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仿若归来

  在机场,我拨通了何书杰的电话。究竟是朋友,临行前,应该知会他一声。
  "小娴,你在哪里?"电话一接通,那边就传来何书杰焦急的声音。
  "我在机场。"喧闹声中,声音越发显得微弱。
  "机场?你要去什么地方?"
  "法兰克福。"我的眼神越过拥挤的人群,穿过洁净明亮的玻璃窗,望向远方。"你还是放不下杜维宇。"
  我轻笑一声,不作回答。
  "我是劝不住你了?"
  "嗯。"
  "我从来都留不住你。"他低叹一声,而后道,"那你一个人珍重。"
  "你也是。我放在庄亚妮家的仙客来,替我嘱她照顾好。"
  "我会的。"
  "希望再回来时,我可以自己养活它。"
  仙客来,是我的生日花,她的花语为:内向。我拥有的那一株,是去年生日时,杜维宇从近郊农业大学的交易市场买回送我的。
  放下电话,我又是孤单一个了。手里提着轻便的行李,走在人潮涌动的机场大厅。办完手续后,就已到登机时间。
  坐在属于我的座位上,瞧了瞧身旁的空位,感觉无限凄凉。原本,应该有一个人,与我相拥而坐;原本,此行不会是我孤单一人。
  事情一发生,就不可能再有原本。我闭上眼,勉强控制住将要滑落的泪水,在心里小声对自己说,傅永娴,你要坚强,你要坚强。
  再没人疼,唯有自己坚强。
  黑暗中,感觉有人在我身侧坐下,他的身体不小心轻轻触到我的左手。我本能地缩回手,用右手抚摸着这只手上的伤痕。
  一年多了,左手上的伤口已然愈合,只有认真、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抚摸它时,才能感觉到那一道些微凸起的伤疤。是啊,表面上看去,这只手已经算是完好如初了。但是,她的内伤呢?外人无法看清,就如同这颗心,如常般跳动着,却已经在喘息。
  飞机在良久后起飞,我睁开眼睛望向窗外。一阵眩晕后,终于看清窗外的云彩,一簇簇,由近及远,尽是白色,没有七彩云。
  记得多年前,我与杜维宇一起看《大话西游》时,他说过,总有一天,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他也会踏着七彩祥云来救我,而我,只需像紫霞仙子般,充满憧憬地等待。
  那只是年少时的一句戏言,到如今,也是戏言。窗外没有七彩祥云,也不会有杜维宇。
  踏着七彩祥云的至尊宝与骑着白马的王子,于现时现刻的我,都是童话书中的故事,那样的不真实,那样的遥不可及。
  再不忍看窗外的云彩,正过头,目视前方的椅背,眼神,却没有焦点。
  "小姐,您的百合花茶。"半晌后,空中小姐端一杯茶放在我面前。
  百合花茶?我有要过吗?这世上除了我以外,只有杜维宇知道,在我心神不宁时,最需要百合花茶的安抚。难道是他?我站起身子,环视整个机舱,这个舱里,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怎么会是他?不会是他了!他已经远远地遗弃了我,再不会回来。
  我颓然坐低,握着那杯热气腾腾的百合花茶,鼻端一酸,忍不住要掉下眼泪。
  "百合花茶有安神的作用,喝一些,对你会有帮助。"身侧忽然有人说话。
  "是你替我要的?"我侧过头去,打量身侧的男人。约摸三十七八岁,有着鲜明的轮廓与明朗的双眸,眉目之间,能让人感觉出他的与众不同。
  他微微点头,一个温暖的笑容泛开在脸上。
  他的回答确定了我的肯定。
  "谁要你这么做?"我忽然有些恼他。
  "你的脸色非常苍白,我以为你会需要。"他向我解释清楚,而后侧过头去,翻看手里厚厚的不知是什么语言著成的书,再不理会我。
  待冷静下来,才醒悟自己的无礼,想要说抱歉,却不知如何开口。
  自杜维宇离开后,我的情绪偶尔会有些失控,何书杰曾劝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却坚持不去。
  手上的伤是因为杜维宇,情绪失控也是因为他,手上的伤口已然慢慢恢复,若再医好此病,杜维宇留给我的一切会慢慢地抹去。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异常可笑,但是一年多的独处,使我习惯胡思乱想,并且偏执。
  长达十二小时的长途飞行,因为时差的关系,抵达法兰克福美因机场时,才不过当地时间下午六点二刻。欧洲屈指可数的大机场,在冬日的夜雾中灯火通明。
  我把手表向前调整七个钟头,时间前移一天。
  追回逝去的一天容易,只需乘飞机越过换日线。可是,要追回逝去的一年甚至几年呢?甚是艰难!
  而我,来到此地的目的,不正是要追回逝去的时光。
  这是一个约定,杜维宇无法遵守了,我却要。沿着我们曾经相约的浪漫之路,一直走下去,或许,或许可以有个意外的惊喜。
  机场距市区仅九公里,乘达近郊电车至列车总站,而后去事先预定的饭店。
  一切处理完毕,倚在窗前,观望这个城市的夜色,看高楼大厦在繁华中落寞。
  杜维宇,我如约来了,你呢?你在何方。
  室内的热气聚在窗上,冷凝,变了水珠一颗颗滴落下来,像极伤心人的眼泪。
  推开窗,把手伸出窗外,空空抓了一阵,抓不住任何东西,只是感觉到冷。
  从未想过,我们曾向往的城市,是这么的寒冷。然而,即便再冰冷一些,也冻不住我潮涌的情愫。
  披上外套,去广场附近闲逛。快到圣诞节,这里的夜晚提前充溢着节日的喜庆。中央的旋转木马荡漾着欢笑。那么近的就在眼前,我却无法融入其中。
  欢笑,是别人的,我恍若梦中。
  但却不是梦,我的梦中,应该有杜维宇。
  绕过市政厅,在街角的餐厅要了一瓶苹果酒,略酸,微苦,却是我要的感觉。小口啜着酒,思绪一片空白。
  与其心痛地思念一个人,不如让它空白。
  一曲钢琴曲从餐厅的尽头慢慢响起,熟悉的旋律让我坐直了身子仔细聆听。是"月光",曾经千百回萦绕在我与杜维宇之间的《月光奏鸣曲》,在这异乡的都市,居然又被人奏起。
  这是贝多芬出生的国度,有人奏响这位伟大作曲家的作品,并不稀奇。
  我压抑着对往事的回忆,认真地听着。从些微的差别中判断是不是那双熟悉而修长的手在弹奏。
  结果不是,不同的两个人的弹奏,是不一样的。何况,这首钢琴曲,已经注入了我的灵魂。
  怎么会是他呢?我自嘲地笑了笑。一年前,他不曾回来,现在难道还会有希望?另一个声音却告诉我,会的,他会回来,你们不是早就有约定,在浪漫之路上相互依携?
  琴声渐弱,直至止住,换另一首莫扎特的A小调钢琴奏鸣曲来奏。
  此刻,我才缓过神来,放下手里的酒杯,缓步向琴声的来源走去。
  "月光",重逢"月光"。
  来到三角钢琴前,抚摸着黑亮的琴身,久违的感觉又一次无情地袭击着我,使我神情惨淡。过去的多少个日子里,我也是这样伫立在钢琴前,嘴角带笑,聆听一曲曲爱的演奏。
  眼前,仿佛又显现出杜维宇的笑容,那么灿烂,却又那么地模糊。
  一曲终了,陶醉在音乐世界的弹琴人才发现钢琴旁多出了一个默然的我,他抚了抚额前卷曲的棕发,仰起头,面带笑意地用英文问我:
  "小姐,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能不能再弹一遍'月光'。"我的声音止不住颤抖。
  "为什么不能呢?"
  他微微颔首后,重又把双手放在琴键上,随着手指的跳跃,一个个音符如流水般慢慢滑过。
  我闭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月光",我重逢了"月光",可是,要等到何时,才能重逢那位与我共浴"月光"的男人?
  合着"月光"的柔美,悄然转身离开。
  广场上依旧是旋转木马的欢笑声,而我的耳畔,却只静谧地流淌着已久违一年的"月光"。
  仰起头,看漫漫夜空,今夜,空中没有洒下月光。
  "Hi,月光小姐。"远远地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月光小姐,曾经杜维宇也这样叫过我。我侧过头去,发现是刚才在餐厅里的弹琴人,而他的目光,正聚焦在我的身上。
  "你好。"我笑着回应。
  "请问小姐是中国人吗?"德国男人走近身旁,用非常诚恳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点点头。
  "那太好了。"他忽然换成中文与我对话,虽然不纯正,但却勉强能听懂。
  我做出一副疑惑的神情。
  "是这样的,我非常向往古老的东方文明,想请小姐作我的中文老师。"
  "可我是来旅行的。"我委婉回绝。
  其实,我是来赴约的--赴一个永不可能实现的一个人的约会。
  "那太好了,我可以做你的向导。"
  "很抱歉,我没有余钱请向导。"
  "没关系,不要钱。"他一紧张,恢复满口的德文。
  我摆摆手,示意无法听懂。
  他咧嘴一笑,"我的意思是,只要你愿当我的老师,我不介意向导费用。"
  "我并不是一个好老师。"
  "可我是个好学生。"
  "那你的那份工作不做了吗?"
  他耸耸肩,洒脱地说,"有何不可。"
  我颓然一笑,是啊,有何不可?没了杜维宇,与什么人同行,都是无所谓的。
  第二日,我便与德国男人一起踏上旅程。他的中文名叫爱中国,据说是他同样向往东方文明的父亲取给他的。
  "不知令尊的中文名是否叫'爱亚洲'?"坐在他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一辆旧吉普车上,我问他。
  "令尊是什么?"
  "令尊就是你父亲的意思。"
  "令尊的中文名,并不叫爱亚洲,叫爱黄河。"他很认真地回答。
  话毕,我差点笑出眼泪。
  "月光小姐,你应该多笑,看你笑起来多漂亮!"
  除了杜维宇,还没有另外一个男人叫过我月光小姐,这样直白地夸过我漂亮。这些,都是杜维宇的专利。
  "你们欧洲人说话,都是这么直接?"
  他点点头。
  "东方人讲究含蓄,像你们,把爱中国、爱黄河挂在嘴边成天叫,实在太直白。"
  "可是,我们爱一件东西,就要让全世界知道,包括爱一个人。"
  我摇摇头,懒得与他争执,扭过头去,贪婪地观赏车窗外的风景。这外面如童话般笼罩在茫茫白雪中的景致,原本要用两双眼看的,如今杜维宇不能来了,我要替他看个够。
  "你生气了吗?"见我半晌不搭话,他小心地问。
  "没有,只不过在想一些事情。"
  "你如果不开心,可以替我改个中文名,但是令尊的中文名,是不能改的。"
  我又被他奇怪的中文惹得轻笑,怕他以为我在生气,便从背包里拿出一副纸笔,在上面写道:艾忠国。
  "你看怎么样?"我把纸拿到他面前。
  他放慢车速,一字一顿地读道,"艾--忠--国。"接着侧头问我,"有什么区别吗?还不是爱中国。"
  "当然有区别。"
  "有什么区别?"
  我张口想为他解释,可动了动唇,才发现要跟他解释清楚异常困难,稍顿,告诉他,"区别就是区别,我是老师,或者你是?"
  他撇了撇嘴,小声咕哝,"独裁。"
  "中文词语用得极到位。"我赞他。
  他无可奈何地看我一眼,摇了摇头,专心开车,不再说话。
  沿途游览,我认真地记下每一寸土地每一方风景,为的是倘若有一天,能在梦中重逢杜维宇,好说给他听。
  黄昏,行至讷德林根,在一个家族经营的小饭店住下。这是浪漫之路上的一个普通小镇,完全保留中世纪的建筑风格,置身其中,像是走进童话世界。
  "真是美丽。"漫步于红顶白墙的小屋之间,我由衷赞叹。
  "对我们来说,这样的小镇太多太多。"艾忠国不以为然。
  "所谓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你可知道,这是多少人的梦想之路。"
  记得当初,我尚在T大读大三,杜维宇刚从T大艺术学院毕业,那个时候的我们,眼巴巴看着旅行社关于浪漫之路的宣传单,多么渴望有一天,能在中世纪的古镇上,奏响我们共同的"月光"。
  "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艾忠国把我的话重复一遍,似乎并不理解。
  我凄哀地看了他一眼,喃喃道,"你不懂的。"
  是啊,他怎能明白此时此刻我的心情,置身于如梦似诗的景致里,心却如撕裂般绞痛。
  他不懂,甚至连杜维宇也不会懂。
  杜维宇若是能懂我,又如何能狠得下心,弃我一个在此赴约?
  忽然,缥缈的琴声,自夜空中传来,渐渐地清晰。
  "你听见了吗?"我张皇地问。
  "听见什么?"艾忠国凝神倾听,稍后却白痴般摇着脑袋。
  "月光,《月光奏鸣曲》。"我一边奔跑着寻找,一边仔细聆听。
  "好像声音是从这条巷子里传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也听出琴声的所在。
  我与艾忠国顺着琴声追寻,终于在一家餐馆外找到琴声来源。然而,就在此刻,琴声戛然而止。
  "我能感觉到是他在弹奏。"我抚了抚心口,喘着气说。
  "他是谁?"
  "我的男友。"
  将要推门进去,我的手却又缩了回来。
  "可是,如果不是他怎么办?"
  "你们约好了吗?"
  我点点头,"我们早就约好今年冬天,游览浪漫之路,不过,不知道他能不能赴约。"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艾忠国伸出一只大手,替我推开厚重的大门。
  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和着小镇风格的中世纪餐厅,靠左的一方,摆着一架古董钢琴,钢琴前,却空无一人。
  "之前弹琴的人去哪里了。"我指着钢琴的所在,问餐馆的侍者。一时心急,用了中文。
  侍者茫然地立在那里,摆了摆手,示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我换了英文再问,他仍旧听不懂。
  此刻,艾忠国按着我的肩,叫我不用紧张,接着用德语转述我的意思。
  一阵对话后,他拉着我从餐厅的后门走出去。
  "怎么,他告诉你他去哪里了吗?"
  "侍者告诉我,他已经从后门离开。"
  我随着艾忠国一道顺着后门的小巷追去,行至岔路口,望着前方三条略显空旷的小巷,不免颓然。
  "他还是走了,甚至不愿见我一面。"
  "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艾忠国安慰我。
  "恋人之间,不是应该有心电感应吗?"我强词夺理。
  "也许并不是他。"
  "一定是他,我能听出他所弹奏的琴声与别人的不同,特别是这曲'月光'。"
  "或者他有要事要办。"
  "还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我突然哭了起来,积蓄多时的泪水,一刻之间倾泻而出。
  艾忠国词穷,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中文词语安慰我,愣在那里,手足无措,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别哭别哭。"
  半晌,我才止住泪水,向他说抱歉。
  "对不起,我的情绪有时会失控。"
  "你很想念他吗?"艾忠国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很认真地点点头,天知道,我有多么挂念他。为了他,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封闭自己,困住自己。若不是想起还有这个口头之约,我此刻尚在家中守着回忆过日子。
  "那我陪你去找他,这个镇并不大,也不过两万多的人口。"
  "找不到他的,他不在这个小镇了。"我望着夜空上高悬的月亮,轻轻地说。
  "你知道他会去哪里?"
  "新天鹅堡,他曾对我说过,最想见的,就是路德维希二世与伟大音乐家瓦格纳友谊的见证。"
  "可我却宁可相信,新天鹅堡,是路德维希二世为他尊贵的表姐--茜茜公主所建。"
  "你是个浪漫的人。"我擦干眼泪。
  "也只有浪漫的人,才肯陪你披星戴月前往新天鹅堡。"艾忠国面含笑意地说。
  "那里远吗?"我问他。
  关于新天鹅堡,我与杜维宇,仅只是在旅行手册上见过,那是一个梦幻般的城堡,修建此堡的路德维希二世,是个忧郁而英俊的国王,为了逃避不能掌控的政权,一生倾心于音乐与建筑。
  他孤单一辈子,唯一的知己,便是远嫁奥匈帝国的美丽皇后茜茜。
  "并不远,在富森近郊。"艾忠国屈指计算,"天亮之前,便可赶到。"
  "还是待到明天再去。"
  "那也可以。"
  "我想回到刚才的那家餐厅。"我疲倦地说。
  "嗯,我陪你。"
  回到餐厅,我痴痴地立在那架古董钢琴前,望着已经斑驳的琴身,想象杜维宇曾经在此弹琴的模样。一时之间,时光交错,仿佛又回到一年多前那个永生难忘的场景。
  那时的我,端一杯咖啡从餐厅走出,行至琴房的玻璃门外,看见杜维宇在钢琴前痛苦挣扎,我猛力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只有用力地拍打,最后拾起过道上的花架重重向玻璃门砸去,一次又一次。门终于开了,我的左手被玻璃刺伤,血迅速涌出来,可杜维宇,却也伏在钢琴上,一动也不动了。
  药在离他一步之遥的位置,我只不过迟了片刻,他却永远地走了。
  生命终结前,他所弹奏的曲子,就是"月光",他曾说过要一生为我而奏的"月光"。
  我伤心地蹲下身子,用手捂住脸,不住地呜咽。那一刻,给我终生的悔恨,使我永生难忘。为什么我明知他患有心脏病,却在离开琴房时不小心锁上房门,为什么我的行动不能再迅速一点,为什么我要看着杜维宇的生命,在我面前一点点地流逝。
  一年的时间,在悲伤中戚哀度过,杜维宇却没有一次与我梦中相会。他是怨我吗?怨我没有及时去挽救他的生命。
  何书杰曾告诉我,"那只是个意外,不是你的错。"
  "若不是怨我,为何我夜夜乞求梦见他,他却不肯与我相会?"我反问。
  何书杰无言以对。
  我知道,杜维宇是在怨我,事过境迁,一年多了,他让我感受到他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存在着,却永远不肯见我一面,甚至今天,也是如此。
  "去那边坐坐吧。"待我情绪稍定,艾忠国扶着我的肩向对面餐桌走去。
  "也许我只是在自欺欺人。"我悲哀地说,"他不会回来了,也永远不会赴这个约会,那首'月光'更不可能是他弹奏。"
  "之前,你不是很肯定曲子是他弹奏的吗?"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怎么能奏响'月光'?"我冷冷嘲笑自己先前的失态。
  艾忠国神色一怔,许是未曾料到,他口口声声要陪我去寻的人,居然已经不存在于世间。略作思考后,他的身子前倾,"你相信鬼魂灵异方面的事吗?我知道你们中国有本书,叫《聊斋志异》,专门讲这方面的事。"
  "他就算变成鬼怪,也不会理我。"
  "为什么?"
  "因为他一定怨恨我,当时,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去,无能为力。"
  "你有他的照片吗?"
  "有。"我拿出随身的钱夹,翻开后,最里面的一层,夹着杜维宇与我的合照。
  这张照片,是我大学毕业拿到学位那一天,在T大草坪上留下的。那个时候,尚不知道杜维宇患有心脏病,我们愉快地笑着,仿佛拥有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
  那一天,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杜维宇于我,远得更如我们曾经拥有的幸福。
  艾忠国拿过照片,向一旁直立着的侍者招招手。
  经过对那张照片的指指点点与一大段我听不懂的对白后,艾忠国慎重地望着我。
  "侍者说,刚才弹琴的人,与照片中的他,长得一模一样。"
  我露出不太置信的神情,"不要因为我听不懂德语,就可编造故事欺骗我。"
  艾忠国并不与我争辩,顿了顿,又道,"他进入餐厅后,付了钱却什么也没吃,只是请求要用餐厅内的钢琴弹奏一曲'月光'。当时,侍者问他为什么这样……"
  "他怎么说?"我睁大眼睛问艾忠国。如果这是他编造出的一个谎言,那么,我宁愿被骗。
  "他说,他也不知道,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约定。"
  是啊,当初我与杜维宇,的确有过这样的约定,无论是谁,只要踏上浪漫之路,不管另一个人在何方,都要奏响这曲"月光"送给对方。
  可是,死者已矣,他还能回来奏响"月光"送我吗?
  "谢谢你造出这样一个故事安慰我。"我凄然一笑,由衷感激面前这位异国男人。
  "我并没有胡编乱造。"
  "可我亲眼看见他被火化,他的一部分骨灰,甚至还装在我胸前的小瓶子里。"
  我顺着脖子上的红线,拖出一直贴胸而戴的小瓶,里面的白色粉末,就是我的杜维宇。
  "他在这里。"我摇了摇手中的小瓶,告诉艾忠国。
  "小姐,你的做法真是太不可思议!"他大惊。
  "有时候,我也认为自己有必要去看心理医生。"我苦笑着说。
  "虽然行为怪异,但你却是一位纯真的东方女孩。"
  "谢谢夸奖。"我收回骨灰瓶,稍后对他说,"我相信你的话,打算遵守与杜维宇的约定,奏一曲'月光'给他。"
  "你也会弹钢琴?"艾忠国万分吃惊。
  我微微颔首,陷入儿时的回忆中。"记得当初,与杜维宇初相遇,就是因为钢琴。
  "那一年,我十岁,被母亲拉着去老师那里学钢琴。你可知道,我非常不愿意一坐数小时地练琴,去钢琴班的路上,尚觉十分委屈,止不住地掉眼泪。哭着走进琴房,看见一个男孩子坐在钢琴前弹奏。当时并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非常动听,使我渐渐忘记哭泣。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曲'月光'。"
  "那个男孩,就是杜维宇?"
  "嗯,那一年,他十一岁,长得高高大大。最难得的是他的琴声,那么曼妙,使我陶醉。之后的日子,我一天比一天渴望学琴,就连母亲也觉得奇怪。"
  "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艾忠国说。
  "对,我是想见他。"我笑着点点头,忽而像是想起某件事地道,"艾忠国,你的汉语水平似乎比我要高,居然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多谢老师夸奖。"艾忠国摸了摸头发,做出十分害羞的模样,"后来呢?你的琴技一定十分了得。"
  "恰巧相反,我没有杜维宇那样的天赋,若不是他一直鼓励,甚至无法坚持到现在。"
  "他一定是位很棒的男人。"
  "嗯,他是我的恋人、朋友、老师,只不过,已经远去,再也回不来了。"我的神情又恢复黯淡。
  艾忠国拍了拍我紧握的手,轻声道,"也许刚才的那曲'月光',就是他遵守约定,回来弹奏送你的。你要相信,你的弹奏,他也会在另一个世界听见。"
  "嗯。"我点点头。
  待艾忠国与侍者交涉后,我坐上琴台,双手抚着琴键,脑里却一片空白。"月光",我所熟悉的"月光",第一个音符,要从何奏起?
  近一年的懈怠,居然让我忘记,如何奏响"月光"。
  脑里忽地飘过一些交错的画面,杜维宇平伏的身体,我的左手不住的流血,玻璃门碎开的声音……
  一切的一切,从记忆深处袭来,越来越近,近得就像在眼前。
  我抗拒着这如潮般上涌的回忆,将双手放在琴键上,几个音符不合节拍地响起,我仍是不能灵活控制曾经受伤的左手。
  "对不起,我无法弹奏,我真的无法弹奏。"我在钢琴前喃喃自语,用手捂住脸,痛苦万分。
  "怎么了?"艾忠国低下身子问我。
  "你能替我弹奏一曲'月光'给杜维宇吗?"我抬起头问他。
  他点点头。
  一曲"月光"随着艾忠国跳跃的手指流淌出来,渐渐地盘旋在整个中世纪餐馆的上空。
  杜维宇,你能听见吗,纵我再不能用一双手亲自奏响"月光"赠你,亦但愿思念你的一颗心,能被你感应到。如此强烈,一如此曲。
  我要了一瓶苹果酒,和着琴声,慢慢品尝,微酸、略苦,一如思念的味道。
  第二日,我决定动身去新天鹅堡,那里,就算没有杜维宇,也有他的灵魂。
  "你的中文已经如此之好,我教不了你什么了。"启程前,我对艾忠国说。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不需要再陪我了。"
  "我的中文能有多好?你看看,我根本未听懂你的潜台词。"
  "你是装傻。"只不过一天多的相处,我却已了解到,艾忠国的中文,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太多。而我,又怎能平白让他随我一同疯?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依旧死皮赖脸与我同路。
  直到抵达富森,我们才获知,新天鹅堡仅四至十月开放。现在,已经过了开放的季节。
  "你身为德国人,居然不知道新天鹅堡的开放时间?"我有些气他。
  "中国人难道就知道有关中国的一切?"
