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丑

我丑 表哥 圆舞 旧时

我丑
  我知道自己长得丑,丑得奇怪。
  我想我刚生出来的时候,母亲瞧见我那副容貌,一定大嚷过一声,差点没吓晕过去,我真对不起她。
  不过生得丑也不是我的意思,所以母亲一直原谅我。后来我大了一点,在街上走的时候,路上跑过的人总会朝我看上几眼,然后再看看母亲,仿佛搅不清楚,怎么一个容貌端庄的女人,会生下我这么一个怪孩子。
  母亲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她儿于是个怪物,也一点不介意她儿子是怪物,亲戚朋友满腔热心的跑来看她第一个孩子,想象着一个活泼伶俐。白白胖胖。圆脸圆眼睛的宝贝,一眼发觉是我的时候,少不免倒抽一口冷气,话都说不出了。
  当然,他们也得讲一点话才示公允,于是他们想了又想,忖了又忖,终于说:“这孩子,倒真壮健!”
  我的确是很壮健。
  我又粗又黑,双耳兜风,眼睛很小,嘴唇太厚,有时候照照镜子,会发觉自己左右两边脸颊不平衡,左边好像比右边略大啊,还有,我的头发,无论用什么发油,都梳不服帖。
  但是外婆有一次这么问她,给我听见了,外婆这么问:“孩子这么丑,你难道不难过吗?”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躲在门后面,想听母亲怎么回答。
  谁知母亲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她笑了笑,“康儿丑?很丑吗?怎么我没发觉?”
  我的信心恢复了一半,但外婆那个大惊小怪,仿佛怪母亲有眼无珠的表情,使我觉得很痛心。
  母亲大笑起来,笑外婆那个表情,然后说:“男孩子,丑一点算什么!”
  对,讲得对!
  看见外婆不以为然,母亲又拍了拍她的膝头,说道:“妈,你放心,我再生个女儿,保证漂亮!”母亲信心十足地道。
  外婆赶紧白了她一眼,“我看你,算了!一个儿子已经这么难看,再养个丑女儿,八十岁嫁不出去,你养她一辈子?假如又是一个像康儿那样的丑家伙,如何是好?”外婆两手一摊,说戏文那般的分析。
  但是母亲铁石心肠,丝毫不为其所动,硬崩崩的道:“妈,你放心好了,准漂亮,一定是个女儿!”
  母亲是守诺言的,才一年不到,我果真多了个妹妹,一生出来,就是美人胚子,头发又长又黑又浓,眼睛圆而亮,如假包换的双眼皮,皮肤白里透红,笑容可爱,不用讲,她马上变成外婆的心肝宝贝。
  当然啦!她女儿生了个漂亮孩子,马上给她脸上增光,不会给我们亲戚笑,笑她的外孙全是丑家伙。
  妹妹叫康丽,康丽的美,跟我的丑,令好些人都不相信我俩是兄妹,而且居然是同胞兄妹。也使我怀疑,我们两个之间,总有一个是在医院里给人调错了,我希望调错了的是我,不是妹妹。
  我也曾听说过,婴儿小时候丑的,大起来会漂亮,小时候漂亮的,大了不一定会保持原样,我不是盼望康丽大了日渐丑样,而是希望终归有一天,自己早上起身照镜子,发现自己漂亮起来。
  但是我始终没漂亮起来,康丽却一天比一大美丽,到今天,我已经习惯成自然,再也不对自己的兜风耳、竖头发而大惊小怪。
  同学都叫我“阿丑”,从来没人叫过我“陈康儿”。再说“陈康儿”也不好听,二十多岁的男人,名字后面抱着个“儿”字,像什么?于是我不反对他们叫我“阿丑”。
  丑就是丑,肯承认事实是勇敢的,我最低限度承认了这一个事实,于是“陈丑”啦。“小丑”啦,那全是我。
  从小学到今天,同学们全叫我阿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想我就要改身分证上的名字,将陈康儿三字从此抹过不提,永远不提。
  康丽与我的感情很好,我们从来不吵嘴不打架,也许她很怕我,看见我的样子就怕了。我记得有一次,当她还是主宝的时期,我贪玩去抱了她一会儿,事前征得母亲的同意,外婆则在一旁监视。她让我抱了三分钟,没马上发觉抱她的人是我,她大哥。后来她滚圆的小眼睛尽朝我瞪,瞪好久,忽然如见鬼魅,大哭起来,我学着哄她,但是她哭得更凶,后来康丽就让外婆给抱回去了。
  我只抱过她一次,颇伤我的自尊心。
  后来她看惯我,也就不再觉得奇怪。
  康丽今年十六七岁,喜欢穿短裙,腰上缚一些唏哩哗啦的金属圈子,问她是什么,她答是腰带,信不信由你。
  每天早上霸在洗手间里四十五分钟,不到这段时间不肯出来,任由你威逼也好,利诱也好,绝对无效,于是我为康丽养成早起的习惯,多余的时间用来跑步,在屋外兜几个圈子,吸吸新鲜空气,相当有益的。
  但是康丽又不满意,她在早餐桌子上皱着眉,用她那种十六岁女孩特有的、阴阳怪气的声调提出抗议。
  “大哥,”她怪声的道,“有同学告诉我,咱们家门外草地上,每天都有一个瘦得像竹竿头上戴一顶草帽的人在跑步,怪死了——”她故意的一停,然后看着我问,“大哥,你说:那个人会不会是你?”她皱皱鼻子。
  “这。这还用问?”我笑着,“当、当然是我!”
  “真。真的是你?”康丽假正经,学着我的口吃。
  看我多善忘,我还忘了提,我有这个该死的口吃毛病,一句话永远不能好好的说完,因为这个缺点,我遵守“缄默是金”的格言,也有好些年了。
  我点点头,承认那个跑步的“怪东西”是我。
  “唉!”康丽的文章又来了,“干什么要跑步呢,大哥,你越跑越瘦,多难看!”
  我看康丽一眼,我真的很难看吗?
  康丽这个小鬼,真聪明,马上洞悉我的心事,说道:“瘦当然没肥好,记得你小时候,大哥,不是胖胖的,挺神气的吗?你坚持要运动,最好就是在房里练哑铃,何必出去每天跑?”
  我微笑起来,“好。好吧。”我说,“答。答应你不跑好了。”
  她快活得跳起来,“谢谢你!大哥。”
  我看见她快活的样子,不禁怀疑起来,康丽为什么要谢我呢?谢我什么?
  于是我问:“康丽,你不是怕怕别人晓得你有一个丑怪的哥哥吧?”
  “唉呀!”康丽像是被冤枉谋杀了人一样,“谁说的?谁说的?谁说你丑怪?”
  我耸耸肩,对这样一个妹妹,有什么办法?她瞪着那么清白的圆眼,仿佛我终于变漂亮了,现在已经是某位英俊巨星了。
  “不过——”康丽有下文,“你假如肯脱掉那顶草帽,我想会好一点的!”她又多看我一眼,匆匆忙忙的夹起几本书,逃一样的上课去了。
  我那顶草帽,的确差不多是每天戴的,除了刚理了发的几日。草帽的用途是来压下,或是至少遮住我直竖的头发,我的头发长的速度非常惊人,一味向上发展,起码要一个星期理一次才勉强可以使我看上去顺眼,我又没那么空整天坐在理发馆里,于是那顶草帽,便是不可一日无此君的“君”。
  唉唉,真是没办法,我描述了这么久,也讲不出我丑的三分一。
  当然,我是要比“圣母院的驼子”好看一点,因为至少我不驼,我的牙齿也还算洁白整齐,唉,不说也罢。
  但是我的功课,一直做得很好,从小学到今天,交过的学费寥寥可数,全是免费,考第一就免费,很简单的事。不是说笑,外婆只有在看到我成绩单的时候,才承认我是她的外孙,平时很少与我讲话,或是称赞我。
  康丽,在这方面,却闹个大大的不争气,虽然没有留级,但是次次仅仅够升级,趟趟险过剃头。这个家伙,对念书全无兴趣,父亲辛辛苦苦将她弄进香港最理想最有前途的贵族学校,她却偏跟爸作对,以成绩单上的红字为荣。
  她也从来不问我她不会的功课,就拿课本往我桌一堆,留张条子,上书什么“请做代数十题(代数是代做的),第三八页五题到十五题,请于后天放在我床头上”。
  连谢都没一句的。功课大多由我包办,考试时候我又不能帮她去考,于是康丽便每学期叫一次皇天。
  外婆太帮她,每次看见她的心肝宝贝挨通宵,她便心疼,一心疼,便直咒骂考试制度。
  但康丽真幸运,我说过,她从来没留过级,我要学她,到现在还念小学呢,她念三遍书便可以背得出,我念三十遍还差得远,她真是聪明,凡是聪明人老不肯读书,读书的责任每每落在笨人肩上,真令人啼笑皆非。
  康丽的异想天开事情大多。
  有一次她问:“大哥,你念化学的对吧?”
  我点头说是。
  她问:“你有没有把人缩形的药水公式?”
  我说没有,“怎么可能?”我又怀疑起来,“你你要这这种药水的公式干吗?”
  康丽极是但白,她答:“逼你喝下去,将你缩形,放在我耳朵里,带你到试场去,帮我算代数!”
  这就是康丽,我的妹妹。
  当然,要是没有康丽,我也不会认识茱莉。
  而不认识荣莉,我也不会有现在这么烦恼。
  茱莉是康丽的同校同学,比康丽高二级,也年长二年。
  也就是她告诉康丽,她门外有一个跑步的怪东西。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
  我并没舍得立即放弃跑步,跑步毕竟跟了我好几年,放弃跑步,在某种感情上,像是放弃一个良友一样。
  但当你有一个像康丽那样的妹妹,你不得不为她牺牲一点。
  于是,我在这个星期天,趁康丽还在床上,我便做最后的一次跑步,离别哀悼式的一次。
  当我跑到后门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使劲的在按门铃。我就觉得奇怪,这么老清早,谁来我们这里呢?而且后门里面是厨房,没有人会听见的。
  我轻轻的走过去,想告诉她这一点,但是当我走到她背后,还没来得及出声的时候,她忽然把头回了过来。
  是我先吓了一跳,我连忙跳后一步,“对,对不起。”
  她瞪着我看,也没讲话。
  我的脸,马上就涨红了,必然有点像猪肝之色。
  看见女孩子的礼貌要脱帽子,可是该死,我已经二个星期末去理发了,如何能脱帽子呢?天啊天,快点解救我吧,我就要窘死了!那个女孩子还是瞪着我,天地良心,她长得极是美丽,要是我是英俊巨星,那该多好,或是至少长得较为上台盘一点,事情也就容易应付。
  我呆着老半天,既无法升天,亦无法遁地,于是只好面对现实。我迟疑地脱去我的草帽,感觉到头发以飞般的速度一条条地竖起来,而我的两只兜风耳,也自然地被衬得更加像扇子。
  我连脖子都涨红啦,只听见自己说:“小小姐,这这是后门,不不会有人应应的,请请往前门去去吧。”我这样说。
  天晓得我平常的口吃,绝对没有这么厉害,谁都可以证明!
  穿白衣的女孩子一呆,她打量了我一会儿,向我一笑,然后说:“谢谢你。”
  她转身往我们家前门走去。我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
  但是她走了才一半的路,又走回来,我想逃,可是来不及逃,她用声音抓住了我。
  “这是陈家吧?请问。”
  “是是的。”
  “你好眼熟,也住附近吧?我是来找陈康丽的。我常常在门口看见你沿这间屋子跑步,我就住在斜对面。”她笑说。
  “我我是,”我艰难的说,“是康康丽的哥哥。”
  “啊!”她恍然大悟,“你就是康丽那个在念大学的哥哥!”
  没想到康丽居然会标榜我,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去。“不不错。”我答。
  “我姓李,叫茱莉。”她清朗的道,“康丽高二级的同学。”
  天呀!她还把手伸了出来呢!我应不应该跟她握呢?我考虑了好几秒钟,用手在裤子上擦擦,想擦干汗水跟她握,但是李茱莉的手伸出来好久,已经尴尬地缩回去一半,见我又伸手,赶紧也伸出她的手,与我的手握了一握。
  我想象我这种人,连与女孩子握手都不会,就算自杀谢世全世界都应该高兴,除了我的化学教授。
  我瞟她一眼,可是李茱莉却脸色自若,她说:“很高兴认识你。你也进屋去吗?”
  我当然想陪她进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嘴居然会说出以下的傻话来:“不不,我还想跑一会儿步呢,我还要跑一会儿!”说着说着,我的双腿,也不听我脑部指挥,居然跑了开去。
  而李茱莉笑了一笑,便走到我家前门去,为她开门的是康丽。
  我在一旁躲着远远的看,她跟康丽小鬼又讲又笑的,咕咕哝哝,还用手朝我指指点点,不用问,准是说我坏话,不过讲老实的,我又有什么好话可以让她们讲?
  我坐在一条街阶上发起呆来,李茱莉,她叫李茱莉,是康丽的同学。她长得真漂亮,而且虽然活泼,却没有康丽那种小泼皮小无赖的感觉。
  康丽实在太可恶。康丽越是可怕,就越显出这个女孩子的可爱,她穿纯白色的衣服,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裙子,在领口有一条小白花边的裙子,大好看了。那儿有康丽的那种奇装异服的惊人,红一块绿一块,还算是时髦,真不敢相信。
  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女孩子,而我却……不是没有胆子,而是长得像魔君下凡,跟她跑在一起,准像人家童话里说的“美女与野兽”。
  别想扁头啦!我没精打采的告诉自己,那个野兽还是英俊王子受了魔法使然,我是什么呢?
  为什么我那么丑?那么丑?
  我埋头埋脑的正没心机,手里捏着那顶草帽,像绞毛巾那样的绞,草帽已经差不多寿终正寝,自然吃不柱我这么虐待,于是干草粉条纷纷的落了下来。
  “好功夫!”突然有人说。
  我吓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个人岁左右的小男孩,头脸涂满污泥,小黑鬼一样,是他在跟我打招呼。
  我提不起兴趣来。“怎么?你的小淘气朋友呢?你找他们玩去吧!”
  “先教我你的功夫!”他眨眨眼睛,一上一下的跳着。
  “什么臭功功夫!”我把草帽一下子扔过街去,可是连草帽都不听我话,轻飘飘的落在街中心,被一部车子带得无影无踪。
  “你做我师傅好不好?我做你徒弟,永不二心,真的,喂,好不好?我妈不准许我上山去找师傅,你做我师傅就好了!”
  这小子缠得我真痛苦,又推又拉的,还时不时出小脚踢我一下,好像在试验我是否真的有内功。
  我想推开他,可是忽然灵机一动,马上改变思想,对他讲:“喂,小子——”
  “有!”他敬一个礼。
  这小子蛮有趣的,于是我说:“小子,徒徒弟得听师傅的话对不对?”
  “我听我听!只要你教我怎样把帽子拧成粉碎!”
  “那你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擦了擦鼻涕。
  “你不要怕,看着我——”
  他果然依言瞪起小眼看着我。
  “我,”我指一指胸口,“是不是很很难看?”
  他看着我,好像有点不明白我的意思。
  于是我得再费唇舌,“我是不是很丑样?”
  那小淘气左看右看,转一个大圈看,然后瞪着眼说:“你丑怪?”
  “嗳,丑不丑,是不是很很怕人?”
  “没有呀!你算丑吗?”他的眼光从我的兜风耳转到头发,再转到厚嘴唇,再转到小眼睛,足足好几分钟,然后说:“不!”
  我一听这个“不”字,顿时松一大口气,人家说童言无诈,大概我自己想得太坏,自卑感太重,或者这个孩子是惟一狡猾的孩子,但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暂时相信他吧!
  我摸摸他的头,“你你不错。”
  他很得意,“那你收我做徒弟啦!”
  我心一冷,这孩子,会不会是要我教他功夫,才说我不丑怪的呢?很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
  但是小淘气小脏鬼继续说下去,“我晓得的一个人,才真正的丑怪!”
  “谁谁?”
  “嘘!”他用手指放在唇上说,然后小脑袋左右张望一下,“我的姊姊!”
  “你的姊姊?丑丑样?”
  “唉!没有人比她再丑样的了!”
  他摇头摆脑说道。
  “怎么样子的?”
  他抓了抓头皮,“很难讲,我也说不出来,总之不能再丑怪了,唉,还做作得很呢!她最讨厌我的了!”
  我笑起来。
  “下次我带你去见她!”
  “好,有机会一定去!”
  “准吓得你半死!”他考虑了半晌,“不不,你教会我功夫才去见她吧,”他非常为自己着想。“不然你吓死了,我就没师傅啦!对不对?”
  “对对!”我点头,心里相当高兴,丑怪得吓死人的?我总算没吓死过人,这个女孩子总可以做我的女朋友了吧?也许她还高攀我呢。
  “我叫李正明,家里人叫我小明,师傅,你呢?”
  “我?我叫陈康——算算了,叫我阿丑吧!”
  “阿丑?”他怀疑。
  “嗳!听师傅的话!还有,师傅得回家了,明天来找我吧!做完功课来找我!喏,”我指给他看,“我就住在那里。”
  “我住这儿!”他指我们站着的地方给我看。
  “好!再见!”对着孩子,我口吃好得多,因为在这种小顽皮的面前,没有口吃的必要。
  “我就放暑假了,姊姊不知多讨厌我,我每天来找你可以吗?”
  “可以!明天来吧!现在再见。”我朝他摆摆丰。
  他也向我摆摆手,溜进屋里去。
  一个早晨浪费在外边,惟一的收获是收到个徒弟。不过这徒弟倒是不错,我解嘲的想,总算替我解了闷。
  我在门外考虑一会儿,李茱莉,该已经回家了吧?大半个小时过去了。
  于是我先在后门张望了一下,然后在前门也张望一下,等的确看不见人的时候,我拔出锁匙,以闪电的手法开了门。
  但是我估计错误,我把女孩子闲谈的能力,估计得实在太低,大半个钟头?那天李茱莉足足在我家里闲聊了大半天!
  而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她刚从康丽的房间出来,看到我她说:“咦,你跑步,跑到现在才回来呀。”
  “是是的。”我说,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啊,你你还没有走呀。”
  康丽一听,马上来个白眼,“大哥,你怎么啦?人家茱莉要在这里吃午饭的好不好?你要赶人家走吗?”
  李茱莉扬起一道眉看着我,我越想改口越糟,“我、我以为李小姐已经走了,真真对不起,我我有点功课要做,我我想回房,我我——”
  “好啦!”康丽对我嚷,“别多讲啦,你做功课就做功课,一会儿出来吃饭就是啦!”
  “对对。”我如皇恩大赦,急急忙回房,轻轻的掩上门。
  门外传来两个女孩子的嘻笑声,我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也不敢妄想她们是在笑我,于是我紧紧的关上门,用心地做起我功课来。
  才做了两题数学,母亲就来敲我的房门。“康儿,康儿。”
  “什么事?”
  “出来吃饭。”她推门进来,看着我直笑。
  母亲真奇怪,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孩子脾气比我们都重,心里不高兴,就骂人,一高兴,就眯眯嘴笑,像现在这样,一定有什么事令她极之开心。
  我也看着她,静待其变。
  果然,母亲眉开眼笑的走过来,坐在我的单人床上,推了我一推,“嗳,康儿,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子?”
  我明知故问,“谁?”
  母亲笑,“你这家伙明知故问,当然是那个叫茱莉的小姑娘呷。”
  “我见到了,怎么样?”
  她起劲起来,“唉康儿,你真笨,快点去跟人家谈谈,交个朋友啊。”
  “交朋友?我我干吗要交她这个朋友?我的朋友已经很多。”
  “你少废话!”母亲眼睛一瞪,“我怎么讲你就怎么听!不要辩嘴。”
  我无可奈何的放下笔,“那么我应该怎么样呢?”
  “你听着,等一下吃饭的时候,伺候伺候这位小姐——”
  “妈,真真的要那么做吗?”我为难的问。
  母亲怀疑的盯着我看一回。“怎么?”
  “我我不想交女朋友,我我还年纪轻。”
  “神经病!你又不是女明星,说什么‘我年纪轻,不想交朋友’,你是二十多岁的男孩子,认识几个女孩子,有空去看看电影,跳跳舞,是天经地义的事,除非你这家伙不正常。”
  我大吃一惊,“我我不正常?妈,你怎么可以这样讲?我我功课实在太忙,实实在抽不出空来,妈,你原谅我吧!”
  妈没好气的道:“书呆子有什么用?书,年年可读,八十岁念大学,人家报纸上还赞美你呢!说什么,‘活到老学到老’,‘学无止境’。女朋友却不能年年追,你八十岁去追女孩子?准给人家骂老色狼!”母亲这一番理论,真听得我目定口呆,可是你又不能说她没道理,于是我微微的点着头。
  “对不对?”母亲做其打蛇随棍卜状,“快快出去吃饭吧!”
  “可是我这副样子,”我抓抓头皮,“我我……”
  “你样子怎么了?尽管别人是英俊小生,你却也是性格小生呢!快出去!”母亲在背后推我。
  “可可是性格小生总不及英俊小生受欢迎。”我咕哝。
  “你怎么知道,也许人家偏偏喜欢性格小生呢?”母亲已经在客厅里了,她回头跟我说。
  “什么小生?”康丽大声问,“谁看电影?”
  “不管你的事。”母亲道。
  “不管就不管。”康丽赌气地道,“嗳,我们吃饭。”她对李茱莉说。
  那个时候,康丽小鬼早已经坐在饭桌前了,她一手拿着一只鸡腿吃,我一看饭桌,菜式非常丰富,大概专门是用来招待李茱莉的。我畏畏缩缩的躲在母亲身后,母亲忙着招呼:“李小姐,别客气,请呀!”
  李茱莉笑着说:“伯母,叫我茱莉吧,别小姐小姐的。我自己坐,不用招呼我。”她说着就坐下在康丽身旁。
  母亲一见,连忙把我一推,推到在李茱莉隔壁的空位里,妈气力真大。
  我望李茱莉一眼,发觉她也在看我,我的汗,就沁出来了,于是我就知道这餐饭将是很痛苦的一餐。
  母亲坐下来,又对李茱莉说:“李小姐是稀客,康儿,”她又对我说:“康儿,你好好招呼李小姐,替李小姐夹菜。”
  我连忙说:“小姐,李李李小姐,别客气。”
  康丽这家伙,又朝我开炮,“你怎么搞的?叫你不要小姐长小姐短的,荣莉就是茱莉,你真别扭!”
  “康丽——”母亲拖长声音,“不准对哥哥无礼。”
  我看康丽一眼,低头吃饭,吃了好几口,忽然记起该替李茱莉添菜,于是我连忙调转筷子,夹了剩下的一块鸡腿给她。我夹得极好,鸡腿刚刚放在她饭碗上,酱油也没沾到她的衣上,我相当为自己骄傲。
  母亲也很得意,她连忙介绍:“茱莉,这是粟子鸡,我亲手做的,你试试好不好。”
  李茱莉又是一笑,“伯母做的,一定好。”
  她真会讲话,我比较像她一点就好了,会讲话的人总是讨人喜欢的,虽然康丽却又作别论。
  我在饭桌前一句话都没讲,就是吃饭,一共添了三碗,爸在公司没回来,母亲和我只有陪笑的份儿,整张饭桌上,就听见康丽一个人的声音。
  康丽说:“大哥真是个书虫,别以为放暑假他就会放下书本,他才不放下呢!他得利用这个时间埋头预备下一次的考试。”
  李茱莉将筷子含在嘴里,点头道:“这样考试成绩当然好了。”
  “大哥永远不去游水,也不跳舞,也不看电影……他不需要娱乐的。”康丽装个鬼脸,“他是木头人。”
  我忍不住。“读书,也也是有乐趣的。”
  康丽耸耸肩。“真难讲,大哥这种人太少有。”
  但是李茱莉却不赞成。“读书时候是应该读书的,康丽,你自己不勤力,就不该劝人也不用功。”她笑道。
  “是呀,”母亲对康丽道,“茱莉讲得对,到底比你年纪大二岁,讲的话,也有纹路得多,你的功课坏成这样子,怎么去会考?”
  “现在暑假都快来了,妈,你就让我轻松一下吧,妈,我答应你下学期一定开始用功。”
  茱莉抿嘴一笑,她真漂亮,我虽然没见过太多的女孩子,但也可以确实知道,像李茱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却也不多。
  康丽这番话,说什么学期开初一定勤力,我们都不知道已经听过多少次,她无论当时讲得多诚心诚意,一到学期开始,马上忘得一干二净。
  用完饭,我当然又藉口去温习,其实还不是躺在床上呆想。
  康丽也说得对,空暇交个女朋友,一齐去看场戏,游游水,也应当不错,调剂一下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尤其是交上荣莉这样的女朋友。当我与她一起走在街上,路人少不免会投来一个羡慕的眼光,他们会想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一个丑小子,居然也有美女垂青,自然会对我另眼相看。
  我越想越得意,假如真够勇气的话,我一定冲出去叫住李茱莉,求她答应我的约会。
  我跳起来,将门拉开一条缝子,张望出去,李茱莉还在客厅里,她与母亲在闲谈,康丽则在一旁表演她新衣,我怕她们会朝我这边看来,马上关上房门,心跳得很厉害。
  结果她走了,我还躲在房中,一直躲到晚上,然后足足后悔一整夜,唉。
  这是我结识李茱莉的经过。
  那一次她来,是与康丽讨论学校里的一出话剧。后来那套话剧上演后,暑假也正式开始了,她就没有再来过。
  我记得那一天,在门口她对我说,她就住在附近,但是她似乎很少在外走动,我在街上也没有碰见过她,不过,老实说,还是不碰见为妙,见到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暑假来了。
  我放弃跑步,开始学习钓鱼,这样会使康丽高兴一点。
  我家走下一个山坡,通过一条小路,就有一个小沙滩,沙非常粗,但水却又清又深,在这沙滩对面,有一大堆乱石,那里就有好多小鱼,用网都可以网上来,不过兴趣就没有钓鱼这么浓,我预备妥自己做的鱼竿与鱼丝。连鱼钩都是用大头针做的。
  每天下午钓回来的鱼,都让外婆煎给我们吃,味道不错。运气好,还可以钓到红衫石九公一些有名堂的鱼。家里人都不反对,于是这一天我又去钓鱼。
  我把衣服脱掉,剩下一条泳裤,游到那堆石头上,刚刚垂下鱼竿,就看见远处浮着一顶泳帽,白颜色的,看清楚一点,又不止是一顶泳帽,显然是一个穿着泳衣的女人,一浮一浮的,在随着海浪飘。
  我一紧张,浑身就热起来,这个女人出了事啦,本来这里海滩,就不适合女人来游泳,浪又大水又深,一乏力,就难回到沙滩。
  现在这个女的,都已经浮在水面,真是凶多吉少,我慌慌忙忙的考虑一下,真是叫救命也没用,不会有人听见的,于是我只好丢下鱼竿,往海心一跳,努力游过去。
  我渐渐游近她,不错是个女人,头戴白色泳帽,身穿白色泳衣,我放声大叫,“喂!喂!”
  她没回答,我冷了半截,匆匆的划两下水,冲到她附近,伸手拉住她的脚。
  但是她忽然尖叫一声,缩回了脚,把我一扯,倒反而害我往下一沉,喝进一口水。
  “嗳!你怎么搞的?”她尖嚷。
  真要死!我怎么没想到她是在浮水,我真想马上潜水逃走,凭我那三脚猫功夫潜三五分钟倒绝没问题。
  “嗳,你不是陈康儿吗?”她叫我。
  咦,她是谁?我把脸上的水擦去一下,一看,原来是李茱莉!
  “李……李茱莉!”我惊叫一声。
  她踩着水,“你怎么了?拉住我的一只脚,吓坏我!”
  “我……我……以为你……你出了事情,浮在水中央,从远处看来,很很像。没没想到你你在浮水,真对不起。”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是来救我的?”
  “对对……我我刚才对不起,惊扰你。”
  李荣莉很认真的说:“不不,你那样做很对,远处是看不清楚的。弄错没关系,万一真的出了事,那你就救我一命了,对不对?”
  “真……对不起。”我还在讲。
  “你也来游水吗?”李茱莉怕我过度难堪,故意把话题支开。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不,我……我是钓鱼来的。”
  “钓鱼?在哪儿钓?”她问。
  “在在那边石头上。”我指给她看。
  “哦,我也有点累了,想到那边石上去休息一下。一边看你钓鱼,一边晒晒太阳。”
  她说着就向石堆游了过去,我心头忐忑的跟着她游,结果很快追上她。
  “你游得很好哇。”她有点佩服我的样子。
  “哪哪里,一点也不好。”我脸上红辣辣的。
  到了石堆前,我一纵身就爬上去。
  但是李茱莉不行,到底是女孩,她攀了好几次,都没爬上来,向我投出一个求援的眼色。
  我义不容辞地,伸手把她拉上来。
  “谢谢!”她笑道,“我真不行。”
  我也笑,用手在泳裤上擦了擦,这还是我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啦,想不到在这种情形下握了李茱莉的手。
  她一仰头,就把泳帽脱下来,头发像瀑布一样,一下子整道的滑下来。
  我吓一跳,没想到她头发有这么长!上次见她,她大概把头发盘在头顶上,所以没察觉。
  她把长发搅动一下,乌黑的发丝在阳光下闪出五颜六色的光,把我看呆了。
  女孩子当然是长头发的好看,如果她们真的是“女为悦己者容”,就应该丝毫不加考虑,不怕热,不怕麻烦,把头发留长才对,可是,像康丽,把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子,还说什么“现在流行短发”。
  我不是故意拿康丽来比李茱莉,只不过我除了康丽,只认识李茱莉一个女孩子,也没有办法不拿她们俩互相比较。
  而比较的结果,恕我手臂膀往外弯,显然是李茱莉胜过我这个妹妹多多。
  且说李茱莉拨顺了头发,就对我说:“你别管我,你自己钓鱼好了。”
  “不不,我今天也玩得差不多了,休息一会儿,大家回去。”我坐在石上,太阳真好。
  杨茱莉侧着头笑笑,直瞧着我看。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兜风耳和竖发,连忙把我的新草帽拿过来戴上。
  “这太阳好厉害!”我为自己解释。
  她看看天,笑笑,没出声。隔一会儿她自帽底张望我,问着:“你怕晒吗?要不要早一点回沙滩去?”
  “不用,你喜欢,就就多晒一会儿。”我结结巴巴的说。
  她把长腿一伸。“医生说我皮肤不健康,最好多吸收点阳光。”
  她皮肤不好?我可看不出她皮肤不好在哪里。
  李茱莉说:“所以我喜欢游泳。除了游泳,我还喜欢听民歌,你喜欢吗?”
  “我我——”
  “大会堂礼拜三有个民歌演唱会,有好几个有名气的歌唱家参加,我想去,可惜没有人陪。”她看着我,又是一笑。
  我忽然紧张起来,她这么说,不是分明暗示我陪她去听民歌演唱吗?我应该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开口呢?真是天晓得,为什么学校里不加多这一门功课呢?
  “我我——”我说,好似只会讲这两个字一样,连婴孩都不如,我当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只不过口齿不灵而已!我急得大汗满头。
  “我想问你有没有空,”李茱莉爽脆的说,“假如有空,我就请你去听一场。”
  “我去!”我冲口而出。
  “那就好啦!我去买票,买好票打电话给你。”她又说。
  我真太高兴,太高兴了!想不到李茱莉竟会开口约我去玩,唉。
  我真没用,居然要一个女孩子先开口,尤其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真是没用。
  又难得李茱莉这么爽气,丝毫不摆小姐架子。一开口就把约会提出来,这样大方,这真是女孩子之中最可爱的脾气。女孩子干吗要扭扭捏捏呢?扭捏就讨得人喜欢吗?还是表示她矜持得像淑女呢?
  我真不明白她们这种怪脾气,女孩子就喜欢奴役男人,操纵男人,虐待男人,可是男人肯不肯给她们这么任性刻薄呢?
  很难讲,像我这般丑怪的,心中尚且不愿意被人这般对付,何况是其他貌比潘安或只是略逊潘安的男士们?女孩子眼光实在太浅窄,只图一时虐待得胜的快感,而置终有一大变老处女之后果不顾,她们行事,太匆促而太不经大脑。
  但是李茱莉却不是这种女孩子,我多高兴她不是。
  虽然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很可能我与她只会有一个约会,但是我还是高兴世界上有她这样的女孩子存在,可惜世界上像她的女孩子太少太少。
  我们晒太阳直晒到傍晚。我不过是黑上加黑,很难看得出有大变化,但茱莉,肤色却由白变红,由红变成浅棕色,最有趣的是她的鼻子,鼻尖上特别棕色,看上去像个顽童,而且她耸着晒焦了的鼻子笑起来的神情,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我觉得她应该带一瓶防晒油出来。但是她说没有必要。
  说茱莉爽朗可爱得像男孩子,一点也不错,但是说她没有女孩子味道,却绝不正确,她可以说兼具两者的优点。
  这是我与她同处半天下来的感觉,毫不讳言,我太喜欢她。
  我与她游水返沙滩,步行回家。
  我看看已经是最后机会,不得不鼓起勇气开口道,“李李小姐——”
  “茱莉。”她说。
  “荣荣莉,我打电话给你,可可以吧?”
  她看我一眼,“你要是喜欢,随便可以来坐,我家就在斜对面。”她笑,“何必客气呢?”
  “那那好极了。”
  她微笑,“你有点口吃,你自己有没有发觉?”
  我心一跳,想着这可惨了,她终于发觉了,终于嫌我不体面,终于嫌我的缺点了。
  我的心马上由浅蓝色变成灰色,我阴阴沉沉的道:“是的,我是口吃。”我承认。
  “真有趣。”她笑起来,“怕羞的男孩子才口吃,我从来不相信男人会怕羞,现在居然让我碰到了,你说有不有趣?”她大胆地道。
  我大吃一惊,“你你,很多男朋友的?”
  她纳罕的问:“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学校里有男生,家里有表兄弟,邻居有你,都是我的男朋友!”
  “嗳!”是我自己想歪了,于是我更加不好意思。
  “其实口吃毛病是很容易克服的,”她十分正经继续道,“譬如话讲得慢一点,从容一点。心里尽量放宽,不要紧张,慢慢的就好了,其实口吃不过是一个习惯,不算是毛病——你在听吗?”
  “我在听,我在听!”我感激地说道。
  她微笑,“忘记自己有口吃毛病,也就不会口吃了。也许我想得容易了一点,不过假如你有耐力,保证可以消除口吃。”
  “我相信。”我说,“可可是……”
  “真对不起,也许我是不该提的,你没生气吧?”
  “不会,我我——”
  她笑,“你看,家到了。我买好票后给你电话。”
  “大大概几时?”这是我讲的,那么多话中最有用的一句。
  “后天。”她还在笑,“好不好?”
  “好好。”
  “这就是我家,就在你们斜对面,有空来玩。”
  “好好。”
  这时候我忽然发觉门旁闪出一个人影,一瞧清
  “小明!”我一把拉住他,“喂,看到师傅就逃跑,没有道道理吧?”
  小东西急急分辩,一面挣扎着,“不不,我没有避!”
  这时候茱莉忽然沉下脸,“小鬼,你干吗?放着一大堆暑假作业不做,专门乱蹦乱跳,没点规矩,叫陈哥哥!”
  我的妈,我还以为茱莉是好好小姐,哪知她一板下脸,其可怕程度,也颇为犀利,完全显出“原形”,真令我心惊肉跳,看来世界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可怕,没有一个是好商量的。
  “我,”小明退后一步,“我已经做完作业了……”
  “我不相信!”茱莉瞪起双眼,圆滚滚的又可爱又可怕。
  小明抗议,“你管我管得那么凶!妈妈也不说什么,你不过是我的姊姊!”
  茱莉是他的姊姊?茱莉是我徒弟的姊姊?
  “就是你姊姊才管得着你!李正明你听着,我叫你回去便回去,你要是再辩多几句——”茱莉恐吓着他。
  小明一躲躲到我身后,“我师傅在,你敢欺侮我!”
  “什么师傅?你这小鬼看武侠连环图看得发疯了!”
  “他的确是我的师傅!”小明大嚷。
  茱莉瞪着我,“他真的是你的徒弟?你们俩搅什么鬼?说来我听听!”
  我尴尬地道:“嗳,令弟,跟我的确是帅徒关系。”
  李茱莉笑,“你们是认识的?”
  “不错!”我回头。“小明出来。”
  小明还是缩在我身后,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你叫她先走。”
  “先走就先走!”茱莉一扬眉,转身便回屋里去,想了想,又对她弟弟警告道:“你吃饭的时候还不回来,我们就不给你留饭!”
  小明恨恨的看着她。
  “茱莉,”我急道,“别忘了电话!”
  茱莉回身向着我嫣然一笑,“不会的。”她说,其神情与对小明的态度有天渊之别。
  我俩师徒看着她走了,立刻如释重负。
  小明无精打采的道:“怎么样?你怎么会上她钩的?”
  “你!”他老气横秋的道:“告诉你要当心那个丑八怪,你怎么不当心?”
  “嗳嗳,你根本没叫我当心过李茱莉,你也没告诉过我李茱莉是你的姊姊,还有,李茱莉根本不是丑八怪,”我停了一停,“她美丽极了!”
  小明看我一眼,不出声。
  “你这种专门撒谎的徒弟,我不要了!”我乘机说。
  “算啦!”小明摇头摆脑的道,“你这种师傅,动不动上女人的当,我也不要了!我们索性做朋友拉倒。”
  “小明,你年纪小,不晓得的。”
  “总之我八十岁也不睬女人!”小明瞪大眼。
  怪不得我觉得茱莉的笑容面熟,原来在小明脸上见过,他们姊弟俩,连眼睛都像的。
  小明问,“你不觉得女人麻烦么?”
  “当然麻烦,我的妹妹就最麻烦!”
  “那你干吗还睬茱莉呢?”小明不明白。
  “我也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我只觉得她可爱。
  “会不会是自己家的女人讨厌,别人家的女人可爱呢?”小明异想天开的问。
  “去你的!”我笑出来。
  忽然我发觉,我口吃毛病,好像差不多消失了,我高兴得很,至少李茱莉没有嫌我这个毛病。她还在设法帮我改善呢。
  真快乐,我又说:“你姊姊这么漂亮,你怎么说她丑样?”
  “她才不漂亮!回家看看,才吓死人。晚上睡觉,头上卷着一只只的圆筒子,脸上涂着白色的面浆,都不知道是什么!”
  “哦,”我答,“真的?”
  康丽也是一样,头发上卷筒也够了,脸上搽的那个玩意儿,我实在不明白。像她们十几岁的女孩子,大概还没到年龄用那种东西吧?大概也是流行,跟短裙子一样。
  “还有呢!对爸妈乱撒娇,每个月买新衣服,对我乱刻薄,一天光替她上街买口香糖就得跑好几次,我真怕她,怕得要死!最奇怪的是你们,还乐意供她虐待呢。”
  我一听马上紧张起来,小明说“你们”,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立即便问:“小明,茱莉的男朋友很多吗?”
  “很多?”他一偏嘴,“那样的丑八怪,男朋友才不会多,除了你,就还有一位表哥。”
  “表哥?”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你们有表哥的吗?”
  “嗳。表哥常来找她的。”
  “你表哥,英俊不英俊?”
  “英俊个屁!”小明偏偏嘴。
  “我我可不相信你,小明,上次你你说姊姊是丑蛋,结果跑出个美人来,这次又造谣,说你表哥难看,我不相信!”
  “不相信拉倒!”小明气得跳起来,“我觉得他难看,就说他难看,你不能说我撒谎!”
  “好好,不说不说,那你讲讲,你表哥是怎么样子的?”
  “喏!头发长得女人那样,衣服也穿得女人那样!”小子形容得很刻薄。
  “那不是时代青年吗?时代青年,是那副样子的。”
  小鬼头皱起了眉头,用手托着腮,问道:“那你怎么蛮好的呢?你不时代吗?”
  “我?”我仰大长叹一声,“我是老古董,马上就发霉大吉的了!”接着,我又问:“嗳,你姊姊喜不喜欢你表哥?”
  “唔唔,”他摇摇头,“不太喜欢。哗,你不知道,表哥追求她——是那样讲吗?追求?”
  “对对,讲下去!”
  “——追求得很厉害,一会儿买糖,一忽儿送花,糖全给我了,”小鬼头舐舐嘴唇,“花嘛,全插在妈妈房间里,你说表哥惨不惨,唉,女人真坏。”
  我苦笑一下,那么的摩登青年还没希望,我?很难讲了。不过——
  慢着,茱莉不是已经约我到民歌会去吗?那总是代表希望吧?我骨头又轻起来,精神也爽快了。
  “表哥跟她讲话,”小子说下去,“她也很少理睬,不是假装看书,就是打呵欠,唉唷,真把表哥搞惨了。”
  “那么说,”我怀疑起来,“你表哥是阿飞吧?”
  “哪里,表哥讨厌是讨厌,不过不是阿飞,我们也别研究他是什么东西了,喂,阿丑……”
  “怎么搞的?”我跳起来,那个“丑”字忽然变得很刺耳,这是我以前没有的感觉,“你叫我什么?”我生气地问道。
  “‘阿丑’,不是你吩咐我叫你‘阿丑’的吗?”他瞪起眼,“你自己吩咐的,又忘了?现在你也不是我师傅啦!我们俩平等!”他嚷,“我不管你叫阿丑叫什么?”
  这个小东西,不知道哪儿学来这么多的名词,真没办法。
  于是我说:“叫陈哥哥吧。”
  “怎么?你不叫‘阿丑’了?”他试探问。
  “嗳,改个称呼吧,好不好?”我摸他的头。
  “好,你对我不错,我喜欢你!”他拍拍我的肩膀。“陈哥哥就陈哥哥!”
  “你快回去吃饭吧,一会儿茱莉又骂你。”
  “那个巫婆。”小明狠狠的骂。可是他还是怕茱莉的,隔一会儿,静静的站起来,跑回家去。
  我看看天色,都差不多暗了,于是也回家休息。这兴奋的下半天,就是这么过的。
  那一晚上,我睡来睡去睡不着。
  第二天我挨了一个上午,熬不住。时间过得怎么这么慢?怎么好像永远不会过?我要等到几时才会到明天呢?茱莉要等明天才会给我电话,我觉得我马上要断气了。
  我无精打采的倚在电话边等,希望,希望也许茱莉会提早给我来电话。电话铃是不住的响,我也不停的接,可惜都是找康丽的。
  世界太不公平,为什么康丽有那么多的电话。康丽长得那么漂亮,康丽那么受人欢迎?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
  呆了大半天,我决定振奋起来,长得丑也不是我的错,我决定以人力来改变这一宗事实。
  我离开电话,要是我再在那张椅子上等多十分钟,康丽也准会给我米几个难堪的问题。我回房去坐在床上想,想我应该做些什么预备工作,我想得又难过又落寞,不禁对着穿衣镜端详起自己来了。
  这时候,康丽小鬼忽然推我的房门来。
  我抬起头,不起劲地看着她。
  她却语出惊人:“恭喜你呵,大哥!”她拍拍我的肩。
  “喜从何来?”我问。
  “唷,别假惺惺了,大哥。李茱莉约你去玩,还不是喜讯?还不值得恭喜?”
  “你,你,你,”我跳起来,“怎么晓得的?茱莉她——?”
  “算了,在我这里还东瞒西遮的,本小姐哪一样不灵通?我看你认输算了,乖乖的向我讨教一下!”康丽笑道。
  “讨,讨,讨教什么?”
  “讨教一下追女孩子的妙计灵方。”
  “这……”
  “费用,代价,都慢慢算,分期付款也可以,你放心,亲兄妹,不会逼得你太紧的。”康丽一双手搭在我肩上,滔滔不绝的发表议论。
  “你倒说说看。听过之后再讲代价。”
  “茱莉约你去听歌对不对?”
  我点头,“不错。”
  “怎么样?”她得意洋洋的道,“消息不错吧?”
  “你怎样晓得的?才是昨天的事!”
  “告诉你,李茱莉亲口告诉我的。”
  “噢。”那没得讲了,既然是茱莉亲口告诉的,我也不能怪康丽多事。
  “所以我说,你福气不错,嗳,要不要告诉妈妈,电让她高兴一下?”
  “免了吧!她她太紧张了,一会儿要我全套晚礼服的出去,我怎么办?”
  “你打算如何赴约?”康丽反问。
  这可把我问住了。“我,我当然是上车搭巴士,过海搭渡轮,你叫我怎么去?搭直升机去?”
  “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预备穿什么衣服去。”
  “穿什么衣服?我又不是女孩子,还得预备行头呀?”
  “你总不能就穿这一身衣服去吧?这条破裤,这件霉菜毛巾衫?”康丽直叫,“你简直是侮辱我的同学茱莉!气死我了。”
  我慌忙起来,“那我穿什么?嗯?穿什么?”
  “先别讲衣服,”康丽得意得无以复加,她端详我,仿佛从来不认识我这个哥哥。“先讨论一下你的脸部再说。”
  “脸?”我摸自己的脸,“我还得化妆呀?”
  “不用化妆,也总得打理一下吧?”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只好提起精神来,“康丽,你指教一下。”
  康丽太快活了,“你的头发——”
  “嗳,对,是太长,我马上去剪!”
  “又是剪陆军装?”康丽摇头,“不行,太难看,我看不如用风筒把它吹贴。”
  “吹贴?康丽,我的头发,是任何风筒吹不贴的!”
