有好事,有好人在你身边,你还不知道呢,谁有你傻呢,所以说你是痴人。不过等你睁开眼睛,就什么都看见了。”
  “好人,好事?”巫雨费解地摇头,“我的期望的好事就是这次中考不至于太惨,还有你,桔年,你顺利考上七中。”
  桔年抿嘴笑,“你就这点出息。我看看我自己的......药成碧海难奔。”
  “什么意思?”
  桔年也有些迷惘,她反复念叨着那句话。
  典故里,嫦娥偷了后羿的不死灵药,因此得以奔月,在广寒宫中碧海青天爷爷心。那这句药成碧海难奔又寓意着什么呢?有什么能让嫦娥在得到了灵药后却“难奔”呢?莫非万事俱备,月宫里已经没有了她想要的东西?
  “算了,这东西只能当作好玩。我是个中签,还不如你呢。”
  “等一下,桔年,你口袋里是什么,好像还有一张。”
  巫雨眼尖,桔年懊悔自己当时太急,那张五十四签没有来得及完全藏进口袋里,还露出了黄色的一脚。
  她还没说话,巫雨已经把那张签从她衣袋里抽了出来,念道:“苦海回头无岸......这个我好像懂,应该是很不好的吧。”他看着桔年,“这张签才是我的吧?”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无比。
  桔年违心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再次说谎了。
  “什么啊,我想给我将来的那一位抽一张,随便撕的。”
  “你将来那位?”
  桔年的脸红是真的。
  巫雨总算不算太傻,他恍然,“这样啊。”
  “是啊,一张是你的,一张是我的......我的......那个什么的。我都把另一张藏起来了,你非要看。”
  巫雨露出个好笑的表情,“你们女生就是这么奇怪。”
  桔年长吁一口气。巫雨的快乐已经很少了,她不愿意这种虚无的游戏再给他阴霾,看来,总算是瞒过去了。
  从庙里到河岸,就像从虚幻回到人间。他们身无分文,逃不到天涯海角。终归是要回去的。
“桔年,我们去哪里。”
  据年垂下眼帘,“回我姑妈家。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姑妈,巫雨,你回去不要出声,也别说你看见了什么,如果那坏蛋死了,也是我做的。是他不要脸,我,我不怕。”
  她说着不怕,人却在发抖。
  
  第二十二章 我一直看着你走
  桔年回到姑妈家,姑妈和姑夫用来拉水果的三轮车已经停在门口.姑妈听到了桔年的脚步声,边从厨房走出来边数落。
  “暑假指望你在家帮个忙也不行。女孩子玩心怎么那么重。我警告你,你以后不要再跟巫雨混在一起了,我早说过他不是什么好种子,这不,今天中午为了一瓶汽水把你恒贵叔叔给打得头破血流的。你姑丈已经去医院了,这次非把那小兔崽子送去劳教不可......你,你这一身怎么回事?”
  姑妈徐徐叨叨,但总算发现了站在门槛边上的桔年不对劲。桔年衣服掉了颗扣子,袖口也破了,裤腿上都是灰,更别提头发乱成了一团。
  作为一个女人,姑妈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祥,桔年毕竟是她的亲侄女。她两下走到一声不吭的桔年身边,拉着她的手臂就问。
  “怎么啦桔年,你这一身是怎么弄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说啊,孩子,告诉姑妈谁欺负了你......是不是巫雨那坏胚,我非撕了他不可。”
  “不关巫雨的事!”桔年反手拖住就要往门外冲的姑妈,“是林恒贵,姑妈,跟巫雨没有关系,巫雨是看到林恒贵欺负我,才跟他打起来的。林恒贵后脑勺那一下,也是我打的。”
  “你说什么?你是说......”
  姑妈先是不信。可她嫁给姑丈多年,对姑丈那个表弟的品行也有所耳闻,林恒贵的确做的出那么下流的事。而桔年还是个小女孩子,她编不出那样的弥天大谎。
  “作孽啊,那没人性的畜牲,想要气死我啊!”姑妈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槌着大腿低声哀嚎。然而,过了一会,她从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中缓了过来,把桔年拉进了屋子里,关紧了大门,给侄女翻出了换洗的衣服。
  “我出去找你姑丈,你留在家里,别出去,知道了吗?”姑妈叮嘱道,临出门前,她摸了摸桔年的头发,那眼神里有桔年久违了的心疼。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桔年呆呆地靠在床头,时间的流逝对于她而言没有多大的意义。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有人世间最丑陋的,也有最美丽的,她愿意相信,一切的丑陋都只为引出美好。
  差不多九点,姑妈总算把姑丈找回来了,同时到的,还有桔年的父母。四个大人把桔年夹在中央,桔年印象中,自己很少受到这样的关注,她有些局促,什么也回答不上来。
  后来妈妈又把她单独拉到房间里,一个劲地追问:“桔年,他碰你哪了,他有没有那个......到底有没有?”
  桔年很久没有跟妈妈单独说话了,刚回来的时候,她渴望姑妈就是妈妈,渴望有个手臂温暖的女人抱着自己,可她现在忽然不是那么想了,也许她的休整期太长了,在等待的过程中已经度过了最惶惑地时候,她现在更担心巫雨,不知道巫雨怎么样。
  “桔年,你倒是给句话啊,别吓妈妈。”妈妈的手把桔年的胳膊掐疼了。
  桔年明白妈妈为什么焦虑,她是想知道林恒贵究竟有没有得逞,女儿的贞操到底还在不在。
  “他扯掉了我一颗扣子,在我身上乱摸,然后,巫雨就冲进来了。”
  桔年如是说。
  妈妈明显地长舒了口气,放下了心头大石。看来事情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
  难道林恒贵没有做到那最后一步,之前地猥亵带给一个女孩的伤害就有了质的区别了吗?桔年困惑。
  接下来,妈妈出去跟爸爸耳语了几句。四个大人走进姑妈的卧室,关上了门,他们应该在商量大人才懂的事,桔年不需要参与。
  这场讨论持续了十多分钟,桔年孤单地坐在大门边的板凳上等待他们的一个结果,要怎么收拾林恒贵那个坏蛋,怎么给巫雨洗干净泼在他身上的脏水,这是桔年最关心的,至于她给林恒贵脑门上那一下该负什么责任,她都愿意。
  爸妈,姑丈夫妇从卧室里鱼贯而出。
  是爸爸先开口的。
  “桔年,我跟你妈还有你姑姑.姑丈合计了一下,这事不能张扬,我们都同意私了。”
  “你们?私了?”
  爸爸坐在桔年身边,点了根烟,烟味呛的桔年想流眼泪。
  “私了的意思就是说一家人私下解决。家丑不可外扬。林恒贵他小子不是个东西,禽兽都不如,可他是你姑丈的表弟,你姑丈待你不差吧,这些年多亏了他跟你姑妈两口子。这事要捅了出去,你姑丈一家人都抬不起头做人。”
  ”爸爸,你是说那......那个人不用坐牢?”
  妈妈闻言插了一句:“傻孩子,他坐牢你又得到什么好处?该打的你也打了,他不也没来得及做出什么该点天灯的事情。你姑丈会去跟那个不要脸的说,医药费什么的都别想要,他脑震荡也好,破了头也好,都是活该。”
  “那畜牲真该死。”妈妈也诅咒了一句。
  一直沉默的姑丈说:“你们放心,该给的精神补偿,那畜牲还得掏。”
  桔年愣了,“我不要他的钱。”
  “桔年。你还小,什么都不懂。这件事就让它过了吧。”妈妈安慰她。
  “不,我要他坐牢。”桔年的声音很小,但是态度坚决之极,“我要去告他!”想到中午那一刻的噩梦,狭窄昏暗的小房间里,林恒贵让人恶心的一双手,桔年眨了眨眼睛,泪水掉了下来。
  “住口!”爸爸把烟头往地上狠狠一扔,“你一点脑子都没有?这件事传出去,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做人?”
  “我不怕这个。”桔年怯怯地顶嘴。
  你不怕我怕。我们老谢家从来就没招过那些不正经的闲言碎语。我早跟你说过,女孩子要自爱,你姑妈也说了,你整天就跟那些不正经的男孩子到处跑,谁会当你是个正经人。要不那畜牲怎么没对别人下手?你别给老子添乱了,最近事情已经够多,我养活你几个人,整天在外面跑,累得跟狗似的,还他妈给我惹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敢说出去,我就没你这个女儿。还有,收拾东西,你也麻烦你姑妈姑夫太久了,从今往后,你搬回家里住。”
  就这样,据年刻骨铭心的一件事悄无声息地落幕,没有人再提起,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她终于要回到父母身边了。人真奇怪,六年前她跟随姑妈生活,觉得天都灰了,六年后她重回到父母身边,天上一颗喜悦星星也没有。其实只不过是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可是什么都不一样了。生活就好像万花筒,你以为只是轻轻扭动一下,里面已经变化万千,换了一个世界。
  大人们已经再三重申不让桔年和巫雨再玩在一起,连说话也不行,爸爸说,如果桔年再不听话,他就让姑丈去打断巫雨的腿。收拾东西的那几日,姑妈也盯他盯的很紧,总怕临完成任务再出个差池,不好向她父母交代。
  离别来得太快,让人完全没有防备。
  就在这样的惆怅里,七中的录取通知书正式发放到桔年的手中。她上的是市郊的初中,教学质量跟市里的重点中学没有可比性。200多应届初三学生参加中考,桔年是年级第三名,比她分数高的都去念了中专,那个时代,中专比高中更金贵,到头来整整一个学校,收到七中橄榄枝的,也不过桔年一个人,巫雨则被一所职高录取了。
  离开那天,桔年醒得很早。大件的行李前一天爸爸已经拉回家里,然后他就跑长途运输去了外省,妈妈在家看弟弟,走不开,姑妈和姑丈也有自己的事,所以大人们让她整理好最后的一些琐碎东西,自己搭公车回家。桔年心里高兴,走是必须要走,可她得跟巫雨道个别。
  想到这,桔年又犯愁了,她怎么找巫雨呢,他家里没有电话,要是去敲他家的门,别人看见了,传到姑妈耳朵里,又是一场风波。正举棋不定,小窗的玻璃被人敲响了,这是只有她和巫雨知道的暗号。
  桔年为这灵犀一点而欣喜若狂,她推开窗,巫雨果然笑吟吟地站在外边。
  桔年也笑了,她之前觉得有满肚子的话要对巫雨说。可是现在天赐良机,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巫雨,我要走了。”
  她说话时候比自己想象中的平静。
  巫雨透过敞开的窗户,也看到了桔年清空了不少的房间。
  他说:“七中比这里好,你家也比这里好。”
  桔年想问:“你会去找我吗?你会忘记我吗?”可是她又想,纵使巫雨现在说不会,某一天他真的忘记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我看到林恒贵的商店又开门了。”恐惧根植在她的心底,她无处言说,唯求巫雨能动。
  “怕什么,我在烈士陵园上看着你走,一直看着你。他要是还敢怎么样,我绝对杀了他。”
  这就是桔年和巫雨的道别。桔年以为他们至少会有一个人掉眼泪。毕竟这些年,他们的世界里实际上只有对方,她回到父母家里,虽不是天各一方,但是见面的机会总是少了许多,也不可能像过去那么亲密无间。
  可事实并不像她预想中那么悲伤和煽情,他们始终微笑着,什么都是淡淡的。末了,巫雨告诉桔年,他在自家的院子里摘了一颗枇杷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活。
  桔年喜欢枇杷的果实,难怪巫雨问过她要吐出来的枇杷核,原来是这个用途。她心里被喜悦填满,好像已经看到枇杷成熟时黄灿灿的果实挂满枝头,从巫雨家长着青苔的院墙里探出来的样子。
  愁什么呢,说不定到了那一天,她就可以和巫雨一起坐在树下,小心的捡着地上的果实。
  巫雨的石榴,桔年的枇杷,虽然不在一起,但也是个伴啊,况且,总该有一个是结果的吧。
  巫雨不明白桔年的脸为什么忽然红了。桔年掩饰自己的窘意。
  “多种几颗,否则一个院子里长着一棵树,不就成了一个‘困’字?这样不好。”
  巫雨笑得厉害,“谢大师,你越来越神神叨叨的了。按你那么说,家里面是不是应该多几个人,否则一个院子一个人,就成了‘囚’字。”
  没有人在家,他们的笑声可以自在回荡。
  下午,桔年收拾好东西,告别姑妈的家。
  不管你曾经多不喜欢一个地方,时间长了,就长出了千丝万缕的血肉联系,走的时候总是有感的。这是一件无奈的事。
  把钥匙放在门槛的下面之后,桔年拎着一个大包包独自在路上走,每走一小段路,她就朝烈士墓方向看一眼,那儿地势高,往上面一站,下面的人啊车啊路啊什么的,尽收眼底。
  快到公交车站了,从那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烈士陵园上的一抹红,那是盛开的石榴花,还有花下的一个白色的点,那是巫雨。
  桔年可以想象巫雨在花下微笑的样子,他的脑袋光溜溜的,白白的牙齿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后来,巫雨告诉她,其实那一次,他在树下坐着坐着,一不留神就打了个盹,他闭上了眼睛,可是桔年并不知道。她只相信巫雨会一直看着她走,一直看着,所以她居然什么都不害怕。
  
  第二十三章 皇军与良民
  桔年考上了七中,虽然那阵喜悦被跟巫雨的离别冲淡了,但仍然值得庆幸。七中是一所寄宿制的重点中学,桔年原以为这样,她至少可以获得小部分的自由。
  谁知世事不尽如人愿,开学后,因为妈妈说,家里的境况不太好,弟弟正是花钱的时候,高中的学费开支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能省的地方要尽量节省,寄宿是要给学校交钱的,所以让桔年给学校打了一个外宿申请报告,住在家里,也能顺便照看弟弟。
  桔年是失望的,但也没有办法。如果你改变不了沙漠,那就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变成仙人掌。天天都从七中回家,就意味着她需要往返的交通工具,相比每天的公车费,她相信爸爸妈妈更愿意让她骑家里的自行车。桔年喜欢自行车,坐在上面,风擦过脸颊,四周的风景往后退去,比步行流畅,比机动车舒缓,是恰恰好的隽永。她兴高采烈地去报名,领回了七中出了名的修女一样的校服,也觉得看得挺顺眼。
  七中校服是肃静的深蓝色,再搭上醒目的白色领子,据说这是该校的特色传统,几千个深蓝色的身影往操场一站,整一个乌云盖天,虽然屡遭诟病,但校方竟能坚持不改。因着学校的招牌,久而久之,穿着它的学生不满之余,竟也有了些身为七中人的自豪。
  开学典礼是立秋的前一天,书上说,二十四节日中的“四立”——立春、立夏、立秋、立冬都是难得的好日子,但是“四立”的前一天叫做“四绝”日。
  四绝日,诸事不宜。
  桔年告诉自己,她从姑妈家回到爸妈家,从市郊初中升到七中,什么都是崭新崭新的,思想也要一样崭新才对,那些封建迷信,统统都要抛弃。不过后来她发现,古人的智慧是有一定道理的,或者说,对极少数曾经相信它可怜人来说,是有道理的。
  那天,桔年起得很早。每当第二天有特殊的事情,前一晚她必定睡不好,在这个问题上,桔年对自己很失望。穿好了自己熨了两遍的校服,妈妈竟然说她这么打扮很不错。虽然这让桔年怀疑自己天生长了一付修女的模样,但是她仍坚持妈妈这一次的审美是正常的。
  小望年对这个凭空而降的姐姐很是好奇,总喜欢趴在姐姐的膝盖上自说自话。桔年一手抱着他,一手拿着勺子喝粥,最后一勺下咽,忽然感觉到大腿上一阵来路不明的热意,她缓慢地低头——一大早,妈妈抱着望年“嘘嘘”了许久毫无收获,可就在离出门两分钟之际,小家伙热情洋溢地在桔年的裤子上撒了一大泡尿。
  桔年赶紧起身,把望年放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裤腿,在小孩子无辜的眼神里欲哭无泪。妈妈听到响动,从厨房里出来,看到这付模样,被逗得发笑了。
  “换一条吧。”
  “妈,我只有这一条校服裤子。”
  “实在不行用布擦擦,天气那么热,等你骑车到学校,裤子也早干透了。”
  桔年结束了这对话,回房间换上了另一条百褶裙。这是她高中的第一天,她不想让同学们认为是大小便失禁。然后她一路冲锋地骑车往学校赶,不回头,好像有一双手还在后面一直推着她往前,往前。
  进入学校大门,放好自行车,距离学校要求的时间还有五分钟,一切都没有桔年预想中那么糟。操场的方向已经传来了运动员进行曲这千篇一律的集合音乐,桔年远远地看到了一大群深蓝色的“蚂蚁”在朝同一个方向涌去,那场面蔚为壮观,她加快步子,想要融进那蓝色的海洋去,差一点就要如愿了,却在操场入口附近十米处被人叫住。
  “那个同学,等一下。”
  桔年想,方圆一里之内都是“同学”,别人叫的未必是自己,于是她目不斜视,脚步不停。
  谁知那个声音的主人不依不饶,不一会儿,就变作拦路虎挡在了她的面前。桔年看到了跟自己同样的一身深蓝色,还有雪白得耀眼的衣领和运动鞋,那张脸怎么看怎么熟悉。
  韩述,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你叫我?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吗?”桔年小心翼翼地问。
  韩述露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她说的是一句非常可笑的话,然后,他用手指了指自己手上的一个袖章,上面有两个字:执勤。
  “我没有迟到。”桔年对任何有“官方身份”的人都真诚地心存敬畏,所以她先一步老老实实地撇清自己可能出现的错误。
  “你为什么从校门口走进来?昨晚上没有在宿舍住?”
  “我申请了外宿,这是我的外宿证。”
  韩述瞄了一眼桔年乖乖呈上的外宿证,又问道:“你好像没带校徽哦!”
  “这里这里,我放在口袋,正想戴上。”
  他们两人看上去一个严肃认真,另一个恭顺配合,那情景宛如日本皇军盘查中国良民。
  韩述对桔年的“没脾气”看起来颇不以为然,他又打量了她一眼,视线触及她白白的小腿,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了起来。
  “你穿得是裙子?老师都已经说了,今天的典礼所有女生统一穿裤装,你没听说吗?看不出你还挺喜欢标新立异的。”
  桔年听出了韩述的言外之意,仿佛她为了突出表现自己而特意不遵守规定,她有些难堪,脸也红了。
  “在这里签个名字吧。”
  一个小本子递到了桔年的面前。
  桔年看了一眼,上面已经有好几个名字,不是没戴校徽,就是校服不符合要求。她一贯都是个遵守纪律的人,不求表现优异,但也不能开学第一天就因表现不良而被记录在册啊。虽然不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可这个名她怎么都不能签。
  她试着求情,“我下次不会了,真的。”
  韩述一言不发地递给她一支笔。
  “韩述,我们……我们小时候还一起上过幼儿园呢。”桔年压低声音说。求情不行,她就改走人情路线,好歹他们也算是一个大院里的孩子吧,虽然现在她爸爸被开除,全家也搬离了市检察院家属楼,可爸爸过去给谢院长开了好些年的车,住得也楼上楼下的。
  “嘿,你还会走后门了?”韩述惊讶地笑了一声,“你现在记得我们一起上过幼儿园了,前几次记性可没这么好。别磨磨叽叽地,赶紧在本子上写你的名字。告诉你,我可是最不喜欢托关系走后门的人了。”
  桔年脸红益盛,心中叫苦不迭,今天果然诸事不宜,出门不利,怎么就给她遇上了这个麻烦,不但脱身困难,一番对话下来,反显得自己心理阴暗,对方正义无比了。
  进行曲已经逐渐变得小声,主席台上已经有人在“喂喂喂”地试音响,大家差不多已经集合完毕,再不加入到队伍里就晚了。
  桔年低头怯怯地说:“我知道你不是个徇私情的人,可不记名字不行吗,我下次会改正的。”
  “谁,谁跟你私情?”韩述好像被吓了一跳,赶紧反驳。
  “我不是这个意思,唉……”说到这里,桔年已经知道沟通无望了。她不想迟到,不想成为典型,实在逼得没有办法,唯有破釜沉舟。刚试着往前一步,韩述伸手拦住了。
  “你还耍赖了。穿裙子就是违反了规定。”
  “我没有,我其实穿的是裤子。”
  说时迟,那时快,桔年话音刚落,飞快地在韩述面前把裙子一掀。
  韩述惊叫一声,顿时石化。
  桔年没有骗人,她不太习惯穿裙子,所以出门前特意在校服短裙里套了一条可外穿的运动短裤。她趁韩述还没从震惊中恢复正常状态,一溜烟地跑进那一大片蓝色的阵营里,留下合不拢嘴的那个人呆立在原地。
  仪式结束后,因为那条裙子,班主任老师也问了桔年为什么不跟大家一样,桔年说明原因,老师宽宏大量,并没有计较。
  那条运动短裤从此也被桔年奉为“幸运短裤”。
  
  第二十四章 谁会喜欢风间同学
  桔年最喜欢高中的一个特点就是,每个人可以把所有的教科书、练习册统统堆积在课桌上,好像一道城墙,人藏在里面,仿佛有了壁垒的保护。因此,她的“城墙”总是垒得最高的,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她低着头,乐在其中。
  最喜欢干的事情还是发呆,人在那里,思绪却在千里之外进行着匪夷所思的奇遇。不过桔年对发呆的时间还是有选择的,数学课和英语课她都规规矩矩,这已经是一种习惯,害怕一节课跟不上,下一节课就如听天书,她又害羞,总不好意思去问别人或借其他人的作业大抄特抄,什么都得靠自己。可以允许偶尔发呆的是政治、历史课,而语文课对于桔年来说简直就是白日梦的温床,语文这东西,讲究的就是一个语感,与其分析鲁迅巴金老舍里的深刻寓意和中心思想到精神分裂,还不如主动分裂。萧秋水的唐门一战,还有他和唐方奔跑着的样子,可比孔乙己和祥林嫂有趣得太多,语文老师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桔年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板,魂魄在这个时候已经追着那奔跑的人去了。
  萧秋水有一张肃穆而沉静的脸孔,笑起来有白白的牙齿,唐方是什么模样,总看不清。
  桔年想着这个的时候,不止一次迟到语文老师的粉笔头。真不幸,白日梦温床的任课老师正式桔年她们班的班主任。
  语文老师的弹指神通永远都是那么准,不管桔年的头埋得多深,总是恰恰中招。她不识趣,每次都“哎哟”一声,大大地满足了发功者的成就感。
  “谢桔年同学,魂兮归来哟,魂兮归来……好了,回答我一个问题吧。”语文老师的开场白也是大同小异。他有时还会感叹,与其看见谢桔年双眼发直,魂游太虚,还宁可她趴在桌上睡大觉。
  这是,桔年就会在同学们的满堂哄笑中慢腾腾站起来,面红耳赤地回答老师的提问。他们班主任喜欢拖堂,经常别的班已经下课了,就聚拢在他们教室的外面,看热闹似的跟着起哄。
  桔年虽然窘,紧张起来又结结巴巴,但是回答问题却鲜少出错。不是她爱温习,开学时她就喜欢拿语文课本当成小说集一样看,她爱看那些文章,却不喜欢深沉的中心思想。说起来,语文老师虽喜欢用粉笔头弹桔年的脑袋,但对于她的屡教不改,也没有更多的为难。究其原因,大概也因为桔年上高中后成绩一直非常好,一个爱发呆的优等生,还是一个优等生,而且她看起来又乖,做错事的时候小白兔一样地无辜,作为班主任,总是对这样的学生狠不起心来。
  其实成绩好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在七中上学以来,学习就是桔年发呆外唯一可以做的正经事,那些代数几何题、化学方程式、英语阅读题做多了竟然也能从中找出一些趣味,就好像跟它们说话,一来二往,总会讨论出个结果。这比那些男生在教室外追追打打,女生讨论谁喜欢谁有意思多了。
  哦,对了,桔年还会给巫雨写信。虽然说起来是在一个城市里,写信有些奇怪,可桔年还是坚持不懈地写,每周一封,话多的时候两封。认认真真地在信封上贴上5角钱的邮票,她的心事就开始投递。
  桔年也仅有巫雨这一个朋友而已,他在身边的时候,他就是一切,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一切都是他。最好的花是该跟巫雨共赏的,最大的一场雨也应该跟巫雨一起淋,最快乐的事,最悲伤的事,都理应和巫雨分享。
  桔年已经是一个青春的少女了,她也许能在自己的思念中隐约感觉到那心事的端倪,可她想着,就抿嘴笑了。她和巫雨,有很多很多话说,但也有些话不必说。
  巫雨的回信不如桔年频繁,这也对,他从来就是个话很少的男孩。他寄给桔年的信,除了说自己很好,空荡荡的信纸空白处,就画着两棵树,一棵大一些,一棵还在长。他画功并不好,两棵树也就勉强可以辨认,桔年看信时,同桌的女孩子有时瞄到了几眼,就喜欢说:“谢桔年,你怎么每次都收到同一封信?”
  她们都不懂,只有桔年看得出小的那一棵在渐渐变高,叶子从五片变成了二十三片,大的那一棵开过了花,又谢了。
  两棵树,石榴和枇杷,巫雨和桔年。
  为着这些少女的心事,有时桔年也会关注相邻座位女孩子相关讨论,这个年纪的孩子课业最重,梦也最多。同年级的、高年级的男生,帅气的,优秀的、运动好的、长得高的,总也讨论不完。
  有一次,同桌忽然问正低头看《浣花洗剑录》的桔年,“唉,谢桔年,你觉得函数怎么样。”
  桔年是个内向的小孩,和同学们的交流并不多,平时仿佛在各种小圈子之外的人,她听到其它女孩问自己问题,不由得感到相当荣幸和激动,当下精神为之一震,回答起来也是认真而不遗余力。
  “函数啊,我觉得还可以啊,我挺喜欢的。”她合上书说。
  女生们一听,眼睛都睁大了,好几个人都现场窃窃私语了起来。
  桔年的同桌用手肘顶了顶她:“行啊,谢桔年。你还挺敢说,可是都说函数很难搞哦。”
  桔年坐直身子,正色说:“不会啊,只要背熟了几个公式,它就很好搞了。”她试着跟大家学习相同的语言风格。
  “公式,什么公式?”同桌惊讶地尖声问道。
  难道她们都选择在数学课发呆?
  桔年拿过自己的小本本,做好了热心给同学解答的打算。她这时才想到问一问:“你们是说多元函数还是反函数?”
  大家都好像愣住了,同桌翻着白眼说:“切,我还以为你说你喜欢函数。”
  桔年也迟疑了一会,“其实我更喜欢立体几何。”
  她因此被奉上“书呆子”的美名。桔年自己想了一会,才惊觉此“韩述”非彼“函数”。她并不是真的那么糊涂,只不过从来没有在心里认真把那个叫“韩述”的人作为一个考量的对象。
  韩述给桔年的感觉就像《蜡笔小新》里的风间同学,一看就知道出身良好,自我感觉更是良好,活跃,有礼貌,爱干净,重仪表,见识比一般同龄人广,受的是精英的教育,喜欢做有高雅品位的事,把与蜡笔小新之流品位低劣、举止猥琐的同学为伍看作一种莫大的羞耻。他现在背着个书包端端正正地来上学,若干年以后则会夹个公文包端端正正地去上班。桔年觉得此等“精英”离自己很遥远,即使在《蜡笔小新》里,她只喜欢阿呆。
  谁会喜欢风间同学呢?
  当然,风间同学也不会喜欢桔年这样的人。桔年是外宿生,她每天掐着时间上课,喜欢踩着铃声进教室,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不留神,迟到就在所难免。
  其他的执勤同学和老师偶尔还会看在桔年一脸悔意和认错态度良好的情况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遇见了风间,不,是韩述同学,那就是出门没看皇历。韩述同学执勤比包拯还铁面无私,比雷锋还敬业,鼻子比狗还灵敏,行踪比影子还鬼魅。更奇怪的是他好像最喜欢在桔年出没的那条路上守株待兔,桔年迟到十有八九都是栽在他手里,不批评加讽刺一轮,是不能轻易走人的。
  桔年尝试着摸清韩述执勤的规律,得到的答案是“没有规律”。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没有任何报酬的情况下,牺牲那么多的精力和热情去做政教处的爪牙。
  也是被韩述逼到没有办法,实在时间紧张的时候,桔年就抄小路爬围墙,只要她闭着眼睛往七中西北角那个一米高的围墙往下一跳,直接就到了实验楼后边的草丛,那里的草很厚,不容易摔疼,也省了绕一个大圈子。
  桔年也不知道这么隐蔽的一个角落是怎么被韩述发现的,总之她在大半个学期安全度过之后,某一天,正打算纵身往下跳,忽然看到那个可怕的身影从另外一个角落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嚷嚷,“谢桔年,你就不怕摔死你?”
  桔年当然怕,但她更怕死在韩述手里,她慌不叠落地,姿态不雅,手脚同时着陆,不过算是赶在鹰犬抵达之前成功溜走。从此,桔年自动把家里的闹钟往前调整了十五分钟,她再也不要重复这种亡命生涯了。直到第一个学期接近尾声,桔年都没有再迟到。倒是有一天韩述检查校徽,破天荒地关心了一句,“谢桔年,你怎么不跳墙了?”
  桔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怕摔死啊。”
  她不知道韩述为什么会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直到考完了期末考试,也就是放假的前一天,全校师生集体大劳动,有人在实验楼角落的围墙底下拔草,拔着拔着就扒出了一个膝盖深的小坑,上面还用杂草掩盖得好好地。发现这个坑的同学都在猜测这是拿来干什么用的,有说是藏宝贝的,有说是抓老鼠的,只有桔年在一旁悄无声息地流下了一滴冷汗。她趁没人注意,特意观察了一下地形,那个坑的位置不就是她跳墙时的落脚点吗?
  据桔年所知,韩述同学是很忙碌的,他下了课之后要参加英语兴趣班、奥林匹克数学培训班、音乐兴趣营还有羽毛球练习,总之他是一个分身乏术的好学生。那他究竟是在什么时间、利用什么工具、出于什么心态,为达到什么目的而挖了这么一个坑?桔年弄不明白,半夜醒来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心有余悸。
  孔雀胆,鹤顶红,七星海棠、金蝉蛊毒……什么都毒不过少男的一颗心。
  
  第二十五章 七伤拳 先伤己,再伤人
  现在回想起高一上学期期末劳动的那一天,还真是喜忧参半。如果说某人的陷阱惊出了桔年一头的冷汗,那么,后来跟巫雨的重逢则让她的头和她的心都开了一朵“花”。
  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桔年的任务是倒垃圾。同学们把清理出来的杂草和废弃物扫成一堆,她就负责用个单轮的小斗车把这些东西运到垃圾池,周而复始地往返。对于桔年来说,这一项工作是非常有意思的。
  不记得是第几次从垃圾场回来,桔年听到陈洁洁远远地叫了她一声。
  “谢桔年,有人找你。”
  陈洁洁是桔年的同班同学。高年级的男生都说高一(3)班漂亮女孩子特别多,桔年只发现了一个。她是个不容易惊讶的人,但是在开学注册那一天,当她正面与陈洁洁迎上,她惊讶了,或者说,是惊艳。
  陈洁洁有一张让人很难忽视的容颜,黑山白水一般的眼,鼻子秀致的曲线,乌发红唇,比大多数南方人要白皙的皮肤,青春姣好的身段,合该是梦中人模样。她的头发很长,流墨一样倾泻而下,换作在别的人身上,或许是老土而俗气的,而陈洁洁这个样子,偏偏如完美的工笔画一般不能增减半分。
  桔年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跟陈洁洁说过话,并不是因为对方有多高傲,相反,陈洁洁虽家境很好,但据说家教很严,完全没有一丝骄傲轻狂的样子,待老师,待同学都是礼貌而和气的,怎么看都是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模样。在真正的公主面前,桔年就像童话里充当背景的一只缩缩兔子。
  洁洁,别人的名字都那么缠绵,启动双唇轻轻突出这两个字,也感觉有些温柔的意味,哪里像“谢桔年”这三个字,生涩拗口,不知所云。
  所以,当陈洁洁说话的时候,桔年是诧异的,不仅仅是因为漂亮的公主第一次跟自己打招呼,而且她也不知道有谁会找自己。她愣愣地朝陈洁洁的方向看过去,先是看到了光溜溜的脑袋,然后是一行耀眼的白牙。
  桔年犹自不敢置信,然后,当那个人从陈洁洁身后朝她走过来,她扶着小斗车,傻傻地,就知道笑了。
  职高的期考和放假都比普通高中要早一些,巫雨站在桔年面前,手里拿着他的球拍。
  “我跟同学在附近的球馆打球,顺便来看看,你们学校好大,很漂亮。”巫雨大概也没想到周围有那么多边劳动边朝他们看的人,不由得也有几分局促。
  陈洁洁把人领到,识趣地走开了。
  “有吗?大概还算漂亮吧,呵呵。”分开的时间里,桔年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巫雨,但是他忽然站在她的面前,她竟然有些措手不及,太多的惊喜堆积起来,反倒让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除了微笑,还是微笑。
  “你看起来也挺好的。这就好。”巫雨拨了拨球拍上的弦,又笑着说:“好了,我该回去了,你继续做你的事吧。”
  “回去了?哦……好吧。”桔年的失望油然而生,但自己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表达的,只得点头。
  巫雨朝她挥挥手,转身离开。桔年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地,她手里仍没有放下运垃圾的小斗车,她想,自己刚才的样子肯定呆透了。
  “谢桔年,这边有很多树叶要运走!”班上的同学在催促她了。
  桔年如梦初醒,赶紧过去。陈洁洁也在那边把落叶扫成一堆往车上倒。树叶分量不重,但占据空间,小斗车轻易就满了。桔年又推着它们朝垃圾池的方向走,陈洁洁放下扫帚,主动在一旁给她扶着小斗车。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就行。”桔年不好意思地说。
  陈洁洁给了桔年一个友善的笑容,“没事,推车挺有意思的……谢桔年,刚才那个人是你以前的同学吗?”
  桔年看了陈洁洁一眼,小声回答:“哦,那是,那是我的……朋友。”
  她觉得“同学”这两个字对于自己和巫雨的关系来说是显得生分而不确切的,可是当她说起“朋友”这个词,忽然脸有些烧红,她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朋友”总还算是个敏感的词汇,尤其对方还是个同龄的男孩。桔年不知道陈洁洁会怎么想,唉,反正都不熟,也管不了那么多。
  陈洁洁没有露出任何惊奇,看上去反倒有几分羡慕,“是这样啊。真好。说起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应该不会……垃圾池怎么那么远?”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就不觉得远了。谢桔年,你朋友是专程来看你的吗?怎么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桔年的懊丧被陈洁洁无心的话点醒,她本该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巫雨说的,可是当时怎么会就记得傻笑了呢?
  “他手里拿着球拍,球一定打得很好吧,我最近也在学,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打球吗?”陈洁洁没有注意到身边人情绪的变化,继续往下说。
  桔年忽然站住不动了。
  “我随便说说,你别介意啊……”
  陈洁洁话还没说完,小斗车的扶手忽然就被桔年转到了她的手中。
  “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麻烦你先帮我推着它好吗?”桔年说话的时候人已在几步之外了,她想着想着,又转身急急忙忙地弯腰对陈洁洁做出个赔不是的动作,“真的不好意思,我马上回来。”
  不能让巫雨就这么走了。桔年心急如焚地沿着巫雨离开的方向奋起直追,他离开了好一会,会不会已经出了校门?
  跑出了实验楼的草地,外边过道上,操场边上到处都是大扫除的同学,好些男生一边劳动,一边嘻嘻哈哈地玩闹着,桔年好像在前方校道的尽头看到了熟悉的背影,可隔着那么多人,怎么都跑不快。
  一个多学期了,她也就见了巫雨一次。平时要上学,周末家里又有做不完的事,再见巫雨该是什么时候?她怎么就那么没用,就像一个破储蓄罐,平时一天一天地攒,攒得满满地,可是到了关键的时候,怎么都取不出来。劳动也是学校安排的任务,她是不能走得太远的,巫雨的背影渐渐变小,桔年的眼睛都红了。
  就在即将穿过操场的时候,“砰”的一声,不知从哪里来的不明飞行物砸上了桔年的脑袋,钝钝的撞击感过去后,火辣辣的疼痛如炸弹爆发,身后大呼小叫此起彼伏,男生的口哨声,怪叫声,偷笑声……乱成一团。
  桔年被砸得毫无防备,捂着伤处,茫茫然地回头,她的脚边,多了一把长柄的扫帚。
  “哦哦,惨了惨了,真的有人中招了。”
  “谁干的,是不是你,哈哈……”
  “那是谁呀,你砸中谁了?”
  “我叫你不要推我。”
  “别笑了,那女生好像哭了,好像真闯祸了。”
  “韩述,那扫帚好像是你的。”
  “还是道个歉吧,待会老师来了就惨了。”
  迷蒙的泪眼中,桔年看到有人走到她的身边说:“你怎么那么倒霉?真的很严重?”
  其实桔年并不想哭,也许泪水只是出于痛感的本能反应。她只是着急,巫雨究竟已经走了多远。
  “你别吓我啊,大不了我陪你去医务室。”
  桔年摇头,她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感觉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搞什么,走,去医务室。”
  她情急之中甩开了那只手。
  “对不起了好吗?”手的主人说。
  “拜托你,能不能别挡在我的前面?”
  桔年抹了一把眼泪,继续往前追,她心中在祈祷,巫雨,走慢一点,等等她。
  她就这么捂着火烧一般疼的后脑勺奋起直追,周围的树啊,人啊,都是模糊的。一直跑到学校大门口,还是迟了一步,她的小和尚,不知道已经去了哪里。
  桔年喉咙里呜咽了一声,头上的伤处疼得她泪如雨下。
  别人都说,脑震荡会出现幻觉,果然是的,她无声地流着眼泪,已经远去不见的身影竟又渐渐放大,回到她的身边。
  “桔,桔年……你哭什么?”幻觉还有配音,而且是熟悉无比的木讷的紧张。
  “你怎么又回来了?”桔年傻傻地说。
  “我想起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问题是你哭什么?”
  她的小和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片叶子,叶片肥厚,上面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这个桔年认识,是枇杷叶。
  “我刚才忘了跟你说,你的那棵枇杷树长得很好。幸运的话,明年五月就该第一次结果了。这片叶子长得最好看,我还有点舍不得,不过你留着吧。”
  桔年把叶子拿在手里,留着眼泪笑了起来。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怎么哭了?”
  桔年不停摇头。
  巫雨一付受不了的表情,“你看你这个样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巫雨,你的脸上怎么会有伤……手上也有?你跟人打架了?”
  桔年这才把巫雨看了个仔细,他从来就不是个好斗的人。
  巫雨应声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伤痕,轻描淡写地说道:“小伤而已,桔年,我不想再被人欺负了,也不想再一味地忍让。在我们学校,我认识了一些朋友,他们比我大一两岁,很照顾我,也很讲义气,我也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朋友?义气?”桔年重复这些话,没来由地觉得心里一紧。巫雨有了别的朋友,她早该有所预期,他以前是那么孤独,为了自己的私念而希望他继续孤独是残忍的。可是他那些都是什么朋友,竟然带着他一起打架?
  “巫雨,他们……”桔年的眼睛里写着担忧。
  巫雨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岔开了话题,尽挑她感兴趣的说。
  “说不定哪一天我功夫好了,就再也不会受伤了。桔年,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什么拳来着,哦,有一个很厉害的速成功夫叫什么了……我就是想不起来。”巫雨敲着脑袋说。
  桔年这个傻孩子果然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
  “是七伤拳。”她吸了吸鼻子认真为巫雨解答。“崆峒派木灵子所创,金毛狮王谢逊就是用这个功夫打死少林寺的空见大师。一拳之中有七种不同的劲力,金庸说,人体内有阴阳……”
  巫雨笑着打断了桔年,“对,就是这个,等我捡到本秘笈,练成了这个就不会受伤了。”
  桔年知道他在变着法子逗自己开心,噗哧一笑,牵动了脑袋上的伤,咧了咧嘴,又赶紧忍住。
  “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找你,让你看看我的球技进步了没有。”
  “巫……”桔年已经说过了再见,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她下次一定要郑重告诉巫雨,七伤拳不是什么好功夫。
  书上写,七伤拳,速成。一练七伤,先伤己,后伤人。
  