  被他一反问,我无话可说,人之于茫茫苍穹,是会显得异常无知。可是,千里迢迢,我来了,却因为身体的负担,不能追随杜维宇的脚步一直前行。
  "那怎么办?"我沮丧地问,"他没有身子羁绊,一定飞去了,现在也许正在观赏新天鹅堡内壁上有关瓦格纳歌剧的绘画,看抱拥美人归的华尔特、来去自如的罗恩格林……"
  "但我们可以去山脚,大声喊他出来。"艾忠国笑嘻嘻地说。
  "他会听到我的呼唤吗?"
  艾忠国肯定地点点头,"能,一定能!你不是说过,相爱的人之间会有感应?"
  约摸十几公里的车程,用不了多久,我们就来到位于波拉特瀑布附近的新天鹅堡。早已过了游览的季节,只看见童话般的城堡孤独傲然地屹立在皑皑白雪中,胜似仙境。
  "杜维宇一定在里面。"我说。
  "你大声把他叫出来。"
  "杜维宇,你出来!"我大声喊道。
  艾忠国摇摇头,"亲爱的中国女孩,不要太含蓄,大声一些。"
  我猛吸一口气,更大声地喊出来。而后,只听见自己凄烈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转,彼端,没有任何回应。
  "他听不见,他与我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了。"我悲哀地说。
  "不不不,你闭上眼睛,仔细聆听,他来了,环绕在你身边,现在,他的衣衫正慢慢拂过你的脸。"
  我闭上眼睛,照着艾忠国的话去做,用心去感受。
  "他正注视着你,一双眼睛含情脉脉,他想告诉你,那次的事,是个意外,并不是你的错。他说,虽然已是殊途,但他会一直在你身边,默默地看着你,保护你。"
  听着这样的句子,想象杜维宇说这话的神情,不经然,两行泪从眼眶中涌出。
  许久后,我睁开双眼,看到艾忠国的一双眼,正满怀温柔注视着自己。
  "谢谢你。"我对他说。
  回到法兰克福,艾忠国盛邀我随他去当初相遇的餐厅。
  "你逃工几日,老板不找你算账吗?"
  他摇摇头,"没事,你放心。"
  "那里的苹果酒味道不错,美中不足就是稍带苦涩。"
  "苹果酒的味道会苦?"艾忠国皱了皱眉,以示不信。
  "也许是我的心苦。"我苦笑着说。
  来到那家餐馆,尚是清晨,店里的员工正在打扫卫生,看见艾忠国进去,都微笑着打招呼。
  "看来你的人缘不错。"
  "那是当然。"
  安顿我坐下后,他便消失在视线范围内,顷刻之间,换了一身侍者的制服走出来,手里端着一杯淡黄色、纯清透明的液体。
  "小姐,请尝尝不会感觉到苦涩的苹果酒。"
  我接过杯子,浅尝一口,真的没有一点苦涩的味道。
  "你是怎么弄出来的?"我好奇地问他。
  "这是秘密。"他骄傲地说。
  一大杯苹果酒,被我一口气喝完,然后把空杯子放在他面前,吩咐侍者模样的他再去换一杯。
  一直到换第四杯时,他终于忍不住道,"再好喝的东西,也不能这样喝。"
  我笑着说,"你若不告诉我制作方法,我就把你的酒全部喝完,用肚子装回国去。"
  "你的肚子容量不够。"他非常严肃地告诉我。
  "如果有些东西,注定以后不能享用,是不是要一次享用个够?"
  比如苹果酒,比如爱情。与其在无法寻回时,缅怀凭吊,不如在拥有时,沉溺至死。
  "亲爱的中国女孩,只要你光临本店,我会永远为你调制。"
  "永远是多远?"
  "一辈子。"艾忠国郑重地说。
  "亲爱的德国男人,谢谢你。"我模仿他的语调,与他说笑。心底,却升起为离别而生的怅然。
  我怎么可能有一辈子的时间光临这家小店,稍后,我就要踏上归途,与他作别。可是,我的内心,却由衷地感谢他,并不是为了他允诺要一辈子为我调制不会尝出苦涩的苹果酒,而是谢谢他这几天来,用一个正常人的心理,陪我做许多莫名其妙的事。
  我曾经的朋友,包括与我和杜维宇一起长大的何书杰,只会正常而理智地告诉我,杜维宇已经死掉,你亲眼看着他被火化,他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人像艾忠国这样,从来没有。
  离别,很快就来临,与艾忠国一起驾车去机场,刚抵达时,手机在他怀里响起。
  一阵我听不懂的对白后,艾忠国神色紧张地对我说:"对不起,我不能送你了。"
  "出什么事了吗?"
  "我的父亲,他的身体一向不怎么好。"
  他把行李放在我手上,道一声珍重,就开车离去。没行多远,却又停下车,从车窗里探出头向我大力招手。我小跑几步,走至他身边。
  "回国后,记得打电话给我。"
  "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把手给我。"
  我伸出手去,让他握着我的右手,在手心上写下一连串的数字。
  "一定记得要打给我。"他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我对着他点点头,目送着他与他那辆破旧的吉普车在车流中慢慢消失,一阵为离别而生的怅然即刻涌上心头。
  一路好运,我在心里默默祝福这位陪伴了我几天的善良的德国男人。
  飞机准点起飞,坐在机舱内,我能感觉到与这座异国都市的距离越拉越远,越拉越远,直至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Hi!真巧!"身旁的男人与我打招呼。
  我侧过头去,发现是他--那位来时与我同座的男人,只不过此刻,换了方向坐在我右边。他的膝上,仍旧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依然是那种我看不懂的文字。
  "是很巧。"想着当日我的无礼,脸上的笑容,不能自然。
  他笑了笑后,依旧埋下头去看书,很认真地做笔记。
  "那天的事,非常抱歉。"我轻声对他说。
  "什么事?"他合上书,问我。
  "那杯百合花茶,你忘了吗?"
  "对,我已经忘了。"他略作思索后,笑着说。
  "你真会把握时间。"为了免除尴尬,我指了指他膝上的书说。
  "到了我这个年龄,你也会明白时间的宝贵。"
  "你年龄很大吗?"那日他给我的感觉,也不过三十七八岁,何况今日的他,着一身浅色系的衣服,看上去更年轻。
  "我的实际年龄,要比我看上去老许多。"
  "最多不过四十。"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男人越老越有内涵。"我告诉他。
  "谢谢,这是至今为止我听过的最好的一句安慰。"
  "男人也介意自己的年龄吗?"
  "介意年龄,不是女人的专利。"顿了顿,他道,"相对几天前,你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
  "是吗?"我摸了摸脸。
  也许吧,当一个人把一桩心愿了结,放下背负的许多事,心情是会转好。
  终于回国,回到这座我所眷恋着,却又不忍多看一眼的城市。
  走出机场大厅,一抹冬日和煦的阳光投射在身上。我能感觉到,这座城市,比我离开的时候,要温暖了许多,甚至连握着行李的手心,也禁不住冒汗。
  温暖的,也许不是天气,而是此时此刻的心情。
  回到家里,仍旧是我离开前的样子,琴房的玻璃门被紧锁着,因为长久没有人打扫的缘故,透过玻璃看过去,视线是模糊的,一架钢琴孤零零地摆在琴房正中央,离它不远处的桌子上,放着治疗杜维宇心脏病的药。
  一切都是老样子,与一年多前一样,只是少了杜维宇与我的欢笑。
  玻璃房门的钥匙在何书杰手上,杜维宇去世后不久,这扇门的钥匙就被他拿走了。
  那时,他另找了一套寓所让我搬离此处,而我,又怎忍舍弃与杜维宇相依携的地方?我的固执使他让步,只是请人换了新的玻璃门,拿走钥匙由他保管,说是怕我触景伤情。
  他不明白,真正的伤情,又何须触景?
  搬了一张椅子坐在玻璃门前,在德国讷德林根所听到的"月光"又一次回响在我耳边,蒙眬中,仿佛看见西装笔挺的杜维宇坐在钢琴前,轻轻地奏响那熟悉的旋律。
  讷德林根的弹琴人是你吗?是你遵守我们的约定,在为我演奏吗?
  临睡前,接到何书杰的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回国了?"我问他。
  他并不回答,只是问,"走这一趟后,心情是否好了许多?"
  "不至于愁云密布罢了。"
  "那我就放心了,好好睡一觉,明天下午,我载你去亚妮那里拿花。"
  "谢谢你。"
  "我们之间需要这么客气吗?"
  是啊,我、杜维宇还有他,自小熟识,一起学琴。虽然因为他年长我们六岁,心智早熟,有时不屑与我和杜维宇一起胡闹,但危难时刻,总是尽力帮助我们。比如说一年前,杜维宇的突然亡故,从未遭遇此事的我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号哭,如果没有他,也许我都不能给杜维宇一个像样的葬礼。
  "我总是拖累你。"想起往事,只化作一声叹息。
  "不要这样说。"他顿了顿,道,"早点睡,晚安。"
  "晚安。"
  放下电话,我忽然惊觉似的看了看右手心,上面有艾忠国留给我的电话号码。
  可是,为时已晚,上床前的一个热浴,冲走了所有的痕迹,甚至没有留下一个数字。
  我凭着脑海里的记忆,努力回想临别前艾忠国拖着我的右手,写下电话号码的情景。但最终,只记得他的手温暖而宽大,除此之外,了无印象。
  我抱着电话,想试着拨通一组号码查询,但拿起电话的手却颓然放下。怎么查询?我不知道艾忠国的原名,也无法记起他工作的那家餐厅的名称。
  我叹了一口气,在人潮中,又失去一个朋友--虽然相处仅数日,却是可以交心的朋友。
  也许,人正是要经历离别,才能获知相处的可贵,比如我与艾忠国,更比如我与杜维宇。
  夜里,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抱着杜维宇的遗像入眠,仿若他还在我身边,他温柔的笑语还在耳畔,从不曾离去。
  庄亚妮是我的高中同学,亦是何书杰的现任女友。
  两年前的一天,庄亚妮与我结伴去参加何书杰公司的派对,那么巧,她对在派对上发言的他一见钟情,事后屡屡在言谈中提及他,要么打听他的私事,要么回忆派对上遇见他的情形。
  "你是不是对我这位大哥感兴趣?"那个时候,我非常直白地问她。
  她含羞点头。
  何书杰大学毕业以来一直忙于家族生意,无心照顾私事,有这样一个好机会,我与杜维宇乐得做媒人。况且庄亚妮乃医学院高材生,身材高挑,相貌端庄,配何书杰,料不比生意场上使惯手腕的女子要差。
  于是以后只要有机会与何书杰聚会,我们都会带上庄亚妮。一来二往,何书杰是聪明人,也渐渐明白我们的意图,最后不知何时,他们居然开始恋爱。
  我坐在副驾上侧过头打量何书杰,虽然那么近的在眼前,虽然相交十数年,虽然我与杜维宇每每遇到困难,他都会第一时间来到身边伸出援助之手,虽然我们相处是那么的融洽,但我从未曾真的了解过他。
  也许是因为他年长我六年的缘故,更也许是因为我们俩互不相爱。
  不相爱时,年龄会是一种很长的距离,阻挠着对方渗入彼此的生命。
  "盯着我干什么?"红灯时,何书杰侧过头问我。
  "看你开车时认真的模样。"我放低撑着头的左手,笑着说。
  "我干什么事都认真。"
  "嗯,谈恋爱也认真!"我俏皮一笑,指了指后座上的香水百合,"是送给亚妮的吗?"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很漂亮,但据我所知,她喜欢的是白玫瑰。"
  "是吗?"
  "原来你不知道?下次再送花可要记得。"我从包包里拿出记事簿,在上面写道:送花要送白玫瑰,紧接着画了三个大大的感叹号,然后撕下这一页,放进何书杰的外套里。
  "你在干什么?"
  "你公事繁忙,不写下你怎会记得要送白玫瑰而不是香水百合?"我吐了吐舌头说。
  "调皮!"
  "说正经的,打算什么时候与庄亚妮结婚?"
  "还不知道她肯不肯下嫁于我。"
  "你从不问又怎会知道,她一定肯的。"
  "再过一段时间吧。"
  "一年前,你也是这样回答的。"
  何书杰微微一笑,"你呢,在家里呆了约摸一整年,打算什么时候重新工作?"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曾经的我,是一所私立中学的兼职钢琴教师。
  "不能弹琴就意味着不能再教钢琴,我也不知道今后能干什么。"
  "你可以到我的公司来上班。"
  "可我除了弹琴,什么都不会。"
  "二月末,公司公开招聘,有一个职位是中心秘书,还有几十天的时间,你可以学。"顿了一会儿他道,"放心,我不会徇私,你要凭你的本事应聘。"
  "那不是要我永远放弃弹琴?"我抚摸着左手上的伤痕问他。自从杜维宇死后,何书杰一直反对我再弹琴,一小部分是因为我手上的伤痛不允许,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怕我因为琴而想起情。
  "某些时候,放弃岂不也是一种得到?"
  放弃岂不也是一种得到,我在心里默默念着何书杰告诉我的这句话,眼睛盯着左手上的伤疤。我是该放弃,还是永远地记得?
  庄亚妮住在市一医院附近的一栋商住两用大厦里,从我所住的绿源水坊过去,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因为是下班高峰期,车子走走停停,抵达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
  乘电梯至十五楼,还未敲门,铁门就已被打开。
  "你们终于来了。"庄亚妮接过何书杰手上的花,抱在怀里一脸的幸福。
  这使我忆起读中学时,一位男生在校门口等足两个小时,送她一束香水百合的情形。彼时,她接过花,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就扔进街边的垃圾筒里。
  "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花,居然也敢追我。"那个时候,庄亚妮是高傲的。
  "那你喜欢什么?"我心痛地看着躺在垃圾筒里的百合花问她。
  "白玫瑰。"响亮而干脆的回答。
  中学时代的庄亚妮,喜爱张爱玲小说里的那句话:"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她喜欢白玫瑰的因由在此,她曾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成为男人床前那一道明月光。"
  然而,此情此景却告诉我,原来女人在乎的,不是花,而是赠花人是谁。人对了,即便是送一棵狗尾巴草,她也会很满足。
  我开始后悔放那张字条在何书杰的外套里,何书杰对庄亚妮来说,就是那个送一棵狗尾巴草也能让她幸福欢笑的人。
  庄亚妮也许更宁愿当他胸前沾着的一粒饭黏子,而不是床前的明月光。
  "小娴看上去气色好多了。"在欣赏完手中的百合后,她终于注意到还有一个多日未见的朋友。
  何书杰仔细打量我的脸,随后向庄亚妮点点头,并不多话。
  "这是我第二次听人说这句话了。"
  "还有谁比我们更早发现?"庄亚妮问。
  "一个在飞机上相遇的男人,很巧合,我在往返途中都遇见他,并且每次他都坐在我身边。"
  "也许这就叫缘分。"庄亚妮说。
  我凄然一笑,"可是,属于我的上一份缘,还没有完结。"
  "小娴,杜维宇已经离开一年多了。"何书杰提醒我。
  "可我在德国曾听见他为我演奏'月光',甚至我还感受到他的衣角轻轻拂过我的脸。"我闭上眼睛,梦想再一次体验那样的感觉。
  "杜维宇已经死了。"何书杰直视我,残忍地说,不顾庄亚妮在一旁拉他的衣袖。
  我睁开眼,从眼里滑落出两颗泪珠。
  是啊,他是死了,可是为什么就没有人肯委屈自己的执著,唯心骗骗我,告诉我,他还活着?
  一瞬间,艾忠国的笑容浮现在我脑海里。那样的一个朋友,我却把他弄丢了。
  何书杰抽了几张纸巾放在我手里,而后一副不忍多看的模样去了阳台,背对着我们,站在那里。隔着一扇玻璃门,我仿佛都能听见他的一声叹息,似乎无尽的沉重。
  "不要哭了。"庄亚妮坐过来拍拍我的肩,"看看你的生日花吧,听书杰说,你打算拿回去自己养。"
  我边擦泪边点头。
  在庄亚妮书房的窗台上,我见到我的生日花,开得比我走之前,要灿烂。
  "不知我能不能将它养活。"
  "仙客来其实很好养活,只要有充足的水分与足够的温度。"
  仙客来代表每一年二月七日出生的人,这一天出生的人仿若这花,只要有足够的温暖,就能幸福地生活。
  我是二月七日出生,只不过,属于我的温暖已经远去。
  返家途中,我坐在副驾上,抚着怀里的仙客来,并不多话。
  "你生气了?"
  "没有,为什么要生气?"我赌气地说。
  "从小到大,你都藏不住任何心事,有什么都会写在脸上。"何书杰怜爱地看着我,"方才,我的语气是重了一点,但你应该知道,我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尽量忘掉不该留在记忆里的事。"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想到他难过。"我抿抿嘴道,"可是,有些人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他缓缓点头,"我明白,但是逝者已矣,你已经封闭了自己一整年,今后的岁月,还需要自己去面对。你若总这样,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你可以不理我。"
  "我怎么能不理你?"
  "冥冥之中,会有一个人默默保佑我照顾我,他不会让我受到伤害。"念及杜维宇,泪水又控制不住滑落下来,滴在仙客来开得绚烂的花瓣上,最后坠入泥土中,隐没。
  泪水能够这样迅速消失,可情不会,思念不会。
  何书杰长叹一声,拿出手帕递给我擦泪。从小便是如此,我若遇上什么事伤心落泪,他只是沉默着递给我纸巾或手帕擦干眼泪。
  此刻,若身边人换了是杜维宇,他一定会说,"小娴,快把怀里的花拿开,知不知道你的泪水会把宝贝花淹死。"
  听见这样的话,再伤心的我,也会用欢颜代替泪脸。
  我擦干泪,吸了吸鼻子。
  "其实你应该多陪陪亚妮,让我自己搭乘公车回家。"
  "这么晚了,我不放心你。"
  "以前我怕走夜路,但是现在不怕了,所以你也不要不放心。"我抚着左手上的伤疤轻轻地说,"我甚至希望出点什么事,如此一来,隐藏在某个角落里的杜维宇也许就会现身救我,就像灵异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情节那样。"
  "上次亚妮介绍你看的心理医生,你有去看吗?"何书杰皱了皱眉头问我,呆了一会儿不见我回答,道,"你一定没去。"
  "我只是特别地想念一个人,并没有病,无须看心理医生。"
  "等你想通了再去看吧。"
  "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望着车窗外的夜景,忍不住唏嘘。曾经多少次,与杜维宇在夜色中携手共游,曾经多少次,路边的街灯见证了我们的欢颜。
  街景越来越熟悉,再绕过去就是本市出名的酒吧餐饮一条街,街尾的有间茶舍,曾经是我与杜维宇经常光顾的地方。
  有间茶舍里的百合花茶,是我心爱的饮品,每次,我都要叫上一大壶。
  我们钟情于这间茶舍,只是因为一次路过时,听见这间茶舍里在播放"月光"。印象中,鲜有茶舍播放钢琴曲。然而,也就是因为这首钢琴曲,年少的我们固执地以为,这间茶舍是为我们而开设。
  私底下,我们叫它"月光茶舍"。
  那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在杜维宇逝去之后,我才心痛地发现,这间茶舍原来并不属于我们。当我们的爱消亡了,当我爱的人逝去了,它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矗立在那里,接待着一对对相拥而至的情侣。
  如今的我,再也不愿一个人踏进这里,只是每次路过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聆听从茶舍里飘出来的"月光"。唯有这"月光"能够提醒我,我曾经多么幸福地挽着一个男人的臂膀出入此处,但是,也正是这反反复复播放的"月光",它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那个男人已经不在,我的身侧已然空无。
  每到夜间,这条路就非常热闹,以至车行缓慢,十数分钟还未能行至街尾,但渐渐地,就能看见有间茶舍,在昏暗的路灯照射下,茶舍的招牌发出淡淡的光亮,仿若梦境。
  忽然,我发现路灯下,斜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仿佛穿着我买给杜维宇的那件黑色风衣,正用打火机点燃一根烟,然后轻轻地吐出一个个烟圈。
  是他,杜维宇!
  我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个身影,害怕稍一眨眼,他就会如一年前一样消失无踪。
  "停车,停车。"我突然大叫道。
  "怎么了?这里不能停车。"
  "停车!"我几乎是哭着喊出来,"杜维宇在那边,再不停车,他就又会消失掉。"
  "杜维宇?"何书杰一时无法反应。
  我来不及向他解释,放开仙客来自顾着打开车门跳下去。虽然车行缓慢,但由于惯性的作用,我仍是一下车就摔了一跤。顾不得行人的侧目,赶紧爬起来,可是,当我抬头再向有间茶舍前的路灯望去时,杜维宇已经不见。
  路灯下空无一人,仿佛从未曾有人斜倚在那里一般,仿若那只是我的一个梦境。
  我站在街心,无所适从,茫然地看着前方,不相信杜维宇的出现只是一个幻影。一刹那,耳边响起刺耳的喇叭声,紧急刹车声,还有司机探出头的咒骂声。
  一只宽厚的手将我的胳膊握住,难道是杜维宇吗?我欣喜地转过头去,却发现站在我身后的是何书杰。笑容与泪水在我脸上凝固。
  "是你啊?"我有气无力地说。
  何书杰拉着我走到路边,重重地抓着我的双肩,直视我的眼睛,担心地道,"你知不知道,方才那样很危险?杜维宇已经死了!你不要再犯傻了好不好?"
  "我方才明明看见他,在那盏路灯下。"我指了指有间茶舍外那盏孤独的路灯,急切地说。
  "那只不过是你的幻影。"
  "不是。"
  眼泪在顷刻间又涌出来,杜维宇,我的杜维宇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幻影?可回望过去,那里的确空无一人。
  "好,我证明给你看。"何书杰心痛地说。
  他拉着我走进有间茶舍,寻靠窗的位置一个个问过去。
  所有的人都茫然摇头,表示没有看见路灯下曾经立着一个着黑色风衣,在夜色中点燃一根香烟的男子。这样的回答,让我几乎绝望,刚才那一幕,真的只是我的幻觉吗?
  "你应该相信了吧?那不是杜维宇。"何书杰用手帕替我抹去脸上残留的泪水。
  望着他眉头微皱的脸,我忽然想起艾忠国,若换作是他,他一定立刻陪我去寻找杜维宇,就算眼前是无穷的黑暗,他闪烁的双眸也会为我照亮前方。
  如果有这样一个朋友在身边,那该多好。
  他不会要我刻意去遗忘,只会教我甜蜜而幸福地记得。
  对一段无法寻回的感情,记得曾经的幸福美好,是不是要比痛苦而刻意地遗忘,要好许多?
  为什么生活在我周遭的这些朋友们,没一个明白?
  "不久前,窗外那盏路灯下的确站着一个男子。"坐在角落的一位女子突然开口。
  "真的。"我冲到她面前,望着她,寻求再一次的肯定。
  女子点点头,抚了抚额前垂下来的卷发,一张精致而美丽的脸呈现在我面前。
  我从钱夹中抽出那张与杜维宇的合影,递到她面前,"你能帮我看看,是这个人吗?"