  “奇怪,”康丽拉了拉我的头发,“是真硬。我的头发倒很软,连茱莉都羡慕的,不过我没留长就是了。不过不要灰心,大哥,我们尽管试一试。”
  我哪敢得罪她,“好,第一步骤,梳贴头发。”
  “嗯,”康丽点点头,“不错。步骤二:弄好你的两只耳朵。”
  我一听,当堂面有难色。“康丽,耳朵是大生的,招风耳便只好一生都是招风耳,怎么弄得好呢?我再言听计从一点,也办不到。”
  康丽眉头一皱,计上心头,“能不能在睡觉时用胶黏着它们,第二天早上也许会服帖一点。”
  我长叹一声,“尽管试试吧!”
  “希望可以,”康丽耸耸肩,“我耳旁的两个发圈,大家都说弯得很漂亮,也是用透明胶纸黏成的。”
  “我答应试试就是。”
  康丽又打量我,“你的皮肤——不过黑点也算了,当作是健康美吧,眼睛小一点,不合比例,又不能画大……还好是男人,也算了。大哥,你怎么生得这样糟?假如是女孩子、真得自杀!”
  “那也不用自杀,”我愤愤不平地道,“人贵内在美!”
  “大概只有你一个人重视内在美,换了是我,一看到丑八怪就逃,他内心多美,我都没胆子去发掘。”
  “康丽,别给我泼冷水好不好?”我无可奈何的道。
  “我没有呀,我真心想帮你忙的,你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
  “还有你那个老天爷的口吃毛病——”
  “康丽,我晓得。”我央求她别讲下去。
  “一紧张就结结巴巴的,说个半天别人也听不懂,你最好少开尊口,多笑就行了,女孩子喜欢看男孩子笑。”
  我咧了咧嘴。“这样?”
  “唔,你牙齿倒还好。”康丽说,“记得?多笑!”
  于是她拿出吹发风筒,帮我梳头。
  风筒里的热气把我头皮都烘焦了,但是头发还一条条的站在那儿像钢丝。康丽满头大汗,她的确已经尽了她的力。
  “康丽,还是让我去把头发剪掉算了。”我说,“是难看一点,可是没办法。”
  “人家都流行长头发,你却剪得像和尚。唉!”康丽直摇头。
  她又撕下了两张胶纸,紧紧的贴住我的耳朵。我忽然觉得这一切是这样的荒谬。
  我那么地给康丽像洋娃娃般的搅,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茱莉?可是她刚才约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比现在漂亮!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装扮自己?
  我忽然醒悟起来,觉得自己可笑,心中也不禁坦然,我也不怪自己,哪个男孩子第一次追求女朋友是不紧张的?
  不紧张就成了冷血动物,可是也不必热血得往耳朵上黏胶纸,我笑了起来,一手撕去耳朵上的胶纸。
  “大哥,你怎么了?”康丽瞪眼问。
  “康丽,算了,别为我忙,你一番心思,我很感激。”
  她耸耸肩。“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不过我告诉你,荣莉有位表哥,很英俊的。”
  我苦笑,“我怎么装扮,也不会比他漂亮,索性自自然,装得不在乎一点。”
  “女朋友都是因为不在乎而丢掉的!”康丽提醒我。
  我为自己打气,挺挺胸膛,“大丈夫何患无妻!”
  康丽笑起来,“好,那我不多管闲事,你自己打主意吧!”康丽说完溜出去。
  我刚有点释放的感觉,十五分钟康丽却又回转来。
  “什么事?”我问她。
  “有个小男孩给你带来了一张纸,我叫他进来,他说要赶回去,你认识他?我倒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小男孩?是不是脸上脏脏的?那是茱莉的弟弟!”
  “对,难怪眼熟。”康丽恍然大悟。“纸是茱莉给我?”
  “那张纸呢?”我焦急的问。
  “看你!”康丽白了我一眼,把那张纸递给汁
  我摊开纸一看,是女孩子的笔迹,不用说是茱莉写的,她叫我星期五晚上八点钟到大会堂去等她,我可真的给乐坏了。
  我应该保留这张纸,虽然怕康丽拿着当笑柄,还是收起来,我雀跃着奔出去,叫道:“妈!妈!”
  妈在厨房里,见我大惊小怪,就问道:“什么事?”
  我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我我——”
  “你这个孩子!”妈责怪地看着我,“搞些什么?我若不是七老八十岁的等着抱孙子,不扼死你才怪。”
  “妈,你说,女孩子会不会喜欢我这种人?妈,你可别骗我,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
  “这……”母亲面有难色,“看是哪一种女孩子,有的女孩子喜欢相貌漂亮的男子,另外一些却注重学问。品格,真难讲。”
  “那么我也有希望?”我喜出望外的问。
  “不能说没有——”
  “妈,谢谢你!”我又奔出去。
  星期五,星期五,唉,又得等三天。
  但是不管好日子,坏日子,日子总是过的,三天就三天吧!我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看着日历。
  在星期五,我紧张得一餐饭都没好好的吃,大清早就去理发,把自己有那么干净就弄得那么干净,穿上我惟一的西装,买好一小盒糖果,坐在房里等。
  我知道大会堂里不准吃东西,不过茱莉可以把糖果带回家去吃,或是给小明吃,带一盒糖去礼貌点。
  等到七点正,我决定出发,不能让茱莉等我。她多半是个很准时的女孩子,我最尊重准时的女孩子,最鄙视迟到的男孩子,男孩子迟到,像什么?像吃软饭的小白脸!
  故此我移正好领带,出门。
  我听见康丽的偷笑声。但是我为自己骄傲。
  我赶到大会堂,才七点半。
  太早一点,我告诉自己,于是我上下左右的游览了一番,又欣赏了那座面壁的亨利摩亚雕像,十五分钟被我消磨掉了。
  我又紧张起来,茱莉随时都会到的。我看着手表,分针慢慢的爬动,一分两分三分四分五分。我是来得早一点,不过茱莉如果比我早来,她一定会很难堪。试想想,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独自等人,多么难为情!
  所以我是情愿等的,好了,八点正,茱莉就来
  看!大门外站着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不就是……?
  我三步合作两步的赶上去为她拉开玻璃门——但是那个女孩子不是茱莉。
  她也很漂亮,穿着白衣服,向我意外的笑了笑,像是不明白我为何这样多礼,然后抬头向她的男朋友打一个招呼。
  那个男孩子向我投来敌意的一眼,我心有不愤的想:“哼!谁稀罕你的女朋友?等一会叫你看到茱莉,你才晓得我的本事!”
  我溜回来,四周看,可是茱莉还没有来。
  她迟到十分钟。我的心焦急得像燶了的浓汤。
  十分钟,女孩子常常地迟到十分钟的,我安慰自己,不算意外。
  有许多人在注意我,我大概等了相当久,很惹人注目,还是坐到上面去喝一杯东西。
  我叫了可乐,一面喝一面看着入口处,真是饮而不知其味,茱莉照理是不会迟到的,她为什么还不来呢?我应不应该打一个电话过去问一下呢?
  八点半了!我冷冰冰而懊恼的站起来,冲到下面的一排公众电话亭去,放进了三个角子,才发觉我根本不晓得茱莉的电话号码,真是该死。
  问康丽吧!我拨了家的号码,但是没人来接,也没有声音,这具公众电话坏了!我用力摇了摇电话机,它一个字儿也不吐还给我,我想再打,却没了角子。
  我为什么这样倒霉?为什么?
  我红着脸走出电话亭子,一看大钟,已经八点四十五分,对了对我的钟,也是八点四十五分,然而茱莉呢?
  对,茱莉呢?
  我悲哀起来,很明显,茱莉失约了。
  第一次的约会,我毕生第一次与女孩子约会,她便失约。
  她对我是没诚意的。她作弄我。其实她怎么会看上我这个丑八怪呢?她是这么的漂亮。
  她一定在家里,看着钟在笑,笑我这个傻瓜。
  我真是个大傻瓜,居然相信荣莉会喜欢我这样的丑鬼。
  茱莉作弄我,她作弄了我!我以后都不会再和女孩子约会。她们都是开我玩笑的。茱莉现在不知道与人家玩得有多开心呢。明天她见了她的英俊表哥,一定拿我当笑话讲。
  而我却气苦。
  我垂头丧气的走近玻璃门,刚刚拉开它,一个侍者走上前来,一言不发的递给我一盒东西。
  我一看,原来是那盒糖果,我接过,抬头看到那个侍者,刚要谢他,忽然发觉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讽刺,那么的恶作剧,我猛地拉开门,奔出广场。
  我走到码头,大钟刚好开始报时,一共敲了整整齐齐的九下,每下都像在说:茱莉失约!茱莉失约!茱莉失约!
  我觉得我没有生存下去的勇气!我拿出一毛钱,过了三等渡轮。
  情绪好的时候,才配搭头等,高高在上,多么神气。现在我这么的像丧家犬,还是搭三等的好。
  我真不争气,为一个女孩子失约,弄得神魂颠倒的。想想母亲养育我二十多年,我从来没对她付出过什么感情,她生病我也不着急,她伤心我也不关怀,我太不孝顺。
  难为他们还常常称赞我是个好儿子,唉!
  当渡轮驶到海中心时,我把那盒小虽小,却很名贵的巧克力糖丢下了海。
  我再也不会约女孩子了。
  我觉得我的鞋子足足有一千斤重,我拖着它们,走都走不动。
  茱莉家里的灯光还未熄,我回未的时候刚好九点半。
  康丽追进来问:“嗳,民歌好不好听?”
  我脱下皮鞋。
  “嗳,你有没有乘机订好下一个约会?”
  我脱掉袜子。
  “嗳,你们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我脱掉外套。
  “嗳,我替你保守秘密,我没将这件事告诉妈。”
  我整个人倒在床上。
  康丽莫名其妙的盯着我半天,看看没有什么苗头,转身走,一路耸着肩说:“怪物,怪物。”
  我也许应该责问一下茱莉,追究她失约的因由,但是我鼓不起勇气来。
  勇气呀勇气,你到哪儿去了?
  我怕茱莉会但白的告诉我,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我,我想与她做朋友,实是妄想,因此她开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好让我死心。
  唉唷,我太难过了,为什么我要高攀茱莉呢?为什么我不去挑选一个面目比较平凡点的女孩子呢?
  为什么我偏偏要不自量力,去追求茱莉呢?
  我躺在床上呻吟,辗转反侧。
  但是康丽不容许我一刻的安宁,她又来敲门,我火气直冒,喝道:“康丽!不要再来烦我。”
  “康儿,是妈呀,能进来吗?”
  “旭!”
  妈推门进来,面色很慈祥,她看着我。
  “妈!”我叫,从来没有发觉妈有这么可爱过。一个男孩子只在最失意最倒霉的时候,才会发觉母亲可爱。‘情绪高涨时,母亲不是怪物,就是个又噜嗦又恶毒的老太婆,跟自己拉不上关系。
  “康儿,你没事吧?”
  “又是康丽在你面前造谣?”
  “康丽说看你的样子,推测是那位李小姐失约。”
  我早说过康丽这小鬼聪明得厉害,但是她为什么不把聪明用在比较有用途的地方呢?为什么常常用来侦察我呢?我晓得她想帮我忙,我心领,但是这个忙,是没人帮得了的。
  “康儿,女孩子失约,是常有的,也不一定是她故意作弄你。”
  “这也是康丽讲的?”
  “康儿,你可别对康丽有所反感,康丽她也很关心你的。”
  “我知道,是我自己不争气,相貌长得丑,不能怪任何人。”
  “你是不是怪妈把你生得丑?”
  “我不会怪妈,也不怪任何人,况且你把康丽生得这么漂亮,所以我丑,是我自己不好,不关你的事。”
  “康儿,妈希望你别这样怨天尤人的,男孩子以才为貌,长得再丑,又有何妨?况且妈觉得你一点都不丑。”
  “可是茱莉一定觉得我丑。”
  母亲很有信心,“不会,我见过茱莉,她不是那种轻浮女孩子,你放心好了。”
  “放心?我放什么心?”
  “她一定会来解释她失约的道理的。”
  我没精打采的道:“我看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的了。”
  “大哥——”康丽自门后转了出来。
  “康丽!”我愤然道,“你品德怎么这么坏?躲在门后偷听别人讲话!”
  “我,我——”康丽委屈得不得了。
  “什么事?”我暴躁的问。
  “我不过想告诉你,你的口吃毛病好了。”康丽咕噜的道,“自己不如意,拿人家出气,真是好心没好报。”她很不愉快地走出去。
  “康儿,”母亲又继续教训我,“女朋友失约没什么了不起,你要坚强点才好。”
  “我知道。妈,现在我想休息。”
  母亲听我这么说,就代我掩上门走开。
  但是母亲不明白,这个问题不是女朋友失约的问题,而是我的自信心丧失问题,我失去自信心,以后还能做什么呢?
  暑假忽然变得这么乏味,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我躲在屋内,整天就是看书,你说:我有什么办法不考第一呢?我的用功,完全是形势逼成的,我最羡慕的,倒是那些年年考第尾,日子却过得舒舒服服。快快乐乐的学生。
  我对自己的失望,无以复加,我拒绝与爸爸妈妈以及康丽讲话,我把自己关在孤独里。
  很好,我觉得这样很好。
  但是,这世界不是我一个人活的,我也绝对不能做到足不出户的地步。
  于是有一天,当我傍晚出外散步的时候,我见到了李茱莉!
  其实茱莉住得这么近,我也知道终有一天会碰见她的,不过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碰到她而已。
  我马上往后的一缩,把自己藏起来,然后往外窥视,只见茱莉身穿一条白色皱褶裙子,比以前又美丽几分。
  茱莉任何衣服都是白色的,她这样喜欢白色,但是良心却这样黑。
  慢着——
  她身边的那个家伙是谁?那是谁?我忽然发现了他,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心跳得“咚咚”的响,茱莉身边的那个年轻小伙子究竟是谁?我定睛一看,但见他穿着笔挺的发亮丝质西装,打着红,黑细条于的领带,衬衫雪白,宝石袖口钮于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么的大热,他穿得密不通风似的,犹自谈笑自若。
  我低着头看自己的黄粗布短裤和烂霉汗衫,再看看那个小伙子益发显得他英俊过人。
  他是谁?我酸得牙关打颤,整个人软下来。
  我想呀想的,终于想起来了,不用说,这个人,准是小明说的那位表哥。
  一点也不错,高鼻子,长头发,皮肤又细又白,漂亮得像女孩子,不是茱莉的表哥是谁?
  茱莉跟这样相貌的男孩子在一起,配倒是配,可惜这个小子,娘娘腔,不晓得像什么,茱莉大概也是撞邪走眼,才会看上他。
  光是漂亮有什么用?我看着他们俩一边走一边笑过来,还是想:漂亮有什么用?
  可是事实告诉我:漂亮是有用,漂亮可以赢得女孩子的芳心。
  我把自己藏在一棵树的后面,紧贴着树干,等他们走过了,才松下一口气,这时候我发觉我的双手,以一秒钟数百下的速度在颤抖。
  茱莉刚淡化的影子,又回来了,她的白色情影,深刻地留在我的心头,使我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记。我发觉自己有点儿像某些第九流文艺片中的男主角。
  我看着茱莉渐渐远去,心里不知是什么味儿。
  希望我有一枝枪,可以马上射死那个小子。希望我有一把剑,可以刺死那个小子。
  但是我不能那么做,杀人偿命,母亲会伤心透顶。
  我正在胡思乱想,行动幼稚——
  “喂,陈哥哥!”
  我低头一看,“小明!”
  “你怎么了?脸孔这么红?”他瞪着我看。
  “别提了!”
  “好久没见你,到你钓鱼的地方去找,也没找到你。”
  “你怎么晓得我在什么地方钓鱼?”
  “姊姊告诉的。”
  听到“姊姊”两字,我的心又一阵刺痛,“你姊姊,刚才与你的表哥恰恰走过这里。”
  “你怎么晓得他是我们表哥?”小明也回我一个差不多的问题。
  “当然知道,他是你的表哥,对不对?”
  “对。”小家伙承认。
  我默默坐在阶沿上,他也陪我坐下。
  “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大会堂看电影去。”
  “又是大会堂?”
  “怎么?大会堂不好吗?”小明没听明白。
  我不出声,摸摸他的头。
  “喂,陈哥哥,你怎么不来找我姊姊?”他忽然想起来。
  “唉!”我叹一口气。
  他盯着我,“是你对她没兴趣了?”
  “嘿!”我冷笑一声,“是茱莉不睬我好不好?我对她没兴趣?”
  “姊姊不睬你?不会吧!”他有点老气横秋的道。
  “怎么不会?”我抢白他。
  “咦,她上次不是和你去听唱歌吗?我还替她送了一张纸给你,你忘啦?”他摇了摇我。
  “那张纸?别提了,她让我空等了一场,根本没来。”
  “没去?”小子愣愣的,“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又问一声。
  奇怪,我怎么会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谈得这么过瘾?
  “当然不会,那天我看着她打扮起来的,穿了一件有胖胖袖子的白衣服,头发梳成一个卷一个卷的,也好怪的样子,妈妈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和隔壁的陈康儿去听什么唱歌。你是陈康儿,不是吗?”
  “嗳,”我点头,“我当然是陈康儿,可是她那天真的没来,我在大会堂等她老半天,连影子也没见到半个!”
  “那可奇怪,”小明问,“真有这样的事?”
  “我骗你做什么?”
  “那张姊姊写的纸条,你有没有看见?”
  “看见的。”
  “那姊姊跟谁去了呢?她好晚才回来,还说歌唱得不错,很好听呢!”
  “她一定是跟你那位表哥去了。”我只好这么讲。
  但是小明把手乱摇,“不会的,不会的!”他停了一停,“姊姊最讨厌表哥的。”
  “那他俩为何走得那么亲热?”我质问他。
  “这,这也不失我的事呀!”小明满头大汗的答。
  “我晓得不关你的事,我不过是要证明茱莉并不讨厌你表哥。”我对小明说。
  “陈哥哥。”他叫我。
  我没精打采的,“怎么样?”
  “陈哥哥,你是不是真喜欢我姊姊?”
  “这……”我的脸马上红起来,像蒸熟的蟹壳一样,“这这这——”
  “讲给我听好啦!有什么关系?”小明做很了解同情状,“我不会笑你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好吧!我承认好了,我是喜欢茱莉,我喜欢得她不得了!”我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我喜欢和她做朋友!”
  奇怪,当我一倾吐了心事,就像杀人犯自首了一样,心中忽然平静起来,人也舒畅了,这真得感谢小明。
  小明却睁着圆圆的眼睛问:“你要娶她做老婆?”
  “老婆?”他这一问又问得我目定口呆起来。
  “说呀!是不是?”
  “老婆?”我喃喃的答,“现在谈这个,太早了一点,不过,不过等到将来,将来如果茱莉嫁给我,我当然会娶她,不过这起码是三五年后的事。”
  “那好,”小家伙爽气的道,“我帮你忙好了。”
  “你帮我忙?你帮什么忙?”
  小明跳起来,脸上一个很不快活的表情,像是被侮辱了一样,“你怎么老小看我?”
  我但白的道:“因为你很小。”
  小明想了很久,“对,我是很小,你很好,陈哥哥,没有哄我。你相不相信我?相信我我就帮你忙。”
  “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
  他笑嘻嘻的站起来,“这别管,放心吧!”
  “怎么,你要走了?”
  “嗳,回家休息去。”小明还是嘻嘻笑的。
  “你这个家伙!”
  “陈哥哥,你也多休息休息吧!看你,瘦了不少呢!”他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转头想想,也对,茱莉这样绝情,我为她瘦成一只猫那样也是枉然。
  况且追求她有追求的品德,最坏,最臭的便是死追烂缠,一厢情愿,小则吓得女孩子面青唇白,避之则吉,大则等于变相去劝人家报警拘留你坐牢。
  这种行为我最讨厌、最恶心,故此我是不干的,自己一厢情愿,已经是十三点,再去骚扰她,要求这样那样,还是到神经病院去订个位子好一些。
  本来我想登门造访,请茱莉解释一下,对于这一点,也只好作罢。
  回到家里,康丽直朝我瞪眼,自从那次事发以后,她很少跟我讲话,或是与我接触,她像是怕了我一样,就像她小时候。
  我觉得一阵内疚,于是慢吞吞的走近去她那儿,“康丽。”我说。
  她朝我翻翻白眼,嘴翘得老高的。
  “康丽,”我搔了半天头皮,“真对不起啊!”
  她双眼还是没向我看,不过嘴巴放平了。
  “康丽,算我不好,康丽,实在是我不好,怎么样?”
  “现在又有什么要求我啦?”她鼓气的问。
  “康丽,别把我看得那么衰好不好?我认错,也不一定是有事求你呀。”
  康丽用不置信的眼光看我一眼。
  “康丽,”我觉得很伤心,“你怎么可以不信任我呢?我虽然得罪过你一次,但我俩总是兄妹,人家说‘打死不离亲兄弟’你晓得吗?”
  “我可不是你的弟弟,我是女孩子,是妹妹。”
  “那么‘打死不离亲兄妹’,怎么样?”我讨好她。
  “现在又没有什么人要打死我俩。”康丽装作不明白。
  “好啦,康丽小姐,原谅你这个哥哥吧!”
  “为什么要原谅你?”
  “因为我认错啦!”
  “你骂我的时候,可想到我有多难受?”
  “对不起,康丽。”
  “你们这种人,专门说话得罪人,自以为了不起,哼!七年以后,你怎么晓得我不会比你伟大?”
  “我不好,”我一鞠躬,“对不起。”
  “算了。”
  “你又睬我了?”我问。
  “那还得考虑一下!”
  母亲看见我俩在说话,高兴的问:“怎么了?兄妹俩解冻啦?”
  康丽并不声张,她跑出去了。
  母亲不得要领,耸耸肩膀,到厨房弄饭。
  于是又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没什么好做的,很无聊很寂寞,心中又绵绵不断的挂着李茱莉,连胃口也坏了。
  我躺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摇扇子,摇呀摇呀的就睡着了。
  把我吵醒的,是一大阵咕咕哝哝的讲话声,我刚醒来,困难地张开眼睛,看到康丽与小明在耳语。
  我想小明真了不起,交际广阔,几时跟康丽扯上的?
  唉,希望康丽与我重修旧好,麻烦也可以少一点。
  小明一眼看到我自沙发里爬起来,便大惊小怪的叫起来,“陈哥哥醒来了!”
  康丽一看我,“嗳,不错,乌龙王醒来了。”
  我懒洋洋的问道:“小明,你找我吗?”
  “对,姊姊叫我来问你,上次她给你的字条,哪儿去了。”
  “唷!”我一听到“姊姊”,又跳起来,“那张纸——”
  “她请你拿出来再看一看。”小明道。
  “怎么回事?”我问,“为什么要再看一看?”
  “纸呢?”康丽把眼睛睁得滚圆。
  “我,我收起来了。”
  “你为什么不看看清楚?你怎么可以做那样的事?你怎么可以忽视女孩子给你的东西?”
  小明也问:“为什么不去?是因为你生姊姊气吗?”
  我被他俩追问得喘气,“我,我是怕康丽看到嘲笑我,所以才……”
  康丽站起来,“笑话,我几时嘲笑过你?大哥,你真越来越不像话了,活得像个疑心病鬼!”
  “你们别对着我开大炮好不好?”
  他们一中一小两个孩子都住了嘴,静默下来。
  “你们要追究那张纸,为的是什么?”
  “很简单,姊姊请你把那张纸再读一遍。”小明一本正经说。
  “读什么?那几句话,我背都背得出。”
  康丽抢着说:“那你背出来听一听。”
  “咦,你们这是为什么?”
  “不要管,你背来听就是了。”
  “好,我背!不然你们还以为我撒谎吹牛!听着了——‘星期五晚上八点钟在大会堂等。茱莉’就这几个字!”
  “是嘛,”康丽挂着个异常古怪的笑容,“字条上真的那么说,还是你看错了?”
  “我哪儿会看错?”
  小明道:“你就是看错了!”
  我当场呆住,然后嗫嚅的问:“看错了?”
  “你自信心太强了,以为自己从来不会做错,现在不就摆了个大乌龙?”
  康丽道:“还不相信?”
  小明说:“姊姊写的是星期三,不是星期五!”
  康丽说:“茱莉星期三一个人在那边等了老半天,结果一个人听完音乐回来,你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出现,她气闷得要死。”
  小明跟着道:“后来她又等你去道歉,你也没……”
  康丽接上去:“对呀,她想想,既然是你失约,就根本没有理由要她向你先妥协,故此一拖,就把事情给拖了一个多月,难为你,星期五还巴巴的赶去呢,冒失鬼!”
  我听到这里,浑身瘫痪,软倒在沙发上。可是康丽还不饶我,她还得报仇,对!报吧!我是该死!
  “你单做冒失鬼也算了,干吗把气出在我的头上?哼!我一直帮你忙,好处没得着,还得挨骂,气死我也。”
  康丽大力的拍着自己胸膛,像一停手不拍,她的胸膛就会给气炸一样。
  小明得意了,“对不对?我早就告诉你,我会替你把事情弄妥的,现在不是妥了吗?”
  康丽的气好像平了一点,她拉起小明的手,对我讲:“好了,事情弄得明白啦,你自己考虑该如何吧!我们先走一步了。来,小明。”
  小明向我耸耸肩,让康丽拖他出去。
  我怔住在沙发上,我看错了,我看错了一个字。难怪茱莉要生气,唉,我怎么这样大意?这么讲,茱莉并没有看小我?并没有作弄我?并没有嫌我丑?唉!我应该怎么办呢?
  本来我以为她对不起我,现在分明变成我对不起她,我太该死,太大意,唉,我真的情愿看错一条试题,也不情愿摆这个乌龙。但是茱莉与她那位漂亮表哥在一起,她会不会从此看上他?我喝了两口冷水,镇静了自己。现在我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藉这个机会放弃茱莉算数,另外一条是过去解释一番,希望茱莉能够谅解。当然,她不一定会谅解我,她稀罕我这个丑小子干什么?但是她对我始终是真诚的,我对她的怀疑,却是因为误会引起的,我如果为了没有胆子而不解释一次,那就太对她不起,也不能算是大男人。我想了想,冲了出门,奔过马路,一鼓作气,大力的按了茱莉家的门铃。我兴奋的搓着手,等人来放我进去。但是我没料到、来开门的会是茱莉自己。她穿着雪白的纺绸绣花衬衫,一条鲜红的短裤,微笑地看着我。忽然之间,我的口吃毛病又全部回来了,“茱莉。”
  茱莉微笑,“请进来坐,”她招呼我,“好久没见了。”
  “我我我——”
  “请坐。”
  我打颤着双腿,坐了下来。
  茱莉看着我微笑。“刚才康丽来过,她说你把星期三搞错星期五了,所以我等你不到,而你也空等了一场。”
  她家的佣人倒来了一杯茶。
  “请喝茶。”茱莉道。
  “好好。”我连小碟子拿起了茶,这两样该死的东西,一定要跟着我的手抖,所以发出“叮叮铃铃”碰撞声,真把我窘死了。
  茱莉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碟子杯子,笑了起来。
  “茱莉,真对不起,累你空等,等了一个晚上。”
  “没关系,是我的字写得太潦草了,害你空等一场才真。”
  “不不不,是我不好!”
  茱莉含笑道:“先别争着认错好不好?”
  “好呀,不过假如下次再出去,就让我来接你一块去,别再你等我,我等你的了。”
  我看着她,考虑了一会儿,“茱茱莉,我……”我一直“我”了下去。她的神情很顽皮,眼睛一闪一闪的。“我,”我看着她,“茱茱莉,你说我,我丑不丑?”
  “你?”她睁大了眼反问。
  “嗳?”我紧张的道。她睁着眼朝我看,那种神情,真像小明。
  “你?”她又问,“丑?”茱莉的微笑下藏着狡黠,“谁说的?”
  “这,这是不用人说的呀,我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丑。二十多年来,也没有人说过我不丑的!”事实上,我自己觉得自己也够丑八怪的。没有人知道我如何去照镜子,最先的感觉那一定不是我,我的的确确不是那样。不是那样么?我从左边看,是兜风耳;从右边看,也是兜风耳;即使从中间去看吧,也是一副大嘴巴,而且还有一只闪闪发光的金牙。但现在,茱莉似乎都要把他改变了。但我是改变不了,不管是左。是右。是中间。我我就是我。我是陈康儿。
  “他们一定是看错!”茱莉点着头,“他们看错了。照我看,你却是一点也不丑!”
  “不丑?”我跳起来。我想,我总算没有看错人。一个诗人画家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爱的,一种是无爱的。无爱的人,尽管他说话多漂亮,多机伶,在他心中就是无爱,就是这么一副空架子,多简单。茱莉算是有爱的人,就算她不是赞赏我吧,而是人们常见的怜悯,但是这种怜悯已超越爱的本身。
  我再没有忧伤的理由。我望着她,我真怕她的完美一下子就随风而逝。
  “不丑!”茱莉肯定的说。
  “比起你表哥——”
  “表哥下个月就出国了。”茱莉微笑地答。
  “我真不丑?”我再问一声。
  茱莉摇她的头。
  我忽然轻飘飘起来,整个人像氢气球,快要浮上七重天去,啊,我眉开眼笑的想,原来茱莉由始至终都不觉得我丑。
  哈哈!我太高兴了。原来我不丑,一点也不丑!我的兜风耳,大嘴巴,是代表有独特的性格。
  母亲讲得一点不错,有些女孩子,是宁愿放弃英俊小生,而取性格小生的!哈,我就是性格小生,哈哈!

表哥
  据我们所知,小咪单恋她的表哥文龙,足足己有十五年。
  小咪的表哥就是我的表哥,小咪是我的表妹,我是她的表姊。这关系真够复杂的,不过一句话。我们大家反正是亲戚就是。
  表哥表妹恋爱事迹,五十年与一百年前非常流行,现在好像很少有这种情形发生,可是小咪却立志要追求文龙表哥,对别的男孩子眼角都不屑瞥一下的。
  我记得小咪一出世就与文龙在一起,她追求文龙,打三岁开始,所以十五年来,也不过只有十八岁,可别误会小咪是个老姑婆。
  小咪最喜欢翻她与文龙合摄的旧照片,最心爱的一张也是最滑稽的一张,那时候文龙已经十岁了,小咪才七八个月大,光光的头顶,包着一块尿布,让文龙抱着。
  她大概每隔三天就要逼我看这幅照片一次。
  我的胃口总是很差。
  “小咪,”我会这样的说,“这个相片都已经发黄了,还拿出来看什么?”
  小咪抗议。“旧照片有纪念价值,我喜欢旧照片。”
  “算了,你不是喜旧欢照片,你是喜欢文龙表哥!”
  小咪用力捶我一下,不过脸上笑嘻嘻的。
  这个人,一有空就到我这儿来兜圈子,今天玩足一个下午,晚饭都吃过,还不肯回家,死赖着不走,逼我听她与文龙的“艳史”。
  所以我马上白她一眼。“这又不是秘密,大伙儿谁不晓得你追求表哥,己有十五年多的历史?”
  她问:“文龙晓不晓得我在追求他?”
  “你自己又不去问他,我们哪儿知道?又不是肚子里的蛔虫。”
  “我看他是不晓得。”小咪叹一口气,“唉!”
  我看她一眼,继续读我自己的书。
  可是隔一会儿,小咪又骚扰我,“嗳,你看这照片呀!”
  于是我看。“不错。”我说,“拍得很清楚。”
  “你看都没看!”她生气了。
  “小咪,我看了几百万次啦!”
  “你不要这么夸张好不好?一会儿十五年多,一会儿几百万次。”
  “好,拿来,让我再看看。”我伸出手。
  “拿得小心点,别撕坏了。”
  我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你看文龙不是笑得很开心?”她在一旁做注解。
  “你也笑得不错。”我说。把照片还给她。
  “嗳。我一直喜欢他的,”小咪承认,“所以才笑得这么好。”
  “别胡搅了,你才七个半月大,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就会谈情说爱了?”我抢白她,“你连文龙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呢!”
  “你猜那个时候文龙对我有没有印象?”她问。
  “太荒谬了,十岁的男孩子,除了他的足球和香口胶,对任何东西不会有印象!”
  小咪又抗议,“我不是‘东西’。”
  “当然你是,你没见人家叫孩子作‘小东西’吗?”
  “好好,我服输。”小咪失望地跌坐在椅子上。
  但是只隔一会儿,她就自得其乐,又研究起她的照片来,“我小时候没有头发的,你看,头上的一个小蝴蝶结,还是用胶纸黏上去的!”她笑起来。
  “小咪,别看了,你的单思病越来越厉害,大家都代你担心死了!”我劝她。
  “别单思单思的好不好?你说多难听!”她放下照片。
  “小咪,你要接受事实,你喜欢文龙,文龙可有对你表示过什么?”我问。
  她摇摇头,那样子真绝望。
  “所以呀,你是不折不扣的单恋。单恋有什么好处?”
  “有的人还单恋男明星呢!”小咪有点无精打采的。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单恋表哥,还可以看得见,男明星?嘿!”
  “我却觉得单恋男明星还好过一点。”我看她一眼。
  她顾左右而言他:“假如我们那个时候拍了活动电影,一定要比这张照片生动有趣。”
  “反正你是一块尿布包在那儿,再生动也没用。”我说。
  “你总是抬我杠。”小咪气结,“表妹喜欢表哥,天经地义的事,偏就是你反对,”
  “你妈要是晓得更反对,气都会给你气死,她以为你是在讲笑话!”
  “文龙什么不好?”小咪问。
  “他有什么好?”我反问。
  “他——”
  小咪刚欲替他分辩,被我一言打断。
  “花花公子,不务正业,十年来订婚七千多次……”
  “哪里有七千多次?”她皱起眉头。“你又来了。”
  “七次?”我赔笑问。
  “差不多。”小咪点头。
  “最近又订婚啦!”
  “我晓得。”小咪道,“那女的是唱歌的,臭得要死。”
  “所以呀,这种男人,真的是送给你也不要睬,死命的去追求干什么?”我问,“你疯啦?”
  “我说你真是什么都不晓得,我就是喜欢他这个潇洒!”
  “那样叫潇洒?哈哈哈!真好笑。”我讽刺道。
  小咪气得面孔都发白了。
  我真有点可怜她,于是我说:“你想一想,小咪,文龙表哥今年都快三十岁,年纪与你也不合,你还是专心读书拉倒算数。”
  小咪铁青着脸,“不跟你说!”她倒在我床上,背着我,真的不跟我说话。
  “你是真的喜欢他?”我问。
  她背着我点点头。
  “你才十多岁,别急好不好?一定有别的男孩子会比文龙表哥好的。”
  “我就是喜欢他,”小小咪居然唏哩哗啦的哭起来,“别的我都不喜欢。”
  我不知道她的感情有这么丰富,不由得一呆。老实说,小咪之钟情文龙,每个人都知道,但是大家都不重视,而且不注意,满以为是小孩子闹着玩的。现在看来,事体似乎相当严重。
  “最近见过他没有?”我问。
  小咪擦掉眼泪,“没有,我很少有机会见到他的。”
  “想不想见他?”我再问。
  “我不晓得。”
  “喂,别做崔莺莺林妹妹状好不好?什么不晓得?要见他的话,我们就上表姨家吃饭去;不要见他,就算数。”
  “我一见到他就好紧张。”小咪说。
  我笑起来。“那你还是想见他的,对不对?”
  小咪缓缓的点点头。
  “你看,我这个表姊,不错吧?”·我拍拍胸口,“一猜就知你的心意。”
  小咪微笑起来,又点点头。
  “这样好,我们明天去一趟,也不用先通知表姨,就在吃饭的时候去,准会碰见他的。”
  小咪表示赞成。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我叹一口气,“他不是已经订了婚吗?随时可以结婚的人,怎么样去追求?”
  “他订不订婚我不管,”小咪倔强的道,“他就算是结了婚的人,我还是一样追。”
  “小咪,你太过分了。”我摇头,“这个话,不是你应该说的。”
  “你不会明白的。假如你真喜欢一个人,就不会介意他是否结过婚。”
  “好,算我不明白好了。”我笑了一笑。
  “希望你将来会明白。”
  “不,我倒希望我永远不会明白,谁会去追求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世界上的男人又不是死光了。”
  小咪摇摇头,把那张照片,放进了她的小手袋。我晓得她又要说我不明白她的心意。
  “怎么样?明天准定去?”我问。
  她点头。忽然她间:“美芝,你难道一点都没发觉文龙可爱?”
  “没有,”我笑道,“不过明儿我一定陪你去。”
  “奇怪,你的眼光,不知道是什么眼光。”
  小咪倒在床上,双臂枕在头下,双眼闪着亮光。
  “也许是老姑婆的眼光。”我解嘲道。
  “文龙表哥是我一生之中碰见的男人,最可爱的一个。”她说,“美芝,今天我在你这里睡。”
  “你妈放心?”
  “那有什么不放心的?”小咪有点儿不高兴,“假如你不欢迎我,那就算了。”
  “没有人不欢迎你,你尽管睡在这儿好了。我给你妈去打个电话,通知她一声。”
  等我打完电话小咪又在文龙长文龙短的。
  什么这文龙的眼睛真够迷人,文龙的笑声真够动听。
  我一转身,居然睡着了,闷得她半死。
  早上八点半,我给她推醒。
  “我应该穿一件红颜色的衣服,可是我又没红衣服。”她说。
  “红衣服?”我打个呵欠,又翻了个身。
  “你怎么像猪?整天睡。”她埋怨我。
  我不乐意了,“真没道理,把人吵醒,还骂人是猪。”我用一个枕头压柱脸。
  她拉开我的枕头。“你有没有红裙子,嗯?”
  “等我再睡三个钟头,今天放假,别吵我。”
  “再睡三个钟头,天都黑了,别乱搅!”
  我叹一口气,坐起来,“你一整个晚上,就在床上挤我,一会儿脚搁到我身上来,一会儿手臂压着我脸,好容易等到你起身,又不让我睡——什么红衣服?”
  “我想穿一条裙子。”
  “红裙子?你不是有一件灯笼袖的红裙子吗?”
  “太孩子气,不行。”
  “我没有红衣服,你吵醒我也没有用。”我又躺回床上去。
  “我却记得你有一套红旗袍。”
  “得了,那套红旗袍是去年过年时穿的,厚得要命,现在怎么能穿?”
  “唷!”小咪失望起来。
  “而且无端白事的穿套红旗袍,表姨不会给你吓死?别耍花样,小咪,你昨天那条米色裙子,顶不错的。”
  “那条裙子太闷。”
  “我衣柜里有几件衣服,你去挑一件吧。”
  “谢谢你!”她拉开了我的衣柜,翻得起劲。
  “这件吧,这件不错。”她挑中了一件银色的。
  “你要死,小咪,你假如真的要急于给文龙一个印象,我劝你别穿衣服,光着身子去最好最妙。”
  “那你替我出主意吧,我真的不晓得!”小咪一下子坐在地板上,被我说得她很不高兴。
  我跳起来,顺手拉出一件白色宽裙子,摔在她前面。
  “看,这件不是顶好?你皮肤白,穿白的最好,就这件吧!”
  小咪看了看这件衣服,忽然动起心来,她不再坚持红色,“嗳,这裙子,真不错。”
  “那就穿它好了。”我起床。
  “你不睡了?”小咪问。
  “睡个鬼。”我漱着口,“吵醒了就难再睡着。”
  “那好,陪我去——”
  “小姐,我有一本侦探小说,想要在今天看完它,不要打扰我怎么样?”我洗脸。
  “美芝,请你帮帮我忙吧,我——”
  “不要多说,再讲一句,表姊姊都没得做。”我换下睡衣,改穿一条舒服的旧裙子。
  小咪嚷起来:“好吧好吧!你看你的侦探小说,我不出声好了。”她恨恨的站起来,冲出露台去。
  我乐得耳根清净,拿起小说,津津有味的看起来。我读小说很慢,才看到第五十多页,就该吃午饭了。
  我出去露台找小咪,她却躺在藤椅子上,睡得呼呼声,我自己睡觉时最怕给人叫醒,故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况且小咪多睡几个钟头,对我只有好处,我乐得耳根清净,又有什么不好?
  我决定让她再多睡一会,自己还是照样追读那本小说,我刚刚翻至最后一面,小咪醒了,她走进来。
  我放下小说,“怎么样?好睡呀?”
  “早就醒了,看你还捧着小说,不好意思吵。”
  我有点惭愧。“现在几点了?”
  “一点多。”她看看腕表。
  “你先吃饭吧。”我说。
  “吃不下。”
  “总得吃一点,吃完了就打扮,我们立刻上表姨家去。”
  “你不哄我?”小咪不相信。
  “绝对不,你换衣服吧。”我含笑道,“我们早一点去。”
  “那多谢你啦。”她终于笑了起来。
  小咪出去随便地吃了两口饭,又奔了进来,她穿上我为她挑的裙子,又梳头又搽粉,我看着她。
  她转过头来,“美芝,怎么样?”
  “很漂亮,不过看上去老几年。”
  “那更好。”小咪在镜子里左顾右盼。“我就是想老成一点。”
  “好多女人四十多岁还在穿短裙子,小的想老,老的想小,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好了,你也该换件衣服了。研究这些问题干什么?”
  “我换衣服?换什么?就穿这一件好了。”我站起来,转了个身。
  小咪用不满意的眼光看着我。
  “小咪,现在是你去会梦里情人,不是我。”
  “哼!”小咪自鼻子里哼出来,“你笑我?告诉你,终有一天也会轮到我笑你!”
  我笑,“恐怕不会有这一种日子。”
  “好,我们走着瞧。”
  我微笑,“瞧就瞧好了。”
  “我们去吧。”小咪将一双鞋子丢给我,“穿上它。”
  我踏上鞋子,一看钟,“才三点呀。”
  “差不多了!”小咪一把拉着我,“走吧!”
  她既然那么说,也没办法,只好早去。
  时间的确还很早,表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连表姨也不在,更不用说是文龙。
  女佣人说文龙“也许”会回来吃晚饭。
  这“也许”两个字说得我们的心冷了半截。想想看,这么远两个人跑来坐着,主人又没有一个在,如何是好。
  小咪老实不客气,倒在沙发里大口大口的叹几0
  我看着天花板,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她的话好。
  正在这尴尬的时候,我们忽然听见大门处有人进来的声响,我侧头一瞧,可不正是文龙!
  “唉呀!”我大声一叫,连忙推躺在沙发上的小咪,想叫她坐得好看一点。
  但是小咪坐着的那个角度,看不到文龙,她懒洋洋的继续躺着,“什么事?”她不起劲的问。
  我真的急坏了,文龙又正在走过来,于是我直嚷了起来,“文龙来了!”
  “什么?”小咪跳起来,差点撞到文龙身上去,她一看到文龙,霎时呆住,她一只手指指着文龙,“你——”
  文龙表哥笑了起来,他轻轻的拨开小咪的手,“怎么样,你不认识我?”
  小咪继续呆了好几分钟,“你,我不认识你?”她笑起来。
  文龙表哥坐了下来,“小咪。美芝,你们两位有什么事?”他笑着问,“找表姨?她打牌去了,现在不会回来。”
  “来找你,可以吧?”我问。
  “当然可以。”他又笑,“只是你们小女孩,找我有什么事呢?”
  “什么小女孩?”这话讲得我都不舒服起来,“这里没有人是小女孩!”
  文龙道:“好好,没有人是小女孩。”他装着手势,“大女孩,好了吧?”
  我笑出来,怪不得小咪会迷上他,文龙的确有他的一套。
  没想到他倒真是风度翩翩的,他不错是有一双相当漂亮的眼睛,鼻子很挺,身于也高,优点真的相当多。为了小咪,我刻意留心起文龙来,一方面想知道小咪的眼光到底有没有错,一方面研究一下她究竟有没有希望。
  文龙发觉我在盯着他看。
  “喂!”他问,“你干吗?目不转睛!”他拍拍我的肩膀。
  “没什么,许久不见,当然得看看清楚。”我若无其事的道。
  “美芝倒真的滑头起来了,”文龙摇头,“还是小咪,还静静的,女孩子变得真快。”他顺手拍了拍小咪的头。
  小咪给他这一拍,灵魂都给拍走了,她只是傻笑,话又讲不出,愣愣的坐着失态。我推她一下,“小咪,你怎么了?不是你有事找文龙表哥吗?”我提醒她。
  小咪犹如大梦初醒:“嗳,表哥,我们是有点事。”
  “什么事?你们女孩子今天可真有蹊跷,为什么老吞吞吐吐的?嗯?”
  我咽一口唾沫。“表哥,我们想在这里吃晚饭。不不,我们是来找表姨的,但是表姨不在,所以你一定得招呼我们,这是我们今天的节目,你赶走我们,我们就无事可做了。”
  文龙问:“你们要在这里晚饭?”他有点弄明白了,“要我陪?”他指指胸口。
  小咪拼命的点着头。
  文龙笑道:“我还是个清楚,你们尽管可以留在这儿,你们表姨迟些自然也会回来,为什么一定要我陪?”
  “为什么不能叫你陪?”小咪伤心的间。
  “不是我不肯,而是我没空。”
  “你没空?”我问,“为什么没空?”
  “因为我已经约了人。”
  “谁?”小咪一跳。
  “我的未婚妻,莎莉。”文龙扬起一条眉,“你们大概没见过。”
  小咪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她可怜已巴的看着我,好像求我设设法,帮她一下。
  于是我看看她,又看看文龙。文龙优闲靠在沙发里,脚在玻璃茶几上。
  我咳了一声。“表哥,能不能推了那个什么莉的约会?”
  文龙失声笑起来。“你们小女孩子真有劲,‘那个什么莉’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约会,怎么可以推呢?”
  他讲得也有道理,所以我沉默了。
  “你们俩真的没有其它娱乐?”文龙不忍心的问。
  我打蛇随棍上,“没了。本来一心一意想来找你陪我们的,哪知道你又没有空。”
  “刚刚不是说来找表姨?”文龙笑问,“好,不追究你们。这样吧,你们俩跟我一道去吃饭吧!”