  第二十六章 妾在巫山之阳
  目送巫雨离开,桔年才想到了自己急忙之中硬塞到陈洁洁手里的小斗车,她不能让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公主老替自己运垃圾,于是匆匆沿来路返回,途经她中招的操场,没想到那里站着好些人,眼睛不约而同看着一个目标,而那个目标好像正是逐渐走近的她。
  桔年越走越踌躇,她不知道为什么同学们都不劳动了,难道她放下手头运垃圾的工作去追巫雨激起了那么大的公愤?正游疑间,班主任走了过来。
  “谢桔年,让我看看你的头。”
  桔年有些口吃,“怎,怎么看?”
  韩述多嘴,远远地抢白了一句,“当然是转过来给老师看,难道摘下来?”
  老师拨开了她的头发,用手碰了碰伤处,听到桔年轻轻地“嘶”了一声。
  “还笑得出来,都肿了一块,好象还有些破皮,幸好没有流血,你这孩子,伤了还瞎跑什么,走,跟我去医务室。”
  桔年小时候打针蹬坏医院流理台的记忆立刻冒了出来,任何医疗场所都是她的噩梦,她赶紧摇头,“不用了,已经不怎么痛了。”
  老师不由分说把她往医务室的方向推,“伤到头的后果可大可小,怎么不用。”
  桔年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老师走,她听到老师又对旁边的人说了句:“你们几个也过来,说过多少次了,别在人多的地方打打闹闹的,现在真的把同学弄伤了,要是严重的话,看我不把你们家长都找来。。。。。。还有你,韩述,好端端你跟着他们几个瞎闹什么?”
  韩述他们几个虽然不跟桔年一个班,但桔年的班主任是他们的任课老师,所以一个两个的都认识。桔年没敢往人多的地方看,低着头一直走。医务室的医生给她清洁消毒了伤口,上了药,说暂时没什么事了,要是有什么不舒服,马上告诉老师。
  坐在凳子上的桔年乖乖点头,疼确实是疼的,但是谁让她运气那么不好呢?再说,不一定就是因为她倒楣的挨了那一下,某路神灵才让巫雨突发奇想地回头来找她了呢?这样想起来,也不冤了。
  她偷偷问班主任,“老师,我可以走了吗?我还要回去推车运垃圾。”
  老师叹了口气,说:“你什么也别干了,等伤口消肿了再说,真伤到脑子了,谁给我语文再考客观题满分。”
  “张老师,那我多少分?”
  韩述一听期考成绩都出来了,赶紧抓住机会问一问。
  “你还顾得上这个,好好给谢桔年道个歉才是正经事,一扫帚飞过来打在你头上,看你疼不疼,你们这些男生,都向猴子似的一刻没个消停,还是尽挑软柿子捏?”老师也护短,不管怎么样,总护着自己办的学生一些。
  韩述马上为自己正名,“我已经道过歉了,不是故意的,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忽然蹿到我扫帚的前面,不信你问周亮,问李志和,他们都是看见的。”
  “他们除了胡闹还知道什么?你赶紧给人家道歉,幸亏不是很严重,要不非让你赔医药费不可。“桔年的班主任并不买账。
  “你要多少钱,我赔就是。”韩述径直冲着桔年说。
  桔年没脾气的双手连摆,“不用了不用了。”
  “真要赔医药费,也地找到你们家韩院长付钱啊。”桔年的班主任还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教师,看到韩述这个样子,还真有点脾气了。
  韩述语塞,但仍是一付悉听尊便的硬气模样。
  “真的不用了,老师。”桔年打着圆场,她感觉很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这个当事人都自认倒霉,不想栽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了,只想走出这矛盾中心,可好象旁边的人都比她较真。
  “韩述,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样子,做错事就要勇于承担,你不会连这点风度都没有把。”老师终归是老师,看来也拿捏住了风间同学这类人的软肋,一个未来的精英怎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失了风度。
  韩述咳了一身,慢腾腾的走到桔年面前。
  “我,我原谅你了。”桔年坐在凳子里,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
  “我还没开口呢,你着什么急。”韩述嗤笑,看他的样子,桔年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还他没风度的千古罪人。
  “对不起了,谢桔年同学,是我不小心,请你原谅我。” 韩述之前看起来虽不情愿,但道歉的时候还是一本正经的,甚至还弯腰举了个躬。
  桔年的脸又红了,慌慌张张的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哦,平。。。。。。平身。”
  她说完之后,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什么跟什么啊,她绝对是种了武侠小说的毒。
  韩述听了,表情相当古怪的瞄了西红柿一样通红的桔年一眼。又弯了弯腰,大声说了句:“谢主隆恩。”
  周亮、方志和都喷笑出声,就连老师和值班医生也一付忍俊不禁的样子。
  桔年不想再久留了,她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眼睛不敢看旁边的任何一个人,用低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说:“我先走了。”
  “老师,我们也可以走了吧。”韩述和他的两个同班同学也问道。
  桔年的班主任对他们摆了摆手:“走吧,别闹了啊。”
  “走,韩述。”一胖一瘦的另外两个男生推着韩述往医务室门口走。
  男孩子走路都不安分,一阵风似的,桔年在门边侧了侧身子让他们先行。
  韩述经过桔年身边的时候,嘟囔着对周亮他们抱怨:“都怪你们瞎比划,什么太极剑法,还武当绝学,简直是一塌糊涂,算了,懒得再说,我得去把我的扫帚捡回来,迟一些还要还给劳动委员。”
  “嘿,我哪知道你的‘剑’长了眼睛,要不待会我们再练练? ”
  “省省吧,还嫌麻烦不够多。”
  韩述几个边说边走,过了一会,他感觉有些异样,回过头,桔年正走在他身后三米开外,看见他停了下来,她不由得也驻足不前好象玩一二三木头人似的。
  “你跟着我们干吗?老佛爷?”韩述语气不无挖苦,他好像忘记了这是离开医务室的唯一一条路。
  桔年张了张唇,欲言又止,她知道韩述肯定会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好笑,可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呃,那个,那个什么太极剑法,其实我想说,它。。。。。。它不是武当派的。”
  韩述直勾勾的看了她几秒,好像那是一个从月球上坠落的怪物。
  “她说什么?”他转而向自己的同学求证。
  方志和忍着笑回答韩述的问题。“她说你的太极剑法不是武当派的。”
  韩述上前一步,桔年又悄悄退了一步。
  “好吧,你继续说,一次说完。”风间同学露出了一个快要崩溃的表情。
  “太极剑法就是太极门的。武当派有太乙玄门剑、八仙剑、九宫八卦剑,龙华剑。。。。。。就是没有太极剑。”桔年看到韩述板着的一张脸,他小时候是个近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做的视力纠正手术,眼睛长得挺好,乍一看很容易让人误认为含情脉脉的——假如不是放着凶光,如冰似雪的话。
  “对不起啊,我不是找你的碴,你那剑法也挺好,挺好!” 桔年忽然觉得,对于这个人,还是少说一句为妙。
  韩述拖长了声音,“那请问您,我那应该是什么剑法啊。”
  桔年摸了摸还在疼得后脑勺。
  “辟邪剑法!”她说完,贴着路边的四季青,加快步子走了过去。
  韩述摸着自己的下巴。
  辟邪剑法?
  好一会,胖子周亮才小声地提示接触闲书比较少的韩述。
  “想起来了吗。。。。。。林平之。。。。。。岳不群。。。。。。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韩述恍然大悟,指着桔年迅速远离的背影跳脚道:“好啊你,还骂人了!”
  桔年装作耳聋,成功逃回实验楼的草地附近,正赶上陈洁洁运完最后一车树叶返回。
  “真不好意思啊,这本来是我要做的事情。”桔年很不好意思,她没有想到陈洁洁真的顶替她把垃圾倒完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陈洁洁放下推车。“她们说你的头被韩述用扫帚砸中了,他那家伙,真是过分。”
  陈洁洁和韩述同是七中初中部升上来的,过去是同班,桔年听说过他们交好的传言,甚至有人在背后传他们其实是一对,虽然从来就没有得到求证,但是在他们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看来,天造地设的两个人本来就是应该在一起的,就好像班长就是该跟文娱委员关系暧昧的中学生这一定律一样。所以桔年决定不再陈洁洁面前对扫帚时间做任何评价,她又摸了摸自己伤处,“哦,没事。”
  回家的路上,桔年还真担心,该怎么跟妈妈解释她头上的伤才好,她知道,就算据实以告,以妈妈的习惯,估计只会说:“肯定有你的原因,要不那扫帚怎么不砸伤别人,偏偏砸伤了你?”
  还好,事实证明桔年的担心是多余的,到家之后,她发现爸爸也出车回来了,一家人一起吃过了反,桔年洗碗,洗澡,回房,睡觉,根本没有人发现藏在她后脑勺头发里的那个包。她暗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就像前几个月的某一个周末,她偷偷跑去找巫雨,可巫雨不在家,她一个人在竹林那条小道上晃荡到差不多天黑,惴惴不安的回家,以为会挨爸妈好一阵责备,结果,爸爸没回来,妈妈带着弟弟串门去了,全世界没有人知道谢桔年曾经消失了一个下午。
  桔年躺在小床上,拿出白天收得好好的那片枇杷叶。她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很幸运,毕竟还有一个人是在乎她的。
  其实她也不需要太多的关心,什么东西都一样,多了就拥挤,她的心是藏在深山密林里的小房子,本也不期待人来,只等着归客轻轻叩门。
  夜深了,桔年回想着白天跟巫雨重复的每一个细节,怎么都睡不着,当然,也许还因为后脑勺的伤在作祟。
  她翻身起床,偷偷点亮台灯,像所有青春女孩一样,在抽屉的笔记本里一笔一划誊抄下让她喜爱到怦然心动的句子。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这本是《高唐赋》中巫山神女在梦中对楚怀王许下的鸳盟,桔年无意中从书上看到了,就爱上了。她忽略了这个典故后面藏着的那个暧昧的成语,只记取文字面上的美好,就像她一直以来读诗看书阅人的习惯,总选择用自己喜爱的方式来解读,至于后面真正的意义,有什么要紧。
  
  第二十七章 甘之如饴的等待
  期末成绩出来那天,桔年随大流地去操场边上看荣誉榜,每个年级只公布前十名。挤在公告栏前的同学有不少,桔年等了好一会才填补了一个空位,七中高一共有八个班,四百多学生,她竟然险险入围,不上不下正好第十名。
  对于荣誉榜这类东西,桔年是陌生的,她习惯了悄无声息、默默无闻,就像一滴水安全地隐藏在海洋里。因此看到大红纸上偌大的“谢桔年”三个字,不由心生一种怪异的感觉。当然,毕竟是学生,考得好总是值得庆幸的,所以当认识的同学或羡慕或惊讶地对她说:“行啊,谢桔年,都上年级前十的时候。”她均报以羞涩而谦恭的笑。
  当韩述和他的几个同学也走了过来,桔年觉得该是自己撤退的时候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韩述的成绩据说是不错的,但是这一次他并不在前十之列,也许太多的兴趣爱好在某种程度上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呀,韩述,你跟第十名就差一分而已。”桔年听到某个貌似同班同学的女生惋惜地说了一句。
  韩述对那女生笑笑,也没说什么,聚精会神地看榜单上的名字,大概是视线的余光不小心扫到了正打算离开的桔年,他瞥了她一眼,又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周亮踮起脚尖揽着韩述的肩膀:“要是这榜再往下排,第十一名就是你,而且在我们班,你也进了前三,够厉害的了。”
  韩述动动肩膀卸下周亮的手臂,不咸不淡地说:“厉害什么,我们家老头子说他从小到大考试都没出过前三,我姐估计也差不了多少。我算是韩家第一个跌出前十的不肖子孙,回去就等着挨削吧。”
  他说着,有意无意地又扫了桔年一眼,那眼神让桔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某个促进家庭暴力的罪人。她好像也从爸妈的闲聊中听说过,看起来温文儒雅的韩院长教子是极为严厉的,相对于院长夫人对宝贝儿子的溺爱,他更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念,动起手来相当铁血无情,通常是他一边痛心疾首地“教育”儿子,夫人在一旁寻死寻活地阻挠,整栋楼都听得到动静,只不过明里谁也不好说。
  韩述今天穿了一件红色运动外套,骚包之极的颜色,不过他穿着整个人看起来还是相当清爽悦目的。他就是这种人,必须穿校服的时候他就是穿得最整齐那一个,能不穿校服就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打死不穿。桔年想象着这样的韩述被韩院长拿着鞭子收拾得屁滚尿流的样子,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厚道。
  “要我说啊,也是倒霉,喏,要是第十名这位填错了一道选择题,这名字就应该是你的。”方志和也看见了桔年,在一旁煽风点火。
  韩述不以为然,“说这些干什么。”
  桔年这边也已成功逃离,她想,这一次韩述居然还算是讲道理,政治课本说得对,要客观地全面地发展地去看问题,也许看人也一样。
  没想到的是,韩述很快用行动颠覆了她的观点。
  桔年骑自行车回家,她的车是爸妈结婚时买的“凤凰牌”,当年大概是个好东西,现在就算忘了上锁也很安全。桔年个子不大,车的座位却很高,蹬的时候有点吃力,最要命的是轮子不知道哪个部位出了问题,一转动就“哐啷哐啷”地响,不过她每天都这么招摇过市,心里已经对这个现象相当麻木了。
  从学校出来已经有好一段路,桔年听到“哐啷哐啷”有节奏的声音里冒出某人的声音。
  “废纸多少钱一斤?”
  骑着自行车赶上来的人红衣耀眼
  桔年听明白了,韩述是在讽刺她像收破烂的呢。
  她不说话,埋头加倍努力地苦蹬地她的老爷车,可韩述的车可比她溜多了。桔年觉得自己的车速都快摆脱地心引力了,韩述还是如影随形。
  “我问你,除了读书你还会什么,就是有了你这类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才有了排名这种无聊的事。高分低能说的就是你。”
  敢情有人在把她当成对教育制度不满的发泄对象和替罪羊了。桔年决定推翻什么“全面、客观、发展看问题”的观点,书里又说了,现象千变万化,可事物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他之前在人前宽宏大量,那是装的!肚子里恨着她呢。
  “谢桔年,你说,你除了读书你还会什么?”
  桔年蹬车的拼命程度已经让她在冬日里冒出了热汗,她想不通韩述怎么还有精力没完没了地说话。
  终于,她也觉得自己受不了啦,再这么蹬下去,她迟早断气。
  “你家的路口已经过……过了。”桔年喘着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路是你家修的?”
  “好吧,别跟了,我都,都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韩述干脆与桔年的车并头前行,他竟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她究竟要告诉他什么。
  “废纸……三毛钱一斤。”
  桔年说完,发现韩述终于在她身边消失了。
  韩述用脚把自行车停在了人行道旁。
  “无聊!谢桔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无聊分子!”
  寒假刚放了一个星期,就迎来了春节。春节当然是要走亲戚的,于是,搬回来跟爸妈一起生活后,桔年第一次跟随大人一起到姑妈家拜年。
  爸妈照例是要桔年对姑妈姑丈那几年的照顾表示“终身不忘”的感激,不过他们也没指望桔年说什么动听的话,大多数时候,桔年只需附和就好。终于等到姑妈说,难得过节,人手又齐,不如几个大人一起“摸两圈”,桔年坐在旁边看了一会电视,弟弟睡着了,被放进了小房间的床上,她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就偷偷地溜了出去,熟门熟路地往巫雨家钻。
  巫雨家没有什么特别近的亲戚,按照巫雨的话说,就算是亲戚,对于他们家这种情况都会退避三舍,所以,尽管是年初二,也不用担心他去走亲戚不在家。
  敲了很久的门,巫雨的奶奶颤颤巍巍地来开门,她老了,身体和脑子都已经一塌糊涂,看见桔年,似乎认得出,又似乎认不出。桔年搀着她往屋子里走,费了好大功夫才知道,原来巫雨不在家。
  桔年摸出了早上藏在衣服口袋里的一颗糖递给奶奶,七十多岁的老人,牙都快掉光了,含着糖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桔年跟老人说了一会的话,反正也是各说各的,彼此都听不懂对方的意思,就瞎扯罢了,后来,老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家里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上。
  桔年走出去,站在巫雨家的小院子里,如果有人不相信这个城市里还有被节日的氛围所遗忘的角落,那来这里看看就是了,可是她看着院子里长得歪歪斜斜的盆栽和只活了一棵的枇杷树,忽然又希望永远没有人打扰这个角落。
  隆冬季节,南方是没有雪的,只有缠人的阴雨,手脚是钝钝的,用力吸一口气,咽喉和心肺里都有种冷冷的辛辣感觉,顿时无比清明,桔年喜欢这样的冬天。她等了一个多小时,巫雨没有回来,可她也不是很着急,与其回去看大人们搓麻将,她更喜欢搬张矮凳坐在门口看着巫雨的院子,还有桔年的枇杷树。等待也分很多种,这一种让人甘之如饴。
  外面应该很热闹,不时有笑声和炮竹声传过来,远远地,和着屋子里老人沙沙的电视声,有种模糊而隽永的意味,就好像旧唱机里的音乐声一样。枇杷树的叶子掉了一片,落在泥地上,是细微的“啪”的一声。就在这时,桔年听到了巫雨的脚步声。
  她笑着为他打开院门。
  外面站着的不止是巫雨,还有几个穿得奇奇怪怪的男孩子,有些跟巫雨看上去同龄,有一两个大一些,手上不是拿着那种巨响的雷管,就是夹着香烟。
  桔年没有料到有别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手还扶在门边的墙上。
  “嘿嘿,巫雨,你家里还藏着女孩子。”有人反映了过来,推着巫雨嘻嘻哈哈地笑,另外好几双眼睛都毫不掩饰地往桔年身上招呼。巫雨往前一步,转过身,背对着桔年,正好挡住了她。
  “说什么呢,这是我们家亲戚。”他笑着说。
  “那我们也到你家走走亲戚,串串门?”
  “改天吧。我家来人了,那下回再去找你们。”巫雨当着几个人的面关上了小院门,等待那些说话的声音渐远,才和桔年一起走回了屋内。
  进门之前,桔年才留意到巫雨右手上竟然也有一支烟,点燃的,有淡淡的烟气缕缕上浮。
  桔年看了巫雨好一阵,又看着他手里的烟。巫雨没有动,她也不说什么,只是探身过去把整支烟从他手上摘了下来,坐在之前的小凳子上,默默把那点火光在泥地里按熄。
  巫雨好像笑了一声,就地坐在木头的门槛上。
  “来了多久了。”
  “没有多久。”
  他们过去朝夕相处的时候,也并不是话说个没完,经常是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各自做着或是想着自己的事。亲昵而默契的静默其实是世界上最让人愉悦的东西,可是,这一次,桔年的沉默是不安的。
  过了一会,她对巫雨说:“以后每个周末我们都去打球吧,我知道有一个球馆,单场租金很便宜的。只要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只要没说不来,就不见不散好吗?”
  巫雨答应了她。
  桔年的初衷非常简单,她希望多看见巫雨,不愿他跟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混在一起,巫雨是站在边缘的好人,她不愿意有人推他一把。桔年想,只要自己多占据他一点时间,他就少了一些和那些人抽烟的机会。
  巫雨是守信用的人,他每周都来,有时是周六,有时是周日,每次他都会在这一周提前告知桔年下一次的时间,没钱租场地的时候,他们就回到烈士陵园的空地上。
  有那么几回,他们居然在那个全市最老旧的羽毛球馆见过陈洁洁,桔年不知道以陈洁洁的经济条件为什么会选择这样设备场地都不是很好的地方。陈洁洁说,她球技不好,在哪里都一样。
  陈洁洁每次带来的搭档都不同,有时落了单,她就会客气地问桔年和巫雨是否可以跟她打一两场。既然是同学,又是同龄人,对方落落大方,桔年也不好意思太过小气,一来二往,巫雨和陈洁洁混了个面熟。
  到底是女孩子心性,桔年有一回也憋不住别别扭扭地问巫雨。
  “小和尚,你觉得陈洁洁好看吗?”
  “好看啊。”巫雨回答得很诚实。
  “然后呢?”
  “然后什么?”
  “哦,没什么。”
  当巫雨说起别人好看的时候,桔年心里是有一些小小沮丧的,但是她转念一想,陈洁洁就是好看啊,就像韩述长得人模人样,这都是事实,巫雨只是据实以告。好看就是好看,但也只是好看而以,至于以后——不会有什么以后!
  其实,陈洁洁也并没有任何热烈而花痴的举动,她和以往给人的感觉一样,都是得体而大方的,为了在球馆里偶遇这层关系,陈洁洁在学校里对桔年也相当友善。其实有钱人家的孩子大概更容易心性单纯一些,这么对比下来,桔年不由得为自己的小心眼儿惭愧。况且,陈洁洁就像童话里的公主,许许多多的王子在城堡外排着队,她又怎么会看上桔年的小和尚?
  
  第二十八章 誓言是尘世里最无望的祈盼
  高二以后,桔年的学习更为紧张了,虽然教育部已经明令禁止中小学校周末和节假日补课,但是像七中这样的重点中学,没有不阳奉阴违的。桔年每周六必须跟其他同学一样到学校正常去学校,这么一来,她可以抽出来跟巫雨打球的时间就极为有限,为此,她不得不跟爸妈编了一个大大的谎,她说自己每周都要跟同学一起写作业。谎言是很拙劣的,但是听的人大概并没有太留意。桔年的父母已经习惯这个女儿是省心的,他们觉得桔年这样的女孩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个乖乖牌,闹不出什么大动静,哪里会当真去考证这个女儿究竟去了哪里。
  就算是这样,桔年和巫雨每周一次的相聚也慢慢地成了问题。巫雨为了赚生活费,经“朋友”介绍,周末去了某个网吧打工。那时的网吧在城市里方兴未艾,里面多是一些社会小青年。桔年为了找巫雨进去过好几次,被里面浑浊的空气和烟味熏得头晕脑胀。
  巫雨打球的时间必须视网吧安排的工作时间而定,实在走不开,他会提前告诉桔年。桔年不喜欢那种地方,但她不能劝巫雨。巫雨跟她不一样,她至少还有父母,但巫雨有什么,难道靠家里风烛残年的奶奶?仅有政府给的补贴,生活起来捉襟见肘,他需要自己为自己打算。
  网吧打工的时间经常是日夜不分,有时就算巫雨如约前来,桔年看着他眼皮底下青青的痕迹,也不忍心在球场上再折腾他,有一次刚打完一场,好些年都没有发病的巫雨竟然倒在了球场上,把桔年吓得魂魄出窍,幸而当时球场上没有认识的人,痉挛和抽搐过去了之后,桔年费了很大功夫才把巫雨扶了起来,从球场里围观的人群中挤了出去。所以,他们见面逐渐从球场转移到过去的大本营。巫雨经常是在石榴花下睡着了,桔年坐在一旁,看着远处变做小小一点的车和人。
  高二下学期临近期末考试的那个周末,巫雨照例也在网吧里工作。桔年在家复习到傍晚,忽然有些担心巫雨第二天的考试,他的成绩不怎么好,要是再不复习,估计又得挂好几门红灯。那时巫雨所在的职高也并入到全市统一期末考试里来,桔年想,虽然对于巫雨的程度来说,临时抱佛脚没有多大用处了,但自己至少可以给他划一些在考试中比较使用的重点内容。
  桔年跟妈妈说,自己有道数学题不明白,要到一个叫陈洁洁的同学家里去请教请教。陈洁洁是她最近使用得比较频繁的一个借口,因为前段时间班上调整座位,陈洁洁主动要求跟桔年坐在了一起。桔年在班上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好得同学,虽然她跟陈洁洁并不是很热络,但一说谎的时候,这个名字就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就连妈妈也记得她有个叫陈洁洁的女同学,至于这个同学住在哪里,妈妈不知道,桔年也不知道。
  网吧一如既往地光线昏暗,烟雾缭绕,那些专注而兴奋的脸孔在屏幕的光线中显得有几分诡异,里面女孩子不多,桔年撩开厚重的布帘走进去,好几道眼光聚集在她身上,让她感觉如芒在背。
  桔年不好意思站在那里长久地四处张望,低着头走到收银处,那里有一个顶着金黄色爆炸头的辣妹和两个陌生的男孩。
  “请问,巫雨在不在?”桔年扶着桌子小心地问道。
  “巫雨?”其中一个摇摇晃晃听着音乐的男孩子看了桔年一眼,桔年也发现他手腕上辨认不出图案的刺青,赶紧转移了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你是他什么人,找他有什么事?”男孩毫不掩饰自己打量桔年的赤裸裸的目光。
  桔年没有想到还必须回答问题,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他的好朋友。”
  刺青男孩看着另外一个同伴,不无惊讶地笑,“你说巫雨这小子怎么回事,找他的‘朋友’还真不少,而且他妈的都是挺标致的小妞。”
  “羡慕?要不你也找去,不然的话问问巫雨,有用不完的就让你一个。”
  男孩们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桔年心中既羞愤又害怕。但她既然来了,就得找到巫雨。于是她又问了一句。“巫雨他在吗?”
  “他不在。不过我们在啊,不如我们也做个朋友?巫雨有的我都有,说不定比他还带劲。”男孩凑近桔年调笑道。
  桔年慌忙退了一步。“他不在,那,那我走了。”
  金色爆炸头的女孩瞪了那两个男孩一眼,“你说你们缺不缺德,看这小白兔吓得成什么样了。”她转而看向桔年,漫不经心地说,“去KK,巫雨应该在那里。”
  女孩说完了,低头在电脑上玩着自己的东西,过了几秒,却发现已经得到了答案的桔年还站在那里没有动。
  “KK是哪里?”桔年不好意思地问了句。
  KK是那个时候的G市最吸引年青人的迪厅,收费不高,音乐劲爆,里面什么人都有,龙蛇混杂。桔年按金色爆炸头女孩指引的方向顺利找到了那个地方。
  站在KK门口五颜六色的广告灯前,桔年有些难过。巫雨对她说谎了。桔年其实根本不怪巫雨没能赶赴他们的每周一约,但是他不肯把失约真正原因据实以告,却伤了桔年的心。她不愿意相信她的小和尚所谓的忙碌,就是泡在这种地方。
  桔年以往的生活一直如清水般单纯,她推开了KK的那扇门,犹如推开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乍一进入,里面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目眩的灯光让她不知所措,举步维艰。她往里走了几步,哪里都是人,可每张脸都在黑暗和光影的交错中面目模糊。
  桔年孤单单地站在喧闹和疯狂的边缘,心都凉了半截。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乱纷纷的人群里辨认出她的小和尚,他们原本是在同一个小天地里相依相存的伙伴,如今,巫雨却一脚踏进了她完全陌生的世界。
  拥挤的空间里,很多人从桔年身边来来去去,如同一个个暗色的阴影。巫雨,艳红的石榴花下懒洋洋地闭着眼睛的巫雨,在浅淡清风中朝桔年露齿微笑,身边洒落着碎金一般阳光的那一个人,他也是这阴影中的一部分?
  桔年没有抱着找到巫雨的希望,可是又不甘心离开,像个傻瓜那样呆呆地站着,直到有人在暗处扯住了她的手。
  她心中一惊,扭头看到熟悉的小光头,这才惊喜地笑了起来。巫雨却没有笑,他们好像都张嘴说了些什么,可是音乐的声音实在太大,谁也听不清对方的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内容。
  巫雨不由分说拖着桔年的手往外走,出了大门,世界顿时为之一静。
  “你跑这里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大概是还没有适应外面的安静,巫雨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
  “来找你。网吧里的人告诉我的。”
  桔年好像听到巫雨扭头咒骂了一句,但她没有听清。
  “你不高兴了?”她定定看着巫雨问道。
  “桔年,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我会去找你的。”
  “这又是你该来的地方?巫雨,明天要考试了!”桔年觉得自己应该有千万个理由阻止巫雨出现在这里,可是她好像说了最苍白的一个。
  巫雨低头笑了起来,“考成什么样有区别吗?桔年你听我说,你回去好好复习,以后一定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成为有本事的人,过上好的日子,你的生活应该是这样。可是我跟你不同。”
  “你第一次说我们不同,以前我一直觉得我们是一样的。”桔年的声音很低,“巫雨,你也跟我离开这里好吗。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喜欢你身边那些人。”
  巫雨的沉默让她觉得她的要求是无理的。在此之前桔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不喜欢又能左右巫雨什么呢?
  果然,巫雨的笑容变得无奈。
  “傻瓜,假如我也说,我不喜欢你现在的生活,我不喜欢你身边的那些人,你能改变吗?你能做到生活里只有我一个人吗?”
  巫雨的这句话其实是设问句,他自己心中是有答案的。
  可是桔年说:“我能!”
  她的回答是那样斩钉截铁,她心中的那扇门只敞开过一次,如果巫雨走不进来,那她就只剩下自己和无穷无尽的风景。
  “我能的,巫雨。我们永远像以前那样,永远不要改变……”
  或许桔年的内心深处已经感觉到了不安,只有不安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地说到永远,因为害怕,所以需要强有力的词汇来安慰,能不能实现那是以后的事,至少这两个字可以让我相信还有以后。
  巫雨仍是微笑。
  “可是我不能,桔年,对不起,我不能。”
  誓言本是尘世里最无望的祈盼,难道她竟不懂?
  桔年喃喃地吐出几个字,“哦,这样啊。”
  “那我回去了。”她沉默了一会,慢慢转身离开。
  她已经走到红绿灯的路口,马路对面也是如此,看得见,过不去。
  巫雨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
  “桔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似乎想解释,可是辞不达意。“那个地方,还有那些别的人,至少他们不会在乎我是个杀人犯的儿子。”
  “我也不在乎啊。”桔年说。
  “我知道。可是我有的记忆你也有,你就像是我自己。”
  绿灯亮起,桔年看了巫雨一眼,他的脸庞一如既往的清瘦,刚才跑得太急,没有泛红反显得苍白。这个男孩,他在桔年心中是那么地好。
  桔年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碰触巫雨的脸颊,手指触到他的肌肤那一刻却惊醒了过来,闪电般地收回了手,羞赧得无地自容。
  巫雨的脸上也有了淡淡的困惑。
  “呃,哦,那个,我,我看到你脸上有一滴汗。”桔年仓皇解释,也不管是不是牵强。
  巫雨一听,也赶忙笑着用手背去拭了拭自己的面庞。“刚才跑得太急了。桔年,我们一辈子都是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
  “好朋友?对啊,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桔年一个劲地点头,仿佛无比认同,然后她转过头去看着马路对面。
  “下一个绿灯又要等很久,巫雨,你不用陪我回去,对面就是公车站。”
  这时,他们都听到了绿灯的车行道上响起了催促的喇叭,原来是一辆黑色的小车停在最前头,却好像忽视了路灯的存在。桔年看过去,正看到后座的车窗缓缓往上摇起。
  巫雨说:“这车上的人真有意思。我送你上公车。”
  