  女子迎着烛光,仔细打量那张照片,脸色微变,皱了皱眉反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我叫傅永娴,他叫杜维宇,他是我的男朋友。"
  女子略作思考,然后嫣然一笑,"那你一定认错人了,刚刚站在路灯下的男子,是我的朋友,他叫武思其,也许我们看见的,不是同一个人。"
  "你确定?"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为何不能确定。"
  "他在哪里,能不能让我见见他?"
  自我见着的那个身影消失后,那盏路灯下再未出现过别的人。我着实不能相信,那位穿着我送给杜维宇的风衣的男子,那位无论身形、拿烟的姿势一如杜维宇的男子,居然不叫杜维宇。
  女子不再给我答案,自顾着从包里抽出一本书来阅读。在昏暗的烛光下,我瞧见书上的文字都是我不懂的,却又仿佛在何处见过。
  "走吧。"何书杰拍拍我的肩。
  "那是杜维宇,那一定是杜维宇。"我喃喃自语。
  "小娴,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杜维宇被火化。你应该记得,他还有一小部分骨灰,坠在你的胸前。"
  我通过脖子上悬挂的丝线,慢慢拉出那个小玻璃瓶,里面白色的粉末是我的杜维宇。当初将杜维宇的一部分骨灰装进瓶里随身携带,其一是为了怀念,其二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杜维宇已经离去。只不过第二个原因,连我自己也不愿承认。
  装有骨灰的小玻璃瓶如真理般告诉我,路灯下的男子,不可能是杜维宇。
  "打扰了。"我站起身子,离开有间茶舍。
  何书杰跟在我身后,沉默不语。
  出了有间茶舍,我放缓脚步,轻声对何书杰说,"对不起。"
  如他所说,我的所作所为,全是犯傻,一个我亲眼见着被火葬的人,怎么会存留在人间?那些灵异志怪小说,也不过只是小说而已。
  "你刚刚跌伤的地方,还痛吗?"
  经他提醒,我才忆起下车时那重重的一跤,挽高裤角向膝盖望去,蹭破皮的地方已经渗出血来,可是,我居然不知道痛。
  当一处痛胜过另一处痛时,轻微的那处痛,会被掩盖,会被忽视。
  就像我如今,心痛胜过身痛。
  "我何尝不希望杜维宇还活着,可是,他死了,这是事实。你若没办法接受,就永远无法开心。"何书杰扶着我,边走边道。
  "我知道他死了,只是不愿相信罢了。相识十几年,有太多的快乐悲伤与他共度,怎么能说没了就突然没了呢?"
  "要让自己将来活得开心,就要学会忘掉曾经的开心,小娴,你懂吗?"
  我缓缓点头,这道理我何尝不懂。但忘掉一个深爱的人,谈何容易?如若能轻易忘掉,那还算曾经深爱过吗?
  何书杰一直送我回家,叮嘱我早点休息后,才转身离去。
  可我又如何能够这么早入眠?放一张鲁宾斯坦所奏的"月光"在碟机里,我静默地伏在窗台上,遥望窗外。
  这张CD,是在得知杜维宇有心脏病后,我陪他一起去音像店买的。
  彼时,杜维宇告诉我,鲁宾斯坦曾在九十一岁高龄,在双眼近乎失明,右耳渐渐丧失听力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一个钢琴演奏家,他的记忆仅仅存在于手指、耳朵和眼睛这三个地方。而且只有眼睛的记忆,才是唯一值得信赖的。在我这九十一年的人生当中,现在才是我进入到无限的视野当中的时候,它不被时间和场所所限制,而且对于未来更是处于一种向前迈进的阶段。我的音乐正是我的人生,今后我的人生将会更加开阔,我的音乐也将更加能体现出其深层的含义。"
  "他在如此恶劣的身体状况下还能保持这样的信心与活力,我为何不能呢?"当日,听着这张CD里播放的"月光",杜维宇如此安慰我。
  我只是不争气地在"月光"中流泪,他被诊断出患了一种随时会离世的疾病,却还能够反过来笑着安慰我。
  "音乐不止,生命无尽。"杜维宇一直用这句话鼓励自己。
  可如今,音乐还在奏响,杜维宇的生命,却已经消逝。
  窗台上,置放着那钵仙客来与杜维宇的遗像,照片里,杜维宇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容。可是,那么年轻的生命,那么灿烂的笑容,现今只能印在照片上了。
  相框旁边,斜倚着两个款式一模一样的手机。这两个旧款的手机,一个是杜维宇的,一个是我的,它们的来电响铃,是杜维宇自编的铃声--"月光"。当日杜维宇提着两个盒子回到家里,把其中一个放在我手里,告诉我,"这是属于我们俩的专有通讯工具,只要这对手机奏响'月光',就表示我们在思念彼此,只要这对手机永不欠费,我们也不会在人海中走散。"
  一年来,不论再怎么沮丧,我都没有忘记给这对牵连着我们的手机缴费,但即便手机永不欠费又怎样,我们其中的一个已经不在服务区。
  收回目光,止不住低叹。
  路灯下那个斜倚的身影,究竟是谁?若不是你,为何能带给我如此熟悉的震撼;可若是你,你又怎舍得再一次弃我而去,忍心让我如此寻寻觅觅?
  我披上外套,向门外走去,久违一年的有间茶舍,我需要一杯百合花茶安抚心神。
  经过那盏路灯,驻足而望,夜色中,仿佛一缕薄烟旋绕着升上高空。
  推开有间茶舍厚重的大门,立刻有侍者迎上前来。
  "傅小姐,久违了。"
  仔细一看,原来是阿成,他是T大的学生,算起来,还是我的学弟。一年多未见,我差点忘记他的模样。
  "是啊,许久没来了。你呢,还没攒够钱买一枚钻戒?"他曾经告诉我,来此打工的目的,就是为心爱的女友买一枚她一直想要的钻戒。
  "还没攒够一半的钱,女友就弃我而去了。"阿成悲哀地说。
  "为什么?"
  "因为另一个男人可以很轻松地为她买无数枚钻戒。"
  "是她不懂得珍惜你,她会后悔的。"
  "不用安慰我,事隔半年,我已经想通了。"阿成露出一个微笑,"仍然是一杯百合花茶?"
  我点点头。
  看着阿成忙碌的身影,我多希望能如他一般,一句"我已经想通了",放下背负的感情,开始新的人生。可是,这对我来说,何等困难。
  也许,我的放不下,是因为杜维宇从未离弃我,而我,也时时刻刻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
  侧头向窗边看去,刚刚那名卷发女子坐过的地方,现时现刻坐了一对情侣,他们用两根吸管同喝一杯饮料,无比浓情蜜意。
  "我能在这里坐下吗?"一名男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回过神望去,一脸的讶异。
  "是你?"
  眼前的男子,居然是在飞机往返途中都遇见的那位。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不期而遇。
  "我们真有缘。"男人也在同一时间认出我,伸出手与我相握,"穆若权。"
  "傅永娴。"我向他微微颔首,"请坐吧。"
  阿成在此刻端上我的百合花茶,将转身离去时,我叫住了他。
  "今晚你有见过杜先生吗?"
  "你是指一年前经常与你一同光顾的那位先生?"
  我点点头,"对,就是他。"
  阿成思索片刻道,"杜先生仿佛也有一年多没光顾了。"
  "你再仔细想想,今天晚上他有没有来过?约摸两个小时前。"我急切地问,害怕见他又一次摇头。
  "两个小时前不是我当班,但是我可以帮你问问。"
  "那谢谢你了。"我抄下自己的电话给他,要他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你在寻找一个人?"穆若权问我。
  "嗯。"我点点头,随后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我寻找的只是回忆,只是幻影。"
  "为何这样说?"
  "你不会明白。"我喝掉一大口百合花茶,借此安抚心神。
  "有回忆的人,应该是幸福的。"
  "拥有回忆,有何幸福?无论是悲伤的还是幸福的回忆,最终只能带给我们痛苦。"
  "幸福的回忆也能带来痛苦?"
  我点点头。
  回忆,原本就是痛的流露。于悲伤的过往,忆起一次,诚然会伤心一次,而对于快乐,回忆何尝不带给我们无尽怅惘。因为,回忆,即意味着已经回不去。
  "你等的那个人,是你的爱人吗?"
  "嗯。"
  "你很爱他?"
  "当然,否则我不会在这里等待。"
  "他也很爱你,是吗?"
  杜维宇爱我,是毋庸置疑的事,但是,如果他能回来,能重新在这个世界上开开心心地生活,我宁愿他不那么爱我,甚至忘了我。
  "我宁愿用他对我的爱,换回他生活在这个城市。"
  "他不在这个城市?"
  "总有一天,他会回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望着窗外的那盏路灯,却未发现穆若权眼底流露出来的担忧。
  周末的下午,庄亚妮约我逛街。在约定见面的地方,我见到着一袭粉红色羊绒外套的她,令我惊异的是,她居然将一头乌黑的秀发剪短。
  "怎么舍得将头发剪掉?"比了比她的头发,几乎与我的一样短。
  "多年来,一直留长发,突然想改变发型。"她嫣然一笑,在我身侧转了一个圈,"你觉得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但是第一眼总觉不习惯,多年来,看惯了你留长发。"我挽住她的手,指着橱窗中反映的人影说,"不过这样也好,你看看,我们更像两姐妹了。"
  橱窗里的两个人影,差不多一样的发型,肩并肩站着,笑得灿烂。
  "不知道书杰会不会介意我将头发剪成这样。"过了一会儿,庄亚妮有些担忧地说。
  "应该不会。"
  "为什么?"
  "记得很早以前,我、杜维宇还有他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影片里两个女主角一个长发,一个短发。当时,我问过他们喜欢长发还是短发。"
  "他们怎么说?"
  "你关心的是何书杰怎么说吧?"我眨眨眼故意逗她。
  "当然,你快告诉我。"庄亚妮从不掩饰她对何书杰的关注与在乎。
  "他说这个问题幼稚,不愿作答。"
  "我还以为他会说喜欢短发。"庄亚妮一脸的失望。
  "最后,在我再三逼问下,他告诉了我你所猜测的答案。"
  "那他一定会喜欢我的新发型。"庄亚妮欣喜地抚了抚自己的短发,随后又埋怨我说,"你应该早一些告诉我,这样,我就可以在刚认识他时,将头发剪短。"
  "为了他,你真是什么都肯做。"
  "命都可以不要,何况是头发。"庄亚妮夸张地说。
  看着她夸张的神情,我不由得迷惑了,这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骄傲的女人吗?我与她只不过错过了一年的时光,未料到她居然变成这样。
  也许,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
  记得她喜爱的女作家曾写过这样一段话送给爱人,她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此刻的庄亚妮,就是低到尘埃里的那个她。而我,又何尝不是。只是我与她不同的是,我已经不能欢喜地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了。
  "那个时候你留着短发吗?"庄亚妮突然问我。
  "你应该知道,我不太会扎辫子,头发又严重地自然卷,一直以来,都是齐耳的小卷发。"
  "嗯,对,我怎么忘了。"庄亚妮长吁一口气,顿了顿,她告诉我,"听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一场大雪。"
  "这个城市许久没有下雪了。"我望了望惨白的天空,怅然地说,"上一次下雪,杜维宇还在我身边。我记得我们在大厦前面的空地上,堆了一个正在弹钢琴的雪人。"
  "你还是无法忘记他?"
  我轻笑一声,"这个问题,永远只有一个答案。"
  "上次我跟你提过的心理医生,你有去看吗?"
  "我没有去看医生的必要。"
  "我也不知道你是否有这必要,但去看看,对你会有帮助,书杰也是这样认为的。何况我们医院聘请的这位来自德国的心理专家享有盛名,许多有严重心理困扰的人,在与他交谈之后,症状减轻了许多。"
  "何书杰说对,你就不会说错。"我不满地说。
  "小娴,我们这是为你好。"
  "他是否还告诉你,那天我在有间茶舍外看见杜维宇。"
  "他说那只是你的一个幻觉。"
  "可那天,我是真的见到杜维宇,他倚在路灯下,吸一口烟后,抬头遥望夜空。以前约会时,他就是这个样子站在远处等我。"
  "那只是你脑海中特别深刻的记忆,因为思念太深,所以会显现在眼前。有些场景,反复多想几次,你就分不清哪些是你的想象,哪些属于你真实的记忆。"
  "怎么可能只是我的想象,他曾那么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也许真的要去看医生,我们亲眼目睹杜维宇的离去,你所描述的那番情景,不会出现。"
  "你们为什么都不信我?"
  脑海中,又浮现出艾忠国的身影,他的灿烂的微笑,蹩脚的中文,甚至他耸耸肩洒脱的样子。
  神情突然变得黯淡,伤感一时间聚满心头。
  庄亚妮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包里抽出一张名片放进我的大衣口袋。
  "这是那位心理医生的名片,你何时想通,就去找他聊聊。预约的时候,告诉助理是我介绍的。"
  我将手伸进口袋里,掂着这张名片,没有摇头,亦没有点头。
  如果点头答应去看心理医生,是不是就意味着连我自己也承认,那路灯下落寞的身影不属于杜维宇?更为难受的是,心理专家会让我无时无刻不清楚地意识到,杜维宇已经死去,永不会回来。
  我害怕这样的清醒,也无法面对,就像近一年来从不敢去正视杜维宇位于西山的坟墓,情愿自己活在半醒半梦中!
  与庄亚妮作别后,我来到有间茶舍。这些天的晚上,我常常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一杯百合花茶,目视窗外。但许多天过去,窗外的路灯下,并没有因为我的企盼而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傅小姐,又来等杜先生?"
  阿成每天都要这样问我,而我,也总是点点头。他并不知道杜维宇已经亡故,我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无比正常,仿佛一个痴情的女子等待夜归的情郎。
  今天的有间茶舍并没有太多人,也许是因为天气吧!窗外如鹅毛般的雪花片片飘落,如非必要,谁愿意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看来今天并不算忙碌。"
  阿成笑了笑,"都怪这气温下降得太厉害。"
  "我喜欢下雪。"
  "下雪后天气会变很冷,一般的女孩子都因为怕冷而不喜欢。"阿成望着窗外的飞雪说,"我以前的女友很怕下雪,每每遇上这样的天气,回宿舍的路上,她都会把手伸进我的怀里取暖。"
  "能有一个怀抱取暖,是女人的幸福。"我望了望窗外那盏路灯。我的那个怀抱,已经不在。
  "能让心爱的女人取暖,更是男人的幸福。"阿成叹了一口气说。
  "你仍是没能忘记她?"
  "有些记忆不能奢望完全忘怀,我们只能尽量做到回忆时不那么悲伤。"
  我笑了笑,其实,我也是怕下雪怕冷的女子,只不过因为突然想到,如果那天也在下雪,那该多好。积雪铺在地上厚厚的一层,若是那样,杜维宇就算消失,我也拥有印在雪上的脚印,即便立刻会融化,却也能证明,那个身影不是我的幻影,他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大明还没有回来?"我问阿成。
  阿成微微摇头,"我并不知道他已经请了假第二天回乡探亲,真不好意思。"
  我口中的大明,是指阿成的同事--那个在我看见杜维宇的夜晚,在有间咖啡当班领座的侍者。
  "没关系。"我笑了笑,隐匿住失望。
  "情人节之前他会赶回来的,那一天,是全年之中最繁忙的几天之一。"
  "希望如此。"
  《月光奏鸣曲》一次又一次地轮回播放,冷冷清清的茶舍因为此曲而变得温情。为何这里总是播放着这首钢琴曲?难道也有这样的一个人,拥有着因此曲而维系的一段往事?
  我忍着好奇没有询问阿成。
  同样一首曲子,在每个人的心中,诉说着不一样的心情,我又何必去探求?
  沉思间,听见有人叫我。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何书杰坐在我的对面。
  他招招手,向侍者要了一壶普洱。
  "这么晚了,还要一大壶茶,喝了会失眠的。"
  "你也知道很晚了?怎么不回家?"面对我的他,总像一个长者。
  "你是刻意来找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要找总是能找到。"他微微一笑。
  "要找总是能找到。"我轻轻重复何书杰的这句话,难过地想,要找总是找得到,那么我寻寻觅觅这么久,为何还是不能找到杜维宇?
  那么他呢?那个曾斜倚在路灯下的身影,他又可曾寻找过我。
  因为担心他找不着我,我不愿搬家,不远万里飞去我们曾相约的地方,重复着往日走过的路线,甚至长时间流连于我们曾经经常光顾的茶舍。可他,为什么还是不能找到我。
  是找不到,还是从未寻找过?
  "你在想什么?"何书杰问我。
  "没,没什么。"我缓过神来,对他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微笑,指着侍者刚端上来的一壶普洱问他,"为什么你总是喝普洱,并且十几年来总也喝不厌倦?"
  "因为它越陈越香,越是极品茶味越淡薄。"
  "喝茶不正是喝一点茶味吗?"
  "品茶与恋爱一样,并不一定要太浓的味道,淡而长久也许才是最好的。"
  "你与庄亚妮的爱情,是不是像普洱?"
  "我只是打个比方,并没有说自己。"他为自己再斟上一杯茶,"你要试试普洱的味道吗?"
  "不要,我还是比较喜欢自己这杯。"
  "你那杯已经凉了,为什么不试着换换口味?"
  "那你能不喝普洱吗?"
  何书杰突然笑了,无奈地摇摇头,以示对我没有办法。
  "你看,我们都是执著且不轻易妥协的人。"
  "这样的人活着会很累。"
  "是啊。"如果我能换一种口味,那该多好!不那么执著,就能够轻易地放下一段已经逝去的感情。
  "听亚妮说,你报了秘书的培训课程?"
  "嗯,已经上了一段时间的课了,你又不肯徇私,我若不把技术学好,如何去你的公司混饭吃?"
  何书杰被我的话逗笑。
  "会开玩笑,这我就放心了。"顿了顿,又问,"是夜间课程?"
  "周一至周五夜间,有什么问题?"
  "晚上回家太晚,会害怕吗?记得小时候,你最怕夜里一个人回家。"
  "我已经不是十几岁时的傅永娴了。"
  "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何书杰握着我的手说。
  我也多么希望,能够永远活在十几岁的年岁里,从在钢琴班第一眼看见杜维宇开始,直到他离开的前一天。终我一生,反反复复过这十几个年头,我也不会觉得厌倦。
  或者,只给我重活一次的机会,若是那样,我就可以在一年多前提醒自己不要锁上琴房的门,让自己能即时将杜维宇的生命挽留。
  "你有想过回到过去的某个时刻,改变什么吗?"我问何书杰。
  我以为他会回答说没有,像他这样成功的人,会想改变什么?事业、爱情,一个男人该有的,他全有了。不料,他却点了点头。
  "你想改变什么?"
  "这个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你想改变的事不能见光吗?"
  "嗯。"他居然肯定地点点头,"你呢?你想改变的又是什么?"
  "我也不会告诉你。"
  也许每个人,即使看起来再幸福,也会有人生的缺憾,也有想过回到过去将它更正。可是真实的人生,又如何能够更正,假使能够回去,也许终究要迟上一步。就像我与杜维宇一同看过的那部影片,至尊宝一次又一次地利用月光宝盒回到过去,以求能挽回爱人的生命,但最终,只能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我们无法回到过去,能做的,只能企盼将来。
  而将来,能否从有间茶舍的大明那里获得一个肯定的答复?我能否等到杜维宇?
  某天下课后,接到阿成的电话,他告诉我大明提前回来了。
  "他在哪里?"我飞速赶到有间茶舍,气喘吁吁地问阿成。
  "在里面换制服,一会儿就出来。"
  话落,我就瞧见有一个人朝着我们走过来。
  "他就是大明。"阿成为我们介绍,"这是我对你提过的傅小姐,这些天她天天来这里等你。"
  大明是个精瘦的小伙子,一双眼眸流转着灵动,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相片,皱着眉头略作思索后摇了摇头。
  "对不起,傅小姐,那天晚上我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你再仔细瞧瞧。"我急切地央求,从包包里拿出许多杜维宇的照片摊在桌上,"也许这张照片不像他,你看看这些。"
  "我的记性出了名地好,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大明骄傲而笃定地说。
  "对,大明拥有一颗很好用的头脑,客人的外貌与喜好,他都能记得很清楚。他说没有见过,就一定没见过。"阿成接着道,"我不知道你与杜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若真心要见你,一定会去找你的。"
  "难道真的不是他?"我茫然地看着那盏街灯,那个身影,只是浮现在我眼前的一个记忆幻影吗?
  "对不起,帮不了你。"大明歉然一笑。
  "没关系。"
  正如阿成所说,如果杜维宇真心要见我,又何须我如此寻觅,他即便只剩下魂魄,也不会忘记归家的路。
  也许,我认为他存在,只是在造梦,造一个虚假的能完成自己心愿的梦,包括琴声,包括曾经见过的身影。可是,世事的真真假假,谁又分得那么清楚明白?
  现在回想,包括曾经与杜维宇的相处,包括月余前相遇艾忠国,甚至包括留有余味的苹果酒,都像是曾经的一个梦,只不过是来得更真切些。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一定要分那么清?
  我们都活在自己造的梦中,只是不自知罢了。
  
  第三章同病相怜的思念
  二月末,我成功地进入何书杰的公司,成为新业务中心的秘书。如之前许下的承诺,他没有给我任何帮助,公司里也无人知晓我与他之间的关系。
  "我真羡慕你。"庄亚妮在吃饭的时候对我说。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能与书杰朝夕相处,你知道吗?我与书杰已经三天没通电话,五天没见面,七天没有一起吃饭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忘掉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你绝对不会忘记他的样子。"我肯定地说。
  "可是我担心他会忘记我的样子。"庄亚妮有些沮丧。
  "那你为什么不主动联络他?"
  "我怕打扰他的工作。"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不过他的确很忙,最近公司开拓新业务,他是决策者,自然要在初期多耗精神。"我安慰着庄亚妮,"等一切都上了轨道,他放心将事情交由手下处理了,情况自然会好转。"
  "不知要等多久,我怕时间太长,他会忘记我。"
  "怎么会。"
  "为什么不会,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动物。"
  "何书杰不会。"
  "可他也是男人。"
  "但他是喜欢喝普洱的男人。他曾告诉我,普洱是一种越陈越香的茶。而你,是他的普洱茶。"
  "他是这样说的吗?"庄亚妮充满期待地问。
  "嗯……是。"迟疑片刻,我还是点了点头。记得何书杰告诉我喜爱普洱的缘由时,我问过他这个问题,那个时候,他没有作任何正面回答。
  也许男人都是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动物,对于情感的倾诉,永远没有女人直接而有力。
  就如同女人可以轻易地对喜欢的人说我爱你,而男人却不愿将我爱你三个字挂在嘴边,他们宁愿用行动来表示这三个字里隐含的情意。
  我在心里找了一大堆理由说服自己,刚才的谎言并不是一个谎言,那只是一个迟到的事实。
  再次遇见何书杰时,我试图将这个谎言变成事实。
  "我上次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我对他说。
  "什么问题?"
  "庄亚妮会是你的普洱吗?"
  面对这个怪问题,何书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思量了半晌,他才猛然醒悟我所指何事。
  "怎么突然又提到这个问题?"
  我将之前与庄亚妮的对话转述给他。
  "我并不想欺骗亚妮,所以需要你肯定地答复。"
  "你觉得是还是不是?"