  “真的?”我跳起来,拍着手掌,“真的?”
  “嗯。”文龙点头,“问题解决了吧?”
  “文龙,你真好。”我笑著称赞他,“难怪小咪喜欢——”
  小咪听到这里,连忙用肩膀撞我一下。
  我痛得“唉唷”一声,可是也怪不得小咪,谁叫自己说漏嘴?太得意忘形。
  小咪开头是失望得没话讲,现在是乐得哑了,她只会笑。奇怪,平常一个活活泼泼的女孩子,怎么一在文龙面前,就会变呆?
  “你那个莎莉,不会反对吧?”我怀疑的间。
  “她?不会的,莎莉很大方。”文龙伸伸腿。
  我们对望了一眼,小咪眼中陶醉之色,连瞎子都嗅得到。
  “你那个莎莉,”我试探着道,“是唱歌的?听说。”我补上两个字。
  “一点也不错是唱歌的。今天晚上,我们就到她那间夜总会去吃饭。”文龙若无其事的回答。
  “你们结了婚,她还唱歌吗?”我问。
  “咦,美芝,”文龙笑,“你倒对她顶关心的。”
  我涨红脸,“间间而已。”
  文龙没有回答我,他看了看腕表,“现在还早一点,你们随便聊聊。”他站了起来,走向露台去。
  “到夜总会去?”小咪问,“我穿这种衣服,能去吗?”
  “怎么不可以?”我有点生气,“这件已经是我最好的裙子了。”
  “你那么打扮,也不可以呀。”小咪又挑剔我。
  “你别管我,一会儿好好利用你的机会,与文龙多讲几句,多跳几只舞就好!”我抢白她。
  “你生那么大的气干什么?”
  “吃力不讨好!佛都有火,何况是我?”
  “你别误会我好不好?”小咪急着道,“目的都达到了,我很感谢你的,我……”她看见文龙向她走过来,住口不说。
  文龙两只手插口袋子里,看着我们笑,“告诉我,”他说,“为什么小女孩都是这么的快活?整天不是咭咭的笑,就是叽哩咕噜的闲谈。”
  我冲口而出,“你又有什么不愉快?”
  他摇摇头。“心事太多。”
  小咪大胆的开口道:“你才没心事呢,整天跟女朋友玩,开着跑车飞来飞去的。”
  “是不是表姨反对你跟莎莉的事?”这是我的猜想,做母亲的,一听儿子要娶个什么明星歌星舞星,都头痛。
  “喂喂,你们小孩子别这么噜嗦好不好?”他笑着责备我们。
  “文龙表哥,不要老是说我们小了。”
  “哈哈哈,”他大笑,“你才三个月大,我就抱过你——”
  “可是我长大了!”小咪提醒他。
  “我也长大了呀,我永远比你大十多年,不会更改的。”文龙不甘示弱,他伸手,在小咪的颊上拧了一下
  这一拧,像在小咪身上下麻醉剂,她马上又飞起来呆住,眼珠里散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文龙比瞎子好不了多少,他竟然还把小咪当小孩子,没想到这孩子已经为他颠倒得五体投地。
  “我们开车子去兜兜风,老坐着没意思,一会儿又说我不招呼你俩,可是一共三个人,不能坐跑车。”
  “一定要坐跑车,”我嚷,“坐跑车才有意思,三个人挤一挤好了。对不对?小咪,对不对?”我也用力撞她一下。
  文龙看得有点疑惑,“你们两个孩子今天可真有点怪,”他笑,“不是表姨叫你们来打听什么吧?”
  “不不不不不!”我双手乱摇。
  “还等什么?下楼挤跑车去。”文龙用两只手把我与小咪自沙发上拉起来。
  我看小咪快兴奋到晕倒。
  我是很知情识趣的,故意让小咪坐文龙身边,我坐最左边。
  一路上小咪飘飘然,一个笑容挂在嘴边,眼角看着文龙,文龙倒什么都没察觉,这个大情人,这一回合真的输足。
  文龙真够风度,他自己先下车,然后为我们开车门,他做得又自然又漂亮,怪不得常听见人家说,男人要过了三十岁,才会够魅力。
  小咪晕陶陶的跟着文龙进夜总会。
  我也觉得很高兴,惟一煞风景的,是身上的这件旧衣服。
  我把文龙估计得太低,但是——我不会像小咪,绝对不会!
  中式夜总会最滑稽,墙四周雕龙塑凤,但是台上又放着西式乐器,因为时间大早,根本没有几个客人,侍者一看见文龙进来,就忙着招呼我们坐下。
  文龙轻轻的问:“王小姐到了没有?”
  侍者毕恭毕敬的答道:“还没到。”
  文龙告诉他,“到了请她来一下。”
  侍者应一声,还站在椅旁。
  我看小咪一眼,原来那个女的姓王。叫作王莎莉,这名字真够俗。
  “你们喝什么?可乐好不好?”文龙道。
  “啤酒。”小咪说,“我们要喝啤酒。”
  “啤酒有什么好喝?”文龙嘲笑道,“凡是小女孩子,一到夜总会,总来不及的叫酒喝。”
  小咪被文龙一语言中,只好闷声不响。
  “给她们来两瓶可乐。”文龙吩咐侍者。
  我看着小咪,抿着嘴笑。“真凶。”我轻轻的告诉她。
  “好!有男人气概,我就是喜欢这样。”小咪偷偷的讲。
  你必须承认,女人是有点贱相,软声软气,事事服从的男人,就永远没有什么受欢迎的机会。
  文龙表哥自己喝着拔兰地,拿着大杯于,一晃一晃的,又得意又开心。他是有点浮夸,不不,说他有点邪气才对,笑起来的味道,着实暧昧,怪不得小咪晕倒。
  “要吃些什么?先点菜吧。”文龙问。
  “不敢出声,刚才让你嘲笑得半死,随便吃什么。”
  “是中菜吧?”小咪问,“我不很喜欢吃中菜。”
  “喜欢吃西餐?”文龙又笑,“大概洋人什么都是香的?”
  小咪跳起来,“不跟你说了!”她气鼓鼓的坐着。
  文龙仰着脸哈哈的笑。
  经过这一段时候的视察,我已经晓得,小咪是半丝希望都没有的,文龙这种男人,绝不会在未来的二十年内结婚。
  文龙的订婚,完全是逢场作戏,当是换情人而已,就算结婚,对象也绝不会是小咪这种黄毛丫头。
  小咪当然不晓得,文龙的一举一动,已经把她的灵魂都迷住了,可怜的小咪。
  没隔多久,乐台上奏起了第一支音乐,小咪乐得心花怒放,“表哥,你陪我跳个舞好不好?”她鼓起勇气问。
  文龙扬起他眉毛,“跳舞?可以。”他笑笑,站了起来,还替小咪拉开椅子,陪她下舞池。
  我真佩服小咪的胆气,舞池只有她跟文龙,可是她还是敢跳,不但敢,而且跳得起劲。文龙一直带着笑容,他像是忍不住笑的样子,故此我忽然发觉,文龙好像已经看出小咪的心思来了。
  他与小咪保持一段距离,舞跳得很好,小咪的头发随着轻飘抒情的舞步飘动,脸颊有点红,小咪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应该去选择一个好好的年轻人,不要死追着这个花花公子表哥。
  一曲完毕, 文龙拉着小咪回来, 小咪坐下,先是长长的叹一口气,然后道:“音乐真好。”
  我微微的一笑,“不错,音乐是很好。”
  文龙也坐下,他注视小咪一会儿,然后间:“小咪,你今年多大?”
  “十八。”小咪急不及待的答。
  文龙以手支着下巴,微微一笑。隔一会儿他说:“小咪,我希望你别——”他的话给人打断了。
  “别什么?”有人搭腔。
  我们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人,轻浮地用一只手搭在文龙的肩上,我们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她准是那个工莎莉。
  文龙一把拉住她手,“莎莉,”他说,“这是我的两个小表妹,美芝和小咪。”
  那个女的一屁股坐在文龙身旁的椅子上,笑盈盈的道:“两位小妹妹好,多谢来捧场啊!”她讲得顶亲热的。
  我斜着眼打量她,我虽然不是小咪,心里也略有酸味,她凭什么做我们文龙表哥的未婚妻?长得那个相!
  当然,假如不是以偏见眼光来看她,她是颇为美丽的,她眼睛画得很浓,还黏着假睫毛,不过不算大离谱,粉搽得顶厚,不过没办法,登台唱歌嘛,化妆是得那个样子的。
  但是她的身材——哗!却真厉害,胸围起码有三十六寸,穿着件银光闪闪的低胸钉珠衣服,一动就一亮,摇曳生姿,腰身只有小小的一握,单是这样,小咪便没法比,我和她都是二十八、二十八、二十八。
  文龙握着莎莉的手,笑着问:“怎么样?你们看莎莉不错吧?”他顺手在她背上一拍。
  莎莉做作地低呼一声,抛给文龙一个媚眼,我一看小咪,她脸都黄啦。
  当然莎莉是不错的,我是男人我也去追求莎莉。
  文龙问她,“喝些什么?”
  她已经拿着文龙的拔兰地在喝,听见问她,便又说:“要一杯咖啡,昨天没睡好。”
  “怎么没睡好?”文龙奇怪地问,“昨天我十一点多就把你送回去的。”
  “这——”莎莉一怔,马上顺口答道,“想你呀!”
  我听着直皱眉头,她讲得一点诚意都没有,文龙又不笨,自然也不满意,他看莎莉一眼。
  莎莉连忙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到得真早,刚才我进来,就看见了,不过得先换衣服上场,所以到现在才出来招呼,两位小妹妹可别见怪。”
  她横一声小妹妹,竖一声小妹妹,叫得真肉麻,又不能叫她别叫,刚才的快活气氛,全让这个女人给破坏了。
  我冷冷的看她一眼,不出声。
  文龙低声的不知道跟她说句什么,他又“格格”的笑起来,真邪门,看得我不是味道,小咪索性别转头,看乐台上那队菲律宾乐队演奏。
  莎莉一扭身站起来,“对不起,我得上台了。”她是讲给文龙听的。
  文龙吻她的手一下,让她走了。
  这一回我两眼直瞪天花板,还好谢天谢地,小咪没看到。
  王莎莉一扭一扭的向乐台走去,那件钉满亮片的衣服也就晶光灿烂的闪,我眼都看得花。
  文龙看着她上台,然后燃起一支烟,聚精会神的听起她的歌来。
  莎莉站在台上,有意无意的卖弄着丰满的身段,对着文龙唱,她的歌喉并不好,字句含糊,中气又不足。
  小咪轻轻碰我一下。“那女人,真贱相。”
  我点点头,不出声。
  “那件衣裳,怎么穿得出来?”她酸气冲天的道,“简直是有暴露狂。”
  “小声点。让表哥听见不大好。”我告诉她。
  “这样的女人,送给我也不要。”小咪气愤的道。
  我笑起来。“你当然不要,你要来干什么?”
  小咪听了咬牙切齿的道:“你这个死鬼,这种时候还消遣我。”
  “文龙喜欢她,”我摊手,“有什么办法?”
  “文龙讨厌。”小咪道。
  “他讨厌,不会吧?”我微笑地看着她。
  小咪悄声道:“你看文龙的眼睛多漂亮。”
  “真像女孩子又不好了,”我说,“娘娘腔。”
  “文龙才不娘娘腔呢。”她还是帮他。
  “这个我承认。”我点点头。
  “他真考究,什么衣服鞋袜都是一整套的,连打火机都那么漂亮,他那只银打火机,值不少钱呢?”
  我笑起来,“那自然,表姨才得他一个儿子,偌大的纱厂,整座是他的,文龙穿着考究点,也没有什么关系。”
  小咪哼了一声,“那女的,一定是看上文龙的钱。”
  “这个我不敢赞同,文龙是有点钱,但是比他有钱的人正多着呢;她是喜欢文龙漂亮,比文龙好看的男人,怕倒没几个。”
  “你终于承认文龙漂亮!”她高兴的说,声音提高不少。
  文龙转过头。“谁漂亮?”他笑问,“希望我没听错,不过刚才好像有人提到我的名字。”
  小咪的面孔一红。“没有。”
  我也笑嘻嘻的道:“你听错了,表哥。”
  “啊?好,就算听错好了。”文龙也笑。
  小咪马上跟着说:“根本就是你听错。”
  “你们觉得莎莉漂亮不?”文龙问,他看着台上的她。
  “她?”小咪一抿嘴,不响。
  “唔——”我也推搪着。
  “很漂亮吧?她有味道,有女人味道。”文龙笑着说。
  “别搅了,没有女人味道,难道有男人味道?”我问。
  “这是你们不晓得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反正我就是喜欢莎莉这一点。”
  “照我看,她也很普通,像她这样的女人好多,我在电视里看见唱歌的,都是这个样子。”小咪已经把话说得很婉转,但是听起来还是很勉强。
  文龙并不在意,他只是说:“奇怪,你们才十几岁,怎么脑子都不很新?无论唱歌跳舞,都是很好的职业,只要喜欢,也就无所谓,对不对?”
  给他一抢白,我和小咪都显得无话可说,沉默起来。我们又不是歧视跳舞唱歌,谁叫莎莉刚巧是歌女?即使她是教师护士,我们也会说教师护士不好。
  莎莉一口气唱了三首歌,并没有下台的意思,夜总会里的人越坐越多,我觉得有点无聊。
  “小咪,你看饱没有?我们该回家了,在这种地方留得太久是不好的。”我悄声的对她讲。
  小咪摇摇头,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急起来。
  “嗳!饭菜都吃饱了,不走干什么?”
  “等文龙送我们好了。”小咪说。
  “别异想天开,文龙不会送我们回去的,他这一等,要等到莎莉唱完,送她回去才真!”
  “你尽说这些话干什么?”小咪生气起来,“好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不相信也就算了。”我也气起来,“文龙送你,我没好处;文龙不送你,我也是没好处。”
  “别讲了。”
  “我明天得早起来,我先走。”我站起来。
  “那怎么可以呢?”小咪急起来,“美芝,美芝!”
  “咦?什么事?”文龙问。
  “要回家了。”我赌气的道。
  小咪拉住我的衣服,“美芝,美芝,算我说错了,你坐下来好不好?”
  我白她一眼。“我说要回去,就一定得回去。”
  小咪阴阴沉沉的道:“那好吧,我们俩一道回去好了。”
  她这么说,真出我意料之外,于是我说,“好,大家一块儿走。”
  文龙说:“才十点钟,早了一点。既然你们要走,我送你们。”
  这又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怎么?你送我们?难道不管莎莉?”
  “送了你们可以再来。”文龙耸耸肩,“有什么办法?淮叫我一连约了三个女孩子?”他笑起来。
  小咪狠狠的盯着我,我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真的,谁要是她的情敌,可够惨的。
  文龙吩咐了侍者一句,随即带我们离开了夜总会,大家临走时朝台上看去,莎莉向我们摆摆手,又唱起来。
  三个人还是挤着跑车回去的,不过我跟小咪冷战,战得大家都没意思。
  文龙问:“怎么样?该把你们送到哪儿去?”
  小咪看看我,居然说:“先到美芝家。”
  “你上我家去?”我问。
  “当然去你家。”小咪答。
  “你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我提醒她。
  “放暑假,没有关系。”
  “你不是在生我气?”我间,“怎么又上我家?”
  “我为什么要生你气?”她撞我一下。
  我抚着手臂,今天给小咪撞我这么多次,真的要给撞死。
  文龙把车子停下来,“是不是这儿?”他问,“好久没来,搞不清楚。”他笑。
  “是这儿。”我推开了车门,“谢谢你,表哥。”
  文龙点点头,笑着。
  小咪跟着下米,“表哥,我们明大冉来看你好不好?”
  “明天?可以,不过别大早,十一点以后,怎么样?”
  文龙已经答应得很慷慨,小咪马上说好。我们看着他的红色跑车绝尘而去。
  我在路中心撑起腰。“好啦!你还想怎么样?”
  “也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耐烦的媒人。”她说。
  “什么?嗳?谁是媒人?”我问。
  “你!”
  “我?我才没有答应做媒人呢,你这么不要脸?真的想嫁给文龙?”我张大着嘴。
  “不要脸?哼!死命假正经的才不要脸呢——”
  “你讲话别这么粗好不好?”
  “都是你气出来的!还不开门?我累死了。”她“砰砰”的用力擂着门。
  “你少对我发脾气,我已经受够了。”我用锁匙开门。
  她冲迸屋,坐在床上。“谁叫你是我的表姊!”
  “表姊?表皇后娘娘也没办法,我不可以再帮你!”
  “真的不帮?”她瞪着眼。
  “真的不帮。”我绕着双臂。
  她呆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哭出来。
  “你哭什么?”我硬心肠的问,“哭有什么用?”
  她还是哭。
  “你快回家去吧,一会儿你妈以为我欺负你!”
  她哭得更凶。
  “你想怎么样?你讲呀。”
  “明天陪我上文龙那儿去。”她抽抽噎噎的道。
  “你这个人真是人心不足,你自己不会去?”
  “我要你也去。”
  “你真无聊,我说不去,便是不去,别多讲!”我睬也不睬她。
  我换上睡衣,洗澡,梳舒服头发,噜噜嗦嗦的搅半天才自浴问出来。谁知道小咪还坐在那里哭,哭得脸上的化妆一塌胡涂。
  我拍拍她的肩,“你怎么了?小咪,你不是这样的人,别不争气,快点去擦干眼泪,早早睡觉。”
  “你见死不救。”她呜呜咽咽的道,“别假惺惺作态。”
  “混蛋。”我跳起来,“什么了不起的事?居然要生要死。”
  “既然没有什么了不起,干吗不陪我走一趟?”她问。
  “你一定要我勉为其难?”我叹口气。
  “你就答应一声吧。好不好?”
  “那你的脸色一定得好看一点,不能像今天这样。”我提出条件。
  “你说什么我就依什么。”
  “君子一言?”我问。
  “一定一定。”她答,“快马一鞭。”
  “你要记得。”我警告她。
  “嗯。”她用一条纸巾擦掉眼泪。
  “小咪,你最好改一改这个爱哭的脾气,不然你一失恋,马上会哭成一条河!”
  “我一失恋,”小咪双手掩着胸,很伤心的道,“就要死了。那个时候,我无声无息的躺在地上,你们叫我,我也不会再听得到;鸟在唱歌……”
  我听得两眼朝天。“妈。”
  “为爱情而死你说多美。坟墓上也会长出花来,唉!”小咪陶醉的道。
  “去呀。那你去呀。”我怂恿着她。
  小咪如大梦初醒,问道:“哪儿去?”
  “去死呀!听你讲,你仿佛很想死似的。”
  “假如有人那么爱我,我死又何妨?”
  “你这个论调简直荒谬,有人爱你,该两个人甜甜蜜蜜地活下去才对。”
  “嗳,你说得对。”小咪恍然大悟。但随即又沮丧万分。“可惜文龙不会喜欢我。”
  “看样子他真的被那个肉弹迷住了。”我说。
  “那个肉弹!大概是打针的,”小咪做个手势,“怎么会这样大?”她口无遮拦。
  我笑起来,“那我可不知道,你也别诋毁人家!”
  “哼。”小咪冷笑一声。
  “小咪,我真的累了。我一累,就有这种飘飘浮浮,心思不集中的情形发生,让我睡,好不好?”
  “真佩服你,”她羡慕的道,“这样镇静。”
  “未必一定。”我笑,“也许临到自己,就惨得很。”
  小咪拼命拍我马屁。“你才不会。你坚强。”她弯弯手臂,做一个大力士状。
  我打一个呵欠。“你闲话少说,马上盖上被子。”
  “好好。”她依我的话,躺在床上,乖得不得了。
  我熄却床头灯。
  我想对人慈悲点总是好的。我睡着了。
  小咪“啦啦啦”的把我唱得跳起来,怎么回事?我心里想,几点钟?她为什么老爱在早上发疯?
  我摇摇头,想把自己摇醒看个清楚。小咪在出浴,浴室门也不关,一股劲的在“啦”,那个乐相,真是少有,看来她倒不是故意把我搅醒的。
  今天夜里,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在我这里睡,被她吵两个晚上,我已经神志不清。
  她拿我的香浴粉。古龙水乱倒,香味直达室内,我真肉刺,她太岂有此理。
  小咪裹着一块大毛巾出来,装得性感的样子,看见我坐在床上,做一个电影明星的表情:“唷,你起来啦?”
  她问:“我刚打了个电话给妈妈,她叫我今天晚上回去,叫我替她谢你照顾我。”
  “真复杂。”我皱眉。“反正你妈谢我就是了。”
  “唔。”她在化妆台前坐下,还是包着那条毛巾。
  “小咪,你应该先穿衣服后化妆,才不会着凉。”我说。
  “没关系,这样也不错,衣服不会弄脏。”
  “你理由真多。”我起床。
  “昨天我做梦。”小咪说。
  “做梦跟文龙结婚?”
  她一点也没听出我语气中带讽刺意味。
  她叹口气。“才没那么好。我做梦,梦见莎莉来破坏我,她拿着刀枪——”
  小咪做个姿势,好像真的拿着凶器要劈我的样子。我闪避。
  “你要干什么?”我声势汹汹的问。
  “比方比方。”小咪道,“你急什么?”
  我拿起桌上的闹钟一看。“九点半。”
  小咪拼命的在往脸上堆化妆品,一层又一层。也没听见我在说什么。
  我瞧不过眼。“小咪,大白天,化妆不该这么浓的!”
  “昨天莎莉也这么画。”
  “人家比你大十年,又在夜总会唱歌,化妆怎能不浓?你算青春玉女,白天出去,根本连粉都不应该上,画成那个鬼样子,我不敢跟你上街!”
  “我戴太阳眼镜,可以吧?我觉得文龙爱看这种化妆。”
  “你错了。”我肯定的说。
  “让我试一次吧。”她哀求道。
  我这个人,毛病就是心太软,除了这个,什么都好。
  “算了,又不是画在我的脸上,你不怕难为情就好。”
  小咪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唔。”我说,“你自己打算吧。”
  她鼓着嘴说:“再惜一件衣服给我。”
  “唔。”我应得很冷淡。
  “美芝,别这么爱理不理好不好?我的衣服碰巧没带来,又不是故意占你便宜。”
  “你别多心,我只是在想,你其实可以勇敢而单独地去追求文龙,何必要强我帮忙呢?”我摊摊手。
  “开头几次总要人陪,最多以后不麻烦你。”她笑道。
  “好,再陪你这一次。”
  “谢谢你。”小咪看着我。“你待我还真不错。”
  我微微一笑,装个洒脱的表情,其实心中暗暗惭愧,我这么讨厌她,她一点也没有发党。我是小人。小咪虽然也不见得怎么的君子,但是她还怀着一份天真,真不容易。
  有昨天那种尴尬情形发生过,我也决定芽得好一点,当然没小咪那么夸张;但也下点心机。
  只是使人失望的是,文龙对我们,并没有昨天那份热心。
  我们到的时候,他根本没起床。
  其实我们也不算早,他叫我们十一点后到,我算准时候,才让小咪出门,结果他还是没起来,摆着好大的架子。
  佣人进去叫他,他也不理,佣人出来时只好对我们摇摇头,我当场心沉下去。给人家这么奚落,真还是天下第一次。漂亮的男人都如出一辙,自以为了不起,其实还不是二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小咪可怜巴巴的坐在那儿,眼睛画得像第一天当吧女的小女孩。我看得不忍心,拿出一块手帕,湿了点杯子里冷开水。
  “过来。”我对她说。
  她坐近来。
  我残忍地用手帕大力的替她擦去眼部化妆。
  现在的化妆品的确有进步,居然用水便可以擦得掉。
  小咪有点眼泪汪汪,不知道是我用力大大呢,还是她忽然伤感起来。
  我皱皱眉头说:“小咪,我们回去吧,硬要见他干什么?”
  小咪无精打采的看着我,眼睛大大的,既无神又无光。
  文龙这东西简直不像人,一个这样漂亮的小女孩,老远路的跑来看他,又是他自己约的,怎么可以来个不瞅不睬?
  “我,”她嗫嚅的说,“想再等一会儿。”
  “他妈的。”我骂文龙,“他算是什么东西,胆敢这样虐待你?这混球,我就算现在去学柔道,下午也来得及摔死他。”
  “你不可以摔死他。”小咪急起来。“因为我爱他。”
  我眼睛一翻,“去你的——”
  小咪掩住了我的嘴。“别这么动气,别这么凶好不好?”
  我声势汹汹的站起来,冲到文龙的房门前,“砰砰”的敲几下。
  “谁?什么事?”里面有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问。
  “小咪与美芝!”我大声嚷,“你起床没有?”
  “嗳,你们来啦?进来。”
  我向小咪打一个眼色,“进去吧。”
  我推开门,小咪畏畏缩缩的跟进来。
  房里又暗啊,文龙躺在床上,抽着香烟,搅得烟雾漫漫的,他看见我们进去,靠起身子。
  小咪尖声一叫,拼命退后几步,一下子撞在我身上。
  “你干什么?”我问。
  她用手指着文龙,脸上带种恐怖的颜色,我一看,原来文龙没穿睡衣,光着上身,正含笑看着我们。
  我推一推小咪,心想,胆子这么小,还要追求男人?
  文龙笑着说:“进来,站在门口干什么?”
  我和小咪推推让让的在他房里的两张椅子上坐下,看着他。
  “你们倒早。”他说,看了看床头几上的金色闹钟。
  “那个钟早就停了。”我告诉他。
  “哎呀,那真对不起。”
  “哼。”我说。
  他跳起来。“你们等我一等,我马上就好。”
  他拉开衣橱,从衣架上扯下几件衣服,就到浴室去了。
  “二分钟!”他探头叫。
  小咪笑起来。“好,给你三分钟。”
  我们听见他“哗哗”开水龙头的声音。
  小咪低叫起来,“喂,你看,文龙有这么多的衣服!”
  “哪儿?”我趋向前去看。
  小咪一点都不夸张,文龙的衣柜有天花板那么高,上面几格堆满了杂物,下面一整排的都是他的西装,衬衫和大衣。衣服的货色都是很好的,颜色五彩缤纷,单是领带,怕有好几十条。
  我用手拨拨他的衣架,“这么多衣服,哪儿穿得了。”
  “谁知道?”小咪说,“你看,看这下面,都是皮鞋。”
  我一看,眼睛都大了。这么多的皮鞋整整齐齐的排在一起,甚至连浅色的狼靴都有,文龙浪费在衣着上的钱,真要比好多女孩子都厉害。
  “他倒是……”我说不出话来。
  文龙打开浴室门。
  他说等三分钟,可真是只有三分钟。
  一边穿着衬衫,他一边说:“糟了,抠一下子一定太迟了。”
  “太迟?”小咪问,“为什么这么紧张?与我们出去,是不用太紧张的。”
  “与你们出去?”文龙瞪着眼,可是他还一边打领带。
  我发觉情形有点不太对。
  “小咪。”我拉丁拉她。
  “怎么会跟你们出去?”文龙笑问。
  小咪反问:“怎么不是?你昨天亲口答应的。”
  文龙拿起梳子,随便梳梳头发,然后套上西装上衣,“那可真对不起,我今天约了莎莉,不能陪你们。改天吧。”
  “可是你先答应我们的!”我气愤的说。
  文龙摇摇头。“真对不起。”
  “我等一会告诉表姨妈听。”我气红着脸讲。
  文龙摊摊手,做一个“随便你”状。
  小咪面色如纸,摇摇欲倒。
  文龙却已经大步的走出去。
  “喂喂!”我大嚷,“你这算什么?”
  他向我们摆摆手,竟然头也不回,去会那个莎莉去。
  “你们在这里玩一会儿。”他说。
  小咪又哭起来。坐在那凌乱不堪的床上。我过去安慰她:“别哭,我们自己也有节目。”
  “他,”小咪哭说,“竟然这样欺侮我。”
  “我早就对你讲过,他不是你的对象,像他这种人,配莎莉差不多。他脸虽然漂亮,但是心这么黑,有什么用?天下男人又没死光,去找别的。”
  “我只爱他。”
  “你晓得什么是爱?你晓得个屁。”我骂她。
  “你告诉我,告诉我爱是什么。”小咪泪汪汪的道。
  “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两方面感受一样,才能算爱情。像你这样的,算单相思,这种没希望的事情,最好别去做它。”
  小咪大哭,抱柱我的腰,头枕在我的胸前,“美芝,我没有希望,我要死了。”
  “去你的,快点鼓起勇气做人,别丢女人的脸。”
  “美芝,我伤心。”她哭着嚷,“一想到他与那个什么莎莉在一起,我就心如刀割!”
  “你晚出生十年,来不及了。”我拍着她的背安慰她,“看开点,不可以这样。”我拼命的拍着她背。
  “哼!”小咪站起身来,“他那么小看我,我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对,给他一点颜色看!”
  “剪光他的领带!”小咪说,她一手掠下了文龙所有的领带,手中捏着一大把,“岂有此理!”
  “剪光?”我吃惊的问,“不好吧?这些领带,你看,全是意大利与法国真丝的,要好些钱一条呢。”
  “管它。”小咪咬牙切齿的道,她还带着眼泪。
  “他要是告诉表姨,又该怎么办?”我问。
  “表姨也不会帮他。”小咪到处翻剪刀,“唏,连剪刀都欺侮我,好!就算不剪,我也有我的办法。”
  她坐在地上,把文龙的领带一条条的全打了死结,缚成一长条,有多么紧就扎多么紧。
  我啼笑皆非的望住她,文龙要是有那么好心思把它们拆开来,领带也一定皱得不像话,准不能用了。
  “哈哈!”小咪冷笑一声,“也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我情愿小咪发神经,也不愿意她发闷发呆的,于是我鼓掌赞成。
  “你还有什么手段,快点使出来。”我笑说。
  “算了, 做得太过分, 就像个无赖。”小咪将领带摔开。一手抓起我的手,“我们走。”
  我不相信自己,“走?你肯走?”
  “当然,我又不是乞丐,他既然看不起我,我何必呆在他面前?我发臭啦?”
  “讲得对。”我拍一下大腿。“讲得对。”
  “所以说:走吧。”
  “你的脾气变得真快。”我笑,“简直与天气一样。”
  谁知小咪听了这句话,眼泪又淌下来。
  “喂喂喂,”我急坏了,“你怎么了。”
  “我这样做,是无可奈何,你还取笑我。”她伤心的说。
  “小咪,我怎么知道你是真是假?”
  “我是做戏。”她申明。
  “你做得那么好,我实在分不出真假。”我说。
  “反正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我要回家疗伤。我心灵上受的创痛,实在太厉害。”
  “我扶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走,没有问题。”
  “你还会来看我吗?”我间。
  “等我的伤好以后,我会再来,不然也只是徒增你的麻烦而已。”
  “你很好,小咪,希望你能找得到疗伤的灵药。”我感动的说。
  “谢谢你的祝福。”小咪皱着眉头。“不过我对文龙的感情是这么深刻,这么的历久,我怕这种希望不会大。”
  “你尽力而为,我支持你。”我们越讲越戏剧化,我怕我马上要笑出未。
  “美芝,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她说。
  我应着她,对她很同情,“你好好的休息。”
  “再见,美芝。”
  “再见,小咪。”
  我们分手,表姨家的佣人以为我俩是神经病友。她把这件事转告表姨,物证是文龙的领带,表姨又把这件事笑得很大,差不多每个亲戚,都晓得小咪在单恋文龙。
  小咪给她母亲骂一顿——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小咪究竟还是个没出嫁的小女孩,让亲戚这么一笑,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她于是足不出户,足足有好几个星期,不但人不敢出来,连电话也不听。
  这件事我也有份,我觉得非常难为情,当时是过分一点,这件事闹成大新闻,怕等小咪与我子孙满堂的时候,还在给人当笑柄呢。
  除非小咪真的嫁给文龙,不然倒真是蛮难解释。
  文龙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连他的名字也不敢再提,既然小咪不提,已是上上大吉,我去提他干什么?
  小咪借着养伤之名,已经这么久没出现,我极为想念她,但是又没什么借口找她。小咪说过,待她的“伤”好,她自然会出现。现在没出现,大概还在怀念文龙。
  文龙当然是颇为吸引的一个男人,但是对于小咪来讲,他等于比山埃还毒的毒药,小咪到底要多少时日,才可以忘记一个表哥?
  也许她是真爱文龙的,反正莎莉也不是表姨喜欢的那种媳妇,这里也许可以想点法子动一下脑筋。
  小咪这可怜的小家伙,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找我,大家可以想想办法,俗语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也就是这个意思。况且她好久没来,我耳根一清净,反而觉得不习惯。
  她不睬我,我只好一个人发展,到处逛街游泳,日子也过得不错。一天我去逛百货公司,买几块香皂,一转身,就撞到一个人。
  我低声说:“对不起,”就预备溜走。
  谁知那个人却不放我,他拉住我的衬衫。
  我尖叫起来,那人吓一跳,把手上的东西全摔到地上。
  “美芝,你怎么搞的?是我——文龙表哥!”
  “文龙。”我瞪大眼睛。
  “大概是交上男朋友了,失魂落魄的,连表哥都忘记。”文龙站在那里笑。
  我替他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这是什么?”我问,“化妆品?”
  文龙点点头。
  “你买化妆品干什么?”我问。
  “替莎莉买的,她没空。”文龙问,“咦,你那好朋友小咪呢?”
  “她——”我看着文龙,有点尴尬,“她……”
  “大概两个人吵了嘴?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他拍拍我的肩膀,“未,别站在这里,我们去喝杯咖啡。
  “文龙——”
  “我约好莎莉在那问咖啡馆等,现在是早了一点,不过没关系,走快一点。”他笑着催。
  我跟着他到地牢一间咖啡店去坐下。
  “你喝鲜牛奶,我喝啤酒。”他说,“怎么样?”
  “好。”跟文龙在一起,女孩子连脑筋都不用动。
  一会儿牛奶来了,我喝一口。
  文龙狡黠的笑。“你们那条长领带,我看到了。”
  我的脸顿时红起来。“不不,这这——”我想否认,但是一想,把这事完全往小咪身上推,会显得我没义气,于是我不讲了。
  “你们小女孩子怎么搞的?”他靠在黑皮沙发背上,优悠的问:“生那么大的气?把我的领带全弄坏了,有不少是女朋友送的,买也买不回来,这损失怎么办?”
  “对不起。”我说。
  他摇摇头,“算了。记住,下次可不准再胡闹。”
  文龙今天穿一套浅色的西装,没戴领带;不知道是否领带全给我们消灭了,他才没戴。照例,他还是那么漂亮。
  “不过我还听说一样事情。”文龙说。
  “有什么事?”我一惊。
  “有人告诉我,”文龙注视着我,“说小咪对我很有好感。”
  我面部的肌肉硬起来,“这……”
  “有没有这样的事?”他追问。
  “有的。”我轻声回答。
  “这个傻孩子!”文龙搔着头,“我怎么一点也不晓得?”
  “大家都晓得的。”我静静的说。
  “这荒谬的事有多久了?”文龙问。
  “十几年。”
  “胡说!”文龙笑起来,“十几年前你们还都是婴孩,别胡说八道。”
  “她从小就对你有兴趣,一直到现在从来没变过。小咪并不敢见你,后来我鼓励她,最近才见了你两次,哪知道你使她这么伤心!”
  “她现在人呢?”文龙问。
  “躲在家里没出来,怕人笑她。”我据实道。
  “这……真是,我一生还没碰到过这种尴尬的事。”文龙的脸有点红。
  也许是我看错,文龙的脸应该是不会红的。
  “可是我比她要大十几年。”
  我耸耸肩。“这你该对她去说,别对我说。”
  “小咪今年几岁?”文龙问。
  “十八岁。”我说,“她告诉过你的,忘了?”
  “太小。”文龙皱皱眉。
  我笑,“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小,你就考虑追求她?”
  文龙也笑。“追求表妹太麻烦,所有的亲戚都会出主意装手势,我只有挨骂的份,小咪年纪又那么轻。”
  “而且你又订了婚。”我说。
  “对。”文龙答。他看了看腕表,“咦,莎莉哪儿去了?过了时还不来。”
  “她常常迟到?”我好奇问。
  “最近是有点奇怪。”文龙苦笑一下。
  “你是对付女性能手,怎么反给莎莉难倒?”我开玩笑。
  “这叫作:强中自有强中手。”文龙幽默的道。
  “你得想想办法才好。”我说。
  “美芝,别滑头!”他教训我,“谁让你说这种话的?”
  我伸伸舌头。“我不过是据实而说而已。”
  “你去替我告诉小咪,叫她勤力读书,等毕了业,我介绍一打男孩子给她,什么种类都有,现在且别忙。”
  “你自己跟她说去。”我说,“我才不干这种事。”
  “美芝,你是她的好朋友!”文龙笑道。
  “她说她只喜欢你。”我告诉他,“她对别的男孩子全都不感兴趣。”
  “那可糟了,我可不能喜欢她。”文龙笑。
  “真的不可以?”我问。
  “别开玩笑,一会儿让莎莉听见了,还以为我搞鬼呢。”
  我有点不服气,“才不相信莎莉对你那么忠诚不二,她可能也另外有男朋友。”
  “别黑心,她不会的。”文龙很有信心。
  “哼,她现在就迟到,还算是好未婚妻?”
  “女孩子总爱迟到,只要不爽约,男人都愿意等。”他一点都不在乎。
  我瞪眼,“你们都是贱骨头。小咪还以为你怎么潇洒,原来巴巴的坐在此地等一个歌女,还心甘情愿。”
  文龙忽然沉下了脸,他用手指着我。“美芝,我不喜欢你这么刻薄,我跟你讲过,唱歌也是一种职业,假如莎莉在这里,你那句话会使她很难过。”
  “莎莉在,”我咕哝的说,“我就不讲。”
  “那更不对,背后伤人,你不惭愧?”
  我想了一会儿,“你真的爱莎莉,”我说,“现在我知道了。”
  “我当然爱她,不然为什么和她订婚?”
  “你订婚好几次。”我说,“你都爱那些女人吗?”
  文龙尴尬起来。“这……反正我爱莎莉就是了。”
  我微笑,“你倒是很风流。”
  文龙皱起眉头,“美芝,真没想到你一张嘴这么坏。”
  “我还想劝你爱小咪呢!”
  文龙只笑,不做声。
  “爱小咪有什么不好?”我拼命的推荐,“她长得这么漂亮,又年轻,又是你表妹,家世清白。就算她不成熟,十年以后,不也熟了吗?”
  文龙还在笑。
  “嗳,别这么笑好不好?我哪儿讲错了?小咪是不错。”
  “你像在推销一样货品,又像个大媒婆,佩服佩服。”
  我被他讲得笑起来,“你在骂我。”我说。
  文龙又看表,“她还没有。”
  “会不会是没有空?”我问,“她一定很忙。”
  “迟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文龙焦急的说。
  “你别急,女人总爱迟到,她们不会控制时间。你不是说你愿意等吗?”
  “会不会在路上出了事?她开车一向横冲直闯,完全乱来,有一次差点与货车亲了嘴,这个女人……”
  我诧异的问:“你才怪,干吗婆婆妈妈?莎莉又不是小孩子,她起码有二十八岁,假如那个是小咪,倒还罢了,莎莉难道不会照顾自己?说完又说,我们每个人都以为你是个调情能手,女朋友换一个又一个,谁知道单看你对莎莉,倒显得真心真意似的。”
  “我对人几时不真心?”他笑笑,“听谁讲的?”
  “听小咪讲的,你对她就没真心。”
  “别再提小咪,”他指了指我,“告诉你几次了?”
  “不提算数。”我瞪起眼。“咦,你看,莎莉。”
  文龙马上转头,“莎莉!”他站起来,满脸笑容,为她拉开一张椅于。
  莎莉走向前来。“真对不起,文龙,我迟到。”她笑着,但是没坐下来。
  莎莉身后跟着一个半灰头发的老头子。
  文龙呆住了,他看着莎莉,“这位是——?”他问。
  莎莉干笑着,“这是张……先生,文龙,真对不起,我托张先生替我代办一些出境证文件,所以迟来。”
  文龙跳了起来,“出境?你要到哪儿去?”
  “有夜总会聘我到新加坡去演唱。”
  我看文龙,想听他怎么说。
  “几时的事?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过。”文龙硬着声音说,他已经很忍耐了。
  我又看着莎莉,想听她怎么答。
  “最近的事,”她含糊的道,“文龙,现在我还得跟张先生跑一趟,不能陪你们。”
  我的头转来转去的,看着他俩的表情,最有趣的是那个老头,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一直站在莎莉背后,替她拿着外套。
  文龙的面色铁青。“我不明白你在搞什么,莎莉,你有点不对。”
  “文龙,”莎莉挤出一个笑容,“明天我来找你。”她对我说:“美芝,对不起,少陪。”
  我没想到她会跟我讲话。“啊,没关系没关系。”我连忙答。
  “莎莉你——?”文龙还想说些什么。
  “明天来看你。”莎莉笑着,她说完就走,那老头跟在她后面,也跟着离开。
  文龙颓丧地跌在椅子里,他的表情真难看,更有点吓人,我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过了半晌,还好他的脸色好像柔和一点。于是我问:“文龙,我有点饿,可以叫一客三文治吗?”
  他抬眼看我一下,把侍者叫来,“三文治。拔兰地。”
  我看着他。
  文龙也看着我,他忽然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干什么?拼命盯着我?”
  我的胆子壮起来,“文龙,我们还要在这里坐多久?”
  “嗳,忘了,你吃完就陪你走,好不好?”
  我点着头。
  “文龙,那个老头子是谁?”我问,“他好老了吧?”
  “从来没见过他。老不老,你自己看不出来吗?还要问我?”
  “莎莉很喜欢穿低领口衣服,”我用手比了比,“这么低,刚才那件衣服,可真暴露。”
  “三文治来了,快吃。”
  他根本不想我再提莎莉,我相当知趣,马上闭嘴。
  文龙将一小杯拔兰地倒人口中,一咽,他大概受了一点刺激。
  那个老头,一定是莎莉的新相好。连我都看出来,文龙也一定晓得,怪不得他要喝酒镇定神经,但莎莉怎么会看上那个老头呢?
  假如那老头有钱,文龙也不穷。老头又老又丑,文龙这么英俊漂亮,莎莉除非是瞎眼,才会放弃文龙。假如文龙不喜欢她,她还要拿老头来气他。文龙对她这么好,她不嫁给文龙,还想嫁谁?这女人真笨,等下弄巧反拙,惹得文龙真生气,她才倒霉。
  我静静的吃完三文治。
  文龙说:“好吧,我们走。”他拖起我的手,到柜台那儿付帐。
  “文龙,你到哪里去?”我问,“我可要回家了,出来这么久,一会家里人以为我失踪。”
  “告诉妈妈你跟我在一起。”
  “那妈妈更紧张,谁不知道你对付女人那一手?”我笑。“连表姨提起,都摇头摆脑叹气。”
  “得了,别开玩笑。”
  我只好又不响。文龙这时候的脾气应该不大好。
  “我想到夜总会去找莎莉,问她几时决定去跑码头的,我怎么一点都不晓得。”
  “那么早,莎莉不会在那儿。”我说。
  “那我们去看一场戏,来。”
  “看电影?”我问文龙。
  他拉着我过一条马路,“不错,喏,就近便看这套。”
  我抬头一看广告片,不由得尖叫起来。“看这一套?我才不看黄色电影呢!你看那个男的光着身于,揽着这个女人——”
  “别多废话。”他买了二张票子。
  但是我并不想看这种电影,我只想回家去。
  我跟文龙大有缘。老牵涉在他的事中,以前是他与小咪,现在是他与莎莉,这到底关我什么事?现在还要我陪他看黄色电影,碰见半个熟人,我都没脸做人,真是。
  文龙一到戏院里,就用手支撑着头,打起瞌睡来,他闭着双眼,一格菲林也没看进眼里去,大概是在想对付莎莉的方法,我想小咪这一回子,希望来了。
  想起小咪,假如她换了是我,现在在陪文龙看戏,叫她短十年命,她说不定都肯,可惜我不是她,我巴不得可以快点回家。
  这套电影,简直莫名其妙,戏院里根本只有小猫三只四只,我大概是惟一的女人,那些男人看见我进场,都投来奇异眼光,搞得我如坐针毡,太不自在。戏里的男女主角,不是对白,就是脱衣服。弄了老半天,忽然之间,男女都死光了,就这样,戏也完了。
  戏院里的灯光慢慢地亮起来,我推文龙一下。
  “文龙,散场了,你怎么还不起来?不是睡着吧?”
  文龙托着头不响。
  “文龙。”我大声叫他。
  他缓缓的抬起头来。我盯着他。“你怎么了?”我问。
  “要回家?”他温和的间。
  我点点头。他笑一笑。
  “好,让你回去。”他站起来。
  “那两个钟头,你究竟想了些什么出来?”我问,“你可别太冲动。”
  “真笑话,”文龙说:“想不到你反而在教训我。你放心,我有自己的想法。”
  “也别太伤心,我看莎莉是故意引起你的妒忌的。听说有些女人,就喜欢这么做。要不,一定是莎莉常看见你与小咪跟我在一起,所以生起气来,才这么样对付你。”
  文龙摸摸我的头。“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
  “依我说,莎莉大概是不要我了。”文龙苦笑。
  “不会吧?她不要你?”我斜眼看着他,“她没有理由这么做。”
  “女人有的时候真的非常难了解。”他有点优郁。
  我想说些安慰他的话,可是又自知没这种才能,我吞吞吐吐的只好说:“文龙,我回去了。”
  “对不起,不送你。”
  “哪里。”我看着他说,“文龙,有空给我电话吧,好不好?”