  第二十九章 你怎么不跟居里夫人比
  距离早上第一门考试大约还有半个小时,教室已经作为考点封闭,尚未允许进入。高二上午考的是物理,考场基本上都安排在一楼,大多数同年级同学都在教室门口等待着,三三两两,或坐或站,聊天的,讨论试题范围的,临时背诵的,什么人都有。
  韩述倚在一棵棕榈树旁,最后一次清点他的考试用具,钢笔,铅笔,橡皮擦,学生证……事无巨细,他不允许自己在紧要关头有疏漏,常用的两支笔,他还特意在草稿纸上划了几道,确认墨迹流畅才放心。
  几个班上的同学经过,有活跃的女孩子停下来满怀期待地问:“韩述,考试都结束后去不去唱K?”
  韩述笑道:“这个问题要问我们家老头子,成绩没出来之前,让他签放行条估计比较难。”
  女孩子难掩失望,又补了一句,“那成绩出来了之后呢,寒假我们大伙可以一起出来玩啊。”
  “我也想,不过估计我妈得让我陪她去比利时跟我老姐过国外的第一个春节。找别人玩吧,至少找个有自由之身的人玩。”韩述带着几分自嘲,继续检查他的笔袋。
  女同学走远后,周亮也往韩述身边的树干一靠,“我说,不就是一个期末考吗,又不是高考,没事你崩那么紧干嘛,人家女生好心邀你去玩,也不至于忙得跟美国总统似的吧。”
  韩述意兴阑珊地朝周亮摆摆手,“别跟我说这些,现在没心情。”
  “就算这次给你考个年级第一,你又能上得了天上去?你缺什么呀,非得搞得自己那么辛苦?”
  “嘿,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方志和从远处跑过来,正好听到韩述这句话,便朝周亮挤了挤眼睛,“谁不明白啊,他要争的一口气不就在那边?”
  周亮朝损友挤眉弄眼的方向看过去,顿时会心一笑,胖乎乎的脸上眼睛挤成了一条线。谢桔年正在厕所门口不远的花圃边上捧着书如饥似渴地读着,那张小小的脸都几乎要埋进书页里。
  自从高一上学期第一次期末考试,韩述被谢桔年以一分之差挤出了十名之外后,韩述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是心里似乎把这个隔壁班的女孩子当成了学习上的假想敌。重要的期中期末考不说了,只要是试卷相同的测验,他都想着法子拐弯抹角地打听某人的分数。高二上学期的那次全市数学竞赛,他原本已经不打算报名,但是自打听说谢桔年同意参赛后,他又临时改变主意,说什么也要参加。
  不过,不知道是邪门还是运气,不管韩述怎么打定主意要争回这虚无缥缈的一口气,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高一下学期期末考试,他的确重回了前十名的荣誉榜,全班第二,年纪第七,可谢桔年不上不下正正好是年级第六,气得韩述好几天吃什么都不香。
  好不容易到了高二上学期,成绩公布,韩述挤进了前五,谢桔年却破天荒地考了个全年级第三。据说一向认为她的考试作文毫无逻辑,漫无边际的语文组组长抱病没有参加改卷,而新来的语文老师大赞这个女同学的文章充满了想象力,破天荒地给了个高分,没有作文拉后腿的谢桔年,不进入全年级前十,那才是奇怪的事。就连韩述和谢桔年同时参加的那个数学竞赛,也是因为一分之差,桔年被吊车尾地划分到二等奖,而韩述则成了三等奖中分数最高的一个。如此几番下来,一向自视甚高的韩述怎么咽得下那口气?
  “啧啧,我看这回你准得赢过她,你看她那个样子,都快进考场了,还恨不得钻进书里去,那肯定是心里没底。再说,这一次你也下了苦功夫了吧,我跟方志和打赌你为这次复习都掉了几两肉,你们家老头子拿鞭子追着赶着你,也没这个动力啊。”周亮讲义气地安慰朋友,再说了,他自己成绩不好,还指望着坐韩述后边照应着点呢。
  韩述笑道:“胡说八道什么,这都能掉几两肉,你妈还用得着送你去减肥?”
  他嘴里说得不屑,可心里竟然想到了那个谁谁谁写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心中顿时无比别扭,跟周亮这小子呆在一起久了,智商都降低了,胡乱用典故就是最明显的一点。
  方志和也插嘴道:“韩述啊,我说你跟她比什么,她能上厕所都捧着本英语词典,你能吗?”
  “上厕所捧本英语词典?你怎么看得见?”韩述瞥了方志和一眼。
  “我这不是打个比喻嘛?你看这么多人,谁的考前复习有她卖力,我一大早就看见她坐在那里啃书了。”
  韩述是不想多事的,考得怎么样,说什么废话都没用,成绩出来才见真章。可话是这么说,借着看考场有没有开放,他飞快地朝厕所前的花圃的方向扫了一眼。果然,那家伙在埋头苦读呢。
  他不无嘲讽地说道:“该复习的时间不知道拿去喂狗去了,现在不恶补一下怎么行……算了,趁现在人不多,我去洗手间。”
  “唉,等等,我们也去。”
  韩述走过厕所门口的花圃,低着头翻书的那个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等到他从厕所出来,用纸巾细细擦试着手上的水,走得慢条斯理地,擦得干干净净之后,他把纸巾扔进垃圾桶,恰恰好停在了那个花圃旁边。
  “是你啊?同学,以你的成绩不用这么争分夺秒吧。看着你这个样子,别人心里该多有压力啊!”韩述脸上偶遇的惊讶恰如其分。
  “啊?”桔年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到正站在自己面前的韩述,好像吓了一跳,她把膝盖上的书往身上收了收。“我,我有些地方没复习好。”
  “你说对于你这样的好学生来说,什么事比复习更重要啊,为什么会没复习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更好玩的事了?说出来听听?”
  桔年好像听班上的女生八卦的时候说起过,喜欢看隔壁班的韩述笑起来的样子,她们说这叫“阳光”。桔年想,阳光长这样,那许多晒太阳的东西该得发霉了。他莫名其妙地笑眯眯跟她聊天,好像很熟的样子,怎么就让人觉得那么不怀好意?
  “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桔年的回答乖巧而无趣,她又把自己的书收了收。
  “看什么呢?是不是有老师开小灶点的题,别那么小气,借我看看。”
  “不……”桔年的拒绝完全没有什么分量,韩述不由分说地从她手里抽出了那本书,拿到手上,还有模有样地说了句,“谢谢。”
  “练习?数学练习……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她……这是什么东西?”韩述先是迫不及待地看,脸色却变得越来越古怪,他急急地往下翻了几页,又看回裱好的封面,旧日历背面做的书皮,上面写着大大的“高二代数一百遍”几个字,应该是出自她的手笔。韩述不敢置信地掀开这层伪装,真实的封面终于裸露了出来。
  “《席慕容诗选》,谢桔年,你考试前如饥似渴地看的就是这个?”他把书朝桔年挥了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究竟是什么人,他一再地努力,就是输给了这个临考前看朦胧诗的二百五?太荒谬了,韩述宁可她真的在研究数学老师开小灶划的必考题。
  桔年绞着自己的手指,低着头,一付任命的表情,她等韩述说完,才低声恳求了一句,“把书给我。”
  然而,韩述在挥动书的时候,一张原本夹在书里的小纸条却轻飘飘地掉了下来。桔年脸色一变,顿时紧张地俯身去扑那张纸条,韩述动作当然不比她慢,两个人同时弯腰低头。“碰”的一声额头相撞。
  “噢!”韩述捂着头叫了起来,他已经抢先一步把纸条抓在了手中,迅速地直起腰来,看了看四周,他不希望自己的丢脸举动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好在看过来的同学有好几个,但并没有什么熟人。
  韩述咳了一声,低头去看那张纸条,他怕桔年上来抢,还特意退了一步,侧着身子。
  纸条上的字迹跟那个伪书皮上的差不多,流畅的行书。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
  “韩述,还给我!”她没有扑身上来抢,说话依旧压着嗓门,可语气里的哀求已经非常明显。韩述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从她的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那种感觉很奇怪,他眯了眯眼睛,露出了困惑的姿态。
  周亮他们正好从厕所里也走了出来,看这情景,当然不甘落后地凑上来看热闹。
  “给我看看。”周亮在韩述发呆之际,将那张纸条夺了过去。
  “妾在巫山……什么之阻……”
  “我靠,给我。”方志和见状又伸手拿了过来,“字都不认识,脑子都长肚子里去了。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阳台之下……”
  桔年脸上已有几分绝望,她知道自己跟这几个长得比自己高两个头的男生抢也没用,只会让更多人看过来,让更多人笑话她。
  “哦哦,我知道,这说的就是‘巫山云雨’,巫山神女在邀请楚襄王跟她睡觉呢。”方志和的妈妈是另一个高中的语文老师,耳濡目染,这点文学素养也是有的,可他的解读让桔年欲哭无泪,恨不得一头撞死。
  方志和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话说完之后脸上变色的并不止谢桔年一个人。
  “韩述,让他还给我……韩述,拜托你了!”
  周围等待进考场的学生本来就不少,已经越来越多人对这边的一出好戏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方志和的纸条重回周亮手里之后,又被他们同班的另一个男生拿了去看。桔年不认识他们,她唯有轻轻扯住韩述的衣袖低声哀求,犹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韩述原本不过是本着恶作剧的心态逗逗她玩,本也不想闹大,可是他听了方志和那一番话,心里竟然像吃苹果发现半条虫一般,抑制不住地恶心,他把这归结为自己的道德洁癖。
  “谢桔年,你心里就这么春?”
  桔年也顾不上他口出恶言,她惟一希望的,就是这张纸条不要一传再传,好好回到自己的手里。
  “韩述,我从来没有跟你过不去啊。”她嘴唇都在轻轻颤抖。
  韩述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抽了回来,“不管我事,纸条不在我手里,否则我当然会给你的。”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一切与己无关,桔年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好像恨她。
  再这么传下去,保不准全年级的人都知道巫山女神要跟楚襄王睡觉。桔年被逼得无路可走,她难道要像个疯子似的四处去追,或是痛哭求得怜悯。情急之中,她一把抢过了韩述手里的笔袋。
  “让他们把东西还给我,我就把这个给你。”
  韩述没料到她有这一招,愣了愣,笑道:“你拿我东西干什么,我不肯,你又能把它们怎么样?”
  桔年打开笔袋,翻出了他的学生证,哆哆嗦嗦地说:“你不让他们拿回来,我就撕了它!”
  学生证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还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一个即将进入考场的高中生。韩述脸色一变,探身去夺,桔年把手背在身后,往后一缩,他的姿势差点把她抱了个满怀。桔年在那一刹紧紧闭上眼睛,几年前林恒贵扑在她身上时龌龊的举止忽然在脑海里浮现,反感如潮水般翻涌。她毫不犹豫抬起脚,像所有感到致命威胁的女孩子那样朝自己身前那个人的某个部位奋力一踢。
  韩述也是个手脚灵活的大男孩,他在桔年抬脚之际已经大致猜想到她的意图,闪避已经为时过晚,侧身堪堪躲过关键部位的要命一脚,可大腿却不可避免地重重挨了一下。
  他顿时吃痛,弯着腰退了两步,揉着疼痛处,想到要是躲闪得迟了一秒,她那一脚的着落点就大大不同,而且力度如此之重,不是存心让他练成“辟邪剑法”吗?
  “你……你也太狠了吧。”韩述涨红了脸。
  桔年也呆住了,韩述跟她没有那么大的仇,可是方才那一刻,她只想他去死!她激动过后身心俱疲,算了,让他们闹去吧,不过就是被人捉弄,他们笑话她,她就当耳聋,别人怎么想她,她又管得了多少?
  另一边,不知落到第几个人手里的纸条却被陈洁洁截了下来,她和韩述一直关系挺好,走过来之后,认真看了看纸条上的内容,然后对疼得呲牙咧嘴的那个人说:
  “玩得过分了啊,你让他们拿着我的东西乱传什么?”
  “你的东西?”韩述疑惑。
  “我喜欢的句子,但是记不全,让桔年回家抄下来给我,你也学会欺负女生了?真过分!”
  “我哪知道是你的?她踢我一脚更过分。”韩述嘴硬地说。
  “你活该!”陈洁洁当着众人的面把纸条收进了自己的背包里,她拉了一把愣愣坐在花圃边上的桔年,“没事吧。桔年,谢谢你给我抄下来,我很喜欢。”
  桔年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起身往女厕所走去,她需要好好洗一把脸。
  韩述甩开扶着他的方志和,跳着脚追了上去。
  “男厕所在那边。”桔年回过头来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学生证还给我!”
  桔年将学生证连同整个笔袋一起塞了给他,好像刚发现自己拿着什么脏得不得了的东西。
  韩述接过,扭头又看了看,四周没旁人,周亮方志和他们都在十米开外呢,他直起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了句,“算了,刚才是我不对,我没想到他们闹得那么凶,对不起了。”
  “没关系。”桔年也细声细气地回答。
  ——对不起!
  ——没关系!
  文明用语的完美演绎。
  一切又恢复到正常状态,太正常了,好像刚才乱纷纷的一幕并不存在,没有责怪,也没有记恨,只是安分的漠然。
  韩述的无力感第一次如此清晰。
  “昨天晚上经过十字路口看到你哭了。”
  “我没哭。”
  “你就是哭了。”
  “好吧,我哭了。韩述,这是我的事。”
  韩述的自尊心又一次重重受挫,他并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韩院长要求他自信、智慧、礼貌、渊博、真诚、克制,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去做了,可谢桔年就像一面哈哈镜,折射出他所有的缺点,在她面前,他浅薄、虚伪、愚蠢、粗鲁、不安、冲动。
  “你以为我关心你的事,我告诉你,你这个样子,我考试赢了你也不会觉得光彩。”他冷着脸说道。
  “我没有跟你比。”她又回到了低着头,小媳妇似的。
  “我不习惯比一个女的还差劲。”
  过了一会,韩述听到女厕所里传来谢桔年慢条斯理的声音:“那你为什么不跟居里夫人比。”
  
  第三十章 没有谁不可替代
  桔年经常觉得,她其实是应该感激陈洁洁的,对于这个新的同桌,她从未推心置腹,可陈洁洁为她解围却不是一次两次,这一回,更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化解了一个大大的窘境。然而,当陈洁洁说着“谢谢你,我很喜欢”,然后把那张桔年夹在书里的纸条放进了自己背包的时候,桔年心里空落落的,虽然她知道陈洁洁是为了她好。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方志和说,这是巫山神女在邀请楚襄王“睡觉”,他的解释也许没有错。可是,在桔年看来,这段镶嵌了一个男孩名字的千年前的情语,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孩对自己所爱的人朝朝暮暮的祈盼。
  桔年要的不仅仅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即使写了这张纸条,夹在书页里整整一个星期也没有勇气放在巫雨的手心,韩述他们这一闹,更让她觉得自己放不下的这件事是个笑话。巫雨他能理解她的心意吗?假如不能,她还能否退到“一辈子的好朋友”这个位置?
  几门考试结束,回教室收拾东西准备放假,桔年悄悄地对陈洁洁说了句“谢谢”。陈洁洁一时间竟想不起她的感谢所为何事,愣了一下,才笑了起来。
  “谢什么,我是真的很喜欢。桔年,明天我们一起去打球吧,我订了场地。”
  普通同学相互称呼,通常是连名带姓一块叫,陈洁洁张口叫她“桔年”,那亲昵自然无比,反倒让桔年有些意外。巫雨最近总是忙,连带她也无心打球,正打算婉拒,却听见陈洁洁补了一句。
  “前几天我遇见巫雨,他说应该没有问题,让我叫上你,桔年,你不会没有时间吧。”
  桔年哑口无言,仿佛有一团棉花堵在了心口,并没有马上疼痛,闷闷地,好像吸了口气,郁积在心里,怎么也吐不出来,缓不过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巫雨的会面竟然需要通过完全不相干的人来传达,他们都已经约好了,才想起告诉她。是她太过愚钝吗,对于这些暗处里的悄然转变,竟完全没有预期。
  “啊,好。”她低头继续收拾东西,能想到的也只有这句话。
  次日,桔年依约去了陈洁洁订好的球馆,刚下过一场雨,天是淡青色的,桔年在门口正好遇到了巫雨,她走得心不在焉,是巫雨先叫了她一声。
  桔年回头,巫雨笑着埋怨她:“你这样走路,就算脚边有宝贝也是捡不到的。”
  他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一笑起来,云都开了。
  桔年玩笑似地用球拍轻敲他的手臂,“路边的宝贝可不能乱捡。”
  “这是你掐指算出来的?”
  桔年笑而不答,“我算到你很忙,没算到你忽然想起跟陈洁洁一块打球。”
  巫雨说:“前段时间真的忙,那天从网吧值了通宵的班,出来正好遇到你们班同学,她说你们今天考完试,要不要一起找个场地打球。我跟你也确实很久没摸拍子,手都生了,你们不是同桌吗,我让她记得告诉你时间和地点。看你没什么精神,这一次未必嬴得了我……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桔年心中堵着的那团棉花原来是棉花糖,她吸了一口,化了之后甜丝丝的。
  进了球馆,找到预定的场地,没有想到除了陈洁洁,还有别人,十七八岁男孩子特有颀长背影,白色的球衣很是整洁合体,他正和陈洁洁聊得起劲,陈洁洁示意人齐了,他才回头看了一眼,不是韩述又是谁?
  “怎么会叫上他?”桔年在巫雨身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谁?你不喜欢他?”巫雨问。
  桔年脸一红,摇着头说道:“算了,也上升不到喜不喜欢的高度。”
  这边陈洁洁已经笑着过来跟她们打招呼,她身上是一套粉色的运动短裙,更显得肌肤胜雪,身姿姣好,韩述慢腾腾地跟在后面,瞥了一眼桔年,又看着天花板上的大灯,好像上面有特别有意思的东西。桔年也偷偷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韩述,这是巫雨。”陈洁洁简单地介绍。
  韩述对巫雨笑了笑,转而问陈洁洁,“可以开始了吗?”
  “哦,等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间。”桔年有些赧意地插了一句,她正赶上女孩子不方便的那几天,但是陈洁洁约了巫雨,她非来不可,这是对自己所珍视的东西的一种天生保护感。
  “很快的,不好意思。”
  这个球场她第一次来,陈洁洁告诉她洗手间的方位,她道了谢,一溜烟地往那个方向跑。
  “唉,等等,走错了!”韩述叫住她。
  桔年莫名其妙地停住了脚步。陈洁洁也茫然地说:“没错啊,就是那个方向。”
  韩述没好气地说道:“你多久没来了?那洗手间早拆了,新的还在装修,4号馆后门那条巷子左转直走到尽头,再穿过一个小门,那里才有他们临时借用隔壁饭店的洗手间,我忘了跟你说这球场现在就是不方便。”
  “4号馆?后门……左还是右?”桔年试着重复一遍韩述说的话。
  “我们这是3号馆,3号馆往前十五米右边就是4号馆!席慕容没教会你方向感?”韩述的样子,像是一个本来就好脾气的人忍耐住了一件大家都应该不耐烦的事。
  “韩述,你就不能说清楚一些?”陈洁洁皱着眉头说。
  “我已经用了最科学的描述方式。”
  巫雨放下手里的球拍,“没事,桔年我跟你一起去。”
  “你知道我说的地点在哪里了吧?”韩述问巫雨。
  “从你说的方向走出去,估计是找得到的吧,实在不行就问问。”
  韩述笑着去弯下腰去调整自己的鞋带,“等你们两个环游世界回来,这场地的租用时间恐怕都去了一半。”
  “韩述,你这家伙就知道说!我陪桔年去好了。”陈洁洁也受不了啦。
  桔年焦头烂额,她只不过想去一下洗手间,仅此而已,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引发他们一长串的讨论。
  “不用,真的不用,我自己去就好。”她选择了息事宁人。
  这是韩述已经给自己双脚的球鞋各打了一个完美的结,直起身,拍了拍手,叹了口气道:“得了得了,我领你去吧,正好我也要去洗个手。走吧,别磨蹭,等你考虑好,我胡子都长出来了。”
  他说完已经一马当先地走了出去,桔年只得无语地跟在他后头。出了3号馆的后门,其实附近只有4号馆这一栋建筑,并没有韩述描述得那般曲径通幽。
  韩述起初并不跟桔年交谈,目标明确地赶路,4号馆的后门在望,他凭空冒出一句:“你真麻烦。”
  桔年走在他后面一点,沉默。
  “都好几个月了,这球馆周边都还没建设好,什么破工程,我都跟陈洁洁说了还有更好的地方,她偏不听。”
  桔年还是沉默。
  “别说我不告诉你啊,前面那也在装修,坑坑洼洼的,刚下过雨,你别太空漫步似地。”
  沉默。
  “咳,你穿运动服还不算难看。”
  沉默。
  “不过我觉得粉红色更适合你。”
  沉默似金!
  韩述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桔年一眼。
  “你憋得说不出话了吗?”
  桔年脑子里顿时勾勒出一个长得很像自己的人。一脸铁青,被尿意憋得瑟瑟发抖,她其实很想说,正常人的一般都不是憋在口腔里的,但是面对韩述这种角色,她很明智地只吐出了相当简洁的两个字,“还好。”
  “还在为那天的事情生气?不会那么小气吧?”
  桔年摇头,然后才意识到韩述在前面一步之遥,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又说道:“没有啊。”
  她话音刚落,韩述忽然回头,他穿着羽毛球服的运动短裤,面朝着桔年,伸手把自己的裤脚往上卷了卷,露出一片大腿的肌肤。
  “你干什么?”桔年被他突如其来的暴露欲吓了一跳,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也不知道移开。
  “看见没有,你那天踢我,到现在都还有淤伤。晚上回家疼死了,问我妈要了一瓶跌打酒,她问我哪伤了,我都没好意思说。”
  韩述投入地向施暴者展示他的伤情,光顾着痛谢桔年那一脚的凶狠,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裤脚卷啊卷啊地都快到了大腿根部。
  “这里,这里!看到没有!我都没有生气……你那是什么表情。”桔年看了一眼又飞快转移视线的尴尬模样终于引起了韩述的注意,他大概从小到大也没在女生面前干过这种事,先前是真的一心只想让她看看自己也受创严重,绝对是没有耍流氓的意思,当下也感觉到了难堪,赶紧把裤脚抚平,脸火辣辣地,嘴上却还轻描淡写。
  “不让你看看你还以为是踢在沙包上。我也不是跟女生计较的人,医药费什么的也不找你的事,那件事就过了吧,你怎么看。”
  桔年锯口葫芦的表现让韩述极度不满,“你觉得有问题,还可以上诉啊,总得给句话吧!”
  “啊,什么话?”
  “感想、体会、心得!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韩述的牙缝里狠狠地挤出来的。
  桔年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其实,其实你的大腿挺白的。”特别是裤子撩起来平时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一眼看过去白得耀眼,桔年虽然是女孩子,也只能自叹不如。不过小时候韩述好像就停白的,这一点上他像他妈妈,过去大院里的人都说韩院长的夫人年轻的时候皮肤特别水灵。韩述估计是这几年长大了,又好动,脸上是晒黑了一些,一亮大腿就原形毕露。
  “谢桔年!”
  桔年听到韩述大叫一声,第一反应就是明哲保身地往边上一缩,没想到就是这一缩,不偏不倚一脚踏进了施工造成的低洼积水处,黑色的水浆顿时没过了她的鞋子——她上周刚刷得干干净净的,唯一一双运动鞋。
  桔年从积水坑里把脚抽了出来,水已经从鞋帮处灌了进去,袜子都湿透了,濡湿得让人难受,原本白色的鞋子像掉入了酱缸,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请问您叫我有什么事?”桔年无语问苍天地看着自己的鞋子,又看看韩述。
  “其实我就是想叫住你,注意你脚边那个水坑。怎么办,鞋子都湿透了。我真的是出于好意!”
  “那真是谢谢您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重新走回3号馆,那边巫雨和陈洁洁已经在隔网相互练着发球。桔年脚上的狼狈很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巫雨赶紧停下拍跑过来。“怎么回事,掉哪去了。”
  他问的是桔年,眼睛却不经意地看了韩述一眼。
  “别看我,不关我的事!”韩述岂能连这点察言观色的眼力都没有,当即撇清。
  “我自己没看见,还算幸运,只是掉进路边的水坑,不是厕所。”桔年笑着对巫雨说,她消极的乐观主义无所不在。
  “我家在附近,桔年,你穿多少号的鞋,6号是吧,要不赶紧回我家换一双我的,湿鞋穿在脚上很难受的。”陈洁洁也放下拍走到桔年身边说。
  桔年把自己的东西捡了起来,“不用了,我还是回去算了,不好意思,你们可能要另找一个人打球。”
  她把拍子背在身上,低着头说再见,心中忽然无比地渴望巫雨在这个时候开口说一句,说什么呢,嗯,就说,桔年,我跟你一块走。又或者他对陈洁洁说,对不起,“我们”先走了。
  桔年也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是自私的,可是她没有办法让自己不期待。
  “等一下,干脆我也回去了,反正三个人也打不成。”
  桔年总算等到了这句话,然而,说话的人却是韩述。
  “不用,你不用跟我一起。”桔年想也不想地说。
  韩述夸张地假笑一声:“我说了是跟你一起吗?我本来就想在家里睡觉,现在多了一个人正好脱身。”
  既然这样,桔年又能再说什么,她抬头看着巫雨和陈洁洁,“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玩。”
  她说话的语速很慢,在这个过程里,没有一秒不在等待。
  巫雨,你为什么还不说?你不是因为跟我一起才到这里来的吗?
  一个人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是不对的,是会失望的,桔年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她真的希望自己在巫雨心中有那么重要,一如他在自己心中。她长到那么大,就贪心一回,也不可以吗?
  巫雨并没有立刻回答,陈洁洁的眼睛在看着他。
  “谢桔年,你走还是不走?”韩述的耐心已经耗尽。
  “你自己回去没问题吗?”巫雨这才问道。
  桔年轻轻摇头。
  “干吗生离死别似的,我陪她走到公车站行了没有?”韩述脱下手上的护腕,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
  巫雨说:“那你赶紧回去,把鞋子脱下来。你知道我休息的时间的,到时你去找我。”
  “是啊,桔年,我妈说穿湿的鞋子久了是要生病的。韩述,你别欺负她!”
  “你们是她的亲爹亲妈还是怎么?我是专门拐卖妇女的?还是她看起来像没有行为能力?”韩述并不买账,“走了,再见。”他走了两步,又拉了桔年的拍子一把,“再慢腾腾地,小心看场的人让你光脚走出去。”
  桔年回头跟巫雨和陈洁洁摆了摆手,她并没有如韩述所愿加快步伐,韩述始终都在她面前两三步的距离。
  出了3号馆的正门,桔年回头,巫雨和陈洁洁已经开始打球了,陈洁洁发球过界,巫雨笑着去捡,隔了那么远,他真的是笑着的吗?
  原来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她可以给小和尚的快乐,别人也可以给,比如说,陈洁洁。
  韩述真的尽职尽责陪着桔年走到公车站牌,虽然桔年不明白,她出问题的是鞋子,而不是双脚,为什么需要人陪。
  “唉,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淘到很多有意思的小玩意,我现在过去,你要不要一起。”他看起来很仁慈。
  桔年指指自己的鞋。
  韩述赶紧翻起了自己的背包,“我妈他们医院发了好多商场的购物卡,反正我也没什么买的,我们去换双新鞋?”
  “啊,不用。”桔年受宠若惊,拨浪鼓似地摇头。公车站就在眼前了。
  “那个什么巫雨是你以前的同学?”
  “嗯。”
  “你跟他关系挺好的嘛,看不出你还会跟男同学在一起玩。陈洁洁也是,圣母似的,哪个男生约她出去玩,她都说‘哦,不了,谢谢。’”他捏着嗓子学陈洁洁说话的神情很可笑,“她爸妈管得那叫一个宽,打个电话过去保姆都要盘问你十分钟,当然,我除外。不过我也不会约她,过去什么运动她不讨厌?别看她长得挺正常的,她喜欢的东西哪样不是稀奇古怪的?”
  桔年看了韩述一眼,韩述眼睛看别处。
  “去不去,我上次有个绝版的变形金刚模型就是在那淘到的。”
  这时,桔年等的公车已经到站了,她朝车子的方向跑,“我走了,你快去淘宝吧。”她见韩述站在那里没反应,于是模仿着天后孙悦的经典歌曲动作唱了句“别让快乐走了,叭叭叭叭……”
  韩述直接说:“让我死了吧。”
  
  三十一章 巫山上的一滴雨
  不管你喜不喜欢,期不期待,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高三它迟早要来。高三是什么,是黎明前最黑的一段夜路,是大雨降临前最让人窒息的沉闷,是你期待跳过去但是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的一道坎。
  分班后,原本不同班级学生重新组合桔年和陈洁洁居然又在新的文科二班里遇见,理科成绩相对较好的韩述居然也选择了文科,不过他被分在文一班。陈洁洁依然是桔年的同桌,她跟班主任说,自己成绩不太好,跟谢桔年同桌,可以在学习上得到帮助。桔年对这个决定没有表示任何的看法,她并没有别的优等生那种对自己劳动成果的捍卫,写好的作业,练习从来都是放在课桌上,每天有数不清的同学拿去“借览熟悉的,不熟悉的,谁都可以,只要借完之后记得归还,或者最后一个出借的人顺手帮她把作业交上,这已经成为了她们班上一切工作个约定俗成的惯例。其他的好学生写完作业后,也习惯在下课或者自习的时候翻一翻桔年的本子,看看答案跟自己的是否一样,这种时候,桔年通常是不闻不问地低着头看她的武侠,每天几个章节,是她平淡生活里叭一的天马行空。
  可是陈洁洁在学习上求助于桔年的地方并不多,她这样漂亮而家境优越的女生,并不需要在成绩上费太多的心思,她更经常的是喜欢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随桔年漫无边际地闲聊,聊她喜爱的电影,还有心情。桔年大多数时候通常是听众,为了不扫兴,偶尔笑一笑。桔年学习或者沉迷于武侠小说时,陈洁洁就静静地看着她的张爱玲,她是个看上去端庄而具闭气质的女孩,喜欢的却总是一切冷清而决绝的东西,无论是她钟情的文字和电影,均是如此。
  陈洁洁还有一个特殊的喜好,那就是指甲油。对于相互而戒条严格的高中生来说,指上丹莞还是一个小众的行为。陈洁洁就埋首在书本垒起的城墙下自己给自己涂,先是左手,然后是右手,经常每一个手指的色彩都不一亲友,她偷偷藏在书包里的那些瓶瓶罐罐,总是艳丽而诡异的颜色。涂好了以后,自己细细端详一遍,又拿出洗甲水逐一地清队掉所有指甲油的痕迹,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指甲油的气味刺鼻,不管是在自习课还是课余时间涂,整个教室都可以嗅到那股气息。这时,男孩子就情不自禁地朝那个方位张望,女生大多露出厌恶而不以为然的表情,只有桔年,她视而不见照看她的书,虽然那股气味就在身边,她的嗅觉也许比别人钝一些。
  陈洁洁涂毕之后,桔年通常是唯一的观众,她偷偷地在课桌下摊开手指给桔年看:“桔年,你喜欢哪一个?”桔年总是说“都挺好的”。其实陈洁洁涂上大红的指甲油最是好看,细白纤长如水葱一般的手指,尖端血一般的殷红,触目惊心地凄艳。
  陈洁洁总在她长得最完美的右手中指涂上这个颜色,十指连心,那就像心尖的一滴血。
  有一次她说:“巫雨也喜欢。”
  桔年知道,巫雨对陈洁洁来说,已经不再是同学的朋友,很多次,她是从陈洁洁嘴里才得知巫雨一些不为她所知的细节,巫雨喜欢最艳丽的指甲油,巫雨喜欢乌黑而长直的头发,巫雨听不好笑的笑话笑得最开心。。。。。。。仿佛陈洁洁认识的巫雨和桔年的小和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存在,同样,陈洁洁和巫雨和世界,还有桔年和小和尚的世界也像是隶属于不同的空间。
  桔年小心翼翼不去角碰,不想窥探,可她知道,另一个巫雨和另一个空间一样,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认知让她无奈而悲哀。
  渐渐的,桔年不再参与陈洁洁他们周末打球,韩述挑衅她,“你怕输给我?”她充耳不闻。就连独自偷偷地去找巫雨的次数也少了。如果等待的那个人只是在门外徘徊 ,那桔年宁愿闭着门思念相对于一个无法确认的背影,至少思念是完整无缺的。
  那天,桔年从数学教师界定正反馈着高高的一叠练习试卷走回自己的教室,这本是班上学习委员的职责,可学习委员偷懒,正好桔年到老师那有点事,就索性让她代劳。桔年也没有什么意见,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只是归途中不幸遇上同去老师那领试卷的韩述。韩述是文一班的学习委员。
  韩述多管闲事地问:“怎么你们班学委换届了?”
  “我帮忙而已。”
  “人家在走廊上聊天,你当什么苦力?你这么好心,干嘛不帮帮我的忙?”他不由分说地谋略把自己手上的试卷也叠放到桔年怀里,桔年不想跟他纠缠,于是抱着与自己头顶齐平的试卷颤颤巍巍地走,好容易走到文一班教室的门口,看不见台阶,险些踏空,韩述扯了她一把,拿回自己的东西还不领情,“别人叫你做你就做,活该!”
  桔年不理他,走回与文一班相邻的自己的教室,没想到身后被人冷不防一撞,差点儿整个人向前倾倒,脚下勉强站稳,怀里的试卷却有一半掉落在地。她回过头,一个女生一脸无辜地站在身后说:“对不起,是她她们推我的!”
  撞人的女生和推人的女生桔年叫不出名字却很面熟,都是韩述班上的同学,桔年知道她们看不惯自己“变着法子拍韩述的马屁”,只得认命,弯着腰一份一份地捡着地上散落的东西。不一会,另一双手也加入到捡试卷的行列车员之中来,桔年认得那双手,还带着刚洗掉的指甲油的气味。
  重新把试卷码整齐之后,桔年站起来,紧紧抱住怀里的东西。
  “谢谢你,陈洁洁同学。”
  她的口吻是那么客气,陈洁洁在这种礼貌的疏远之下沉默了。
  回到位置上,陈洁洁玩了一会自己的指甲,忽然问:“桔年,你讨厌我是吗?”
  桔年看着陈洁洁,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她多么希望自己讨厌陈洁洁,甚至希望陈洁洁有更多让人讨厌的理由,就像很多坏女孩一样,可是,桔年做了陈洁洁那么长时间的同桌,竟然找不到一个让自己足够讨厌这个女孩的地方,陈洁洁美丽、明朗,即使有一些小小的怪脾气,仍然不掩她的有趣和善良。桔年想,假如自己是巫雨,对这枯一个女孩有好感一点也不奇怪。
  桔年并不讨厌陈洁洁,她只是没有办法和陈洁洁做朋友,并且坚持自己心底的这一点阴暗,也许她是嫉妒陈洁洁的,她也有一头黑而直的长发,可是巫雨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
  假如一定要迁怒,一定要将心中的难过归咎于人,桔的更多地是悄悄地埋怨着小和沿,如果小和尚真的发球她,那么不管别人多么美好,都只是别人的事情。可是谁说过巫雨是发球她的?除了她自己。
  陈洁洁过了一会又问,“那么,你喜欢巫雨吗?”
  桔年并不习惯在旁人面前表露心迹,她对巫雨的依恋,是藏在心里最深的秘密,只有自己知道,她没有做好准备和人分享。
  “桔年,你不回答?”
  “巫雨是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重要,而且唯一。
  陈洁洁说,“我好像松了口气,我刚才很怕听到你说‘是’。因为我喜欢巫雨,如果你也一样地喜欢他,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够赢了你。”
  其实,陈洁洁喜欢巫雨,对桔年来说不不是一件值得意外的事,可是陈洁洁那么直截了当地挑破,还是让她心中一震。对方越是光明磊落,就越显出了桔年她自己的犹疑和怯懦,她从没有理直气壮地得到一样东西,所以远比不上陈洁洁勇敢。
  “你觉得你和巫雨之间最大的障碍是我?恐怕你错了。”桔年低声说,刚发到手的数学练习试卷在她手上翻来翻去,但是一题也看不懂。
  陈洁洁双手托腮,“我不知道。你同在我家里那种环境长大,你也不知道那多令人发疯,到现在我爸妈都要有人接送我上学放学,他们说一个女孩子回家让人不放心,我不能关着房门睡觉,没有上锁的抽屉,电话经过他们过滤,去任何一个地方都必须得到他们的准许,打球也必须在指定的声地。我经常想, 有一天我要从他们眼皮底下消失,彻底消失,让他们再也找不着了,我天天这么想,天天想,可是我不知道一个人要去哪里......第一次见到巫雨的时候,他拉着你在马路上跑,那么不顾一切,他撞倒了我,那个时候我羡慕你,我希望我才是他手里拉着的那个人。”
  “他不能带你去哪里的。”
  “你怎么知道不能?只要他愿意,哪里我都跟他去。我知道我等的那个人就是他,就像我命定的罗密欧,带着我走。”
  桔年无声地垂下了眼帘 ,多熟悉的告白,她连心事都不是独有的。巫雨只有一双手,他带不了两个人走,更何况他没有翅膀,能飞到哪里?
  “我知道这些听起来是傻话,我也不怕你笑。喜欢就是喜欢,你让我给理由,一个也没有。我不在乎巫雨是什么人的儿子,只知道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快乐,路边摊也是他第一个带我去的,我为什么不能吃那个?他不说话,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安静,全世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还从来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过任何人,除了你。别人都不懂,可是你应该清楚,他是一个多好的人。”
  桔年笑笑,她希望自己从来不懂。
  老师走进了教室,陈洁洁放下手艺腮的手。“不说这个了,下个周末是我十八岁的生日,这一天对我很重要,我邀请了一些朋友到我家,桔年,我赶忙希望你也能来。”
  陈洁洁一定也邀请了韩述,因为她说过,韩述的爸爸是陈家敬重的朋友,韩述也成了少数能跟她来往的男孩。
  周四,桔年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又与韩述不期而遇。
  韩述问:“你想好要送什么礼物没有?”
  桔年确实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也没想好,要不干脆节约时间,我和你凑个分子,随便送个什么东西就好。”
  “啊?我和你?这样不好吧?”
  “大不了我出得多一点,你爱出多少出多少。”
  “不,不是这个问题?”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不说话就这么定了啊!”
  “呃......”桔年接下来的话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韩述的车子已经溜进了中一条岔道。
  经他这么一提醒,桔年才觉得,自己既然答应了要去,就不能空着手前往啊,她的零花钱少得可怜,但是陈洁洁又能缺什么呢?
  桔年为这个问题困扰着,到了家门口,巫雨在巷子口的电线杆后面叫了几声她才听见。这还是巫雨头一回上这儿来找她,桔年又惊又喜,正想发问,巫雨顺手接过她的车骑了上去,回头暗示她也上车。
  “走,我们别在这说话。”
  桔年当然会意,爸妈不会喜欢这样一个访客,她也管不了是不是按时回家,想也不想跳上破自行车尾座,让巫雨载着她离开,也不问去哪里。
  他们离开桔年家的小巷,驶进人少的道路,巫雨扭头问她“为什么你都没来找我?”
  桔年说:“我以为你没时间。”
  “我总会休息啊。”
  “你休息的时候陈洁洁不用去找你?”
  巫雨静静地骑着单车,就在桔年后悔牵扯出这件事的时候,他说:“她也不是经常可以出来的,再说,她和你是两码事啊。”
  “是一码事。”
  她的声音太轻了,巫雨没有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没有说什么......我们去哪里?”
  “不知道。”
  “那你让我上车干什么?”
  “说话呗,让谢大师给我算算卦,总不能在你家门口说吧,你又不能回得太晚,难道把你带去我平时去的那些地方?”
  “有什么不可以?”
  “那些地方太乱了,我不能让你去。”
  自行车驶进了一条老旧的街道,四周的店铺尽是一些香烛供品,也许是心理作用,大白天也觉得阴森森的,桔年想,他们怎么就逛到这来了。
  一条老而瘦的黑猫鬼鬼祟祟地从一个店面里窜了来,差点撞上了巫雨的车轮,巫雨扭了扭车把,还摇呼了自行车的铃铛。桔年骑着车有两年多,居然从来不知道那破铃铛还能发声,何况一只老猫能听懂铃声?她噗哧一笑。
  “你要算什么?”
  “嗯,不知道......”巫雨也在前面没头没脑地笑。
  “要不算算我的名字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巫雨巫雨,不就是巫山上的一滴雨吗?”桔年信口胡谄。
  巫雨笑道:“你也这么说?”
  桔年一愣,“还有谁这么说?”
  巫雨没有回答。
  桔年心中疑惑,这才发现他裤子口袋里,一张叠好的纸条露出一角。她伸手去取,巫雨没有拒绝。
  那是张精致的紫色便签,上面有浅浅的蝴蝶状暗纹,还没展开,桔年已经嗅到上面淡淡的清香。
  打开来,纸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美丽的信纸在桔年的指尖有了微微的皱痕,它就像一块烧红的铁,让你痛了,却扔不掉,焦伤了,粘在皮肤上,留下丑陋的痕迹。
  这个字迹桔年是认识的。
  “她给你的?”车子前行,划破空气,微微的风声掩盖了桔年声音里不易察觉的异样。
  好久,桔年才等到巫雨的一句话。
  “是啊,我很喜欢,连带着觉得我名字也有意义了。桔年,你觉得呢?”
  桔年,你觉得呢?
  桔年垂下头,一滴眼泪打在了交叠的手背上。
  他没有回头,所以看不见。
  