  "当然是的,据我所知在庄亚妮之前,你没有别的女友,她应该是你最早的爱人。你对庄亚妮,会像对普洱那样,一直钟爱,始终不变,是吗?"我再一次向他寻求确认。
  "你说是就是吧。"他的回答,像是在敷衍,也许是觉得这些问题太幼稚。
  "怎么说得好像是我在逼你?"我不满地说。
  "谁都逼不了我。"他苦笑。
  "你对庄亚妮应该多一点甜言蜜语,每天至少一次地告诉她你有多爱她。女人都爱听,你知道吗?"顿了一会儿,我说,"你还要抽空多陪陪她。"
  在我一大段接一大段告诉何书杰爱情真理的时候,他非常沉默地听着。
  我错以为何书杰不懂得怎样恋爱,以为他需要我的教导,却不知,人天生就是会恋爱的动物,如同哺乳动物天生就知道如何去吸吮母亲的奶汁。
  情话谁都会说,关键是那个人是否愿意说以及对谁说。
  而我,为什么会担心何书杰与庄亚妮的爱情,是潜意识里,我已经察觉到他们的爱情出现了危机?
  每天有规律地上下班,花大部分精力处理工作上的纷繁琐事,我以为我已经逐渐忘掉了杜维宇。
  就连何书杰也这样认为,那天下班后,他将一串钥匙放在我手里。我一眼就认出,那是琴房玻璃门的钥匙。
  "你已经不需要我替你保管了,不是吗?"
  我将钥匙收进包包里。
  "是不是总监告诉你,我的工作表现不错,所以你用这个来奖励我?"
  "他向我夸过你,说你是他的得力助手。"
  "他平日样子很凶,未料到会在背后表扬我。"
  "他是个面恶心慈的人,记得我刚接手公司时与他一起去看《泰坦尼克号》,在杰克死的时候,他居然流下眼泪。"
  "不会吧。"我想起那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心总监,平日不苟言笑的他,会为了一个虚构的爱情故事而落泪?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非常柔弱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不能触碰的,一碰,就会流泪。
  "这是他难以启齿的往事,也是他的秘密。"
  "为了回报你,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公司里许多女孩子暗恋你。"
  何书杰笑了笑,对我这个秘密仿佛并不感兴趣。也许从小到大,暗恋他的人太多,他已经麻木。
  在我的记忆里,何书杰从未追求过女孩子,也从未欠缺过女孩子的追求。家境外貌品学都如此出众,还能像理查德·克莱德曼那样弹一首首浪漫钢琴曲,这样的男生,放在哪里都会是女生争先恐后暗恋的对象。
  自我认识他起,总是有许多女生打听到我与他的关系,于是用一些小玩意儿贿赂我请我替她们鸿雁传书。
  那时的我太小,而那些大姐姐们给我的东西总是太招人喜欢,所以,我经常为了几块钱的东西出卖何书杰。
  记得有一次,一个身材高挑,相貌出众的女孩子将一只手编的手带戴在我手腕上,然后递给我一个画满红心的信封,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何书杰。
  "你能教我怎么编这种手带吗?"我将信收好后,叫住了打算离开的她。
  这种用彩色丝带编成的手带,叫做幸运手带,那个时候,学校里非常流行编织这个。据说将幸运手带戴在手腕上,就可以得到上天的赐福。我一直想亲手编一个幸运手带,送给杜维宇。
  女孩听闻我有事求她,立刻与我谈条件。
  "如果何书杰同意与我约会,我就教你。"
  "可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你会有办法的。"女孩子抛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放学后,我在高中部教学大楼前等待何书杰。那个时候,何书杰读高三,已经很少去老师那里学弹钢琴了,我与杜维宇如果有事找他,多半会在这里等。半个多小时后,我终于看见斜挎着书包的他。而他,也在第一时间看见站在门口向他招手的我。
  "小娴,你找我有事?"他几大步走到我面前。
  我将那封信放在他手里,他看见信封上画满的红心,甚至未拆开,就将信扔进身旁的垃圾筒里。
  "你又不看?"我已经见惯他处理情书的方式。
  "没有必要看。"他低下头,笑着说,"杜维宇呢,怎么没与你一起来?"
  "他去学琴了。"我皱着眉,在心里盘算怎样向连情书都不会拆看的何书杰提出那个过分的请求。
  "有什么事吗?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何书杰问我。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先答应了我再说。"
  "嗯。你说吧。"
  "我想请你答应与写这封情书的女孩约会。"我指了指垃圾筒,小声对他说。
  "先是传情书,而后是要我答应约会,以后会是什么?"何书杰皱了皱眉头。
  "我只是想学怎样编幸运手带,仅此一次。"
  "幸运手带?"
  我将我想学编幸运手带送给杜维宇的事告诉他,然后拉着他的衣袖低声哀求,就像小孩在大人面前撒娇,越求越觉得自己可怜,泪花在眼里打转。
  看见我流泪,何书杰极不情愿地点头,"好好好,我去,下不为例。"
  那一次,是何书杰在中学时期唯一一次与女生约会,结果如何我不得而知,但那个女生在约会后的第二天,不但不教我编手带,连见到我都不与我打招呼了。
  我不知道她与何书杰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唯一遗憾的是,不能替杜维宇亲手编一只幸运手带。
  事隔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编了一只幸运手带为杜维宇戴上,上天是不是就会赐福给他,不会那么早夺去他的生命?
  花了周末一整天的时间,我将琴房彻底清理出来,积了一年的灰尘,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可压在我心头的那一段情感往事呢?能随着灰尘的消失,而杳无踪迹吗?
  然而有些往事,是注定不会如烟散去的,我们以为已将它遗忘掉,那是因为我们自己不愿意再想起。但它还是永远存在于心底,会因为一件不经意的事,或某个与之相关联的物体,重新入侵你的心灵。那么浓烈而迅速,使人不可抗拒。
  琴房一角置放着的纸盒子,就盛载这样的往事。
  这个盒子里面,装着历年来杜维宇送给我的礼物。这里面,也盛着我曾经无数个"好开心"。
  纸盒一角立着的,是一个洋娃娃,这是当时价格最便宜的那种,穿着布纹裙子,扎着两个很普通的羊角辫,土里土气的样子。那个时候,我在家里已经拥有很多个更漂亮精致的洋娃娃,所以收到这个礼物时,并没有非常兴奋。
  我甚至记得在我接过礼物时,杜维宇明亮的眸子在那一刻变得黯淡,那时的他已经很在乎我是否喜欢他送的礼物。
  后来,我才知道,这份在我眼里土气的礼物,居然是杜维宇省下学琴时孤儿院老师给他的午餐钱为我买的。
  我已经遗忘掉当时有怎样的怔惊,但自此以后,与小区里的孩子们一起玩家家酒时,我都带着这个娃娃。伙伴怀里拥着的娃娃都比我的要美,甚至有一个小女孩指着我的娃娃对我说,"傅永娴,你再带着这个丑娃娃,我们就不要你玩了。"
  自然,我没有放下我的"丑娃娃",我的选择是,不再与她们一起玩耍。
  它怎么会是丑娃娃?她只是没变成公主的灰姑娘!而杜维宇,是那个王子--我把怀里的娃娃,当成了自己。
  洋娃娃的身旁,是一双白袜子。这双袜子,已经被缝补过许多回。
  得到这双袜子的前一天,我与杜维宇计划去琴房隔壁的果园偷橙子吃。这个计划当天就被我们付之行动。我们摘了许多香甜的橙子抱回来,唯一遗憾的是我损失了一双袜子--新买的袜子被坚硬的树枝钩了一个大洞,虚了边,再高超的手艺也缝不好了。
  记得当时,我非常伤心,橙子吃在嘴里都觉得没有甜味。
  第二天,杜维宇从参加少年钢琴大赛所获得的奖金里,拿出少许钱买了这双白袜子,偷偷塞进我的书包里。
  那段年少的岁月,我经常穿着这双白袜子,破了补上还接着穿,直到最后害怕再穿破就无法补好,于是洗干净收进纸盒子里。
  我拿着这双袜子,往脚上套去,可惜我的脚已经长大,只能套进去一半。
  但,即便只套进一半,那温暖的触感,依旧从脚心传到心脏。
  盒子最上面的一厚摞琴谱,是杜维宇用手抄写的,比平常的琴谱,字要大许多。送我这份礼物的缘由是一场失败的钢琴过级考试。
  没能通过考试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还是伤心地躲在琴房里哭泣。杜维宇坐在我的身旁,安慰对弹琴已经失去信心的我。
  他说,"以你平日的成绩应该能过,这次只不过是发挥失常。"
  "我已经很正常地发挥了。"
  "那一定是练琴时什么东西影响了你。"
  "怎么会?我们是一起练琴的,那些东西怎么不影响你?"我反驳他。
  "那……"杜维宇从未如此安慰过人,一时语结。
  十几岁时的杜维宇,拥有"钢琴神童"的称号,在台上表演的他,受万人瞩目,神情孤傲,在钢琴前挥洒自如。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低声下气,站在我面前不知如何应对。
  我擦干泪抬起头,瞧着他一副紧张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不是正难过着,怎么又笑了?"
  "因为我知道是什么影响了我。"
  "什么?"
  "是琴谱。"我指着钢琴上放着的一堆琴谱告诉他,"琴谱上的字太小了,我练琴的时候看不清楚。"
  这是一个太牵强的理由,我也只是随口说说,没有想到几天之后,杜维宇将一厚摞手抄的大一号琴谱放在我面前。
  "这样就没有什么影响你了。"他说。
  当然,在拥有这份琴谱后,我依旧没有通过过级考试。
  弹琴,是要靠天分的。
  聪明如杜维宇何尝不知,只不过他虽对人孤傲对我却一味地纵容。
  …………
  太多的东西勾起我的回忆,我幸福地将所有的礼物摊在地板上,一个个排开,然后自己睡在中间。或开心,或落泪,再一次温习与杜维宇走过的日子。
  忽然,我听见"月光"奏响,那不是钢琴声,而是手机铃声。来不及穿上鞋子,跑进卧室里,从包包中掏出正在清脆响铃的手机,拿在耳边着急地喂了几声,随后才发现,居然忘记按下接通键。再次将手机放在耳边,对方却已经挂断。
  对着毫无声讯的电话,我凄楚地问,"杜维宇,是你吗?"
  除了他,还有谁知道这个私秘的电话号码,我固执地以为这不是拨错号,而是杜维宇对我的召唤。
  可是为什么每次我们都只能擦肩而过,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忽而让我充满希望,但更多的时候,却让我失望。
  我去电信公司查询来电显示中的电话号码,最后发现,这个号码,属于有间茶舍对面的磁卡电话。
  这一定不是巧合!
  寒风中,我找到那个电话,拿起话筒,拨通我的手机。
  "月光"又一次奏响,手机的讯号灯一闪一闪,我仿佛看见杜维宇站在这里按下号码的情景。
  杜维宇,你究竟在哪里,我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呐喊。如果恋人的心,是有心电感应的,那么,你能听见我的召唤,能感受到此时此刻思念带给我的煎熬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下班后我都会去那个磁卡电话亭,站在那里,一等数个钟头。虽然已是初春,但室外的气温还是很低,我穿着薄薄的毛衫,立在冷风中。
  一旁书报亭的老伯看不过去了,拿着一件大衣走到我身旁。
  "姑娘,你是在等一个人吗?天这么寒,披上这件衣服再等吧。"
  我摇了摇头,拒绝老伯的好意。
  "何苦呢?"他摇了摇头,缓缓走开。
  他不知道,我是在存心折磨自己!
  我始终相信,杜维宇就在附近,他只是躲在某个角落里,不肯现身见我。而我这样瑟缩在风中,他终有一天会不忍,会走过来将我拥进他温暖的怀抱里。
  然而,在我还未等到杜维宇的怀抱时,却患了重感冒。严重的流涕、喉痛与头晕。
  但我依旧在下班后站在那里,面对空空的路面,迎着凛冽的寒风,等待。虽然这是多么渺无的希望,却是一个希望。
  再小的希望,都比绝望要好。
  终于有一天,我的头一阵眩晕,两眼一黑,扶着磁卡电话,只感觉身体慢慢下滑,然后知觉全失。
  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床上,何书杰沉着脸坐在床边。一定是路人从我的电话簿里找到他的电话号码,然后打电话通知他来。
  "你来了?"我虚弱地向他笑了笑。
  "书报亭的老伯把这些天的事都告诉我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我还以为你已经放下所有的事,以为你决定开始新的人生,未料到你还是这样自己糟蹋自己。你为什么总是要人担心?要让周围的人为你费心费力?"他的语气严厉至极。
  我从未见过何书杰如此生气,即便是在公司,下属犯了再大的错误,他也没有这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要操心的事,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不可能时时刻刻有人扶着你走,不可能每一次在你危难的时候都会有人在你身边帮助你。你需要做的是振作起来,自己照顾好自己。"顿了一会儿,他又道,"再这样下去,杜维宇泉下有知,也难心安!"
  这是第一次,何书杰如此严厉地指责我,也是近一年来,他第一次主动向我提及杜维宇,未料到却是用这样一种方式。
  "你可以不管我。"我噙着泪水委屈地说。
  "只要你说你不用我管,我以后就再也不管你。"何书杰有些激动,他站起身来直视着我的脸,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这使我有些担心,他真的不再理我了吗?
  我不敢凝视他的眼睛,抓着被子蒙住自己的脸,在黑暗中呜咽。
  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一个已经用死亡的方式离开了我,另一个难道也要就此弃我而去?在那一瞬间,我才明白,何书杰在我心中有多么重要,我竟是如此害怕失去他。
  片刻之后,有人轻拍我的被子,接着庄亚妮柔和的声音传来。
  "小娴,起来喝点稀粥。"
  我揭开被子,环视整个病房,何书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我从没见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庄亚妮说。
  我一口接一口吃着庄亚妮喂我的稀粥,眼泪不断涌出来。
  "他也从来没这样骂过我。"
  "他骂你是因为他担心你,恨你不懂得照顾自己。你没看见你还在昏迷中时,他心痛的神情。"庄亚妮放下碗,抽一张纸巾替我擦了擦嘴角的污渍,"他从来都没有如此紧张过我,若不是我们三人之间如此特殊而深厚的感情,我真的要怀疑他爱的人是你。"
  "怎么会,他怎么可能喜欢我。"
  "你也不会爱上他,对吗?"庄亚妮注视着我,很认真地问。
  我点点头。
  "刚刚我买粥回来,无意间听到你们的对话,书杰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庄亚妮叹了一口气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应该试着调整自己的情绪,周围的朋友再关心你,也分身乏术。比如今天,书杰为了送你来医院,缺席了一个重要的会议。"
  "亚妮,你也在怨我吗?"
  "没有人怨你,只是认为你可以让自己活得更开心一点,少让我们为你担心。"依旧是温柔的声音,但我分明从语调中,听出一点点埋怨。
  是我病糊涂了吗,还是我的错觉?
  庄亚妮离开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数着针管里一滴滴落下的药水,拒绝去想任何事,但一个个念头还是从脑海里冒了出来,根本不由我控制。
  或许我真该去看看心理医生,把心里纠缠多时的结解开。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何书杰提着一个大口袋出现在我面前。
  "方才我拿了你家的钥匙,替你回去拿了些东西。"他走至床边,将袋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放在床头柜上。那些东西包括仙客来、一件外套还有一些日常用品。
  "也不知道你要在这里呆多久,所以将它也带来了。花是最娇贵的东西,若没有人的照顾,会枯萎的。"他将那钵仙客来放在窗台上,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我。
  看着他那么周全地为我考虑,我的鼻端忍不住发酸。以前我不知道还觉得没什么,自从进入公司后才发现,何书杰的工作是那么地繁忙。在公司里号令群雄的人物,却在这里替我收拾杂物,为我生活上的琐事而操心。
  "你不是不理我了吗?"我问他。
  "我说过要一直照顾你。"
  "可你也说过再也不管我了。"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不知是伤心,还是因为感动。
  "那只是气话。"他拿出手帕递给我。
  "对不起。"我轻声向他道歉。
  "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对不起自己。"他心痛地说,"不要胡思乱想了,早点睡,我会替你向人事部请假。"
  "你也早点回去吧,我知道公司最近很忙。"
  "你睡熟了我再走。"他担心我一个人在病房里会怕黑。
  我立即闭上双眼,逼迫自己入睡,但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将眼睛眯成一条线打量床边的何书杰。他看上去非常疲惫,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可他还是坚持在这里陪我。
  他是真的担心我,兴许他骂了我,他的内心比我还要难过。
  而我,又怎忍心一次又一次地让他为我操心?那一刻,我下定决心在出院后的第一时间去看心理医生。我隐隐感觉到,如果我不尽快变回昔日的傅永娴,我失去的将不是何书杰,而是庄亚妮。
  虽然头一直痛着,但我却清楚地记得庄亚妮语气里的埋怨。
  再要好的友情,也是有避讳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愿意自己所爱的男人,长期照顾与牵挂另一个女人。
  何书杰以为我已经睡熟,轻轻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将盖在我身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他伸手抚顺我额上纷乱的头发,然后悄悄地离开。门在我的眼前被关紧,却没发出一点点声音。他原是如此体贴!
  估计到他走远后,我睁开眼睛。
  窗边的那钵仙客来在夜色中盛放,生命力如此强健,而我,却只能对昔日的赠花人轻轻说再见。杜维宇,为了身边关心我的人,我必须将你忘记。
  两行泪水从眼眶里滑落出来,这一刻,似乎才是真的永别。
  我从何书杰带给我的日常用品里拿出纸巾擦拭眼泪,却忽然发现他捎给我的东西里面,居然有一包卫生棉,并且是我从未用过的牌子。
  是何书杰去超市替我买的吗?
  他一定担心我不方便时还没有病愈,无法自己去超市购买,于是细心周到却又勉为其难地自己去超市买了一包给我。
  可是,他对我的照顾,却让我于心难安,这样细心周到的后面,又隐藏了怎样的情义。
  而我,又能用什么回报?
  感冒痊愈后,我向公司续了一天假,我曾在心里许下诺言,在出院的第一时间里去看心理医生。打电话去预约时间,声音甜美的助理小姐告诉我下午两点就诊。
  我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可以自由安排,最终决定出去逛逛。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呼吸过新鲜空气。
  在超市的货架上,我看见何书杰为我买的卫生棉,那是最昂贵的品牌,比我平日用的卫生棉要贵出一倍。他不知道怎样选购,所以买了最贵的一种给我。
  但,何书杰买给我的卫生棉我曾拆开用过一片,并没有平日使用的那个品牌舒适。
  卫生棉太贴近女人的身体,所以女人会轻易地感觉到它是否合适,最贵的那一种,往往不一定适合自己。而爱情,也因为太贴近女人的心脏,所以没有一个标准能够衡量。
  我在地下商城买了一个体积庞大的心形抱枕,这个抱枕是用红色绒布缝制的,心的两端各自缝着一只大大的手,最为特别的是,中间那红心,只要插上电源,就可以持续加温,像电热水袋那样。
  柜台的服务员告诉我,这个抱枕有一个温暖的名字,叫做:心的拥抱。
  我抱着这样一个抱枕走在街上,街边的人都感到好奇,甚至还有人问我在哪里可以买到。
  是啊,有手的抱枕,怎能不让人侧目。不仅可以抱着它取暖,还可以得到它的拥抱。而如今的我,是多么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哪怕这个拥抱是虚假的,是需要我用全部力量去完成的。
  因为抱枕太过庞大,走在街上要偏着头才能看清前面的路。
  "让一让,让一让。"忽然听到前方有焦急的声音传来。
  正当我想要移动抱枕的位置,看看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时,却被人撞了一个趔趄。那个肇事者甚至没有说一声对不起,就匆匆离开。
  我转过身去,望向那个背影,隐隐觉着这个身影仿佛在哪里见过。黑衣黑裤,一头卷发。
  忽然,我回想起来,这人是那晚我在有间茶舍里遇到的黑衣女子,彼时,我被她告知认错人,她告诉我那盏路灯下斜倚的男人叫武思其。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我收回目光。
  回眸间,却发现迎面走来一个面容相熟的男人,他步履匆匆,张望着前方。
  "穆若权。"我脱口而出。
  他被我的叫声惊住,停下脚步,"不好意思,居然没有看见你。"
  "没关系,一定是我的抱枕太过庞大。"
  "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抱枕。"
  "你是在找什么吗?"
  "找一个人。"他对我抱歉一笑,"现在有点急事,改天聊,再见。"
  目送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自嘲地笑了笑,"为何大家都这般忙碌?"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穆若权如此匆忙去追寻的那个人,就是之前撞到我的黑衣女子,我更无法预料到的是,他们会因为同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与我产生联系。
  我抱着这样一个长着双手的抱枕推开就诊室的大门,刚进门就四处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放下怀里的庞然大物,当我终于在靠墙的沙发上将它安置好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是第一个抱着抱枕来就诊的病人。"
  我回过身望去,看见一张熟悉而亲切的笑脸。
  "艾忠国,怎么会是你?"
  他真的是艾忠国,卷曲的棕发,明亮的双眸,温暖的笑容。唯一改变的是,他的身上套了一件白大褂。
  "亲爱的中国女孩,我们再一次相逢了。"
  "你怎么变成心理医生了?"我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将他从座椅里拉起来上下打量,然后我注意到他胸前的工作牌上写着:HansMueller。
  "这是你的德文名?"我指着那一串字母问他。
  "对,但我还是喜欢你叫我艾忠国。"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名片,递到我面前,"这是我新印的名片,你看我有多喜欢你为我取的名字。"
  我看见名片上印着三个大大的中文字:艾忠国。
  "对不起,我把你的电话号码弄丢了,所以一直没有联系你。"
  "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不是又见面了吗?"
  "说得也对。"我拉着他的白大褂,不太相信此刻的重逢是真实的。过了一会儿,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然后问他,"会痛吗?"
  "当然会痛。"他一脸的无辜。
  "那我就不是做梦了。"
  "病人欺负医生,天下奇闻。"他不满地说。
  "老师教训学生,天经地义。"我得意地眨眨眼,"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当医生,你不是应该在德国那家餐馆弹钢琴吗?"
  我念念不忘初见面时,他弹奏钢琴的模样。
  "我本来就是一位心理专家,遇见你之前就是。早在去年年初,我就从你的朋友那里得到你的资料,也在她那里见过你们的照片。"
  "我的朋友,你是指庄亚妮?"我差点忘记,他们是同一所医院的同事。
  "嗯,那个时候她很担心你的精神状况,所以未经你允许,就将你的部分情况告诉我,向我咨询怎样可以帮助你。"
  "你的意思是,在第一眼见到我时,你就认出我了?"
  他点点头。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居然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你不去演戏真是屈才。"我生气地说。亏我一直当他是朋友,而他,却只把我当作需要治疗的病人。
  "我并不是存心骗你。"
  "每一个骗人的人都会说他不是存心的。"
  "对不起,我只是想帮助你。"他苦着脸向我道歉,过了一会儿见我没反应,又说,"你若不开心,可以再替我改个中文名,但是令尊的中文名,是不能改的。"
  一句昔日的玩笑话,使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啊,如果他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病人,又怎会不远千里陪我在浪漫之路上发疯,又怎会费尽心思哄我开心。
  原来,我在意的并不是他欺瞒了我,而是他是否把我当作朋友,一个交心的朋友。
  "如果你诚心忏悔,就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我不要在就诊室里与你聊天,也不愿对着穿白大褂的你,更不愿自己看上去像个病人。"
  "那你说我们去哪里?"这一刻,他真像个虚心的学生。
  "你抱着这个东西,跟我来。"我将那个"心的拥抱"放在他怀中。他的身型比我要高大,所以抱枕被他拥在怀里并不觉夸张。
  与他坐计程车来到有间茶舍,寻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午后的茶舍,并没有几个人,所以显得特别安静,只有那首《月光奏鸣曲》,在每一个角落里,轻轻地奏响。
  "还记得我们在讷德林根听到的那曲月光吗?"我突然问他。
  "记得。"
  "那个时候,我认为是杜维宇在弹奏,所以循声而去。"
  "可他已经离世,就连你自己也是这样认为,而一个已经故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奏响月光的。"
  "所以我怀疑他还活着。"
  "什么原因使你这样认为?他的骨灰不是装在你胸前的小瓶子里吗?"