  他心不在焉的叹口气,摆摆手,走开。
  我自己叫部车子回家。真同情文龙,没想到他跟小咪一样惨,一样会失魂落魄。
  一定要打个电话给小咪,报告她有关文龙的一切,她必然非常感兴趣。她在这种时间一定在家的,时隔这么久,希望她已经不再怕难为情。
  电话接通,我兴奋地等小咪来听。
  “喂?”小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小咪?我是美芝!”我说,“嗳,你怎么样啦?”
  “美芝,怎么今天会打电话给我?”
  “你别管,小咪,我有点事要报告给你听,你要在电话里听还是怎么样?”我问。
  “‘怎么样’是什么意思?先透露一下消息内容好不好?”
  “你要不要来我家?我们慢慢谈。”我提议。
  “谈什么?”她问,“看你好像顶紧张的!”
  “唉,我老实告诉你,是关于文龙的。”
  电话那边静了好一会儿,我真怕小咪会晕过去。
  “小咪,你过来我家再谈。”我真是为了她好。
  “文龙?文龙表哥?”她问,“他是不是结婚了?”
  “不,不是结婚,哪儿有这么快。”我说。
  “那是什么?快讲。”小咪催我。
  她显得不太在乎,故此我有点奇怪。“你不关心他?告诉你,他跟莎莉有意见,你的机会来……”
  “莎莉?啊,对,是那个大肉弹。”小咪笑说。
  “咦,小咪,你的记性显得不很好呀。”我更诧异。
  “我记性不好?”她一阵笑,“你别胡说。嗳,没别的事了吧?只是那么一点儿?”她问。
  我跳起来,“那还不够?文龙不是你的性命吗?你变了?三个星期前,要是我报告你这个消息,你准会紧张得半死。”
  “现在我也紧张呀!”小咪“格格”的笑。
  “我听不出来。”我有点气。
  “告诉你,美芝,我也是想找你呢。美芝,我找到男朋友啦!”她终于道。
  “啊!”我差点连话筒都跌在地上。
  “美芝,他叫彼得……喂!美芝,你听见没有?”
  “我在听我在听,你讲。”
  “他叫彼得,比我大三岁,他喜欢打网球,喝啤酒,看罗伦斯的小说……”
  “小咪,文龙——”
  “你听我说下去,他还爱听爵士音乐,吃龙虾沙律,喂,你说他够不够味道?”
  我忍住问:“你几时认识他的?”
  “很久了。”
  她像在算日子,“嗳,对,两个星期。”
  “可是文龙,你怎么可以放弃文龙?你忘了已经倾慕他十多年?”我责备她,“你没良心。”
  “文龙?哼,他这个人,才不值得呢,划不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她反间。
  “小咪,文龙并不是那样的人。真的,文龙不是花花公子,你我都想象错了。”我耐心地告诉她。
  “那我可不管,我已经等他十五年,够伟大吧?总不能一直坐在那儿等到九十五岁。”
  “你怎变心变得这么快?”我恶声恶气的道。
  “奇怪,也是你劝我好好去找个男孩子好好谈恋爱的。”
  “对,”我承认,“我是那样说过,但是文龙……”
  “你真婆婆妈妈,讲完没有?我约好彼得看电影呢。”
  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以前是我催她,现在变了她催我。真给小咪气死!
  “那你不理文龙死活?”我狠狠的问她。
  “你放心,美芝,文龙才不会死!别忘记他有好几十个未婚妻排队轮着照顾他。”
  “这话本来应该是我讲的,怎么现在全到你口中去了?”
  “我看呀,美芝,大概你自己也有点喜欢文龙了。”小咪在替我分析。
  “你放屁!”我呆一呆。
  “好好,别多骂,你几时有空,我介绍彼得给你见面,你都不知道他笑起来有多可爱。他的网球打得多美。他每一刻都充满了活力,哪像文龙,整天就晓得躺在床上睡!睡!正午十二点还不起来!”
  “别诋毁文龙。”我说。
  “谁诋毁他?我的彼得一天才睡五六个钟头,精神还比他好。”小咪得意洋洋的道。
  “肉麻。”
  “你再帮着文龙,怕就要步我的后尘了。”小咪又是嘻嘻哈哈的一串笑声。
  “谁像你?一忽儿为文龙要死要活,一会儿把人家摔到月亮里去。我还以为你在家里伤心苦闷,谁知道你正乐,也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文龙不喜欢我,难道要我每天赖死在他身上不成?”小咪反问,“当初你是怎么劝我来的?我还以为你晓得彼得的事,会为我高兴,谁知道反而骂,你才怪,还说我?”
  “好,不跟你讲了!”
  “喂喂!别挂断电话。”小咪嚷着。
  “还有什么事?”
  “几时有空,我介绍给你见面,好不好?”
  挨“知道,知道!”我不耐烦的道,“祝你快乐——”
  “谢谢。”
  “再见。”我挂断了电话。
  真岂有此理,气死我,我座椅子上,双手叠在胸前,只会呼噜呼噜的叹气。
  小咪真是天地之间最没良心的女孩子,文龙不需要她的时候,她在人家面前死缠死追,现在文龙正需要有人安慰同情,她却跟一个什么毛小子跑掉。
  岂有此理,还把文龙批评得一个子都不值。
  真正岂有此理。
  要是个个女人像她,世界上的男人可真的给整惨了。
  怪不得文龙要说:有的时候女人真的是非常难了解的。这个我渐渐有点明白。
  不过我不也是女人吗?怎么我没那么麻烦?也许就是因为我不够麻烦,所以才没有男朋友?好几十个问题缠着我,使我找不到头绪。
  不过总之文龙惨,那个莎莉的良心大概在胳肢窝底下,不是没有,是偏一点。
  我很难过,我为文龙在沙发上躺着呻吟,他真的太令人同情,一个这么好的男人,却被误会是花花公子。其实谁也不了解他,谁也不明白他。
  这些人眼光大浅窄。
  我跳起来,这些眼光浅窄的人,不正包括我在内吗?
  我也是冤枉他的人,我又该当何罪?
  是我说的,我说文龙是惨绿男人,专门向女人下手,一年之中订婚七千多次,没有一次真心,我告诉小咪的,说文龙不是她的好对象,暗示文龙是个大色狼,我在无形中,是诋毁文龙最多的一个人。
  我怎么会那么说的?我把小咪对文龙的形象破坏了,却发觉文龙不是那种人,他连对莎莉都那么真诚,那么好,对小咪,也一定会好的。
  我想我马上要难过得吐血。小咪现在与别人——叫什么?保罗?彼得?——亲热去了,文龙的莎莉又保不柱,真真该死,我!
  我一定要想办法,想办法挽救小咪与文龙的关系,我会尽力说服文龙,不,去说服小咪,或是两个人都一道说服,对!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饶恕自己。
  去找小咪?还是找文龙?这两个人都难找。我撑着头在想,想呀想的。
  我真滑稽,以前小咪来求我,我明明可以帮她忙,却冷冷淡淡不起劲,现在不关我事,我反而忙起来。
  还是让我休息一天吧,明天才详细做打算。对了。
  今天自己跑了一个上午,又给文龙拖去搅足一个下午,不休息,神仙也受不了。
  睡到第二天十点钟,我起床,正在仔细考虑如何认真对付这件事,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
  一定是小咪!大概又来约我去见什么保罗彼得,我过去接听。
  “请美芝小姐听电话。”那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问道。
  “死鬼!”我骂,“装模作样的作死?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那边静许久。
  “喂!”我催一下,“干什么?”
  “你是美芝?”
  有点不对了,“你是谁?”我试探地问。
  “我是莎莉,记得吗?”那边说。
  我顿时尴尬起来,“莎,莎莉小姐,真对不起,我以为是我的表妹小咪,所以开她几句玩笑。”
  “没关系,叫我莎莉好了。”她笑。
  但是莎莉打电话给我做什么?我根本不认识她。会不会是文龙——?我急起来。
  “美芝,我在文龙那里抄了你的电话,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事?什么事?”我问。
  “美芝,我不会带危险给你的,”她笑,“出来好不好?我开车在你家门口等,怎么样?陪我吃一顿饭。”
  “好,我换一件衣服,十五分钟后下来。”我答应下来。
  “很好,十五分钟,我的车也该到了。一会儿见。”
  我花多五分钟,等我下楼,莎莉自车窗探头叫我。
  “美芝,这边来。”她说。
  那是一部银灰色的名贵跑车,气派好,款式新,我学着吹一声口哨。
  “好漂亮的车子!”我说。
  “进来吧!”莎莉笑。
  “文龙的那辆还没有这么好。”我坐进车子。
  我转头一看莎莉,吃了一惊。她没有化妆,颧骨上青肿了一块,脸色很不好,有点黄黄的,一向画得很浓的眼睛,一旦不化妆,看上去有点怪,不习惯,假如她不是叫柱我,我很有可能会认不出她是同一个莎莉。
  “怎么样?”她笑问,“不认识我?”
  “没有。”我报她一个微笑。
  莎莉开动车于。
  我看着她侧面,看看倒也看惯,反而觉得她没化妆好。莎莉的鼻子大概是脸上最漂亮的部位,一双眼也不错,她比浓妆的时候年轻。
  莎莉侧头又向我笑笑,我觉得她有点可亲,与她之间的距离,突然缩短。
  不过她大概是习惯了穿低领口衣服,今天的一件绿色新式裙子,领口也相当低。
  “脸上……”我问,“怎么肿一块?”
  莎莉看着路,耸了耸肩,“文龙打的。”
  我瞪大眼,“他打你?他敢动手打女人?”
  “不能怪他,”莎莉苦笑,“是我不好。”
  “你不好?你什么地方不好?”我奇怪的问。
  莎莉把车于转一个弯,“我们下车再谈吧。”
  “莎莉,文龙为什么打你?”我追问。
  “别讲了。我们吵翻了。”莎莉沉下脸,“昨天闹一个晚上。”
  我瞪着莎莉,“吵翻?你们是未婚夫妻,怎么动不动就闹翻闹倒的?”
  “哪里还是未婚夫妻?我们解除婚约了,”
  “这么厉害。”我吞了一口口水。当然,这对文龙来讲,也许并不新鲜,且不管以前几趟他怎么样,不过这一次,我觉得他对莎莉实在不错,小咪既然另寻新欢,我倒希望他与莎莉有个好结局。
  莎莉看着我半晌,笑起来,“美芝,你倒是够紧张,会不会有点喜欢你文龙表哥?”
  我马上沉下脸,“怎么?你怎么还有心思说笑?”
  莎莉叹了口气,“美芝,你是不会明白的。让我们痛痛快快的谈一谈。”
  “也不要喝咖啡了,就在车子里讲好了。”我焦急的道。
  “是这样的:文龙昨天来找我,他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
  “当然,他看见你与那个老头在一起,不气才怪。”
  莎莉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我的心意。”
  “怎么说法?”
  “我与文龙在一起,总也有半年,这半年来,我把他看得很清楚,他是个很好的男人,可惜不适合我。我承认我爱他,可是我无法和他结婚,你明白?”
  我皱着眉头叹气摇头,“不明白,相爱的人应当结婚,除非你不是真心爱文龙。”
  “我就是因为爱文龙,才不跟他结婚。”她苦笑。
  “说得我更糊涂了。”
  “你听我讲,美芝。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只是个歌女,你别看着我,我知道文龙没看我不起。但是我还是个歌女。文龙是富家子,父亲老大的纱厂等着他去承继,我配他不起。”
  我没话讲。
  “门当户对,什么女人配什么男人,我是个歌女,总得自量。”
  莎莉叹一口气,续说:“假如嫁到文龙家去,让人耻笑,你们亲戚又不少,单让文龙的平辈笑话,已经不得了。况且你们家哪个不是留美留英。嫁给文龙,连他的身分都拉低了。”
  “莎莉——”
  “以我的眼光,文龙只适合做男朋友,并不适合做丈夫,他今年三十一岁。我都快二十八了。将来准比他老相得多,他又是个不定心的,每个女孩子都觉得好。”
  “但是他是喜欢你的。”
  “我对男人没有什么信心。”
  莎莉苦笑着摇头。“今天他也许喜欢,但是明天呢?后天呢?大后天呢?我不敢冒这种险。像我这样年纪的女人——你明白吧?”
  我慢慢的垂下头,我有点清楚了。
  “于是我结识了一个‘老头’。”她看着我,“老头很有点钱,故此昨天我告诉文龙,我已经决定嫁给老头。”
  “你嫁给老头?”我不相信耳朵。“那文龙怎么办?”
  “文龙可另找对象,以他的品貌,绝对不会找不着对象,他应该正正经经的找一个女孩子结婚。”
  “他当时有什么表示?”
  莎莉指了指黑圈,“他把我打了。”
  “后来呢?”
  “回去了,闹得整个夜总会的人都晓得。我只好请三天假,不是面子问题,我总不能黑着一双眼睛青唱歌吧?”
  我结结巴巴的问:“文龙现在在家?你太伤他的心了。”
  “他过一阵子就会好的,倒是他母亲,一定开心。”
  “表姨才不会那么幸灾乐祸。”
  “谁也不会赞成儿子娶个歌女,等你有了儿子,你就晓得。”
  我笑:“那可起码要三十多年以后,我儿子才会谈恋爱。”
  “我再过几个星期,便得跟老头离开这里。”莎莉摸出一支香烟点上,吸一口,“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
  “你的确想忘记文龙,对不对?”我问,“你忘记得了吗?你不伤心?”
  “我?”莎莉看着我,朝我喷一口烟,笑笑说:“我无所谓,做这一行这么多年,一结婚就算数,但求手头上有点钞票,爱不爱,倒是其次。”她拍拍我的肩膀,“不能像你们一样,什么都是爱情至上。”
  我被她讲得面红起。“我也没谈过恋爱。”
  “美芝,我也没见过你多少次,可是我觉得你倒蛮老成可靠的,故此想你把这意思,转告文龙。告诉他我并没有变心,我一直喜欢他,但是到订婚,反而忽然想清楚了……请他原谅,他一定会明白,不必替他担心。”
  我轻轻的点头。
  “文龙实在是个很好的男人。”莎莉有点惋惜。
  我没出声。后来我说:“好,我一定替你告诉文龙。”
  莎莉笑笑,“谢谢你。”
  “哪里,”我说,“没关系,唉!”
  “你叹什么气?”莎莉问。
  “没什么,没什么。”我连忙否认。
  “送你回去吧。”莎莉说,“我有一句话要讲,希望你听了别生气。”
  “什么话?”我有点奇怪,“你尽管说好了。”
  “我看大概你对文龙有兴趣,是不是?”她微笑。
  “什么话!不跟你讲。告诉你,喜欢表哥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位,那是小咪!上次见面,也是我安排她去见文龙的。”
  “啊!我看错了!我倒觉得你比她更关心文龙。”莎莉奇道。
  “小咪她现在可乐了。找到新男朋友早就把表哥摔到云端里去。”我又叹气。
  “那你可以升上来的。”莎莉一语双关。
  “我?”我指着自己,嘴巴张成一个窟窿。
  “为什么不可以?你也该找个男朋友了。”莎莉看着我,“跟表哥,有什么不好?”
  “可是,可是……”我把教训小咪的话全搬出来,“他这么老,又那么多女朋友——”
  “老什么?他八十岁了?哪个男人没女朋友?”莎莉问。
  “这不成。”我尴尬地笑,“这怎么可以?不行,不行。”
  “你说了这许多,已经证明你属意文龙。”莎莉含笑道,“也许你自己没觉察到。”
  “我?”我又问。
  我有这种感觉吗?我真的有吗?我喜欢文龙表哥?那怎么可能?我的脸慢慢涨红,一直红到脖子上。
  “我送你回去,”莎莉说,“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开动了车子。
  我坐在座位上,忙着红脸,也没讲话,“希望将来见面,你还会记得我。”她的确有点感慨。
  车子送我到家门口。
  我说,“莎莉,再见。”我握了她的手。
  “再见。”她笑得有点其他的意思。
  我红着脸,冲上家去。
  躺在床上,我胡思乱想了好些事情,想着莎莉的话,想着这个,想着那个。想我究竟应该怎么办。
  忽然间,电话又来了。每当我要好好地想一想的时候,总是有电话来骚扰我的。我拿起听筒。
  “我是小咪呀,喂,美芝,你回来啦?”
  “是。”我说。
  “美芝,我跟彼得讲过你了。我们一致通过,一定得把你叫出来喝一顿茶。”
  “为什么?要我喝茶干吗?你俩又不是我撮合的。”我说。
  “间接上也可以那么说,”她咭咭的笑,这个人,除了笑还有哭,两样都能干,“你出来吧。”
  “我没那么空。”我不同意。
  “出来吧,答应我一次,我们还是老朋友。”
  “你们在哪儿?”我没法子再推。
  “就在你家楼下对面那间杂货铺里。”她说,“你一下来就可以看到我们。”
  “一定要我下来?”我无可奈何地说。
  “不错,你最好下来一趟。我们不多讲,见面再说。”她索性挂断电话。
  我不过只脱了鞋子,衣服还没换,于是我下楼,一半是为了好奇心,一半是为小咪,结果他俩笑嘻嘻的站在楼梯口等我,肩挨肩的十分亲密。
  “去,散心去!”小咪嚷着。
  我打量着她,她像是换一个人似的,完全不同。她神采飞扬,精神焕发,不错,一个女孩子,应该是这样子,至于那个彼得,倒也把他估计低了。他长得很好看,高高瘦瘦,笑起来自有一股劲头,相当逗人,小咪本事真大,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认识如此一个男孩子,还混得熟透,不值得佩服是什么?
  “咦,你光看着我做什么?”小咪拖着我一只手。
  “别走得太远好不好?我穿着拖鞋呢!”我让她看。
  “看你这个死相。”小咪笑道,“好吧,就附近算了。”
  她请喝红豆刨冰。我看她和彼得的情形,就知道“表哥”两字,在她心中,已经不存在了。
  “刚才你在哪儿?”小咪问,“怎么好几个电话都打不通?”
  “莎莉,文龙的女朋友来找我出去了。”
  小咪很惊奇的探过头来,“那个肉弹?找你干什么?”她轻间。
  “她与文龙闹翻了,怕文龙怀恨,叫我去解释一下。”我简单扼要的说。
  “又闹翻?”小咪大惊小怪的道,“哗!”
  “你没有感觉?我以为你——”我笑。
  “嘘!”小咪止住我,斜眼看了看彼得。
  “你这个家伙!”我打了她一下。
  “文龙现在怎么样了?”
  “莎莉说他很难过,很不舒服。”
  “他真倒霉,一直找不到老婆,”小咪叹一口气。
  “对呀。”我附和她。
  “其实,”小咪眨眨眼,“文龙与你,倒是不错的一对。”
  “多谢你提醒我。”我笑着说,“我也正在打算去追求文龙呢。”
  “你……这太出乎我意料了。”
  “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祝你成功!”小咪说着哈哈笑起来。

圆舞
  我的一生,像是受一个男人所控制,使我不能有自由投入别的感情生活,不过我与他之间,却没有怨忽愤恨,我们深爱对方,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又不是情人,这一段感情,长而劳累,却不苦涩。
  认识傅于琛那一年,只有七岁。
  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七岁。
  母亲在那一年再婚,举行盛大的舞会,傅于琛是宾客之一。
  那一日,我被穿上白色的纱衣,戴起白色的手套,站在舞会的一角,权充布景。
  已经很倦很倦,一早起来,到婚姻注册处观礼,见母亲身上缎子礼服,已深觉滑稽,低领子、粉红色,像睡衣似的。
  一旁有观礼的亲友,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细细声称我为油瓶,指指点点。
  礼毕后有人一手拉起我走,看着车子有空位把我抛进去,载我到茶楼,胡乱给我一碗面。
  这时纱裙刺我腿,半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吃不饱,并且觉得凉。
  母亲在很远的地方,换上长旗袍与亲友拍照,忽然一叠声叫人传我,他们把我一手交一手送到母亲身边,她亲昵地用手搭住我的肩膀,示意我看牢照相机,咔嚓一声,这张照片我至今保留着。
  在彩照中,母与女看着镜头,头碰头,不知有多亲热,但事实,事实永远不是那回事。
  拍完照,她又飞到别人身边去。
  连我都知道,这是她的大日子。
  她的化妆很浓很深色,远看倒红是红,白是白,近看只见炭黑色勾出大眼圈,假的睫毛如扇子似的,笑起来粉陷在皱纹里,牙齿上有烟渍子。
  从没有见过这么粗陋虚假的面孔,我记得母亲从前有最细滑的皮肤,父亲叫我与她排队相面孔,然后会笑说,面皮一样细滑哩。
  我很困惑,又不敢出声,吃完面又被送上车子,接到舞会。
  年纪大的亲戚都没有来,母亲又换了衣裳,与惠叔叔跳起舞来。
  那时才黄昏,他们已开始喝酒,有一只很高很大的蛋糕,上面放着两个小小糖人,象征新郎新娘,母亲与惠叔叔四只手握着一把刀,用力切下去,众人便拍手。
  我觉得非常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累,踯躅到一角,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本是新的白鞋,不知被谁踩了一脚,有一个黑印子。
  我抓紧手袋,里面有一块手帕与十块钱。
  一会儿,当一切结束之后,母亲会带我回新家,同惠叔叔一起住。
  因为祖母与外婆以及父亲都不肯收留我。
  舞会中裙子擦裙子,悉悉索索,天黑了,我仍躲在一角,忽然之间,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我跑到一个角落去专心哭泣。
  “你好。”
  有人在我背后说。
  一整天都没有人同我说话。这会是谁呢?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年纪比惠叔年轻点点,正探头看我呢。
  我别转身子,不让他知道我在哭。
  “你是谁?”他问我。
  我不回答。
  “不会说话吗,”他取笑我,“是哑巴吗?”
  “谁是哑巴,你才是哑巴。”
  他算准孩子会这样回答。
  “你为什么哭?”
  “我没有哭。”
  “哦,那么一定是灰尘掉到眼睛里。”
  我不去理他。
  “啊,对了,我的名字叫傅于琛。”
  “付于心。”
  “是。”
  继后许多许多年,我都叫他付于心。
  “你叫什么?”
  我不肯回答。
  “你父亲呢?”
  “他不在这里。”
  “你母亲呢?”
  我也不肯回答。
  “她穿什么颜色衣服?”
  “白色。”只有一个女人穿白色。
  他往舞池方向打量一会儿,一呆。
  “你姓周?”他问。
  我点头。
  “原来如此。”声音非常非常温柔。
  母亲与惠叔叔搂着笑个不停。
  “你一定饿了。”
  我点点头。
  “来,我带你去吃东西。”
  我摇头。
  “为什么?”
  “不要跟陌生人走。”
  “对的,那么你要吃什么?”
  我仍摇头。
  他笑笑走开,“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我等他,他没有使我失望,带热狗与牛奶回来。
  我很怀疑吃了脑袋会长出耳朵来变驴子,但是实在太饿,全副吃下去。
  然后瞌睡。
  记得找到张沙发,靠着就闭上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
  是母亲一直摇我,我听到她声音,“老傅,玩得高兴吗?怎么不见你跳舞,同谁来?”
  惠叔也在一旁说:“伊利沙伯黄呢,我们明明请了她。”
  我睁不大眼睛。
  “女儿叫什么名字?”
  “老傅,没想到你喜欢小孩子。”
  “错了,我并不喜欢小孩。”
  我由他抱起,送上车。
  婚礼完毕,母亲成了惠太太。
  在别的地方,还有一个惠太太,离了婚,带着两个男孩,与母亲不见面。
  住在惠家,生活很过得去,惠叔叔是那种很不在乎的人,不拘小节,家里多双筷子,根本不在计较范围,不过他也绝对不会前来嘘寒问暖。
  一年之后,他忘了家中有这么一个女孩,正合我意。
  女佣是母亲带过来的,服侍周到,这是我一生中,过得异常舒畅的一段日子,惠叔是个好人。
  他喜欢旅行,与母亲不断外出,我的抽屉里放满了各国纪念品。
  有一只玻璃纸镇,半圆型,里面有间小小红色屋顶的小房子,把纸镇摇动,白色的碎屑在液体中搅动,像下雪,我称它为下雪的纸镇,自德国带回。
  又有一串莱茵石的项链,因为掉了一粒,母亲将它给我玩,我爱把它垂在额前,扮作印度舞娘。
  “承钰。”
  “很特别的名字。”
  母亲不愿意再讨论下去,“怎么办,惠,你背她出去。”
  “叫醒她。”
  “我来。”
  抽屉里太多别的同龄女孩所没有的玩意儿,这是我所得到的。
  我失去的呢?最令我纳闷的是,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亲生爸爸。
  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同什么人在一起,有没有想念我。
  完全不知道。
  不过我仍然跟他的姓,我姓周。
  母亲还帮我收集各类明信片,这使我小学时期在小同学面前地位崇高,每次带两三张回学校,告诉他们,巴黎圣母院以及埃及金字塔有什么特色。
  我所有的,他们都可以看得到,我所没有的,他们不知道。
  但自小朋友艳羡目光中,我获得快乐。
  快乐有许多许多种,当我知道能够再见到付于心的时候,那快乐的感觉是真实的。
  一日母亲说:“老傅回来了。”
  惠叔问:“你怎么知道?”
  “他寄来一张明信片,说要住我们这里。小钰,这张甫士咕给你,自瑞士寄出来。惠,他在那边干什么?”
  “研究异性。”
  我一时没有省悟明信片的主人是谁,只看见背后贴着张巨型七彩斑斓的邮票,心中已有点欢喜,他写的是英文,但签名是中文,写着傅于琛,我信口念出来:傅子探。
  惠叔笑,“不不不,是傅于琛。”
  付于心!
  我眼前亮起来。
  母亲咕哝:“小钰你的中文程度差得很哇。”
  惠叔说:“他们这一代是这样的了。”
  母亲说:“他是否同伊利沙伯黄一起回来的呢。”
  “去年已经分手了。”
  “是吗,我从没听说过,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不知谁说的。”
  “他们住纽约也有一段长日子。”
  “如今傅老头死了,他也该回来了。”
  “当年,他对我有意思……”
  惠叔不搭腔,嗤一声笑出来。
  母亲恼,“你笑什么,不相信?你有胆子问他去!”
  我取起甫士卡退回房间。
  我记得他。
  他是那位善心的先生,在我最寂寞的时候陪我说话,给我吃东西,到最后,背我回家。
  我把明信片后每一个英文字抄出来,有些可以辨认,有些不,然后查字典,所得结果如下:
  “……七月一日回来,暂留府上……物色……叙旧……遗嘱善待……再见。”
  七月一日,还有两个星期。
  届时他会发觉我已长大很多,并且不会在派对中瞌睡。
  七月还没有来,母亲已经与惠叔生气。
  另一位惠太太,要带着孩子回来度暑假。
  他们已有多年没回来,惠叔兴奋,但母亲不。
  她要他们三人去住酒店,惠叔不肯。
  “这也是他们的家!”
  另一位惠太太回娘家,但儿子们一定要同父亲团聚。
  母亲非常非常生气,她甚至哭泣,但惠叔没有屈服,他们大声向对方呼喝,然后不说话。
  他们像小孩子。
  当大人像小孩的时候,小孩只得迅速长大。
  我维持缄默。
  快乐无事的日子,是否要从此结束?
  母亲收拾行李,前往伦敦,惠叔并没有阻止她,只是说:“倦的时候,回来吧。”
  母亲说:“我恨你。”
  跟电影一样。
  她提着箱子离去,跟往常那样,她没有想到我的处境。
  她应该带我一起走,但或者她还会回来,届时才带我走,或是不走。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她不让惠叔的儿子同他们父亲住。
  毕竟我同惠叔一点关系都没有,也已住在这里好几年。
  我变得很沉默很沉默。
  当惠叔与付于心一起出现的时候,我没有期望中一半那么开心。
  一见惠叔回来,我立即站起避入屏风后。
  付于心一脸胡髭,看上去有倦态,但眼睛十分明亮。
  他问惠叔:“女主人呢?”
  “女人!”是惠叔的答案。
  “怎么了?”
  “她出去旅行了。”
  “吵架?”
  惠叔说:“不说这个,我替你备妥客房。”
  “谢谢。”
  “你同你父亲可有言归于好?”
  “老惠,我不问你的事,你也别问我的事。”
  “是是是。”
  “给我一杯白兰地。”
  斟酒的声音。
  “老惠,这是什么?这喝了会盲!”
  惠叔尴尬地说:“在外头住这么多年,还嘴刁。”
  两人哈哈笑起来。
  我刚想躲进房间,付于心说话了。
  “你一个人住?”
  “是。”
  “那小女孩呢?”
  “什么小女孩?”
  “喏,倩志的小女孩。”
  “喏,你指小钰。”
  “她还同你住吗?”
  “同。”
  “我可否见她?”
  “当然,陈妈,把小钰叫出来。”
  女佣应了一声。
  “她开心吗?”
  “谁?”
  “周承钰。”
  “我想还好吧,喂,老傅,没想到你对儿童心理有兴趣。”
  我转身回房间。
  陈妈正找我,笑说:“出去见客人,来。”
  我随她身后。
  付于心一见我,有说不出的高兴,“哈罗,你好吗?”
  我微笑,他还当我是小孩子。
  “你长高许多。”他说。
  惠叔感喟说:“她最乖。”
  “而且漂亮。”
  我垂下头。
  “还是不爱说话?”付于心低头来问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
  他哈哈笑起来。
  惠叔走开去听电话,书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每次见到你,你总似不大高兴。”
  我仍不说话。
  “我有礼物送给你。”
  “我不要洋娃娃。”
  他诧异地看着我,“咦,说话了。”
  “我不再玩洋娃娃了。”
  “但是我没想过你会喜欢洋娃娃。”
  他自行李筐中取出一只盒子,递给我。
  “能拆开看吗?”我说。
  “自然。”傅于琛说。
  盒子是旧的饼干盒,有二十厘米乘三十厘米那么大,打开来,满满一盒邮票,且都是旧的,世界各地都有,三角形长方型,美不胜收。
  我心头狂跃,“都给我?”
  他点点头,“全是你的。”
  “啊,谢谢你,谢谢你。”我把盒盖关好,将盒子拥在胸口。
  “是谁送你钟爱的礼物?”
  “你/
  “我是谁?”
  “你是傅于琛。”
  “啊,你竟记得我的名字。”
  “是,而且会写你的姓名。”
  “谁教你的?”
  “我已经九岁,何用人教?”
  “哦,失敬失敬,已经九岁,喂,小姐,能否握手?”
  我伸出手与他握。
  他的手大而温暖有力,他的手一直在保护我。
  “小姐,你认为我们可否成为朋友?”
  “可以可以可以。”
  “你很少这么奋勇的吧?”
  我的面孔涨红。
  “对了,你母亲呢?”
  “在伦敦。”
  “或许我可以用电话与她谈谈,叫她回来,你认为如何?”
  “谢谢你。”我感激得想哭。
  “不是问题,举手之劳。”
  那夜他与母亲说了很久,但是母亲没有答应回来。
  惠叔不见得非她不可,他热烈地进行着迎妻活动,渴望见到两个儿子。
  惠叔说:“十五岁与十三岁,想想看,竟这么大了,老大听说有一米七高。”
  那简直大人一样了,我惊异,这么高大!
  当他们两兄弟真人出现的时候,体型比我想象中更巨。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姓惠的缘故,而我,我姓周,相形之下,我的尺码顿时缩了一截。
  这原是他们的家。
  付于心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他轻轻说:“不要紧,我也不姓惠。”
  我看他一眼,但他很快就会搬走,而我,我不知要住到几时。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寄人篱下的滋味。
  后来在人生道路上,吃了许多许多苦,但首宗,还是寄人篱下之苦,比生老病死更甚。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誓要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巢,在外头受风吹雨打,回来亦可关上门舔伤。
  晚上惠叔出去与家人吃饭,幸好有付于心与我同在,我听到他在长途电话中与我母亲争执。
  “你应回来,你怎么可以把承钰丢在惠家不理?是,我多管闲事,但是你还想在伦敦呆多久?你的余生?”
  我躲进衣橱,并没有哭,哭是没有用的。
  但柜里漆黑,特别安全。
  傅于琛来找我,他打开房门,再打开橱门,发现了我。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然后他非常非常温柔地说:“周承钰,要不要拥抱一下?”
  当时觉得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待我似他那么好,即时扑到他怀中,与他紧紧相拥,良久良久没分开。
  他说:“为你,我会毫不犹疑娶你母亲,尽管她是殊不可爱的女子。”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他时常用那种口吻与我说话,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安抚我。
  惠叔两个儿子顽皮得不像话,第二天,就找我碴,把我自房间拉出来,要在梯间推我下楼。
  “哭呀,哭就放过你。”
  “把她外套脱下来,在屋内何必穿那么多衣裳。”
  惠大把我推向墙角,惠二把我拉出来。
  我没有尖叫,因无人理睬。
  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
  正在这时候,傅于琛出现在房门口。
  “住手。”他说。
  惠大惠二嬉皮笑脸,“傅叔叔早。”
  “再给我看见你们欺侮周承钰,毋需征求令尊意见,我就煎你们的皮!”他暴喝一声,“走开!”
  惠大惠二连我在内,都惊呆。
  惠大嘀咕,“这是我们的家不是?”
  然而他不敢声张,拉着兄弟走开。
  我退至墙角,看着傅于琛。
  他柔声问我,“要不要做我的女儿?我收你做干女儿可好?”
  我缓缓摇头,
  “不喜欢?”
  “我不要做你女儿。”
  “为什么?”他着急。
  “我要与你结婚。”
  “什么?再说一次。”
  我肯定地说:“我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啊,”他惊叹,“真的?”
  “因为你对我好,而且保护我。”
  “就为了那样?”
  “是。”
  过了许多许多年,才晓得自己原来那么早就有智慧,可是,做人是讲运气的,在我感情生活中,并没有遇见对我好与能保护我的丈夫,许多女人都没有遇到。
  “谢谢你,”他说,“这是我历年来所听到最好的赞美。”
  傅于琛一直住在惠家。
  他为何没有搬出去?
  为什么他越来越似主人?
  为什么惠大惠二两只顽皮鬼见了傅于琛便躲远远?
  为什么惠叔要垂头丧气?
  一日深夜,惠叔进来与我说话。
  我在看画报,见他满脸愁容,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我等他开口。
  心中异常忐忑,也猜到一二分。
  “可是妈妈不回来了?”我小声问。
  “别担心,她总会回来的。”
  “那是什么事?”
  “我真不知怎么对你说才好。”
  “没问题,你说好了,我已经长大。”
  “真对不起,承钰,我恐怕你不能住这里了。”
  我沉默很久,只觉耳畔嗡嗡响,隔半晌问:“惠叔,可是我做错什么,你赶我走?”
  “不不不,你是乖孩子,完全不是,承钰,惠叔自己也得搬,这屋子卖了给人。”
  “为什么?”我惊疑。
  “惠叔做生意做输,要卖掉屋子赔给人家,你明白吗?我们都得走。”
  我略为好过一些,“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承钰,我已发电报叫你妈妈来接你。”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还不知道呢。”
  “我母亲是否仍是你妻子?”
  “不了,承钰,她要同我离婚。”
  “是否因为你穷了?”
  “我想有些因素。”他苦笑。
  “你怎么忽然之间穷下来了?”
  “要命,叫我怎么回答才好。其实我穷了有一段日子。”
  “真的,怎么我看不出来?”
  “你是小孩子。”
  我叹口气。
  那我要到什么地方去住?
  我呆呆地看着惠叔,惠叔也看着我。
  惠叔是个好人,他不是要赶走我,问题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们相对许久,他忽然说:“承钰,对不起,我不能保护你。”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不要紧,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生活很舒适。”
  我双眼发红,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那夜谁也没有睡好。
  做梦,自己变成了乞丐,沿门乞食,无片瓦遮头,一下子,又变成卖火柴女孩,划着一枝洋火,又一枝洋火,终于冻死在街头。
  醒来时一身大汗,坐在床上,不知何去何从。
  怎么办呢,我会到什么地方去住?能否带着明信片,下雪的纸镇,以及邮票一起去?
  我甚至没有行李箱子。
  而母亲在这种时候,仍在伦敦。
  她是否故意要撇开我?
  很有可能我会与她失散,以后都不再见面,然后在我七十多岁的时候,才认回一百岁的她,两个老太婆相拥哭泣。
  这些日子,母亲亦买给我一橱衣服,布置得我的睡房美仑美奂,不过好景不再,我就快要离开,格外留恋这一切。
  我留在房中。
  傅于琛来敲我的房门。
  我开门给他。
  “你怎么不出来?”
  我悲哀地说:“惠叔要搬走了。”
  “是,我知道。”
  “怎么办呢?”
  “那岂不更好,那两个讨厌的不良少年亦会跟着他走。”
  “可是你也要走,我也要走。”
  “不,你不必走,我也不必走。”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承钰,这将永远是你的家,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如在漆黑的风雨夜中看到金色的阳光。
  我问他,“是你把房子买下来了?”
  “承钰真是聪明。”
  “他们要住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他笑。
  “那似乎不大好。”
  “你真是个善良的小孩子。”
  “你会在这里陪我,直到母亲回来?”
  “即使我没有空,陈妈也会留在这里。”
  我放下了心。
  “那么,是不是你把惠叔赶走?”
  “不是,你惠叔欠人家钱,我帮他买下房子,解决困难,房子是非卖不可,不管买主是谁,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所不解的是,为何开头我住在惠家,现在又住在傅家,我姓周,应当住周家才是呀。
  但只要有地方住,有地方可以放我的邮票,我学会不再发问。
  “笑一笑。”
  我微笑。
  “呀,眼睛却没有笑。”
  我低下头。
  “与你出去看电影可好?”
  我摇摇头。
  惠叔那日与两个孩子搬走。
  惠大趁人不在意,将我推倒在地上,惠二过来踢我。
  我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们,忍着疼痛。
  惠大说:“多么恶毒的眼睛!”
  他吐口唾沫走开。
  他们上了惠叔的车子,一起走了。
  我自地上起来,手肘全擦破了,由陈妈照料我。
  傅于琛看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小心跌倒。”
  他凝视我,“下次你不小心跌倒,至要紧告诉我听。”
  我低下头走开。
  听见陈妈说:“真是个乖孩子。”
  傅于琛说:“孩子?我从来没把她当过孩子,她是个大人。”
  我不出声。
  傅宅举行派对,我没有下去。
  人家会怎么说呢,这孩子是谁的呢,她父母在何处,为何她跟一个陌生人住?
  但是下午时分,有人来同我梳头,并且送来新衣服。
  我同傅于琛说:“我妈妈呢,她几时回来?”
  暑假快过去,而她影踪全无。
  “告诉你好消息,下个星期你妈妈会回来。”
  “真的?”
  他点点头,“怎么样,穿好衣服,我教你跳舞。”
  知道妈妈要回来,心中放下一块大石,乖乖穿上新衣新鞋,与他到搂下。
  客人已经到了一大半,簇新面孔,都没有见过,音乐已经奏起。
  傅于琛拉着我,教我舞步,大家跟着围成一个大环,我与他跳两下,转个圈,随即有别人接过我的手,与我舞到另一个角落去。
  这是我第一次被当作大人看待,很是投入,舞步十分简单,一学即晓,当我又转到傅于琛身边。大家边笑边跳,舒畅异常。
  我问他:“可否一直同你跳?”
  “不,一定要转舞伴。”
  “为什么?”
  “这只舞的跳法如此。”
  “是吗?”
  “它叫圆舞,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终归会得遇见我。”
  “哦,是这样的。”
  他呼吸急促,每个人都挥着汗,喘着气,“嗨,跳不动了!”
  大家一起停下来,大笑,宽衣,找饮料解渴。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我会牢记在心。
  它叫圆舞。
  母亲在我们跳完舞许久许久才回来。
  都开学了。
  由陈妈带我到学校去领书薄单。
  由傅于琛派人陪我去买新课本。
  所有学费杂费,都由他签支票。
  对我来说,再没有别的签名式,深切过傅于琛这三个字。
  我不懂得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知道无限悲哀愤恨。
  父母都置我不顾,叫我接受别人的施舍,尽管傅于琛待我那么好,我却不开心。
  母亲自己提着行李回来,坐在客厅中吸烟,我刚放学。
  进了屋子,只冷冷地看母亲。
  她开了留声机,那首歌叫《何日君再来》。
  母亲一直喜欢这首歌,除此之外,她也喜欢比提佩芝,但此刻我已不再关心这些。
  我瞪住她,令她如坐针毡。
  唱片歌声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道白,那时父亲爱笑问:“何日君再来,倩志,你在等谁回来呀。”
  可是这些回忆都不再重要了,事实上我也已明白,即使母亲不回来,我也可以活下去,能熬过这四个月,就能熬过一辈子。
  陈妈过来打圆场,“不是一直等妈妈回来吗,现在妈妈可回来了。”
  《何日君再来》唱完,母亲丢下烟蒂,过来看我,她还把我当小孩呢,蹲下来,然后再仰起头,不知多做作,两只手握住我的肩膀,声音作适度的颤抖,“好吗,女儿,你好吗?”
  我记得太清楚了,她的确是这样问我。
  我也记得我用力把她推开。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咦,”她说,“这里同从前一模一样。”
  “这不是你的家。”我说。
  她看着我,脸上转色,随即冷笑,“啊,这里难道又是你的家?”
  这是我们母女俩第一次吵架。
  “没想到小小周小姐比我有办法!”
  “倩志,够了。”
  我回头,是傅于琛回来了,他总在要紧关头出现救我。
  我咚咚咚跑上楼,坐在第一级楼梯,听他们说些什么。
  “倩志,对小孩说话,不能如此。”
  “她从来不似小孩,”母亲愤愤地,“无论什么时候,都冷冷地看着我,充满恨意!”
  “有你这样的母亲,说不定承钰的双眼有一日会学会放飞箭。”
  “不要讽刺我好不好,于琛,我也尽了力了,你们为什么都放过她的父亲,偏把矛头指着我?”
  傅于琛叹口气,“可怜的承钰。”
  “你们想我怎么样?卖肉养孤儿?”
  “倩志,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我要结婚了。”
  “又结婚?”
  又结婚!
  我紧紧闭上眼睛。
  “对方不知我有女儿。”
  “你是决定撇下承钰?”
  母亲不答。
  “把她放到保良局去,可是?”
  母亲说:“这是我们家的事,何劳你来替天行道。”
  “你不配做她母亲!”
  “这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她只有九岁。”
  “不关你事。”
  “倩志,我愿意收养她。”
  我掩上面孔。
  “啊。”母亲诧异,“你是真关心她。”
  “是的。”
  “你会依正手续办理此事?”
  “我会。”
  “这就是你付飞机票召我回来的原因?”
  “是。”
  “那也好,”母亲松口气,“那太好了。”
  “你没有附带条件?”
  “我不见得是卖女儿的人,你别把我想得太坏,我有我的苦哀,傅于琛,你懂得什么?你自出娘胎注定无愁无虑,现在又承继上亿的家产……我累了,明天再说吧。”
  “我送你去酒店。”
  “什么?”
  “我不想看见你。”
  母亲听见这句话,呵哈呵哈地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听,像女巫一般。
  “陈妈,叫司机送这位女士出去。”
  我没有哭。
  没有用,他们再也不关心我的死活,哭亦没有用。
  我进房间躲着。
  真希望下一次开门出来,我已十九岁,不用再靠任何人,可以自力更生。
  第二天早上,陈妈上来唤我:“傅先生有话同你说。”
  我也有话说,打开门,仍然只得九岁。
  他的气已消了。
  我站在他面前,不知怎么开口。
  “失望是不是,不过不要怕,生命中原充满失望。”
  他也没打算瞒我什么。
  “承钰,你母亲不要你了。”
  我也知道这是事实,由他说出来,胸口还犹如中了一拳,比摔在地上还痛。
  我颤声问:“我父亲呢,能不能叫他回来?”
  “我们不知道他在何处。”
  我低下头。
  “承钰,我愿意收你做义女。”
  “如果你不介意,我情愿去孤儿院。”
  “但你不是孤儿,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里,到你成年。”
  “不。”
  “承钰,别固执,你母亲都已经赞同。”
  “在孤儿院,大家都没有父母,没有人会笑我。”
  傅于琛一直有办法说服我。
  第二天,他告了假,带我去参观一所儿童院。
  负责人挑了三五个孩子出来,由他们介绍院内生活。
  有一个女孩,与我差不多年纪,一直奉承着大人,眼神闪烁,不住赔小心,说许多声“谢谢”与“对不起”,表示她有教养,又向我打听生活情况,对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羡慕。
  我贴近傅于琛,不敢与她说话。
  负责人带我们去参观女童的居所。
  一间大房间总共放着八张床,简陋的床垫被褥,床边一张小茶几,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一切。
  我打心底发寒。
  总比做卖火柴的女孩好吧,我想。
  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大家蹲着就洗身洗衣服,一只只漱口杯上吊着一条条毛巾,无所谓你我她,都可以公用。
  这就是我要来的孤儿院。
  隔了十年,当我中学毕业,又一次试图离开傅家,自力更生,对这所女童院犹有余悸。
  我记得考取了师范学院,兴致勃勃以为是新的里程碑,跑到他们的宿舍一看,也是这样,空无一物的大房间,放四张床,每人一只床头几,洗手间在走廊尽头。
  顿时吓得我面青唇白,打道回府。
  对于自小有温暖家庭的人来说,住大房间,吃大锅饭,可能是另一番情趣,另一种经验。
  但我接受不来。
  那夜,傅于琛诚恳地问我:“承钰,你已看过那地方,你真认为,与我同处会比到那里去更差?”