  第三十二章 为他人做嫁衣裳
  陈洁洁生日,桔年倒了2次公共汽车,才算是到了这个城市的富人居住区景春路。景春路其实是一条盘山公路,沿途数个以独栋别墅为主的高端楼盘,盘踞了G市景致最佳,地势最高的地段。
  别人都说,景春路的地价,每走一步都有可能丈量了一克黄金的价值,但黄昏时分,桔年只觉得这条被树木和植被夹在中间的公路无比寂寥。人迹罕至不说,路灯也是远远地呼应,在这种地方走多了夜路,碰到鬼也不奇怪。不过,想来着一带的建造者也没有过多考虑过步行者的感受。
  住在这种地方,空气清新应该是最大的享受,桔年坐的公车只到山脚下,她不紧不慢地赶路,风中有泥土和青草湿润的味道,这让她想起了姑妈家附近的那条竹林小路和烈士陵园里松枝安静的气味。可谁会拿那种乡野偏僻之处跟这里比啊。很多东西,闭上眼睛是相同的,张开眼睛看时,才知道大不一样。
  正是春寒时分,桔年穿得不少,可这里露水重,手是冰凉的,还好前方灯火在望,就是不知道走过去还有多远的距离。身后传来了的脚步声,桔年想不到还有谁会傻到跟自己一样不行,带了点期待地回头,却是韩述正抬起手想要出其不意地拍一拍她,被她发现,脸不红心不跳地换了一个挥手打招呼的姿势。
  “这么巧?你也走路上山?”韩述呼了一口气,白色的,他的外套很薄。
  桔年踮起脚尖往山下看,依稀看到一辆深色的小车下行的影子和灯光,她在这条路上走了快十分钟,并没有看到跟自己迎面而过的车辆。
  “是啊,真巧,送你来的车也正好半路扔下你自己去玩了。”
  韩述也不解释,走在桔年前面一点点,漫不经心地摆弄他围巾上地流苏。
  桔年这才发现他脖子上系了一条深红色的羊毛围巾,看起来很抢眼。
  “怎么样?”他回头面对他,倒着行走。
  “什么怎么样?”
  “啧,我的围巾啊!”他不耐烦地说。
  桔年低下头笑,一句话也不说。
  韩述没趣,扯着路边的不知名的阔叶植物,没想到沾了一手的绿色汁液,赶紧举着双手。“唉,给我一张纸巾。”
  “纸巾?我没有啊。”
  “手帕!”
  “也没有!”
  “你出门连这两样东西都没有,还是不是女人。”
  “呃,我是女孩。”
  “废话!给我从包里拿一包。“他见桔年不动,催促道:快啊,我手上要是赶紧用得着你吗?”
  桔年慢慢腾腾地打开她背包的拉链,里面的东西归类明确,整整齐齐。有笔袋.钱包.包装得漂漂亮亮的礼物盒子.手机.钥匙.MP3.三包面纸和一包湿纸巾,还有一双和他的围巾同色的手套,居然还有一只护手霜。桔年惊叹他装备之齐全。
  韩述说:“同学,你的头都要塞进我的书包里了。”
  桔年赶紧给他拿出一包纸巾。他抽出纸,仔细地清理手上的污迹。
  “咦,陈洁洁应该也邀请了那个......叫什么了,我一下子忘记了......对,巫雨。你们怎么不一快来?”
  桔年也去扯路边的叶子。韩述叫了起来,“你是傻的啊?没看到刚才我的手成什么样子了?”
  桔年不理会他,谁叫他问到她的痛处。没错,陈洁洁当然也邀请了巫雨,那天在杂乱无章的巷子里,巫雨把自行车停在了路边,手里拿着那张出自陈洁洁之手的美丽便签,困惑地说:“她告诉我,这张纸条里还有一个谜语,假如我猜出来了,生日那一天就去某个地方找她,她有一样东西给我。她都邀请了别人在家里庆祝,这某个地方还能是哪里?桔年,你是我见过猜谜语最在行的人,能不能帮我看看?上面只有一行字,难道她在巫山?”
  桔年想笑他钝炖的样子,可尝试了下,那挤出来的笑容应该很难看。她没有去接巫雨递过来的东西,不想再把那东西拿在手里,而里面的哪一个字她不记得?
  谜语?陈洁洁真有意思。可是只怕她也想不到,巫雨并不擅长解谜,而这个暗示最后会抛回到桔年这里。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自古山为阴水为阳,北为阴南为阳,下为阴上为阳,右为阴左为阳......陈洁洁究竟想告诉巫雨什么?
  不管答案是什么,桔年破天荒地对巫雨撒了个谎,她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阳台之下,难道就是在家里的阳台下面?”
  “啊?”巫雨的困惑益深。
  桔年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神啊,如果可以,请原谅我的谎言吧。
  巫雨最终也没有决定要不要赴约,他觉得这个“阳台”之下的约会是非常奇怪的,所以桔年独自前往。
  有了韩述在旁,桔年连门牌都不用留意,反正有人是认识路的,陈洁洁家灯火通明,精心装扮过的小主人已经等在了门口。
  看到桔年和韩述一前一后到达,陈洁洁好像松了一口气,“桔年,你到了就好,我正想家里人开车下去兜一圈,是我没考虑到公车不直达,这里步行不安全。韩述,这一次算你有风度。”
  “瞎说什么,我散步遇见她罢了,喏,送给你的,你上次说喜欢的香水,不用谢我,我妈买的。”
  看见韩述送礼物,桔年才想起来自己也该有所表示了,她送给陈洁洁的是一小瓶指甲油,火红的。陈洁洁接过,笑靥如花,趁家里人没注意,赶紧塞到口袋里,然后压低声音对桔年说:“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进到客厅,已经有好些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聚在那里,桔年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韩述倒是如鱼得水,甫一进来,就忙着打招呼。大家都说,“你怎么才来。”
  桔年老老实实坐在角落里,巫雨确实没来,十分钟后,在门口等待自己邀请的朋友的陈洁洁也进来招呼大家,她留意到与大家不熟被冷落的桔年,过去递了一瓶饮料,轻轻坐在了桔年身边。
  十八岁是一个女孩人生之中最美丽的日子,今天的主人翁看上去虽然快乐而得体,而当她在桔年身边,桔年感觉到了身边这个女孩的不安。
  “桔年,他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什么,来或是不来?”陈洁洁笑容灿烂地回应了一个远处跟她打招呼的朋友,问这句话的时候,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服。
  桔年摇头,“他没有确切地跟我说。你在等他?”这是明知故问吧。她们都是在等,只不过一个等待他来,一个等待他不来。
  “你比我知道他,桔年,你猜他会来吗?”陈洁洁笑笑,也许她只是需要找个人倾诉心中的焦虑罢了,答案并不重要。
  “我最害怕没有期限的等待。”陈洁洁说。
  “那如果他真的不来呢?”桔年轻声问。
  陈洁洁咬了咬嘴唇,“如果他没有答应过我,等待是我愿意的,结果与他无关。可是,如果他承诺了要来,却最终失约,那我就永远不会原谅他,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再等!永远不!”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话里的决绝让桔年惊讶了,陈洁洁转而又嫣然一笑,“这一次,他没有说过一定要来,是我想要等。可是我希望他能来。”
  见桔年的头小口小口地抿着饮料,陈洁洁笑着指向人多聚集的方向,“你看,韩述又在臭美了。”
  韩述身边围了五六个人,除了方志和以外,还有他们班上的另一个女生,其余的桔年都不认识。
  “韩述,这围巾不错,很衬你这身打扮,我也很喜欢。”
  “衬不衬也要视人而定啊,这围巾颜色也挑人,韩述穿得好看,方志和你也不一定适合啊。”
  “我觉得看上去很暖和,摸着也舒服。”
  韩述笑着说,“嘿,其实不过是我姐瞎买的,大老远寄过来,非得让我用上机会,拍了照给她寄过去,否则以后都不给我买东西了......不过,还真的挺暖的。”
  桔年想起来时路上他问自己“围巾好不好看”,那表情好像在说:求求你夸我!她喝着东西,都不由得笑出声来,嘴里也嘀咕了一声。
  她是偷着自己逗自己开心,没想到隔着好一段距离,侧对着他们这个方向的韩述仿佛太阳穴上多长了一个眼睛,慢条斯理地转身,直指她所在的角落。
  “谢桔年你说什么?”
  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名道姓堂而皇之地问,桔年大窘。
  “我没说什么啊。”那么多人都看着她,她说话都状不起音量。
  “你肯定说了。”
  “......”
  “背后说人有什么意思,有胆子就大声说出来啊。”
  “......”
  “韩述,我坐她旁边都没听见,你怎么知道人家是说你?”陈洁洁看不下去,笑着打圆场。
  韩述也笑,“我就是想听听她说什么。谢桔年,你缩什么,你要不是说我坏话,干嘛不说出来。”
  “......”
  “快说!”韩述注意到桔年已经张了张嘴,还是下不定决心地样子。
  桔年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直说:“我是说,你的围巾既然那么暖,都不用穿衣服,直接系条围巾不就行了。”
  韩述拒绝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方志和他们已经小声地笑了起来。他想象自己站在这里,全身赤裸裸地,就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巾,那幅画面让他当下面红耳赤。
  韩述走过去,指着看上去无辜而逆来顺受的那个人说:“谢桔年,你这个女流氓!”
  大家的笑声中,陈洁洁说要上楼换件衣服。女孩子都爱美丽,大家玩得起劲,一时也暂不在意女主角的离场,可是过了大半个小时,换衣服的陈洁洁始终没有下来,一个跟她关系比较好的女生便自告奋勇跑上二楼的房间去催。没过多久,这个女生和陈家保姆.还有父母一起慌慌张张地从楼上冲下来。
  楼下的人都感觉到出了事,一问才知道,陈洁洁关上门换衣服,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房间已经空无一人。卧室中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痕迹,只是她阳台的落地门大开着。为此,陈家的家长还惊慌失措地去查看了女儿阳台下面的绿茵地,除了草,什么都没有。一个聪明董事的女孩子,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在一大群人的眼皮地下凭空消失了。
  接下来的状况变得无比混乱,陈洁洁的母亲着急.痛哭,父亲把家里翻了个遍,责骂家里的保姆,保姆委屈辩解,接着又来了社区保安,原本兴高采烈的聚会变做一个被捅破的马蜂窝,没有人再顾得上这些孩子,他们也无心玩闹,除了愿意留下来帮忙的寻找的,另有一些以三两结伴的离去。
  桔年如坠梦里,只觉得头是昏热的,可心上却发凉,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却拒绝相信,也无法述之于口,心乱如麻之间也顾不上跟谁打招呼,急匆匆就出了陈家,她只求正式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刚走到陈家门口花园围栏处,韩述追了出来。“你一个人走?天都黑了,等我一下。”
  韩述回到陈洁洁哭泣的母亲身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拿起外套跑了出来,桔年并没有等他,已经独自一个人走出了好一段路。韩述跟在她后面,“你知道走下去有多远吗?我已经打电话叫了出租车。”
  桔年恍若未闻,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恐惧在追赶着她,韩述一边抱怨一边跟着,她走得很快,一句话都没有说。
  好在出租车来的及时,韩述不由分说拉着桔年钻进车子里,“大半夜地在这开11路车,你不怕鬼我还怕呢。”
  桔年一个激灵,在车子里扭身对着韩述说:“送我去我姑妈家。她住在市郊台园村附近,车费下次我给你,韩述,求你了。”
  车厢空间不大,桔年这么不期然侧过身子,韩述才觉得她近在咫尺,两人呼吸相闻,而那张脸苍白的可怕。他一时间也没顾得上问出了什么事。倾身对前座的司机说:“师傅,麻烦去台园村。”
  夜晚的城市交通远比白天顺畅,何况他们走的并非人流车辆密集的路段,车开的很快,桔年把自己一侧的车窗摇了下来,她抿着唇,面孔木然,可紧紧握拳始终没有松开的手告诉韩述,他身边这个人此刻心急如焚。
  30多分钟后,台园村已到,车子在桔年的示意下停了下来。
  车还没停稳,桔年已经把车门推开了一半,韩述楸住她:“你找死啊?”
  桔年仓促回头,一言不发,韩述迷惑了,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不在家的那几年,就住在这?”
  桔年挣脱他下车,“我姑妈住这,我今晚在她家过夜,韩述,谢谢你,你会去吧。”
  桔年走进这城中村的寂静里,即使在夜晚,这每个角落她都了如指掌。经过姑妈家紧闭的大门口,她甚至没有停下来看一眼,一路小跑到了巫雨家。
  屋子里没有亮灯,院门紧闭,桔年只是伸手一拨,那防君子不妨小人的栅栏门应声而开。
  手轻轻拍打在木门上的声音低而沉重,“巫雨,巫雨,你出来!”今晚上他不用在网吧值班,这个桔年很清楚。
  过了好长时间,一阵苍老的咳嗽声里,门开了一条缝。桔年惊扰了已入睡的老人,而巫雨并不在家。
  奶奶说,他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出门的。
  桔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烈士墓阶梯底下的,夜很黑,路崎岖,她摔了一跤,都不觉得疼,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
  521级台阶,站在底下,看不到尽头,无止境的延伸,不知道通往是天堂还是地狱。巫雨在上面吗?那颗属于他的石榴树,他是否会领着另一个女孩含笑相看?
  桔年从来没有在夜晚登上过烈士陵墓,她不敢来,因为初遇巫雨那一天,他说,晚上那里有鬼。
  她是不该来的。
  最后一级台阶踩在脚下,桔年往墓碑的方向走了几步,冷不防看了一眼,如坠入寒窖,整个人生生被钉住,再也迈不开腿。
  巫雨说的句句是真,这里有鬼!
  这鬼会变身,明明像是两个人,又恍若一体,蜷在墓碑下,纠缠着。它发出的声音摄人心魂,像哭,又像是笑!
  桔年退后一步,两步,鞋子落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悄无声息。那鬼竟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默默的承接她颓然靠过来的躯体。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她真傻,世间武功千千万,她只挑一种来练,练来练去,原来是“嫁衣神功”。多年一口真气如火,在心中百般煎熬,却不能为己所用,唯有渡给他人。
  她祈求过神,神没有原谅她。
  到头来,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第三十三章 别对我那么好
  罗密欧带着公主跳下了阳台,伟大如莎士比亚,再妙笔生花,也不可能写到,罗密欧“最重要的朋友”面对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桔年如站立在寒冰的荒原中,冷不丁被倾盆雪水迎头浇下,冻入骨髓,脑子里还是如霜一般清明。
  她怎么会那么傻,竟然以为两个人牵手走过来时的岁月,带着一身同样的尘埃,就应当理所当然地共同走过余生。她可以怪陈洁洁什么?给她一千万个假如的机会,把那张纸条亲手交给了巫雨,难道这冷冽的冬夜,静穆荒凉的烈士陵园下,小和尚双手如珍如宝一般捧在手心的就会是她的面庞?云一般覆盖在他胸口的,就会是她的长发?
  “你也看见了?”她轻声对身畔那颗石榴树喃喃自语,它也是因为孤独,每一朵花都谢去,结不成一个果实。
  她和他曾经多少次静静平躺在树下,火红的落花,曾经打落在她的脸上,也一样栖息过他的容颜。
  人没有根,长着脚,自然就会越走越远,好在树不一样。
  桔年取下了头上的发卡,将铁制的尖锐一端拿在手中,一笔一划在树干上铭刻,他心中装了另一个人,但愿这颗树永远只记得当初的小和尚和桔年。
  她是如此的怯懦而小心,害怕这隐蔽的心事被人知晓,刻意绕到了背光的角落,那熟悉的名字也不敢直白地诉之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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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会看得到这痕迹,除非那一双手温柔地抚摸,可又有谁会爱怜这颗被遗忘的石榴树那苍老而丑陋的树干?谁会记得这角落里安静的存在?除非他放在了心中。
  第一个字母“x”下手的时候尚不熟练,刻痕浅淡。桔年完成了之后又回头去补,手下一个不着力,发卡划出一道长线撇了开去,正好扎在她握在下方的左手虎口。尖锐的东西重重扎下,手在冷风中放的太久,开始只是钝钝地疼,她并没有反映过来,眨了眨眼睛,血缓缓从创口蔓延出来。
  桔年庆幸自己并没有叫出声,捏着伤处,才想起之前从韩述背包里拿出来的一包纸巾,他只抽了一张,余下的并没有拿回去,于是赶紧从身上找出来,压在伤口上。处理完这些,一抬头,却在下头几十级的台阶处看到了拾阶而上的韩述。
  韩述看见坐在树下的桔年,表情惊异,张了张嘴,眼看一个“你......”字就要说出口。
  桔年一惊,不遑多想,忙将食指置于唇边,示意他噤声。
  巫雨和陈洁洁过后该如何收拾残局,她不知道,可越多人知道这件事只会更乱,尤其是韩述跟陈家又颇有渊源。桔年不想惊动碑下那一对,也不愿韩述看到那一幕。
  韩述居然也真的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桔年仍怕有变,赶紧起身,一路下到韩述身边。
  “谢......”
  “嘘,别说话。上面有鬼!”桔年其实心如雷鼓。巫雨曾经吓住了她的一个谎言,是否能阻挡韩述的好奇心。
  韩述果然用一种“原来你有病,真可怜”的眼神看着她,但声音不由自主地跟着桔年压在了喉间。
  “神经,半夜三更搞什么鬼。”他说着,偏不信邪的要上去看个究竟。
  桔年晃了,不及细想就拖住了他的手,时值相触紧紧缠住,假如他挣脱,她就抱住他的脚。巫雨和陈洁洁的事情不能让他知道。
  然而,桔年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手竟然真的留住了一向固执而范骨的韩述。韩述的手象征性的在她手心挣扎了一下,便随同他整个人一道变得无比安静。
  冬天的风从松树枝间穿过,逃逸于无穷的虚空,声如悲吟。桔年的手是冷的,伤口处还缠着纸巾,韩述的手却暖而潮湿,她已僵掉的知觉在他的指尖恢复,感受到了流血处的痛楚。
  桔年就这么沉默地牵着韩述的手一步一步朝下走。以陈洁洁父母的财力和愤怒,韩述离得越远,巫雨才越有可能获得暂时的周全。
  台阶很快消失于两个少年人的脚下。桔年的脚落在阶梯尽头的你泥地,悬着的一颗心也落回冷冷的胸膛。他几乎要忘了韩述出人意料的沉默和服贴才是自己的一个问题。
  韩述站在桔年的对面,却看着侧边不知名的一丛暗色的低矮植物,手还在桔年掌握之中,没有扣紧,也没有挣脱,整个人扭成一种奇怪的姿势。
  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抓住他的那只手闪电般松开。
  缩回手的那一瞬间,韩述开始反悔。
  他必须说点什么,化去这杀死人的静默。
  “你姑妈就住那上面?”韩述虚指了一下上面的烈士碑,面露桔年熟悉的讥诮,“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其实你姑妈就是黑山老妖,而你是聂小倩?”
  桔年含糊地笑了一下,“我散步,这空气好。”
  韩述环顾四周,懒得驳斥她荒谬之极的言语,夜色深稠,月黑风高,山如鬼峙,他都不愿意回想一路尾随他而来时自己心中潜伏的恐惧,假如不是确定她的背影,假如这里的路不是仅此一条,从小生活在都市霓虹灯下的他会以为自己做了个关于灵异事件的噩梦。
  “上面有什么?”他把手收在衣服口袋里,板着声音问,他几乎可以确定,她心中有鬼。
  果然,桔年说:“我说了有鬼,不是骗你的。男生的阳气重,你一上去就会被发现。那都是不到18岁就夭折的女孩,不能正常葬在公墓里,也不能去扫墓,否则她魂魄就会记得家里的人和回家的路。这种鬼是最凶利的,心中有怒气,因为许多好的东西他们都来不及体会,被这种不干净的东西跟上了,全家都不会再有安宁,过去人们把他叫做“闹家姑”。她们出现的时候脚边会有一簇火,像烛光,有暗一些,叫的时候像婴儿嚎哭,没有脚,飘的很笨拙但是移动很快,一眨眼就到了眼前,你千万千万不能看她的眼睛!”
  “怎么样?”韩述虽然知道她满口胡诌,但是一股酥麻的凉意却如蚂蚁般沿着他的脊柱慢慢往上爬。风又起了,当真有如婴儿的哭泣,那远处在动的,不是伏倒的灌木丛,是带着腥风的影子。
  桔年冷不丁凑过来,睁大了眼睛,又有地说:“因为,她跟本没有眼珠!”
  韩述跳了起来,把桔年推地往后退了几步,扭头就走,桔年为他终于肯离开而长吁了口气,跟在他的后面问:“你害怕鬼?”
  “我怕?”韩述冷笑一声:“你去打听打听,我们韩家从上到下流的都是唯物主义的血,我那叫害怕吗?我是觉得你可笑!”
  “哦。”
  桔年不再出声走了几步,韩述又觉得这样的安静让人发毛,正准备回头看她一眼,桔年却忽然在他背后叫。
  “啊,闹家姑!”
  “哪里?!”韩述一个激灵,随即反应过来,咬牙道:“闹家姑就是你!”
  “脸都白了,唯物主义的血就是褪得快。”桔年崇敬地说。
  “晚上跑到这种地方说鬼故事,你真无聊。”
  “说真的,你跟着我干嘛?”
  “我要看看你搞什么鬼,不能做些正常的事么?”
  “比如说?”
  韩述好像想了想,“听说市里准备举办的中学生羽毛球比赛吗?”
  “嗯。”报纸上都写着呢,学校里也都听说了。
  “说起来我还没有认真跟你打过一场,不知道你的水平怎么样,反正我也不嫌弃,要不要你就跟我一块报混双吧。”韩述漫不经心地踢着泥巴路上碎石子。
  “啊?”跟他打混双?那场景桔年都没法想。
  韩述见她不怎么认同的样子,嗤笑一声,“哦......该不会是听说这次比赛双打可以跨校,等着那个谁......跟你搭档吧。”
  他好像永远记不清楚某个名字,那是种充满优势感的健忘。
  桔年垂首道,“他叫巫雨。”他有名字,不是“那个谁”。
  然而提起这两个字,她的心如千百根针在扎。
  “那就巫雨吧,职高的那个,我看出来了,你对他......”
  韩述没有往下说,这一段的留白,仿佛在给桔年反驳的时间。
  桔年却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大概没有时间打比赛。我要看书,家里的事情也多,我妈忙的时候,还得看着弟弟。”
  “我不喜欢你家里人。”韩述突然冒出这一句。
  “为什么?”桔年甚为不解。抛开他父亲谢茂华被检察院开除一事不说,给韩院长开车那几年,他父亲说得上尽心尽力,对韩述也颇为周到。韩述可以讨厌她,但是没有理由讨厌她的家人。
  韩述说:“他们对你不好,我没有办法想象一对父母为了儿子,竟然可以把自己的亲身女儿说成智商有问题,而且送到别人家里寄养!”
  桔年沉默,忽然一个念头闪过。
  “是你?”
  韩述的左手与右手反复交握,见她看过来,又把手背到身后。
  “你是说把举报信贴到书记室门口的事?没错,是我。他们有错在先,怎么,你觉得我做的不对,那难道一点也不恨他们?”
  桔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心中徒有一声叹息。他做了一件“正义之举”,自然当大快人心,却完全没有想过,谢茂华是桔年一家的支柱,不管怎们样,桔年是他所生所养,一个普通的家庭失去了主要的经济来源,这些年生活会是怎样的艰难,又岂是简单的爱和恨可以一言蔽之?
  桔年甚至没有打算跟韩述痛陈利弊,她从未奢望过他能懂。一个人不理解另一个人的世界,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前面一点有个小商店,我去买瓶汽水,你要不要?”韩述问。
  这一带只有一个小商店,林恒贵,桔年的梦魇。光是经韩述嘴里提起,那个夏日午后的闷热.龌鹾和丑陋仿佛还在昨天。
  桔年一个劲地摇头。
  韩述有些狐疑,“你不喝水也不用把你的头晃下来。”
  “别去。他......人不好。”
  “拜托,我只是去买瓶汽水......难道,他欺负过你?”韩述并不笨。
  桔年不愿提起,她只想离林恒贵和他的小商店远一些,连听都不要听到。
  韩述说:“算了,不喝了,来的时候经过那小商店,有只讨厌的狗就叫个不停。”
  那是招福。说不定也不叫招福,早换了个日本名字了。”林恒贵过去总说他那条日本名种狗血统高贵,要取个日本名字才好。
  “日本名字倒是有个现成的,叫玛勒歌芭子,平时就叫芭子。”
  桔年心事重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已经走到了甘蔗地旁的田埂小路,之前地阴森总算散去了不少。路面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行,韩述让女孩子先走,自己跟在桔年后面一步。他第一次见到没有扎起头发的谢桔年,长发流泻在身后,发梢随着她的脚步,有着旖旎的轻摆。
  韩述偷偷的伸出手去轻触她的发梢,她没有发觉,他继而大着胆子把它抓在手间,凉而滑,这触感竟然让韩述觉得脖子上系着的围巾令自己有点热。
  他无法控制地去想,假如这头发入水草般缠绕在他颈间,会是怎那样的一种感觉。
  头发本没触觉,可是桔年走路没有留意脚下,磕畔了一下,身子一倾,被韩述抓在手间的那缕头发顿时揪痛了她。
  “哎哟!”桔年一头雾水地转身。
  韩述没有撤手,那发丝如同盘丝洞的妖孽缠进心间。
  “呃,这是我的头发。”桔年小声而尴尬地提醒他,韩述毫不理会,她只得小心翼翼地将发丝从他指尖一寸寸抽出,但他的手却仿佛被那缕头发,随着她的力度渐渐靠近,几乎要触到她的脸庞。
  桔年一慌,打了个喷嚏。
  韩述总算是送了手,从自己背包里翻出那双跟围巾同色的手套,递了过去,“拿去,省得冷死你,变了闹家姑。”
  “哦,谢谢。”桔年套到手上,居然大小合适,“待会再脱下来给你。”
  韩述笑道:“谁跟你小气吧唧的,手套也是我姐寄过来的,反正我也用不着。”
  “你姐给你买的手套好像是小了一点。”桔年带着手套在他眼前挥了挥,质感非常好的羊毛毛绒,有着柔软而温暖的触感。
  “她也不是给我买的......嘿,反正她爱干无聊的事。”韩述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没有看桔年,可是即使那么昏暗的晚上,桔年仍然察觉到,他的脸庞在发烧。
  桔年开始明白了一些东西,也许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他看过来的眼神如此熟悉,这熟悉竟然让她感觉到了难过。
  “桔......”
  “韩述,你别对我那么好。”
  桔年缓缓摘下了手套,重新塞给了他。
  心门外徘徊的那脚步尚且渐行渐远,何况是完全不同路的人。
  韩述看着低下头的桔年,终于消化了她话背后的意思。
  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男孩,从小到大,已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好,当他第一次试着将这份“好”加之于人,还没端出心口,就尝到了拒绝的滋味。
  巨大的羞辱感令韩述一张俊朗的面容微微扭曲,他冷笑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好了,见你可怜,逗你玩罢了,你真当我那个什么你......谢桔年,你真会自作多情。”
  桔年在他赤裸裸的嘲讽之下也红了脸,仍然坚持让他拿回那双手套。
  “你拿着。”
  韩述接过,顺手朝甘蔗地里一扔,“你戴过,我还会要?”
  说完,他从桔年身边硬挤了过去,几步就把她远远抛在身后。
  桔年爱惜东西,跳下甘蔗地去找那手套,无奈夜太黑,摸索了一阵,只找到一只,另外一只偏寻无踪,只得放弃。等到她重新回到小径上,韩述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
  她就拿着那只手套眼÷沿来路走,姑妈家她是不想去的,出来的时候是跟妈妈说到同学家过生日,这个时候回去虽晚了,顶多一顿臭骂。
  经过恒贵商店,卷闸门已经落了下来,灯也熄了,桔年刚松了口气,却才看到商店对面暗处的一点火光,接着,林恒贵那张令桔年反胃而恐惧的脸连同他点着的一只烟从黑暗里现了出来。
  “桔年,两三年没见,越长越标志了,头发也长了不少。”
  恐惧挟住了桔年,她可以跑的,而且跑得不慢,但是她因这一句话而发抖,竟然挪不动脚。
  “巫雨那小兔崽子没陪着你?他不是恨我恨得要死吗,我早晚得整死他。桔年,你不认识恒贵叔叔了?别忘了,你给我的那个疤还在呢,要不要摸一摸。”
  桔年退了一步,她的手悄悄握住了那个变了型的发卡,林恒贵笑着逼近,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她就,她就......
  她已经蓄劲,手抬起来的那一刻,她听到去而复返的韩述在前边不耐烦地喊:“谢桔年,你给我滚远点。”
  