  "我之后又亲眼见过他,就在这间茶舍外面的路灯下,他穿着我送给他的衣服,倚靠在那里,手里夹着一根烟。如果说那是幻影,但为何那么地真实,我甚至看见昏暗的灯光下,他吐出的一个个烟圈。"
  "你说的是真的?"
  "为什么要骗你?只是别人都告诉我那只是因为思念太深而产生的幻觉。"我喝了一口百合花茶,微微摆了摆手,"算了,就当那是一个幻觉吧!来看心理医生,就是为了把这段往事放下,将他忘记。"
  说到"将他忘记"四个字时,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天知道我有多舍不得忘记杜维宇。
  "听说你一直不肯接受心理治疗。"
  "嗯。"我擦着眼泪,点头回答。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因为我不想让周围的人为我担心,庄亚妮你认识的,还有他的男朋友,他们为了我,操心太多。我觉得,我甚至影响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庄亚妮的男友,是何书杰,对吧?"
  "你也认识他?"
  "我们一起聊过天。"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对我也很照顾。为了他们,我要重新振作起来。"
  "可你真的以为,在那盏路灯下看到的身影,只是你的幻觉吗?"艾忠国问。
  我缓缓摇了摇头,那怎么会是幻觉,他曾那么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为了治疗我的病症,我一定要逼自己相信,那只是一个幻觉,不是吗?"我看着他,眼泪又滚落出来。
  艾忠国正要开口安慰我时,阿成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身边,他叫了一声傅小姐,歉疚地看着我,告诉我有话对我说。
  "你说吧。"
  "可是这位先生在这里,不介意吗?"他的意思是想与我单独谈谈。
  "没关系,他是我的心理医生,我在他面前已经毫无隐私可言了。"我擦干眼泪,勉强开了一个并不可笑的玩笑。
  "那我就说了。"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其实那天,大明的确看见过杜先生。"
  "真的?"我瞪大眼睛,寻求再一次的确定。
  "嗯。"
  "可他当初为何要骗我说没有看见?"
  "那是因为,杜先生当晚与一个女子在一起,他们神情亲昵,仿佛是一对恋人。"阿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真相说出来,"当时的他,认为你知道后会更伤心,所以决定瞒着你说没见过他。"
  "你怎么知道?"
  "大明辞工时告诉我的。"
  "可你为什么不继续瞒下去?"
  "我不忍心看见你日日在这里为一个负心的男人落泪。"
  负心的男人,杜维宇又怎么可能是负心的男人?
  "谢谢你告诉我。"
  我忽然忆起当日坐在这里的那位黑衣女子,那个与杜维宇在一起的女人,会是她吗?
  "那个与杜先生在一起的女人,是不是一身黑衣?"我问阿成。
  "好像是,大明曾跟我提到过。"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所有的事情同时涌上心头,虽然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对劲,却又无法仔细道明究竟错在哪里。
  "傅小姐,请你不要过于伤心,我去忙了。"阿成安慰我一句后,转身离去。
  "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艾忠国也觉得怪异。
  "嗯,我现在心好乱。那个人会是杜维宇吗?如果是他,为什么他会与一个女子在一起,态度亲昵?可如果不是他,那我与大明见到的那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又会是谁?"我像是询问艾忠国,更多的却像是自问。但我知道,无论问谁,这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那个人,会不会是杜维宇的孪生兄弟?"艾忠国大胆假设。
  "不会,杜维宇是个孤儿。"
  "孤儿?"艾忠国看上去非常震惊,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有什么不对吗?"我以为他想到了什么。
  "没有。"艾忠国茫然地笑了笑,"只不过想到了一个朋友。"
  "你的那位朋友也是个孤儿?"
  "嗯。"
  "不管那个人是不是杜维宇,我都要找到他,问清楚。"话虽这样说,但在我内心里,已经认定那人就是杜维宇。
  我曾祈求过老天让杜维宇活过来,即便活过来的他再也不爱我,但只要看见他在这世上健健康康地活着,只要每次想他时可以去看他一眼,我就心满意足。
  也许,老天听到我的祈求,答应了,让他回来过新的人生。
  但,无论如何,我要见他一面,我要让他知道,我是多么地思念他。
  世事真的难料,每次在我决定要放弃我的执著,重新开始新的人生时,就会出现一些事,使我退缩,使我收回我的决心。
  要知道,我是多么艰难才决定去看心理医生,决定将杜维宇忘掉。然而,最终的结果,却让我更加思念他。
  上班的时候,我不敢表现出一点点的失常,我害怕何书杰发现后又担心我,甚至面对庄亚妮,我也是把那份思念藏在心底。
  我再也不会告诉他们我会去有间茶舍,更不会让他们知道,我仍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聆听"月光"。
  "小娴,这些天你在忙什么?"某天中午在餐厅遇见,何书杰问我。
  "没,没忙什么。"
  我不愿欺骗他,可我又怎能告诉他,这些天每天下班后,我总是与艾忠国一起等在那个磁卡电话旁。
  我们出没在杜维宇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希望可以与他相遇。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狐疑地问。
  "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没有就好。"他点点头,返回会议室主持一个会议。
  回到办公室,我拨通艾忠国的电话。
  "何书杰仿佛不相信我已经将杜维宇忘掉。"我压低声音对他说。
  "你本来就没有忘记他。"艾忠国口齿不清。
  "艾忠国,你在吃什么吗?"
  "吃棉花糖。"电话那端居然传来咀嚼的声音。
  "很少有男人喜欢吃棉花糖的。"我鄙视地说。
  "我用这种方式思念一个人。"
  "你也有思念的人?"我以为心理医生不会有任何心理上的病症,包括思念。
  "难道只能你有?"他反问。
  "她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她去了天堂,可是我又没有翅膀。"他轻声回答。
  原来艾忠国与我有如此相似的经历,我们挂念的人都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地方。天堂一定很大吧,纵使我们生了一双翅膀,又如何能找到心爱的人。
  用吃棉花糖来思念一个人,多么奇怪!那个他思念的女人,一定很喜欢吃棉花糖。
  下班后,我绕道去地下商城,在卖抱枕的小店里又买了一个"心的拥抱"。
  "小姐,我记得你曾经买过一个。"服务员的记性非常之好。
  "这一个我送给朋友。"
  在那个磁卡电话旁,我偏着头看见焦急等待的艾忠国,他一边看表,一边张望着四周。因为抱枕挡住我大半个身子,我大摇大摆走近他身边也未被他发现。
  "艾忠国。"我在他耳边大叫一声。
  他被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终于看见我。
  "你怎么又把这个怪物抱出来了。"
  "它不叫怪物,它有名字的,叫做'心的拥抱'。"我将抱枕塞进他怀里,"这一个是我特地买给你的。"
  "为什么送我这样一个怪物。"艾忠国拧着抱枕,仿佛不情愿要。
  "你要这样抱着它。"我从他手里拿过抱枕放在他胸前,将抱枕的两只"手"夹在他的胳膊下,然后命令他伸出手来抱着抱枕的"身子"。
  "这个拥抱是不是很温暖?"我笑眯眯地问他,"而且插上电源,它还可以自动加温,温度不会太高,三十几度,就像人的体温。"
  他木然摇摇头,"你不觉得这个样子站在大街上很奇怪?"
  "你连棉花糖都吃,应该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了。"
  "可是棉花糖是我买了偷偷在办公室里吃的。"他可怜兮兮地说。
  "这个抱枕,你也可以晚上躺在被窝里再这样抱着。"我拿过抱枕,拉开红心上面的拉链给他看,"这里面可以塞进你思念的人的照片,然后抱着它的时候,就像抱着你的爱人。"
  抱枕上的这条隐蔽的拉链,是我抱回家用了好几天后才发现。发现之后,我将杜维宇的遗像从镜框里取出来,放进抱枕里面。
  这样,晚上睡觉的时候抱着它,就像重回杜维宇的怀抱;这样,当何书杰与庄亚妮光临时,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抱枕,他们不会知道我还在思念杜维宇。
  "听起来好像很不错的样子。"他重新打量那个红彤彤的抱枕,然后对我说,"谢谢你。"
  "不用谢,若不是念在同病相怜的份儿上,我才不会大老远抱着这样一个东西送给你。"
  就这样,艾忠国抱着一个大红色的抱枕,我站在他身旁,一边说着话,一边等着企盼中的人出现。
  时间一天天过去,虽然我等的人一直未出现,但因为有了身边这个同病相怜的人,等待变得不孤单不寂寞,甚至还有着相互扶持的甜蜜。
  "我要参加一个交换医生的活动,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这个城市。"庄亚妮拿了一包卫生棉放在推车里。
  "交换医生?"我不明白这个活动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同城市的医生互换工作岗位,以便学术交流。"
  "何书杰知道吗?"
  "知道。"
  "他不反对?"
  "他从来都不会反对我所做的任何决定。"说这句话的时候,庄亚妮的语气里透着淡淡的悲凉,仿佛外面初春的天气,总是笼罩在无边际的薄雾中,让人感到沉闷,无法开怀。
  也许,我们都渴望着离去时爱人的挽留,更希望能与爱人时不时有些轻微的争执。虽然从不反对可以表示他对你的纵容,但更有可能意味着他的漠视。
  不在意,就是从不轻易地反对,也不举双手同意,就是淡淡地含着微笑如局外人一般地观望。
  何书杰会是以这种观望的姿态对待庄亚妮吗?
  "你买这么多日常用品,就是为了在旅途中使用?"我指着推车里的东西问她。
  "嗯。"
  "要去多久?"
  "几个月吧。"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虽然男人的耐性有限,但几个月的时间,还是能够等待的。"
  "有男人替你买过卫生棉吗?"庄亚妮盯着货架上五颜六色包装着的卫生棉,很突然地问。
  "有。"在回答的同时,我忽然想起买卫生棉给我的男人是何书杰,随即画蛇添足地说,"你也知道那个男人是杜维宇。"
  庄亚妮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呢,有男人替你买过吗?"
  "没有,这一生我只爱过何书杰,可他从未为我买过这些女性用品。"
  "也许是你没有给他机会。"
  "可是如果有心,没有机会也会制造机会,你说是吗?"庄亚妮看着我说。
  "你可以要求他为你买。"
  "许是我爱他多一些,所以什么要求都不敢提。"庄亚妮将推车推到收银台前,很伤感地说,"这一次我答应作交换医生,就是想试试看,我能不能少爱他一点,更想赌一把,看他有多爱我。"
  将离别作为爱情赌注的时候,算不算当了逃兵,承认自己已然输了爱情?
  街边的柳树已经吐出嫩叶,在一年的轮回中,又一次开始新生,但人的感情呢?能不能在枯萎之后重新发芽,然后给我们一个新的希望。
  在机场,我与何书杰送别去南方城市当交换医生的庄亚妮。临别时,庄亚妮扑进何书杰的怀里,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不让它滑落。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不要担心我。"庄亚妮与我们说再见。
  在何书杰的面前,她总是表现的那么坚强,她害怕她多依赖他一些,她会成为他的包袱。
  她不明白,很多时候,男人喜欢被依赖的感觉。就像有间茶舍的阿成,喜欢女友将双手伸进他的怀里取暖,即便是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是怀念那一刻,她曾如此依赖他的怀抱。
  我们在候机室外的空地上,仰着头,一直目送着庄亚妮乘坐的那架飞机升上高空,向南方那座遥远的城市飞去。
  "庄亚妮其实舍不得你,你如果开口要她留下来,她一定不会走。"我对何书杰说。
  "可当交换医生,对她的事业有好处。"
  "也许她要的并不是事业,而是爱情。"
  "她一直重视自己的事业。"
  "只是你一厢情愿地这样认为。"
  人的一生中,除了爱情就是事业。对于女人来说,爱情往往比事业重要,但当她们在爱人那里找不到一份安全感,或许就会牢牢抓住事业。这样,就算爱情没了,也不至于一无所有。
  "小娴,你想说什么?"何书杰低下头来问我。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亚妮她并不开心。"
  "那你呢?你开心吗?"
  我开心吗?我在心里问自己。这段日子,不断地寻找杜维宇,却不断地失望,如果没有艾忠国在身边陪着我安慰我,我都不知如何度过。
  但这些,我都不能告诉何书杰,上次在病房中,庄亚妮略带埋怨的语气使我意识到,他不仅是我的兄长,也是庄亚妮的爱人。他最需要担心的人,只能是庄亚妮。
  我是多么衷心地希望,几个月后的重逢,会是他们的一个新开始,就像柳树吐出新芽,彼时彼刻,庄亚妮不用再将事业当作安全感的基石。
  下班后,我依然与艾忠国徘徊于我们认为杜维宇可能出现的地方。
  "这样陪着我,你会不会觉得无趣。"算起来,艾忠国已经陪了我一个多月了,每天下班匆匆吃完饭后,就陪我在这里茫然地等待,风雨无阻。
  "怎么会?与你说话,我可以将中文练得更纯正一些。"艾忠国耸耸肩笑了笑,"再说,我是你的心理医生。"
  "可是,你并没有收取诊疗费。"
  "但你有请我吃饭。"
  "六元一碗的担担面也算请吃饭?"
  "只要喜欢吃,谁在乎价钱?"
  是啊,只要心存喜欢,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
  正当我们有一句没一句谈天的时候,我忽然看见街角出现一个黑衣黑裤的身影。我与这个身影曾经两度会面,一次是在有间茶舍,她笃定地告诉我,并不认识照片中的杜维宇,另一次是在街上,她撞了我后张皇离开。
  她就是那个黑衣女子,就是大明所说的与杜维宇在一起的女人。
  我立刻飞奔过去,伸开双臂,挡住她的去路。
  "你要干什么?"那名女子吃惊地看着我。
  "他在哪里?"我拿出杜维宇的照片问她,"你不要否定,我知道他与你在一起。"
  "我根本不认识他。"
  "胡说。"我的情绪有些激动,大明曾亲眼目睹她与杜维宇在一起,态度亲昵,她居然说不认识。
  "冷静一点。"正当我抓着那名女子的肩膀想再一次追问时,艾忠国来到我的身边。
  "你叫我怎么冷静。"我指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说,"她就是那日与杜维宇在一起的女人,但却不肯告诉我杜维宇如今在何方。我找了他这么多天,等了他这么多天。"说到最后,我的声音由愤怒变成呜咽,慢慢地蹲下身子,用恳求的眼光,望向黑衣女子。
  "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好吗?我只想见见他。"
  黑衣女子的脸上现出悲哀的神情,动了动嘴,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这个时候,我听见艾忠国喊道,"卓雅。"
  卓雅,他是在喊谁?为何他的声音会有些发颤?我抬头望去,看见艾忠国的目光聚焦在黑衣女子身上,上下打量,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你真是卓雅吗?"他抓着她的手问。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黑衣女子甩开艾忠国的手,冷冷地说。
  "你还是喜欢吃棉花糖,不是卓雅又会是谁?"
  此刻,我才注意到,黑衣女子手里捧着一大抱棉花糖。猛然醒悟,原来艾忠国思念的人,他用吃棉花糖去怀念的女人,就是眼前这名黑衣女子,她的名字叫卓雅。
  可是,她不是已经去了天堂了吗?
  两个本应该魂归天国的人,竟先后出现在人世间,事情仿佛比我想象中的诡异。
  一瞬间,理智凌驾于感情。
  "艾忠国,你会不会认错人了。"
  "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怎么会认错?你会认错杜维宇吗?"他反问我。
  是啊,恋人之间有着独特的气息相连,就算闭上眼睛,我们也能嗅出彼此身上散发的味道,怎么可能认错?
  "会不会是孪生姐妹?"
  "不可能,她与杜维宇一样,是个孤儿。"
  激动过后,艾忠国的神情有些茫然。以前他说他看《聊斋志异》,相信鬼神之说,那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他是心理医生,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鬼神不存在于世间,只存在于人的心中。
  这个世上,真的有鬼吗?我口口声声说见到了杜维宇,却总是回避去思考这个问题。
  也许,我们都是好龙的叶公,不能接受真正的龙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们认错人了。"黑衣女子忽然转身,打算从来时路上返回。
  "等等。"我抓住她的手。那一刻,我感觉到一阵温暖从掌心传到心里,她是有温度的。
  "我真的不认识你要找的人。"黑衣女子紧皱着眉头告诉我。
  "能让我见见与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吗?"
  "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但有人亲眼看见杜维宇与你在一起,你凭什么不让我见他。"我认定与她在一起的那名男子是杜维宇,再也没有耐性去乞求,将声音提高八度。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见杜维宇,要经由另一个女人的同意。
  黑衣女子忽然冷笑一声,"有时候,亲眼见到不一定是事实,你们人类真无知。"
  "难道你不是人类?"
  "我没有必要与你纠缠。"黑衣女子甩开我紧握的手,转身离去。
  我趋步向前,打算跟上她的步伐,艾忠国却一把抓住我。
  "放开我!"我试图挣脱他的手。
  "你这样跟着她去,有用吗?"
  "她不带我去见杜维宇,我就日日夜夜跟着她。"我看着黑衣女子越来越模糊的身影,着急地说。
  "当你见到杜维宇,他也如同卓雅不认识我一样认不出你,你该如何?你能接受吗?"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怔住,回过神来只是一个劲地否定。
  "杜维宇不可能忘记我。"
  "他若还记得你,为什么不去找你?"
  "但他若忘记我,为什么会去讷德林根奏响'月光',为什么会再去买一件一模一样的大衣穿在身上,为什么会再度光顾有间茶舍,为什么会用对面那部磁卡电话拨通我的手机?"
  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像是论文里的论据,证明着杜维宇没有忘记我。
  杜维宇怎么可能忘记我!
  我始终相信我与杜维宇之间的感情,深固到他即便是在奈何桥上喝了孟婆汤,也不可能将我遗忘。
  每个人在恋爱时,都会认为自己的那段感情深刻,隽永,与众不同。
  "你如果不愿意去,可以在这里等我。"丢下这句话,我追随着黑衣女子而去。
  悄悄地跟在她身后,随她沿一条安静的小路直走,而后右转,终于,她在一栋三层楼的别墅前停下脚步,伸出手按响门铃。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一名男子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杜维宇。一年多未见,他没有任何改变。可是,他却把他的怀抱给了另一个女人。
  黑衣女子抬起头亲吻杜维宇的面颊,而杜维宇,也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眼前的情形使我突然怔住,虽然阿成曾告诉我,杜维宇与另一名女子在一起,态度亲昵。但听见毕竟是听见,远不如看见那样使人心痛。我站在那里,忘了扑上前去,也忘了大声呼唤,看着我的杜维宇拥着另一个女人走进别墅里。
  许久之后,我才缓过神来,急步走至别墅前按响门铃。
  等了仿若一个世纪,别墅的铁门重新开启,那个我魂牵梦绕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我贪婪地看着他,浓黑的眉,明朗的双眼,高挺的鼻子,这不是杜维宇还会是谁?在我打量他的同时,他也皱着眉头仔细打量我的脸,仿佛要从记忆中将我搜寻出来。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时间一秒秒过去。
  "杜维宇,真的是你吗?"我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问他。
  "你是……"他居然还没有记起我是谁。
  "我是傅永娴,你的小娴啊。"泪水再一次浸润眼眶,他真的无法记起我是谁。
  "傅永娴,傅永娴。"他皱着眉头一遍又一遍念着我的名字,最后却茫然摇了摇头,"傅小姐,我应该不认识你。"
  他居然叫我傅小姐,这么生疏的三个字,从他的嘴里吐出来,让我十分心酸。
  "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眼泪终于涌出来,一颗颗从脸上滑落。
  曾经的杜维宇,最怕见到我哭。即便是开玩笑时无意中使我生气,一见到我落泪,心高气傲的他就会马上弃械投降,就算不是他的错,他也会低头赔不是。
  如果这是他与我开的一个玩笑,那么见到我的泪水,他应该心软,告诉我他不会忘记我。
  可是,杜维宇只是愣在那里,很茫然地看着我,宛如一尊雕像。
  "怎么又是你?"黑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身边,挽着杜维宇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杜维宇的肩膀,杜维宇的怀抱,曾经是我的栖息地,而今,却被另一个女人强占。
  "杜维宇。"我再次呼唤心上人的名字。
  "久儿,她一定认错人了,怪可怜的。"我听见杜维宇对身边的女人如是说。
  "她不叫久儿,她叫卓雅,她也拥有一个很爱她的男友叫艾忠国。"我试图向杜维宇说明一切。
  "不,她叫久儿,而我,叫武思其。"
  武思其?曾经这名叫久儿的女子,在有间茶舍告诉我,她的朋友叫武思其,难道真的是我弄错了?
  "你听这个。"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按响铃声,"月光"在春日的黄昏响起,"还记得这首'月光'吗?是你一个音符一个音符亲手为我输入这个手机里,这是属于我们的'月光'。"
  杜维宇听着手机铃声,仿佛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可是,随着"月光"的流逝,他的眉头越发紧皱着不能舒展。
  "我的头好痛。"忽然,他双手捂住太阳穴,脸痛苦地痉挛着。
  "你怎么了?"我急忙走到他身边,伸出手去打算搀扶他。
  "你这女人究竟想干什么?"黑衣女子愤怒地看着我,伸手将手机从我手里抢过去,重重地扔在水泥地上。只听见"啪"的一声,零件散落一地。
  手机坏了,"月光"停止了,我的心也碎了。我伤心地看着地上躺着的手机零件,回过头怨恨地盯着黑衣女子,深吸了一口气,举起右手,打算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住手!"铃声停止后,杜维宇奇迹般地恢复,他大叫一声,将我的手腕紧紧握住,然后向后一推。
  我未料到杜维宇会为了另一个女人推我,所以未曾想过要反抗。顺着他的力道,我重重跌在水泥地上,与摔碎的手机躺在一起。
  我的手肘蹭破了皮,但流血的,却是我的心。
  杜维宇,是她先摔碎了你送给我的手机,她要割断我们之间的联系。你怎么能够为了维护她,将我推倒在地?
  可是,那个曾经为了我不惜与别人打架的男人却愣在那里,他似乎未料到这样的力度会将我推倒。半晌之后,他伸出手打算扶我起来,黑衣女子却止住了他。
  "我们进去吧,她是个疯子,不用理她。"
  杜维宇被女人拉着走进别墅里,在关门的一瞬间,他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
  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他看我的神情,分明就是杜维宇。
  这一定是我的错觉!若他是杜维宇,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摔碎他送给我的手机,若他是杜维宇,怎么舍得将我推倒在地?
  我的眼里再也没有泪水,默默地脱下外套铺在地上,将手机零件拾起放进去,然后将它们捧在怀里,一步一步,向来时路走去。
  "小娴。"艾忠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过了一会儿,他来到我身边。
  看见艾忠国,我像见到亲人般,终于哭了出来,约摸十几分钟后,才止住啜泣。
  "他们摔碎了我的手机。"我摊开怀里的手机零件,伤心地说。
  "你见到他了?"
  "嗯。"
  "他是不是也记不起你是谁?"