  我小小的心灵完全被摧毁。
  注定要寄人篱下,就选一个较为理想的环境吧。
  我细声说:“我愿意留下来。”
  过几日,傅于琛办手续成为我正式的监护人。
  母亲也在场,大笔一挥,完全与我脱离关系。
  那日她竭力地打扮过,小腰身的外套,窄裙。
  那套衣裳太小了,绷在身上,现出她的小肚子,她也自觉,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腹部。经济情形一定不好,没有能力买新衣。
  傅于琛正面也不去看她。
  她甚觉无味,办好事就走了。
  傅于琛带我去喝咖啡。
  商业区繁忙地带的咖啡座上,他遇到不少熟人,过来打招呼的时候,都对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自顾自吃蛋糕,不去理会他们。
  老实说,真的沦落到女童院,还有什么私隐可言,沐俗睡觉都得对着大众做,我已丧失畏羞本能。
  打那个时候起,养成我除死无大碍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来,鞠一个躬,说声对不起,又从头来过。
  或者这也是傅于琛与我共同的一点,他亦与我一样,冷如万载玄冰。
  他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人。
  直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走过来,他叫“于琛,你在本市?”
  “伊利沙伯,”他站起来,“请坐。”
  我听过这个名字,她姓黄,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有很好的交情。
  伊利沙伯是位标致的女子,面孔有股说不出的秀气,眉宇间略为骄傲,但是一笑起来,又被甜美取代,身材高挑,与她男友差不多高,穿得华美讲究。
  我不大认识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子,但比较之下,也知道她的姿态比母亲要高级得多了。
  伊利沙伯坐下来,亲切而善意地问:“这位是谁呢?”
  傅于琛说:“是周承钰小姐。”
  “你好。”她说。
  我也说:“你好。”
  她又说:“我们一般发型呢,此刻最流行埃及艳后式。”
  我并不知道她指什么,维持沉默。
  但她是位有教养的女士,并没有与傅于琛作私人谈话,置我不顾,客套几句,她就告辞。
  傅于琛站起来把她送回另一张台子去。
  来来去去,像是一整套仪式,煞是好看。
  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比平时更沉默。
  是他先问我:“她可漂亮?”
  “非常美丽,像电影明星。”
  “全城名媛,最好看数她了。”
  忍不住问:“她是你女朋友?”
  “从前是。”
  “发生了什么?”
  “真是难以形容,”他微笑,“你喜欢她?”
  我点点头。
  “记住,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玄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裳,买过什么珠宝,因她没有自卑感。”
  日后就明白了。
  说简单点,姿态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捞女找到户头。
  傅于琛自那个时候开始教育我。
  我一直住在他家里,由陈妈照顾我。
  他时时带我出去,总是介绍我为周承钰小姐。
  人们全然不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但日子渐渐过去,他们习惯他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长到现在这么高,一年之内缝三次校服,买三次皮鞋,一会儿便嫌小,衣物穿三两个月便不合身,很明显开始发育。
  脾气也格外孤僻,动不动生气,一整天不吃饭,只有傅于琛在本市的时候,我才肯开口说话。
  他常常外出,一去盈月。
  有时我问:“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奥地利史特拉堡。”
  “做生意?”
  “不,去参加花式飞翔比赛。”
  “会不会有危险?”
  “走路也有危险。”
  “我可不可以去?”
  “你要上学。还有,你已经这么大了,带你出去,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我咧嘴笑。
  没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
  他仍然没有结婚。
  他仍然带我出去,他喜欢我外出时擦点口红。
  陈妈初时很诧异,“小姐,你怎么开始化妆?”后来见惯了,就不再问,这世上原有许多奇人奇事,有什么稀奇。
  口红由他买回来,有两个颜色,一只大红,一只粉红。我不大会用,总是搽得厚厚的,嘴像是哭过之后,肿了出来。
  他还喜欢我穿窄腰身的大圆裙,梳马尾巴,这样打扮起来,照着镜子,自觉似十六七岁少女。
  他买项链给我,说:“戴上就更好看了。”
  傅于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样。
  我没有令他失望,开头,我知道有人怀疑我是他的私生女,后来,他们又说我是他的小妹。
  暑假,他把屋子重新装修,真是痛快,完全不留从前的样子。
  私底下,我并没有忘记过去。
  升中学了。
  他为我选了最好的男女校。
  即使穿校服不打扮,即使态度冷淡,也有很多男生愿意与我做朋友。
  他们邀我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
  仍不敢伸出友谊之手。
  他们开始把书信卡片夹在我书本里。
  有些还写英文,文法都不十分整齐,但已噱得我开心,用一只盒子,珍藏起来。
  我们知道一个地方,在学校小路上,叫华南冰室,菠萝刨冰才六角一杯,放学偶尔,我也肯与女同学约好,吃上一杯。
  隔壁桌子坐着男生,彼此装着不认识,可是大家都特别注意头发乱了没有,说话对桌是否听见……
  我们已开始知道男女有别。
  甫士卡与邮票在这个阶段已不生效,但我涂口红,她们没有,艳羡之余,风头仍归我。
  女同学也曾说:“你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我没有解释。
  母亲又出现一次。
  实在是老了。
  一直笑,假牙没装好,紫色的牙肉与瓷牙间有条黑色的缝,怪不自然。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
  她同陈妈说:“怎么可能,似大人一样!”
  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
  一看就知道她为何而来。
  她是来借钱的,我可以肯定。
  傅于琛特地回来会她,挡在我面前,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
  他总是为我着想。
  我绕着双手看着母亲,她抬头,大吃一惊。
  “承钰?”她趋向前来。
  我不应她。
  傅于琛站在我身后,问她:“有什么事?”
  她酸溜溜地说:“女儿活脱脱似公主,老妈却无隔夜之粮。”
  傅于琛叹口气,“你要多少?”
  “我同你私下谈。”母亲眼睛往我身上一溜。
  “不必,承钰很明白你的为人。”
  “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样,是何意思?”
  “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我想你误会了。”
  “十二岁算是少女?”母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
  我叹口气,母亲真糊涂,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点,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
  “你要多少?”傅于琛又问她。
  “我流离失所。”
  “你打算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替你找房子。”
  “于琛,这几年你爬得好快,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我不方便留下来。”
  我们松一口气,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两头上门来,也够头痛的。
  “于琛,借两万镑给我,我好从头开始。”
  那时候,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
  “倩志,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也不须作贱自身,你看你多潦倒。”
  “不用你来教训我。”
  “倩志,大家是同学……”
  “于琛,不要多说,两万镑。”
  “请跟我进书房来。”
  她接过支票,说声谢谢。
  她当然不会还钱,这些债,将来都由我偿还。
  怎么个还法,我如在雾中,一点主意都没有。
  “承钰长大了。”她说。
  “你可以这样说。”
  “看得出你很喜欢她。”
  “很明显的事实。”
  “恐怕不久,你会做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让她坐上去?”
  他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
  “她不会同你说话。”
  母亲寻出书房来,“承钰,承钰。”
  我抬起头来。
  “承钰,我实在是不得已……”
  “算了。”我声音很平静。
  “承钰,妈妈没有能力——”
  “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
  “说,女儿,告诉我,告诉我。”
  “以后再也不要来。”
  她走了。
  傅于琛点起烟斗,深深地吸,烟草里的霖酒香满一室,我站在他身边。
  过很久,我问:“为什么叫我油瓶?”
  他一呆。
  “油盐酱醋柴米,为什么单叫油瓶?”
  他笑了,“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你可有留意她双眼?”我问,“觉不觉得怪?”
  “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
  “怎么一回事?”我知道还有下文。
  “吸毒。”
  我一惊,“为什么?”
  “她不开心。”
  “为着男人对她不好?”
  “承钰,你的问题,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是红色丝绒秋千架?”
  他一怔,沉下脸,“后天考试,还不去温习?”
  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小姐的电话。”
  “什么人?”傅于琛问。
  “她的同学。”
  “不会是男同学吧。”
  确是男同学,要来问我借功课。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其实不过想上门来坐一会儿,吃点心,聊天,解解闷。
  我请他上来。
  他来的时候,傅于琛已经外出。
  我们听唱片做算术,初中的功课比较深奥,他教我三五遍,我还没有明白。
  “承钰,一整天你都显得没精打采。”
  “彼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红色丝绒秋千?”
  “不,我没听过,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问他们?”
  他耸耸肩,“当然可以。”
  他的兄长也不晓得。
  隔了很久很久,已经读到大学二年,在“朋友手”,赫然看到一本书,叫《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我即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书就跑。
  从书里,知道了故事的典故。
  我受了极大的震惊与刺激,把衣橱里所有红色的东西统统扔出去,更加憎恨母亲。
  彼得待我很好,我们很接近,他比同年龄的男孩较为成熟,我们来往了一年。
  每次来他都带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搁在玻璃瓶子里。我不爱吃糖。
  彼得问我,“你到底喜欢什么?”
  “母亲爱我。”
  “但是令尊很疼你,他甚至让你擦口红,妹妹都不知多羡慕。班里第一个学会打网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时间。”
  “所以功课不好。”
  “听说你要出去念高中?”
  “还有一段日子,何用这么快做打算。”
  “也有人说他不是你的爸爸。”
  我看着彼得,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与他断绝来往。
  “我倦了,彼得,改天再说。”
  “不是吗,你姓周,但门口挂的牌子是傅宅,而且手册上的签名也都是傅于琛。”
  忽然之间,我真的很倦很倦,完全不想说话,一站起来就走,把他撇在一角。
  隔一段日子,傅于琛问:“你那个男同学呢,怎么不来了?”
  “哦,那个蠢男孩,”我淡淡地答,“我不再与他说话。”
  “他得罪你?”
  我不肯回答。
  傅于琛笑,“已经开始难服侍,嗯?”
  我掉转面孔。
  “他们大部分很笨,挑得太厉害,就没有男朋友。”
  “我不需要男朋友。”终结这一次的讨论。
  发育中的身体令我非常难堪,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
  胸部有硬块,不小心碰到,痛不欲生,这时停止所有体育活动,以防不测。
  一方面彼得还不死心,一直在身边问“承钰,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了”,令人心烦,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么简单,最恨别人去打听我的私隐,如果你认为值得付出友谊,让我们握手言欢,如果不,那么去找别人,但别试图探听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属于黑暗。
  谁是我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彼得就是不懂。
  傅于琛了解我的需要,同我去看一位女医生,从此之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我便去找她,直到医生离去,移民外国。
  她以开通文明冷静的态度,把一切告诉我,例如经期不是内出血,保证女性不会因此死亡。
  她没有与我发生超过医生。”病人的关系,学科学的人头脑冷静,绝无过多感情。
  第一件胸衣,由她为我添置。
  然后有一日,傅于琛说要介绍我认识他的女朋友。
  “是黄伊利沙伯吗?”我问他。
  “不,伊利沙伯早嫁了人,又离了婚,现在又在结婚中。”
  “那么是谁呢。”
  “我希望你会喜欢她。”
  “但即使不喜欢,你还是会搬出去与她住。”
  傅于琛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新房子在装修了。”
  “哪里得到的消息?”
  他并没有出力瞒住我,装修的人进进出出都有论及,分明是费事与我多说。
  “我要结婚,有一笔基金,指定要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能动用。”
  “我很为你高兴。”
  “你已经长大,你知道我不再方便与你同居一室。”
  “我明白。”
  赵小姐来吃饭那一天,我们严阵以待。
  陈妈笑说:“你不下去看看?赵小姐看上去有三分像你,尖下巴,大眼睛,年纪很轻,才二十五六岁。”
  “是不是电影明星?”
  “一看就晓得是大家闺秀。”
  我穿得似大人一样下去见客。
  傅于琛是认真的,他同她介绍,“我的义女周承钰。”
  赵小姐待我很冷淡,她十分娇怯,每箸菜都要傅于琛夹到碗中才吃。
  赵小姐时常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住我,她可能在想,这到底是养女还是亲女呢。
  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大家闺秀,她比不上伊利沙伯。
  吃完饭我说:“我陪赵小姐参观这所房子。”
  傅于琛说:“也好,我去拨几个电话。”
  我领着赵小姐由花园开始逛。
  “你几岁了?”她问。
  “十四。”
  她大吃一惊,“我以为你已有十八岁。”
  “啊,没有,我还没有成年。”我淡淡地说,“这里长窗进去,是书房,不过傅于琛在里面,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你叫他什么?”
  “傅于琛。”我补充一句,“我一直这样叫他。”
  “他,不是你爸爸?”她很试探。
  “爸爸?”我笑起来,“当然不是,我们一点血缘也没有。”
  “你父母是谁?”
  “家父姓周,家母姓杨,是他的老同学。”
  “你为什么住在他家里?”
  “请过来,这里是图书室,我们在这里看电视。”赵小姐问得实在太多了,我转过头反问:“他没有告诉你?”
  她涨红了脸。
  看得出内心非常不安,双手握得很紧。
  “他喜欢我,所以自七岁起,我便在这里陪他。”
  赵小姐双眼阴睛不定,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他说,我从来不似一个孩子。”
  她喉咙干涸,咳一声。
  “二楼是睡房。他不出门时,睡这里,这间套房连浴室兼起坐间,隔壁,是我的睡房,这扇门是通的,可以锁,可以开。”
  我把夹门推开。
  “我的睡房通向露台,这一列衣柜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学必须穿校服,这是梳妆台,这一列化妆品都是他买给我的。”
  没有反应。
  “赵小姐?”我转过头去。
  咦,她面色发青,站在房角。
  我问:“你不舒服吗?”
  “不,没有……你说下去。”
  “小时候,曾对他说,想要嫁给他……”我笑,忽然发觉笑得有点像母亲,赶快停止。
  “你同他,是这种关系?”
  我咧一咧嘴唇,“不然就得住孤儿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亏他对我好。”
  赵小姐双目发出奇异的神色,“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与你一样高了。”我再微笑。
  “我们就要结婚。”
  “我知道。没有影响吧,他仍是……义父。”
  赵小姐忽然尖叫起来,我瞪住她。
  她奔下楼去。
  我站在梯顶看着她一直走进客厅去取外套手袋。
  傅于琛闻声跑出来,“怎么回事,令仪,令仪!”
  她没有理他,一直奔出去。
  我不明白,刚才所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是什么令她这么不高兴?真是小姐脾气。
  傅于琛上来,隔一段距离看住我。
  “承钰,你真是妖异。”
  我说:“别为了另一个女人责怪我。”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去问她?”
  “别担心,我会。”傅于琛生气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为了那样的小事生气,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要我看过他的脸色……真叫人难堪,然而什么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没奈何。
  他很快就自赵令仪处获得答案。
  她是那种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倾诉的女人。
  傅于琛反应激烈过我所想象,他派司机把我自学校截回去。
  劈头只有一句话,“你下学期到英国去寄宿。”
  我说:“我不去。”
  “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监护人。”
  “不去英国。”
  “你放心,你不会碰上令堂,英国大得很,即使与她重逢,你也不必担心,你比她厉害多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间。
  “站住。”
  我遵命,停止脚步看着他。
  “你为什么说那些话?”他问我。
  他的表情惨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什么话?”
  “你故意引起她的误会,为什么?为何破坏我的名誉?”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说什么,何必理会她。”
  “我们快要结婚,我同你说过。”
  “现在不会了吧?”
  “你太可怕了,承钰。”
  我回到房间去,伏在书桌前,扭开无线电,音乐悠扬,却并没有胜利的愉快感觉,我伸手啪地关掉它。
  忽然之间我后悔了。
  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宁舒适的居住环境,直到自己经济独立,自给自足。
  但数年安乐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
  我开门出去,想对傅于琛道歉,他已经外出。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个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时消失。
  他要即时把我送走。
  我从来没有逆过他的意思,为着这么一点点小事,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猫小狗,兴致一过,即嫌麻烦,赶紧将他们扔回街上去。
  我们因此生疏了。
  当年我已认为自己是通天晓,阅历惊人,无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为着我好。
  因为,他说:“我真的糊涂了,连我也不晓得,我心中有些什么企图欲望,你已渐渐长大,我们势必不能再在一起。”
  结果他娶了赵令仪。
  结果他们的婚姻没有维持下去。
  才九个月罢了,两人就拆开。他自由惯了,她希望他留在身旁,什么都要征求他意见,要他知情识趣地应对。
  离婚后傅于琛的财产不见了一半。他们说,他的女朋友开始多而杂。
  那时,寄宿生的问题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烟那么简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维持清醒。
  没有与他们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简单,只不过是肤浅地憎恨他们的外貌,男男女女都长满一面孔疱疱,密密麻麻布着脓头,闲时用手指去挤,脏得不像话。有些擦了药,整个下巴褪皮,血淋淋的,令人不敢正视,谁还敢同他们出去玩。
  一次勉强赴约,那个男生搔搔长发,头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这时才发觉那件芝麻绒大衣原来是纯灰色的,一阵恶心,赶快逃回去。
  一个学期结束,傅于琛亲自来接我走。
  刑期已满。
  足足十一个月呢。
  临走又不舍得了,与同学逐一话别。
  傅于琛后来说,我看到他,一点也不惊异,像是意料中事,知道他迟早会来带我回去。
  但这是不正确的,我不知他会来,近一年来我们不曾通过信,亦不说电话,音讯中断,半夜惊醒,时常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惩罚,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考验。
  每日都不知怎么熬过,朝朝起来,看着鱼肚白天空,都有在灵界边缘的感觉。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去的,他终于出现。
  但我不动声色,我已学得比从前乖巧得多。
  他在教务室出现。
  校长例牌客套并且骄傲地说:“英伦对她有好处,是不是?”
  傅于琛说:“她长高了。”
  其实没有,我已停止长高,看上去比从前高,那是因为瘦了好几公斤。
  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来,只是不相干并浮面地微笑,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做得那样好,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
  “傅先生,”校长说,“希望她会回来继续升学。”
  “是,我们先到欧洲去兜个圈子才作决定,请把学位替她留着。”
  “一定,一定。”
  他几乎立刻把我带走。
  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因,走的时候,却什么道理都没有,只有我才习惯这样的浪荡生活。
  到食堂去与同学话别,大家吃杯茶。
  傅于琛问:“那个大鼻子长满面疱的男生是谁?”
  我没有回答。
  我无意关注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鼻子,他们时常说东方人的鼻子太小,不知如何呼吸,而且每个人都生暗疮,我没有在这堆人中找到知己。我们当日乘飞机离开,往欧洲大陆飞去。
  一路上我很少说话,维持缄默。
  以前,沉默表示坏脾气,现在,无论如何,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这是同英国人学的。
  在巴黎狄拉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他问我:“你还生气?”
  我吃一惊,心头一震,他不但把我当成人,而且把我当女人。
  我看他一眼。
  这些年来,他都没有老过,简直同化石一样了,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论中外的异性,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他嘴里并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我想他从此不会再说赵令仪这三个字,过去便是过去。
  我嘴角露出一丝真的微笑,我与他的关系,却是永恒的。
  “没有,”我答,“我怎会生气。”
  “没有最好,陈妈等着你回去。”
  “她好吗?”
  “身体还过得去。”
  “你仍住那里?”
  “是。”
  新房子当然已经转了名字。
  “你的功课仍然很差。”
  “是,始终提不起劲来。”
  他在阳光下看着我,忽然说:“看着你,承钰,真使人老,你整个人是透明的。”
  当时自然不明白,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么会透明?又不是隐形人。后来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华,然后再反射出来,明亮双目,紧绷皮肤,整个人如罩在雾中,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身体是大人的身体,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讨的余地。
  后来是明白了,如光线穿过玻璃。
  傅于琛有些微的激动,要稍后才平静下来。
  我以为他内疚放逐了我一年,不置可否。
  “寄宿生活好吗?”
  我摇摇头,“浴间在走廊尽头,半夜要走三分钟才到,寒风刺骨,年老要是染上风湿,就是那个害的。”
  “可是你也学了不少。”
  “是,学了很多。”谁要这种鬼经验。
  让我做一个最幼稚享福无知天真的人好了。
  嘴里说:“终于学会与人相处,试想想,三个人一间房,不由你拥有自我。”
  “将来出去做事可有用了,坐在大堂里,与同事和睦相处。”
  “坐大堂?”
  “一开始的时候,哪有房间坐?当然是大堂。”
  本来我以为做人挨到十八岁出来找份工作自立已经大功告成,现在看来,差得远哩,心中暗暗吃惊。
  但我不谈这个,“开头室友之间吵得不亦乐乎,后来都吵疲倦了,各自为政。”故意说些闲事。
  “吵什么?”
  “争地盘,只有一张床靠窗,三个人都想霸占它,直到六个月后,其余两个室友调走,才轮到我,刚拥有它,自己也要走了,不知便宜了谁,”我惋惜地说,“辛辛苦苦打天下,得益的是别人,真不是味道。”
  傅于琛叹口气,“听你说,倒与我们的世界差不多。”
  “是吗?一样坏?还以为成人那里好得多。”
  “你没有同人打架吧。”
  “没有,有些华籍女同学学会咏春拳才来,免得吃亏。”
  “父母们是越来越周到了,”他感叹。
  “你有了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妇女,已渐渐不肯生育,也许到你成年这种情形会更显著。”
  太阳渐猛,照进我的眼睛里去,我伸手揉了揉。
  他站起来结帐。
  他始终看到我的需要,体贴我。
  不见得每个男人会这么做。
  记得母亲那时候从天黑做到天亮,从天亮再做到天黑,磨得十指生茧,八点多钟回到家还得双手插在冷水中几十分钟洗碗洗筷……都是因为得不到一点点体贴,这才嫁给惠叔。
  整个暑假与傅于琛游遍了法国才走。
  他也难得有这样的假期,穿得极之随便。
  平时的西装领带全收起来,改穿粗布裤绒布衬衫。
  他租了两问房间,走路一前一后,人们仍然把我们当父女。
  到回家的时候,仿佛误会冰释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难如前。他们成年人旁骛多,心思杂,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没有搁不下的,但是年轻人会比较斤斤计较。
  我没有忘记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顽劣可怕,人,总要保护自己。
  陈妈出来,我笑嘻嘻与她拥抱。
  她喜道:“高了,长高了。”
  这才发觉,上了年纪的人不知与小辈说什么好,就以“长高”为话题,相等“你好吗”。
  房间的陈设同以前一样,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这里睡一辈子,也就是福气了。
  并没有急着找学校,但与旧同学联络上,同年龄到底谈得拢。
  都诉说功课如何的紧,苦得不得了。
  有几个还计划去外国念大学,开始在教育署出入打听。
  一日约齐去看电影,本来四五个人,各人又带来一两个朋友,成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于是改为喝茶。
  有一个男孩子叫我:“周承钰。”
  我看着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见过吗?”
  他深意地说:“岂止见过。”大家诧异地起哄,取笑我们。
  他比我大几岁,面孔很普通,身体茁壮,实不知是谁。
  旁边有人说:“自己揭晓吧,惠保罗。”
  一提这个惠字,我马上想起来,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与小时候全不一样。
  我冲口而出,“惠叔好吗?”
  “咦,他们真是认识的。”
  “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老二。”
  我点点头,像了,惠大今年已经成年,不会同我们泡。
  我再问:“惠叔好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回答。
  见他不肯说,也就算了。
  他大约忘了小时候怎么欺侮我。
  不知谁说的,欺侮人的人,从来不记得,被欺侮的那个,却永志在心。
  在这个时候,我也发觉自己是个记仇的人,不好相与。
  他故意坐在我身边,无头无脑地说:“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惠叔。
  “他又结了婚,我们一直同舅舅住。”
  他们每人起码要结三次婚才肯罢休,我叹口气。
  “你妈妈呢?”
  “妈妈一直与我们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紧的是,一直与我们在一起。”这是衷心话。
  “舅舅的孩子们瞧不起我们,日子并不好过。”
  我微笑,他现在也尝到这滋味了,天网恢恢。
  “你仍住在我们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们的家。”我不客气地抢白他。
  他气馁地低下头。
  过一会他问:“你母亲也陪着你吧。”
  “嗯。”不想给他知那么多。
  “我们的命运都差不多呢。”
  他视我为知己,这倒颇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我们好恨你,”他低声地说,“以为是你的缘故。”
  “什么是为我的缘故?”
  “房子的事呀,为着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亲说,那人借款子给他,条件是要他把老宅让出来。”
  我一呆,这倒是新鲜,第一次听见。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认出来。”
  他诧异,“你?像你这样的女孩真是罕见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这真是先兵后礼。
  “要是长得不漂亮呢?”
  惠保罗颇老实,“那就记不住了。”
  这小子有点意思。
  但是无法勉强喜欢他,或者不是他的错,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两兄弟出现,导致母亲离开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与母亲分手还有其他的原因,但人总喜欢把过错推在别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当下惠保罗说:“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不记得了,”我温和地说,“全部不记得了,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他大喜过望,没察觉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隔一日,他亲自在门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虽不喜欢他,也有点高兴,他犹疑着不敢按铃,我乐得坐在屋内静观其变。
  傅于琛出现,惠保罗急急避开,我匆匆放下帘子,拾起报纸。
  他开门进来,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报纸调转了。”
  我胸有成竹,“调转怎么看,当然是顺头。”
  “噫,试你不倒。”大笑。
  我更装得若无其事,“干什么要试我?”
  “因为有男孩子在门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说。
  “是吗,谁?”
  “我怎么认识。”
  “我也不认识。”
  “那人家干么巴巴地跑了来站岗,手上还拿着花。”
  “谁知道。”
  傅于琛的眼睛真尖锐,什么都看见。
  “对,女孩子长大了,自然有爱慕者上门来追求。”
  他声音中有点慨叹。
  我不出声。
  “渐渐便来了,再过一阵子便恋爱结婚生子,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唉。”
  “恋爱结婚生子,就这么多?”我问,“事业呢?”
  “你像是有事业的女性吗?”傅于琛取笑我。
  “怎么不像?”
  “要事业先得搞好学问,没有学问哪来修养智慧,怎么办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点成绩来,从现在开始,痛下二十年功夫还有希望。”
  我呆呆地听着。
  “十年寒窗,十年苦干,再加上十足十的运气,才能有一份事业,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数人只能有一份职业,借之糊口,辛劳一生,有多少人敢说他的工作是事业?”
  这是傅于琛第一次同我说大道理,我感动得不得了。
  “怎么样,承钰,”他当然看出我的心意,“打个赌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后看谁赢得东道可好?”
  忽然之间,我站起来说:“好!”
  他伸出手掌,我与他一击。
  他笑,“把门外的小子打发走吧,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你没有时间打理此类琐事了。”
  我看着他,一时间不明白这是关怀还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报复,到时不怕你生父不出来认你。”
  这句话决定了一切。
  惠保罗走了,花留在门口一直至枯萎,没人去理它。
  傅于琛第二天就把我送进一间著名严格的女校,叫我选修中英文。
  忽然间我对功课产生最浓的兴致,每天孜孜地读到晚上十二点,调校闹钟,第二天六点又开始读,真是由天黑读到天亮,天亮读到天黑,连看电视的时间都不大抽得出来,莫说是其他娱乐,一整个学期都是这样,陈妈啧啧称奇,傅于琛却气定神闲,像是算准我不会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罗后来又来过几次,由我开门打发他走。
  用的借口是“妈妈不想我这么早同异性来往。”
  听听,这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对她们所不喜欢的异性说出,好让他们落台,蛮以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罗之后,也颇有男孩来约看戏打球游泳,但他们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个学期之后,因为届时,预料功课才会上轨道。
  当然也有例外。
  傅于琛。
  他喜欢我修饰整齐了陪他招待客人,脱下校服,便是晚装,像大人一样穿名贵的料子,闪烁的颜色,每个月总有一次吧,我与他各坐长桌一头,让不同的客人猜测,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从不请到家里来。
  谁不渴望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苦无机会。
  这个时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时也很纳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傅于琛的内心,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与他作伴。
  不过却不怕,因与他熟得不能再熟,两人同居一屋,不胜避忌,两间睡房中分隔的始终只有那道中门,有时淋浴,忘了锁门,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说的话说完,我在浴帘内对答。
  日子实在太长,一切变为习惯,陈妈早已忘记惊异,为她的好差使庆幸,很多时候,她只须坐在工作间指挥如意,另外有两位女佣,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罗在校门口等,仍拿着一枝小小的花,在那个时候,这一切并不算得老土,还十分够得上浪漫。
  一两次不得要领,他叫朋友陪了来,多张嘴作说客。
  朋友剑眉星目,比他神气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脚步来。
  “承钰,为什么不睬我?”惠保罗追上来。
  “我说过,妈妈责备我。”
  “但你有权结交朋友,你应争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司机将车驶过来,我上车而去。
  过一天,与女同学联群结队地放学,我正详细地形容功课的心得,忽然,惠保罗的朋友拦路截住我们去向。
  “你!”他凶神恶煞地指住我,“过来。”
  女同学都吓呆了,我却被他这股姿态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贵干。”
  “你何苦骗惠保罗。”
  “我骗他什么?”
  “你根本对他没兴趣!”
  “说得一点都不错。”
  他一怔,“你说什么?”
  “我们只不过是孩提时的相识,他们两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干么叫他等你?”
  “你哪一只尊耳听见我叫他来等我?自以为仗义执言,不要脸。”
  “喂,你别走。”
  司机跑过来,“小姐,没有什么事吧?”
  “我与同学讨论功课,你先回去。”
  “小姐,车子就在对面街上。”
  他见司机走开,马上说:“你敢与惠保罗对质吗?”
  “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说得不错。”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过眼,你是个坏女孩。”
  他一脸憨气,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来,读书,他可能比我高一两年班,但做人,我段数比他高十级八级,十多岁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这样的黄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当然,如果能够知道将会发生的事,就笑不出来了。
  “把名字告诉我。”
  “以后别再难为惠保罗。”他怒气冲天地警告我,然后转头走。
  女同学都已散开,我登车回家。
  做笔记做到半夜,听到傅于琛进门来。
  他过来找我,还没抬头就闻进一阵香味,还以为他请哪位女宾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香肩。”
  “什么?”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着坐下,有点酒意。
  “让我猜,见到老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随便。第二,喝得很高兴。第三,司机没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来。”
  “可猜到你在读姬斯蒂的推理小说。”
  我放下笔,“功课多得要二十四小时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觉就好,或像你那样,只睡四小时。”
  “承钰,”他忽然说,“我刚才见过你母亲。”
  又回来了。
  我清清喉咙,“这次又要多少?”
  “她不要钱,事实上她连本带息归还我,还谢我数十声。”
  我不明白。
  “她情况大好,承钰,她要领你回去。”
  我不相信,失声而笑。
  “她丈夫与她一起请我吃饭,一切是真的。”
  “即使她又抖起来,那也不过是向你炫耀,她要回我干什么,我们已是陌路人。”
  “法律上她仍是你母亲。”
  我诅咒,“法律!”
  “也许只是为了面子,”傅于琛叹息一声,“你母亲向我要你。”
  “那你说什么?”我追问。
  “我能说些什么?”他苦涩地用手抹了抹面孔。
  我合上书本,呆了半晌,恢复理智,同他讲:“还有明天,明天再说。”
  他点点头,“我累极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远中气十足,精神奕奕,过着华丽缤纷的生活……旁人只要与她一照脸,就已经觉得倦得会垮。”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妇女了,声音很响,有句口头禅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诉说身体不好,五痨七伤,看上去却非常结实,有些似劳动妇女,我不明白她从前的秀气去了哪里……”他用手撑着头,喃喃说,“一晃眼大家都为生活侵蚀……”
  “明天再说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着我,“承钰,”神情很是迷茫,“真不能失去你,我们与她斗到底,我们不能分开。”
  他喝醉了。
  随后他倒在床上睡着,鼻鼾轻微而均匀地上落,我坐在床头,拉开抽屉,数我珍藏的宝物。
  一件一件,纱的披风,白色长手套,钉玻璃长管珠的手袋,假宝石的项链,成叠邮票本子,还有,还有会下雪的纸镇……
  就有这些是永恒的,实在的,属于我的。不然我不过像一只皮球,被踢到东,又踢到西。
  说什么事业将来,弄得不好,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别人过太平日子的时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没有至亲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亲那边还有叔伯兄弟,没有人过问一句,我只有自己,及傅于琛。
  天渐渐亮了。
  手中拿着的是一只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脸与纤细的手,眼睛低垂,脸颊上一滴老大的眼泪。
  我们都是小丑。
  母亲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
  天已亮透,夜过得真快,短短数小时,才熄灯,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鱼肚白,时间到底往什么地方去了?
  我无暇想这些,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对付。
  而他们,却一直埋怨我不像一个孩子。
  傅于琛的酒醒了。
  我们在早餐桌子上相见,他把昨夜与我母亲会面的过程重复一遍,语气颇客观冷静,与昨夜大有出入。
  最后他说:“这件事影响你的前途,承钰,你要考虑清楚,幸亏你已十五岁,已具独立思考能力。”
  他双眼没有看我,怕眼神出卖他。
  “你母亲这次嫁了意大利人,年纪虽不小,在米兰做纺织生意,经济情形却很过得去,想来也不会亏待你。”
  我静静听着。
  “他们今夜来吃饭,你还有一日时间考虑。”
  我点点头,站起来。
  “到什么地方去?”
  “上学。”
  “今日还上学?”傅于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旷课。”
  我捧起书包出门。
  坐在车子里才觉得双眼涩倦,经过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车,就看见惠保罗与他的朋友拦在我面前。
  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恶气全部出在他们头上。
  “走开走开走开,我没有时间同你们玩。”
  “承钰——”惠保罗缠上来。
  “为什么是我,嘎?”我厌恶地说,“我只见过你三次,干么一副可怜相,像是我抛弃了你?”我转向他的朋友,“还有你,你这个没有姓名的人,也陪着他疯。去去去,我再也没有精力了。”
  惠保罗本人没说什么,他的朋友已经开口:“走吧,她当你似一条狗。”
  惠保罗追问:“承钰,你不是说一切从头开始?”
  “你误会了,我不是指这种关系。”我推开他。
  到课室坐下,只觉一边头隐隐作痛,什么都来得早,包括头痛在内,我苦笑。
  今晚见到母亲便要告诉她决定跟谁。
  不知她会采取什么态度,我用手捧着头,这足以使我少年白头。
  挨到第五节课,司机进来,同我说:“小姐,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现在接你回去。”
  我叹口气,收拾书本离开课室。
  傅于琛沉着脸,在书房中踱步,见到我,简单地说:“她六点钟到。”
  “又提早了。”
  “是”
  “向你示威哩。”我微笑。
  “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切莫得罪女性,”傅于琛无奈地牵动嘴角,“上次我的确有点过分,竟然趁她失意时令她失威,女人太有办法,一下子翻身爬上来,叫敌人吃不消兜着走。”
  “你是她敌人?”
  “为你的缘故,我与她反目成仇,”傅于琛笑,“现在与我争的是女性,或许还有险胜的机会,将来与男人争你,更不知是何局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人之间的距离起码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温柔渐渐融解我。
  啊!他不舍得我。
  而我也不舍得走。
  在这个黄昏,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亲与她的意大利人迟到大半小时。
  这是心理战术,她要叫我们等,越等越心焦,气焰上已经输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惊,他简直是没有胡须的圣诞公公,雪白的头发,粉红色面皮,个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讨人喜欢的还是他和蔼可亲。
  我从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还这样活泼。
  母亲是操着步伐踏进来的,趾高气扬,神气活现,老意大利在她身后,替她挽着皮大衣,看到我一脸不以为然,居然向我挤挤眼。
  我嗤一声笑起来,积郁去掉三成。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种形容词是用来描述母亲的,她衣着华丽,手指上戴的钻石像龙眼核那么大,我忽然觉得她似卡通人物,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真人。
  大家坐下来,她夸啦啦地用英语称赞我:“……出落得似一个美人儿,基度,你看到没有,我年轻的时候,便同她似一个模子印出来般,看到没有?”
  最悲剧的一点是,母亲说的属实,我记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还十分娇俏可人,岁月环境对她最最无情。
  我绷紧的脸略为松弛,没有人会相信母亲曾经年轻过,当我老去,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人们是否也会吃一惊:噫!这是谁,这么大声,这么惊人。
  想到他朝吾体也相同,我默然。
  可怜没有人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那么老。她与意大利人一起时,才四十不到。
  她学会了挥舞双手,做出夸张的动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泪,那时以为她激动过度,后来才知道是泪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对过去不再后悔,大声说:“我的腰身最细的时候才二十一吋……”
  学校正在用公制与教新数,于是我觉得她落后了。
  她指使陈妈为她做咖啡,这里像一直是她的家,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呆呆看着她演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傅于琛维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历时两小时,坐得众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钢筋撑住似的,若无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说他靠服食长白山人参,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母亲,谁知道,或者他真的爱上她了。
  喝咖啡的时候,话入正题,母亲说:“承钰,意国是个极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我敷衍他说:“华侨很多吧。”
  “谁理他们,与基度卡斯蒂尼尼来往的都是有勋衔的意大利人,即使那样,我们家里也时常高朋满座,”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递给我,“这是我们的家,十一间睡房。”
  我接过,并不翻阅,只是说:“或许在暑假,我会来探访你们。”
  傅于琛站起来,“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兰地,此刻去取来。”
  母亲也问:“化妆间在哪里?”
  这一站起来,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总是穿小了一号,大抵专挑在下午,肚子空饿时去试身,不肯承认胖。
  会客室只剩我与老意两个人。
  他同我说:“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还没人与我们介绍过。”
  我微笑,“周承钰。”伸出手。
  他吻我的手背。
  “我们可以聊聊吗?”他问。
  “当然。”
  “你不喜欢她,是不是?”他精灵地洞悉一切。
  “你呢,”我问,“你喜欢?那么吵,像只收音机。”
  “正是我需要的,”他眨眨眼,“有时放广播剧,有时放音乐,令我觉得热闹,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对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赏伴侣的优点,茫视她的缺点。”
  “你还年轻,你现在不明白,”他温柔地说,“倩志是个值得爱惜的女人。”
  “这大概也要等到将来,我才会明白。”
  “她是你母亲,原谅她。”
  我不出声。
  “你不会讨厌我吧?”他询问我。
  冲口而出,“不。”
  “可愿与我们一起生活?”
  我低着头。
  “米兰是个美丽的城市,最好的美术馆,最好的风景,在夏季,空气中充满橙与柠檬的芬芳,处处开着大红花、紫藤、扶桑、吊钟,我们的冰淇淋最可口,你会喜欢的。”
  我微笑,“听上去像首诗。”
  “米兰的确是首诗。”
  我摇摇头,“不,”我说,“请你帮我说服母亲,我不想到米兰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这里,什么名分都没有。”
  我不响。
  “你母亲一有能力便想到来接你,你还生她气?”
  “也不是这样的缘故。”
  “那是为着什么?我保证你会与我合得来。”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此时室外传来母亲与傅于琛的争执声。
  老头的双眼一闪,他试探地问:“你不会是……可是,爱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拥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张脸都红了,耳朵也红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亲下次未必会再来接你。”
  “届时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来接。”我续一句。
  “你可能永远失去母亲。”
  “早在七岁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仿佛有点疲倦,叹息—声。
  “请帮我忙,说服母亲,让我留下来。”我恳求。
  “你看上去似一只玉瓶儿,光芒自瓶内透出,人见人爱,看得出傅先生也深爱你。”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说:“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亲爱的,你在暗示什么?”
  “我们——”
  这时候,母亲与傅于琛已走进会客室,打断我们谈话,两人脸上都有怒意。
  母亲坐下来,高声说:“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们关系如何,我仍有权领回她,再不服,告你诱拐少女!”
  我脸色苍白。
  看样子她决定与傅于琛决一死战,得势不饶人,报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什么事怒气冲冲,刚才一大堆中文是什么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声。
  终于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说:“我下个月一号走,你不在这个日子之前把承钰送过来,我掀你的底,叫你身败名裂!基度,我们走。”
  意大利人叹口气,向傅于琛道别。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安琪儿,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压低声音,“我会尽量帮你。”
  我大喜过望,“谢谢你。”
  “在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帮人,才是快乐。”
  “基度!”
  他吻我的脸颊,跟着母亲走。
  一切像幕闹剧似的。
  转头看傅于琛,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一额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开头认识他时他没有白发,现在有了。并不像电影里的中年男人,白在鬓脚,他的白发多且杂,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沧桑。
  我坐下来,沙发座垫上有硬物,低头一看,是母亲给我欣赏的照相簿子。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内装修书籍的示范屋,母亲分别在花园、喷水他、大厅、书房、跳舞厅,甚至是睡房摆着不同的姿势。
  她搽了很浓的粉,还装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叹口气,我不再认识她。
  这本小小照片簿,后来也成为我藏品之一,她始终没有要回去。
  傅于琛喃喃道:“他起码有八十岁。”
  “只要他对她好。”
  傅于琛解嘲地说:“将来我同你也是这样,人家会说:那男人起码有八十岁,他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问:“届时我多大,六十岁?”
  “倩志从什么地方认识这位仁兄?”
  “谁知道。”我也问,“她又如何认得惠叔?”
  傅于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说她闲话。”
  “你并不喜欢她,为何还在这方面护着她?告诉我,她为何与父亲离婚。”
  “最下流的男人,才说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儿,我有权知道。”
  “那也并不表示你可以使我变得下流。”
  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认为不对的,永远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
  接着他问我:“你可愿意去米兰?”
  我站起来,觉得非常难过,“不。”
  我沉默。
  “只不过问问而已。”
  “你不应问。”
  “这样下去,有许多麻烦会接着来。”
  “像什么?”
  他不语。
  “你又要结婚?”
  他看着我微笑,“女儿都这么大了,还有谁要嫁我。”
  “别赖在我身上。”
  “其实跟了你母亲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没有多少日子剩下,你们母女俩会成为富婆。”
  “他没有其他孩子?”
  “他会厚待你们。”
  “我喜欢他。”
  他说:“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时会令他为难。”
  这是历年来我们谈得最多最长的一次,也是他开始把我当大人的一次。
  该晚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中门底下一条亮光,他双脚有时会经过。
  一整夜都如此。
  我用一只手撑着头,呆呆看着那条光亮,直至目涩。
  后来终于眠了一眠,做梦看见自己同全世界的亲友解释为何跟着傅于琛留下来,滔滔不绝地依着同一个剧本作交代,累得贼死。
  第二天还照样去读书。
  自从那场梦之后,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真理,从此没有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什么,况且我并无亲友。
  同学中没有知己。她们的眼睛永远朦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内衣,迷唱片骑师,看电影画报,小息时挤鼻子上的粉刺,谈论暑假将跟父母去迪斯尼乐园。
  还都是小孩子,毫无疑问。
  不过我喜欢她们,一个人必须学习与自己不同类型的人相处,不然生活何其孤苦。
  放学时四周围张望,恍然若失,连惠保罗都不来了。
  所以,什么头晕颠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励,都是会消失的,谁会免费爱谁一辈子。
  傅于琛会不会在压力之下,把我交回母亲?
  真令人担心。
  刚要上车,有人叫我:“喂,你!”
  我转头,是惠那个坏脾气的好友,一脸厌恶地看着我。
  “这封信交给你。”
  我接过信。“我已同惠绝交,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人呢?”
  “被他母亲锁起来,不准他出来。”
  啊。
  那男孩子骂我一句:“害人精。”他走了。
  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顺手送进字纸箩。
  害人精,他说。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多么简单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
  没想到在多年以后,还要碰见这个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变大男孩,但他价值观念难持不变。
  但日后,一直没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要把好友带出来给我认识,任务完成,他可以淡出,命运旅途中,每个人演出的时间是规定的,冥冥中注定,该离场的时候,多不舍得,也得离开。
  以为傅于琛还没有回来。
  进书房去听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乐椅里,闭
  着双眼,像是睡着了。
  听得我走近,睁开眼睛。
  “有什么消息?”我问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坏消息。”
  我陡然紧张,“说给我听。”
  “卡斯蒂尼尼已说服你母亲,不再坚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跃,从书房一头跳到另一头,旋转着,欢呼着,半晌才停下来。
  傅于琛并没有参予我的喜乐,他在一边静观。
  “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吗?”
  “怎么不是?”