  第三十四章 记得说再见
  韩述极不耐烦的一句催促,令林恒贵踩熄了手上的烟头。
  眼光暂时的在这一对少年男女身上巡回之后,这个小商店的老板的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回到了他的小店里。
  他是个再奸猾不过的人,落单的桔年当然舍不得放过,可是多了一个陌生的男孩子又另当别论。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矫健少年就像一头刚刚长大的狮子,而林恒贵这几年吃喝嫖赌,身体江河日下,不过是只渐老的豺狼,再鲜美动人的食物也不得不放弃,这点判断他还有。况且韩述在他眼里跟巫雨不同,巫雨是个生于斯长于斯的苍白少年,可韩述看起来高傲而尖锐,无论衣着和神态无不暗示着他来自于另一个阶层,即使林恒贵今天尝到了甜头,日后恐怕也后患无穷。
  长大更加楚楚动人的桔年让他蠢蠢欲动,但此情此景,还是不值得。
  韩述见桔年跟了上来,便再也没有跟她说话。他冷下来的脸写着“近我者死”,桔年哪里敢去捋他的虎须。
  末班的公交车己经开走了,桔年身上只有五块钱,幸而韩述拦了辆计程车,并没有阻止她硬着头皮去蹭了个位子。
  计程车停在桔年家的巷口,桔年内心挣扎了一万遍,还是决定跟他说声谢谢。那两个字怯怯地说出口,他的不屑充盈了整个车厢。
  “要不是让韩院长知道我怕把一个女的扔在野外会扒了我的皮,你以为我会理你?”
  “韩院长怎么会知道?”
  “废话,你还不下车?”
  桔年慢了一拍,来不及回神,便被韩述从打开的车门处推搡了出去,她连滚带爬地好不容易站稳,那样子相当狼狈,就连淡定的出租车叔叔也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韩述关上车门,彬彬有礼地对司机说道:“麻烦送我到市检察院家属区。”车子启动,他还不忘对桔年点了点头,“再见。”仿佛前一秒钟他们才依依惜别。
  从那一天起,韩述再也没有搭理过桔年,在学校里看到她,不管周亮.方志和和他们怎么挤眉弄眼,他也视而不见。
  桔年其实相当享受这种清静,真正让她感到孤独的是,她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和尚,每当她入梦的前一秒钟,夜幕下的烈士陵园那紧紧依偎的身躯,缠得她无法呼吸,然而在梦境中,那黑发后有时是陈洁洁的脸,有时是自己的,醒过来之后,感觉心中糊了一张调着猪油和蜂蜜的油纸,那感觉混浊.甜腻.暧昧.密不透风。
  桔年想撕开这层油纸,重新看见她和小和尚并肩躺在石榴树下时安静而空明的天空。她四车者,油纸连着肉,锥心地痛。
  她想,也许自己不该在去找巫雨了。可这个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全校震惊的大事:陈洁洁生日那晚消失在自家阳台上之后,就没有再回家,换而言之,这个漂亮的小公主凭空消失在许多个为她庆生的人面前,一周之后,仍然查无音讯。
  据说,陈洁洁的家人已经报了警,他们担心宝贝女儿被坏人掳走,但是经警方勘测,现场没有任何暴力的痕迹,没有打斗,门锁并非撬开,无人听到呼救,更重要的是,陈洁洁本人显然对这次失踪做好了准备。她最喜欢的几件衣服和一个包从衣柜里消失了,同时带走的,还有她十八年来的所有积蓄,那绝对是一个让普通人家咂舌的数字。
  还有人说,那晚陈家的一个邻居驾车晚归,似乎在盘山道上看到了陈洁洁跟一个男孩子一道朝山下跑,那个男孩带着一顶棒球帽,看不清五官。她的父母想进了一切办法毫无头绪,已经几尽陷入绝望和疯狂。
  就这样,陈洁洁为了一个不知名的男孩冒险离家出走的事成了七中近年来最惊暴而离经叛道的新闻,尽管学校有心把这件事捂下来,可是有什么能够捂住好奇的心和背地里的交头接耳?原本就笼罩着不光彩色调的一次出走,再加上当事人的知名程度,让这桩无头公案在七中学生茶余饭后的窃窃私语种演变出许多荒诞不经又言之凿凿的版本。
  有人说,早在许久以前就发现陈洁洁和某个黑社会成员混在一起,那个男人超过了三十岁,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非常可怕,陈洁洁就是跟他一块私奔。
  有人说,陈洁洁一直都是个轻浮且不安分的人,看她平时的指甲油,就知道有多爱慕虚荣,说不定只要男生在楼下勾勾手指,她就跟着跑了。
  有人说,难保陈家不是出现了经济危机,卖了女儿还假装失踪。
  还有人拍着脑袋担保,某某某一天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发现了一个非常像陈洁洁的女孩,刚想叫她,她就一阵烟似的不见了......
  桃色的传言让人兴奋,让人肾上腺素猛增,让人遗忘了平诞生活的枯燥,也让七中高三的学生在升学压力中找到了一点新鲜的刺激。只有桔年,她看着自己身边空了的位子,想起了那两张被激情冲昏忘乎所以的面孔,难以抑制地焦灼。
  她害怕自己的担心成真,是巫雨待他走了。
  他怎么能那么傻,即使走同样一条路,陈洁洁可以有回头的机会,但他没有。以陈家的权势,不发现则以,一旦被知晓,任何一种惨况都不会过分。
  桔年在令人崩溃的忧虑中等待了一个星期,她渴盼着巫雨能给自己一个音讯,虽然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在过问他的事,但是这是最后一回,只要让她知道他平安就好,从此以后,他们两个爱怎么样,她在也不管了。
  可是巫雨没有。他工作的网吧说他有事请了假,至于职高那边,缺勤已经习以为常。桔年试着不断说服自己,陈洁洁是有所准备的,她有钱,两人互相照应,至少日子暂时不会太苦。然而,巫雨作为“诱拐”陈家一直品性良好的女儿的元凶被发现后的种种可怕幻想日日在桔年脑子里上演。
  不要管他们,不要管他们。
  你管不了他们!
  他走的时候都没有记得留给你只言片语,你有何苦替他们烦恼。
  桔年在没有人的地方喃喃自语,可是每天梳头的时候,梳齿里大把大把的落发。
  一周后,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煎熬,周日的下午找了个借口,就去了巫雨的家。他人不在,或许总有一两句话会留给奶奶,桔年心存一丝侥幸。
  巫雨家的院墙外,可以看到枇杷树已经探出了头。桔年记得自己曾经对他说过,院子里的树要多种几颗,否则就成了一个“困”字,巫雨依言洒了许都种子,可是只活了这颗独苗。
  假如他再也不会来,这颗唯一地枇杷树会不会死于孤独。
  就在这个时候,院门“咿呀”一声开了,走出来的人不是巫雨又能是谁?
  桔年冷住了,她掐了掐自己,不是白日做梦。难道他把陈洁洁带到了自己家?
  巫雨看起来心事重重,掩了门,走了几步,才想起回头。
  “桔年?”他看起来惊喜而意外,“你怎么来了?”
  桔年却做不到心无芥蒂。
  “我来看我姑妈,顺便经过这里。”狗尾巴草的叶子,被她扯碎扔了一地。
  巫雨可以察觉到她的异样,走过来,笑了一下,“你不是来看你姑妈的。桔年,出了什么事?进屋里说。”
  “不用了。”桔年还没有做好在巫雨家看到陈洁洁的心理准备。
  “进来吧。”
  “她也在里面?”
  巫雨沉默地看着桔年。认识这么多年,桔年这才第一次发现,小和尚的瞳孔是很浅的褐色,乍然一看,会觉得里面说不出的空茫,也许正是这样的一双眼睛,让他整个人有一种寂寞而虚无的感觉。
  他拉着桔年进了屋。一目了然的房子,除了卧床的奶奶,再没有别的人。
  桔年想不通,“陈洁洁呢?你知不知道陈洁洁离家出走了?大家都在传,她是跟一个男的私奔,巫雨,你要跟我装糊涂吗?”
  巫雨坐在了奶奶的床沿,老人看起来身体有点不舒服,旧房子里弥漫着一股药草的气息。
  “我知道她走了,但是不清楚去了哪里。”
  尽管桔年心中对巫雨南消怨怼,可是她居然依旧毫不怀疑他说的话。
  “她......她不是跟你一起走的?”桔年低下头去说。
  老人在床上咳了起来,巫雨顾不上回答,忙了好一阵,才让奶奶平息了下来。
  “事,她让我跟她一起走。可是桔年你知道,我走不了的。”巫雨淡淡的说。
  桔年心中一阵酸涩,“因为你奶奶的病?”
  “这是一个原因。我担心自己并不是她期待的那个样子,也没有力量。我能去哪里?我甚至不知道能给她什么。可她那么固执。”当他提起陈洁洁时,那浅褐色的眼里是什么?爱怜?悲悯?或是对冲动的悔悟?
  “所以她一个人走了?”桔年的声音是难以察觉的轻颤。
  巫雨点头,嘴角有浅淡而苦涩的自嘲。“也许她对我很失望。”
  是啊,当然失望。可期望不就是自己给自己的吗,所以失望也是的。
  桔年想象不出,陈洁洁需要怎样的决心,才能离开她的温室,得不到巫雨的承诺,独自一个人远走。她自问没有这份勇敢。
  老人又开始新一轮的咳嗽,桔年帮着巫雨又是抚胸又是顺气。
  人老了,只凭一双手就可以感觉到躯体的破败。
  “奶奶病了多久了?看医生了没?”
  巫雨用毛巾去擦奶奶唇边的痰渍。“每回都看。附近卫生所的人说他们是没有办法了,让送到市里好的医院去。”他回头对桔年一笑,“其实,他们还说,让我放弃。”
  这是巫雨唯一的亲人,也是养大他的人。
  那种无力感也钻进了桔年的心中。“怎么办?”这句问话本身就是苍白的。
  巫雨手里仍握着毛巾,“卖房子。”他这么说,就好像说“今天天气不错”。
  他身无长物,有的也只是这栋破房子。房子能卖多少钱?谁会来买?换来的钱能救回风烛残年的老人?即使侥幸渡劫,以后该往哪里安身?
  这些都是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是一座山,桔年爬不过去。可换作是她,也会做出唯一的选择。
  “还算幸运,有人肯出价了。”巫雨用轻快地声音告诉桔年这一个“好消息”。
  “谁?”
  “林恒贵。”
  “......”
  桔年好像笑了一声,涩在了喉咙里,有腥气。
  “她是唯一一个肯出现钱买房子的人。而且给得不少,一万七千块。”
  “你信他?”
  “不信又能怎么样。明天就要往医院里送,字据都拟好了,他先付我八千块,作为住院费,其余的过后再结。”
  桔年不再说话了,奶奶的咳嗽一直都没有停过,病人怕风吹,屋里关得很严实,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走了。待会还要去幼儿园接望年,我弟弟。”
  “好,我不送你去搭车了,你小心一点。”
  “嗯。”
  “桔年!”
  桔年立在那里,稍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巫雨掌心,再合上他的手指。
  那是她刚从爸爸那拿到的一个月的早餐费和零用钱,五十块,全部给了他。
  巫雨垂下眼睛,他的睫毛细而长,如丝雨,覆盖在荒芜的原野。
  “桔年,假如我奶奶的病好了,我们一块报名去打市中学生羽毛球比赛的混双。”他像是在说一个遥不可及的誓言,怅惘。
  “好。”桔年点头,她的手扶在门框上,几十年的老木头,都长了白蚁,一掐下去,千疮百孔。
  “巫雨,我,我有一个请求。”
  桔年回头,和巫雨四目相对,她有一种错觉,他也在聆听等待。
  “假如你真的当我是最重要的朋友,不管你今后要去哪里,跟谁一起,去的多远,回不回来......离开之前,记得跟我说句‘再见’好吗。”
  巫雨只需说“好”或者“不好”,点头或是摇头。
  可是,他说:“我发誓!”
  他也不安了吗?都忘记了誓言是他最不相信的软弱。
  陈洁洁出走后的第十六天,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读时间,当同学们已经习惯了桔年身边座位的空缺,她背着书包,在五十双惊讶的眼睛的注视里走进了教师,踩碎一地的沉默。
  平静的早读被窃窃私语充满,她神态自若地跟桔年打了个招呼,看了一会英语,又开始埋头描绘她的指甲,久违的油漆味让旁观者的好奇心燃至沸点,她却好像昨天放学时刚跟大家说“拜拜”。
  陈洁洁回来了,一如她出人意料地出走,现在又让人跌破眼睛地归位。看来学校和老师都提前被打了招呼,没有人对这件事发表评论,也没有人表示意外。
  当天下午,一份对陈洁洁旷课的通报批评被悄无声息地贴在校园宣传栏的角落,没过几天,被人撕毁,这件轰轰烈烈的事就便以完全不相称的沉默的划上了句点。
  陈洁洁跟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她轻盈地行走,与相熟的同学微笑打着招呼,即使忽然转身,也仿佛看不见那些各种意味的眼神。她这个样子,反倒没有任何一个同学敢去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走,有为什么回来。包括桔年。
  然而,一堂沉闷的晚自习上,桔年正背着经济学原理,陈洁洁却把脸埋在书堆里,漫不经心地说:“你是对的。那句话他也说了一遍。”
  “唔?什么?”桔年愣了一会,才把注意力转了过来。
  “他说‘我带不了你走的’。那口吻跟你一模一样。你们不愧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陈洁洁说罢一直在笑,她瘦了不少。
  “为什么回来了?”桔年局促地问。
  “我以为我自由了,结果在三亚遇上了小偷,除了几件衣服,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剩下。”陈洁洁好像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那时我才知道我寸步难行。没有谋生技能,吃不了苦,也看不了别人的眼色,好像是用饲料养的鸟,有翅膀也飞不高。所以我游荡了一天,借了个电话打给我妈妈,当天晚上她们就赶过来了。我爸妈都不敢对我说一句重话,他们怕我精神受刺激,怕我再跑,都哄着我,家里的窗户.阳台都封得死死的,呵呵。”
  “你这是何苦。”桔年漫无目的地拨着自己的铅笔,“一开始就应该知道,巫雨他跟你不一样。”
  陈洁洁说:“他说他给不了我什么......可是我不要什么。我只希望他拉着我的手。”说到这里,她婉转一笑,“不过也是,对我这样的人,还是不要轻易许诺为好。”
  “你在怪他吗?”
  “怪他什么?他没有答应我一起走。至少,至少他没有骗我。”
  桔年是想恨陈洁洁的,把心中的失望和伤感归咎于人,自己挥好受些。可她恨不起来,一直都这样。陈洁洁不过是和她做了同一个梦,她安然入睡,拒绝醒来,陈洁洁却梦游中一步踏空。她们不约而同地把梦寄托在巫雨身上,却忘了去想,他如何能够承载。
  “为什么是三亚?”桔年不解。
  “你听说过吗,当你走到‘天涯海角’的尽头,许一个愿,必定能实现。”
  “你相信愿望真的能实现?”
  陈洁洁说,“我不管。愿已经许了,我就坐完了我该做的事,剩下的,是老天爷的工作。”她噗哧一笑,伏在课桌上,“说不定真的很灵验,只不过像我跟巫雨这样的人,破了例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正如陈洁洁所说,她回家后,父母软言温语地哄着她,唯恐她再有个差池。不管大人们怎么变着法子盘问,她打死也没有透露自己出走是为了谁。这件事就此抹煞,再不提起。可她的卧室,美丽的蕾丝窗帘背后多了许多铁枝,手头上的钱也受到了严格地控制,手机被委婉地收回,电脑只能用于学习。只要她出现在有电话的地方,身边必定有关注的人。上学.放学.游玩,一概都在自家车子的护送之下,成了名副其实的笼中之鸟。
  除了桔年,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风马牛不相及的巫雨曾经介入了陈洁洁的生活。陈洁洁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去找巫雨已经是一种奢望,桔年竟然成为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她沉默地将一封又一封的信交到巫雨手里,再带回巫雨少得可怜的几句话。
  巫雨说:“让她别傻了。”
  巫雨说:“告诉她,要好好的。”
  巫雨说:“对不起。”
  陈洁洁听了,总是甜甜一笑,信却没有断过。
  桔年在他们两人面前话都越来越少,她只是木然地做着信使。
  有一天,很少跟她说话的方志和主动捧着一本金庸小说跟她打招呼。
  他说:“谢桔年,你觉得化骨绵掌历不厉害?”
  化骨绵掌,内家功夫,外柔内刚,连绵不断。中掌时有若飞羽棉絮扑身,浑然未觉,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体内看不见的地方,寸寸俱断。
  没过多久,巫雨的奶奶在用尽手头上最后一分医药费后,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人死了,就得到了解脱,什么病都好了,这也对。
  桔年和巫雨赶着末班车,报了市中学生羽毛球比赛的男女混双。
  
  第三十五章 谁是谁的搭档
  中学生羽毛球比赛五月初拉开帷幕,这在有着深厚羽毛球土壤的G市来说是个值得关注和期待的赛事。此时距离黑色的七月不到百日,按说高三的学生光阴如金,已不该再参加此类活动分散注意力。不过正值G市被作为国家素质教育重点示范城市,学校也希望紧张中的高三学生能够劳逸结合,因此便默许了。
  跨校双打组合是那年比赛的一个创举,旨在促进校与校之间的交流。其实真正不同学校的学生搭档参赛的并不多,跨校混双更是少之又少。
  桔年有一次为陈洁洁送信,这么对巫雨说过,“你为什么不跟她搭档?如果是那样,她一定会很高兴。”
  巫雨那时在仔细地给自己的球拍头磨损处贴上一层透明胶布,这还是桔年几年前送给他的那一把,做工并不精细,能用到现在,可以说是个奇迹。
  “我跟你搭档你不喜欢吗?”他的疑惑如空山薄雾。
  桔年用巫雨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回了过去,“你也说了,那是两回事。”
  巫雨笑道:“我还能找到比你更默契的人吗?”
  桔年没有作声。
  默契?曾经是的。但现在还一样吗?
  关于桔年的日趋沉默,巫雨不止一次追问。
  “桔年,我是不是做了让你不开心的事?”
  如果他们真的有默契,怎么竟然连这个也看不透?
  赛程安排表在正式开赛前一周发到了每个参赛者手中。第一阶段分组循环,第二阶段采取淘汰制。桔年留意看了下混双的安排,她和巫雨被分在B组,对手里熟悉的名字不多,倒是韩述说到做到地报了混双,不过他的搭档竟然是陈洁洁。
  韩述和陈洁洁在D组,至少小组赛结束之前,他们不会碰上。
  陈洁洁虽然报了名,但是对比赛并不热衷,她告诉桔年,要不是希望借着比赛的机会,说不定可以片刻摆脱家人密不透风的监督,她是不会来参赛的。
  “早早被淘汰也就算了,到时候我就可以做你和巫雨的观众。”陈洁洁说。
  桔年并不认为他们会被早早淘汰,就算陈洁洁是这么想的,她的搭档未必做此打算。她拒绝过韩述一块报名的建议,不知道他如今看到她名列参赛者中,是否会腹诽不已。
  当着别人的面,韩述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有人建议他可以考虑一个更有利的搭档时,他笑着说:“比赛嘛,就是玩玩罢了,调节调节心情,输赢都无所谓。”
  比赛的前一天,晚饭钱,桔年在家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哪位?”
  “我。”
  桔年一听这声音,吓得头皮发麻。眼看爸爸出去买烟了,妈妈在厨房煮饭,客厅里只有她和聚精会神看动画片的望年,便把心一横。
  “呃,你......你好,欢迎致电那个,那个声讯台,该电话......嗯,为电子语言服务,请在挂电话......不,忙音之后留言......”
  说完了短短的一段话,她几乎要急得拔光自己的头发。
  对方沉默了几秒,用力地挂上了电话。桔年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会留言。
  顺利地吃完了晚饭,洗碗一直都是她的工作,龙头里还开着水,望年却精力旺盛地闹着她,一会用虚拟的冲锋枪做扫射状,要求姐姐痛苦地中枪倒地,一会踮着脚尖去玩洗好了的碗碟,桔年疲于应付。
  这时,爸爸在客厅叫了她一声,好像是说,有她的电话。
  桔年竭力把自己的头发从望年的手里抢救回来,就在厨房里应了一声,“哦,就来。”
  她还没有来得及擦干净手上的水,妈妈也走了进来,催促道:“做什么都慢慢腾腾,别人等着呢。”
  桔年不敢顶嘴,走到电话边,正好听见爸爸对妈妈说:“这孩子跟他老子一样,特别讲礼数,有时又觉得太过客气了。”
  桔年心中“咯噔”一下,那家伙阴魂不散还有完没完。
  妈妈见他犹犹豫豫地,忍不住数落:“丢魂了?韩院长的儿子打电话问你羽毛球比赛的事,同样年龄的孩子,你怎么就差人家那么多。”
  桔年不吭气,拿起小茶几上的听筒。
  对方说:“您好,声讯台。”
  桔年含糊地应了一声。
  韩述立刻就开始发飙。
  “你蠢就算了,可觉得自己代表了正常人的智商水平就过分了一点。有你那么哼哼唧唧的声讯台吗,我怎么就没见过你这种人,从头到尾出了说谎你还会什么?”
  爸爸虽然在看报纸,妈妈低着头织毛衣,可桔年知道,他们的耳朵都竖着呢,她当然不能在一个讲礼貌到太过客气的同学面前失了礼数。
  她说,“哦,谢谢。”
  “你不想跟我搭档完全可以明说,我也就是随便问问。可你为什么要说你没时间?直截了当地说你跟那个职校的约好了又怎么样?
  桔年担心话筒漏声,赶忙用手去掩。
  “那你说呢?”
  “我说什么?我最恨你骗我!把我当白痴还是怎么,从头到尾你说过一句真话吗?”
  “......”
  桔年不知道事情会上升到这样的高度。
  “这样也好,你爱跟谁搭档是你的自由,要输,要自取其辱也没有办法......”
  “哦,那我就不耽误你了,谢谢啊!”
  “你说什么......你敢挂我电话!”
  桔年细声细气地说:“没事,你忙吧,再见啊。”
  电话归位,桔年有些担心他再度打来。
  “你跟韩述在同一个班?”爸爸从晚报中抬起头来问。
  “呃,隔壁班。”
  “我还以为你们不怎么认识了。”
  桔年不知道爸爸的眼神是否带着审视的意味。她父母在男女方面的事情上尤其谨慎和保守,稍有不慎,只怕又被训斥为“没个正经”,因此在他们面前提到异性的问题,桔年尤其小心,唯恐说错一句话。
  “认识是认识,不怎么熟,平时也不说话,正好他也报名参加了羽毛球比赛学校负责这件事的体育老师让他告诉我一些赛程上没写的注意事项。”桔年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韩述没冤枉她,她就是个谎话精。
  爸爸又看了她一眼,继续埋首报纸里,“韩述也就罢了,其他乱七八糟的男孩子你离远一些。”
  桔年乖乖点头,他父亲对韩院长一家影响始终非常好,这是不争的事实。
  好在这一晚的电话也没有再次响起。
  为了不影响学习,羽毛球比赛尽可能地压缩了比赛周期,每天下午三点,参赛的学生在各学校的组织下前往指定的比赛地点,虽然赛程安排紧凑,但都是生龙活虎的少年人,不用上课更是感觉天宽地广,所以也没有多少人觉得累。
  混双的小组循环赛,巫雨和桔年打得相当顺利,相对于许多临时凑对的男女选手来说,他们从握球拍第一天开始就在一块联系,几年下来,默契是天然优势。轻松闯入决赛圈之后,又以6胜1负的成绩进入十六强淘汰赛。
  桔年对这次比赛本没有太高期许,这样的结果她已经相当满足了,可是巫雨说,假如他们真的进入前三名,由于是市级的大型比赛,有可能给桔年高考升学带来优势。
  他的体质本来就特殊,平时看不出什么,但是在如此紧锣密鼓的比赛安排中,未免觉得吃紧。
  16进8的淘汰赛,桔年已经发现巫雨状态不佳,跑动过于激烈后面色苍白。休息时,桔年便一再地跟他说,胜负真的不重要,不需那么拼,能够一路过关斩将进到淘汰赛,即使马上输了,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巫雨听的时候点头,可重回赛场上仍是卯足了劲。
  能够进入前16选手本就不弱,桔年两人是以B组第二出线,遇上的又是A组的第一的选手。那两个六中的高三学生体力充沛,在身高上也占据了优势,这场比赛打得非常吃力,第三局凭借对方的失误,以极小的领先优势,侥幸拿下比赛。
  进入前8那天,桔年编排了个借口跟巫雨好好地庆祝了一回。这一场他们赢得太过辛苦,尤其是巫雨,她几乎担心他的身体承受不住。然而好在是赢了,桔年也成为七中学生参与的混双中第二对进入8强的选手。
  8进4比赛那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因为这一场,他们的对手是韩述和陈洁洁。
  韩述除了混双之外,还报名参加了男单,并在先行结束的男单中拿到了第三名。他的真实水平桔年没有切身了解,但是男单历年都是比赛中报名人数最多,竞争最激烈的单项,他能够取得这个名次,在依她平日里苛求万美的个性,两把刷子还是有的。虽然他选择了陈洁洁作为搭档让人颇为意外,可即使陈洁洁球技稍弱,也不容小觑。
  那一场比赛场地定在G大羽毛球馆,裁判员已经广播要求林赛队员签到,桔年在韩述后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无意间看向观众席,竟然发现韩院长夫妇也亲自来看儿子的比赛。他们坐在第一排,韩述在靠近他们的赛场边做热身,韩母心疼的给宝贝儿子擦汗,韩院长则一贯语重心长的不知在嘱咐着什么。
  桔年是直接从学校过来的,她和巫雨约好提前半个小时赛场上见,可要求参赛者签到的广播已经响到第二遍,他还不见踪影。巫雨并不是个不守时的人,更让桔年心中不安的是,陈洁洁竟然也未现身。
  照例,如果广播第三次响起后,尚未签到的参赛者就视为自动放弃。距离比赛正式开始还有不到十分钟,桔年主动向裁判席要求,自己马上去找找,看没到的人是不是路上耽误了。鉴于混双两边各有一人缺席的先例非常之少,裁判席破例多给了十分钟,届时人仍未到,比赛取消。
  桔年过去从没有进到G大校区里,偌大的高校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确实太容易迷失方向,她说服了裁判,可实际上并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找到巫雨。
  然而,她的寻找并没有花费很多的心机,出了羽毛球馆,左边就是某个院系的小园林,草木繁茂,鸟鸣声幽。园林的正中是个高高的人形塑像,桔年走进了一些,才看到塑像底座缕刻着“茅以升先生”几个字。塑像的背后,熟悉背影一闪而过。
  桔年心下疑惑,绕过一排休闲石凳,从这个方向,正好远远看见塑像背后的两人,各自背着球拍,白衣少年背影单薄,头发短得像刚长出来一样,女孩乌发在阳光下反射出柔润的光泽,紧紧拥住男孩的一双手丹蔻如血。他们静静地相拥,过了好一会,男孩始终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抚了抚女孩的发丝。
  这个园子里有一种长大树上的奇怪的小黄花,开得繁盛,却一点香气也没有。桔年就站在花下,风吹落细碎的花瓣,她觉得自己仿佛就附在了那黄色的星星点点上,无声荡起,又坠下,近了,又远了,完全由不得自己,欲哭无泪。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所以难过到无以复加。
  小和尚那么拼力地进入到决赛,真的是为了证明他们“默契”的友情,真的是为了桔年并不在乎的升学优势?也许,他的千辛万苦不过是为了这天,为了跟他喜爱的女孩见上一面。陈洁洁家里管得固若金汤,他们明知到两人搭档是不可能被允许的,等待彼此进入了决赛,还有谁能阻挡他们近在咫尺地四目相对?
  “哟,原来在这忙着呢。看来是情人球单打总决赛啊!”韩述刻薄而讥诮的声音在桔年身后传来。
  相拥的两人被惊动,巫雨回头。
  “桔年?”
  陈洁洁却显得更镇定。“比赛快开始了吧,真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韩述嗤笑道:“急什么,你们两位这边多精彩啊。”他继而转向一言不发的桔年,“看见了吧,看见了吧!那是你的搭档吗?你怎么不上去认领啊?怕别人把你当幌子是吧,看人家多有本事,我都分不清谁对谁了。就你傻不拉唧的,找什么啊,别人在这好着呢......”
  “说这些干嘛。”桔年压低声音说。
  巫雨已经朝他们走了过来。
  “桔年,你是来找我的?走吧,过后我再跟你说。我们先去比赛的地方。”
  他轻轻拉了桔年一把。
  韩述却用手上的球拍顶着巫雨的胸口往后推了推。“还比什么赛?你逗着她玩也就罢了,要我也跟你一起玩,你别想。我早就看你这种人不顺眼了,没有原则,欺骗女......”
  “别说了。”桔年抓住韩述的球拍往回撤。
  韩述的表情越发不屑,“心疼了,轮得到你心疼吗?”
  “我们的事跟你没有关系。”巫雨不轻不重的推开抵在自己身上的球拍,面对韩述的挑衅,他的反应漠然而冷淡,可见愤怒并非唯一有震慑力的东西。
  “我们?”韩述仿佛被逗笑了,“你说的‘我们’是你跟谁?跟你的搭档,还是陈洁洁?”
  “韩述!”
  一直以来都是好脾气的桔年终于忍无可忍。“够了!到底有没有人跟我一样是来比赛的,如果有,我提醒一句,只剩三分钟,比赛就要开始了。”她用最直板的语调提醒着剩余的人,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之前,自己第一个离开了这地方。
  “桔年......”巫雨垂首,好像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桔年,等等。”他从后面伸手拉了桔年拍套的带子,桔年缩了缩肩,无声摆脱。
  四人回到赛场,各就各位,一声哨响后,比赛开始。除韩述对巫雨知之不深外,其余的人都颇有渊源,这一场球打得各自心中别有一番况味。
  巫雨的特点是球风轻灵,角度吊诡,桔年的打发却很朴实,没有什么花哨的招数,但是落点极准,关键时候杀球恨而干脆。身手最矫健,速度最快的是韩述,他跑动积极.步法灵活,技术全面,发球非常有优势。陈洁洁是他们当中接触羽毛球时间最短的,她聪明,善用技巧,弥补了力量上的不足,按说真正打起来,双方至少在两句之内可平分秋色。
  桔年过去喜欢在心里把自己和巫雨练球称作“冲灵剑法”,那虽是小孩游戏,诺大的江湖,比它厉害的武功多不胜数,可论道心有灵犀,再无人可出其右。她可以在巫雨一抬手间知道他所有的意图,巫雨也总能最及时地补防在她需要的地方。然而,青梅竹马的令狐冲和岳灵姗不也在长大之后,一个爱上了眉间阴郁的小林子,至死嘴边都呢喃着忘不掉的闽南小调,而大师兄多年以后也拉着另一个美好女子的手,琴箫和鸣,山野终老。
  草木青青的华山思过崖,一如桔年心中松柏如海的烈士陵园。迷途初见,花下乍逢,苍松迎客,青梅如豆......一招一式如今使来都沾满了回忆之伤。第一局最关键一刻,桔年和巫雨同时救球,两个拍子竟然打击在一起,震得两人的手俱是一麻,球却无声落地。
  这就是所谓的“默契”?隔着网,韩述在另一头讥诮的笑,他赢了这一局。
  桔年喝了口水,双方交换场地,在这个过程中,她知道巫雨似乎有话要说,可她仿佛只专注于比赛,其余的事情,一概不予理会。
  不知是不是一心求胜,巫雨在下半场的击球和跑动明显更激烈,桔年也尽可能的心无旁骛,这让他们的比分一度领先于韩述和陈洁洁。11分过后,双方休息一分钟,这一次,巫雨显得很安静。桔年试过不去理会他,可是末了,又忍不住偷偷看了眼。他倚在一侧,嘴唇上好似没有着色,一张瘦削的脸上最浓重的一笔竟然是淡若远山的眉眼。
  这通常是他身体不适的前兆,桔年心中一紧,恢复比赛的哨声已响,四人重回赛场。
  韩述是个万分要强的男孩子,无论做什么事,他从不甘于人后,何况今天的对手是巫雨和桔年。再说,韩院长一向公务繁忙,今天竟然拨冗前来看儿子比赛,从来就想要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的韩述更要争这一口气。眼看比分落后,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奋起直追,大力扣杀攻势凌厉。
  桔年确实疲于应对,尽管她竭力让自己专注,可巫雨越来越沉重的呼吸仿佛就在她耳边,她只要略一分神,甚至可以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水滴溅于场地上。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跟着巫雨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在韩述一次发球得分后,桔年向裁判示意,要求暂停。巫雨必须要喘口气,不能硬撑下去了。
  裁判过来询问情况,韩述用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得到的声音笑着说了句,“才刚休息了多少秒钟?以这种体力,何必逞强参加比赛呢?”
  他好像看见单手扶住巫雨的桔年冷冷地投过来一眼,心中更是不平,“不如养好身体再来打?我不想带个胜之不武的帽子。”
  陈洁洁也从网下钻过去,手足无措地询问巫雨的情况,看她的样子,桔年才明白,她竟然对巫雨的旧疾毫不知情。
  巫雨淡淡拒绝了裁判暂停的决定,他甚至不愿意让任何人来搀扶他,把手心的汉湿在球衣上随意一擦,深深呼吸了几下,他说:“抱歉,可以重新开始了。”
  陈洁洁摇头,仍不肯走。巫雨勉强笑了笑,“谢谢你,你过去吧。”
  比赛只得重新开始,韩述发球越来越刁钻,似乎吃定了巫雨难以快速而大范围地跑动,有心让他更为吃力。
  比赛就是要争胜负,自己有了弱点,怨不得人抓住。桔年也深谙韩述的脾气,可是心中也渐渐被激起了恼意,她从未有心招惹过他,他却一再步步紧逼,欺人太甚!
  她是个不轻易动怒的人,可一旦咬了牙,手下都是狠劲,13比13的时候,她一记跳杀,羽毛球挟着风声迎面朝韩述的方向而去,正中他的右侧脸颊。
  这一下力度不轻,打在任何人裸露在外的身体上都是疼痛的,更何况是脸。几乎在球“吻”上他的同时,桔年听到一贯矜持而要面子的韩述重重咒骂了一声,场边迅速有人围了过来,除了校医.同学,还有他妈妈。韩述接过别人递过来的纸巾,捂在嘴上一阵,估计吐出来的唾液夹杂着血丝,有女同学一声惊呼。那边乱纷纷闹成一团,最后是韩述不耐烦地把妈妈劝回了座位上,用球拍撩起地上的球,咬牙指着桔年和巫雨的方向,要求继续比赛。
  接下来的比赛毫无掌法可言,韩述心中有火,几次发球都出了界外,陈洁洁更是打得失魂落魄,巫雨体力不继,桔年应付韩述的同时不得不分神留意巫雨的状况,双方竞技都大失水准,但浓浓的火药味弥散开来,观众席上已有不少人交头接耳地议论。
  24比21,韩述的发球送了对手几分,眼看桔年一方就要拿下此居,桔年心中一喜,不管决胜局成败如何,她都要挫挫韩述的锐气,就算是为了巫雨,他知道巫雨心中也有一口气,虽然他什么都不肯表现出来。
  她希望和巫雨一起感受曙光在望的喜悦,然而那一眼看过去,心中却凉了半截,巫雨的脸色已不再苍白,嘴唇是乌紫色。桔年心知大事不好,他己经许久没有大发作过了,撑不了多久。
  巫雨的骄傲是一块薄薄的玻璃,看不见,薄而脆。
  他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前发病,有其实在完全不知情的陈洁洁面前,否则桔年不知道那块玻璃碎后会扎得人怎样的鲜血淋漓。
  她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举起手上的拍子,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我们弃权!”
  一片哗然中,巫雨眼里仍有震惊,桔年不由分说地拖住他的手,“走。”
  