  我点点头,"他告诉我,他叫武思其,而你的卓雅,叫久儿。"
  艾忠国沉思半晌,然后对我说,"你不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
  "我不知道,我只要杜维宇。"虽然我也知道事态发展越发诡异,但我不愿去想,我只要杜维宇再次回到我的身边。
  "亲爱的女孩。"艾忠国扶住我的肩,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我,"我知道你没有任何心理上的毛病,你只是拒绝接受某些事实,而我,也从未将你当作病人。你如果认真想想,就会发现,这件事的背后一定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而非卓雅不认识我,或者杜维宇不认识你那么简单。你再这样与他们纠缠,会有危险。"
  "我不怕危险。"为了杜维宇,我可以放弃生命。
  "那会使关心你的人难过,比如何书杰、庄亚妮,还有我。"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理智的那个我,早就意识到事情的不同寻常。
  "我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却毫无头绪。"艾忠国认真地对我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将整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嗯。"我点了点头,将所有的信任都交给眼前这个男人。
  躺在床上,我关掉灯拉上窗帘,把头埋进被窝里,用手轻轻拥着那个"心的拥抱"。在漆黑的环境里,我想象我是躺在杜维宇的怀里。可是,纵使抱枕的设计者使这颗"心"有了温度,有了双手,可那毕竟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就算"心"的里面装着杜维宇的照片,却依然无法带给我爱人的气息。
  但我只能拥着这个抱枕,蜷缩在被窝里,默默地流泪。
  电话响铃,我伸出手去,将电话拿进被窝里。
  "小娴,我是亚妮。"庄亚妮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哦,你在那边还习惯吗?"
  "还习惯,我在这边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上班时非常忙碌。"
  "这样就好,空闲太多,会使思念泛滥。"
  "你那边气温怎么样?"庄亚妮问我。
  "不算冷但也不温暖,白天穿一件毛衣最合适。"
  "具体是多少度?"
  我拧开灯,伸出头去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温度计,告诉庄亚妮上面显示的数字。
  "你知道我这边的温度有什么用?"我不解地问。
  "这样,我就可以把空调调到你所说的温度,与何书杰享受一样的气温。"
  她离开这座城市的本意,是想试试自己能否少爱何书杰一点点。但距离,却使她对他的思念更深,爱更深,更加不能自拔。
  "你应该打电话去问他。"我对她说,"我的房子与他的一定会有温差。"
  "再有温差,距离也不会比我与他之间的大。"庄亚妮的话语模糊,使我难以听懂她是指温度,还是指爱情。
  忽然,我听到庄亚妮在电话彼端大喊,"流星,天空中有流星,快许下愿望。"
  我将头伸出被窝,向窗边望去,却颓然发现窗帘被我拉上,屋里一片漆黑,我看不见任何东西。
  有时候,并不是老天不给我们希望,而是我们回绝了它。这一刻,我用厚重的窗帘,阻挡住流星想要带给我的希望。
  "许了什么愿望?"我问庄亚妮。
  "希望何书杰永远爱我。"
  "他本来就爱你。"
  "是吗?但能有多深,又可以维持多久,活着的人永远无法保证永远,所以我对着流星许下的愿望仅只是一个愿望而已。"庄亚妮哀叹道。
  活着的人无法保证永远,可当我们得到一份保证时,却失去了深爱的人。爱情能给我们的选择,总是让我们左右为难。
  "你许了什么愿?"
  "快乐,平安。"我没有告诉庄亚妮,我并未见到流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与庄亚妮生疏了,我不再告诉她我在做什么想什么,而她有些时候对我说话,也似乎话里有话。
  我渐渐发现,我们之间的感情,横着一层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
  挂上电话后,将被子蒙在头上,逼迫自己入睡,可是脑中,却浮出一个又一个画面。有关庄亚妮与何书杰,有关我与杜维宇,还有艾忠国与卓雅,一切都仿佛乱成一团糟,想理清楚,却又找不到妥帖的方式。
  我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拿起电话打给艾忠国。
  "你在干什么。"电话接通后,我问。
  过了半晌,那边才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
  "亲爱的中国女孩,我并非在地球的另一半,你看看时间,这个时候,当然是躺在床上睡觉。"
  "有抱着我送你的那个抱枕吗?"
  "你是指那个怪物?"艾忠国打了一个哈欠问。一直以来,他都把"心的拥抱"叫做怪物,我试图纠正他时,他说,从没见过长手的抱枕,不是怪物是什么?
  "有没有抱着它入眠。"
  "你深更半夜打电话来就是问我这个?"他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
  "我睡不着觉,你是我的心理医生,应该帮助我。"
  "可是我并没有收你的诊疗费。"
  "但我有请你吃担担面。"
  "一碗六块钱的面能算数吗?"之前所说的对白,对换了重新上演。
  "那你现在过来接我,我请你吃豪华大餐。"
  于是夜半两点,我与艾忠国坐在美食街一家大排档的帐篷里,手里抓着一串串麻辣烫啃着吃。
  "这就是你所谓的豪华大餐?"艾忠国觉得感情受了欺骗,他大半夜从暖和的被窝里被我叫起来,居然吃两块钱一串的麻辣烫。
  "品种繁多,什么都有,想吃就吃,难道不豪华?这么大个锅,还不叫大?"
  锅的确是大,从中间隔成两半,一半是清淡的锅底,一半是麻辣的锅底,也有人称这个为鸳鸯涮。
  艾忠国气得语结,低着头闷声啃一串凤爪,我则从麻辣锅底里捞起一个个辣椒,放在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我们面对面坐着,只顾着吃,仿佛真是只为填饱肚子而来。
  忽然,我吃到一个非常辣的辣椒,这使我立刻喝下一大杯水还觉得连耳根都辣掉了。顷刻之间,眼泪流出来,一颗接一颗,怎么也止不住。
  "不能吃辣就不要吃。"艾忠国将他的那杯水推到我面前。
  我一口气喝完水,却仍是觉得辣,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到后来,就连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辣而落下泪水,还是因为伤心。
  艾忠国拖着椅子坐到我身边,抽了几张餐巾纸放在我手里。
  "我知道你很难过。"
  我接过纸巾擦拭脸上的泪水,非常抱歉地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是存心想在这个时候把你拉出来看我哭鼻子,但我是真的睡不着觉。我非常想给你足够的时间让你将整件事情弄明白,但我却给不了自己时间不去思念杜维宇。
  "我将那个放有他照片的抱枕抱在怀里,闭上眼睛逼自己相信这是他的怀抱。可是,抱枕怎么能够代替他,我只不过是自欺。
  "以前想着他已经离去,还能控制住自己,可如今,我们近在咫尺,却仿若远隔天涯。我真的好想他。"
  半晌之后,我抬起头,看见艾忠国非常心痛的样子,这样的神情,以前从未出现在他的脸上。
  "对不起,我的话是不是让你想起卓雅?"
  "亲爱的女孩,你和她,都让我心痛。"
  可是,心痛归心痛,我们改变不了什么,也拯救不了什么。
  由于好几晚的失眠,白天工作时,精力无法集中,频频出现失误。事态最严重的一次,我将一份客户联络表单当成会议大纲复印十几份,发到每一位与会者手里。
  直到看见他们,包括何书杰在内的每个人紧皱着眉头,我才发现自己又一次犯错。
  这是一个关于拓展新业务的重要会议,与会者全是公司的高层,我作为新业务中心的秘书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使那位长满络腮胡的总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傅永娴,你说你这几天犯了多少个错误?我不管你是私人问题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公司发给你薪水,是要你为公司服务,而不是这样接二连三地犯错。"他终于忍不住当众向我咆哮。
  我不觉得委屈,只是低着头,任由他责骂。
  "好了,你出去吧。"何书杰一句话给了我大赦。
  在临转身前,我偷瞄了一眼坐在会议桌最前端的何书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望着两侧会议桌边围坐的众人,用很平静的声音说,"现在我们开会。"
  一连好几天,我尽量打起精神做事,害怕行差踏错,再讨来一身责骂。
  也许,我怕的不是总监给我的责骂,而是何书杰对我的失望。我曾经向他表示过,我会努力工作,然而我却没有做到。
  他一定对我非常失望。
  我把摔坏的手机拿去手机维修店,问维修师是否能将它修好。
  "小姐,你是不是曾经把这手机当球踢过。"年轻的维修师望着桌上的一堆零件、划伤的手机外壳,好心地对我说,"修理的费用可以买一个当下最流行的手机了。"
  "能修好吗?钱无所谓。"
  我不要新的手机,我只要杜维宇送给我的这个旧款手机,我只要听它奏响的"月光"。
  "神仙也不可能将它修好。"维修师给了一个让我绝望的答复。
  "真的吗?是不是你的技术不行。"我抱着那堆零件打算离开。
  "我的技术是本城数一数二的,如果别的地方能将它修好,我愿意为你出维修费用。"维修师不服气地在我身后大声说。
  一连走了好几家手机维修店,没有一家愿意接下这笔生意,他们表示,再高的价钱也不可能将这部手机复原。
  颓丧地回到家里,接到艾忠国拨来的电话。
  "是不是你查到了什么?"我问他。
  "不是,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否在家。"
  "有什么事吗?"
  "你在家等我。"他神秘兮兮地说。
  一刻钟之后,艾忠国出现在我面前,令我惊奇的是,他的头发居然变成黑色,并且不再卷曲。
  "你去做过头发?"我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发。
  艾忠国点点头,得意地说:"离子烫,怎么样?"
  "怪异!"
  从来只听说过中国人将黑发染成五颜六色,没听过老外将头发染成黑色,并且用离子烫拉成直发。古往今来,艾忠国应该是第一个。
  他不理会我的评语,自己走进洗浴室,从里面拿出男士专用洗发水与沐浴露,在手里扬了扬。
  "这是杜维宇用过的吗?"
  "嗯。"我点点头。
  这些的确是杜维宇用过的东西,有的也许已经过期,但我不舍得扔掉。想念他的气息时,拿出来闻闻,闭着眼睛,仿佛他还在身边。
  "你要干什么?"
  "你想念杜维宇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如若不想他,我不会每夜抱着那个抱枕,逼自己相信,那是他的怀抱。
  "那就行了。"
  话毕,艾忠国提着他带来的大口袋,走进洗浴室,将门关上。过了一会儿,里面有水声传来,这家伙居然在我的洗浴室里洗澡。
  "艾忠国,你在干什么,你家里没有热水吗?"
  我用力地拍打洗浴室的门,可是艾忠国在里面却不回应。半晌之后,他终于开门出来,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你……"我正要开口教训他时,却发现他穿着一套杜维宇曾经穿过的衣服。
  他将毛巾放在桌上,走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拥进怀里。
  "杜维宇的怀抱是这样的吗?"他温柔地问我。
  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口,嗅着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脸轻触着衣服柔软的布料,仿佛真的回到杜维宇的怀抱,可是,当我抬起头,眼前的那张脸却不属于杜维宇。
  我一把推开他,大声叫道,"艾忠国,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很想念这样一个怀抱吗?"他耸耸肩说。
  "你们欧洲人的思维可真奇怪,你以为你买了与他一模一样的衣服穿在身上,用他曾用过的沐浴露洗澡,甚至将头发拉直染成黑色修成与他一模一样的发型,就可以给我他曾给我的感觉吗?你甚至连中国人都不是,怎么能给我那种相同的感觉。"
  他为我做这么多事,不惜将自己装扮成杜维宇,其实我应该感动,但我却无法使自己冷静,因为,真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重逢那个熟悉的怀抱,我居然感受到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变得鲜活。
  但是,这多不公平,无论对他,还是对我。
  艾忠国一时愣住,他没有料到我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
  "对不起,我以为这样,你会开心。"
  "亏你还是个心理医生。"
  "在你面前,我从来都不是心理医生。"他低声说。
  "对不起,我不是存心骂你,只是……"顿了一会儿,我终于告诉他真心话,"我真的有一刹那的错觉,以为是杜维宇抱着我。"
  艾忠国的眼睛一亮,张开他的双臂。
  "我的怀抱永远为你敞开。"
  我盯着那个为我敞开的怀抱,摇了摇头。
  "这怎么行?"
  "为何不行?"艾忠国重新将我拥进怀里,"如果你是普通的病人,我会按照书上所学的知识教你一百种遗忘的方法,但是只有我知道,那是骗人的。"
  "这对你太不公平。"
  "拥着你,我也可以想象我是拥着卓雅。"
  我差点忘了,艾忠国与我同病相怜。我期盼一个温暖拥抱的同时,他也渴望着将爱人拥进怀里。此时此刻,我们像两条躺在沙滩上的鱼,相濡以沫。
  不知何时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这是许多天,甚至可以说这一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床头柜上,留着一张字条,上面写有歪歪斜斜的中文字,一看便知是艾忠国的笔迹。
  "我走了,希望你能好好睡一觉,然后充满激情地去生活。"
  将字条折叠好放进床头柜里,我在心里轻轻说,艾忠国,谢谢你。
  何书杰约我在有间茶舍见面,记得已经好久我们没有私下见面。我不见他,是怕我思念杜维宇的心情被他看穿,怕他因为担心我而忽略了庄亚妮。他不见我呢?也许是气我前段时间在工作上犯了一个又一个的错。
  赶过去的时候,何书杰早已坐在那里,要了一壶普洱,独饮。
  "你不生气了吗?"我在他对面坐下来。
  "生什么气?"
  "我工作时犯了那么多低级错误。"
  "我从来没有生你的气。"
  "你这么久都不理我,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我怎么会不理你?只是恰巧这段时间有事要处理。"
  "什么事?"
  这个时候,一个侍者走过来,问我要喝什么。
  "百合花茶。"何书杰替我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百合花茶?"我问他。好像只有杜维宇与这里的侍者阿成知道,我独钟爱百合花茶。
  "我还知道许多事情。"
  "比如呢?"
  "比如小时候,你们去琴房隔壁那片果园偷橙子,还将新买的袜子钩破。"
  "我们偷橙子你也知道?"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一直以来,我以为那是属于我与杜维宇的秘密,我们守着这些小秘密窃喜地度过童年。
  "我还知道你们总共去偷了三次。"何书杰突然笑了,似乎这些事也将他带入回忆里。
  "你全都知道?"我更为惊异,"当时的我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你们每次商量偷盗计划的时候,我就已经知晓,不然你以为张老伯果园里的狼狗是吃闲饭的?"
  "难道我们自以为偷来的橙子是你花钱买的?"
  他微微颔首。
  "为什么瞒了我们这么久?"
  "若然告诉你们,你们就没有成就感了。"
  我突然笑了,"是啊,那时的我们真的很有成就感,洋洋得意于比琴技还高超的偷技,谁曾料到,原来是你的成全。"
  顿了一会儿,又道,"只可惜,杜维宇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提到杜维宇,我的声音又变得低沉。
  "小娴,如果当初你第一次去钢琴班,看见的弹琴人是我,你说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的双眸如一汪深泓,我在里面隐隐发现了什么。
  "不知道,也许会为你的琴声而着迷吧。"不可否认,何书杰的琴技也是一流,只不过后来因为家族生意放弃这门技艺,未免让人觉得遗憾。
  但,感情的事谁又说得明白,不一定每个琴技出众的人,我都欣赏、爱慕。
  "我只不过迟到了半小时而已。"他自嘲地说。
  "但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就像现在这样,偶尔见见面,聊聊天。"
  "那不同的。"他轻叹一声。
  "于我来说,都是一样。"
  何书杰望着我半晌,忽然低头笑了,而后抬起头来,对我说,"知道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很羡慕,甚至可以说嫉妒杜维宇。"
  "为什么?他只是个靠自己打天下的孤儿,而你,却父母健在,家底殷厚。"
  "可他却能与相爱的人在一起。"
  "庄亚妮也很爱你。"
  "我们已经分手了。"何书杰突然说
  "怎么会?你为什么要与她分手。"
  "是她提出来的,她说她喜欢上南方的那座城市,要在那里定居。"
  "怎么可能?"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如果他们要分手,一定是何书杰先提出。
  庄亚妮怎么舍得离开何书杰?她去另一座城市,只不过为了试试自己对他的爱能否少一点。就在她走后不久,还向我打听这个城市的温度,想与何书杰享受一样的气温。
  她爱他至深,怎么会用如此荒谬的理由提出分手?
  突然,我感到非常沮丧,为了何书杰与庄亚妮分手,更为发生这么重大的事庄亚妮却不告诉我。曾经的我们,无话不谈,而如今,彼此之间却隐藏了太多的心事。
  喝完茶,何书杰送我回家。
  "我能使用琴房那架钢琴吗?"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问我。
  在我的印象里,自从何书杰为了家族产业放弃学琴后,就一直没有碰过钢琴。曾经在一次聚会时,杜维宇问过他,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绝,偶尔弹弹也是可以的。
  "如果注定得不到,就要放弃,而放弃,就要绝决。"这是何书杰的答案,至今,我仍记得他说此话时坚定的表情,仿佛没有一点不舍。
  却不知为何,今日的何书杰突然要弹琴。
  我随着他来到琴房,坐在一旁看他弹奏。
  他将琴盖掀开,摸了摸琴键,而后双手放在琴键上。琴键在他的手下跳跃,一个个音符从音箱里传出,在空气里连成一曲"月光"。
  曾经,何书杰的琴技与杜维宇不相上下,而他们,又随同一位老师学琴。所以,他们所弹奏的"月光"竟是那么地相似。
  可是,他怎么会在此时此刻奏响一曲"月光"?是因为与庄亚妮分手,心情太过沮丧?
  一曲终了,何书杰盖上琴盖,从椅子上站起来。
  "小娴,对不起,我知道这曲'月光'可能会使你想起一些往事,但弹奏一曲'月光'送给你,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心愿?他为何会有这样一个心愿。
  终于,我拿起电话拨给庄亚妮,就算她不愿告诉我为什么要与何书杰分手,我也要问她。电话在响铃许久后接通,我听见彼端的声音非常嘈杂。
  "喂。"是庄亚妮的声音。
  "亚妮,我是小娴。"
  那边突然没了声音,等了仿佛一个世纪,庄亚妮的声音才重新传过来,周遭嘈杂的声音突然全部消失。
  "方才在地下酒吧里,太闹,现在出来了。"
  "酒吧?"在我的记忆里,庄亚妮喜欢清静的地方。
  "是啊,与几个朋友在那里聚一聚,你找我有事吗?"
  "听何书杰说,你们分手了。"
  "嗯。"
  "是你提出的?"
  "对。"
  "为什么要提出分手?你不是很爱他吗?"
  彼端一片沉默,半晌才重新传来声音,"因为我突然发现,离开他的日子里,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心痛地说,"前一阵子,你不是还关心这里的温度吗?"
  "难道你没有感觉吗?一直以来,何书杰最爱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你。这一年多,我相信他爱我,那只是自己骗自己。"
  "怎么会?"
  "还记得临走前,我问过你,有没有男人替你买过卫生棉。那天之前,我在何书杰的口袋里,发现超市购物清单,上面居然有一种物品是卫生棉。我在你家里曾经见过那种品牌的卫生棉,我也清楚地记得,你喜欢用的,并不是那种品牌。"
  "那包卫生棉的确是他替我买的,那个时候,我感冒住院,也许他担心我会不方便,所以买给我。我骗你,只是不想你误会,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
  "也许你觉得没什么,可他是真的在乎你,在乎你的一言一行,在乎你的每一句话。"庄亚妮说,"还记得他每次送花给我,总是送香水百合,前一段时间,他终于买了我喜欢的白玫瑰给我。当时我非常高兴,最后才发现,他记得送白玫瑰给我,是因为记得你写的那张字条,并不是因为记得我喜欢。"
  "这都是你的揣测,怎么能当真。"
  "知道他为什么喜欢送香水百合吗?前段时间我翻看你落在我那里的高中作文本,才发现,当时你写了一篇作文,里面提到过你非常喜欢香水百合。小娴,女人的感觉是很灵敏的,特别是对着一个她在乎的男人。你记不记得前段时间我理了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发型?那是我在潜意识里学你的妆扮。只不过,之前的我,一直不敢面对。"
  "亚妮。"庄亚妮已经将我说服,我喊着她的名字,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娴,不用觉得内疚,虽然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有些怨你,但如今我已想通。他爱你,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的错。"
  "那会是谁的错?"我茫然地问。
  "也许是爱情的错吧?"庄亚妮自嘲地说,"是爱情出了错,所以我爱他,他却不能爱我,他爱你,你却无法爱他。我知道他已经很努力地去爱我了,但真心爱一个人,与逼自己去爱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你能完全放下这段感情?"我能想象庄亚妮在说这些话时,心有多痛。
  "说完全放得下,那是骗人。有时候想起他,还是会觉得心痛,但至少,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失去自我的庄亚妮。来到这座城市,交了许多新朋友,才发现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许多东西值得我去追寻。"
  "真的已经决定当'床前明月光'?"我想起她在年少时那句玩笑似的誓言。
  "有时候,一个女人当'床前明月光'还是当'饭黏儿'由不得自己去选择。"
  "你打算一直住在那儿,不回来了吗?"
  "我会申请将在这边留驻的时间延长。"庄亚妮非常坦白地说,"我没有那么大度,暂时不想回去面对你们。"
  "我们还是朋友吗?亚妮。"
  "是。待我真的放下这段感情时,我会再联络你。"
  庄亚妮忍受着失恋的煎熬,我的心情也不好受。虽然她说过不怨我,我却无法不责怪自己。我一直觉得,是因为失去杜维宇的岁月里,我太过依赖何书杰,才使他对我过分关心,从而爱上我。
  若是这样,错的并不是爱情,而是我。
  我急需找一个人倾诉,首先想到的是艾忠国,但拨去的电话,总是他的助理接听。
  有一天我路过医院,走进去找他。
  "对不起,艾医生不在。"不知何时开始,艾忠国成为他正式的名字,就连助理也称他为艾医生,而不是那一长串的德文名。
  "他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他最近经常不在医院。"助理说,"你可以去他的寓所找他。"
  "你知道他住哪里吗?"相识这么久,我居然不知道艾忠国住在哪里。
  助理给了我一个否定的答复,也许并不是她不知道,而是因为这是员工的私人档案,医院要替他们保密。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感觉到特别孤单,我失去了庄亚妮,也失去了何书杰,就连一直在我身边陪我笑陪我闹的艾忠国,此刻也不知去了何处。
  "傅永娴。"忽然听见有人喊我。
  循声望去,马路对面站着的一个孕妇正在向我招手,可是,我对那张面孔却没有一点印象。
  "不记得我了吗?"女子走近我身边,指指手腕,"幸运手带。"
  提到幸运手带,我终于回想起来,她就是那个用幸运手带换取一个约会的女孩。只是昔日的女孩,已经变成今日的少妇。
  "几个月了?"我摸了摸她的肚子。
  "六个月,今天去医院妇产科做检查,没想到刚出医院就看见你。"
  "你的记性真好,隔了这么多年,居然能够一眼就认出我。"
  "我的记性并不好,只是因为你给我的印象太深。"她挺着大肚子走在我身边,"当时你与何书杰经常在一起,许多喜欢他的女生都认识你。"
  "没想到因为何书杰,我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还欠你一个编织幸运手带的方法。"
  "对,当时你约会之后就不再理我了,我一直想问你,但你见到我总是冷冷的。"
  "那个时候太年轻,被喜欢的人拒绝,就连他身边的人也一并恨上了。"
  "中学时,何书杰拒绝过太多女生的爱。"回想起那段日子,我经常将一封封精致的情书转交到何书杰手里,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将它们放进垃圾筒。
  "我并未奢求他的爱,我只是想要他弹一首'月光'送给我。"
  "'月光'?"怎么又是这首钢琴曲。
  "其实我并不怎么懂音乐,只知道'月光'是贝多芬献给爱人的礼物,所以希望他为我弹奏。"
  "何书杰没有为你弹奏?"
  "对。他不但没有为我弹奏,而且还告诉我,这世上只有一个女孩值得他为她弹奏'月光'。"
  听闻这句话,我不觉一惊。那日,何书杰在弹完"月光"后,曾告诉我那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难道早在他拒绝为眼前这名女子弹奏"月光",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我?