  “或许我害你一生。”
  “没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个人愿意被对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么,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云。”
  大概只有他,才有资格对我这样说话。
  我说:“以后再也别想甩掉我。”
  傅于琛凝视我,“你也一样。”
  我们禁不住紧紧拥抱。
  母亲放弃我的原因,有好几个。
  首先,她对我失望,我对她要多遥远就多遥远。
  第二,她一口气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骂了傅于琛并且恐吓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应允她一份大礼,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
  母女之情不外如此。
  我已长大,她正想挽留盛年,一个高大不听话的半成年女儿很容易造成负累,她不是不聪明的。
  将来有谁噜苏她,她都可以说:“为了她几乎打官司,但是她不要跟我。”
  除了傅于琛,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暂时转为永久性。
  接着的一年,乏善足陈,除出我又长高三厘米,除出傅于琛又赚了许多钱。除出陈妈告老回乡,除出老房子要拆卸,除出傅于琛交了固定女朋友。
  预期发生而没有发生的事包括:并没有许多男生追求我,他们都嫌我怪。我并没有考第一。卡斯蒂尼尼还活着,自母亲寄回来的照片中,他显得很精神。
  母亲又胖了,老得很快,两腮的肉挂下来,夹着原来的尖下巴,看上去似有五十五岁,再过几年,若不小心,人家会以为她是卡斯蒂尼尼的原配。
  她太放心,一定是因为过得不错,真是好,忍不住替她高兴,她也辛苦了好久。
  这样的心平气和,全是同傅于琛学的,我俩不对任何人生气,除了对方,一言不合,立即炸起来,互相吼个不停,但对别人,总是无关痛痒,可忍则
  啊是,他的新女朋友。
  傅于琛为此严重警告我,他说:“不准你同她接触。”
  他把她放在另外一间公寓里。
  这是傅于琛的坏习惯,也是许多男人的坏习惯:管她吃管她住,她逃也逃不了。
  中学毕业之后,定要离开这个家,尝试独立的生活,即使这样,也不表示是要离开傅于琛。
  只是想凭自己双手赚得生活,证明跟傅于琛,不是为了一个安乐的窝。
  年轻的时候总要证明这个证明那个,左证右证,永远的结论便是人家错自己对。人家上进,那是因为他爬得似条狗,人家略为逸乐,那是腐败堕落,终是沾沾自喜了。
  十五岁时,最想证明傅的女朋友与我,是两回事。
  她是成年人,我是孩子。
  孩子总是无辜的牺牲品,孩子没有力,像我,能做什么,可以到哪儿去呢,马上原谅自己。
  傅生气的时候会说:“跟你母亲去,去去去。”
  吵架时他说的话十分幼稚。
  为了报复,把他所有的皮鞋右足那只全部扔掉,让他早上找鞋子时似做恶梦。
  很小开始,已学会与男人闹意气,怎样三个礼拜都不与他说话,他走过我身边,也似透明……
  深夜,趁他没有回来,把所有的音乐盒子上足发条,躺在床上,让它们各自为政,奏出不同的曲于,开头十分噜杂,然后逐只停下来,直至静止。
  他不过出去跳舞罢了,这只音乐叫圆舞。
  至终他又会回到我的身边,因为这是舞的定律。
  不过我未必在原位等他。
  我要找个好过他百倍的男友。他会对他说:“走走走,承钰现在同我在一起,由我保护她,由我爱惜她。”
  这样想时,得到很大的满足。
  真是幼稚,当然我会站在原位,即使有更好的人来,也不会跟他走,卡斯蒂何尝不想照顾我。
  很小便发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得不到,谁稀罕,同他扮个鬼脸还来不及。
  老房子拆掉后,盖了大厦,我们没有搬回去,一直住外头。新居在海滩边,每早要开三十分钟车才到学校。陈妈走了以后,老司机也退休,一切不停地变,可以感觉到都市的节奏越来越紧,傅于琛很少在家。
  老房子里,总有抹不净的灰,陈妈并没有督促帮佣日日勤拂拭,转弯抹角的地方有时可在灰上写下电话号码,隔三个月半年数目字还可以保留。另有一番味道,老房子就是老房子。
  新居不一样,一点尘都没有,两个女工寂寞至死,只得不停地东抹西抹,永远在抹。
  清洁溜溜,令人惆怅,太整齐了,家似酒店。
  一星期有时见不到傅于琛一次。
  我也寂寞。
  周未招待同学来游泳,有点心茶水招待。她们都已有异性朋友,故此打扮得花枝招展。
  那时流行小小的比基尼泳衣,粉红色底子,苹果绿大圆点,为求刺眼,在所不计,头发梳得蓬蓬松松,缀一只小蝴蝶结。
  但我已开始穿黑色。
  傅于琛买所有的衣服,都是他挑的。
  都是在膝头以下的宽裙,料于软熟,有风会贴在腿上,我同时代百分之百脱节,同学的裙都仅仅遮住臀位。
  无论傅有多忙,都不忘替我打扮。
  头发,不准熨,必须长过肩膀,不给穿高跟鞋,双双鞋都是小圆头浅浅的,像舞蹈鞋。
  游泳时,通常穿一件头黑泳衣,梳马尾巴。
  像来自另一个星球。
  所以男孩子都不来追我。
  女同学见义勇为,替我化起妆来,但每次回家,总要擦得干干净净,太像个贼,我厌倦。
  也有给傅于琛抓住的时候。
  他并不骂。
  但三日后带回来一本画册,叫我看。
  画家是毕加索,画叫马尾女郎,模特儿是碧姬芭铎,傅于琛说:“这是你学习品味的时候了。”
  后来都没有画过眼睛,但一直醉心各式各样的口红,一整个抽屉都是,密密麻麻,几百管。
  喜欢搜集东西,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这是后来心理医生说的。
  下午,同学散去,回家吃晚饭,趁泳池换水前,独个儿游了十多趟。
  已经很疲倦,天又近黄昏,拉住池边想爬上去,竟没成功,滑下,再试一次,又乏力落水中。
  有人伸出他的手。
  我抓住,被他拉上去。
  水溅湿他灰色麻布西装。
  “你是谁?”我问。
  “你想必是傅小姐了。”他微笑。
  我罩着大毛巾,坐下来。
  时间近黄昏,无论什么都罩着一层灰网与一道金边,看上去特别有气质,忽然想到自己也必然如此,不禁矜持起来。
  这时傅于琛缓缓走出来,闲闲地说:“哦,你们已经认识了。”
  陌生人笑说:“让我介绍自己,我叫邓路加,是傅先生的助手。”
  忽然之间,我一言不发走回屋内,像是被得罪那样。
  更衣下楼时,邓路加已经离去。
  “怎么样?”傅于琛问我。
  “你指那人怎么样?”
  “是。”
  “是你故意安排的?”
  “是。”
  “为什么?”
  “你需要朋友。”
  “自己会找。”
  “不见你动手。”
  “谁要你安排,你以为每个人都是棋子?”
  “承钰,不准用这种口气说话。”
  “我不喜欢他。”
  “你还未认识他。”
  经过安排认识的男朋友,多么反浪漫!
  太令我气馁,为什么没有人追呢,如果男孩子排队在门外侍候,傅于琛就不敢做这种杀风景的事。
  向往偶遇,在极端不可能的情形下,他见到我,我看见了他,心碰碰地跳,手底出汗,知道大限已至……多么好,将来就算痛苦也是值得的。
  忽然想起来,“我母亲第二次婚礼记得吗?”
  “当然,我认识你的那一天。”他微笑。
  “你为什么在场?”
  “我是她的老同学。”
  “如果你没收到帖,或是收到帖子没空去,或是到了那里只与新娘握手就走,我们就见不到了。”
  傅于琛接下去,“当日我的确另有约会。”
  “女方爽约?”
  “是。”
  “谁那么大胆?”我觉得不可思议。
  傅于琛眼神温柔,看着我微笑。是,在我心目中,他是最好的,没有人应该拒绝他。
  他说下去,“当时遗产问题并未明朗,我不过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谁会对我忠心耿耿?”
  “我。”
  “你只有七岁。”
  我也笑。
  “但必须承认那已是极大的鼓励,”傅于琛回忆,“足令我恢复信心。”
  “那女生是谁?”
  “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只知道是一个酒店的经理。”
  “她一定后悔终生。”我夸张地说,“直至永远,她都会对旁人说:大名鼎鼎的傅于琛,他曾经约会我,但我没有去,呜呜呜呜。”
  傅于琛笑意便浓,他说:“真的,这简直是一定的。”
  我俩哈哈大笑起来。
  傍晚,只要他有空,便开一瓶酒,用乳酪送,谈至深夜。
  “可曾对我母亲有意思?”
  他摇摇头,“学生时期,她是个可爱的女生,可惜我们不接近,也许我较为孤僻,且又不是高材生或体育健将,谁会对我另眼相看。”
  “接到帖子,只想:第二次结婚了,倩志永远要出风头,什么都要抢闸做。到那日,闷闷不乐,无处可去,只得到婚礼去呆着。”
  我默默地听。
  “那真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期,”隔一会他说,“承钰,你是我的小火焰。”
  我笑。
  永远不会告诉他,开始喜欢他是因为他寄来的明信片上有美丽的邮票,就那么简单。
  “晚了,睡吧。”
  “我不要再见到那个邓路加。”
  傅于琛摇摇头。
  我仍保留那张甫士卡。
  我有一只年龄比我也许还大的洋铁饼干盒子,那张明信片在它里面保存着。
  因为生活太无常,故此努力保留琐碎的东西,抓住它们,也似抓住了根。
  将来老了,将会是那种买十个号码收租的老太婆。
  邓路加时常来。
  有时一个人坐在偏厅看书,老厚的一本英语小说,一下子看完。
  没有人睬他,傅于琛少回来,我则做功课,只有佣人隔一会替他换杯热茶。
  肯定邓路加视这为工作的一部分,一边坐一边收薪水,何乐而不为,多没出息。
  他并没有缠上来,可见对我并没有发生真正的兴趣,这太过令人懊恼,过了几个星期,反而与他攀谈。
  听见我同他说话,邓合上他的《鼠阱》。
  “好看吗?”
  “精彩绝伦。”
  “能借给我吗?”
  “请便,我再去买。”
  “每次你只来这里读小说?”
  他微笑。
  “你不觉得浪费时间?”
  可恶,他仍不回答。
  “告诉我,傅于琛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
  邓路加诧异我直呼父名,扬起一条眉。
  过一会儿他说:“不知你指哪一位?”
  非在他嘴里得到消息不可,一定要把他的嘴唇撬开来。
  叹口气:“你总明白孩子对后母的恐惧。”
  邓路加略略动容。
  “倘若她不容我,怎么办呢””脸上的忧虑倒不是假装的。
  “不会的,马小姐人品很好。”
  姓马。
  傅于琛连这个都不告诉我。
  “她为人开通吗,是不是你们的同事?”我说。
  “别太担心,傅先生自然有所安排。”邓先生说。
  我深深叹息一声,两只手托住头,像是不胜负荷。
  “你还是小孩子……我带你去看部电影如何?”
  真被他逗乐了。
  原来邓以为他担任着一个保姆的角色。
  “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他老老实实地说:“带你出去玩,令你开心,开头还以为你至少已中学毕业,谁知还小白袜,棒棒糖,你有多大,十五?”
  “是,我还是小孩子,唉,多么希望可以长大成人。你呢,你什么年纪?”
  “二十三了。”
  赶紧作一个艳羡状,“真了不起,你可以同二十多岁的小姐来往。”
  “我喜欢比较成熟的女性。”
  “我也喜欢比较成熟的男性。”
  他腼腆地笑,以为我指的是他。
  太妙了,简直是最佳娱乐。
  “那么你心目中的人,该比马小姐大?”
  “不不,约比她小一点,不过似她那般气质差不多。”
  “她时常到写字楼来吧?”
  “一星期总有一两次来找傅先生吃中饭。”
  “照你所说,你选择的女性,都是正派的,像马——她叫什么名字?”
  “马佩霞小姐。”
  “谢谢你。”我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做功课。”
  “不看电影?”
  “不了,”我温和地说,“你说过,你只喜欢成熟的女性,我只得十五岁。”
  “可是,”他怔怔的,“与你说话蛮有意思。”
  “你再坐一会儿,不客气。”我说。
  自邓路加身上,已得到很多。
  马佩霞。
  这名字不错,不知道她长相如何,人同名字是否有些相似。
  佩霞。把云霞带在身边,霞是粉红色的云。
  第二个星期,趁有空,我就到傅氏办公大楼去。
  预先也没有通知,由邓路加到接待处把我领进去。
  他兴奋莫名,“你来看我?”
  我摇摇头。
  “哦,”他冷静下来,“你来见傅先生。”
  “是。”
  “他在见客。”
  “我等一下好了。”
  邓请我到会客室。
  我还穿着校服,拎着书包,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傅于琛事业的天地,大人的世界。
  老实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总而言之,马佩霞到过这里,我也有权来。
  坐下后,不禁悠然向往,在办公地方,连邓路加都变了样子,不再是听傅于琛摆布的一个呆瓜。
  在岗位上,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指挥如意。
  每个人都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只见脚步匆匆滑过,他们低声说话中交换的术语都是我听不懂的,似一种密码。
  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全部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妆,发式合时。
  我很心折,傅于琛就是这里的统帅,他控制全间办公大楼,他是脑,他是神经中枢。
  女性对异性的虚荣崇拜悠然而生,感觉上我是他心爱的人之一,沾了不知多少光。
  心中不平之气渐渐消失。
  邓路加说:“这个会,要开到六点钟。”
  手表说四点半。
  本来等下去也无所谓,但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这不是闹意气使小性子的地方。
  “我先走了。”我说。
  “有重要的事吗?”邓路加有点不安。
  我摇摇头。
  忽然想起来问:“马小姐时常等他开完会?”
  邓笑,“才不会,只有傅先生有空时,马小姐才出现。”
  我略为失望,想法竟同我一样哩,也这般为他着想,你瞧,能干的男人往往得到质素高的女伴,因为他们有选择的机会。
  “我送你回去。”邓说。
  “不用。”
  “我去取外套,等我一分钟。”
  我没有等他,独个儿出办公大楼,到楼下马路,仰头看这座高三十层的大厦,大厦灰色的现代建筑衬着亚热带碧蓝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大门上有银灰色金属字样:傅厦。
  我叹口气,叫部车子回家。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留意傅于琛的事业,细读报章财经版上有关傅氏的消息。
  我不想做他家中一名无知的妇孺。
  那日他回来吃晚饭。
  问我:“路加说你下午到办公室来过。”
  “是。”
  “想参观我工作地方?”
  “是。”
  “改天约个时间,我叫路加带你逛,我们有三百多个员工,近百部电脑,写字楼占地面积有三万平方米。”
  “你现在很有钱吧。”
  他一呆,笑出来。
  我看着他。
  傅于琛温和地说:“有钱?有足够的钱,早就不做了。”
  “但你早期太浪荡,你自己说的,所以下半生要拼命工作,弥补过去少年的不羁。”
  “你倒是很了解我。”他有点意外。
  “你一定富有。”
  “富足是一种心理状况,最富有的是满足的人,富有与金钱并无大的联系,承钰,这一点你要记得,三百亿与三千亿有什么分别。”
  “但贫穷太可怕,”我说,“我差些被赶至马路睡觉,记得吗?”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要你忘记它,永永远远把这件事自你脑袋驱走,好不好?”
  我苦笑,“恐怕一辈子都记得呢,从没觉得那么凉那么怕,从此之后,再也不怕蟑螂蚂蚁毛虫这些东西,只怕被赶出屋子。”
  他不以为然,“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忧虑。”
  “但是……你会结婚。”
  他很狡猾,“你也会结婚。”
  “你真认为我会结婚?”
  “当然,女大当嫁。”
  “嫁给谁?”
  “大好青年。”
  “像邓路加?”
  “路加有什么不好?人家是世家子弟,邓氏五代住在本市,祖宗做过清朝的官,曾祖是总督的幕僚,并非一般暴发户可比。”
  “我不关心。”
  傅于琛一直说下去:“邓家托我带路加出身,他才到我处来做一份差使,你别看轻他,将来他的王国大于傅氏。”
  我忽然想起,“你呢,你为什么一直流放在外?”
  “我的故事截然不同。”
  “你从来没说过。”
  “你一直没问。”
  “傅家有些什么人?”
  “我还有三个姐妹”
  “她们在什么地方?”
  “都住在本市。”
  “你从来不见她们。”
  “我们不是一母所生。”
  “我明白了,你是私生子,你父同你母没有正式结婚,他们姘居生下你。”
  “承钰,你的坦率时常使我难堪。”
  “是不是?”
  “是。”
  “他们对你不好?”
  “家父很怕大太太。”
  不用再说了,他一定吃尽苦头。
  “你母亲呢?”我说。
  “她去世早。”傅于琛说。
  “你是孤儿?”
  “一直是。”
  “我也是,”我拍胸口,“我也一直是孤儿。”
  “你说得不错,承钰,我们俩都是孤儿。”
  我与他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我问:“后来呢。”
  “在我三十二岁那年,家父去世。”
  “那是我认识你的那年。”
  “是。”
  “发生了什么?”
  “他把遗产交我手中。”
  “你不是说他怕大太太?”
  “他死了,死人不再怕任何人。”
  “那个老虔婆还活着吗?”
  “活着。”
  “啊呀,她岂非气得要死?”
  “自然,与我打官司呢。”
  “她输了。”
  “我持有出世纸。”他微笑。
  “所以你们父子终于战胜。”
  “可以那样说。”
  “你们付出三十三年时间作为代价?”
  “也可以那样说。”
  “快乐吗?”
  “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我必须做的,与快乐有么关系?”他叹口气,“事实上世上一切同快乐有么关系?”
  “你与我在一起,也不快乐?”
  “承钰,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是吗,唯一的?马小姐呢?”
  他怔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谁告诉你她姓马?”
  我不出声。
  “你不要碰她,知道吗?”
  我大大地觉得委屈,“你保护她,而不是我?”
  傅于琛冷笑,“我太清楚你的杀伤力。”
  “我——”
  他已站起来离开,不给我机会分辩。
  我怒极,伸出脚大力踢翻茶几,茶几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倒下,打在地上,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万片。
  傅于琛没有回头看我。
  他有他的忍耐限度,我过了界限,自讨没趣,乏味。
  我们时常三两天不说话,僵着,直到他若无其事地与我攀谈起来。
  这次我一定会认真地得罪他。
  他愈保护马小姐,我愈不甘心。
  第二日就约邓路加出来。
  随便地问起他的家世,在一杯冰淇淋时间内,他说了许多许多许多。
  三个姐姐,他是独子,全是同胞而生,自小疼得他什么似的,他最早学会的话是“弟弟真好玩”,因为人人抱他在手,眯眯地笑,说的全是这句话,祖父母、父母、叔叔、姐姐、店里的伙计,都争着宠他。
  这时不得不承认邓路加本性纯良,他并没有被宠坏,待人接物非常稳重,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
  姐姐送的跑车,不敢开出来,怕父亲说他招摇,可见家教是好的。
  傅于琛想把我嫁入邓家。
  但是,循规蹈矩的男孩子只能娶规行矩步的女孩,周承钰是裁坏了的衣服,再也不能翻身。
  “愿意见家父家母吗?”路加问我。
  我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做,已经心虚,伯父母像是照妖镜,邪不胜正,无事不登三宝殿,见来作甚。
  我有种感觉,这一关不好过,傅于琛有些一厢情愿,他偏心于我,对我另眼相看,所以认为邓家的长辈也会如此,多么天真。
  与伯父母见了面,如果他们问“傅小姐,怎么令尊不与你一起”,我怎么回答?说“我不姓傅我姓周”?
  一下子就拆穿了西洋镜。
  “在想什么?”路加问。
  “没什么。”
  “总觉得你有时会像元神出窍似的,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
  我微笑,“一飞出去同梦魔皇大战三千回合。”
  路加大笑起来,他说:“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有趣的女孩子。”
  但在这表皮下,周承钰是一个极度欠缺安全及悲哀的人。
  路加握住我的手,“我要等你长大。”
  “我才不要长大,永远做十五岁多好。”
  “你不像十五岁。”
  痛苦塑造性格,路加也不像二十三岁,很多时他比我幼稚。
  陪他说了那么久闲话,渐渐进入正题。
  故意不在乎地说:“他们好似已论到婚嫁。”
  路加一怔,随即想起来,“你指傅先生同马小姐。”
  “嗳。”
  “没有这么快。”
  “你怎么知道?”
  “公司里同事都这么说,马小姐家里不大赞成。”
  这倒是一宗意外。
  居然会有人嫌傅于琛,我想都没想过。
  “但他们几乎已经同居。”
  “嘘——”路加将一只指头放唇上。
  在那个时候,同居还是很难听的一个名词,太丑恶与不名誉,社会上只有少数人才会有胆量付之实践。
  路加面孔都红了。
  “马小姐算是好出身?”
  “她们家是生意人,据说母亲极为反对。”
  “小姐年纪也不轻了吧。”
  “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怎么没人要?”
  路加看着我微笑,“你对马小姐的兴趣真大。”
  “她有机会姓傅,你能怪我太关心?”
  “傅先生结过一次婚,又有——”
  我给他接上去,“又有一个私生女,所以马家对这头婚事并不是太兴奋,不过越拖越是糟糕。”
  路加只是微笑,不肯再说下去。
  我问路加,“女人到了三十岁尚未结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们两人都不认得三十岁未婚的女性。
  “一定很仿徨。”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到三十岁。
  从来没想到,每个人总会到三十岁,除非在二十九岁那年死了。
  三十岁对年轻人来说,是人类年龄的极限,一过这界线,会变成另外一种生物。
  说得紧张,不禁与路加投机起来。
  一时不觉,与他做了朋友。
  他很有德行,虽然非常想讨我欢喜,但想在他嘴里讨得独家新闻,并不容易。我猜想他也知道得不多。
  最后,他给了我很好的忠告:“我看你对这件事是非常担心,为什么不请傅先生把马小姐正式介绍给你认识呢,有什么活当面说清楚,岂非好过放在心中揣测?”
  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倘若有,也不会叫周承钰遇上。
  “我愿意亲自见她,你肯否为我扯线?”
  “这不大好吧,我是外人呢。”路加犹疑。
  “他不肯给我们两个人见面。”
  “傅先生这样做,也许有他的意思,我不方便干涉他的家事。”
  我叹口气,看着他。
  路加略为不安。
  “这样吧,马小姐到傅氏大楼的时候,你通知我一声,也就完了。”
  他还在沉吟。
  我伸出双臂,生气地把路加推出去,“走走走,举手之劳都不肯,这样的朋友要来作甚,还天天跑来坐着穷耗时间,叫我不能做功课。”
  他急了,“好好好。”
  我放开双手,吁出一口气。
  路加所能为我做的,也不过是这么多,以后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路加总共替我报过两次讯。
  一次人在学校里,他没把我联络上。
  第二次是周未,接到路加的电话,立即赶去,到了傅厦,他在会客室等我,有点生气。
  他说以后都不会再帮我做这种事了。
  可以猜想的是他一生光明磊落,家教黑白分明,他从没见过阴暗的一面,即使是打一个电话报一声行踪这么简单的事,已令得他有犯罪感。
  他这副纯洁的头脑叫人妒忌。
  我急急向他道谢,在走廊中,看到马佩霞。
  这是种直觉,写字楼中那么多人,但一眼就知道她是她。
  当时名牌还没有把本市堆垮,只觉她把一套套装穿得得体好看,而不是什么牌子,十分显真功夫。
  她高大白皙,挽着一只嘉莉斯姬丽式手袋,脚上一双斯文的密头高跟鞋,打扮自有她的气度,并不跟足时下疯狂流行装束。
  奇怪的是,她也朝我看来,仿佛认识我的模样。
  我趋向前去,“马小姐?”因为在赵令仪身上成功过一次,这次特别有信心。
  “你一定是承钰。”她微笑。
  意外。
  “于琛常常说起你。”
  啊。说起我?
  “难得你也在这里,来看路加是不是?”她笑着,“要不要把他叫出来请我们吃饭?”
  第一个回合就不知如何招架,她连路加都知道。
  “我想咱们俩先去喝一杯咖啡。”
  马佩霞问:“就我与你,路加也不让去?我知道一个地方,来来来。”
  马佩霞同赵令仪是完全不同的女性。
  我没有好好的准备,轻敌。
  此刻反成为被动,让她拉到闹市一间茶店去坐了一会儿。
  我边动脑筋边说:“这里太吵了,不如到舍下稍坐。”
  她进一步很大方地接受邀请,“好哇,我还没去过呢。”
  有一丝后悔,仿佛造就机会,让她登堂入室似的。
  到了这个时候,也来不及了,只得一步一步来。
  房子已不是赵令仪见过的房子,我与傅于琛的房间不在一层楼上,没有什么可供参观的。
  我尽量装得闲闲的,有一句没一句地介绍着,每说一句,马佩霞都说“于琛他也这么讲”,对我的话并不觉新鲜。
  我如报导隔夜新闻似的,越说越乏味。
  渐渐觉得这是傅于琛的诡计,他早为马佩霞打了防疫针,使她习惯了我这个人,傅于琛好不阴险。
  我推开傅于琛的房门,一边说:“他的睡房很大……”
  马小姐喜呼,“于琛,你在这里。”
  我完全被作弄了。
  傅于琛坐在安乐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怎么回来了?”马小姐过去问他。
  “我知道承钰会带你来参观。”
  “那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去吃茶。”
  “你们女孩子单独谈谈岂非更好。”
  马小姐说:“承钰领我到处看,这里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你们两父女很会享受。”
  “你看承钰多欢喜你,你们以后可以常常约会。”
  他戏弄我。
  傅于琛戏弄我。
  他完全有备而战。
  我默默坐一旁,这次输了,以后再也别想赢。
  当夜马小姐在我们处吃饭。
  菜式很丰富,不知是几时备下的,大约路加做了间谍,两边都泄露了消息,好让傅于琛大获全胜。
  饭后他们坐在泳池边聊天,我自顾自懊恼,失败,再失败没有了。
  “承钰——”他叫我。
  我假装没听见,走到楼上卧室去。
  自窗口看下来,他俩好不亲密。
  到了十一点多他才送她回去。
  都由我亲手造成,还有什么话好说。
  到一点多他才回来。
  我并没有睡,他也知道我并没有睡。
  他问我:“觉得马小姐怎么样?”
  “不错。”
  “谢谢。”
  “你对她怎么说,她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义女。”
  “有没有问为什么收养义女?”
  “人到了一个年纪,就不再问问题了。”傅于琛微笑。
  “这是你选择成熟女性的原因。”
  “可以这么说,她们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比较懂得珍惜手上的东西。”
  “你作弄我。”
  “承钰,我不过不让你作弄而已。”
  我与邓路加的关系,也这样中断。
  刚把他当朋友,他就出卖我。这里边有个教训,要好好学习。
  事后他还像只傻鸡似的跟在我身后问:“承钰,承钰,你为何不睬我。”
  他还要问我。
  人是很难有自知之明的吧。
  上面这宗事,是十五岁那年,最重要的大事。
  马佩霞是整件事内唯一毋需付出代价的得益人,从此她变了我们家的常客,而我也开始欢喜她。
  虽然傅于琛供应我一切物质所需,我仍然觉得非常非常寂寥,有个人能够聊天,总胜于无,她又这样知情识趣。
  想念旧宅子,至少两间房只隔一道中门,可以听到声音。
  现在,我与傅氏像是隔着一个海。
  马佩霞有一次同我说:“他有一面是不为人知的,没有人能完全看透他,但是,又何必看透他呢。”
  马小姐年纪大,经验多,她所说的话,当然有道理。
  傅于琛并没有同她结婚,她也没有作出这样的要求。
  当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她不愧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马小姐后来有很好的结局,社会的风气渐渐转变,同居在七十年代已变为非常普遍一种现象,她在傅于琛身上得到一些好处,做起小生意来,在他的帮助下,进展得一帆风顺。
  到了八十年代初,马佩霞已成为时装界数一数二的名人,同行把她当教母看待。
  我,我是本市唯一走进她店内随时五折取货的人。
  很多人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
  马小姐是念旧的老式人。
  最后她正正式式嫁了人。傅于琛厚厚的送了笔礼,她跟他足足十二年。
  但我们仍然叫她马小姐,有些女人,因为经历有点异常,一直沿用本姓,人称她什么太太,她都不会应。
  正等于另一些女人,一直只是什么人的妻子,本人姓名早已湮没,不为人知。
  人的命运各自不同,变化多端,女人的命运又更多幻彩。
  马小姐一直容忍着我,我也容忍着她。
  老觉每个人都是乞丐,自命运的冷饭菜汁盆中讨个生活,吃得饱嘛,已经算是幸运,冷饭中或混有烟头或味道甚差,只好装作木知木觉,有什么选择?乞丐没有选择。
  打那个时候开始,已有悲观思想。
  偷生,没有人可以达到他理想的生活,都在苟且偷生。
  马小姐说:“年轻人都是激烈的。凶,一口咬住不放,有什么好处呢。”
  中学最后一个学期,同傅于琛说,要在毕业后出去做事。
  他看我一眼,“毕业后再说吧。”
  “我是讲真的。”
  “我知道,穿校服穿腻了,不如暑假先到我公司来实习一下。”
  “我要赚许多许多钱,到瑞士升学,坐私人飞机,成为世界名人……”说出来仿佛已经发泄掉。
  傅于琛看我一眼,“没想到你也同一般孩子一样。”
  “但我没有真相信这些会发生。”我颓然放下挥舞的手。
  “坏是坏在这些事时常发生,就像奖券一样,每期都有人中,你说引不引死人。”
  “你是怎么中奖的?”
  “苦干二十五年一毛一分赚回来的,”他跳起来,“什么奖!”
  我摊开手,“有什么味道,什么都要苦干二十五年,无论什么,一涉及苦干,即时乏味,二十五年后已经四十岁,成功有什么用?”
  傅于琛啼笑皆非,“女孩子最难养的时候是十五六岁,毫无疑问。”
  “为什么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为什么种苦瓜得苦瓜?”我继续发问,“为什么树上不长满甜蜜的成功果子,有缘人摘下来就可以一口吃掉?”
  傅于琛坐在安乐椅上大笑起来。
  我过去伏在他膝上。
  “很多时候,我不要不要不要长大,情愿情愿情愿只有七岁,可以在你怀中过日子。”
  他轻轻说:“不但要长大,而且会长老。”
  “你是不会老的。”
  “那岂非更累,一直做下去。”
  “你已有钱,不必再做,让我们逃到世外桃源去,躲在那里,直至老死。”
  “学校国文课刚教了《桃花源记》吧。”
  又被他猜中了。
  “我要到欧洲去一转。”
  “同马小姐去?”
  “我叫路加来陪你。”傅于琛说。
  “不要他。”我说。
  “我另外介绍小朋友给你。”
  “你要丢开我。”
  “你不可如此说话。”他已站起来。
  “傅于琛!”
  他转过头来,“也别这样连名带姓叫我,承钰,你总要学点规矩。”
  “为什么?为什么同她去旅行?”
  “马小姐三十岁了,问她要什么生日礼物,她说只希望我抽空陪她去一次欧洲。”
  “等我三十岁时,我也要你这么做。”
  “等你三十岁?届时只怕我求你,承钰,你也不肯陪我。”
  马小姐真是生活中之荆棘。
  傅于琛这次派来的人比较活泼,他的名字叫曾约翰。
  不像路加,他家里环境比较普通,因此较为接近生活,他对未来很有憧憬,但没有幻想,知道前面的路迂回曲折,但希望凭着年轻人的牛劲,努力闯一闯。
  约翰很风趣,很会讨人欢喜,而且他不替傅氏做事,他只是傅氏的普通朋友。
  我们去看电影。
  那时电影已在闹革命,派别甚众,许多没人看得懂,更有许多看得人头痛。
  我仍然眷恋《圆桌武士》、《七洋海盗》、《月宫宝盒》、《红色鹅肠花》这些老式影片。
  我甚至仍然订阅儿童乐园。
  曾约翰试图扩阔我的海岸线,带我到各式各样新鲜地方去玩。
  我并不喜欢。
  他会温柔地说:“你真四方。”
  我是傅于琛训练出身的人,不懂跟其他师傅。
  他也知道有路加那么一个人。
  “他是你追求者之一?”约翰问。
  “不,没有人追求我。”
  “但他明明是。”
  “他只是想解释。”
  “但没有人会对他不喜欢的人解释什么。”
  “偏偏他就是。”
  “他不会把我当情敌吧,说不定什么时候痛殴我一顿。”
  “他不是追求我。”我再三说。
  “好好好,没人追求你,没人喜欢你,我也不是,好了没有?”
  等到求仁得仁之后,又怀疑起来,“那你为何约会我?”
  “傅先生每小时付我一百块酬劳。”
  我笑。
  如果是,倒使我安心。
  为什么不呢,傅于琛付得起,曾约翰又肯赚,两不拖欠,周承钰又有伴侣。
  我们坐在书房中谈到天亮,因为年轻,体内蛋白质多,精神旺盛,丝毫不觉累。
  不到两个星期,便成为很熟很熟的朋友。
  甚至问他,“我们不如结婚。”
  他郑重地说:“你年龄不足,要父母签字。”
  “什么是合法年龄,二十一?”
  “你还要等。”
  “你可以随时结婚。”我羡慕地说。
  “我想是的。”“如果我是你,我即时走出去结婚。”
  “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闷。”
  约翰也笑,伸手拧我面颊。
  他是好男孩,不然傅于琛不会叫他来,约翰一点非礼的举止也没有。
  当然,很大的因素是觉得我没有吸引力,早说过一千次,没有人追求我。
  同学们都有把臂同游的爱人,他们会毫不犹疑地为她们去死。而我。
  我的男伴都由傅于琛挑选安排。
  “我可以到你家去吗?”
  约翰第一次露出勉强的神色,“不。”
  “为什么?”
  “你最爱用的三个字是——”
  “‘为什么’。”我给他接上去,“为什么?”
  他沉着地说:“我家比较浅窄,人口又多,没有私人角落,不方便招呼客人。”
  说了这么多,他的意思是穷。
  我很诧异,心中有些佩服,于是不再言语。
  没想到约翰会再说下去,“弟妹多,父亲是小职员,家中难得见到一件奢侈品……承钰,你不会明白吧,在你的世界里,什么都多得堆山积海。”
  我忽然感动了,有人比我更不幸呢,我不自觉地把手按在约翰的手上。
  “我仍在用功,希望考到奖学金出去,同时,至少,”他语气有点讽嘲,“希望储蓄买一条时兴式样的裤子穿。”
  我连忙说:“不不不,最讨厌喇叭裤,待潮流过去,你便会知道这是多么荒谬的款式,瞧,我也不穿那些。”
  约翰笑了。
  他有他的忧虑,有他的愁苦,但同时他心中也有许多许多许多希望,这是他与我不同的地方。
  傅于琛与马小姐还没有回来。
  只给我寄来一张甫士卡。
  看到之后,吃一惊,不但卡片式样熟悉,连那张花鸟的邮票也一模一样。
  跟我收到的第一张明信片完全相同:寄自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埠,寥寥几行草字,签名式似花押,所不同的,收信人不再是惠叔,改了我,邮戳上的日期,晚了八年半。
  傅于琛这样有心思,真没想到。
  是有名有利的中年人了,还花时间精力来玩游戏,为着讨小女孩欢喜,更加难得。
  把旧名信片取出对比,简直看不出有任何分别,但物是人非,环境转变太大,唯一相同的是,仍不知,明天的我,何去何从。
  快快毕业,至少可以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职业。
  约翰诧异地说:“你疯了,怎么会想到要出来做事,非常吃苦的。”
  “依你说怎么办?”
  “读书,一直读书,什么都不做,读遍欧美名校。”
  约翰爱读书,但家境不好,不能如愿。
  “你以为人人都似你。”
  “不骗你,出来社会斗争会令人减寿。”
  “那是因为你太过敏感,许多人都认为是生活一部分。”
  “你呢,”约翰问我,“你麻木不仁,故此不怕?”
  怕。
  怕得要死,但更怕无依无靠无主孤魂似的生活。
  傅于琛同马小姐仍没回来。
  我与约翰什么都谈过,再说下去就得论婚嫁了。
  也幸亏有他,他比路加成熟,我颇喜欢他,暗暗决定要帮他忙。
  主人不在,汽车夫日日仍然把车子驶出来,打磨拂拭,车子部部精光锃亮,可以当镜子用。
  傅宅的车子全部黑色,古老样子。
  约翰说:“将来我买一部开篷车,载你满山走。”
  “我们也有开篷车,你会开吗?”
  “会。”
  “有无驾驶执照?”
  “刚刚拿到。”
  我把车房门打开。
  曾约翰立即吹口哨。
  “漂亮的车是不是?”
  他点点头。
  “没开过几次。”也没载过我。
  傅于琛很快对它丧失兴趣,因开车需要集中精神,而他心中旁骛太多。
  “我们这就可以满山跑。”
  约翰摇摇头,“将来,将来我自己买车。”
  这人瞎有志气,我笑,“将来,将来都老了。”
  “老怕什么?总要是自己的才作数。”
  “好好好,那你教我开。”
  “不行,我替你找教车师傅。”
  “你看你们,全似算盘子,拨一拨动一动,乏味。”
  “‘我们’,还有谁?”他不悦,“别拿我比别人。”
  曾约翰真是个心高气傲的男孩子,将来会否凭这一股傲气窜出来?
  过一口,他替我找来教车师傅。
  师傅开的是一辆龟背车,一眼看到便哧的一声笑出来。
  约翰说:“学三两年,开熟了去考驾驶执照也差不多了。”
  居然有大男人作风,看不起女流。
  傅于琛仍未归来。
  我找到开篷跑车的锁匙,缓缓开出车子,趁夜,在附近兜风。
  开头只敢驶私家路,渐渐开出大马路。
  车子驶回来时没有停泊好,司机发觉,说我数句,被我大骂一顿。他深觉委屈,以后不再多事。
  高速使人浑忘一切,风将头发往后扯,面孔暴露在夜间空气中,尤其是微雨天,开篷车更显得浪漫,回来衣履略湿,又不致湿透,留下许多想象余地,像什么呢,说不上来。
  没有人知道我晚上做什么,开了车内的无线电,在停车弯内坐一小时。
  连约翰都不知道。
  他不过是傅于琛另一个眼线,我太晓得了。
  终于出了事。
  这是必然的。车子撞上山边,幸亏是玻璃纤维的车身,即时碎成梳打饼干模样,人没有受伤。
  我受惊,被送到医院去观察。
  再过一日,傅于琛就回来了。
  我知道他与医生谈过,但没有到医院来看我。
  出院回家,他也不来接,旧司机已被辞退,由新人接送。
  他坐在安乐椅上,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手随着音乐打拍子。度假回来,他胖了一点,更加精神奕奕。
  “一部名贵汽车就此报销。”傅于琛说。
  我说:“可不是。”
  “将来年纪大了,尾龙骨什么地方痛起来,可别怪人,也许就是这次挫伤的。”
  “我向来不怪任何人。”
  “啧啧啧,这么口响。”
  “你走着瞧好了,再也不抱怨,再也不解释。”
  傅于琛讪笑,“要不要同我三击掌?”
  我不响。
  “下次要再出事,我才不会赶回来。”
  我诧异:“你去了也已有个来月,也应当回来了。”
  他感慨地说:“欧陆的小镇如仙境般,谁想回来?”
  我索性诅咒他,“那你干脆早登极乐也罢。”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一事求你。”
  他一呆。我字典中没有这个“求”字,因为极度的自卑,故此刻意避免提到它。
  “关于曾约翰。”
  傅于琛留神听。
  “他爱读书,如果你可以帮助他,未尝不是美事。”
  “你叫我资助他?”
  “是。”
  “学费不便宜。”
  “同撞烂的那部跑车差不多。”
  他笑,“你知道就好。”
  “对曾约翰来说,这笔资助可以改变他一生。”
  “怎么用钱,我自有分数。”
  “投资在他身上是值得的。”
  “看,一个孩子竟教傅氏投资之道。”
  “不是有个大亨说过吗,人是最难得的资产。”
  “你对曾约翰似乎很有好感。”
  “我不否认。”
  “他诚惶诚恐,怕得不得了,以为我会怪他准你开车。”
  “他?关他什么事。”
  “我也这么说,周承钰脑子想些什么,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
  “不过他是读书好材料,他是那种捧着字典也看得其味无穷的人。”
  “承钰,天下有太多的有为青年,毋需刻意栽培,总会得出人头地闯出来,不用你我操心。”
  “像你,是不是?”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谢谢你。”
  “我不要你恨我。”
  我沉默。
  “你可有收到我们的明信片?”
  “我们”这两个字特别刺耳,我漠然抬起头,“明信片,什么明信片?”
  站起来回房间去。
  当夜做梦,看到自己站在大太阳底下的街头等计程车,身边有两只行李箱,不知谁把我赶了出来,啊,寄人篱下是不行的,箱子那么重,太阳那么猛烈,伸手挡住刺目的白光,没有哭,但眼前泛起点点的青蝇,即使在梦中,也觉心如刀割,这噩梦将跟随我一生,即使将来名成利就,也摆脱不了它。
  满额满背的冷汗使我惊醒,喘息声重若受伤的兽。
  仍然没有哭。
  翌年就毕业了。
  这一年像拖了一辈子。
  夏季似一辈子人那么长。
  蝉在土底下生活数年,破土而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白兰花香得人迷醉,桅子花一球一球开着。
  整天泡在水中,皮肤晒成金色。笔记读得滚瓜烂熟,成绩五优三良。所盼望的日子到达。
  结识了同学以外的朋友,有一组人要拉我当他们实验电影的女主角。
  像我这样的女子,也渐渐为人接受,破了孤寂。
  仍与曾约翰有来往。
  时常作弄他,老说:“自从那次撞车后,记性就不行了,谁叫你不好好看住我。”
  而他,总是装出很懊悔的样子来满足我。
  他益发英俊,很普通朴素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真是好看,夏季,总是白衬衫白卡其裤,头发理得短短,完全与时代脱节,另具一格。
  马小姐都欣赏他,老说:“承钰,约翰与你的气质真相配。”
  我尊敬他。
  但有什么用呢,我的爱不够用,不足以给别人。
  约翰还在储蓄。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以为除了剑桥大学,没有学校能够配得起我们。而一切困难,总会得有办法克服。约翰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读书。
  他也不断投考奖学金,也获得面试机会,可惜永远有人比他更有为更上进。
  傅于琛在一个夏夜,对我说,要把我送出去。
  “不,我要赚钱。”
  “中学毕业赚什么钱?”
  “师范学院已录取我。”
  傅于琛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说下去:“有宿舍,可以搬进去住,申请助学金,不必靠人,将来出身,也算是份上等职业。”
  他似没有听到我说什么,“我叫曾约翰陪你去,他也会得到进修的机会,一切合你理想。”
  “我要独立。”
  “曾约翰得到消息,开心得不得了,雀跃,说是最值得做的保姆。”
  “你没有听我说什么。”
  “曾约翰已选定念建筑系,你如只读法律,大家七年后回来。”
  我为他的态度震惊,这完全不像他,太过幼稚。
  接着他喃喃地说:“七年……你正当盛年,而我已经老了。”
  我啼笑皆非,“不不不,”大声说,“你不会老,而我也不会与约翰到外国去。”
  傅于琛终于作出反应,他双眼闪出晶光,凝视我。
  “咱们走着瞧。”他说。
  他就是那样。
  约翰第二天来找我,一脸红光,精神奕奕,兴奋得眼睛都亮了。
  我坐在泳池边。
  影树一头一脑开着红花,阳光自羽状叶子星星碎碎漏下,使人睁不开双眼。
  他告诉我他有多么快乐。
  长了那么大,他才第一次知道如愿以偿的欢欣有这么大。
  我很替他高兴。
  一早晨他滔滔不绝谈着,我总觉得有人在窥视他兴高采烈,谁,是不是我?也许是,我对他总有点冷眼旁观,无法全部投入。
  待他说完了,我才开口。
  “约翰,陪我去一个地方。”
  “自然,哪里?”
  “师范学院。”
  约翰要开车送我,我不准。一定要乘公路车去。
  那天是个热辣辣的艳阳天,我们转了两程车,还得步行一段路。
  车上我一句话也没说,净用手帕抹汗。
  下车后走山路,一点遮荫的地方都没有,这时如果下一场雷雨,必然浑身通湿。
  正午太阳的投影只得脚下一搭小小黑影,约翰不出声,紧贴一旁照顾我。
  他的白衬衫被汗透明地印在背部。
  他没有问问题,我真感激他没有问。
  到了学校门口,一大群新生在办入学手续,我趋向前。
  约翰诧异了,“这不是你的地方。”他说。
  我虚弱地说:“让我看看清楚。”
  我们巡视课堂,看过之后,心中有数,再经过饭堂,坐下喝一杯茶。
  碰到女同学,她愉快地介绍姐姐给我,姐姐明年就可毕业,十分担心出路。
  “出路,为什么?”
  “教席极少,毕业生太多,许多时毕业等于失业。”
  但姐妹俩还是热心地把我拉到宿舍去参观。
  她们看了约翰一眼,咭咭地笑,请他在会客室稍候。
  宿舍是间打通的大房间,每人一张床,一共五个床位,卧榻边一只小茶几,浴室在走廊尽头。
  我苍白地想:这个简陋的地方像哪处?
  对了,像儿童院,同孤儿院的设备一模一样。
  当众穿衣脱衣,当众熄灯睡觉,醒来每朝取过嗽口杯毛巾到浴室去洗脸刷牙……
  不行。
  同学姐妹的热心推荐介绍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见她们嘴唇蠕动。
  我一阵晕眩,伏在墙上呕吐起来。
  她俩慌了,我挣扎下楼,叫约翰的名字。
  他过来扶着我,很镇静地说:“承钰你中暑了。”
  他立即打电话叫司机来接。
  在小小会客室中,他细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我靠在他肩膀上,紧闭着眼睛,没有言语。
  乌云集在天空,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一阵雷雨风吹得会客室中几份旧报纸七零八落。
  校园中受雨淋的学生都涌进来躲避,有人架起康乐棋台子。
  人一多有股体臭味,是汗味,像胶鞋味,也许有谁的头发已多天没洗了。
  约翰轻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对同学姐妹来说,巴不得有群体生活的热闹经验,因为在某处,另一个温暖的家,关心她们的父母永远在等她们。
  这里,这里不过是学生营罢了,衣服,周未捧回去洗,爱吃什么,吩咐母亲预早煮下……
  我不行。
  我什么都没有。
  傅于琛知道,曾约翰也知道。
  车子到了。
  约翰用手臂遮护着我出去,但雨实在太大,我俩还是淋湿了身子。
  司机备着大毛巾,是约翰叫他带来的,约翰没有顾自己,先将我紧紧裹在毛巾内,然后狠狠打几个喷嚏。
  回到家中,傅于琛与马小姐刚刚在商量不知什么。
  马小姐诧异问:“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淋得如两只落汤的鸡。”
  傅于琛不出声,假装没看见。
  我在心中叹息一声,稍后约翰定会把一切告诉他。
  我没有病,约翰病了。
  那种面筋般粗的大雨,连接下了一个礼拜。
  可以想象公路车上兵荒马乱的情况,多少学生要在那条斜路上淋湿身子。
  中学时就有同学到家政室借熨斗,熨干滴水的裙子。
  而我,坐在司机开的宾利里面,隔着车窗,一切不相干,大雨是大雨,我自捧着本书在车内读。
  这倒无所谓,然而不应天真到以为能够到外面世界生活。
  因为惭愧,整整一星期没有说话。
  想去探访约翰,被他郑重拒绝,等雨停时,他的寒热也退了。
  我们办妥一切手续。
  选的是间私校,念英国文学,一班只得十来二十个学生,与讲师的比率是一点五比一。
  学校在马利兰,春天一市樱花,校园内几乎看不到别种植物,春风一吹,花瓣密密落下,行人一头一身都沾满粉红色。
  我将在那里度过数年。
  约翰为我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独门独户,环境雅致,他自己住宿舍里,但每日来管接送。
  但我仍觉寂寞悲哀。
  为什么不能咬紧牙关度过那两年呢,有同学作伴,不会太难过,她们可以,我也应该可以。
  傅于琛说:“但你有选择,她们没有。”
  临走那夜,我们谈到深夜。
  “但这条路不是我应走的。”
  “告诉我为什么。”
  “我有什么资格领这个情。”
  “曾约翰却没有这种想法。”傅于琛说。
  “他同我说,他打算偿还你。”我说。
  “是吗,你认为他做得到吗?”