  第三十六章 一个叫做化蝶的故事
  桔年不是一个热衷于引人注目的人,她最大的乐趣莫过于静静地生活。然而,今天却当着无数人的面,中途弃比赛于不顾,与巫雨携手离开,如逃出生天。那个时候,她管不了别的人,管不了以后,只在乎仍在身边的小和尚,还有仍能握住的现在。
  巫雨没能跑得太远,桔年猜对了,他的发作来得快且凶猛,当他倒在了G大一条陌生的小道上,桔年在走投无路之中竟然硬生生用自己的双手将已经毫无知觉的人拖到了一大片遮挡视线的灌木丛后。
  这场痉挛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在那段时间里,桔年身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把巫雨的头部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必须用手用力地捏着他的嘴,才能避免紧合的牙关要断他自己的舌头。他的手.脚和整个躯体怪异可怕地扭曲着,绷得像上满了弦的弓,面部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色,他身下的草皮被身体控制不了的抽动蹭得露出了黄色的泥土。一分.一秒,度日如年,这种煎熬的等待完全看不见曙光,很多回,桔年都错觉他可能熬不过这次,下一秒就会死去。
  发病的时候,这副躯干属于魔鬼,不属于巫雨。当人对自己的身体无能为力,那种可怕无法用言语形容。小和尚本如明镜一般清净无尘,在这一刻,却坠身于无边的污浊。桔年知道自己是对的,但凡巫雨还有一息尚存,他不会希望有更多的眼睛看到这一幕,尤其是陈洁洁。
  当怀里的那个人在漫长的煎熬后终于渐渐趋于平静,桔年抱着他,好像忽然就想通了,一如被父母送走的那个傍晚,她迷失在陌生的郊野,走着走着,那种了悟如醍醐灌顶,不期而至。她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候为自己找到出口。
  就让他爱陈洁洁吧,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他的快乐是那么有限,他的每一天是那么珍贵。桔年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即使他永远都不会走进来,可是隔着一扇门,听到他的脚步声是欢喜的,这还有什么可遗憾的。真的,只要他快乐,桔年愿意在门后悄悄的看着他,这不是伟大,于她而言,这种分享已然足够。
  如同初生的婴儿经历产道的痛楚,巫雨慢慢睁开了眼睛,阳光足以灼伤人的光环,她认得为他遮住光线的那双手。她给了他有如新生一般的宁静。
  “对不起,桔年,我让你输了比赛。”这是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桔年略显疲惫地靠在灌木丛边上,笑道:“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谓明;必胜非勇,能胜能不胜之谓勇’。”她怕巫雨不明白,又按自己的理解解释了一遍,“即使有机会赢,必要的时候敢于舍弃,给自己留条后路,那才是真勇敢;同样,凡事看得太透不是真明白,能糊涂的时候就糊涂一点也未必不是好事。”
  “这是你阿Q的逻辑。”巫雨脸上的紫气散了,说话还是有气无力。
  “这是谢大师的生活哲学。”桔年自我打趣。
  巫雨笑了。他们俩东倒西歪毫无形象地席地而坐,陌生的地方,好像又不是很陌生,天空的颜色和云朵的形状,跟石榴花下抬头仰望是一模一样。
  一时间,竟没有人说话,仿佛也没有人记得,另一头,有一场原本属于他们的比赛。
  桔年差一秒就要坠入梦甜乡,她听到巫雨在身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桔年,我有没有说过,你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最好的女孩子。”
  桔年闭着眼睛笑了起来。巫雨是腼腆的,认识那么多年,他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直白的称赞的话。
  桔年,你真漂亮。
  桔年,你很聪明。
  这些话在懵懂的岁月里,桔年不止一次渴望从巫雨嘴里听到。可他从没有说过。
  浮云遮住了烈日,风是温柔的。
  “真的吗?比陈洁洁还好?”桔年的心在说,骗我吧,说我比她还好,就这一次!
  过了一小会,巫雨才说:“比任何人都好!”
  他的口吻是那么认真而郑重。桔年相信了,对于她来说,什么都够了。
  她看向巫雨,灿烂地笑。
  “巫雨,你也是我所见过的,世界上最最好的男孩子!”
  “真的吗?”
  巫雨也学她的样子傻乎乎地追问。
  桔年小鸡啄米似地不住点头。
  他们像孩子一样满足而喜悦,虽然他们都隐约知道,“最好”和“最好”,本来就是不该在一起的。
  “桔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你?呵呵。”怪不得桔年觉得好笑。巫雨从小不爱看书,不管桔年觉得多有意思的文字,他没看多久,就昏昏欲睡。因为桔年老戏谑地叫他小和尚,他最爱讲的故事也不外乎“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别笑啊。”
  “我听着呢,听着......”
  “这个故事叫‘化蝶’。”
  桔年没憋住,笑出声来。她是想让自己做一个好听众的,然而他郑而重之地说出故事的主题,有一种怪异的喜感,让她没来由地乐了。
  “我还没开始说呢,你笑什么?”巫雨不满的嘟囔了一句。
  “呃,我的意思是说,这个故事我很喜欢。梁山泊跟祝英台是吧?”
  “嗯?”换成巫雨疑惑了。他用手肘警告性地碰了桔年一下,“我说,讲故事的人是我,你好好听行吗?”
  “我听,我听。”
  “有两只毛毛虫,生活在地底下,那里很安静,与世隔绝,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也从来不知道它们。不过,它们所在的洞穴上面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洞,风和雨水就从那个洞里渗进来,当然,还有阳光。”
  “那两只毛毛虫是什么关系?”
  “就是两条毛毛虫的关系。”
  “哦。”
  “那两条毛毛虫都一样,最喜欢小洞透进来的阳光。可是这点阳光对它们来说太奢侈了,只有天气晴朗的日子,某特定的一个时刻,才会有一线很微弱的光短暂地透进来,并且只能照在一只虫的身上。”
  “它们为此决斗么?”
  “当然不,桔年,你得少看一些武侠小说了。这两条毛毛虫是非常友爱的,它们经常互相谦让,宁愿自己在黑暗里,也要让对方很短暂地享受阳光的照射。”
  “哦,这样很好。”
  巫雨说了那么多话,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而且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有一天,一只蝴蝶飞过,无意间从上面看到了这两条为了谦让而斗气的毛毛虫,它很不理解,就在上面的洞口问:‘你们在干什么?’
  毛毛虫甲回答这只蝴蝶,‘我们在互让晒太阳的机会’。”
  “蝴蝶怎么说?”
  “蝴蝶就一个劲地笑,‘你们真可笑,阳光有什么宝贵的,你看我,整天都在阳光下,我都嫌它晒伤了我的翅膀’。毛毛虫听了,非常非常地羡慕。它们觉得最奢侈最珍贵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居然随手可得。”
  “是毛毛虫甲羡慕,还是毛毛虫乙羡慕?”
  “谢桔年,你就能不能不提奇怪的问题?”巫雨无奈地说。
  “好吧,继续。”
  “这只蝴蝶也非常友好,她大可以嘲笑一番就飞走了,可是它收起翅膀停了下来,给毛毛虫出注意。‘你们在地底下让来让去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直接从洞口里出来,用得着把那点可怜兮兮的阳光当宝贝吗?
  毛毛虫说,‘洞口很高,我们爬不过去。’蝴蝶笑了,它说:‘蝴蝶就是毛毛虫变的呀,要是你化茧成蝶,不就有翅膀飞出来了?快出来吧,出来以后我们一起去玩,在太阳下跳舞。”
  “后来呢?”
  “后来,毛毛虫才知道自己居然是可以变成蝴蝶的,它很高兴......”
  “它变了没有?”
  “它千辛万苦,终于化成了......化成了茧......”
  “然后怎么样了,巫雨,你快说啊,说完再睡!”
  巫雨发作后的倦意如潮水袭来,他撑不住重重的眼皮。“然后又从茧化成了蝴蝶......桔年,我躺一会,以后,以后再往下说......”
  他沉沉睡去,徒留下桔年一人气结。还有什么比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更让人郁闷?这个故事留给她太多的疑问。化蝶的是毛毛虫甲还是乙,长了翅膀真的就能飞出去吗?假如一只飞走了,那另一只多么寂寞。是否会有另一只好心的蝴蝶前来呼唤?
  可惜,这个故事巫雨一直都没有机会讲完。
  桔年回到学校,被学生辅导员叫去狠狠地训了一轮,她临场弃赛,并且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是非常没有体育精神的表现,并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实在有辱七中的学校形象。为此,桔年认真做了书面检讨。
  没有了他们的比赛仍在继续,韩述和陈洁洁由于他们的弃权轻松闯入四强,又侥幸在半决赛中获胜,最后拿下了全市混双亚军,为七中争得了荣誉。
  颁奖典礼不日在市体育馆举行,凡是进入前8的选手均可获得荣誉证书。桔年和巫雨虽然走得不光彩,但毕竟还是把一个红本子拿在了手里,同时,每人均获20元奖励。桔年说,这真是意外的惊喜。
  韩述作为两项比赛都闯进了前三名的选手,在那天获得了无尽的容光,颁奖的时候桔年只看到韩母,不见韩院长,但是想来一向望子成龙的韩院长这一次定会对儿子多一些认可。
  颁奖过后,大家各自散去。脖子上挂着硕大的机械相机的方志和多事地叫住了桔年。
  “哎,谢桔年,别走啊,还有你的搭档。好歹你们跟韩述那一组曾经是对手,合个影怎么样?”
  “这个......不用了吧。”桔年勉为其难地说。
  “留个纪念嘛。大家同学一场,反正以后毕业了,也未必凑得齐......韩述,过来吧,人家陈洁洁都答应了。”
  韩述一脸无所谓,“拍就拍,有什么?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桔年偷偷瞄了巫雨一眼,他也没有表示出反对的意思。何必给人笑话小气呢,桔年想了想,就点了头。
  于是方志和便俨然一个组织者似的招呼着四人站拢到一起。桔年的左边是巫雨,韩述被方志和推到了她的右边。
  韩述的脸上还有那天被羽毛球打到的淡青色瘀伤,不过已经变得很浅。也许是这个让他不自在,他手臂撞到桔年,整个人一脸的别扭。
  桔年看了他一眼,他没好气地说,“谢桔年,你站过去一点,挤到我了。”
  明明是她先站在那里的。
  不过桔年也不跟他争,沉默地从他身边走开,绕到了巫雨的左手边。韩述寒者脸,并没有填补她走后的空隙,方志和便催促着陈洁洁站到了巫雨和韩述的中间。
  桔年.巫雨.陈洁洁.韩述,从左到右,四人一字排开。方志和在对面摆动着镜头,嘴里啧啧有声,“赏心悦目啊赏心悦目,韩述,你应该拿着你拿把肯尼士球拍,手胶上有大家的签名,那才有纪念意义!”
  韩述不耐烦地说:“我说你拍就拍吧,事儿怎么那么多。”
  方志和干笑两声,“艺术,我是为了艺术,洁洁,你往左边靠一些......对了。”
  桔年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察觉到巫雨动了动,她微微侧身,余光正好看到中间的两人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相握。
  “看镜头,看镜头,我数一,二,三,笑!”
  桔年朝镜头露齿一笑。1997,画面从此定格。
  后来她拿到了照片,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四个人里笑得最灿烂的一个。
  拍完照片,巫雨说跟桔年一块走,桔年推脱自己肚子不舒服,让他先走,不用等。她有眼睛,看得见陈洁洁欲走还留的期待,也许这期待也是巫雨的,她很知趣。
  在女厕所磨蹭了半天,桔年才走了出来,她担心又碰上巫雨他们,故意选择了走体育馆的侧门。
  无奈躲过了星星,躲不多月亮。下了那十几级台阶就是侧门,在那里,桔年遇上了韩述。
  她本打算装作没有发觉,自己走自己的,但函数显然不习惯装糊涂。他玩着自己的球拍,跟在她背后说:“谢桔年,你不觉得遇见认识的人也不打招呼很尴尬吗?”
  桔年回头,“哦。嗨,韩述,你也在这里啊?”
  韩述说:“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
  是明白的,陈洁洁她爸妈叫我看着她,我才不做电灯泡......对了,我采访一下你,请问你现在心里作何感想?”
  他用球拍的拍柄模拟麦克风递到桔年面前,“难受吗?嫉妒吗?想哭吗?还是你一贯都这么伟大?”
  “别闹。”桔年伸手轻轻挡开他的球拍。
  “憋得不辛苦?我今天心情好,倒是不介意听你哭一场的。”
  桔年本不想理他,看到他右脸的青痕,心里忽然一软。
  那天她气极了,下手确实太重,不管怎么样,出手伤人都不是桔年愿意做的事情。以韩述的脾气,竟然也没有时候找她算帐,还真让人有些意外。
  “你的脸还好吧......对不起了。”她闷声说。
  韩述摸着自己的脸,“你还好意思说!有你那么心狠手辣的女生么?我爸够残酷的了,下手都从来不打我的脸......”
  被打屁股的韩述顿时让桔年忍俊不禁。
  韩述见她笑了,口气也软了下来,再不像先前般尖酸刻薄。
  “都肿了一块,说话吃东西都疼......不信,你摸摸,啧,你摸摸!”
  “不,不用吧。”桔年吓了一跳,笑着回避。
  韩述不管这一套,抓着桔年的手就往自己的伤处贴,“不摸摸你就不知道你多过分。”
  桔年不好意思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让别人看见了多不好,无奈犟不过韩述,手指终于触到了他的脸颊,滚烫地,发了高烧一般。
  “嘶......”韩述引着她的手指在自己脸颊上按了按,“摸到了没有......你也真下的了手。”
  这是桔年第一次听到韩述低声细语,宛在耳边。
  他的手,他年轻的面庞,他亲昵的埋怨,无一不充满了暧昧,那种感觉让桔年强烈的不自在。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手往回撤,眼睛难堪地看着别处。
  当她的手终于如愿的摆脱,韩述好像也轻轻地“咳”了一声,“上次你也踢我来着......”
  “那里我可不摸!”桔年情急,说话也不经细想。
  韩述半响哑口无言,“你这才是流氓呢。”
  他的脸红晕未散,偏装得道貌岸然,唯有一双眼睛出奇的亮。桔年想,他也不是什么坏人,有的时候,更像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
  “我要回去了。”她加快脚步。
  “等等,我还没说完,让你跟我搭档你不肯,现在后悔了吧,要是我们联手,说不定冠军就是我们的。”
  “现在说这个也没意义了。”
  “喏,这个给你。”
  韩述把自己那把肯尼士的球拍递到她手里。
  桔年愣愣的接过,“给我,为什么?”
  “这把球拍是我初三时第一次在市级比赛中拿名次后韩院长送给我的,他从来就没舍得给我什么好东西,这还是第一次。每回打得好成绩,我都带着它,给你,那是提醒你,让你天天后悔这一次不跟我搭档呢。我再让我妈妈给我买块好的去。”
  桔年看着那球拍,手胶上遍布他一些好同学.好朋友的签名。韩述在外人缘是不错的,可怎么看,这也不该是个轻描淡写就送出的东西。桔年拿在手里,忽然觉得它重逾千斤。
  “这我可不能要。”她忙不迭得把球拍塞回给韩述。
  “给你就给你了,你唧唧歪歪什么?”
  “这球拍挺有纪念价值的,你应该留着。”
  “有没有价值我说了算,你觉得过意不去,那就把你的拍子给我,我们就扯平了。”
  “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互送东西啊?”
  “那你送那个巫雨的球拍又是出于什么了不起的原因?”
  “......谁告诉你的?”
  “这你别管!”
  “他是他,你是你。”
  韩述忽然就变了脸色,“我有什么不如那个羊癫疯?”
  桔年的脸顷刻煞白。她和巫雨小心翼翼护着的隐痛,被韩述如此粗暴地撕开。
  “你怎么知道?”
  韩述撇嘴,“之前还不确定,看你的样子,应该是真的了。你别忘了,我妈是脑外科的大夫,那天巫雨的反映,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难怪你们火烧屁股地要弃权,是怕人知道他得了那个病吧?”
  “行了,韩述,别说了好吗。”桔年央求。
  “他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子,说来让我听听?我妈说,这种病可是没办法根治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只听“哐啷”一声,那把球拍给桔年用力地摔下了台阶。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就往台阶下跑。
  “站住!”
  那把球拍是韩述的心爱之物,即使在平时,自己也是珍而重之,不轻易让人碰的,如今却被她如此轻贱地扔了出去,还是为了那个人,让他心里如何能够不恨。
  “谢桔年,把它捡起来。”
  桔年背对着他,似乎笑了一声。
  这更激怒了心高气傲的男孩。
  “陈洁洁不知道他有那种病吧?”
  桔年难以置信地回头,那眼神像刀子似地剜在韩述身上。
  “去啊,给我捡起来。”
  他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过了一会,谢桔年细声细气地说:“好,只要你愿意,捡一万次都可以啊。”
  后来的后来,韩述忘记了很多东西,可这球拍还记得它的伤痕。
  
  第三十七章 惟一的自由
  结束了毕业会考,巫雨也就结束了他的学生生涯。他早已无心学业,升学于他而言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桔年知道劝也无济于事,只得沉默。大概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轨道,这些轨道彼此相交,终点却不尽相同。书本和老师都告诉我们,人生而平等。但是单说韩述和巫雨,从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他们何曾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奶奶去世两个月后,巫雨按照事先与林恒贵的约定,清空了死者的遗物,搬出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房子,凭着林恒贵第二次支付的一千块钱,在城市最角落的地方租了个破落的小单间。彼时林恒贵总共支付了房款九千块,尚余八千,他说自己的小商店需要资金周转,五个月内才能付清。
  对于林恒贵的品性,桔年是本能地置疑,她不只一次担忧地对巫雨说:“我信不过那个小人,你跟他打交道,凡事都得留心眼啊。当初卖房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一万七千块已经便宜了他,现在他才付了一半的钱,你就把房子腾出来,单凭他打的一张欠条,要是他耍赖,这可怎么办?”
  桔年的道理巫雨岂能不明白,然而收到首付款三个月之内交出房子,是奶奶病危之时他不得不答应林恒贵的条件。奶奶没有熬下去,作为孙子,他尽了所有的努力,至于最后的结局,那是命运的安排。
  林恒贵的卑鄙巫雨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他对桔年说:“当时我一心只想拿到钱,救不了我奶奶,也得让她少受点折磨。按时把房子腾出来,是我亲口答应林恒贵的。如果我言而无信,那跟林恒贵这种卑鄙小人又有什么不同。桔年,我不想跟他一样。”
  说到最后,仿佛是安慰桔年,也是安慰自己,巫雨笑道:“林恒贵答应过我绝对不会砍掉那颗枇杷树,你放心。”
  桔年没有说话,如果那颗枇杷树不再属于他,即使终有一天果实累累,有跟她有什么关系?
  除了继续在网吧打工外,巫雨还凭借着他那帮“朋友”的关系,在“KK”酒吧做侍应生,身兼两份工作,养活自己是勉强没有问题的,但是晨昏颠倒,昼夜不分地上班,让她整个人更加消瘦,又为着少见日光的原故,那种苍白仿佛透明的一般,太阳一照,就要化为乌有。
  桔年知他终日忙碌,疏于自我照顾,紧张备考的间隙,每每总抽出时间前往他住处照看。那个再寒酸不过的住处最亮眼的橘色格子窗帘是桔年亲手挑选了挂上去的,简单的碗筷,床头的小灯都是两人在夜市里淘的便宜货,桔年甚至从烈士陵园的石榴树上截了些枝条带回来,插枝在土陶的罐里做了盆栽,巫雨每天出门前都会记得给它浇水,放在太阳可以惠及的角落,不消多久,竟然冒出了新芽。
  巫雨住处的钥匙,也给了桔年一把,桔年就常常从学校和家里的两点一线溜出来,他在的时候,两人一块下个面条,他不在,她就给他收拾收拾房间,有时还会洗掉他的脏衣服。
  巫雨过意不去,他总是不好意思的说:“桔年,你不用为我做这些的。”
  桔年知道,他给她一把钥匙,只不过需要证明自己不是孤独的,在这个城市里,他还有一个可以安放的寄处。可她做这一切野并未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做这些时,她是快乐的。
  巫雨不爱给桔年家打电话,他有一个老旧而充满个性的BB机,按桔年的话说,她呼唤它五次,老爷机最多搭理她一回。他们之间的联系更多靠的是给彼此留言的小纸条,总是叠好压在石榴盆栽的土陶罐下面。
  “桔年,我这几天中班,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十一点......”
  “我知道了,最近老是考试......”
  “你上次留的那个笑话很好笑......”
  “真的好笑吗?其是我想说,它根本不是一个笑话......”
  他们以这种方式无声地交流,乐此不彼。除了两人,再没有谁会知道丑陋笨拙的陶罐下压着这样的秘密。
  有时,桔年把钥匙插进巫雨住处的那个锁孔,会忍不住犹豫。同样的钥匙,陈洁洁会不会也有一把?她不愿意推门进去时,看到那一张美丽的容颜。虽然她隐约知道,巫雨和陈洁洁的关系一直没有真正断过,可是那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故事,她并不想知晓。好在,这种事情从未发生。巫雨生活的地方,并没有另一个女孩子存在过的痕迹,只是桔年有一次给他叠衣服,看到T恤的背部,有一块干菏了的指甲油的痕迹。
  七月初,盛夏。桔年的高考很平静的如期而至,早晨,她像往常那样背着书包,啃着早餐出门,走向那个可以改变很多人一生的转这点,第二天下午从考场出来,她甚至还去给巫雨的盆栽挪了个更向阳的位置。巫雨傻乎乎地在盆底的纸条上写了“必胜”两个大字,桔年看了,一个劲地笑他的字丑。
  谢茂华夫妇的关注来得后知后觉,某个晚上,谢茂华对女儿说:“快高考了吧,这也算是件大事,最近有没有什么爱吃的东西,让你妈给你做,补补脑。”
  桔年手忙脚乱地教好动的望年读拼音,只应了一句,“呃,不用了,爸。”
  “怎么不用,说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没有关心你,其是我们对你和望年什么时候,没有一碗水端平?”妈妈在一旁说。
  桔年有些为难,“我知道。可是前天已经考完了最后一门,今天学校组织估了分,我最近都暂时用不着补脑。”
  她估分的成绩相当理想,没有什么意外,可以说是一贯的水准线上。语文老师尤其担心她作文再出差池,特意命她在纸上重新默写了一份,老师看过之后,笑容持续了很久。
  别人都说,韩述这一次也考得不错,他理所当然是要进最好的政法院校,看起来,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七中这一年的文科高考尖子出乎意料的多。
  七月下旬,巫雨的房东提出房租上涨30%,为此,巫雨与之多次交涉未果,但也毫无办法。因为即使以张后的租金水平,要想再租到比这更好的房子,也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小屋虽陋,至少是一个遮风避雨的独立空间,不止是他,还有他的盆栽都适应了这个地方。
  多出来的房租对于巫雨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压力,原本就免为维持的生计顿时出现了困难。此时林恒贵约定付清尾款的时间已过,仍然装聋扮哑。
  巫雨说:“我要去找他,让他把钱付了。”
  “只怕他不像是个守信用的人。”桔年忧心忡忡。
  “我不信他能无耻到那种地步,白纸黑字按了手印的欠条还在我手上呢,他敢耍无赖,我就跟他拼了!”
  桔年一把拉住巫雨,手几乎陷进肉里,“巫雨,你不能跟他来硬的,他是烂到了极致的一个人,你跟他拼不值得。”
  “总不能白白让他欺负了去,房子给他,我无话可说,但该属于我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桔年担心巫雨蓄积已久的恨意在糟遇林恒贯一贯的卑鄙中爆发,然而正如七伤拳,欲伤人,先伤了自己。于是她要求,“我跟你一块去。”
  巫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林恒贵对于桔年的觊觎昭然若揭,他怎么能再让桔年出现在那个王八蛋面前,怎么能让她去冒险?
  “如果你不让我去,我要你答应我,不管怎么样,别跟他动手。”桔年追随巫雨避开的眼神,“巫雨,别让他把你拖进泥潭里!”
  巫雨答应了,他孤身一人去找了林恒贵。然而当他两手空空,带着嘴角的伤痕重回桔年面前,桔年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和一向的道德准则。
  “我不知道那个王八蛋从哪里找出了一张陈年的破纸条,上面竟然有我爸爸当年得画押,说是要做点生意,借了林恒贵一万块......”
  “你爸爸......不是早就......这怎么可能!”
  巫雨颓然坐到小木床的边缘,“是啊,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那么傻,他那是设好了圈套,眼巴巴地就等着我往里跳。”
  “无凭无据,有什么能证明那破借条是你爸爸写的,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他爱怎么编造就怎么编造?”桔年也气得发了懵,她和巫雨一样,毕竟还是二十岁不到的孩子,虽然跟同龄人相比,他们看过了更多的阴暗和世态炎凉,但是面对如此赤裸裸的丑陋.贪婪和陷阱,依然感到无所适从。
  巫雨捂着眼睛笑了一声,“他当然能证明,不是还有证人吗?你姑丈还有另一个街坊,都指着天说亲眼看到我爸爸在上面签的字,只不过这十几年来,他看我和奶奶孤儿寡老的,没好意思提,这一次买房子也是为了救我的急,他只差我八千尾款,我反欠他一万块,见我可怜,那两千就算了。桔年,你信吗,他还真是个大慈大悲的人。”
  “太不要脸了。”桔年后悔自己更多恶毒的词汇,然而任何的咒骂加诸于林恒贵身上她都不觉得过分。“难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即使他找了人证明,法律也没有规定夫债子还啊,我们......我们告他去!”
  她抖着声音说完这些,自己也不能够说服自己。
  告他,拿什么告?他们有的只是一条命,和在污浊中苦守着纯净的灵魂,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但那些他们拥有者的东西是多么不堪一击,如同白玉在顽石前的薄脆,如同白练在染缸面前无能为力。他们想不出办法,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关于这一点,他们自己知道,林恒贵也知道。
  桔年已经想不出自己还能再说什么,她扳开巫雨覆在脸上的手,轻轻触了他嘴角的伤,“痛吗?”
  巫雨侧过脸去说,“这一巴掌是我说那张欠条是假的时,你姑丈打的。我没有跟他来硬的,你放心。”
  桔年闭上了眼睛,她放心,她很放心。然而悲伤是看不见的一把软刀子,杀人于无形。
  和林恒贵关于房子的纠纷就这么搁浅了下来,桔年一度非常担心巫雨,但是他每日照常上班休息,再也不肯提起这件事,只是工作益发卖力,人也越来越沉默。
  进入8月之后,随着高考成绩的揭晓,第一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如雪片纷纷到来。桔年的等待并不焦虑,她是七中文科考生最高分的获得者,全市第二名,任何一所大学的门都乐意为她敞开。
  8月13日,邮递员摇着自行车铃铛把中国人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谢家,那天早上,小小的巷子都沸腾了,大家都听说谢家默默无闻的女儿是七中的文科状元,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法学院。
  “老谢,法学院出来的高材生将来是要做律师法官的,养了个出息的女儿比什么都强,过几年,好日子等着你们呐。”街坊们如是说。
  谢茂华夫妇客套着:“小丫头片子,今后还不知成什么样呢?考不上发愁,考上了也发愁,这到北京上大学的费用,也够头疼的了。”
  话是如此,谢茂华还是特意到街道买了两大卷鞭炮在自家门前燃放。桔年倚在自己房间的小窗口,隔着玻璃看那些鞭炮粉身碎骨后洒落一地的红,直到十一年以后,她都记得那一刻的喜气和闹腾,那是唯一一次属于谢桔年的欢庆。
  下午,妈妈还在忙着给所有的亲戚们打电话报喜,爸爸被朋友拉去喝酒谈教女心得,桔年借口去看同学,从家里出来,又往巫雨那跑。她只想跟他分享这喜悦。
  巫雨不在家,床上的东西乱成一团,桔年嘀咕了一声,一扭头就看到了石榴盆栽下露出纸条的白色一角。
  桔年笑了,看来巫雨留言出门是相当地仓促,他也猜到了桔年会带来好消息,所以特意提前为她庆贺?
  她兴冲冲地托起盆栽,抽出下面的纸条,迫不及待地单手展开。
  巫雨是个极懒写字,拙于表达的人,平时留言不过寥寥数语,意思到了就行,这一回,桔年看到了一小段他的笔迹,不由得流露出惊讶之色。
  “桔年,我要走了。我没有办法。洁洁她竟然有了孩子,我不可能再把她留下。你一定会劝我,我知道。但是我生来就是个不自由的人,这也许是老天给我唯一一次走出去的机会。桔年,别为我担心,一旦安顿好,我会第一个跟你联系。”
  巫雨的字迹潦草,然而,桔年看懂了每一个字,却看不懂上面的意思,抖了抖发皱的纸条,又重读了一回。
  末了,纸条从她指尖落下,轻飘飘地,许久,才覆盖在四分五裂的石榴盆栽上。
  
  第三十八章 他在哪啊
  桔年从巫雨的住处冲出来,找到大街上最近的一个电话亭就开始疯狂地拨打巫雨的BB机,她不记得究竟呼叫了多少回,在等待复机的过程中,他生平第一次毫不讲道理地把所有想用电话的人拦在了身后,唯恐就在那一秒,错过了巫雨的电话。
  她守在电话前,保持同一个姿势,直到双脚酸麻。
  电话如死去了一般沉默,很多次,桔年都怀疑它根本就是一个没有用途的摆设。绝望的前一秒,铃声惊得她微微一颤,她两只手并用地去抓电话,没抓牢,滑而凉的听筒几欲脱手。
  “巫雨,是你吗?”说的一个字的时候,桔年的眼泪几乎坠下。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悠长的呼吸声或许出自她的幻觉。
  “巫雨,是不是你?你要去哪?不要做傻事啊!巫雨,你不用回答我,只要答应我别做傻事......”反反复复只得这一句。
  在焦灼的等待中,桔年已经不得不接受一个“属于巫雨和陈洁洁的孩子”这一个离经叛道的现实,他们爱怎样,她管不了,作为“最好最好的朋友”,她甚至甘愿祝福,可是除了她,还有谁会祝福呢?陈洁洁父母的经济管制那么严格,天宽地广,两个身无长物的人能往哪里走?
  对方挂上了电话,桔年才猛然想起,或许她还能找到陈洁洁。只要找到了陈洁洁,就以为找到了巫雨。
  幸而她记得陈洁洁家那通顺吉庆的好号码,电话通了,接的人是陈家的保姆。
  “请问,陈洁洁在家吗?”桔年的心悬到了一线。
  “哦,你是哪位。”
  “我是她七中的同学,想问一问她的考试情况。”
  “她出去了,也是说找同学打听上大学的事。”
  “您知道是哪位同学吗?”桔年心存侥幸,也许是韩述,那么她还能有个大致的方向。
  上了年纪的保姆说:“叫什么......她早上还说起来着......什么年?好像是她的同桌......”
  “谢桔年?”
  “对对,谢桔年,就是这名字。中午跟司机一块出去的。”
  桔年好像笑了一声,后面半截咽在了喉咙里。
  放下电话,桔年先是去了巫雨打工的网吧,认识他的人都说他今天没来,可那些狐朋狗友没人说的出他去了哪里。
  赶到“KK”时,夜幕已经降临。这是桔年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门刚一推开一半,她几乎就要被汹涌的声浪席卷.吞没。吧台的大多数服务生面对桔年的询问,都报以简单的“不知道”三个字,只有一个跟着音乐摇晃的男孩子给了桔年希望。
  他说:“巫雨啊,他每天晚上都在啊......今天?我好像见过他.....至于什么时候,我忘了,有可能一个小时之前,也有可能没有那么久......什么?跟谁在一起?呵呵,你看这里,哪不是人,你拉着我,我拉着你,我怎么知道跟谁在一起......”
  桔年还打算继续抓住这条救命绳追问下去,然而那个男孩子的状态让她没有办法确定,不知道喝了酒还是磕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整个人显得兴奋而迷茫,渐渐地越说越混乱。
  桔年再次失望了,黯然离开吧台,那男孩还是叫住了她,“唉,别走啊,美女。再聊一会,你还想打听谁,我都可以告诉你。”
  甩开了那个男孩,桔年就在诺大的迪厅里穿梭,像一叶竹筏颠簸在巨浪中,身边舞动的每一个人,角落里的每一个背影她都不肯放过。也许巫雨没有真的来过,一切都是别人的胡话,但是假如那个男孩还有一线清醒呢?她要找到她的小和尚。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一片狂欢中茫然失所,左顾右盼是多么格格不入,也不知道,大厅的某一角,三个男孩子正尽量地享受这偶然一次的放肆。
  胖一点的那个男孩子说:“再喝一点吧,韩述,没事儿,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都到手了,分数还那么高,也顺了你们韩院长的意,他还能挑剔你什么?要是我家老头,恐怕牙都要笑掉了。”
  韩述接过同伴递过来的酒,抿了一口,笑着没有说话。
  方志和也勾着他的肩膀说:“周亮也说得没错。绷了那么久,现在再不放松放松,还让不让人活了。你把能不知道你今天是出来玩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难道没有年轻过?喝多了,今晚就住我家,他不会不同意的。来,咱们哥儿三干了这杯,以后南北东西各走各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像今天这样聚一块了。”
  韩述心情显然不差,举杯跟周亮.方志和相碰,“看你说的是什么话?现在也就周亮还没个着落,以他老头的本事,能不给他一五一十地打点妥当?方志和你就在G大,哪来的南北西东各走各的?尽胡说八道。”
  “城南城北不也是南北西东嘛?像你这样的,上了大学,身边漂亮女孩一打接一打,还能有空想到我?”方志和开着玩笑。
  周亮对着方志和挤眉弄眼的。“你这就不懂了,韩述什么人你不知道?他招女孩子,那是没办法,人可纯情着呢。说不定女孩子的小手都没摸过。”
  方志和大笑。
  韩述朝周亮飞了一腿,“看我不踢死你?拿我开涮呢。”
  周亮闪躲,“那你脸红什么啊?”
  “懒得跟你说这些废话。”韩述低头去喝杯里的东西,拒绝承认脸红,他心有所思,也不愿意反驳。
  “我老头说,考了大学,就算是个成年人了。咱们应该做点成年人做的事,在这干喝酒有什么意思,你们看,那边的一个小妞,身上的布就那么一小块,身材够惹火的......还有那个,脸长得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
  方志和戏谑道:“身材好的我喜欢,不过韩述不好这一口。他喜欢像......嗯,不对,不是这种......那个也不是......哎,周亮,你看那个像不像......”
  “像什么......哦......”周亮会意地挤眉弄眼,定定看了一会,忍不住叫了起来,“什么呀,不是像不像,那就是她!”他一个劲地用手肘捅着韩述,韩述受不了,朝他比划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得也愣住了。
  桔年当时在他们不远处遇上了他见过的巫雨的一个“兄弟”,也在“kk”打工。那个“兄弟”竟然也还记得她,在桔年固执的追问下,他覆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巫雨在哪儿我不知道,不过今天早上他还问我借过钱,可我自己都穷的叮当响,那什么借给他?”
  桔年还不死心,这时,却感觉有人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心里一喜,猛然回头,只感觉一阵失望。
  对方很面熟,原来是一向跟韩述交好的方志和。
  “是你?”桔年局促地打着招呼。
  “谢桔年,看你平时文文静静的,想不到也喜欢来这种地方玩。”
  “不......”桔年没有往下说。她又何必解释?
  想起自己还应该问问巫雨的那个“兄弟”,也许巫雨还透露了什么,可是一回头,那个男孩早没入人潮中。
  “人家早走了,韩述也在,要不一起过来聊聊?”
  桔年偷偷看了一眼,果然,韩述在边上,不知道跟周亮说着什么。
  “哦,不了,我是来找人的,你们慢慢玩。”
  “找人?我们在这好一阵了,不如你说说,没准我们见过。”
  桔年也是病急乱投医,“你们见过陈......不,见过我的一个朋友吗?他叫巫雨,这么高,头发很短很短,上次比赛跟我搭档混双的那个......”
  “哦,你是问‘妾在巫山之阳’啊。”
  “你见过他?”桔年渐渐成灰的心中燃气了一簇新的火苗,她竟然忘了,方志和看起来带着眼镜,一副好学生模样,其实是再多鬼主意不过的一个人。
  “过来说,过来说。”
  桔年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对方移步向前,一直挥手致意她跟过来。她本不愿意太接近韩述,免得大家心里都不舒服,但是他们人士巫雨,说不定真的能够给她一些线索。
  她在方志和之后走到他们的小桌前,周亮一眼看好戏的笑容,韩述却始终冷淡,仿佛当她完全不存在,玩着桌面已经空了的酒瓶。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们什么时候在这里看到他的,他是不是一个人。”桔年知道,要是陈洁洁跟他在一起,想必方志和他们不会忽略。
  “急什么?谢桔年,大家也算同学三年,话都没说过几句,眼看毕业了,这么巧遇上,喝杯酒是应该的吧。”
  “对不起,我不会喝酒。”桔年窘了。
  “这也算不上酒,饮料罢了,看你声音都哑了,喝了也好润润喉。就当敬大家三年同学之谊。”方志和不由分说给桔年倒了一杯,递到她手里。“我可是先干为敬啊。”
  他那么豪爽地一饮而尽,桔年反倒觉得不好意思,是她自己有求于人,喝了这杯东西,他也就没有理由再拒绝透露了。
  入口之前,桔年看了看杯里的液体,琥珀色,在冰块中流转着澄澈的光,她试探地抿了一口,甜的,完全不是自己意料中辛酸的味道。她仰着脖子一口咽下。
  放下杯子的时候,韩述仿佛扫了她一眼,依旧什么都没说。
  “该我了,该我了,要说交情,方志和也不能跟我比吧,桔年,我想说的是,你就是我喜欢的女生类型,真的!”周亮胖乎乎的脸看起来很诚恳。
  “恶心死了。”韩述讥诮地笑,一副懒得看的神情。
  “这......”桔年的脸泛着红。
  “没事,喝了这一杯,你就可以去找那个什么巫雨。”
  “你真的看见了他?”
  桔年再一次喝空了手中的杯,对于她来说,那些不是酒也不是饮料,她喝的是自己给自己的一点希望。
  “爽快爽快。”方志和鼓着掌,“我们两个的酒你都喝了,韩述跟你那么熟,没理由单漏了他这一杯吧。”
  “我说你们玩你们的,别扯上我。”韩述没给好脸色。
  桔年沉默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自己给自己斟满,再喝干。手落下的时候,她身体晃了晃,原本好端端平放的被子竟然滚落在地。
  “该喝得我都喝了,告诉我,你们究竟有没有见过他,告诉我,他在哪啊?”
  “他啊,往那边......”
  “我知道,那边......”
  方志和跟周亮同时开口,手却指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桔年定定看着他们,定定看着,再没有一句话。
  她以为抓到了幸运仙女棒,其实不过是小丑的五彩棍。
  泪水毫无预期地从巴掌大的脸上滑落。不怪别人骗她,怪自己。她只会懦弱地藏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她听着脚步声渐远,终于感到害怕,伸出手,外面的人却不知道哪去了。
  桔年在几个男生的面面相觑中沉默离开,甚至没有给他们臆想中的责备。
  当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周亮沉不住气,“喂,我说,她没事吧?刚才那个样子吓得我够呛。”
  “别问我,我哪知道她真的喝,三大杯芝华士,就算兑了绿茶,那浓度也够呛。”
  “听说女生的酒量都比男的好,应该不会怎么样,我看她走得挺稳的。”周亮开始自我安慰。
  “她应该有熟人,刚才那个跟她贴着脸说话的男的能不管她?放心吧,出不了什么事,说不定她常喝,酒量好着呢。”
  “你们无不无聊,这有什么好玩的!”一直冷眼旁观的韩述终于发飙了,推开自己面前的杯子站起来,“你们继续,我走了。”
  “韩述,你该不会找她去吧?”
  “我吃饱了撑的?反正老头子知道我今晚有可能不回家睡,找个网吧通宵玩游戏。他跟我妈要是给你们打电话,就说我睡了。”他拍下AA自己该付的钱,二话没说就走人。
  “他真的......”周亮惊讶地指着走远了的韩述。
  “我说你非要把话说白了干嘛?”方志和白了他一眼。
  