  "还愿意学编幸运手带吗?"她忽然问我,"前面有个精品店,进去买些丝带我教你编。"
  "好啊。"我扶着她走进精品店。
  我在店里买了黑白两种丝带,一个小时后,一条幸运手带成功诞生。可是,这条手带会不会来得太迟?也许,如今的杜维宇已经不愿接受我送给他的东西。
  回到我所住的绿源水坊,刚从电梯出来,就看见艾忠国斜倚在我家大门口。
  "你终于出现了。"我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看你,又忘了东方女性应有的矜持。"艾忠国的嘴里,时不时会说出些非常书面化的词语,偶尔还会吟一两句唐诗宋词。若非他说中文时那种怪腔怪调,听者甚至会以为他是位土生土长,大学修中文的中国人。
  "看见你高兴嘛!"
  我使劲捏了捏他的手臂,正打算问他会不会痛,他却抢先一步说话。
  "我会痛的,你不是在做梦。"顿了一会儿,又得意地问我,"是不是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谁跟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将他让进房里,"我遇见了一件不知如何面对的事,想咨询心理医生。"
  "你说吧。"他自己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饮料,一口气喝掉大半瓶。
  "艾忠国,这是我家还是你家,你怎么这么随便。"
  "你咨询心理医生,不用付费吗?我只喝一瓶饮料,收费已经够便宜的了。"他很委屈地说。
  "你这个样子像心理医生吗?"我一直怀疑艾忠国是个冒牌货,他怎么会是庄亚妮介绍中的那个享有盛名,帮助许多心理病人的专家?
  "不闹了,你究竟遇上了什么麻烦?"
  考虑了一小会儿,我选择开门见山地说出我心里所想,面对艾忠国,我何须遮掩?
  "我突然发现从小一起长大,我当作哥哥的男人喜欢我。"
  "你是指何书杰?"
  我点点头,稍后才反应过来,艾忠国怎么会知道那人就是何书杰。
  "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猜的。"
  "猜也应该想一会儿,不可能回答那么快。"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聪明,反应敏捷。"
  "你骗我。"我仍旧将目光停留在他脸上。
  "算了算了,我投降,真不知道你是咨询心理医生还是审问犯人。"艾忠国没好气地看着我说,"是何书杰他自己告诉我的。"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忘了我是心理医生?"
  "他去看心理医生?"我从没想过何书杰会需要心理医生的治疗,一直以来,他在我面前都是那种遇事不惊,照顾他人的大哥哥。
  "这不奇怪,无论是谁,即便外表再坚强,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都是脆弱的。"
  "他还对你说过什么?"我想知道何书杰究竟承受了什么样的压力。
  "基于职业道德,我不方便向你透露其他病人的资料。"
  "朋友也不能告诉?"
  "不能。"回答得斩钉截铁。
  看着艾忠国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我决定放弃对他的逼供,只是希望他在听完我的倾诉后,能综合所掌握的情况,教我一个解决这件事的方法。
  我将之前何书杰为我弹奏"月光",庄亚妮向我道明分手的原因,中学学姐对我说的那番话全都告诉艾忠国。
  一长段陈述后,我问他,"你说我需不需要辞职。"
  "没有这么严重,据我对何书杰的了解,他是一个懂得调整情绪的人,这么多年他都能压抑着情感度过,以后的日子,他也会掌握好分寸。"
  "可前不久他还问我,如果第一次去钢琴班,我见到的弹琴人是他,而非杜维宇,现在会如何。我担心我的态度一直不明朗,会使他误会。"
  "他不会误会,他做这个假设,正是因为他太清楚,你第一次去钢琴班,见到的弹琴人是杜维宇,你一直爱着的人,也是杜维宇。很多人在知道事实无法改变的时候,都喜欢做一些无谓的假设,最普通的就是,如果时光能够倒转。"
  我忽然记起那日,我有问过何书杰,有没有想过回到过去的某个时刻,改变什么。那个时候我以为他没有想要改变的事,可他却告诉我他有。
  难道他一直想改变的事,就是在我第一次去钢琴班的时候,代替杜维宇在那里奏响一曲"月光"?
  所以他会说,弹奏一曲"月光"送给我,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给我的爱太悠长也太沉重,我无法面对,更不知如何回报。
  当给不了等同的爱时,所有的回报,只不过是虚无。
  "不要觉得无法面对。"艾忠国拍拍我的肩安慰道,"根据你的描述,他在弹那首'月光'送给你的时候,已经下决心将你忘掉。"
  "真的吗?"
  "相信我,我是个出色的心理专家。在决定放下你之后,何书杰一定会遇到一个爱他,他也爱的女人。"
  "可那个女人为什么不是庄亚妮?"我一直对何书杰与庄亚妮分手的事耿耿于怀。
  "也许是他们相逢在一个错误的时间。"
  是啊,如果庄亚妮与何书杰晚两年遇见,也许结果就会不一样。
  难道真如庄亚妮所说,我们谁都没有错,只是爱情出了错?庄亚妮喜欢何书杰,何书杰却不能回报等同的爱情给她,我一直不能忘怀杜维宇,杜维宇却已记不起我是谁,就连作为心理医生的艾忠国,也有一段无法释怀的爱情往事。
  所有的爱与不爱,仿佛都得不到一个完美的成全。
  果真如艾忠国所料,何书杰已经下定决心忘记我。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会见,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约我见面的频率,也不过与普通朋友一样。在他的眼中,我再也找不到异样的深情。
  我知道,只要他下定决心去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包括遗忘一段感情。
  因为他曾说过:如果注定得不到,就要放弃,而放弃,就要绝决。
  可是,我却无法如此绝决。
  虽然艾忠国曾警告过我,接近杜维宇与那名黑衣女子可能会有危险,但下班以后,我还是会绕道去那里。
  在别墅的对面,有一个角落,可以供我躲进去观察街对面的动静。
  几乎每天黄昏时分,我都会缩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看着黑衣女子挽着杜维宇的手从外面归来,他们手里总是提着一大袋的蔬菜水果。如果不是其中那名男子是我的杜维宇,我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平凡的小夫妻,过着甜美而幸福的日子。
  事实上,他们的确非常幸福,从举手投足,从一颦一笑,从他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神,都能够看出来。
  可是,这样的幸福曾经也那么真切地属于我。
  每一次看见他们亲昵,我就告诉自己,明天一定不要再来了,但第二天,我还是忍不住缩在角落里,遥望不属于我的幸福。
  无数个宁静的夜晚,从那里回到寓所,我总会在碟机里放一曲"月光",坐在沙发上抱着"心的拥抱"回想与杜维宇一起走过的日子,思念是那么地浓烈。
  窗台上的那钵仙客来已经谢掉。在鲜花中,仙客来的花期算是比较长的,但,就算花期再长,也有凋谢的一天。可是,花凋谢了,还可以期待在新的一年里重新盛开,爱情呢?我们能让失去的爱情重来吗?
  "你应该出去走走。"艾忠国对我的状况感到非常担心。
  以往的日子,我还会与他一起站在磁卡电话旁等待杜维宇,虽然日复一日在寒风中的等待使人身体疲惫,但心里却是充满着希望。现如今,我却缩在寓所里,不愿面对外面的世界。
  出去干什么呢?曾经我身边最重要的人,都离弃了我,走在外面也是孤单一个。
  "这个周末我有空,我们去郊外登山。"艾忠国向我建议。
  "不,我不喜欢登山。"
  "坐车去看海怎么样?"
  "也不要。"
  我像只受伤的蜗牛,缩在壳中,舔舐一个二度受伤的伤口。
  "艾忠国,你想念卓雅吗?"我问他。
  电话那端沉默了。
  "我知道,我忘不了杜维宇,你也忘不了卓雅,可是,为什么他们会在一起,那么的快乐,仿佛已然将我们忘记。"
  "待我将事情完全弄清楚后,我会告诉你为什么。"艾忠国说。
  "也许真相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极有可能。"艾忠国的语气有些沉重。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再过一段时间,我大概就能告诉你整件事情的真相。"
  "艾忠国,谢谢你。"所幸此时此刻还有他在我身边陪伴我,替我分担。
  "不用谢,你忘了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人。"
  是啊,我们在同一天见到曾经故去的爱人,在同一天知道心中的至爱将我们遗忘,我们在等待中度过一日复一日,我们曾经相濡以沫。
  我们的确是同病相怜的人。
  一个聆听"月光"的夜晚,门铃被按响,我以为是送外卖的人,打开大门,却看见杜维宇站在我的面前。他看着我的神情,仍是茫然,像是努力要想起什么,却不得要领。
  "杜维宇。"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确信眼前并不是一个幻影,"你怎么来了?"
  杜维宇回家,本应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可方才,我居然问他为什么会来?许是多天目睹他与黑衣女子的生活,使我认为他早已不属于我。
  "你叫傅永娴?"他问我。
  "你记得我了?"我抓住他的手臂,一脸的惊喜。
  他看着我微微摇头,"好像你曾告诉过我,你叫傅永娴。"
  "哦,是这样。"我失望地说。
  可是,他肯来找我,他记得这套位于绿源水坊F座十二楼的房子,是不是表示他的记忆有恢复的可能,我们的爱情会如仙客来一样,能够再度盛放?
  "你进来再说吧。"我拉着他的手,将他带进客厅。
  这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一直维持我们曾经在一起生活时的原貌,亲爱的你,能够在这里回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吗?
  杜维宇环视着整间房屋,他的脸上始终维持着茫然的神情。他坐在沙发上,抚着白色的靠垫,接着他看见那个心形抱枕。
  "这真是个特别的玩意儿。"他将那个抱枕拿在手中,拉了拉抱枕上的小手。
  "没有你的日子,我就抱着他,仿佛你拥我在怀里。"我贪婪地看着他的脸,不愿将目光移开。
  "我不是杜维宇。"他忽然对我说。
  "你若不是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跟踪你才知道的。"他说,"这段时间,你天天站在我家对面看着我们,每天回家后站在二楼的窗户前,我都可以看见你悄然离开。"
  原来,他每天都目送我离开,那他是否也看见我为他而落的泪水?
  "我这次来的目的,是想对你说,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了。"
  "为什么不让我去?"
  "因为我并不是你的杜维宇。"
  "是啊,你不是我的杜维宇了,你是久儿的杜维宇。"我伤心地说,"可是,你为什么不在那里告诉我,叫我不要再去,反而要跟踪我,回到我们昔日的家再对我说?"
  他这样做,是不是对我还有感觉?
  "我怕久儿知道后,又与你产生矛盾。上次她已经摔坏了你的手机。"
  他是怕他的久儿生气,还是担心我再受她的欺负?
  "另一个原因,是我想弄明白,为什么每次见到你,我都会有心痛的感觉。"顿了一会儿,他指了指电视机下置放的碟机,"还有这首曲子,像是在梦里曾经听过。"
  "你仔细想想,一定会记起我是谁,也会想起这首曲子,是属于你我的《月光奏鸣曲》。"我将抱枕拥在怀中,为什么杜维宇就在我面前,我却还要拥着抱枕寻求温暖。
  "每次我试图去记起什么的时候,头就会很痛。"他苦笑着说。
  "你一定是失忆了。"
  "不,我没有失忆,我清楚地记得我叫武思其,还有久儿,她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恋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被他反复的叙述弄糊涂了。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段记忆植入我的脑海,也许是那个程序出了什么错。"看他的神情迷惑,不像是撒谎。
  "程序?什么程序?"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你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吗?"
  "没有,是最近一年才过来的。"
  "你的家乡在哪里?"很有可能,身为孤儿的杜维宇,真的有一位孪生兄弟,而他们之间,在杜维宇逝世之后,开始有了心电感应。
  事到如今,仿佛只有这个假设能够成立。
  "在很远的地方,远得你无法想象。"
  很远的地方,能有多远?地球的另一端,还是世界的尽头。
  "你去过德国的浪漫之路吗?"
  他皱眉思考半晌后,缓缓摇头。
  "没有印象。"
  "讷德林根,那个中世纪的小镇,你有在那里弹过钢琴吗?"
  "我从来不会弹钢琴?"他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再坐一会儿吧。"我痛心自己像挽留一个客人那样挽留他。
  "不了,晚回去,久儿会担心。"
  原来,他离我而去,是怕另一个女人担心。
  "记得,不要再去找我。"临别时,他对我说,"我不愿久儿为了你生气,亦不想因为看见你而感觉到心痛。"
  我站在门口,维持送别他时的姿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却不愿挪动。这个姿势,让我清楚地记得,他曾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他看见我会感觉到心痛。
  当不能乞求爱的时候,能收获一点因怜悯而生的心痛也让我眷恋。
  过了一会儿,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杜维宇居然走了回来。
  是不是离别,让他回想起谁才是他的最爱?
  "对不起,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我急切地问他。
  "你可以将那部摔坏的手机给我吗?也许我可以替你将它修好。"
  "修不好了。"我伤心地说,"我问过本城大大小小的维修店铺,他们告诉我维修这部手机还不如去买部新的。"
  "我能替你修好它。"他笃定地说。
  我回到卧室,从柜子里拿出装有手机零件的纸袋,想了想,又将那天编好的幸运手带从大衣口袋中拿出来。
  "手机零件全部在这个纸袋里面。"
  "修好了我会送过来给你。"
  "等一等。"在他抱着纸袋将要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吗?"
  "你能把右手伸出来吗?"
  他迟疑了一下,伸出他的右手。
  我将幸运手带拿出来,扣在他的手腕上。
  "这个是幸运手带,原本是编给杜维宇的,虽然你口口声声说你并不是他,但我还是将这个送给你,愿它保佑你一生幸运。"
  "谢谢你。"他向我展开一个温暖的微笑。
  这个微笑,对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盼望着杜维宇送还修好的手机给我,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的门前始终没有出现那个身影。
  是不是他已经将替我修理手机的事忘掉了?那天,他说要替我修理手机,或许只是随口说说?
  可是,又怎么会只是随口说说,他刻意返回拿走那袋手机零件,一定不会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虽然他否认自己是杜维宇,但因为那张酷似杜维宇的面容,那个温暖而让我倍感熟悉的微笑,使我认为,他与杜维宇一样,值得我给予全部的信任。
  一定是那部手机不容易维修,所以才花掉他那么长的时间,我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终于,我的耐性被漫长的等待磨蚀,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决定再去那个他与艾忠国都曾劝我不要再去的地方。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去拿回那部手机。
  沿着安静的小道直走,右拐,来到那栋别墅前,隔着铁门,我能看见二楼的纱窗后,隐隐现出的两个人影。
  这两个身影,是他与他的久儿吗?
  我推了推铁门,发现门并没有锁上。
  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推门进去,轻轻地走进客厅。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客厅,陈设与一般家庭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当我向右望去的时候,却发现在一道玻璃屏风后面立着一架钢琴。
  绕过玻璃屏风,走到那架钢琴前。眼前的这架钢琴无论品牌还是颜色,都与杜维宇以前使用的那架一模一样。
  他不是说,他不会弹钢琴,那为何他的住所,会有一架与我家一模一样的钢琴呢?
  我注意到钢琴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厚沓花花绿绿的纸,仔细一看,原来是关于德国浪漫之路的介绍。我还记得早在我与杜维宇还在T大读书时,就已经喜欢收集这样的介绍。再往下翻,是一张飞往德国的机票,而时间,差不多正是我在德国的那段日子。
  讷德林根的弹琴人,应该是他,可他为什么要骗我?
  正当我要转身走出琴房,却看见门后有一个挂衣架,而上面挂着的衣服,与我送给杜维宇的那件一模一样。
  有间茶舍外斜倚着的男人,也应该是他。
  如果屋子里那名叫武思其的男子不是杜维宇,为什么会有着如此多的巧合?这栋房子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我从衣架上取下衣服,将它贴在脸颊上,仿佛嗅到杜维宇的气息,熟悉的沐浴露的气息。
  他一定是杜维宇,一定是。可是,他若是杜维宇,为何又认不出我来?难道会是局部失忆?他记得我们相约的浪漫之路,记得他曾经弹过的钢琴,记得我送给他的衣服,却唯独遗忘了我?
  可他为什么要骗我说他不会弹琴,甚至说没有去过浪漫之路?难道说记不得我,只是另一个谎言?
  但他又怎么会是杜维宇?我亲眼看着杜维宇的遗体被火化,我胸前的瓶子里,还装着他的骨灰。
  回忆里载着的与摆在眼前的事实让我分不清孰真孰假,再想下去,感觉脑袋将要裂开来。
  就在这个时候,楼梯上有皮鞋踏在上面的声音,有人下楼了。我想找个地方躲避,却无处可藏。无论藏在哪里,那个人从楼梯上望下来,都会一览无余。
  正在我张皇失措之时,那个人已经出现在我眼前,令我惊异的是,他居然是穆若权。那个在飞往德国的往返途中都遇见的男人。
  彼时,他看见脸色苍白的我,还替我叫了一杯百合花茶。
  他看见怔在那儿的我,眉头微微一皱,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急步向外走去,直到走出铁门外,才将我放开。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回过神后问他。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
  "我来找人。"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你怎么知道?你与他们很熟吗?"
  "你以后别再来了。"顿了一会儿,穆若权问我,"那位叫艾忠国的男人,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
  "你叫他也不要再查下去,知道事情的真相,对你们并没有好处。"
  艾忠国曾答应我,替我将整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穆若权的警告,应该是针对这件事情。
  "你凭什么警告我?"我抬起头直视他。
  "我这是为你们好。"
  "你一定知道其中的秘密,是不是?"我忽然想起那杯百合花茶,然后笃定地说,"屋子里的男人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喜欢喝百合花茶,也是他告诉你的,对不对?"
  "忘记一个本已死去的人,真的那么困难吗?"
  "他没有死,我感觉到他还活着,还在我身边。"
  "可是他已经不记得你是谁了。"穆若权说。
  "不会的,他还记得去浪漫之路,还记得弹奏一曲'月光'送我。"我将怀抱里的衣服摊开在手中,激动地说,"你看,他还会去买一件与我送他的一模一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只要我不断地提醒他,陪他一起接受治疗,他一定会想起我是谁。"
  "不会的。"穆若权不忍地看着我,"孩子,过了今天,他这些仅有的记忆,也会消失。"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未等穆若权答复,我推开铁门重又进入别墅,沿着楼梯向上跑去。直觉告诉我,杜维宇在二楼,就在方才我在楼下见到有两个人影的那间房子里。
  推开房门,只看见杜维宇躺在床上,仿佛熟睡着,而床边,坐着那名叫久儿的女子。她握着他的手,无限深情地望着他。
  "怎么又是你。"久儿看见我,站起身来挡在床前。
  "不要挡着我,不要挡着我。"我试图推开她,却发现她的力气惊人地大。
  这个时候,穆若权也走了进来。
  "久儿,药给他吃了吗?"他问。
  "已经吃了。"
  "不要挡着她,让她过去吧。"
  久儿站在那里,有点犹豫。
  "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就让她再见见爱人的模样。"
  挡在我面前的久儿非常不情愿地挪开脚步,那一刻,我几乎扑在杜维宇的身上。
  我抚着杜维宇略带蓬松的头发,闭上眼睛后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子,朱红的唇,他的手腕上,还系着我送他的幸运手带。可是,他却沉睡着,任我再怎么呼唤,也不睁开那双明亮的眼睛。
  "你们对他做过什么?"我回过头来问。
  "他吃了一颗药,然后睡着了。"久儿说。
  "要睡多久?"
  "明天就会醒来。"
  "他醒来之后,是不是会将所有关于我们以前的记忆全都忘记?"我问穆若权。
  "嗯。"他点点头。
  "你们为什么这么残忍,那么一点记忆也不留给我?"我望着杜维宇,仿佛有人将他从我面前夺离。
  "你认为一个人拥有两个完全不同的记忆,会开心吗?"穆若权反问我。
  我忆起杜维宇茫然的神情,试图回忆时头痛欲裂的样子。是啊,一个人拥有两个人的记忆,又怎会开心?就像同时爱上两个人,选择一个,对另一个人又太不公平。
  可是,他为什么会有两个人的记忆,而他们为什么强逼着他放弃关于我的记忆?
  "为什么不帮他去除另一个记忆,爱着她的那个记忆。"我指着久儿问穆若权。
  "你的杜维宇已经死了,完完全全死了。现在躺在床上的人,是武思其。"久儿冷冷地对我说。
  我摇了摇头,痛心地说,"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孩子,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要回家,我要在这里守着他。"我拖着杜维宇的手,不愿离开。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宁愿用他对你的爱,换回他生活在这个城市。"
  是啊,曾经在有间茶舍,望着窗外那盏杜维宇曾倚靠过的路灯,我许下愿望,若是杜维宇可以回来,我宁愿他不再爱我,甚至已经忘记我。
  "这是你的手机,他替你修好了。"久儿走到我身边,将纸袋丢还给我。
  我从纸袋里拿出手机,打开手机的开关,的确,手机已经被修好,不仅外壳破裂处用万用胶仔细粘好,不留一点痕迹,就连那曲"月光"也没有丢失。
  清脆的"月光"在屋子里奏响,躺在床上的杜维宇却没有任何反应。醒来后,他是否仍会觉得这曲"月光"曾经在梦中听过?醒来后,他看见我,还会不会感到心痛。
  "为什么会这样?"我握着手机,低声啜泣。
  "让我送你回去,我会告诉你整件事情。"穆若权扶着我向外走去,临别的时候,他叮嘱黑衣女子,"久儿,看在我赠你药的份儿上,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他们。"
  "嗯。"久儿点头答应。
  "他们是谁?"坐在穆若权的车上,我问他。
  "他们是比我职位更高的人。"
  "你们是什么样的组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再次向穆若权询问。
  "非常复杂,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下午两点,我会告诉你事情的全部真相。"穆若权对我说,"你可以叫上那位名叫艾忠国的朋友,他再那样查下去,惊动了他们,我也保不了他。"
  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相,能让杜维宇活过来,又让他同时拥有两个人的记忆,又是什么样的技术,能将他脑里残留的关于我的记忆生生地剥离?而他们,又会是谁?是怎样的一个组织?
  回到家里,我给艾忠国去了一个电话,让他明天下午到我家来。
  "有什么事吗?"
  "来了你就知道了。"
  放下电话,我觉得很累很累,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没有料到,这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来,刚起床不久,就已到下午两点,艾忠国准时到达。
  "今天你的精神看起来不错。"他见到我说。
  "是吗?"我对着镜子摸摸自己的脸,的确,今天的我看上去容光焕发,精神也特别好。
  昨晚那一觉,大概是除了上次被艾忠国拥在怀里以外,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找我来有什么事?"艾忠国问我,"知道吗,如果这个周末不浪费,估计下个星期,可以将整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你不用查了。"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知道杜维宇与卓雅为什么会活过来,又为什么失忆?"艾忠国不解地问。
  "因为今天有个人,会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
  "谁?"
  "穆若权。"
  "他是谁?他怎么会知道整件事情。"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包括之前在飞机上认识穆若权的过程,全部告诉艾忠国。
  说的时候,我也发现事情的不对劲,为什么我会在去德国的往返途中,都遇见穆若权,那是一个巧合,还是他故意跟着我?
  艾忠国沉思半刻,抬起头来对我说,"我大概已经清楚整件事情了。"
  "猜到什么,你快告诉我。"
  "这件事情太奇怪,就算猜到,我也不觉得这是真的。"艾忠国抓了抓已染成黑色的头发,抱歉一笑,"也许那只是我荒谬的设想,还是等穆先生来告诉我们吧。"
  就在此时,门铃被按响,打开门,穆若权走了进来。
  "对不起,临时有点事情耽搁了。"他坐在左边的单人沙发上,望着我说,"昨天一觉,一定睡得很香吧。"
  "你怎么知道?"
  穆若权笑笑,没有回答,将目光投向艾忠国。
  "你就是艾忠国?"