  “至少他为你做我的保姆,这是他的职责。”
  “你也有职责。”
  “那是什么?”
  “你令我快乐,完全无价。”
  “也事过情迁,现在你要把我遣走,好同马小姐结婚。”
  “说到哪里去了。”
  “那为什么要我走?”
  “让你去进修,过数年你会感激我,知道有文凭与无文凭的分别。承钰,你的聪明全走错了筋脉,你看曾约翰多么精灵。”
  我微笑,“是的,你说得对,我没有半分打算,不懂得安排。”
  “到了陌生环境,你可以有机会去接受别人的爱。”
  “有人给你她终身的爱,难道不好。”
  他沉默许久,没有回答,坐在他喜欢的固定的椅子上,动都不动,人似一尊蜡像。
  我缓缓走过去,想伏在他膝上。
  已经长大了,我慨叹,手长腿长,不比以前了,只得呆立着。
  带到马利兰的行李之多,连傅于琛都吃一惊。
  他问:“里面都放些什么?”
  我不回答。
  他摇摇头。
  “我知道有人要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类的话,不过我现在活着,箱子里面,都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约翰取笑我,“那又何用板着脸。”
  傅于琛说:“约翰,你要当心承钰,她非常古怪。”
  “是傅先生把她宠坏的。”
  “是吗,我宠坏她?”他退后一步打量我,“抑或是她宠坏了我?”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说出这么暧昧的话。
  约翰非常识趣,即时噤声,没作出任何反应。
  我问:“你可会来看我?”
  “我很少经波士顿那一头。”
  “你可以特地来一趟。”“还没走就不舍得,怎么读书?”
  “我巴不得一辈子不离开。”
  “是吗,前几个星期才要去过独立的生活。”
  他没有忘记,没有原谅我。
  “只有独立的生活,才可以使我永远不离开你。”
  “青春期的少女,说话越来越玄。”
  “你故意不要懂得。”
  曾约翰装作检查行李,越离越远。
  “你是大人了,几乎有我这么高,”傅于琛伸手比一比,“只较我矮数厘米。”
  “不,马小姐才是大人。”
  傅于琛微笑,“那自然,我们都是中年人。”
  “哼。”
  “如果我没听错,那可是一声冷笑。”
  “我们仍在舞池中,生活本身是一场表演,活一日做一日,给自己看,也给观众看,舞蹈的名称叫圆舞,我不担心,我终归会回到你身边,你是我最初的舞伴,由你领我入场,记得吗?”
  傅于琛拉一拉我头发,“这番话原先是我说的。”
  “你所说的,我都记得。”
  我与约翰上了飞机。
  曾约翰像是知道很多,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有时间有兴趣去发掘他的内心世界,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们认识有一段日子,双方也很熟络,但他不让我到他家去,不知又有什么事要隐瞒。
  我们两人都有心事。
  飞机在大都会上空兜了个圈子飞离,座上存几个去升学的学生已经双眼发红哭出来。
  是因为不舍得,由此可知家是多么温暖。
  我的感觉是麻木,无论走到哪里,我所认识的。人,只得一个傅于琛。
  斜眼看曾约翰,他一脸兴奋之情,难以抑止,看来想脱离牢笼已有一段日子。
  同样是十七八九岁的青年人,对一件事的感受各有不同,甚至极端相异,都是因为命运安排有差距吧。
  飞机旅途永远是第四空间,我们都飘浮在舱内,窗外一片云海,一不小心摔下来也就是摔下来了。
  青年人坐得超过三小时便心烦,到处走动,吸烟,玩纸牌,聊天。
  只有我同曾约翰不喜移动。
  我看小说,他打盹。
  有一个男生过来打招呼:“喂,好吗,你的目的地是何处?”
  我连头都不抬。
  “架子好大,”他索性蹲在我身边,“不爱说话?”
  他是个很高大的年轻人,样子也过得去,他们说,朋友就是这样结交的,但我没有兴致,心中只有一宗事一个人,除此之外,万念俱灰。
  我目光仍在那本小说上。
  大个子把我手中的书本按下,“不如聊聊天。”
  身边的约翰开口了:“小姐不睬你就是不睬你,还不滚开!”他的声音如闷雷。
  我仍然没有抬头。
  “喂,关你什么事?”大个子不服气。
  “我跟她一起,你说关不关我事。”
  约翰霍地站起来,与大个子试比高。
  大个子说:“信不信我揍你。”
  约翰冷笑,“我把你甩出飞机。”
  对白越来越滑稽,像卡通一样。
  侍应生闻声前来排解。
  我放下手中的《红楼梦》,对大个子说:“你,走开!”又对约翰说:“你,坐下。”
  大块头讪讪地让路,碰了不大不小的钉子。
  约翰面孔涨得通红,连脖子也如是,像喝醉酒似的,看上去有点可怕。
  “何必呢,大家都是学生。”
  约翰悻悻地说:“将来不知要应付多少这种人。”
  我把书遮住面孔,假寐,不去睬他。
  没想到他发起疯来这么疯。
  在等候行李时,看见大块头,约翰还要扑过去理论,那大个子怪叫起来。
  我用全力拉住约翰,“再这样就不睬你,你以为你是谁!”
  这句话深深刺伤他的心,他静止下来。
  接着几天忙着布置公寓,两人的手尽管忙,嘴巴却紧闭。
  没有约翰还真不行,他什么都会做,我只会弄红茶咖啡与鲔鱼三文治。
  傅于琛选对了人。
  唉,傅于琛几时错过呢?
  比起同年龄的人,他都遥遥领先,何况是应付两个少年。
  曾约翰强烈的自尊心发挥淋漓尽致,一直扮哑巴。
  “我得罪你?”
  “不,自己心情不好。”
  “现在知道我带的是什么了吧。”
  “把卧室布置得像家一模一样,把那边一切都抬过来了。”
  “是。”
  非这样不能入睡。
  约翰又渐渐热回来,恢复言笑。
  我古怪?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来,”我哄他,“过来看我母亲的肖像。”
  “令尊呢?”
  “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照片也没有?”
  “一无所有,一片空白。”
  “那也好。”
  我啼笑皆非,“什么叫做也好,你这个人。”
  他伏在桌子上,下巴枕在手臂上,“我完全知道父母的为人,然而也如隔着一幢墙,岂非更糟。”
  这话也只有我才听得懂,我知道他家庭生活不愉快。
  我对父亲其实有些依稀的回忆,从前也紧紧地抓着,后来觉得弃不足惜,渐渐淡忘。
  记住来干什么呢?他刻意要把我丢弃,就当没有这件事好了。
  “或许,将来,你与他们会有了解。”
  约翰笑了,“来,说些有趣的事。”
  要入学了。
  考虑很久,他进入工程系,比较有把握,时间缩为四年,同时毕业后容易找事做。
  他说他已是超龄学生,要急起直追。
  一分钟也不浪费,约翰是那种人,他热爱生命,做什么都劲头十足,与我的冷冰冰懒洋洋成为对比。
  每天他都来看我,我总是被他捉到在躲懒。
  不是在沙发上盹着,就是边吃零食边看球赛,要不泡在浴缸中浸泡泡浴。
  约翰说我从不刻薄自己。
  “当然”,我说,“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你永不知道恶运几时来临,不要希企明天,趁今天,享受了才说。”
  “什么样灰色的论调!”
  “世界根本是灰色的。”
  “你的房间却是粉红色。”我哈哈大笑起来,心底却隐隐抽动,似在挣扎。
  “功课如何?”
  “你有听过读英国文学不及格的学生没有?”
  “承钰你说话永远不肯好好给人一个确实的答案。”
  “傅于琛有无与我们联络?”
  “我每夜与他通一趟电话,”
  “你们……有无说起我?”
  “有,每次都说起你,他关心你。”
  “他有没有说要结婚?”
  “没有。他不会同我说那样的事。”
  傅于琛却并没有与我通信。
  “明天下午三时我到史蔑夫图书馆等你。”
  我点点头。
  约翰走后,回到房内,开了录音机,听傅于琛的声音。
  都是平日闲谈时录下来的——
  “……这是什么”?
  “录音机。”
  “干什么?”
  “录你的声音。”
  “承钰你举止越来越稀奇。”
  “随便说几句话。”
  “对着麦克风声音会发呆。”
  “傅于琛先生,让我来访问你:请问地产市道在七三年是否会得向上。”
  “七三七四年尚称平稳,但肯定在七五七六年会得直线上升。”(笑)
  “那么傅先生,你会如何投资?”
  “廉价购入工业用地皮,可能有一番作为。”
  “谢谢你接受本报访问,傅先生。”
  “奇怪,承钰,昨日有一张财经报纸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是吗……”
  躺在床上,听他的声音,真是一种享受。
  我没有开灯,一直不怕黑,取一枝烟抽,倒杯威士忌。
  留学最大的好处不是追求学问,对我来说,大可趁这段时间名正言顺养成所有坏习惯。
  静静听傅于琛的声音,直至深夜。
  有一段是这样的:
  “喜欢路加还是约翰多些?”
  “当然是约翰。”
  “我也看得出来。”
  “但不是你想象中的喜欢,总有一种隔膜。”
  “我一直鼓励你多些约会。”
  “待我真出去了,又问长问短,查根问底。”
  “我没有这样差劲吧,不要猜疑。”
  “你敢说没叫司机盯梢我?”
  “太无稽了。”
  “男孩子都不来找我。”
  “你要给他们适当的指引。”
  “我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了。”
  “这是女性最切身的问题,岂可疏忽。”
  “你的口气真似位父亲。”
  他长长叹口气。
  朦胧间在傅于琛叹息声中入睡。
  闹钟响的时候永远起不来,非得约翰补一个电话催。
  走路时从不抬头,很少注意到四周围发生什么。
  但在史蔑夫图书馆,我却注意到往日不会注意的细节。
  我惯性选近窗近热水房的位子。
  不巧已有人坐在那里,我移到他对面,才放下手袋取出口香糖,便看到对座同学面前放着一本书。
  书皮上的字魅魔似钻入我的眼帘。
  《红色丝绒秋千上的少女》。
  我不问自取伸手去拿那本书。
  书主人抬起头来,淡淡地说:“这是本传记。”
  我红了眼,一定,一定要读这本书,原来红丝绒秋千自有它的典故。
  “借给我!”
  “我还没看呢。”
  “我替你买下它。”
  连忙打开手袋把钞票塞在他手中,站起来打算走。
  “慢着,我认得你,你姓周,你叫周承钰。”
  喊得出我的名字,不由我不停睛看他,是个年轻华人男子,面孔很熟,但认不出是谁。
  我赔笑,把书放入手袋,“既是熟人,买卖成交。”
  “书才三元七毛五,送给你好了。”他笑。
  “不,我买比较公道。”
  “周承钰,你忘记我了。”
  “阁下是谁?”
  “图书馆内不便交谈,来,我们到合作社去。”
  我跟了他出去。
  一人一杯咖啡在手,他再度问我:“你忘了我?”
  “我们真的见过面吗?”许多同学用这种方法搭讪。
  “好多次。”
  真的想不起来。
  “让我提示你,我姓童。”
  松口气,“我从来不认识姓童的人,这个怪姓不易遗忘。”
  “童马可,记得了吧?”
  我有心与他玩笑,“更一点印象也无,不过你好面熟。”
  他叹口气,“也难怪,你一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
  “揭晓谜底吧。”
  他才说一个字“惠——”
  “慢着!”
  记起来了,唉呀呀,可恶可恶可恶,我马上睁大眼睛瞪着他,“你,是你!”
  他用手擦擦鼻子,腼腆地笑。
  “是你呀。”
  他便是惠保罗那忠心的朋友,在我不愉快的童年百上加斤的那个家伙。
  “原来你叫童马可,童某,我真应该用咖啡淋你的头。”我站起来。
  他举起双手,状若议和,“大家都长大了——”
  “没有,我没有长大。”
  “周承钰,你一直是个小大人,小时候不生气,怎么现在倒生起气来。”
  “人会越活越回去,我就是那种人。”
  “周承钰——”
  我脸上立即出现一层寒霜,逼使他噤声。
  “承钰,你怎么在这里?”约翰追了出来,“我们约好在图书馆内等。”
  他马上看到童马可,沉下面孔,“这人给你麻烦?”
  我冷冷说:“现在还没有。”
  约翰转过头去瞪着马可。
  马可举起手后退,一溜烟跑掉。
  约翰悻悻同我说:“为什么老招惹这些人?”
  我怪叫起来,“招惹,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我同他们打交道?说话要公道点,我听够了教训。”
  掩起耳拔脚就逃。
  课也不上了,到家锁好门便自手袋取出那本软皮书。
  《红色丝绒秋千架子上的少女》。
  多么诡秘。
  几年之前,母亲来向傅于琛借钱,她曾冷冷地问他:你几时准备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
  我打开书的第一页。
  电话铃响,门铃闹,天色渐渐转暗,全部不理,我全神贯注地看那本小说,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继而发青。
  才看了大半,已经躺在床上整个背脊流满冷汗。
  母亲竟说这样的话来伤害我,轻率浮佻地,不经意,但又似顺理成章,她侮辱我。
  她竟把那样的典故套在我的身上。
  从前虽然不原谅她,但也一直没有恨她,再少不更事,也明白到人的命运很难由自身抓在手中操纵,有许多不得已的事会得发生,但现在——
  现在真的觉得她如蛇蝎。
  一整夜缩在房角落,仿佛她会自什么地方扑出来继续伤害我。
  活着一日,都不想再看到她。
  永不,我发誓。
  那本书花了我好几个钟头,看完后,已是深夜。
  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加冰,喝一半,打电话找傅于琛。
  千言万语,找谁来说,也不过是他。
  电话响了很久,照说这边的深夜应是他们的清晨,不会没人接。
  终于听筒被取起,我刚想开口,听到一把睡得朦胧的女声问:“喂?”
  我发呆。
  会不会是马佩霞,以她的教养性格,不致在傅宅以这种声音应电话。
  “喂。”她追问:“哪一位?”
  我轻轻放下电话。
  然后静静一个人喝完了威士忌。
  没有人告诉过我,马利兰盛产各式花卉,尤其是紫色的鸢尾兰与黄色的洋水仙。
  大清早有人站在我门口等,手中持的就是这两种花。
  他是童马可。
  还不等他开口,我就说:“没有用,永不会饶恕你。”
  童君少年时代的倔劲又出现,“我只是来道歉的……”
  我关上门。道歉,人们为所欲为,以为一声对不起可抵消一切。
  那日没有去上课,成日为自己悲哀,天下虽大,没有人的怀抱属于我,我亦不属于任何人。
  这样的年轻,便品尝到如此绝对的空虚。
  谁要是跑上来对我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真会把他的脑袋凿穿,而约翰正是那样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不想见他。
  对他说不舒服,看了医生,想休息,“不不不,千万不要来,不想见人,来了也不开门给你。”
  说完披上外衣出门去。
  去找童君。
  经过调查,找到他课室外,把他叫出来。
  见是我,他非常意外。
  到底长大了,而且心有愧意,他的语气相当平和,小心翼翼地说:“我在上一节要紧的课。”
  “还有多久?我在此等你。”
  “那倒还没有要紧到如此地步。”
  “我们可以谈谈吗?”
  “当然,今早我前来拜访,目的也正如此。”
  “今早我心情不好。”
  “看得出来。”
  “让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这是不是表示你已原谅我?”
  “不,我仍是妖女,令到惠某神魂颠倒万劫不复而不顾。”
  “他已结婚,你知道吗?”
  “谁?”
  “惠保罗。”
  “真的,这么快?”
  “何止如此,他并且已做了父亲。”
  再忧郁也禁不住露出诧异之情。
  “你看,他没有等周承钰一辈子,”童马可幽默地说,“我白白为他两肋插刀,瞎起劲得罪人。”
  我笑出来。
  “当年看到好友茶饭不思的模样,好不心疼。”童马可说。
  “这样说来,你倒是个热心人。”我说。
  “少不更事,好打不平,”他说,“后来一直想与你接触,但找不到你,学校与住所都换了。”我们走到校园坐下。
  “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他慎重地问。
  “记得你借我的书?”
  “你特地出来,交换书本?”他讶异。
  “不,想与你谈这本书。”
  他更奇,“谈一本三块七毛五的小书?”
  “是。”
  “我还没有看它呢。”
  “我可以把故事告诉你。”
  “周承钰,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
  “看,你如果没兴趣,那就算了。”
  “好好好,稍安毋躁。”
  “这本书有关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我开始。
  蛮以为他会打断我,蛮以为他会说:但所有的书中都有一名年轻的女主角。
  不过他没有。
  童马可全神贯注地聆听,他知道我有话要说,对我来讲,这番话相当重要,他是个聪敏的年轻人。
  “这名女孩是演员,十四岁那年,她认识了一个富翁,他已是中年人。”
  马可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啊原来是五月与十二月的故事,没有什么稀奇。
  我说下去:“他们住在一起多年。十九岁那年,她曾经想摆脱他,跑出来,嫁人,但事隔不久,她又回去再跟他在一起,直到她二十多岁,有一日,她拔枪将他击毙。”
  听到这个结局,马可吓了一跳,“多么畸形恐怖的故事。”
  我不出声。
  “但为什么书名叫做《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
  “他给她一座豪华的住宅,在大厅中央,他做了一只红色丝绒的秋千架子,每天晚上,他令她裸体在上面打秋干,给他欣赏。”
  童马可打个寒噤,“老天,可怕之至,你永远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我呆着一张脸。
  他温和地说:“把书扔掉,忘记它,我们到城里看迪士尼的幻想曲重演。”
  “我不想去,请送我回家。”
  “你花那么多时间出来找我,只为与我谈论书本情节?”
  “改天吧。”
  “周承钰,当你说改天,可能永远没有改天。”
  “那么就随我去好了。”
  “你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恍惚地微笑,“你又何尝不是。”
  我只想找个人倾诉这个故事,好把心中积郁散散。
  “好,我送你回去。”
  在途上他问了很多普通的问题,像“什么时候到马利兰的”,“念哪一科”,“要是选加州就碰不上了”,“生活好吗”等等。
  真的,要是到别的地方升学就碰不上了,但我怀疑舞池里来来去去就是这群人,都被指定在那个小小范围内活动,所以不必担心,总会遇上,总有事会发生。
  车子到家门。
  童马可问:“那是你的男朋友吗,成日盯住你。”
  曾约翰恼怒地站在门口,目光燃烧。
  “不,他不是我的男友。”我说的是真话。
  “你在这里下车吧,我不想挨揍。”
  我啼笑皆非。想一想,觉得这不失为聪明的做法。
  约翰没有再教训我。
  他脸上有股悲哀的神气,恼怒之外,精神萎靡。
  轮到我教训他,“约翰,你来这里唯一的目标是读书,心中不应有旁骛,要乖乖地看着文凭前进,家里人等着你学成回去做生力军。”
  他一听,知道是事实,立刻气馁。
  约翰有什么资格为女孩子争风喝醋闹意气,再晚十年恐怕都没有资格结婚,他父亲挺到他回去马上要退休,生活担子即时落在他肩上,弟妹都小,要熬到他们出身,谈何容易。
  虽然没有去过他家,也能想象到情况,人都不是坏人,但长期被困境折磨得心慌意乱,老人只图抓钱,孩子只想高飞,像约翰,巴不得速速进化,离开那个地方。
  过一会儿他说:“承钰,你说得太对了。”
  我倒有丝欣喜,“谢谢你。”
  他低着头,“我同你,永远无法走在一起。”
  “我们可以做老朋友,大家五十岁的时候,把酒谈心。”
  他看我一眼,“但你会与别人结婚。”
  “结婚?约翰,我永远不会结婚。”
  “这个预言说得太早了。”
  “才不,我心里有数。”
  “我才永远不会结婚,家母对家父失望,非要在我身上找补偿,谁跟我在一起,都会成为她的敌人。”
  “她所需要的,不过是一点安全感。”
  约翰不再谈论他的家庭。
  “我又能比你好多少,约翰,你是知道的,姓周的女孩住在傅家……”
  “怎么会这么怪,”约翰问,“从没见过你父母。”
  “所以,”我耸耸肩,“我不是不想吃苦,但总得储存一点精力,留待将来用,否则自十多岁开始,挨一辈子,太没有味道。”
  “我去做咖啡。”
  过一会儿他自厨房探出头来,表情怪异,“承钰,你在垃圾桶里烧过什么?一大阵味道。”
  “烧了一本书。”
  “为什么烧?很危险。”
  “憎恨它。”
  约翰不再言语。
  我们各有烦恼,各有心事,何用多问。
  一整个学期,都没有与傅于琛联络上。
  他仿佛忘记了我。
  仿佛。
  傅于琛做得那么成功,连我都疑惑他也许是真的忘了我。
  即使收到电报,他的措辞也轻描淡写,而且还不是直接寄给我的,一贯先经过曾约翰。
  谁能怪我叫约翰“经理人。”
  经理人一日不等到下课,便来接我放学。
  同学照例起哄,“他来接她了,他来接她了,宝贝,我来带你回家,哈哈哈。”夹杂着口哨声。二十岁出头的洋小子依然十分幼稚,不过肯花时间来嘲弄同学,也是一种友善的表示。
  我佯装听不见。
  应付任何事的最佳办法,便是装作听不见,对不起,我时运高,不听鬼叫。
  “什么事,约翰?”
  “傅先生下午来接你。”
  “下午,今天?”
  “飞机就到。”
  “接我回家,”我惊喜,“不用读书了?”
  约翰啼笑皆非,“你看你,一听到有机会躲懒,乐得飞飞的,心花怒放,不是,甭想了,是接你往意大利。”
  我更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去欧洲又何用他带领。”
  “是一位卡斯蒂尼尼先生要见你。”
  “是他,那个银色头发的可爱小老头,说得简单点,是我的第二任继父。他要见我,干么?”
  “我想傅先生会告诉你。”约翰说。
  “他几点钟到?”
  约翰看看手表,“这上下怕差不多了,来,同你去飞机场。”
  十分意外,难以置信,傅于琛终于肯来见我,还是为着第二个男人。仔细一想就释然,当然是为着别的男人,永远是为着第二个男人,不然他何必出现。
  他一个人来,马小姐没有随身跟着。
  尽量客观地看他,觉得他与我首次见到的傅于琛一点也没有不同,种种恩怨一幅一幅,在我脑海中闪过,不由得开口叫他:“付于心。”
  他抬起头来,眼光错综复杂,不知如何回答我。到底是个成年人,一下子恢复硬朗。
  当我不懂念付于心的时候,还叫过他博于琛。
  现在他栽培下,已是个大学生。
  约翰真是个好门生,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行李。
  傅于琛说:“约翰的功课名列前茅,承钰,你就不长进。”
  “我,”我指着自己鼻子,“我也已经是个优异生,约翰不同,他非要死读自虐不可,因为机会来得不易。”
  傅于琛不语,只是笑。
  但约翰却偏偏巴巴地提醒我,“你的机会也难得,承钰。”
  我一想,果然是,不由得说:“我恨你,关你什么事。”
  傅于琛摇头,“更放肆了,约翰,你自作自受,宠坏她。”
  “要他宠,他老几?是我自己宠坏自己。”
  约翰不再出声,知道讲错话,并且也已被伤害。
  “以后我同谁讲话,都不用你来加张嘴。”
  “好了,承钰,好了。”
  看着傅于琛的面子,才收了声。
  一直僵持到家。
  问傅于琛:“住我这里?我去准备。”
  他点点头,我刚有点高兴,他又说:“佩霞跟着就到,她会安排。”
  马佩霞,我低下头,不是她也是别人。
  “怎么,没人问我这次干什么来?”
  我已没有兴趣听。
  “那么我先上去休息一下,约翰,麻烦你七点半再跑一趟,去接马小姐。”
  傅于琛进卧室去,我收回目光,无意中瞥到约翰,他脸上充满嘲弄之意。
  我质问他,“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看我?”
  他沉不住气,“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句话使我忍无可忍,那几个字如剜进我心里去,伸手给他一记耳光,“你才死了这条心!”
  他没料到我会出手打他,面孔斜偏到一旁,就此转不过来。
  “讨厌。”我转身离开屋子。
  在街上用电话把童马可叫出来。
  他见了我笑,“又看完哪一本书,找我讨论?”
  我用手掠头发,不语。
  马可吃一惊,“你的手,什么事?”
  我低头一看,呆住,右手当中三只手指并排肿起瘀青,方才打约翰时用力过度受伤,可见是真生气。
  “哦,在门上夹的。”
  “很痛吧。”
  “不痛”
  “十指连心,怎么不痛?”
  “我没有心。”
  马可一怔,继而摇头,像是说“小姐脾气,无常天气。”
  “马可,你家境如何?”
  “过得去。”
  “你几时毕业?”
  “明年。”
  “马可,你可愿意娶我?”
  他打量我,但笑不语,吃手中的冰淇淋。
  “快决定,迟了就来不及,先到先得,只给你考虑三分钟。”
  他再看我一眼,还是笑。
  看,有时候,要将自己送出去,也不是容易的事。
  他终于慢吞吞地吃完冰淇淋,“你想气谁?”
  “不是为谁,为我,我需要一个家,需要一点盼望,一些寄托,有人爱护我照顾我,不能够吗?不应该吗?”
  “结婚也不能保证可以得到这些呀。”
  我颓然,“总得试一试,不然怎么知道。”
  马可搂着我的肩,在我脸颊上响亮地吻一下,“你真可爱,承钰,我爱你。”
  “对不起,我实在是憋疯了,原意并不如此。”
  “什么,要收回?不可以,我会永远记得,某年某月某日,有位漂亮的少女,向我求婚。”
  “三分钟己过,不再生效。”
  “让我们去看幻想曲,来。”
  我跟随他而去。
  躲在黑暗的戏院中,空气有点浑浊,马可握住我的手,我像个正常的少女约会男朋友。
  童马可异常欣赏该套动画片,一时随着音乐摇头摆脑,一时笑得前仰后合。
  散场后还津津乐道。我却连一格底片都没有吸收。
  这套电影每隔一段时间便重映,到三十岁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好好的看。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后的事了。
  散场出来,我们去吃比萨饼,我变得很沉默,右手手指已难以活动,隐隐作痛,最惨是无名指上还戴着两只当时流行的银戒指,勒住血脉,摘又摘不下来,十分吃苦,可见打人,手也会吃亏,当下十分无味。
  约翰只不过说了实话,我怎么可以动手殴打他,不禁为自己的粗暴叹息。
  “你总是心事重重,”马可说,“自十四五岁,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可是使人念念不忘的,也是这副神情,我好奇,承钰,能否把其中因由告诉我?”
  我恍惚地笑,“婚后自然告诉你。”
  回到家,只见一式的路易维当行李排在走廊间,马佩霞小姐已经大驾光临。
  她迎出来,“承钰,我们找你呢,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指指马可:“赴约。”
  马可有礼地招呼她。
  马小姐一身打扮像嘉莉斯姬莉,凯斯咪羊毛衫,窄脚管裤子,一条大大的喧默斯丝巾搭在肩膀上。一两年不见,她气色更好,神态更雍容,在傅于琛悉心栽培下,什么都能开花。
  当下她在灯光下细细看我,赞叹,“这些日子来,承钰,你出落得益发好了,活脱是个小美人。”一边向马可眨眨眼。
  马可知道我们有一箩筐的话要说,识趣地告辞。
  “那是你的男友?”马小姐笑问,“怪不得约翰垂头丧气。”
  “傅于琛呢?”我问。
  “还没醒,他一直不能在飞机睡。”
  “待会儿醒了,半夜谁服待他。”我坐下来。
  马小姐苦笑,“还有谁?”
  “你们路远迢迢地赶来,到底是为什么?”
  “他没说?”
  “还没有。”
  “卡斯蒂尼尼先生想见你,他重病垂危。”
  啊。我失声呼叫。
  “他亲自打电话给傅先生,他答应了他。”
  “我母亲是否仍与卡斯蒂尼尼在一起?”
  “是,她在他身旁。”
  “可怜的老头,临终还要对牢一只大喇叭。”
  马佩霞本来想笑,又忍住。
  隔一会儿我问:“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基度卡斯蒂尼尼要见我?”
  “我也这么问他。”房门口传来傅于琛的声音,他起来了,披着睡袍。
  “他怎么回答?”
  “他说,承钰的面孔,像他们的画家鲍蒂昔里笔下的天使,他愿意在死前再看见你。”
  我叹道:“奇怪的小老头。”
  傅于琛凝视我,“奇怪?并不,我觉得他眼光奇准。”
  马佩霞轻轻说:“承鲸有一张不易忘怀的面孔。”
  我不爱听这些,别转头,“我们几时出发往米兰?”
  “明天就去,约翰会替你告假。”
  “其实不必你们双双抽空来一趟。”
  马佩霞笑,“承鲸像是不想见到我们似的,但是我们却想见你,尤其是他,”她眼睛瞄一瞄傅于琛,“每次吃到桃子便说:承钰最喜这个。看到我穿件白衣裳,又说:承钰最喜欢素色。但实在忙,走不开……”
  我看住傅于琛,他也看住我。
  渐渐听不到马佩霞说些什么,走不开,可是一有借口,飞蛾扑火似的来了。
  我们融在对方的目光中。
  那是一个非常长的夜晚,他们俩没睡好,不停地起床踱步走来走去。
  我把储藏着的邮票盒子取出,将邮票一张一张铺床上细看,这是最佳催眠法,一下子就会累。
  然后在邮票堆中睡熟。
  第二天一早,马佩霞进来叫醒我,自我长发中将邮票一枚一枚取下。
  “要出发了?”
  她点点头。没有睡稳,一有了年纪,看得出来,眼圈黑黑的,又得比傅于琛更早起服侍他。
  一直到抵达米兰的第二天,她睡足以后,才恢复笑脸。卡斯蒂尼尼令管家来接我们,抱歉他有病在身,不能亲自出来。
  傅于琛看着我说:“他知道你与令堂不和,没令她来,多么体贴。”
  我说:“可惜最后还是不得不看到她。”
  不知她有没有继续胖下去。
  不知我到了四十多岁,会不会也胖得似一只蘑菇。
  卡斯蒂尼尼的大屋比照片中的还要漂亮,米兰脏而多雾,但他的庭院如凡尔赛宫。
  我转头回傅于琛一句,“也许三年前应该到这里来往,到今日意文已朗朗上口。”他与马佩霞都没有回答。
  我有点感激卡斯蒂尼尼,他提供一个机会给我,使我不致给傅于琛看死一辈子。虽然他与我亦无血缘关系,虽然我亦不过是从一个男人的家走到另一个男人的家,但到底是个选择。
  有了选择,别人便不敢欺侮你。
  管家叫我们随他走。
  经过大理石的走廊,我们到了玫瑰园,从长窗进入图书室,看到老人斜卧一张榻上。
  他似盹着,又似魂游,我心一热,趋向前去。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来,我在他身边蹲下。
  他瘦多了,整个人似一只风干水果,皱皮包着一颗核,肉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
  我转头看傅于琛,他们没有进来,只向我递一个眼色,然后跟管家离开。
  图书室中一点死亡的气息都没有,花香袭人,浓浓的甜味无处不在,有一只蜜蜂无意中闯入室来,阳光丝丝自木百叶窗缝透入,但基度躺在贵妃榻上,失去生命力。
  我在老基度耳畔轻轻叫他,“基度,基度。”
  他自喉头发出唔的一声。
  他们替他穿上白色的衬衣,还在他脖子上缚一方丝巾。
  “你叫我来,我来了,你要喝一口水?”
  “你来了。”他终于微微睁大眼,“安琪儿你来了。”
  他示意我握他的手。
  我照他意思做,那只不过是一些小小的骨头,每个关节都可以摸得出来。
  “你没有忘记老基度?”
  “没有。”
  “谢谢你来。”
  “你如何,你好吗。”我轻轻问他。
  “我快要死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因贴得近,长发垂下,扫到他衣裳。
  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我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也有一头这样长的鬈发,只不过是金色的。”
  “金发美丽得多。”
  “黑发也美。”基度的嘴角似透出一丝笑意。
  “她怎么了?”
  “她跟别人结了婚。”他苦笑。
  “啊。”
  “我是一个裁缝店学徒,她父亲拥有葡萄园,不能匹配。”
  “你们是否在一道桥畔相遇,如但丁与比亚翠斯?”
  基度吻我的手,“可爱的安琪,不不不,不是这样,但多么希望可以这样。”
  “我希望你会恢复健康,基度。”
  “你有没有想念我?”
  “有。”
  “你母亲?”
  “没有。”
  他又笑,“看到你真开心。”
  “我还没有谢你,多得你,我不用离开傅于琛。”
  “傅于琛有没有来?”基度说。
  “有。但他送我到美国留学,这两年一直没看到他。”我说。
  基度凝视我,隔一会儿,他问:“你仍然爱他?”
  我点点头,“很爱很爱。”
  “比从前还多?”
  “是,多很多。”
  “他可知道?”
  “我相信知道。”
  基度点点头,“你知道我为何叫你来见我?”
  “我不知道,或者因为我们是朋友。”
  “那是一个理由,另有一件重要的事。”
  也许是说话太多,他颊上升起两朵红云。
  他说:“那边有一杯葡萄酒,请给我喝一口。”
  我取过水晶杯子,给他喝酒。
  纱帘轻轻抖动,风吹上来柔软动人,之后我再也没有遇上更动人以及更凄凉的下午。
  基度顺过气来,“安琪儿,我将使你成为一个很富有的女孩子。”
  “我不明白。”
  “我会把半数财产给你。”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们是朋友。”
  “真是小孩子,”他又笑,“你使我无上快乐,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但我们只见过两次。”
  “那不重要,那一点也不重要,”
  “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换取自由,你可以追求一切,包括你爱的人。”基度双眼中像闪出光辉。
  我猛然抬起头,“是,”我说,“是是是是是。基度,多谢你。”
  他宽慰地闭上眼睛,说了那么多,有点力竭。
  “我母亲呢?”
  “我叫她暂时到别处去住一两日。”
  “你会不会给她什么?”
  “放心,她下半生会过得很好。”
  “基度,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我说。
  他没有回答,他喃喃地说:“那日,她站在橙树低下,小白花落在她金色的长发上,她十四岁,穿白色的薄衣……”基度开始用意文,我虽然听不懂,也知道那是一连串赞美之词,用最热情的口吻倾诉出来。
  他忽然握紧我的手,“我没有得到她,但安琪,你一定要追求你爱的人。”
  “我会的我会的。”
  他的手松开。
  “基度。”
  他没有应我。“基度。”
  他的双眼仍然睁着。
  我站起来,把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跑出园子,叫人。
  女仆带着护士匆匆奔至,一大堆人涌进图书室去。
  我站在花园喷水池旁,金色的阳光使我晕眩,这是我首次面对死亡,心中异常震惊。
  有一只手搁我肩膀上,我转头,是傅于琛。
  我连忙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原来人是会死的,原来相聚的缘分不可强求。
  我疑视傅于琛,像是想从他的瞳孔钻进去,永生永世躲在他的眼睛里,再也不出来。
  傅于琛没有拒绝。
  那夜我们在卡斯蒂尼尼的宅子里晚宴,人虽然去了,招呼客人的热情仍在,这是他的意思。
  没有谁吃得下东西,在这个时候,母亲赶了回来,接着是卡斯蒂尼尼的子女们,杨倩志女士没有空来应付同胞,只听到她用激烈的语气与夫家的人交涉。
  最后她以英语说:“为什么这么多东方人?问我,还不如去问马可波罗。”
  我们十分佩服她的机智。
  母亲块头又大了许多,吃美味的面食会令人变成这个样子,戴着许多笨重的首饰,好显得人纤细一点,裙子只好穿一个式样了,帐篷一般。
  马佩霞并不比她小很多,但是人家保养得多好,修饰得多好。
  我并没有与母亲说话,不等宣读遗嘱,我们一行三人便离开米兰。
  马佩霞自那次旅程开始,对意大利发生兴趣,她说:“衣服式样真美,许多在我们那里都买不到。”
  傅于琛说:“要做的话,我支持你,迟一步就成为跟风,什么都要快。”
  我不说什么。
  马佩霞温和地取笑我,“现在承钰是小富女了。”
  傅于琛维持缄默。
  “你打算怎么样?”
  我毫不犹疑地说:“收拾一下,跟你们回家。”
  “你还没有毕业呢。”马佩霞惊异地说。
  我反问:“你呢,你又大学毕业没有。”穿得好吃得好的女人,有几个手持大学文凭。
  她语塞,“但是你还年轻——”
  “我一生一世未曾年轻过,我从来没有做过小孩子。”
  “回家干什么?”马佩霞又问。
  “我自由了。不用再被送到那里去,或是这里去,不用与指定的人在一起生活。”
  “真是个孩子,说这些赌气话。”
  “还有,我可以忘记那该死的红色丝绒秋千架子!”
  “承钰,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哩。”
  傅于琛一直不出声,这些话其实都是说给他听的,相信信息已安全抵达。
  “你已经满十八岁,承钰。”
  “随她去,”傅于琛忽然开口,“任由她自暴自弃。”
  他没有等我,要与马佩霞两人飞回去。
  没料到马小姐说:“你先走,我还想在这边逛一逛,许久没有这样轻松。”
  这下子轮到我假装没听见。
  傅于琛动了气,也下不了台,第二天就独自动身回去。
  马佩霞不动声色。我很佩服她,将来我也会做得到,我要学她的沉着。
  约翰前来告别。
  “我知道你要走。”
  我拍拍他的手背,“你会成功的,曾约翰这三个字会街知巷闻,你会得到你认为重要的一切。”
  约翰啼笑皆非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算了,约翰,我们彼此太了解,我知你所需,你也知我的人生目标,何用多说。”
  他低下头。
  “你还有两年毕业,再隔两年拿个管理科硕士,咱们在家见面。”
  “周承钰,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彼此彼此。”
  “我们会不会有一天在一起?”
  “谁知道。”我忙着收拾。
  “你不关心吧。”
  “不,我不在乎,再见,约翰。”真不想给他任何虚假的盼望。
  他伤透心,反而平静下来。
  “有一个人,天天在门口等你,你离开那么久,他等足那么多天。”
  童马可。
  几乎把他忘怀。
  “等等就累了,也就转头等别人去了,放心,他不会呆在门口一辈子。”
  约翰摇头,“你不关心任何人是不是。”
  “说对了,有奖,我确是那样的人。”
  我把带来的收藏品小心翼翼地放入随身箱子中。
  “你只关心傅先生是不是?”
  “约翰,记住将来我们还要见面,你会到傅氏大厦办公。”
  他叹息,替我把箱子拿出去。
  马佩霞坐在会客室抽烟。
  马佩霞在听一张旧唱片,七十八转,厚叠叠,笨重的黑色电木唱片,一边唱一边沙沙作响,女歌手的声音也低沉,她唱: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我说:“那属于我母亲。”
  其实在那时,同学们已开始听大卫宝儿,只有我这里,像个杂架摊,古董店,什么都有。
  “怎么会保存到今天。”
  我说:“用来吸引中年男人。”
  马佩霞笑了。她一点也不生气,也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发誓要学她,她是我的偶像。
  当下我问:“你为什么留下来?”
  “帮你收拾这个摊子。”
  “不怕傅于琛生气?”
  “你还不知他的意思?我也不过是看他心意,替他办事而已。”她微微笑。
  “他想你留下来陪我?”我十分意外。
  马佩霞没回答,按熄了烟。
  为什么她看见的事我没看见?别告诉我她与傅于琛更熟,或是二十年后,我也可以看得这么透彻。
  “我不需要人帮。”
  “我知道,他不知道。”马佩霞说。
  “他应该知道。”马佩霞,你别自以为是傅于琛专家好不好。
  马佩霞不再回答,“我们走吧。”
  约翰进来说:“车子在门口等。”
  马小姐说:“谢谢你,约翰。”
  约翰又说:“对了,那个人也在门口等。”
  马小姐笑,“才一个?我以为承钰一声要走,门口起码站着一队兵,齐奏哀歌。”
  约翰一点表情也没有。
  打开门,看见马可站在那儿,他一个箭步上来,“承钰,”随即看到马小姐及我们的行李。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回家。”
  “几时再来?”
  我有点不耐烦,“不知道,也许永不回来。”
  马可很震惊,“我以为……我们不是要结婚吗?”
  我笑吟吟,“三分钟,你有过你的机会,没抓紧。”
  “承钰,太笑话了,当时你不是认真的。”
  “我发誓我认真,要怪只好怪你自己。”
  我上车,他的手搭着车框,“承钰,我会来找你。”
  “是吗,你往哪儿找?”
  约翰也跟着上车,吩咐司机开车,只剩下童马可一个人站在路边。
  我没有回头去看他。
  隔一会儿,马佩霞说:“他会追上来的。”
  我笑说:“我同你赌一块钱。”
  “好,一言为定。”
  马佩霞又问:“他曾向你求婚?”
  “真不幸,是我向他求婚。”
  “什么?”
  “他没有答允,只好作数。”
  马佩霞笑起来,“有这种事!”
  约翰在飞机场与我们道别,我紧紧握他的手,叫他用功读书。
  约翰说:“我仍然是感激的,没有你,我得不到上学的机会,承钰,你间接成全了我。”
  他的双目润湿,约翰自有苦哀,我搂着他肩膀,“回来我们再吃饭庆祝。”
  马佩霞向我递一个眼色,我只得放开约翰。
  感觉上好过得多,这一次与马小姐一起,乃是给她面子,不是给她押着走。
  在飞机上被困舱中,我们谈了很多。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一男一女在长途飞机中相遇,一起吃一起睡,小小空间,无限沉闷,待下飞机的时候,已经可以结婚。
  婚姻根本就是这么一回事。
  马小姐说放弃功课是最可惜的。“但,如果时间必须用来做更重要的事,又另作别论。”
  她是一位很开通很明白的女士。
  “其实,你与傅于琛并不熟稔。”马佩霞说。
  “怎么会,我七岁就认识他。”我说。
  “你眼里的傅于琛,不过是你想象中的傅于琛。承钰,有很多时候,想象中的事与人比真实情况要美丽得多。”
  “傅于琛有什么不好?”
  “不忙护着他,这次回去,你们自然会有更深切的了解。”马小姐说,“这两年,他仍住在你们以前的房子里。”
  “你们俩没有同居?”
  马小姐面孔忽然飞红,“啐,谁与他同居。”
  我纳罕,仔细打量她的眉眼,可真是一点作伪也没有的呢。
  “他只得你一个女朋友是不是。”
  “怎么来问我,我怎么知道,应当问他去。”
  “别担心,我会。”
  马佩霞沉默一会儿,忽然说:“我也想知道。”
  “看样子,你对他的认识也不够。”
  马佩霞说:“谁认识他?没有人。”
  我认识。只是马佩霞不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
  我俩在飞机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吃完一餐又一餐,不知过了多久,飞机才降落陆地。
  双脚一碰到地上,我就知道,不再可能与马佩霞有那样由衷的对白。
  她把我送回家中,然后自己回公寓。
  女佣都换了,两年没回来,一屋陌生的面孔。
  第一件事是回睡房去,推开房门,只见陈设同以前一模一样,对别人来说,两年也许不是一个太长的日子,但对我来说,却天长地久,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坐在床沿发呆。
  马佩霞打电话过来,“他要我同你说,不回来吃饭,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不用,我都吃不下。”
  “明天见。”
  放满一大缸水,取起放浴液的水晶瓶子,打开嗅一嗅,仍然芬芳扑鼻。
  我离开过傅于琛,抑或根本没有?当中那段日子已经消失,两头时间被黏在一起,像电影底片,经过剪接,没有男主角出场的部分放弃。
  我浸在一大缸水中,连头发面孔都在水底,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我们母女俩并没有即时取到意大利人的遗产,他的成年子女因不服气向当地法庭提出诉讼,直闹了一年。
  傅于琛站在我这边,他为之再三惊叹,同马佩霞说:“我们傅家也有一笔基金,指明要第一个孙儿出生,才可动用,但我情愿这笔款子死去,也不要后代,一个人连遗嘱都不被尊敬,还成什么世界,”
  他也为争遗产经过非常冗长的官司,他父亲临终想起他,决定把他一切赠给儿子,他的姐姐们偏偏认为老父去世之前有好一段日子已神智不清,努力在法庭上证明生父是一个疯子,而同父异母的兄弟是伪充者。
  所有这些,只是为着钱。
  自然,他赢了官司,他的律师群也足以下半生无忧无虑地生活。
  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
  马小姐说:“他们是应当生气的……什么也得不到,一定是东方女人懂得巫术的缘故。”
  傅于琛说:“谁叫他们不懂!”