  第三十九章 他不是他
  韩述不紧不慢地出“KK”大门,面上才流露出焦灼之色,他原地转了一周,热闹的街头,四顾不见谢桔年的踪影。
  洋酒兑了饮料,那厉害他是知道的,虽则顺口,但后劲非常之烈,就连韩院长这样久经应酬“考验”的高手都在那上面栽过几回,所以韩述他自己喝得很是节制。谁知道谢桔年那家伙连推脱都不会,一口气三杯下肚,那酒精不把她烧成个间歇性弱智,他就不姓韩。
  夜店附近,孤身的女孩子本就惹人觊觎,何况是醉了的人。韩述沿着桔年回家的方向走一阵,跑一阵地找,一直到了十字路口也不见她的人影。看她也不像出门打车的主,难道插着翅膀飞了不成?
  韩述想想,又反转回头,打算朝另一个方向走走看看。他渐渐地后悔,方志和他们起哄骗着她喝酒那时,他怎么就没有当场拦住?是了,他还讨厌着她,巴望着看她出丑,可那短暂的胜利快感瞬间就被她脸上的泪水湮灭。他骂着自己,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吗?这人活着怎么就那么贱?
  眼看就要走回“原点”,“kk”的金字招牌在望,人行道的长凳边上,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不知道在俯身看着什么。长凳跟之前经过时一样,上面空无一人。
  韩述心下疑惑,放慢脚步靠近了些,透过流浪汉的身体,紧蜷在长凳边上的那团“东西”怎么看怎么熟悉。
  马脏话的冲动又冒出了头,虽然韩述知道这样很不好。
  “干什么!”他第一反应就是哄开那个意图不明的流浪汉,流浪汉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他当场就急了,唯恐地上那团“东西”吃了亏,就要伸手去拉挡在面前的人,可手伸出一半,那衣服上的污垢又让他打了退堂鼓,于是只得绕了一圈,走到长凳前,确定她大致上安然无恙,心头的一颗大石这才落下。
  让韩述去碰那名流浪汉无异于让他去死,关键时刻,他想起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掏出了五块钱扔到那破碗里,再恶狠狠地2做了个驱赶的姿势,长凳旁终于只剩下他和谢桔年。
  桔年缩成一团蹲着,埋首膝盖里,如同遇敌时的刺猬,只余一只手紧紧抓出身边长凳的铁铸凳腿,看上去小而可怜。韩述用一根手指戳她的背,“喂......”
  她纹丝不动,背却在轻轻起伏。
  “喂!你不会在这睡着吧,听见我说话了吗?”韩述加大力度再戳了戳,她晃了下,如果不是单手握凳腿,整个人就要斜倒在地。
  见状,韩述放弃了跟她沟通的打算,好在周围只有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行人却寥寥无几。他将手伸到桔年的胳膊下,硬把她“拔”了起来,她的手好像长在凳腿上,整个人就要斜倒在地。
  见此,韩述放弃了跟她沟通的打算,好在周围只有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行人却寥寥无几。他将手伸到桔年的胳膊下,硬把她“拔”了起来,她的手好像长在凳腿上,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扳开。等到把她放在了凳上,韩述的T恤背部已被汗湿透。
  以韩述以往的脾气,不刻薄几句简直就对不起自己,然而他这时才发现,桔年紧闭着眼斜靠在凳子上,一张通红的脸上竟然全是泪水。她喝了那三杯,已经走不了了,只能徒劳地哭泣。
  “还好吗?”韩述觉得自己问的就是废话,很明显她现在那点跟“好”字沾边。
  她竟然听进去了,还知道点了点头,“你走吧。”
  韩述自我解嘲地笑,这个时候了,她仍然不需要他。
  陪着坐了会,身边的人毫无变得更清醒的迹象。再拖下去,时间晚了只会更麻烦。韩述很快拦到了一辆计程车,咬咬牙再次搀起了桔年,“走,我送你回家。”
  司机对“KK”附近喝醉的人已经见惯不怪,韩述报了桔年家的地址,车开了,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她的身躯就软软地朝韩述倒了过来,失去了骨架支撑一般,先还是倚在他胸前,车子再颠了颠,竟然滑地更低,伏在了他的大腿上。
  “搞什么,占我便宜?”韩述嘴里嘟囔,可身体却也不敢动。她醉得很厉害了,他是知道的,酒的后劲正在一点点蚕食她的大脑,现在她是个完全不能自己的人,否则,他永远不会那么安静地依偎在他身边,像一只白色的兔子。
  桔年的身体火一般地烫,连带也热了韩述,他对司机说,“师傅,麻烦空调开大些。”
  司机笑道:“已经开到最大,我手上都起了鸡皮,年轻人血气旺,没有办法。”
  韩述索性开了一线窗,风吹进来的时候,他深吸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绷得是那么紧,玻璃上反射出来的那个醉酒了一般的人是他吗?他并没有喝多,酒精竟可以在气息间传染?
  路程过半,韩述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赶紧推了推在自己腿上安睡的桔年,“哎,你醒醒......就醒十秒钟行吧?我跟你说几句话......你这么回去,你爸妈还不得吃了我?我总不能偷偷把你仍在门口就走,好端端地喝成这样,怎么向他们交代?”
  桔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这番说辞。韩述的但有也不无道理,谢茂华夫妇是出了名的卫道士,他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作为他们的女儿,桔年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死也脱层皮。
  “要不,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明早清醒了再回去?到时编个理由,也好过现在吧。”他唯恐司机听见,俯下身在桔年耳边说。
  桔年毫无反应,韩述又推了推她的背。
  “这样吧,你不想说话就不要说,如果你沉默,我就当你没有意见......听见了吧,有意见还可以提......好吧,那就按你的意思,说好了先不回家啊。”
  他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完全是为了她着想,至于私心,那怎么可能?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脏也只是因为天气太热。
  “师傅,改去中山大道。”
  中山大道一带有不少好的酒店。韩述幼儿园起就跟着父母在G市安家,跟所有好孩子一样,他鲜少有在家以外的地方留宿,而且他大概是从左医生的妈妈那里遗传到了洁癖和对环境舒适程度的高要求,酒店人来人往,他一向敬而远之,只有一次,他妈妈带着姐姐去外婆家,韩院长又赶上在封闭训练,担心他无人照顾,便让他一起住进了培训地点—中山大道附近的一间星级酒店。那一回,韩述倒觉得好的酒店至少不像他想象中那么污浊。
  司机掉头后,韩述检查了一下钱包,好在今天说好了是要跟方志和他们出来“奢侈”一把的,钱没少带,司机放了音乐,韩述的心也跟着那缥缈的女声越飞越远,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先前为了跟桔年说话,他无意识地推了她几把,当他原本就脆弱无比的胃里顿时排山倒海。等她表情痛苦地一手按在他大腿上撑起身子,作出一个欲呕的表情,韩述才慌了神,又是抚背又是窗户全开,她的症状一点也没减轻。
  “我警告你啊,你可千万忍住......听见了没有,谢桔年,你敢吐就试试看......师傅,停车,快停车......啊......我杀了你......”
  司机急急把车靠边停了下来,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韩述高举双手,一脸悲愤。呕吐的时候她还趴伏在他身上,所有的秽物他最喜爱的那件T恤照单全收,更惨烈地是她吐过一阵之后全身虚脱地又靠回了他胸口,两人贴在一起,中间是她胃里的东西......韩述觉得自己下一秒也要吐出来了。
  在司机的催促下,他连滚带爬地出了车子,再拖下不省人事的桔年。司机大皱眉头,“老天,你让我今晚上的生意怎么做?”
  韩述只得连连道歉,想也没想的就付了打车和洗车的双重费用。本以为就此了结,司机又不满意地又说了句,“好歹你也给我擦擦车吧,随便擦擦也好,要不到洗车的地方之前,我都没法喘气了。”
  韩述用纸巾擦拭着车厢里明显的脏处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这辈子都恨死谢桔年了,还有方志和跟周亮,不跟他们绝交他就不是人。
  等到出租车扬长而去,韩述已不成人形,看他和谢桔年身上这副惨状,什么中山大道,什么星级酒店都成了镜花水月。他们下车的地方应该在G大南门附近,韩述眼尖,忽然看到前边一百米有个粉红色灯箱,上面写着“甜蜜蜜旅社”几个字,他差点跪下来亲吻上帝的脚尖。当下横了心,挟起桔年,就像董存瑞挟着炸药包,视死如归地朝“甜蜜蜜”碉堡迈进。
  “甜蜜蜜”的“大堂”只有五.六平米见方的一个小过道,韩述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过道的门口摆着一张桌子,看样子就是“总台”,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秃顶的男人,个子矮小,应该就是老板。老板此时正目不斜视地盯着一台老彩电看得津津有味,对送上门来的客人也并没有表现出热情。
  “你好,给我一个房间,干净一点的,有热水。”这是韩述唯一的要求,有了这些,他就无异于置身天堂。说这些的时候,他有意识地微微侧身。晚上带着一个烂醉的女孩到一个暧昧的旅社开房,这毕竟还是有违他道德观的一件事,谈不上光彩。
  旅社老板把视线从电视上移了开来,扫了他们一眼,神色麻木,并无惊异,仿佛他们只是无数偷欢的少男少女中的一员。他从桌子抽屉里扔出了一个钥匙牌。
  “我们每个房间都一样干净。五十块一晚,房费先结。”
  韩述没有听过房费先结,人才能入住的道理,可现在哪里是理论的时候,况且费用之廉价大出他意料之外,于是依旧侧着身付款,方想起问了一句:“请问在哪登记?”
  “登记。”旅社老板愣了一下,咧着嘴笑笑,这次才拿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那笑容背后的潜台词俨然是:“既然是你喜欢登记,就满足你的愿望。”
  韩述往那本子上看,上一个登记的还是三个月前的事情,而且那些名字稀奇古怪,“花花”.“宝贝”.“小心心”......一看即知是敷衍了事,他也随便涂画了几笔,身份证号码都懒得填,抓了钥匙牌,匆匆对号进房。
  房间门甫一打开,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韩述皱了皱眉,可这也比被人吐了一身强。关紧房门,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桔年仍进门坏了的卫生间,找到花洒,开了水就没头没脑地朝她身上喷。
  水喷射在身上时,桔年明显地缩了缩身体,韩述这才发现这房间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热水,幸而是夏日,冷水也死不了人,他脱了自己身上那件让自己作呕的T恤,不顾桔年下意识的躲闪,让水流尽情地在她身上冲刷。
  须臾之间,桔年的身上已然湿透。薄薄的白色上衣紧贴肌肤,变做了朦胧的肉色,蓝色的半群也堆在了大腿之上,扎好的头发早已蓬乱不堪,韩述索性摘了她的发圈,长发便覆了下来。
  就这么冲洗了大概五分钟,桔年意识仍然模糊,人保持着曲腿靠在角落的姿势,韩述爱干净,车上吐的那一幕简直是他的心魔,如今她衣服湿嗒嗒地黏在身上,要多糟,他怎么都看不下去。
  他犹豫了一会,既然都到了这里,还是有责任把脏兮兮的桔年处理得更彻底一些。
  “你别乱想啊,我是为了你好,我妈说穿湿衣服最容易感冒,我看着都替你难受。”韩述试图化解自己心中的尴尬,轻咳一声,探手去解她身上的扣子,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如久旱十年的荒原,充满了粗粝的砂砾,盼不到甘霖的垂怜。
  他头昏闹热满脸通红地解了她的上衣和裙子,别的不敢再越雷池一步,饶是如此,仍然深刻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洗到差不多了,他背过身去,简单地冲洗了一下自己,找到了一条大毛巾将桔年包裹住,擦试了一会,便挪到了房间正中央的大床上。
  以房间的面积而言,这张床所占的比例大得严重失调,但质量显然不怎么样,韩述和桔年都不胖,可两人的重量往上一放,床垫发出了古怪地呻吟,严重刺激了韩述悬着的脆弱神经,让他每一寸的挪动都小心翼翼,否则那声音都会要了他的命。
  桔年的头发还没有干,脸色已经转白,唯独嘴唇红艳,韩述不敢细看,回到卫生间搓洗了两人的衣服,晾在透风的地方。
  他的T恤和她的上衣挂得很近,晃悠悠的,像内心荡漾,却不敢靠近的人。他可怜那衣服,伸手拨了拨,T恤抱住了白色上衣。韩述笑了。
  做完这些,韩述感觉到了疲倦。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之外,连凳子都没有,五十块,也只能如此。他是打死都不会睡地上的人,轻手轻脚爬上床,将枕头被单都闻了一遍,用力抖了好几下,小心翼翼地睡在床的最边缘。
  意识和躯体原来是可以高度分离的。韩述的眼皮已经打架,可是床的另一端,任何一点微弱地动静都直击他的心脏。桔年似乎呢喃了一句,动了动身子,韩述扭头过去时,她已经踢开了身上的毛巾和被单,背对着他。
  韩述的喉结微微滑动,她很瘦,但并不见骨,也许还未曾完全长开,并无男性杂志上面美艳女子那般圆润起伏的曲线,只是腰肢纤细,四肢柔长,皮肤并非雪白,却有一种象牙一般光泽。
  从韩述的方向看过去,她的后颈,她的肩,她的背,她的腰和臀交界处小小的折线都有一种生涩而神秘的美感。他抑制不住心魔,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沿着勾住他视线的路径,轻轻地,从她的脊柱,一路蜿蜒向下。
  那是从他心中深海隆起的山峦,令搁浅,徘徊,却无法征服。
  他的手非常小心,小心到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触及到了她。然而桔年先前的安静却被打破了,她在枕上摆动着头部,辗转反侧,双眼紧闭,嘴里却发出仿佛是哭泣的低吟。
  韩述靠近了,她反反复复只得那一句。“你在哪啊,你在哪啊......”
  到了这个时候,她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要找到巫雨。那个叫巫雨的人真的就有那么重要?他凭什么,到底是凭什么?
  韩述心中一恸,不知道究竟应该怜悯谁。他试图安抚在焦灼中飘摇的桔年,还有攀爬中迷失方向的自己,抓住她的手,放在最靠近他心脏的地方。
  “你在哪啊?”桔年依旧带着哭音。
  韩述低声回答,“我在这,你不知道吗,我在这呢。”
  他的力度带着她翻转了过来,桔年身上只有最贴身的衣物,湿漉漉的长发绕过颈部,一直缠绕在胸前,未干的刘海遮住了眼睛。
  韩述去拨她脸上的头发,她却在这个时候半开眼眸,韩述一僵,顿觉尴尬,眼看就要收手解释,她却按住不放,连带着摸索到他的另一只手,置于自己脸颊的另一侧。
  于是,韩述双手轻轻捧住了桔年的脸,他的湿了的发梢绕着他的胸膛,像银针暗器潜入血脉,无解之毒扩散至五脏六腑。
  他忘了自己究竟是怎样开始的,也许是因为一墙之隔的男女肉搏之声如鬼魅相缠,也许是因为呻吟着的床垫击溃他的防线,也许她的眼眸里有太多东西让他沉溺......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借口,什么都不为,他只是屈服于渴望。
  他的记忆是从两人坦诚相待伊始的。桔年再度陷入沉睡,她的呼吸绵长而悠缓,而韩述的火焰燃烧地自己几近疯魔,他反复对自己说,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地对她,在也不跟她怄气,就像刚才捧着她的脸,如珠如宝,永远也不会放开。
  他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家里管得严,唯一受教育的渠道无非来自于周亮的“珍藏画册”,上面描绘这仿似天经地义水到渠成之事,他却觉得束手无策,不得要领。
  翘首以望的城池就在咫尺,心中的呐喊震耳欲聋,然而当他终于兵临城下,箭在弦上,桔年微微屈起的身体,骤然紧密的贴和让他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快感如流行划过,瞬间从炙热的顶点爆破,燃成陨石的冰凉。
  韩述挫败地倒在桔年身上,他开始庆幸桔年并不是清醒的,否则自己刚才笨手笨脚的挫样被她看在眼里,估计往后也没脸活下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的鬼哭狼嚎也消停了,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汗津津地,韩述埋首于桔年的胸前,撑起身子重整河山。
  大概是因着前一次的铺垫,这一回,韩述的进展要顺利一些,他把桔年的腰提了一提,感觉这一次真的是进去了,再一施力,桔年感觉到了锐痛,悠悠转醒。
  四目相对,韩述去吻她的嘴角。可桔年的眼神并不像是清醒的,如坠入了最深的梦境,瞬间之后换做极致的恐惧,她惊声尖叫了起来,那声音锐利而绝望,刺破静夜,糁得人心里发慌,仿佛压在她身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盘踞心中多年的恶灵,是她的噩梦之源,附骨之蛆。
  韩述被惊得一身冷汗,这破地方隔音效果如此之差,她的尖叫足以惊动所有的人,他没敢深想,一把捂住她的嘴。
  “别叫好吗......桔年,我不会伤害你的......别叫了,求求你,求求你......”
  桔年在韩述身下挣扎,无奈身躯依旧疲软,身体胶着的一处如烧红的铁在烙,韩述的欲望战胜了一切,他动作着,那极致的兴奋潮水般拍打着他,他带着她颠簸,如同欲望海洋中的诺亚方舟,全世界化为乌有,只剩下密不可分的两个人。他在她耳边的喃喃细语自己也听不清,手却不敢松开,慢慢地,他察觉到她不再挣扎,眼里的恐惧一点点涣散,归于无边的沉寂......
  这房间里并没有空调,门窗紧闭,闷热无比,只有一台电风扇在咿咿呀呀地转,韩述怕热,他身上都是汗,桔年也好不到哪里去,然而一整晚他都紧紧在身后抱着桔年,前胸贴着她的背,像并排的两只汤勺,这个比喻让他觉得窝心,好像以后还会有无尽的世俗纠缠在等着他们。
  她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很快就会分隔两地,这也没什么要紧,他愿意去看她,每个假日,他们都可以在一起。接下来,他会带她去见韩院长和妈妈。韩院长说,高中不能谈恋爱,但是没有说大学不可以。四年,再等四年,他们就结婚。妈妈那里一点问题都没有,只要他喜欢,什么都好,韩院长总标榜自己不求未来的亲家闻达,只要女孩家事清白,人品端正。桔年是如此优秀,他们怎么会不喜欢?对了,还有姐姐,度蜜月的时候,他们就去比利时......
  韩述絮絮叨叨地在桔年耳边跟她说着以后,说着韩院长对他的期许,说着父辈给的压力,说着自己的规划。她醉了,也许什么都听不进去,韩述在低语中沉入梦境。
  床垫上突出的弹簧让韩述睡不好,快五点的时候,他醒过来一次,身体的记忆也开始复苏,于是再一次不依不饶地纠缠着桔年。其实相比之前身体上的快乐,这一次他追求的更多是一种拥有的感觉。
  她是他的了,她的身体的某一部分永远会有他的印记,再也不能把他当成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桔年似乎是醒着的,似乎又不是,随着他的每一次动作,沉重喘息,细碎低吟。
  高潮来临之前,韩述难掩心中的忐忑。
  “桔年,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我不是他,我不是他!”
  桔年的睫毛微微一颤,紧闭双眼,一言未发。
  他不是他,也许她已经有所直觉,所以才希望永不醒来。
  清晨,韩述如期睁开眼睛,他的生物钟很准,但是紧闭的窗帘让他怀疑自己的判断。房里的空调好像坏了,窗外很吵,他翻了个身,蒙蒙胧胧地喊了句,“妈,几点了。”
  “六点四十五分。”
  “哦。”
  韩述重新闭上眼睛赖床十秒,才察觉不对,那不是他妈的声音,而是像她......昨夜的记忆瞬间被激活,他从床上弹坐了起来,身边的桔年也正好直起身子,整张床单都被她用以裹住自己,他赤裸着毫无遮掩,即使昨夜如此亲密,这仍然让他感觉极度难堪。
  “我......”这个时候任何说辞都是愚蠢的,韩述选择了沉默和等待。
  她有任何怨言,他都可以接受,她要任何承诺,他都可以给。
  然而桔年只是机械地掀开床单最后一次察看了自己,那一瞬,她的无声是最浓烈的绝望。
  桔年背对着他,将卫生间里干透了的衣服往身上套,她试图让自己静下来,然而系扣子的手却止不住的哆嗦。
  “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桔年。”韩述是紧张的,她越不说话,他就越是没底地煎熬。
  桔年用了比正常多五倍的时间系好了所有的扣子,她试图从床上矮柜上的水壶里给自己倒一杯水,壶是干的,放回去的时候,水壶差点碰倒了台灯。韩述赶紧用手扶住,掉下床,把她按在床边坐好。
  “你别动,我来。”他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四处找着插头给她烧开水。宿醉的人最是口渴,这个他听说过。
  插头总算是找到了,可气的是水壶毫无反应,韩述没伺候过谁,摆弄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壶根本就是坏的,气得踢了床头柜几脚。
  “我去下面给你打水,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到时我们慢慢再说......桔年,你说句话啊,别这样吓我。”
  她好像点了点头。
  韩述心中一喜,飞快跑了出去,找到依旧在看电视的老板,在他的指引下去到热水房打了杯开水,店里的杯子不干净,他认真洗了几回,仍觉得不够,又问店里有没有蜂蜜,答案当然是没有。于是,他央着热水房的阿姨给他找了些白糖,调进开水里,这样,她喝到嘴里至少是甜的。韩述愿意摘天上的星星让她快乐一点。
  小心翼翼地捧着水杯回到房间,房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散落在白色床单上的几根落发提示着他曾经的存在。
  他说过让她等着他,她又一次说了慌。
  
  第四十章 桔年,再见
  桔年走出房间,像迷途的孩子四处寻找着出口,唯一通往大街的途径是条狭长的过道,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后看着刚刚开始的七点档早间新闻.桔年低着头,她希望没有人看得见自己,然而要走出去,必须得贴着桌子边经过。
  “早啊,醒了?”那无疑是老板的中年男人还是注意到了她,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露出了一排被烟渍熏黄了的牙。
  桔年顿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不知所云的闹剧,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醒在了陌生的地点,身边是一个紧紧抱住她的赤裸的普通男同学,她对自己如何出现在这昏暗的私人小旅社毫无印象,就连门口素不相识的老板似乎都比她更清楚一些,还笑着跟她说“早上好”。
  桔年没有回答,逃也似地向着那唯一的出口奔去,清晨的大街如此安详,赶着上早班的人们面无表情,洒水车远远地飘来《兰花草》的曲调,空气中有种带着尘埃的水气的味道......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啊,前一刻的浑浊.朊脏.黏稠如梦一场,她逃出升天,一切都没有变,然而唯独她,唯独她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子。
  传说中喜欢讲: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那是桔年所听说过的,最悲伤的故事。
  衬衣和裙子醒来的时候晾在卫生间的绳子上,皱巴巴的,却也干透了,只有贴身的内衣还带着潮意,缠在她身上,像蛇蔓,像刚睁开眼时贴着她的一双手。她沿着有可能出现公车站的方向走,明明坚实的马路,她行走在上面,如在棉絮堆里跋涉。
  渐渐地,好像记得了一些事,关于那张从她指尖仿佛用了一个世纪时间飘落在地的纸条,关于无望的电话亭.沸腾的舞池,三杯甜而微辛的液体,关于从疼痛间惊醒时,韩述滴落在她胸前的一滴汗水。当然,还有梦中也没有停止过的寻找。
  桔年曾经问过自己,她为什么要像祥林嫂一样一遍友一遍地打听巫雨的下落。即使他说过,她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女孩,可是,当世界上最最好的男孩要带着另一个女孩远走高飞,那也是一点法子没有的事情。
  那是巫雨自己做的决定,他也许爱着陈洁洁,除了爱,还有责任。就算桔年终于找到了他,又能怎么样呢,除了说声“再见”。
  然而,正是清晨把她从混沌中惊醒的一个噩梦给了她提示。在那个梦境里,她仿佛又回到了高一前的那个暑假,林恒贵小商店布帘遮掩着的黑暗空间,那双魔鬼般的手在她身上疯狂的肆虐,她张开嘴,像失去水的鱼一样喘息,但是没有一点声息,绝望本来就是悄然无声的,她流泪了,然后是巫雨的愤怒,他扑过来,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我要杀了你!”巫雨的仇恨如决堤的狂澜,然而林恒贵是水中的鬼。她眼睁睁地看着恶人渐渐占了上风,他打翻了巫雨,掐着巫雨的脖子,夺下了巫雨的刀,血色是她惊醒时唯一的记忆。
  这是她的恐惧之源,她似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焦灼,巫雨会去找他,她知道他会的,对于她的小和尚,她本该是那么的了解。
  她不能看见他再在林恒贵那里受到伤害。
  当阳光普照大地,桔年也到达乐她心中最阴森的角落.小商店的卷闸门关闭着,林恒贵本事出了名的晚睡晚起,这也没有什么奇怪.桔年战战兢兢走近了一些,试图为自己求证巫雨其实并没有来过,然而当她站在门边上,却细心地发现,门并非锁死的.
  也许是担忧战胜了畏惧,桔年头脑一热,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把手放在了卷闸门把手上,用力往上一提,果然打开了半尺来宽的缝隙,幽暗而封闭的空间顿时溢出了一股腥甜的味道.桔年宿醉后的胃一阵紧缩,手脚冰凉地继续将门往上提,开启了大概三分之一后,门依着惯性自然上卷,后面的木门大开着,后面空无一人,只有那块陈旧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布帘轻轻摆动,如招魂的幡,而那股腥甜的血气则是透过了脸子扑鼻而来.梦里的惨象历历在目,让桔年几近窒息。
  桔年掀开帘子的手抖得像不属于自己,如果巫雨死了,如果林恒贵在里面静候着猎物......畏惧到了尽头就是心如死灰,她穿帘而入。
  里面并没有窗,电灯开关不知潜伏在哪个角落,桔年往前移步,右脚踩中了一种柔软的东西,她吓得一个趔趄,被撞上一个硬物,似乎是房间里的斗柜,上面的酒瓶“哐啷”落地。也是这个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稍微适应了昏暗的环境,斗柜的侧上方有一根垂直的绳子,她试着用手拽了一下,黄色的灯光瞬间填充了整个空间,一切的惨状映入眼帘。
  隔间四处凌乱不堪,果然刚经历过可怕的施虐,所有的箱子抽屉都被人仓促的打开。地板的正中央趴伏着一个男人,桔年方才脚下踩中的,正是他直直伸出的手掌,深褐色的液体从他身下铺陈开来,血腥扑鼻,在此之前,桔年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上竟然可以流淌出如此多的血。
  那不是巫雨,仅凭第一眼桔年就可以作出判断,然而这并不能让她悬着的心放下。
  林恒贵,他死了?!
  桔年梦魇中最可怕的魔鬼卧倒的姿势毫无生机,就连重重的一脚踏在他的指尖也没有一丝动弹,莫非梦是相反的,巫雨他真的来过,可最后的结果却是他杀了林恒贵?
  这些年来,桔年跟巫雨一样,无数次地想过,林恒贵这个畜牲,这个人渣,他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然而他终于死了,桔年却觉得悲凉无尽。如果真是巫雨干的,他的一生也就因此尽毁。捅破了黑暗,杀得自己一身的墨色,就为了这么一个无耻的人,值得吗?
  血腥味让桔年晕眩,她慌不择路地要逃,没来得及走远,脚踝骤然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抓住,她尖叫一声回头,林恒贵艰难地抬起了脸,微弱而断断续续地呼喊:“救......救......”
  桔年疯了似地奋力踢腿挣扎,他使尽了浑身力气去抓,然而重伤无力之下,终于被她摆脱。想是林恒贵失血过多已不省人事,垂危之际,桔年闯入后踩踏在他手背的痛楚和灯光让他短暂的苏醒,片刻之后,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昏迷。
  桔年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出了小隔间,刚才的一幕让她心胆俱裂,她想当然地认为林恒贵已经死了。他本来就是个不配活在世界上的人,然而谁又是主宰,谁有资格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纵然她那么恨他,可只要一丝良知尚存,那么只要林恒贵不死,巫雨就算有罪,那也不是罪不可赦。
  她终于还是用了店里的电话打给了救护中心,不久后,也许救护车就会到来,林恒贵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她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够再呆在这儿多一秒了。
  她脚下仿佛只有一条路,浑浑噩噩地走一阵跑一阵,没有人注意到她。过去,她曾经无数次晨跑时路过这条竹林小路,那时一回头,小和尚就一脸无辜笑容地懒洋洋跟在后面。
  甘蔗的被抛在了身后,竹林被抛在了身后,最后,521级台阶也抛在了身后。桔年登顶,在空旷的陵墓广场边缘,她扶着石榴树粗糙嶙峋的枝干跌坐在草地上,才记起哭泣。
  巫雨,你在哪,我们究竟是怎么啦?
  “桔年?”
  酒精残余的幻觉还不肯放过她,她竟然以为自己在泪光朦胧看到了巫雨从高耸的烈士墓碑后朝自己奔来。
  “桔年。”幻觉中的巫雨迎面抓住了她的双肩,他手心的温度恍若是真,只是一向洁净的身上沾满了血污,衣服撕破了,额头也带着伤,高高肿起,血迹未干。
  “你......”桔年一阵怔忡。
  “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到这儿来。”他竟然还能咧嘴笑了笑。
  桔年双手并用地去碰触他的脸,真的是他......她忽然用力把他推开,嘶声问道:“是你干的?真的是你.....你为什么那么傻?”
  巫雨沉默的认可让她的心彻底坠落深渊。
  “是他该死,我只是想要拿回我应得的东西!”巫雨还想往下说,脸上一热,从来温良可人的桔年竟然重手刮了他一个耳光。
  “就为了那几千块,你连命都不要了?”
  巫雨捂着自己的脸,垂首许久。
  “那几千块就是我的命,没有它,我哪都去不了。桔年,你应该看到了我留给你的纸条,洁洁有孩子了,她让我带她走,这是我的责任,我也不想永远呆在这个地方,所以容不得我选择......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想过杀了林恒贵,我只要属于我的八千块,其余一分也不拿,可是他不肯,非要跟我拼命,当时太黑了,谁也看不清周围,如果死的那个人不是他,那就是我......难道我除了认命,就没有别的出路,难道我永远都要受他欺辱,我说过的,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呵呵,杀人犯的儿子,长大了也是个杀人犯,你姑妈他们都很有远见。”
  “他没死,林恒贵他还没死。”桔年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反手用力揪住巫雨的手臂直起身子,“你不是杀人犯,去自首好吗,巫雨,法律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会吗?”巫雨的笑声像哭,“哪里有真正的公道?如果有,我们今天会站在这里?桔年,就算他不死,反咬我一口,抢劫也是重罪。我不想坐一辈子的牢,那样我宁可去死!”
  “那你还不走?还呆在这干什么?我去了林恒贵的商店,他还有一口气,我给他叫了救护车。警察很快就会来,他们会找到这里来的。如果你要走,那就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桔年说到这里,心中已难辩苦辣酸甜。她一直是个在倒霉的境地中相信美好一定存在的傻孩子,也相信人世间自有公道,法律保护善良的人们,然而现在她只求巫雨这个杀人犯的儿子安然渡劫。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正邪的界限在哪里?谁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恶人一定会有报应,那不过是童话中的谎言。她唯独不明白,如果远走高飞的逃往已经势在必行,他为什么还要花费跟命一样值钱的时间留在这里。
  “我是要走了。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了,不管去得多远,也要亲口说声再见。桔年,我就是来跟你道别的。我发过誓,也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桔年闻言愣了愣,竟似痴了一般。他和她,究竟谁比谁傻。
  “她呢?那她在哪?”她梦呓一般地问。
  “洁洁?她在约好的地点等我,我答应过她,这一回无论怎么样也不会把她丢下,待会就会去跟她会合。”
  “去哪里?”
  “兰州,我的老家。那里有很多牧民,如果有一天,我们安顿了下来,桔年,你一定要来,塞外风光,牛羊成群,那是我一辈子的梦想。”
  “好,好。你走吧......”桔年轻轻推了他一把,前方等着他,有遥不可及的梦想和一个焦急等待的女孩。
  巫雨点头,“桔年,你好好保重,我们说了再见,就一定还会再见。”
  他站了起来,朝墓碑那边另一条下山的通道走去。
  “巫雨!”
  他几乎是在刹那间回头。
  “我有没有说过我嫉妒她,很嫉妒。”桔年喃喃的说。
  她不知道巫雨究竟有没有听懂自己的话。
  巫雨说:“你会有你的生活,桔年,你跟我不一样,你应该有个完美的人生,不用冒险,不用担惊受怕......”
  “这是你为我安排的吗?巫雨,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你怎么知道怎样的人生对我而言是完美的?”
  “至少不用像我和洁洁这样。”
  “可我宁愿跟她一样。”
  她很少说话这么声竭力嘶,也许他惊讶了。
  “我喜欢你啊,巫雨,你是装糊涂还是从来都不知道,我一直都喜欢你,一点也不比陈洁洁少。”
  巫雨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桔年早知道的,也许她永远不该把这句话述之于口,否则,只怕就连最好最好的朋友这个位置都岌岌可危。然而事到如今,一切还有什么关系?
  隔得太远,泪水让她看不清巫雨此时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柔软。
  “你从来没有说过。”
  桔年痛哭失声,她是从来没有说过,她那么懦弱。然而,假如一切可以从来,他们会不会跟今天一样?
  为什么她从来不说,一直到了这种境地。昨夜他们各自做了一个不同的噩梦,梦醒后,一切都已来不及。
  “谢桔年,桔年......”那是一个犹疑而困惑的声音,韩述!
  桔年心下一惊,他竟然也能找到这来。
  她再也顾不上别的,冲着巫雨催促道:“你快走,马上走......”
  “桔年,你今后别在这么傻了......”
  韩述已经跑到了桔年身边,看着她一脸的泪痕,一把拉住她。“你怎么回事,他欺负你?”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用手去擦桔年的眼泪,一边怒视着巫雨,
  “你们在干什么,桔年,他怎么会在这里?”
  其实,此时的韩述并不知道巫雨犯下的事,他来的时候,小商店围满了救护车.警车和看热闹的人,可是相对于找到桔年,那些根本就是别人的闲事。只不过路上陈洁洁的家人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女儿再一次离家出走,问韩述知不知道她的下落。
  陈洁洁跟巫雨的关系,韩述是为数不多看在眼里的人,他心知这次她的失踪必然跟巫雨有关,陈洁洁爱怎么样,他管不着,可是巫雨又回来招惹桔年,却让他无比痛恨仇视。
  巫雨疑心韩述知道了林恒贵的事,也知道自己马上得走,可他见韩述一连杀气地揪住桔年的手,不由得担心桔年在他面前吃了亏,犹豫着,始终难以决绝而去。
  但是这个时候,韩述已经看到了巫雨身上大片的血渍。他是个检察官的儿子,由于韩院长职业的关系,他从小也认得许多刑侦方面的专家,相关的书籍也看的不少,毕竟在这方面是多了几分敏感。那血痕的面积之大,绝不是划伤手指或流流鼻血可以解释的。很快,他想起了山下的警车和一路上人们关于命案的传言。
  “你......是你......”
  桔年看出了端倪,一把拉住韩述,冲着巫雨竭力喊道:“滚啊!”
  韩述挣扎着,“桔年,他......他身上的血......小商店里有人被杀了你知道吗......不能让他走.....”
  动作一向矫捷的韩述甩开桔年的桎梏,很快追上了巫雨,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扭打在一起。巫雨身上有伤,体质也不如韩述,渐渐地落了下风,然而他摆出拼命的架势,韩述也一时奈何不了,渐渐地,两人撕打到了石榴树下,桔年看到巫雨的泛清的脸上豆大的汗水如雨一般,一种不妙的感觉顿时涌了上来。
  她试着去分来缠斗的两人。
  “放过他,韩述,放过他吧。”
  韩述红了眼,这个一无是处的人,凭什么得到她的青睐和护荫。他们昨夜是如此亲密,可是天一亮,她就匆匆离开,连句话也不留,就是为了这个?他在愤怒中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也许他对于巫雨的厌恶,一开始就无关正义。
  甚至分辨不出是谁挥去的手,搏斗正中桔年的肩膀,他闷哼一声往后晃了晃,韩述回头看了一眼,桔年死死将他拖住。
  “别拉着我。”
  “巫雨,走!”
  “不行,他不能走。”
  “桔年,如果我走不了,帮我告诉她......”
  “不,不。”桔年拼命摇头。
  巫雨勉强站了起来,然而他来不及迈开脚步,失去控制的僵硬身体让他一头栽倒,脚下踏空,瞬间就从陡峭的阶梯边缘滚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连韩述都来不及做出反应,他眼睁睁看着巫雨从阶梯上滚落,犹如一个没有生气的傀儡娃娃,耳边是桔年骤然发的一声惨叫。
  “啊--”
  伴随着尖叫声落下,巫雨的身体也终于在某级较宽的台阶处缓住了冲势,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挂在了台阶的边缘。周遭似乎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连松柏间的鸟鸣声都如此婉转清晰。
  桔年没有动弹,全身的每一寸都绷得非常之紧。
  韩述也慌了神,他从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的结果。紧紧握了握桔年的手之后,他冲到二十余级台阶下巫雨的身边。
  巫雨的双眼紧闭,神态安详,然而黑色的血从他脑下静静弥漫开来,血从台阶边缘淌下,“嘀嗒”一声。
  韩述惊恐得伸出手指,压在了巫雨的颈动脉之上,过了几秒,被灼伤一般慌不迭收回了手。
  “桔年,他好像......”他的声音有着明显的战栗,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无助地等待着桔年的求证。
  桔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韩述的身后,清晨最灿烂的阳光,蒸干了脸上最后一抹泪痕。
  她站立着,韩述半蹲,而巫雨僵硬地卧倒。韩述以为她会扑上前察看,但是她没有,她和巫雨的中间甚至还隔着一个人,远远地,说了一句,方若自言自语,可惜他听不懂。
  “你现在是自由的吗?”
  没有人回答。
  她慢慢张开了自己的右手,相书上说的,左手是命定,右手是变故。她的左手写着青梅竹马,同生共死,然而右手的生命线深长,金星丘布满落网。
  那是措手不及的分离.死亡,还有漫长的独活。
  