  "对。"艾忠国站起身来,象征性地与穆若权握了握手。中国人的人际交往方式,他学得似模似样。
  "久闻大名。"穆若权说。
  "我?"艾忠国张大嘴巴,有点不相信。
  "你是市一医院高薪聘请的心理专家,也是第一个闯进我们实验室的人。"
  "这样说,那天我看见的一幕,不是在做梦?"
  "当然不是。"
  "那为何第二天清晨我再去的时候,发现那个所谓的实验室根本不存在。"
  "因为我们知道有人闯入,所以搬走了。"
  "整间房子,如何搬走?"艾忠国问。
  "我们掌握的技术,比你想象中的要先进许多。"
  "你们究竟属于哪个国家?据我所知,中国目前没有这样的技术,德国也没有。"
  听闻这句问话,穆若权忽然笑了,"你以为地球上的人类,能拥有如此先进的技术?"
  他们的对话,使我如坠五里雾中,摸不清方向。
  "谁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大声问。
  "让我从头说起吧。"穆若权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来。
  "在宇宙中,有一个叫爱星的星球,爱星上生存的爱星人,已经是一种高级的生命形式,他们没有身体,只是一束脑电波,或者可以说,他们只拥有思想,没有肉体。"
  "可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孩子,听我说下去。但凡有思想的地方,就会产生爱恋,所以在爱星上面,也有着爱情。"
  "两束脑电波谈恋爱,那真是精神恋爱了。"艾忠国说。
  "对。"穆若权点点头说,"他们一直享受着这样的精神爱恋,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了地球。当第一批来地球旅行的爱星人看见地球上的爱人之间,可以拥抱,可以接吻,可以享受肉体上的欢娱,于是非常羡慕。爱星上一家实力雄厚的公司抓住这个机会,投入大量的人力,研究如何使爱星人也能享受地球人的肉体之欢。"
  "于是就有了那个实验室?"艾忠国问。
  "是的,不过你看见的那个实验室,只是其中的一小间。这间实验室由我主持,功能仅止于用来复制人体。在我这里复制好完美的人体,然后送到另外的室验室,经过多道工序,使爱星人入驻复制人体内。"
  "现在我看到的杜维宇,只是一个复制人?"
  穆若权点点头,"在真正的杜维宇死后,由我提取他身体内我们需要的东西复制而成。"
  "卓雅也是?"艾忠国问。
  "对。"
  "为什么偏偏选中他们?"
  "我们选择复制原型,有几个条件,其一,那个人必须死亡,其二,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其三,形象俊美,符合爱星上顾客的需求。"
  是啊,杜维宇与卓雅,都是孤儿。
  "虽然爱星人有着非常先进的技术,但这项研究只不过开始一百年。一百年的时间,对科学研究来说,毕竟太短。我们用一百年的时间做理论上的研究,直到两年前才开始进入实验阶段。卓雅是我们的第一个复制人原型,她死于车祸后,我们将所需的东西从她身上取出来,培育复制人,直到第九个才成功,所以她现在的名字,叫九儿。身体是卓雅的,但思想已经被爱星人所占据。"
  穆若权的话,听得我目瞪口呆,照这样推断下去,现在所见的杜维宇,也是经由这个过程产生。
  "杜维宇是符合条件的第二个原型,可是不知为何,我们用他培育出来的复制人却一直不能成功,始终带着原型的记忆。"
  用杜维宇复制的人始终带着原型的记忆,是不是因为,他对我的爱太深太深,深到每一个细胞,所以经由他产生的复制品,也无法将我忘记?
  "武思其,武思其。"我喃喃念着,忽然灵光一闪,大叫道,"武思其就是五十七,是杜维宇的第五十七个复制品?"
  "对,你很聪明。我们先后培育了五十六个,却一直不成功,其实严格来说,第五十七号也没有成功,我们本打算将他也销毁。但久儿已经等不及与爱人重逢,他们在爱星上本来是一对爱侣,为了体验地球上的拥抱、接吻,她一个人在地球上等了他一年多,最后,她闯进实验室将尚带着杜维宇部分记忆的武思其救走。"
  "那上次我在街上遇见匆匆而行的你……"
  "在街上遇见你的那次,我找的人是久儿,我们担心武思其带着人类的记忆,会出什么状况。上次去德国,我也是去找武思其,同时阻止你们见面。"
  "你是说,武思其去过德国?可上次他来找我,为什么会说他没去过。"
  "因为我们找到他与久儿之后,一直给他服用No.136。"
  "No.136?那是什么?"
  "是我们新研制的一种选择性遗忘药,他吃了之后,就会慢慢忘记属于地球人的记忆。这种药一个月为一个疗程,用完一个疗程,他就再也记不起地球人的前尘往事。"
  No.136?选择性遗忘药?如果我向穆若权要这种药,他会给我一粒吗?可是,即便他给我,我又会不会吃呢?吃完这种药,诚然可以不必忍受思念的煎熬,但也会就此忘了以前的幸福点滴。
  原来,选择遗忘,会使我如此不舍。
  那么,武思其愿意自动放弃另一段回忆吗?他是自愿服用,还是被迫的呢?算起来,上次他来找我之前,已经开始服用那种遗忘药。
  "今天是疗程的最后一天?"我问。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想到武思其,不,再生的杜维宇再也记不起我是谁,我的心里一阵绞痛。
  在舍不得遗忘的同时,我竟又如此地舍不得被遗忘。
  "为什么非要他忘记我?"我伤心地问。
  "因为拥有两种记忆会使武思其脑部受损,痛不欲生,因为他脑里关于杜维宇的那部分记忆是不完整的。"穆若权顿了一会儿道,"更因为,杜维宇的生命已经完结。"
  是啊,杜维宇的生命,已经画上一个句号,虽然这个句号让人觉得痛心,但毕竟是结束了。
  "你是爱星人吗?"一直沉默着的艾忠国突然问。
  "不是。"
  "那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穆若权轻叹一口气道,"二十年前,年届四十岁的我,是一位著名的医生,在我手里不知救活了多少病危的人。但是,正当我春风得意,有机会升做副院长时,却突然被发现患了癌症。我救了那么多人,却救不了自己,你们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然而,在我对生命彻底绝望的时候,一个人找到了我,他说只要我答应他一件事,他可以使我的癌症痊愈。"
  "你答应了。"我问。
  穆若权点点头,"是人,只要面对死亡,都会答应那个要求。"
  "他的要求就是让你替爱星人做事?"艾忠国问。
  "对,他甚至许诺,我只要帮助他们,就可以得到永生,还可以得到爱星上先进的科学资源。"
  我打量穆若权,二十年前,他已经四十岁,这样算起来,如今他应该有六十岁了,可是他,却仿佛三十七八岁的模样。难怪上次在飞机上,我说他年轻时,他会感叹,他的真实年龄比看上去,要老许多。
  是啊,爱星人可以发明遗忘药影响人的思想,自然也能够发明永生药控制人的身体机能。也许对于他们那个星球上的人来说,这只是小事一桩。他们的科学之先进,我们难以想象,所以武思其可以保证替我修好那个本城所有维修师都无法修好的手机,所以他们可以轻易地制造出一个个复制人,让他们星球上的人入驻进去体验地球人的生活。
  "多么可笑,他们进入人的身体,就像是我们去另一个国家旅行。"我对艾忠国说。
  "不,不是这么简单。"穆若权摇了摇头,"决定进入人的身体,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他们一旦与人的身体结合,就再难以脱离。"
  "你是说,他们再也不能回到以前的生命形式。"我问。
  "对,不能再回到他们自己的星球,无法来无影去无踪,还要承受身体带给他们的疼痛、劳累、饥饿等等不适的感觉。"
  "他们舍弃这么多,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爱人的拥抱。"
  "凡事都是有得必有失。"
  有得必有失,我在心里问自己,我会不会像久儿那样,因为渴望一个拥抱,而放弃周遭熟悉的生活环境呢?也许不会吧,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所以久儿会害怕你与武思其接触,怕武思其因为有着杜维宇的记忆而爱上你,因为她与武思其,是经过那么大的周折磨难才重新在一起。她在地球上等了整整一年,才等到一个合适自己爱人的身体,正因为太急切,才将还没有完全消除杜维宇记忆的武思其带出实验室,使他做出种种令你产生错觉的事。"
  "爱星人这样做,不会太自私吗?存活在世上的人,在某一天,发现自己本已逝去的爱人或亲人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对人的心灵,是多大的一种折磨。"艾忠国的情绪有些激动。也许,他想到了卓雅,那个他用吃棉花糖去回忆的女人。
  "这也是我们所担心的,所以我们寻找原型时,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个原型必须是孤儿。这样,尽量可以将伤害减到最低。"
  "那只是你们的自我安慰罢了。"艾忠国低声说,神情颓然。
  艾忠国的神情,让我觉得心痛,我拉了拉他的手,安慰他。
  "或者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去思考,原本我一直以为杜维宇会怨我,在他生命终结时,我不能即时挽救,可是因为有了武思其延续他的记忆,使我知道,他并没有怪我,他还记得我们在浪漫之路上的约定,记得在讷德林根为我弹一曲'月光',甚至用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无法将我忘怀。逝去的杜维宇,一直是爱我的。"
  面对这么纷繁复杂的事情真相,我却比艾忠国平静。也许是这样吧,在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时,女人往往比男人容易接受。
  "你不觉得难过吗?"艾忠国问我,"仿佛重新得到,却突然又失去?"
  "心情有些复杂,但却释然。"我看着艾忠国道,"你呢,会因为久儿不是卓雅而心痛吗?"
  "你都能释然,我怎么会心痛,看见他们的生命得到另外一种方式的延续,也许我们应该感到高兴。"艾忠国扬扬眉毛说,"别忘了我是心理医生。"
  "医生能救人,但往往不能自救。"一旁的穆若权颇含深意地说,"好了,我也该走了。请你们记住一点,要对今天我所说的话保密,否则他们知道了,不知会产生什么行动。"
  "他们会伤害地球人吗?"我问。
  "只要我们不侵犯他们,他们不屑于伤害我们,甚至还会保护我们,就如同我们保护稀有动物一样。"
  这个比喻,使我作为地球人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
  "可是,科技与生命形式如此先进的他们,却需要我们地球人落后的身体。"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也没有绝对的先进与落后。"
  穆若权离去后,我与艾忠国在沙发上对望。
  "我一直以为这些是科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故事。"我对他说。
  "我一直以为《聊斋志异》是最奇怪的一本书,未料到现实生活比小说还要让人觉得怪异。"艾忠国念念不忘他的《聊斋志异》。
  "你能陪我去做一件事吗?"
  "能。"艾忠国拍了拍胸,"无论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会陪你。"
  "没有那么夸张,我只要你陪我去看一看武思其。"
  听完此话,艾忠国一脸的担心。
  "你还是忘不了他。"
  "在我改口称他为武思其时,就已经将他放下,我只是想看看杜维宇的生命怎样在另一个人身上延续。"我笑了笑说,"你看我多么伟大,别人再善心只不过是捐器官,而我,却捐出了爱人的整个身体。"
  "会开玩笑就好。"艾忠国松了一口气。
  来到那栋三层楼的别墅前,我犹豫半晌,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久儿,她看见我和艾忠国,神情十分不自在。
  "你们知道我是谁了?"她问。
  "穆若权已经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们了。"
  "那你们还来这里干什么?"
  "我想看看武思其。"
  "他已经不记得你了。"她皱了皱眉,侧过头去冷冷地对艾忠国说,"我也不记得你。"
  "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不再拥有杜维宇记忆的他,是否过得安好。"
  我以为她会拒绝,谁知道过了半晌,她却点点头,引领我们走进别墅。在客厅里,我看见在玻璃屏风后擦拭那架黑色钢琴的武思其。他被开门声惊扰,放下手里的活走了出来。
  "久儿,这是你的朋友?"他看了看我们问,仿佛从未见过我般。而曾经,在他脸上经常出现的茫然神情,现在也已消失。
  他似乎真的过得平凡而开心。
  虽然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虽然已经说好要放下,但亲眼见到,又是另一番心情。那颗编号为136的药真是厉害,将我彻底从他的记忆里根除。
  只要他能活在这世上幸福开心,即便他忘了我,我也愿意。这不正是我曾经向上天的乞求?
  "嗯,我在打球时认识的朋友。"面对武思其的久儿,非常地温柔。
  "你们坐,我倒水给你们。"爱屋及乌,得知是久儿的朋友,武思其对我们异常热情。
  在他端着开水递给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右手腕上,仍戴着那个黑白相间的幸运手带。
  "这个手带……"我指了指他的右手腕。
  武思其笑了笑,用左手摸了摸右手腕上的手带。
  "久儿告诉我,是一个关心我的朋友送给我的。"
  我望向久儿,面对我时,她的神情依旧是冷冷的。临别时,她送我们至铁门外,我低声对她说,"谢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芥蒂消除。
  我知道,在今后的日子,她会替我照顾好杜维宇的身体,而我,也会衷心地祝福他们。
  "那个黑白相间像麻绳的手带,是你编的?"艾忠国问我。
  "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我是心理专家。"艾忠国给我一个非常得意的笑容,"我陪你去见了武思其,你也陪我去见一个朋友。"
  "听上去像是做买卖,等价交换!"
  "你去不去?"
  "去。"其实,我也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不问做什么,也不问为什么。长时间的相处,已经使我们可以彼此交付。
  艾忠国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让我坐进去,接着他在我身边坐下,对出租车司机说,"西山。"
  "西山?"我一直避而不去的西山,那里埋藏着杜维宇的尸骨。
  "你不想去吗?"
  "无论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会陪你。"我学着他的腔调说。
  杜维宇的生命,已经借由武思其来延续,若是这样,那座坟墓,我又何须再害怕面对?
  计程车一直向西驶去,在山脚停下。艾忠国带我沿石阶而上,然后左转,来到一座坟前。这座坟的墓碑上,刻着一个人的名字,令我意外的是,居然不是"卓雅"二字,而墓碑上嵌着的照片,也是一个男子笑得灿烂的脸。
  "他是谁?"我盯着墓碑上"柯云飞"三个字问。
  "我在中国认识的一位很好的朋友。"艾忠国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地下的亡灵。
  风吹着他的头发,立在坟前的艾忠国,显得无限感伤。他与死者应该有着非常深刻的情感,而这一刻,也许我们都需要一个独自面对亡灵的空间。
  "我去上面看杜维宇。"
  "需要我陪你吗?"他问。
  我摇摇头,"我还是一个人去,你多陪陪他。"
  "你可以吗?"他担心我一个人不能面对。
  "你不是心理专家吗?应该知道我可不可以。"
  虽然一直没有来过西山,一直没有见过那座埋藏爱人的冰冷墓穴,但,我却清楚地知道如何抵达那个地方。沿石阶上至最高点,右转,直至路的尽头,那一座面向市区而立的坟茔,就是杜维宇的埋骨之处。
  我一步一步沿着心里熟记的路线行走,行至杜维宇的坟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
  "你也在?"我与他打招呼。
  "你怎么来了。"何书杰侧过头,一脸错愕,他没料到能在这个地方见到我。
  "这么久了,我也该来看看他了。"我蹲下身子,抚摸着冰冷的墓碑,"谢谢这一年来,你替我照顾他。"
  "你终于能够放下他了。"
  "不是放下,而是将他印在心底最深处。"我指着墓碑上杜维宇的照片,笑着对何书杰说,"你看,他笑得多开心。"
  "是啊,逝去的人,永远没有烦恼了。"何书杰看了看我,接着将目光移向远方,似乎有无尽的感叹。
  他还是没能忘掉我吗?
  死了的人,的确没有任何烦恼,可要活着的人,遗忘使他烦恼的事,他会愿意吗?我想起穆若权的No.136,吃了这种药之后,就可以遗忘希望遗忘的事情。但,如果让我选择,我还是舍不得遗忘。
  那么何书杰呢,他舍得遗忘吗?
  "如果有一种药,吃了以后,会使你遗忘使你觉得痛苦的往事,你会吃吗?"我问他。
  如果他愿意吃,也许我会求穆若权送我一粒。若他忘掉我后,可以开心而平静地生活,我情愿被遗忘,虽然在舍不得遗忘的同时,我也舍不得被遗忘。
  "不会。"何书杰低下头,轻笑一声说,"也许有些人与事,会让我们感觉到痛苦,但事过境迁,却会蓦然发现,原来痛苦,只是幸福的一部分。我们遗忘了痛苦,也会淡忘幸福。"
  我们遗忘了痛苦,也会淡忘幸福。何书杰如是想,那么庄亚妮呢?
  还有艾忠国,他会选择遗忘卓雅吗?虽然他鲜少表露对她的思念,但从偶尔的神情里,我似乎又能捕捉到他淡淡的感伤。当穆若权告诉我们有一种选择性遗忘药的时刻,他并没有要求他赠他一粒,他是否也在痛苦中牢记曾经的幸福,从而舍不得遗忘?
  有一首歌唱道,爱一个人,需要很大的勇气。
  遗忘一个人,又何尝不是?
  第六章放弃亦是得到
  隔了一个漫长的夏天,我终于接到庄亚妮拨来的电话。她曾说过,真的放下那段感情后,会再联络我。现在,她放下了吗?
  "小娴,我要回来了。"彼端传来她轻快的声音。
  "真的?"
  "一会儿就上飞机,晚八时抵达。"
  "我去接你。"
  "好的,晚上见。"
  在机场,我见到阔别几乎半年的庄亚妮,她推着高高堆起的行李,在大厅的另一端向我招手。
  "终于回来了。"她闭着眼睛,猛吸一口气说,"这座城市才有我熟悉的气息。"
  "那就再也不要走了。"
  "嗯。"她笑着点点头。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行李。"我与她一道推着车向大门外走去。因为行李太多,两个人推着都觉得非常重。这个时候,我开始后悔因为害怕庄亚妮难过,没有叫上何书杰。
  如果再遇见何书杰,她会难过吗?我侧过头,悄悄打量她,想知道她是否真的已经放下。
  "你想问我是不是已经忘了何书杰,对吗?"庄亚妮突然侧过头问我。
  我被她的突然问话怔住,条件反射地点点头。
  "我如果说忘了,你会以为我在骗你;我如果说没有,你会觉得内疚。"庄亚妮摇了摇头,"怎么回答都不合适,还是选择沉默算了。"
  "对不起,亚妮。"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想对她说对不起。
  "你看,如果我保持沉默,你又要不停地说对不起,我还是告诉你实话吧。"庄亚妮拍拍我的肩说,"到了另一座城市,接触了许多新朋友,其中不乏优秀的男士,虽然他们之中没有我特别动心的,但我与他们却相处开心,也因此明白,有时候,我们不能遗忘,只是因为不给自己另外的机会。"
  此刻的庄亚妮,神采飞扬。虽然她没有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我却已然放下悬着的一颗心。这段时间,她应该过得不错,许久不见的自信,又一次包裹了她。
  再不向男人妥协,再不去适应他的温度。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将香水百合丢到垃圾筒的小女孩,冷哼一声道,"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花,居然也敢追我。"
  原来,女人的自信,不是来自美貌,不是来自财富,而是来自男人的追逐。
  以往的庄亚妮,眼里只有何书杰,她为他放弃了太多机会。
  "你在找谁?"我发现庄亚妮在四处张望。
  "来了,你看。"
  顺着庄亚妮手指的方向看去,我却意外地看见何书杰,在我望见他时,他也终于看见我们,加快步子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
  "他怎么来了?"
  "我叫的,恋人做不成了,当朋友也不错。"庄亚妮对着身前的行李箱努了努嘴,"你忘了还有这么大一堆东西,没有男人怎么行?"
  "不好意思,刚刚塞车。"何书杰从我们手中接过推车。
  然后,我在一旁听他们询问近况,谈论时事,直至走出大厅,何书杰去停车场取车。
  看来,我只是杞人忧天,我以为他们放不下,其实,自始至终放不下的,只有我一个。
  艾忠国打电话问我,"晚上有空吗?我又发现一个吃鸳鸯涮的好地方。"
  过去的这个夏天里,艾忠国会带我去各式各样的地方吃鸳鸯涮。那些地点,或是他的病人介绍的,或是从美食杂志上看来的。
  上次我带他去吃鸳鸯涮,是因为思念杜维宇,那么他呢,也因为一直不能忘怀卓雅,用吃鸳鸯涮去怀念鸳鸯成对的日子吗?
  由于次数太频繁,有时候我会问他,"你难道就不能一个人去吃?"
  "你有见过一个人去吃鸳鸯涮吗?那岂不是太寂寞了。"他说,"亲爱的女孩,在这个城市,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你不陪我,我找谁去?"
  每次经他这样一反问一哀求,我就会心软,立刻提上包在楼下等他来接,享受一大顿美味后,由他护送回家。
  "可我已经约好庄亚妮去有间茶舍喝茶。"早在上周,我与庄亚妮就已经约好。自她回来后,我们还没有单独在一起好好聊过。
  "我可以过来等你喝完茶一起去。"他说。
  "那晚一点你再过来吧。"
  下班后,我早早地抵达有间茶舍,坐了许久,也没等到庄亚妮。过了一会儿,接到她的电话,告诉我临下班时她主治的病人出了点状况,大概要晚半小时。
  我要了一杯百合花茶,发现端茶给我的人不是阿成,这个时段,应该他当班。
  "阿成呢?"我问这个生面孔的侍者。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打听他?他不在这里做了。"
  "还有谁打听过他?"
  "那边坐着的一个女孩。"
  顺着侍者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一个女孩独自坐在角落里,手撑着下巴望向窗外,面前的一杯茶没有冒热气,大概已经凉了,她应该在这里坐了许久。
  当女孩转过头来时,我发现这张面孔我在哪里见过,慢慢在回忆中搜索,记起一年多前,我曾看见她挽着阿成的手走在街上。
  她应该是阿成以前的女友,下雪时将手伸进阿成怀里取暖的女孩。
  女孩很年轻,但在她的脸上,却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
  我端着百合花茶走过去,站在她所坐的桌子前。
  "我能在这里坐下吗?"
  "你与他有没有可能?"庄亚妮反问我。
  "我们怎么会有可能,你知道,我一直当他是哥哥。"
  "那我们也没有可能,他也一直当我是朋友。"庄亚妮说。
  "可你们谈过恋爱。"
  "正因为谈过恋爱,才知道彼此不适合再谈恋爱,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犯两次错误。"庄亚妮道。
  "那只能说遗憾了。"
  庄亚妮轻笑,"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失败乃成功之母,遗憾是希望之父。"
  我被她的比喻逗笑。
  "听说你最近与HansMueller走得很近。"
  "HansMueller?"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最后才记起,这是艾忠国工作牌上写着的名字,是他的德文名。
  "我习惯叫他艾忠国。你知道吗,早在你介绍我们认识之前,我们在德国就已经相逢。"
  "这么巧?"庄亚妮有点不相信。
  "他还陪着我走过浪漫之路,去过新天鹅堡。"
  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庄亚妮重新抬起头。
  "那次他休假回来后,他来我的办公室要了那张我与你的合影,他告诉我他喜欢那张照片的风景。现在想来,有点不对劲,如果他喜欢那张照片的风景,应该在第一次看见时就找我讨要,为何要等到从德国回来后?你说,他会不会爱上你了。"
  "怎么会?"我想起卓雅,那个艾忠国用吃棉花糖去怀念的女人,"他有一个一直无法忘怀的恋人。"
  "我没有听说过。"
  "他一会儿过来,你问他吧。"
  艾忠国怎么可能喜欢我?若他喜欢我,怎会陪我发疯,日日与我站在风中等待他的情敌,若他喜欢我,又怎会甘心扮成杜维宇的模样让我拥抱?
  我们只是好朋友,或许可以说,是有着特殊关系的好友,仅此而已。
  这个与庄亚妮谈着爱与不爱的晚上,最终没有等到艾忠国的出现。拨打他的手机,却发现已经关机,寓所的电话也没人接听。
  他去哪里了?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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