  第四十一章 万般成灰
  人毫无生气,而血仍在流淌,仿佛永不会终止。
  桔年静立,身边的韩述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什么,不过都无所谓。
  似乎她问了句:“你难道不看看他?”
  桔年摇头。
  不管她往前看还是回头,都只余一抹血红,其余都是灰。
  救护车来了,警察也来了,该来的都来了......有人围住了巫雨,过了一会,他的身体被人台上了担架,当白色的布覆盖他的容颜,红色也消失殆尽。桔年的世界铺天盖地黑了下来。
  她和韩述都被带住该辖区的警察局。问话是先从韩述开始的,他被带进了另一个房间,一个女警见桔年心神恍惚,给她倒了一杯水,桔年喝至一滴不剩,才知道自己已经渴得超乎想像。
  没过多久,一个雍容的中年女人匆匆赶来,看样子她不认得桔年了,但是桔年却认得她,她是蔡检察官。还在市检察院家属大院生活的时候,蔡检察官是所有小女孩子的理想,除了因为她是G市政法系统内出了名的女性精英,更因为她年轻是让人难忘的美丽和傲气。在桔年记忆里的蔡检察官是个丰满高挑的女子,现在发福了一些,但轮廓仍在。
  蔡检察官和韩家向来关系密切,想必韩述惹事,不敢轻易惊动老爷子,只有找她救驾。
  果然,蔡检察官进到桔年所在的大房间,四顾不见要找的人,走到外面打了个电话。看起来她跟警察局里的不少管理人员都非常熟捻,来来往往的干警大多都跟她打了招呼。不一会,一个领导模样的男子领着她进了韩述所在的房间,很快她就顺利地领出了韩述,礼貌而热情地跟那个警局的领导握手寒暄。
  桔年默然地坐在原位,看着韩述忍耐着等待蔡检察官叙旧完毕,忙不迭地把她拉到了角落,焦急地低语了几句,手向桔年所在的方向一指,蔡检察官跟着他的手势看过来一眼,摇了摇头。韩述的声音就大了起来,“我不管,我跟她一起走。”
  “小祖宗,你好歹也等这边走完程序,把该问的话问完吧。”蔡检察官安慰道。
  “那我等她。”这句话韩述是对蔡检察官说的,眼睛却看向桔年。
  这是,先前那个女警示意桔年进入韩述刚走出的小房间里做笔录。小房间的门在她进去之后关闭了,那是一个不到10平米的房间,只有一张光秃秃的长形方桌和两把椅子,其中一把坐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警察,瘦而精干,脸颊上法令纹深刻。
  尽管是白天,房间里窗帘紧闭,大灯没开,只有一盏台灯的光圈笼罩着长桌,桔年坐下,那女警就走了出去。
  大概是桔年一直低着头,中年的警察安慰了一句:“你别紧张,因为死在台阶下的人有可能是我们一个案子的嫌疑犯,你和刚才那个男孩子又是仅有的两个在场的证人,所以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了解。”
  桔年没有说话,只是在听到那个“死”字时,难以察觉地抖了一下。
  “告诉我,你当时看到的事情。”
  桔年沉默。
  那是个经验丰富的警察,大概是见多了千奇百怪的人和事,眼前只不过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刚刚亲眼目睹了一出惨剧,吓得毫无头绪也是再正常不过。
  “你不要怕,他已经死了。我姓黄,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员,你只需要配合我,回答几个问题就可以走了。刚才我已经从你的同学韩述那里了解到了一些东西,我只是想知道,在韩述赶到之前,也就是死者试图伤害你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或者有什么异样的表现。”
  黄警察很满意地看到,自己和颜悦色的态度起了效果,女孩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没有伤害我。”
  “什么?”黄警官一下子没有听明白。
  “他没有伤害过我,他是我的朋友。”
  女孩的声音细而弱,但是却非常清晰。
  “你是说,你跟死者是认识的?”黄警官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桔年说:“他叫巫雨。”
  她拒绝把跟她牵手走过往昔岁月的那个少年称为死者。
  黄警官的笔飞快地在本子上记了一会,“你的意思是说,韩述说的不是事实,你跟死......巫雨是认识的,当时他并没有伤害你。”
  桔年犹豫了片刻。
  “你为什么不回答?”
  “我没有说韩述说的不是事实,他看到的事实跟我看到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
  桔年进入房间好一阵子之后,黄警官这才认真打量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她给人的最初感觉太过温良,以至于办案丰富的他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她脚踝处白袜子上的指痕状血迹。
  “你叫桔年是吧,你受伤了?”黄警官不动声色地问。
  桔年摇头。
  “你是跟韩述一块到烈士陵园上呼吸新鲜空气的?”
  桔年一怔,仍是摇头。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难道是巧合......我希望你最好能够明确回答我的提问。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如果按你说的,你跟死者是朋友,是不是他跟你约好在某个地点见面?”
  桔年的头摇到一半,想起了对方的警告,正想回答,黄警官的手机响起。
  “你等一会,我去接个电话。”黄警官走出了小房间。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小时。
  当黄警官再次坐到桔年对面时,脸色明显比上一回凝重许多。
  “巫雨杀了人你知道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桔年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
  “林恒贵死了?”
  “你认识林恒贵?”黄警官眼神变得锐利。
  “我在那一代生活过几年,附近的许多人我都认识。”
  “那你也知道林恒贵住在哪里?今天早晨7点20左右,附近医院接到要求出动救护车的匿名电话,在那个时间段你有没有经过他的住处,看到了什么?”
  桔年终于抬起头正视对面的人,她已经大概猜到了对方话里的意思。“没错,是我打的电话。”
  “你怎么发现受伤的林恒贵?据我们向附近的居民询问,7点走右有经过他的商店门口,卷闸门还是关得好好的。当然,事实上门的锁已经被破坏了,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靠近那扇门仔细观察,必定不会发现这点。你跟林恒贵来往并不密切,为什么会在大清早去拉他的门?”
  黄警官的置疑并非毫无道理,桔年知道自己只有据实以告。
  “我去找我的朋友巫雨,我担心他会跟林恒贵起冲突。”
  “也就是说你知道是巫雨对林恒贵实施抢劫的?”
  “他没......”她想说,巫雨不是抢劫犯,他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然而,在一个外人眼里,在一个警察的眼里,他抢了林恒贵,甚至杀了他,这是事实。就像一个妓女为了什么出卖自己,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变得
  别人不需要知道那些苦涩的前因和回不了头的艰难,他们只要结果。
  “我不知道,巫雨没有亲口告诉过我他要干什么。”
  “那你从哪里得知他的计划。”
  “......我猜的。”
  黄警官发出了一声笑。仿佛对一个拙劣谎言的不屑。“你猜的?你猜到他要抢劫,而且猜到抢劫的对象是谁,地点在哪里,然后又准确的猜到林恒贵在门后流血将近死亡,再猜到巫雨窝藏在烈士陵园上面?”
  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说服任何一个人。然而这就是事实,是她和巫雨仅有的默契。如果没有了他,世界上还有谁会相信这荒谬的心有灵犀。
  “我了解他。他和林恒贵有宿怨,而且他需要钱。林恒贵不是什么好人,他用卑鄙的手段骗了巫雨的钱。”桔年轻轻说道。
  黄警官再次细细打量桔年。一开始,他觉得这是个柔弱胆怯,一点风吹草动足以吓得她瑟瑟发抖的女孩,然而从他第一句问话开始,她始终细声细气,话也不多,但每一个字都说得相当清晰,思路并不絮乱。没有惊慌,没有愤怒,没有波澜,没有眼泪。在一连串的惨案面前,她甚至表现出几分木然,除了就正他提到巫雨时“死者”的代称那片刻,大多数时候,她像在讲述别人的平淡经历。
  “好,就算我当你是‘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在你知道巫雨的企图,尤其是在你目睹了林恒贵受伤之后,你为什么没有报警?不但如此,你还在他藏匿的地点跟他碰头,假如韩述没有出现,是不是他就将要逃走,而且你会助他一臂之力,因为你们是朋友?你是个学生,应该具备最基本的法律常识,知情不报.包庇和窝藏犯罪嫌疑人也是一种犯罪。”
  桔年没有再说话,她无话可说。如果可以,如果再来一次,她明知道这是罪,但仍然会助巫雨远走高飞。
  从这个时候开始,不管黄警官提出任何问题,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默然以对,谈话一度陷入僵局。
  桔年喉咙里如火烧一般疼痛,这是提醒她仍然活着的证据。
  之前给她倒过水的女警敲门进来,在黄警官耳边低语了几句,黄警官一惊,再一次把桔年单独留下。这一次,他们在外面关门,桔年听到了反锁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已是中午时分,跟黄警官同时进来的还有另外几个警员。
  “谢桔年,我要你明确回答我,今天凌晨五点左右你在哪里?”
  他如愿以偿地观察到桔年的漠然出现了裂痕。
  “我根据你之前提供的电话号码联系到了你的父母,他们正在焦急地找你,也就是说,你昨夜整晚未归,说,你当时在什么地点,做什么?”
  清晨五点.....桔年眼前犹如浮沙之中凸现出那具陌生的躯体,汗水的味道都清晰可闻,身上每一寸触感,身下泛着霉味的床单,他汗湿而有力的腿,甚至还有自己蜷起的姿势。她喘息一声,艰难地闭上眼睛。
  “回答我!”黄警官喝了一声,他的表情已不再向面对一个知情者,而是在真正的罪犯面前的凌厉。
  “我昨天晚上喝醉了......”
  “你还在撒谎?林恒贵已经在医院苏醒,他很明确地告诉警方,抢劫并伤害他的人除了巫雨,还有一个女孩,当时天还没亮,他只看清楚了巫雨,但是他非常肯定地说另外一个人就是。只有你经常跟巫雨在一起,而且你们曾经在几年前跟他起过纠纷,当时是你亲手用汽水瓶砸破了他的脑袋,是不是!”
  “不可能,我当时绝对不在现场,如果林恒贵连那个人的脸都没有看清楚,凭什么证据断言是我?假如是我,我何必再去救他?”
  桔年从一直坐着的位置站了起来,很快又被身边的女警按了下去。
  “我是恨林恒贵,他......他曾经......但是如果我知道巫雨昨天晚上会做傻事,如果我来得及,我一定会阻止他!”
  “你右脚袜子上的血手印是林恒贵的吧,当然,你不承认也不要紧,你很聪明,也许你知道犯罪现场留下了你的指纹和脚印,所以你特意在两个小时候回去以一个施救者的姿态打了个电话,你没想到林恒贵真的命那么大活了下来;也有可能是你对自己做出的事感到后悔,良心发现想要补救......”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事实上我没有那么做!”变故一波接着一波,噩梦纷至沓来。桔年还没有办法接受巫雨的死亡,却惊闻自己竟然成了杀人凶手的嫌疑人之一,饶是她心中百般成灰,然而一个十八岁刚过的女孩,此情此景,如何能不惊?
  “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破绽百出。五点之前,附近有早起的菜农曾经见到巫雨拉着一个女孩子在林恒贵家附近的小路上出现,这证明林恒贵并没有说谎话,犯案的并不止巫雨一个人。就在不久前,我们的人找到了那个菜农,他还记得你,虽然不能确定,但是他说过,那个女孩的头发及腰,背影跟你非常相似。”
  桔年闻言一震,“她......”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她想不到巫雨在那个时候也竟也带着她,他口口声声说不愿意桔年跟她冒险,但她就可以吗?
  “她?她是谁?!”
  没有人知道巫雨和陈洁洁的事,他们背光的恋情只有桔年知晓,当然,还有一知半解的韩述。是桔年帮着他们苦苦地瞒,生生地传。
  “黄警官,你也说过了,包括林恒贵在内,没有人能够确切无误地证明当时那个女孩就是我,林恒贵跟我有过纠纷,在没有看清对方的情况下自然会想当然地说出我的名字,至于长发,长发的女孩子有很多,身材跟我相仿的也不在少数......”
  黄警官跟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看吧,我就说过她很狡猾”的眼色。不急不慢地说道:“难道长发及腰,背影跟你相仿,跟巫雨交好,想至林恒贵于死地的正巧还有另外一个人?”
  桔年张口欲言,然而却发不出声音。
  “你要知道,即使这些是间接证据,但是你留在林恒贵商店里的指纹和脚印将会是最直接的证据,凭一系列的东西所形成的证据链条,定你的罪并不是难事,所以,你最好能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在哪里?”
  桔年的指甲插进了掌心的肉里,这是怎样一个荒诞小说的蓝本。
  “甜蜜蜜,我昨晚上留宿的旅社叫甜蜜蜜,就在G大南大门附近,今天早上大概七点左右我从那里出来,如果不信,你们可以去查。”她的头渐渐垂下,几乎要紧贴胸口,那是她的耻辱,不愿掀开的记忆。
  韩述在外等待了几个小时,如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被他闹着去询问情况的蔡检察官回来,迫不及待地凑上去就问,“怎么样了,干妈,为什么她在里面那么久?你不是说,没有什么问题,打声招呼就可以走了?”
  蔡检察官蹙眉道:“你这孩子大呼小叫什么。”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那女同学跟你很要好?她走不了了,刚才我问了刑侦队的副队长,她很有可能跟今天凌晨烈士陵园附近的一起抢劫杀人案有关联。你今后可得远着她一点。越大越不懂事,尽跟些不清不楚地人来往......”
  “什么呀?”韩述不敢置信地笑了一声,“干妈你听错了吧。”
  “这事能开玩笑吗?被抢的人差点没命,就是她跟今早被你撞到那个嫌犯一块犯的事,你知道当时你有多危险吗?谢天谢地没有出事。”
  韩述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昨天晚上她跟我在一起呢,一晚上都在我身边......”
  “你说什么?”蔡检察官一愣,忙看了看四周,然后很快把韩述拖到走廊上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轻声呵斥道:“你胡说什么呐,你昨晚上怎么会跟她在一起,这话不能乱说!”
  “真的,干妈,我没骗你,她确确实实跟我在一起。”韩述眼睛都红了,“你去跟那些警察说,他们怀疑错人了,是谁也不能是她啊,他们不信,我可以给她作证。”
  “你晚上不回家,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干什么......你们,你们......”蔡检察官的脸变了颜色,尤不敢置信。
  韩述别过脸去,没有否认,烧红的耳根证明了她的猜想。
  “就你们两个人......韩述,好啊你,你才多少岁,就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胡搞,你......”
  “她不是不三不四的女孩子。”
  “她要是洁身自爱,小小年纪会跟你......哎呀我的天,让我怎么说好......”
  “她喝多了,是我非要......我非要......她是不肯的......”韩述声音越来越小,薄薄的脸皮几乎要滴出血来,牙齿反复咬着自己的下唇。
  蔡检察官呆了三秒,领会了他话里的意思之后,当下气得浑身发抖,端着手里的小皮包没头没脑地就朝宝贝干儿子的身上打,“你这死孩子......你真要气死我......我没有孩子,就当你是亲生的,看来是错了,三个大人把你给宠坏了......你怎么干出这种事......”
  韩述狼狈地躲着,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我管不了你了,这事要是被你爸知道了......”
  “别啊,干妈。”韩述慌了神,一把拽住蔡检察官的小皮包,“干妈,你对我最好了,你可不能不管啊。”
  蔡检察官的一口气许久才顺了下来,她毕竟不是个平庸的妇人,短暂的震惊失态之后,她的职业素养让她不得不冷静。
  “韩述,我再问你一次,你说的都是真的。”
  韩述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虽然爱面子,也不得不支支吾吾地把昨晚的事情省略了若干“细节”之后对干妈复述了一遍。“她真的整晚在我身边,我一直抱着她来着。早上醒来都快七点了,她不可能是警察的嫌疑人。”
  蔡检察官啐了一口,“我说韩述啊韩述,你是谁,你是韩设文的儿子,别的孩子法盲也就算了,你也能犯这糊涂?先别说里面的事那女孩逃不逃得了干系,要较真起来,你可是......犯法的啊。”
  不管平日工作里再铁腕冷厉,嫉恶如仇,面对视若己出的干儿子,蔡检察官那句“强奸”怎么都说不出口。
  韩述说:“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我是真的喜欢她。干妈,以后我是要娶她的,她不能出事。你告诉我,我要怎么给她作证,怎么样我都肯的。”
  “你肯,你半个字还没说,你爸就得扒了你的皮!他这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一张脸不能让别人抹半点黑,你都忘了他平时怎么教你的。你先告诉我,那女孩对你有没有意思......别跟我装蒜......不知道......你......要是她告你,不管能不能告成,你就等着你爸在气死之前先打死你,剩你妈一个人上吊吧。”
  “我现在管不了这个,先得让她避过那脏水。”
  “你不能作证!”
  “为什么?你要我为了我和我爸的面子袖手旁观?那我还是人吗。”
  “你懂什么,你不要面子,那姑娘能不要?她跟你过一晚上都不是情愿的,这事一捅开,你让她还有什么尊严?她可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啊,韩述,你想过这一点吗?刚才你说,她是谢茂华的大女儿,小时候被送走那个?谢茂华我记得,他是什么人......他能容得下这样的女儿......你爸能容下......乱了乱了,总之一句话,韩述,证明她不在现场,不一定非得本人作证,你不考虑你自己,也得考虑到她,我会跟她谈,再想想办法.....”
  “干妈,你得帮我们啊。”
  “你们?”蔡检察官无奈地笑,“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我怎么就搅上了你这事。”
  
  第四十二章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台灯的光径直打在桔年的脸上,强烈的亮度让她挣不开眼睛,在她说出了甜蜜蜜的地址和一面之缘的旅社老板容貌之后,包括黄警官在内的几个警员在另一角展开了低声的讨论。她听不见,也无力去听,整个人临近虚脱。她想,她要不就现在死去,要不就直接崩溃发狂,都不失为一种解脱的好方式,最不济,那就昏倒吧。可是不行,不管她再怎么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下一秒,她还在撑着,思想.身体,记忆,每一种细小痛楚的蚕食都如此清晰。
  她感到有人走到了她身边,微微扭开了台灯照射的角度,然后又是一阵絮语,有人走了出去,有人留了下来。
  她用了很长的时间让疼痛的眼睛去适应光线,房间里不再有穿着制服的警察,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静静坐在她身边的女人。
  那是蔡检察官。
  “累了吧,先吃点东西,喝口水也是好的。”
  桔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边摆着一块蛋糕和一瓶牛奶,她几乎是一口气喝干了牛奶的最后一滴,大口咀嚼着甜蜜的蛋糕时,她差一点吐了出来,然而当食物顺着喉咙下咽,活着的感觉又一点点回来了。
  她为此感到凄凉,原来刻骨的绝望和极致的悲伤,也不能组织饥饿的感觉。
  她活着,谁让她活着。
  “桔年,我能叫你桔年吧。”蔡检察官的声音如此温柔,这就是大院里那个人所周知的雷厉风行的女人?
  桔年没有回答,叫什么都没有所谓了.
  “他们都出去了,我要跟你单独谈一谈,不是以职务的身份,而是以一个长辈,你愿意吗?”
  桔年咽下了最后一口东西,憋红了脸开始猛咳,蔡检察官轻轻为她抚背。
  “桔年,你和韩述的事情,他都跟我说了。韩述那个浑孩子,从小没吃过苦头,我们宠坏了他。我也是女人,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我听了也恨得牙痒痒。但是,说到底韩述心里对你的情义是真的,我看着他长大,他一直是个好孩子,就算偶尔犯浑,也是少不经事,绝对不是玩弄感情的人,他顺心惯了,我没看过他为了什么人那么上心......”
  “蔡检察长,你有话直说吧,那些......刚才那些话不必说了。”
  “你知道我?你离开大院的时候还小,长大变得那么标致,我都认不出来啦。我跟你爸曾经是同事,你可以叫我一声蔡阿姨。我要说的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虽然不如人意,但是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尤其是你现在又面临这种事情......韩述非要给你做时间证人,我看了一下你刚才的笔录,你还没有说昨晚是跟他在一起的,在这点上,我真的很感激你。我也知道,像你这样自爱的女孩子,把那些事情袒露出来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再说,你爸妈都是正派的人,要是他们知道,心里会怎么想?”
  蔡检察官提到了桔年的爸妈,桔年心里滋味难辨。蔡检察官坐在她对面,面色和蔼,柔声细语,多么像一个母亲,可惜她的母亲不是这个样子,最怕被人戳脊梁骨,她偏偏闯下了这样的祸,注定做不成他们的好女儿。然而,警方已经在几个小时前打电话联系了她的家人,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出现。
  就算是赶过来给她一耳光也未尝不可啊,但是没有,没有人来。
  “桔年,我想你也是一样,希望付出最小的代价摆脱这个困境,韩述作证那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他。你提到的那个旅社老板,我会尽快找人跟他联系,这方面我的熟人不少,你可以放心,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也会努力想办法为你脱罪。”
  见桔年不语,蔡检察官从袋子里拿出自己从最近的百货商场买来的一套女孩衣物,内衣鞋袜一应俱全。
  “看你的样子也够糟糕的,穿在身上怎么会舒服?这事一时半会没法解决,我跟他们说了,让你把衣服换换,休息一下,毕竟是女孩子,又不是铁打的。部分衣物他们要拿去作为证据检验......去吧,桔年,别跟自己过不去,换衣服的地方是女警的临时浴室,顺便把身上洗洗......”蔡检察官柔声说完,把东西轻轻放在桔年怀里。
  桔年难以察觉地勾了勾嘴角。“你怕我告他?”
  她的声音太低,蔡检察官起初没有听仔细。
  “什么?”
  “你说了那么多,让我换洗,无非怕我告韩述强奸吧。”
  韩述是幸福的,总有人在为他奔走。有些东西,有人有,有人没有。有人求而不得,有人弃若弊屣,如果一定要给个解释,那就是命。
  “你要告他吗?”毕竟见惯了风浪,蔡检察官惊讶之余却纹丝不乱,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
  桔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该告他吗?”
  蔡检察官沉默片刻,笑了,“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不枉费韩述中意你。既然如此,桔年,我也不怕跟你挑明了说,我们国家的性犯罪法律存在很多的尴尬和盲区,就算你存心要告,如何举证?你说你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跟韩述发生了关系,但是除了你,谁知道,你身上有伤痕吗?至于喝了酒,神志不清,那酒是不是你自愿喝下去的呢?你跟着韩述上车.进旅馆,有过挣扎吗?发生关系的中途你有没有清醒,有没有反抗?韩述能不能理解为你是情愿的?如果不是,你怎么证明?”
  “蔡检察官,你要告诉我,法律了帮不了我是吗?”桔年微微一笑。
  “孩子,法律是个准绳,但它不是上帝。你告不赢的,韩述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那样的结果除了让你身败名裂,让你父母更加难受,让你一而再再而三掀开自己的伤疤之外,没有任何好处。看在他有心悔过,看在他对你一片赤诚的份上,桔年,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
  桔年看向蔡检察官的眼神是空洞的,她们对望,蔡检察官却觉得那双眼睛穿过了自己,看向另一个世界。
  良久,桔年并没有推开手中的衣物。蔡检察官心里一松,她知道自己说服了这个女孩。
  “你喝醉了,害怕父母责骂不敢回家,强撑着上了计程车,住进了甜蜜蜜旅舍,近七点才离开,因为担心巫雨,找到了林恒贵的小商店,打电话救了他,然后在烈士陵园找到巫雨,你劝他自首,他拒绝,你们两人争执了起来,在网吧玩了通宵游戏的韩述,到郊外透透气,看到同班同学,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出事,跟在背后上了烈士陵园,发现要逃跑的巫雨,因此上前阻止,巫雨病发,失足从楼梯上滚落,这就是全部的事实。”
  也许是命中注定如此,甜蜜蜜的老板在事发当天不知去向,据说他本来就是个好赌之人,赌瘾发作,跑到某个据点一泡就是十天,不输掉身上最后一分钱是不会回来的。
  在案件的最关键证人被找到之前,由于巫雨已死,作为8月14日凌晨林恒贵抢劫案的唯一嫌疑人,桔年被公安机关以涉嫌抢劫罪向检察机关报捕。经调查对比,她的指纹.足迹以及沾染了林恒贵血迹的袜子均与犯罪现场采集到的吻合,再加上附近菜农在罪犯辨认程序中,轻松将桔年的背影从一干同龄女孩子中辨认出来,还有林恒贵在病床上言之凿凿的指认,桔年的情况不容乐观。而与此同时,蔡检察官始终不遗余力地动用自己的人脉协助警方寻找那个旅舍老板,除了韩述和桔年,没有人知道她为何对一个并不熟悉的少女嫌犯如此尽心。
  拘役期间,韩述数次要求探视桔年,均遭拒绝。他不断地往里面送的衣物.日用品.书籍.信件......每一样都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除了一张由方志和拍摄的羽毛球比赛颁奖时的照片,照片上有韩述.桔年.巫雨和陈洁洁。
  韩述间接听说,陈洁洁再次离家出走,还没来得及离开G市,就被家人抓了回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人见过她,谁也没有她的消息,她像是一滴水从人们视线里蒸发了。
  一个月后,蔡检察官和警方苦寻未果的旅馆老板意外地主动找到了警方,他说他听家里人提起了这件事,并且同意为此案作证人。此时,案子的取证工作基本结束,不日在市城西区法院正式庭审。
  在开庭之前,韩述始终放不下心头大石,反复追问蔡检察长,“干妈,他可靠吗?”
  蔡检察长说;“那家伙是个狠主,眼里只有钱。不过你放心,该给的我都打点好了,他也初步承认那天早上确实跟桔年打了声招呼,还留有印象。”
  庭审当天,来的人并不多。就连桔年的父母双亲都没有一个人到场,从桔年出事那天起,他们就对外宣称从此跟这个女儿断绝关系,就当她已经死了。这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边缘少年抢劫庸碌的小商店老板,捅伤人之后,在潜逃过程中失足摔死的平凡案件,刺激不了眼球,在每日报道公鸡生蛋之类的新闻小报上也没有占据多少位置,剩下来的桔年本来就活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除了她人大新生的身份曾经短暂地引来过议论,人们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或者从来都没有记得过。
  那里面的爱恨.争执.不舍.欲望.血泪在大大的世界里是多么微不足道。
  经历了一个月的拘留,桔年孤零零站在被告席上,给人唯一的感觉就是“淡”,淡的眉目,淡的神情,淡的躯体,你看着她,明明在整个法庭最焦点处,却更像灰色而模糊的影子,好像一阵风,就要化成了烟。
  这前一切繁琐的程序如走马灯一般,审判长宣布合议庭组成人员及书记员,公诉人.辩护人.鉴定人名单和各方权力,控辩双方陈诉。
  据年并没有请律师,她的辩护人是蔡检察官出面为她安排的一个年青人。辩护人跟公诉人就双方最有争议的地方,也就是8月14日凌晨五点左右这段时间,桔年是否有确切不在场的证据这一点展开了辩论,然后经法庭允许,甜蜜蜜旅舍的老板出现在证人席上。
  “张进民,请问1997年8月14日上午七点左右,你是否亲眼看到本案被告谢桔年从你所经营的甜蜜蜜旅舍门口走出,并且确认她于前一晚入住该旅舍后,一直未曾离开。”
  那个叫张进民的旅舍老板眯着眼睛看了桔年许久,“有点像。”
  寥寥无几的旁听席上也传来了细碎的低语声。
  “怎么回事,什么叫‘有点像’。”韩述紧张而困惑地抓住了干妈的胳膊。
  蔡检察长也流露出些许困惑。
  “有点像?在之前你给公安机关的口供中,不是曾经确认自己确实跟被告打过招呼,互道早安?”
  旅舍老板干笑两声:“凡是早上12点之前从我的旅馆走出去的人,我都会说声‘早啊’。”
  “我再问一次,你能够确定她当时在那个时间曾经从你的面前走过吗?”公诉人问道。
  韩述屏住了呼吸。
  “每天住进甜蜜蜜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来来往往的,附近是大学,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也有不少,哪能每个都记得清楚,百分之百的包票我可不敢打。”
  被告席上的桔年也慢慢绷直了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叫张进民的男人。
  “那你的旅舍是否有相关的住宿记录?”
  张进民又是一笑:“哈哈,我那地方,别人就看上了不用记录。不过非要记的也不是没有,那一晚我看了看,没有单独入住的小姑娘。这个警察也知道。”
  “你的意思难道是,你没有办法确切证明8月14日早上7点从你面前走过的人就是被告席上的谢桔年本人。”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张进民答道:“确实没有办法保证。”
  桔年好像听到自己的喉咙里有过一声呜咽,来不及发出来就死在了心里,紧紧缠住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松开。
  旁听席的角落里,坐着两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女,桔年的记性非常好,她仍能够回想某个生日的聚会上,这对不见了爱女的父母从楼梯上飞奔而下的疯狂和焦虑。
  桔年明白了,不是她,就是她。
  这个命运的选择题从未终止。
  所以张进民忽然没有办法证明。
  ......
  韩述几乎立刻就要站起来。身边的蔡检察官死死地压住了他。
  “干什么。”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是无辜的,我不应该听了你的话!”韩述一头一脸的汗。
  “来不及了,你现在的话法庭能采信吗?”
  “她会坐牢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
  “韩述,理智点,控制住你自己,别冲动。想想你爸爸,想想你的前途,你的将来......”
  韩述的姐姐韩琳在比利时大学毕业,一声捕吭地嫁给了当地人,迅速地怀上了孩子,并且宣称要从此做家庭主妇。这让一直以女儿为傲的韩院长一夜之间增添了不少白发。他曾以为女儿继承了自己所有的优点,最能接下他的衣钵,但是从小优秀无比的韩琳却出其不意地伤透了他的心,竟然怀上了孩子,才让父母得知她已嫁人。就是开庭这天的早上,韩述出门前,听到爸妈在房间里交谈。妈妈宽慰韩院长别气坏了身体。韩院长的声音仿佛老了好几岁,他说:“还好我们还有小二,那孩子这几年越来越像我了。”
  韩述从来没有从父亲嘴里听到这样的话,那是他十八年来顶着父辈的压力和姐姐的光环第一次得到的肯定,他觉得,从小到大自己竭力地做一个出色的人,付出的所有代价都不是苦的。只要桔年没事,那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完满的小宇宙。
  “韩述,你别动,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干妈还说了什么,好像说了许多,好像再也没有开口。
  诺大的法庭,一切的人和道具都如照片里模糊的背景,只有当中一个点是鲜活的。桔年。
  这一刻,韩述忽然无比渴望着桔年看向他一眼,只要一眼,一个眼神,甚至不需要对白,他就有了颠覆一切的力量和抛弃所有的理由。
  然而她没有,他知道,一秒也没有。
  虽然她明知道他就在那里。
  辩护人尤在坚守职责地为桔年开脱。
  “甜蜜蜜那样的旅舍,很少一个女孩子会单独入住,当晚真的没有旁人能够证明你在那里留宿吗?谢桔年,你再仔细想想。”
  法庭上鸦雀无声。
  桔年空洞而清晰的声音在当中回荡。
  “我不记得了。”
  韩述的背颓然靠在了椅背上,久久地闭上了眼睛。
  一周后,法庭正式宣判,谢桔年胁从抢劫与包庇罪名成立,判入狱五年,剥夺政治权力一年。
  彼时,谢桔年十八岁零二十七天。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之死。
  韩述没有参加那一天的开庭宣判,虽然干妈一再保证会想法子让谢桔年从轻量刑。
  他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啊逛,不知怎么地,竟到了百货商场,在售货员小姐的殷勤招呼下,买了一双白色的帆布鞋,6码。
  出了商场,阴天,有一丝风,这是他最喜欢的天气。
  方志和给他打来电话。
  “韩述,最近在家里闷坏了没有?快开学了,我们打算一起找个地方聚聚,开心一下,你来不来?”
  韩述单手打开鞋盒,抚摸帆布上特有的粗糙痕迹。
  天上下了一滴雨,该死的,变天了。
  他顺手将鞋子抛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来,开心的地方怎么不来,你们在哪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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