  马佩霞说:“人的思路不是这样想的,没有人会承认己过。”
  “但是老头临终前只想见承钰一个人,他不想见那些子女。他在长途电话中求我,我原本拒绝。但他一直求,声泪俱下。卡斯蒂尼尼族在老头生前为什么不下点功夫?至少找张灵符来贴上,免得老头遭鬼迷,岂不省下日后的官司。”
  母亲与我终于得到那笔遗产。
  我没有见到她,据说她很满意,她对傅于琛说:“承钰那一半,我不介意,他原打算捐给慈善机关,他同我说,他痛恨他的家人,他们把他当白痴,从来不相信他会下狠心。”
  就是在那一年,马小姐开设时装店,开头她并没有把最有名的几只牌子介绍到本市来,本钱太贵,格调太高,利润没有保障。
  马小姐选的货全属中下,质地非常的差,缝工奇劣,但颜色与款式都是最新的,一试身,女孩子很难舍得不买,因为看上去实在太精神太漂亮。
  她赚了很多。
  直到发了财,才渐渐接名牌立万儿,但她一直怀念海盗时期,一百块本钱的裙子标价一千二。
  那一年我并没闲着,太多的人约会,太多地方去,太多嗜好。
  每个下午,傅于琛看着我回马佩霞的公司学习,看着一箱箱的衣服运来,真是引诱,但我永远白衬衫松身裙,意志力强。
  这时候,裤管又开始窄,上身渐渐松,马佩霞找我拍了一大堆照片,替她服装店做广告,那时,模特儿的费用高,她又没有成名,没有人卖账,每个人都不想接她的生意,叫一个很高的价钱,好让她知难而退。
  她退而求其次,找了我,以及一个在读工学院的男孩子来拍照。
  那男孩子才比我大三岁,但鬼主意多得不得了,随身所带的是只破机器,马佩霞看着皱眉头,忍不住手买两只好的照相机给他用。
  就这样,半玩半工作,我们拍了足有一千张照片,冲出来后,连设计广告都一手包办,就是这三人党。
  摄影美工师叫郭加略。
  因为年轻,我与加略有时一天可工作二十小时,有时通宵,他有狂热,我爱玩,累了只往地板上躺一躺。一天之内他可以叫我换五六个发式,化妆改了又改。
  马佩霞来视察时说:“幸亏年轻,换了是我,这样玩法,包管面皮与头发一齐掉出来。”
  照片一刊登出来,马上证明盲拳打死老师傅,行内人非常震惊,马佩霞立即与郭加略签了张合同。至于我,她不担心,“合同也缚不住她。”
  应该怎么形容郭加略呢,他是美的先知,品味奇高,从不钻研,只靠直觉,喜爱创作,拒绝抄袭,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最重要的是他不孤僻。
  郭加略不但努力,更有幽默感,失败再来,一直没听他说过怀才不遇这种话,也许没有机会,尚未毕业就有合同在手,也算是天之骄子。
  马佩霞说:“又一个好青年。”
  我明白她的意思,“他有女友,交了有好几年。”
  “怎么没见过?”
  “他不一定要把那一面给我们知道。”
  “你呢,你有无知心男友?”
  “滚石不积苔,傅于琛都不让我在一个城市好好定居,哪里会有朋友,他分明是故意的。”
  “加略不是很好?看得出他喜欢你。”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马佩霞忽然问:“你是君子吗?承钰,你是吗?”
  “在郭加略面前,我绝对是君子。”
  马佩霞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三人,迅速在这一行得到声誉。在我自己知道之前,周承钰已成为著名的摄影模特儿。
  傅于琛取笑我,“我还以为承钰会成为大人物,一言兴邦,没晓得她靠的是原始本钱。”
  马佩霞说:“她还年轻,你让她玩玩。”
  “这一开头,人就定型,以后也只有往这条路子上走。”
  马小姐说:“也没有什么不好。”
  傅于琛说:“是没有不好,但我原以为傅厦可以交给她。”
  马佩霞笑,“不必失望,交给我也是一样,一幢三十多层大厦还推来推去怕没人要。”
  我知道傅于琛的意思。
  他想我拿公事包,不是化妆箱。
  傅于琛说:“美丽的女子倘若不靠美色工作,更加美丽。”
  他指的是长得美的天文学家、医生、教授。人们始终把职业作为划分势利的界限。
  我终于说:“但那是要寒窗十载的。”
  傅于琛问:“你急着要干什么,有猛虎追你?”
  我微笑,不出声。
  我想说:我忙着追你呀。
  傅于琛似乎明白,他避开我的眼光,将白兰地杯子放在茶几上,但我看见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溅出来,为什么,他的手颤抖了吗?
  我说:“当我输了好了,我曾与你击掌为盟,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
  马佩霞说:“还没开头,怎么算输,十年后再算这笔帐未迟。”
  “十年后!”我惊叹。
  “对承钰来说,十年是永远挨不到头的漫长日子。”马佩霞笑。
  我去伏在她背后,也笑。我们培养出真感情来,反而冷落傅于琛。
  “我去拿咖啡来。”马佩霞说。
  趁她走开,傅于琛问我:“你要搬出去?”
  他永远是这样,非得趁马小姐在场,又非得等马小姐偶尔走开,才敢提这种话题。
  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当我透明,有时在走廊狭路相逢,招呼都不肯打一个,仿佛我是只野兽,他一开口,就会被我咬住,惟有马佩霞可以保护他。
  我为这个生气。
  故此淡淡说:“房子都找到了,郭加略替我装修。”
  傅于琛干笑数声,“嫌这里不好?”
  “不,我不能再住这里。”
  “还是怕人闲话?”
  “一日不离开这里,一日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地位均等,所以马小姐不愿与你正式同居。”
  “你想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自力更生,你知我一直想自力更生。”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即使没有卡斯蒂尼尼的遗产,你也可以做得到,一向以来,我高估你的机心,低估你的美貌,在本市,没有被埋没的天才或美女。”
  “你并不太注意女性的相貌,”我说,“城里许多女子比马小姐好看。”
  傅于琛失笑,我刚想问他笑什么,马小姐捧着银盘出来。
  “在谈些什么?”
  “美貌。”傅于琛说。
  “承钰可以开班授课。”
  “我,”我先是意外,后是悲哀,“我?”
  “怎么,”马小姐问,“还没有信心?”
  “都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追求我。”
  话才说完没多久,过数日,郭加略把一张畅销的英文日报递给我,叫我看。
  他讶异极了,“这是你吧。”
  报纸上登着段二十厘米乖十厘米的启事:“不顾一切寻找周承钰,请电三五七六三,童马可。”
  老天。
  我把报纸扫到地下。
  “漂亮女子多残忍。”郭加略笑我。
  我白他一眼,不出声。
  郭说下去,“你们是几时分手的?他没想到周承钰小姐在今日有点名气,这则广告刊登出来,当事人未免难为情。”
  “也许有人会以为它是宣传。”
  “这主意倒不错,只是宣传什么呢?”
  马佩霞在吃中饭的时候说:“快同他联络,不然如此触目的广告再刊登下去,不得了不得了。”
  我恼怒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广告,我没见过!”
  马佩霞叹口气,“要是不喜欢他呢,他会飞也没用,跪在你面前也不管用,真奇怪,真难形容。”
  “谁跪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
  “对,你没看见。”马小姐一贯幽默。
  “我有什么能力叫人跪在我面前。”
  “这个人既然来到此地,就不会干休,他有法子把你找到。”
  “我拨电报警。”
  在那个夏天,我搬了出来住。房子就租在隔壁,露台斜对面可以看见傅家,我买了几架望远镜,其中一台百五倍的,已经可以把对面客厅看得很清楚。
  郭加略问:“承钰,你对天文有兴趣?”
  “是。”我说,“你知道吗,月球的背面至为神秘,没有人看得见,没有地图。”
  “我只知月球有个宁静海,名字美得不得了。”
  其实那颗星叫傅于琛。
  对他,我已有些心理变态。每夜熄了灯,坐在露台,斟一杯酒,借着仪器,观望傅于琛。马佩霞几乎隔一日便来一次,这事我完全知道,别忘记我以前便是住在那屋子里,但是将自己抽离,从遥远的地方望过去,又别有一番滋味。
  我学会抽烟,因为一坐几个小时,未免无聊。
  马佩霞最近很忙,但仍然抽时间出来,为他打点琐事,她是他的总管家,这个地位,无人能够代替,马小姐越来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风度,真令人适意,很多时候,气质来自她的涵养功夫,她是更加可爱了。
  傅于琛很少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他俩一坐下就好似开会似地说个不停,傅睡眠的时间每日只有五六小时,半夜有时还起身。
  这件事在一个多月后被拆穿,结束津津有味的观察。
  清晨,我还没睡醒,他过来按铃。女佣人去开门,他抢进来,扯住我手臂,将我整个人甩出去,摔在沙发上,然后扑向露台,取起所有望远镜,摔个稀烂。
  我不声张,看着他,他用尽了力气,怒火熄掉一半,只得坐下来,用手掩着面孔,叹一口气。
  他说:“是我的错,养出一只怪物来。”
  我们许久没有出声,也好,能为我生气已经够好。
  走过去,想亲近他,他却连忙站起来避开。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不再对我好?”
  “你已长大,承钰。”
  “我等我长大已有良久,你等我长大也已有良久,你以前时常说:承钰,当你长大,我们可以如何如何,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不,你没有,你变为另外一个人,我对你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回大学念博士,帮你征服本市,抑或做只小狗,依偎你身旁?”
  “我不想与你讨论这个问题,你有产业,有工作,有朋友,你不再需要家长,是,你盼望的日子终于来临,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
  “不要拒绝我。”我趋向前,声音呜咽。
  “有时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承钰,永远像第一次见到你那样可爱精灵。”
  “付于心。”
  “不,傅于琛。”
  禁不住紧紧拥抱。我的双臂箍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怎么样都躲不过我,不可能。
  二十一岁生日来临,傅于琛为我开一个舞会。
  早几个月,他已开始呻吟:“承钰都二十一岁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百忙中都会拨出一点时间来,用手托住头,微笑地思索过去。
  “二十一岁!”他说。
  又同马小姐说:“我们老了。”
  马佩霞笑答:“还不致于到那个地步。”
  “我已经老花了。”傅于琛失望地说。
  我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呆,随即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
  连傅于琛都逃不过这般劫数,像他那样的人,都会有这一天,太好玩。
  傅于琛恼怒地看着我,“承钰你越来越残忍可怖。”
  “咦,待我老花眼那一日,你也可以取笑我呀,我不介意,那一日总会来临。”
  “待那一日来临,我墓木已拱。”
  “不会不会不会,二十五年后,你还老当益壮,”马佩霞说,“风度翩翩,只不过多一副老花眼镜。”
  傅于琛对马小姐控诉,“你看你栽培出来的大明星,这种疲懒邋遢的样子。”
  我静下来,他一直不喜欢我的职业,他希望我成为医生、物理学博士,或是建筑师,起码在学校里呆上十年,等出来的时候,已经人老珠黄,不用叫他担心,我太明白。
  “人家在天桥上镜头前穿绫罗绸缎穿腻了,在家随便一点也是有的。”马佩霞为我解释,“国际摸特儿都有这个职业病,平时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
  “她小时候是个小美人,记得吗,”他问马佩霞,没当我在场似的语气,“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
  马佩霞在深意地看着我。
  我把长发拨到面孔前,装只鬼,无面目见人。
  舞会那日,一早打扮好,没事做,坐在房间里数收藏品。
  两张由傅于琛寄给我的甫士卡经过多年把玩,四只角已残旧不堪,钢笔写的字迹也褪掉一大半,令我觉得唏嘘,原来甫士卡也会老也会死。
  那只会下雪的纸镇,摇一摇,漫天大雪,落在红色小屋项上,看着真令人快活。莱茵石的项链,在胸前比一比,比真宝石还要闪烁。
  其实我并没有长大,内心永远是七岁的周承钰在母亲的婚宴中饥寒交迫。
  只不过换过成人的壳子,亦即是身躯,傅于琛就以为我变了个人,太不公道。
  放邮票的糖果盒子已经生锈,盒面的花纹褪掉不少,但它仍有资格做我的陪葬品。
  还有傅于琛替我买的第一支口红,只剩下一只空壳,他带回来的第一条缎带、太妃糖的包装纸……
  我开心得很,每件物品细细看察,这个世界,倘若没有这个收藏品,根本不值得生活下去。
  没发觉有人推门进来,“你蹲在那里干什么?堵夫绸容易皱。”
  我抬起头,是傅干琛,他过来接我往舞会。
  急于收拾所有的东西,已经来不及,都被他看见。
  他震惊,“承钰,你在干什么,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也索性坦然,“我的身外物。”
  “老天,你一直保存着?这是,唷,这张甫士卡……”他说不出话来。
  我取过缎子外衣,“我们走吧。”
  这时他才看到我一身打扮,眼光矛盾而迷茫,手缓缓伸过来,放在我肩膀上。
  我轻轻地说:“听见吗,要去了,音乐已经开始,我们可以跳舞。”
  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
  门口传来马小姐的声音:“承钰,打扮好没有?今日你可是主角。”
  傅于琛才自梦中醒来,替我穿上长袍。
  马佩霞看到,呆一呆,随即赞叹,“来看这艳光。”
  我只说:“二十一岁了。”
  还要等多久呢?
  舞会令我想起母亲与惠叔的婚宴,不过今日我已升为主角,傅于琛就站在左右。多少不同年纪的异性走到我身边来说些颂赞之词,要求跳半只舞,说几句话。女士们都说,周承钰真人比照片好看。
  站得腿酸,四周围张望,看到舞厅隔壁的一个小宴会厅没租出去,我躲开衣香鬓影,偷偷溜到隔壁,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
  一口饮尽手里的香槟,嘴里忍不住哼: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黑暗中有一把声音轻轻地问:“谁的灵魂?”
  我吓一跳,弹起来,忙转过头去,只见暗地里一粒红色火星,有人比我捷足先来,早已坐在这里抽烟。
  “谁?”
  “慕名而来的人。”
  我又再坐下来,轻笑,“要失望了。”
  “本来已觉失望,直到适才。”
  “啊,发生什么事?”
  “你进来,坐下,唱了这首好歌。”
  我听着他说话。
  他补一句,“证明你有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
  “说给你听,你会记得吗?外头统共百多名青年俊才,你又记得他们的名字?”
  我纳罕了,“那你来干什么,你同谁来?”
  “我代表公司。”
  “你是马小姐的朋友。”
  他没说话,深深吸烟。
  我无法看清楚他面孔,取笑他,“你是神秘人。”
  他不出声,并没有趁势说几句俏皮话。
  我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好特别的一个人,强烈的好奇心使我对他的印象深刻。
  “承钰,承钰。”马小姐的声音。
  “快去吧,入席了。”
  “你愿意与我一起进去?”
  “不,我这就要离开。”
  “为什么?”我失望。
  “回公寓看书,这里太闷。”
  这话如果面对面说,我会觉得他造作,但现在他连面孔名字都不给我知道,显得真诚。
  “承钰。”郭加略走过,“承钰。”
  “全世界都来找你。”他轻笑。
  我只得站起来,“再见。”我同他说。
  “再见。”
  我又停住脚步回头,“告诉我,我今夜是否漂亮。”
  他略觉意外,“你是周承钰,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漂亮,你像一只芭比娃娃。”
  我啼笑皆非,“谢——谢——你。”
  “有没有找到承钰?”
  是傅于琛,每个人都出动找我。
  “这里。”我亮相。
  “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过来。”
  傅于琛拉起我的手,第一次,第一次我没有即时跟他走,我回头看一看房间。
  那夜我们在饭后跳舞,气氛比想象中热烈,各人都似约定要好好作乐,舞着舞着,郭加略带头,把所有在场的模特儿排成人龙,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腰,跳起仑巴舞来,我招手唤傅于琛,但他没有加入。郭加略一手把马小姐带入我们的队伍,跳得香汗淋漓。
  真腐败是不是,喝香槟,跳热舞,谈恋爱,都是私欲,世纪末的坠落,这般纵情享乐,义无反顾,因为吃过苦,所以怕吃苦,因为明天也许永远不来,因为即使有一万个春天,也未必重复今宵这般的良夜。
  跳至脚趾发痛,音乐才慢下来。
  傅于琛过来说:“该是我的舞。”
  “马小姐呢?”
  “去补妆。”
  汗水也把我脸上的化妆冲掉七七八八,头发贴在额前颈后,绸衣上身几乎湿透,谁在乎,我想我的原形已经毕露。
  傅于琛说:“年轻人总是不羁的。”
  我抬起头来。
  “那个登报纸广告的青年,有没有找到你?”
  “什么,啊,那一位,我不关心。”
  “佩霞说他找到她店里去要地址。”
  我说我累了。
  目光四处游走,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暗厅里的人,他应该长得怎么样?低沉有魅力的声音,应该配合端正的面孔。
  “你在想什么?”傅于琛狐疑地问。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
  “从前与你在一起,你从无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看着他,温和地笑,“从前我还未满二十一岁。”
  客人陆续散去,临走前,我回到那个小宴会厅去,开亮灯,厅内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打道回府。
  倘若真要找出那个人,或者也可以学童马可,在报上登一段广告,不顾一切寻找……那真的需要若干勇气,我比较爱自己,不肯做这等没有把握的事。
  过了这一个生日,真正红起来,推掉的生意比接下来的多,即使接下来的工作,己排至第二年年中。定洋都依马佩霞的意思,叫他们折美金送上来,马小姐是我的经理人。
  郭加略已摸熟我每一个毛孔,拍起照来,事半功倍。
  我问他:“还能做多久?”
  “十年。”
  “要命。”马上泄气,瘫痪在地上。
  “喂,敬业乐业。”
  “我想结婚。”
  他大笑,“你可以,你有钱。”
  “你们一听见结婚两字就笑得昏过去,为什么?”
  “要不要试一试?聪明人不必以身试法。”
  “你可结过婚?”
  “承钰,你太不关心四周围的情况,我认识你时,早已结婚。”
  我怔怔的,“他们没说起。”
  “我这段婚烟维持得不容易,”加略洋洋得意,“职业是同漂亮女人混,妻子却能谅解,从不盯梢。”
  “可是你仍然不看好婚姻。”
  “独身人士往往可以在事业上去得更远更高。”
  “为什么?”
  “你这只蠢鸡。”
  “对不起,承钰,关于你的传说太多,老以为你是只妖精,谁知是这么一个普通女孩,唉。”
  我黯然,“别瞎捧人,才没资格做普通人呢。”
  马佩霞进来,“承钰,伊曼纽尔标格利王朝在此地找人,你去试一试。”
  “咦,他们我的是单眼皮高颧骨,皮肤蜡黄,稻草似黑发,我干不来。”
  “不一定,去试试。”
  “要不就得长得像只鬼,他们以为东方女人不是婢妾就是鬼,不会让我们以健康的姿态出现。”
  “去不去试?”
  “不去。”
  “标格利派来的人是华人。”
  “哎呀呀,更加坏,一定是犹太人打本捧红的,衣锦荣归,我可不去受这个气。”
  郭加略立即说:“好好好,不去不去,反正周小姐也不过是闲得无聊,玩玩模特儿,又没打算未真的,谁去接受挑战,大不了结婚去,嫁妆丰厚,怕没有人要?”
  我霍地转过身子去瞪住郭加略,他吐吐舌头,退后一步,像是怕我揍他。
  我笑起来,他们都宠我,我知道。
  “你们都想甩掉我,几次三番叫我昭君出塞。”
  马小姐忠告,“去试试,要不就不入行,否则就尽量做好它。”
  “在本市也不错呀,一个由我做广告的牛仔裤,一季卖掉七万条。”
  “一个城市同三十个城市是不同的。”
  “我们不用这么早担心,也许连开步的机会都没有。”郭加略又在那里施展激将法。
  “明天几点钟?”
  “上午十时。”
  “我有一张封面要做。”
  “已替你推掉,改了期。”
  我懊恼地点起一枝烟,“傅于琛一直不喜欢我靠色相吃饭,越去得高,他越生气。”
  马小姐说:“管他呢。”
  我吃一惊,从来没想过可以不管傅于琛,也没想到这话会出自马佩霞之口,呆半晌,细细咀嚼,真是的,管他呢,越是似只小狗般跟在他身后,他越是神气。
  我按熄香烟,掩着胸口,咳嗽数声。
  马佩霞问:“要不要同你一起去?”
  “不用。”
  “烟不必抽得那么凶。”郭加略说。
  “是,祖奶奶。”
  我果然去了。
  粗布裤,白衬衫,头发梳一条马尾巴,到了酒店套房,才后悔多此一行,城内但凡身高越过一六五厘米的女子全部在现场,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看到我,都把头转过来,表示惊异,随即又露出敌意,像在说:“你走到哪里都看到你。”我只得朝几位面熟的同行点点头。
  真抱歉我不是个隐形人,骚扰大家。
  怎么办呢,走还是留下?
  没有特权,只得排排坐,负责人出来,每人派一个筹码,我的天,倘若就这么走,郭加略又不知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可是如此坐下去,怕又要老半天。
  正在踌躇,又发觉轮得奇快,平均一个女孩不需一分钟便面黑黑自房内被轰出来。
  暗暗好笑,当是见识一场也罢,二十分钟不到便轮到我,我一站起来,大伙全露出幸灾乐祸之情,我朝众女生做一个不在乎的表情。
  推开门,只见一排坐着三位外籍女士。“早。”我说。
  我在她们面前转个圈,笑一笑,自动拉开门预备离开。
  其中一位女士叫住我,“慢住,小姐,你的姓名。”
  “周承钰。”
  咦,已经超过一分钟,怎么一回事,莫非马佩霞已替我搭通天地线。
  只见内室再转出一位男士。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靠着门框,看住我。
  我也看向他。他身上穿着本厂的招牌货,一股清秀的气质袭人而来。
  他轻轻咳嗽一声,“好吗?”
  听到这两个字,我浑身一震。
  他笑了。比傅于琛略为年轻,却有傅当年那股味道,我即时受到震荡。
  我当然认得这位先生,以及他的声音。
  “你也好。”但是不露出来。
  已经二十一岁,不可以再鲁莽。
  “袁先生,”其中一位女士说:“就是周小姐吧。不用再选了”
  他抬起头,“是的,不用再选,请她们走吧。”
  我指着自己的鼻于,“我?”
  四位选妃人答:“是,你。”
  “请坐,这份合同,请你过目。”
  “我要取回去研究一下。”
  “自然自然。”
  我取过合同,放进手袋,再度去开门。
  只听得身后传来声音说:“你的灵魂儿好吗?”
  声音很低微,旁人根本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这句话,清晰地钻入我耳朵中,舒服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
  不应再伪装了吧。
  我转过头来说,“它很好,谢谢你。”
  之后的事,如他们所说,已是历史。
  一个月之后我已决定与袁祖康去纽约。
  马佩霞说:“傅于琛要见你。”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但是我不想见他,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与袁祖康一到纽约便要结婚。”
  “你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多么危险。”
  “我己习惯这种生活。”
  “承钰——”
  我做一个手势,温和地说:“我们一直是朋友,互相尊重,别破坏这种关系。”
  她蹬一蹬足,面孔上出现一种绝望惋惜的神色来,我被马小姐弄得啼笑皆非。
  “看,我不是患绝症,马小姐,别为我担心好不好?祖令我快乐,无论在事业上或是生活上,他都可以帮我,是我最理想的对象。”
  马小姐低下头。
  “我爱祖。”
  “是吗,你爱他?”
  “当然!”
  “不因为他是傅于琛的替身?”
  我霍地站起来,铁青着面孔,“马小姐,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毋须向你解释我的行为,我已超过二十一岁,而且你亦不是我家长。”
  “为着一个陌生人同我们闹翻,是否值得?”
  “你们,”我冷笑,“你们不过是你同傅于琛,还有什么人?别把‘你们’看得这么重要,这个世界还不由你们控制统治,少往脸上贴金,这上下你们要宠着我,还看我愿不愿意陪你们玩,别关在傅厦里做梦了!”
  我抢过外套离开她。
  我们!最恨马佩霞这种口气,她哄住他,他又回报,你骗我,我骗你,渐渐相信了,排挤丑化外人,世界越来越小,滴水不入。马佩霞扮演的角色最不可恕,傅于琛愿意接受蒙蔽亦愚不可及。
  谁关心,美丽的新世界在面前。
  马佩霞忽然说:“承钰,如果那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可以走。”
  我沉默了,非常感动。
  隔很久,仍然硬起心肠说:“你一整天都与我打谜语,傅于琛,他只不过是我义父。”
  马佩霞长叹一声,她取起外套,告辞。
  我追上去,“仍然是朋友?”我牵牵她的衣角。
  “我不知道。”她像是伤透了心。
  “让我们忘记傅于琛,”我说,“他不是上帝。”
  “承钰,别欺骗自己了。”她推开我的手离去。
  这句话使我沮丧一整个上午,下午祖康带我出去玩水,晒得皮肤起泡,疯得每一条肌肉都酸痛,精神才获得松弛。回家还嘻嘻哈哈,他一手把我抱起,我们大力按铃,女佣开门,一眼看见傅于琛坐在那里。
  祖说:“咦,有客人。”他很自然放我下来。
  傅于琛面孔难看得不得了,他说:“我想与承钰单独谈谈。”
  祖转头问我:“这人是谁?”也十分不悦。
  “我的监护人。”
  “我八点钟来接你去吃饭。”祖离去。
  傅于琛厌恶地看着我,“看你,邋遢相,皮肤同地板一样颜色,头发都晒黄了。”
  “你要说什么?”我倒在沙发里。
  “袁祖康做什么职业?”
  “他在纽约标格利负责统筹模特儿。”
  “扯皮条。”
  我不怒反笑,“好好好,那么我是他旗下最红的小姐。”
  “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走,用用你的脑。”
  “你完全盲目地反对,为什么?”我说。
  “你不会有幸福。”傅于琛说。
  “我们走着瞧。”
  “不要冒这个险。”
  “我一定要去纽约闯一闯,输了,回来,有何损失?”
  “他会伤害你,他是个花花公子,我早已派人揭了他的底牌,他上一任妻子比他大三十岁。”
  “或许他喜欢老女人,”我停一停,“正如你,你喜欢年轻的女孩。”
  他听到这句话,浑身毛孔竖起来,瞪着我,像是胸口挨了一刀,眼圈发红。
  当时只觉得真痛快,他要伤害我,没料到我已练成绝世武功,他反而吃亏。
  年轻的我,手中握着武器,便想赶尽杀绝。
  “如果我恳求你,你会不会留下来?”
  他,傅于琛,终于也会开口求人。我站起来,“我得去淋浴,盐积在皮肤上是件坏事,我且要去吃饭。”
  “承钰!”
  “你要我留下来干什么?过一阵子还不是摆摆手挥我去,不如让我开始新生活。”
  “不是与他。”
  “那与谁呢,总得有个人呀,你喜欢谁,保罗?约翰?马可?”
  “你要怎样才肯留下来?”
  “这话叫人听见,会起疑心,谣言越传越厉害,于你更无益,这像什么话呢,你我竟讲起条件来。”
  “承钰,我没想到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我只想离开你,忘记你。”
  “你会回来的,承钰,请记得这只舞的名字。”
  我喉咙干涸,握紧着拳头,看着他离去,生命有一部分像是随他消失,身体渐渐萎靡。
  我与祖在一星期后前往纽约。
  我们随即注册结婚。
  当夜有一个女人打电话到公寓召他,他对我说:“对不起,亲爱的,我出去一下。”
  这一去便是一个星期。
  据祖的解释是,朋友同他闹着玩,哄他上了游艇,船驶出公海,他根本无法回来,除非游泳,但是他怕有鲨鱼。
  我记得我回答:“那是个好故事,有没有考虑往荷里活发展?他们那里需要编剧。”
  一结婚便成为陌生人。
  但是祖对我有好处,他带我打入他的社交生活圈子,洗掉我的土气,对于纽约客来说,即使你来自金星,你还是一个土包子,他们没有公然瞧不起我,也没有正视我,我把握机会认真吸收。
  袁祖康纵有一千一万个缺点,他不是一个伪善的人。
  而且他是他那一行的奇才,他遵守诺言,助我打入国际行列,不到一年,我已是标格利屋的长驻红角,再过一年,我们飞到利诺城办离婚手续。
  代价:大半财产不翼而飞。打那个时候开始,我警觉到八个字数目的金钱要消逝起来,也快似流水,同时也发觉金钱可以买到所要的东西,这笔钱花得并不冤枉,连自己都觉得现在的周承钰有点味道。
  两年的婚姻我们很少机会碰头,我总是出差,他总是有应酬。有时不相信他记得我的名字,逢人都是亲爱的,没有叫错的机会。
  渐渐觉得他那圈子无聊。都是些六国贩骆驼者:中华料理店老板,犹太籍诗人及画家,欧洲去的珠宝设计人,摄影师……聚在一起吃喝玩乐,以及,吸用古柯碱。
  袁祖康终于被控藏有毒品。
  长途电话打到牙买加京斯顿,我在该城工作,拍摄一辑夏装,闻讯即时赶回去,一月份的纽约,大雪纷飞,寸步难行,立刻替他聘请最好的律师。
  在羁留所看到他,他流下眼泪。
  “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我叫他放心。
  “你是个好女孩。”
  “谢谢你。”
  “你待我不薄,但你从无爱过我,是不是?”
  我一怔。我们已经离异,没想到他至今才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祖,我跟你学会了很多很多。”
  “你早已超越我们这堆人。”
  我摸摸他的面孔,微笑。
  替他缴付保释金,自有朋友来接他走。
  独自返公寓,雪,那么大的雪,一球一球扑下来,简直像行经西伯利亚,叫不到计程车,只得走向附近的毕道夫酒店。
  住一晚也好,已经太累太多感触,不欲返回冰冷的公寓再打点一切。
  差三步路到酒店大门口,我滑了一交,面孔栽在肮脏的雪堆里,努力想爬起来,没成功,我暗暗叹一口气,要命。
  正在这个时候,一只强壮的手臂把我整个人扯离地上,我一抬头,救人者与被救者皆呆住。
  “付于心!”我叫出来。
  “阁下是谁?”他没把我认出来。
  “是我,是我!”
  他听见我声音,变了色,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开我脸上的头发与脏物。
  “承钰!我的天,国际名女人怎么会搞成这样子?”他大笑,拥抱我。
  我冷得直打颤,“一个人要沦落起来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进去才说好不好?”
  “承钰!”他掩不住惊喜,扶着我走进酒店。
  我借用他的房间全身洗刷,虚掩着浴室门,两人都来不及叙旧,我俩之间,像是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之事。
  “你一定时常来纽约,为什么从不来看我?”
  “你又没留下地址。”
  “要找总是找得到的。”
  “我在杂志上看到你的照片……也许我看错了袁祖康。”
  傅于琛递给我一杯白兰地,我穿着浴袍出来。
  他仔细打量我,在他眼光中,不难看到他已经原谅了我。我也朝他细细地看,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想起他,意气一过,就后悔辞锋太利。
  “婚姻还愉快吧。”
  我没有说出真相,“马小姐有没有来?”
  “她生意做得很大,比我还忙,很难陪我出门。”
  我缓缓地喝着白兰地。
  “这两年来,你过着快捷的生活吧。”
  “是。”
  “社交界很有点名气了?”
  我讪笑,“没有基础的名气,今日上来,明天下去,后天又轮到别人。”
  “可是我听说因你的缘故,现在每一位著名的设计师都想拥有一位美色模特儿。”
  “是,全世界都有:土耳其、日本、伊朗、印度、肯雅、摩洛哥……很吃香。”他对这个行业的潮流有点心得,不外是因为我的缘故,“刚才,幸亏你把我扶起来。”
  “如果不是我,也总会是其他人,没有人会看着一个漂亮女子摔倒而不扶。”
  他还是老样子,非要把我与他的关系说成轻描淡写不可。
  穿着他的维也拉睡衣,我同自己说,但是我碰见的,总是傅于琛,不是其他人。
  “你的态度成熟多了。”
  “老了,皱纹都爬上来。”指指眼角。
  我俩说着漫无边际的客套话,关系这么亲密,却又这么疏远。
  “我叫袁祖康来接你。”
  “他不在本市。”我说,“衣服干了我自己会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苦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刚要分辩,酒店房门敲响,傅于琛犹疑着没去应门,我心中已经有数。
  我说:“这位小姐如果不太重要,我帮你打发如何?这上下怕你也已经没有心情了。”
  傅于琛十分尴尬。
  我去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红发女郎,披着件红狐大衣,一刹时分不出哪一部分是她的毛发,哪一部分是动物的皮子。
  我取出一张针票递给她,说道:“他正忙呢,下次再说吧。”
  随即关上门。
  等了三分钟,红发女没有再敲门,我才放心的回座。
  傅于琛忍俊不禁,用一只手遮住额头,不住摇头。
  “我还是得走了。”拿起电话叫街车。
  他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儿问:“这两年的生活,到底如何?”
  我淡淡地回头问:“你是指没有你的生活?”
  他转过身子。
  “渴。”我轻轻说,“没有什么可解决那种渴的感觉。”
  他浑身震动。
  “为什么不叫我留下来?”
  他没有回答。
  我披上大衣,戴上手套,离开他的房间。
  走到楼下大堂,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太过疲倦,膝头忽觉无力,跪了下来。
  还没出丑,身后即时有人将我扶起,“傅于琛。”我挣扎着回首。
  不是他,这次不是他,他没有跟上来,我把着陌生人的手臂,深深失望。
  “小姐,你没有事吧。”
  “没有事,谢谢你。”
  乘搭计程车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牙买加那组人把电话打得烂掉,催我即时归队,吼叫不停,令人心乱上加乱。忽然之间我厌烦到极点,打开冰箱,捧出巧克力蛋糕,开始吃。
  不住飘忽流离的旅行,永恒性节食,紧张的工作,都叫人精神支撑不住。
  填饱肚子,摔下匙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中午来敲门的是傅于琛。
  雪还在下。
  他身上深灰色凯丝咪大衣的肩膊上沾着雪花,雪溶了,就是小小一个水渍。
  他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已打听到袁祖康的事。
  “让我帮你的忙。”傅干琛说。
  “我自己会得处置。”我说。
  “这些律师会叫你倾家荡产。”
  我燃起一枝烟,“我欠他这个情。”
  “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尤其是这个人!”
  “我们在一起曾经快活过。”
  “这是离开他的时候了。”
  “我们已经离婚。”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傅于琛,只要你说一句话,我马上离开纽约,跟你回去,你为什么不肯说?”
  “我不能够。”
  “那么不要管我的事。”
  “叫我知道,就不能不管。”
  “下午我要飞回牙买加,你要不要跟着来?”
  “放弃袁祖康!”
  我没有。
  我们输了官司,他被判入狱一年,到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不得不告一段落。
  祖叫我回家休息。
  他忘记我并没有家。
  他摸着我面孔说:“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但是我并没有救到他。
  在这个期间,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别人手上,我吃得很多,开始胖,像我这种高度,添增的头二十公斤还不大看得出来,他们把四十四号的衣裳在背后剪开来迁就我尺码,但是我没有停止吃,心情坏的原故,也不接受忠告。
  终于我不得不停止工作。
  马佩霞找到我的时候,我肥壮如一座山。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因为肥人脾气都较好,所以也陪着她无奈地笑。
  刚想问她,是否傅于琛派她来做什么,她却说:“我与傅于琛已分了手。”
  她又说:“回来吧,回来同我住。”
  “你们看到我气数已尽?错了,几年来我颇有点积蓄。”
  “这样吃下去,怕不坐食山崩。”她拧我面颊。
  “你此刻可有男朋友?”我说。
  “我们已订婚。”马佩霞说。
  我一怔,由哀地说:“恭喜恭喜。”
  “你呢,你在感情上有没有新领域?”
  我大笑起来,“你是男人,你要不要胖妇?”
  “这些花这些巧克力,不见得是你自己买的。”
  “这些人消息不灵通,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哈哈哈哈。”
  “有没有想过利用目前的工作,真正做些同时装有关的事业?”
  “你又来了,一天到晚恨铁不成钢,你也是出来走走的人,明知这是白人的社会,咱们这些人能混口饭吃,不外是靠感觉新鲜,像一种玩艺儿,点缀点缀无所谓,打起真军来,哪用得着我们。”
  马佩霞不出声。
  “傅于琛说你干得出色极了,可是?”
  “开到第十一家分店。”
  “多好,简直托拉斯,女人不穿衣服最狠,否则真还得让马佩霞赚钱。”
  “听你说话,头头是道。”
  “这是袁祖康的功劳。”
  “你还念着他,我早听人说你有男朋友。”
  “干我们这一行,人人都有男朋友。”
  “跟我回去如何?”马小姐说,“我用得着你。”
  “我不想回头。”白兜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那么当休假,放完假再回头。”
  “有什么好做的?”
  “参加傅于琛的婚礼。”
  我一震。
  他又要结婚了。
  我失声,“你为什么把他让出来?”
  “十年了,缘分已尽,我太清楚他,不能结合。”
  马佩霞声音中无限失落。
  我呆了许久许久。
  先是他结婚,再轮到我结婚,然后他又结婚,几时再是我?
  “来,我们齐齐去观礼。”
  “我太胖了,不便亮相。”
  “那么节食,保证一两个月便可瘦回来。”
  “婚礼几时举行?”
  “六月。”
  “好的,让我们回去。”
  也没有即刻成行,不知有多少东西要收拾,身外物堆山积海,都不舍得扔。
  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天天出去谈八九个钟头生意,办货,做正经事,回来还做沙拉给我吃,只给我喝矿泉水,一边还帮我收拾。
  “唯一值得留下来的,是那些封面。”她说。
  我已饿得奄奄一息,眼睁睁看着我的宝物一盒一盒扔出去。
  “这些,这些是不能碰的。”她指着一只樟木箱。
  她记得,她知道。
  我们投资了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给对方,有许多事,根本不用开口说。
  傅于琛又结婚了。
  这么精明能干的男人,却不能控制他的感情生活。
  婚礼盛大,最令人觉得舒服的是,新娘没有穿白纱,她选一套珠灰的礼服,配傅于琛深灰的西装。
  我跟马佩霞说:“样子很适意。”
  她却有点醋意,“这种女子在本市现在是很多的,是第一代留学回来的事业女性。”
  我一直没有同傅于琛联络,他明知我已回来,也没有主动约会。
  自然,他要筹备婚礼,太忙了。
  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他总是企图拉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来作掩护。这么大的男人,有时像个小孩子。
  他以为他安全了。
  “新娘子叫什么名字?”
  “叫傅太太。”
  马佩霞说的是至理名言。
  我们趋向前去与一双新人握手。
  傅于琛看到我,把妻子介绍我认识,我心如刀割般假笑,那笑声连自己都觉得太过愉快,又急急刹住。
  傅于琛低头别转面孔,他的新娘诧异。
  我们总是在婚礼上见面。
  马小姐递给我一杯香槟,我推开,“加路里太重。”若无其事地连喝数杯黑咖啡。
  趁马小姐与熟人周旋,我跑到露台去站着。
  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到底得到些什么,仍然不能独立,仍然不能忘怀二十年前事与人。
  马佩霞做得到的事,我没做到。
  我自手袋中取银白两色的帖子看,新娘有个英文名字,叫西西利亚,姓汪,或是王,甚至是黄。
  她的年纪与我差不多。
  “你好吗?”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年轻人。
  “我知道是你,”他喜悦地说,“今天我运气特佳,我有预感。”
  但我与他从来没有见过面,我已习惯这种搭讪方式,是他们最常用的技巧,每次参加宴会,总有那么一个人,上来问:我们见过面,记得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纽约,华道夫。”他提醒我。
  越说越远了,我茫然摇摇头。
  “你跌倒,我扶起你,记得吗?约六个月之前。”
  啊,那个晚上。
  我点点头,傅没叫我留下的那个晚上。
  “想起来了?”
  真巧,舞池中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他们已经奏起音乐,我问:“跳舞?”
  “让新郎新娘先跳。”
  是是是,我都险些儿忘记规矩了。
  等他俩跳完,我与陌生少年也下了舞池。
  傅于琛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我继而与每位独身的男宾共舞,国际封面女郎,不愁没有舞伴。
  他一个下午都站在新娘身畔,五点半便开始送客,音乐停止,曲终人散。
  马佩霞过来微笑道:“没想到你玩得那么高兴。”
  “我喜欢舞会,那时与袁祖康天天去派对,若问我这几年在纽约学会什么,可以坦白地同你说:去舞会。”
  “我们走吧,”在门口与傅于琛握手,我祝他们百子千孙,白头偕老。
  新娘子这时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是谁,我在时尚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她转头过去,“于琛,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请了周承钰?”
  没待她回答,马佩霞已经把我拉出去。
  “今天你抢尽镜头。”
  “我不是故意的。”
  “你有意无意,我自信还看得出来。”
  “看你,白白把丈夫双手奉送给人。”
  “我从来没想过要嫁他。”马佩霞否认,“我很替他们高兴。”
  “那位小姐对他一无所知。”
  “那位太太。”马佩霞更正我。
  我又失败了。
  在门口,有车子向我们响号。
  马佩霞喃喃地说:“狂蜂浪蝶。”
  我停下脚步,“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你要乘那个人的车子?”
  我微笑。
  她无奈,“记住,你还有五公斤要减。”
  我不久便减掉那五公斤,并且希望再度恋爱。
  前者比较容易做得到。
  我正约会那个在华道夫酒店电梯口扶起我的男生,他叫姚永钦,上海人,家里做面粉业,学日本人做即食面,发了财。
  为什么他们都有钱?像一位电影女明星说的,不是有闲阶级,哪会想到来追我们这样的女子,也不过是打开画报,看看照片,读读新闻算了。
  是我们身份的悲剧,召这样的人围上来,没有选择。
  姚家固是上海人,生活品味较为老练,十分倾倒于我在海外的名气,时常骄之同侪。
  如果有人说不认得,便讥笑那人说“当然,令郎的女友是电视明星”之类。
  这时日本人做的化妆品预备打入西方市场,到处挖角,什么都要最有名气:摄影师化妆师及模特儿。一纸合同环游到西半球,再到东方,终于落在我手上。
  因为出的价钱实在很好,我又想工作,便立刻起程,姚永钦一定要一起去,我同他说,一张照片也许要拍一千张底片,二十个小时,而且人家规矩也许要清场,不准旁观。
  他还想跟去。
  在这之前,姚家曾要我替即食面做招牌,我认为无所谓,却被合同广告公司剧烈反对,他们认为我的面孔比较适合鱼子酱。
  姚家同广告公司闹得十分不愉快,还把我夹在当中,该公司便传出周承钰利用男朋友在本市出风头的新闻,十分无聊。
  许多原因使我坚拒姚永钦跟着我去东京。
  压力之下,他向我求婚。
  我笑,他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可能只是习惯了旁人对我俩一起出现时的注目礼,没有其他原因。
  “回来答复你吧。”我说。
  这次工作经验十分愉快。
  胖过之后再瘦,皮肤有点松,幸亏摄影师手法高超,能够起死回生,不过心中也暗暗知道,若不好好保养,这份事业,也到此为止了。
  这么快便这么老,可是为什么我有种感觉我还未真正开始?
  以前替我拍照,他们说,只要有一只勃朗尼与一卷底片就可以,是天下第一优差。
  现在不行了,现在要选择角度,现在拍出来的照片要挑选。
  可观性还是很强,但我现在不会坐在夜总会里随意让别人摄柏柏拉西。
  日本人还是很满意。
  看到一本杂志封面,问:“这是谁?”
  “她叫小夜子。”
  美丽而做作的名字,我也可以叫自己中国玉,使外国人容易记住,又富地方色彩,但没有那样做,太太太太似江湖卖艺了,不过吃亏也在不肯妥协。
  做这类型的工作,是不允许人有一点点保留的,略有自尊,便放不尽,去不远,被人批为自傲,不能广结人缘。
  我长长叹息。
  有没有后悔不听傅于琛的话,在大学中呆上十年?
  没有。
  这倒没有,我要的,不是文凭可以给我的。
  本来化妆品公司只打算用我做一月份的日历,拍得兴起,从头开会,十二张都给我一个人。
  彼时化妆品颜色强调深红与粉红,豆沙色尚未上场,需要极白皮肤的模特儿。
  我爱不释手,第一管唇膏,就是这个颜色。一向喜欢化妆品,皆因其色泽艳丽,女人没有颜色,还怎么做女人?
  留在东京的时间比预料中长得多,回到酒店,也并不听电话,心里盘算,待我回家,姚永钦可能已经找到新密友。
  他不住地送花与电报,声明如果第七天再没有回音,人也跟着来。
  我一笑置之。
  闲时与工作人员逛遍大街小巷,度过前所未有的愉快假期,不是不喜欢日本,但不会对它颠倒,这块地方的人民动不动对别人的文化疯狂,大大打折扣,这样没有自信,如何征服人心。
  生活能够这样正常,也出乎意料。
  他们问我会不会留下来工作一年,不不不,我已见过纽约,袁祖康说的,一个人,要不往上走,要不停步不走,但不能往回走。
  客串是可行的,但是真正加入他们的行列,那不行,始终我是标格利屋的人,否则不会得到这么大的尊敬。
  第十天姚永钦赶到。
  正逢我购买礼物回来,看到他孩子气而英俊的脸,倒是比意料中欢喜。
  他说他思念我,过去十天内并无约会其他女子,说得像是什么特别的恩典,对他来讲,真是不容易。
  “工作还没有结束?”他问。
  “明天最后一天。”
  “让我们结婚吧,我来接你回去。”
  “告诉我一个应结婚的理由。”
  “世上男人长得比你高的实在不多,起码你在日本不会找得到。”
  姚永钦就是那样的人,他是那种以为浪漫便是一顿好的烛光晚餐,然后开了音乐跳慢舞的人。
  母亲比我幸运,她还嫁得到卡斯蒂尼尼,我们这一代,不但找不到负责的男人,连懂得生活的男人也绝无仅有。
  有时候真想念袁祖康,他才会享受呢。
  他要是知道我在往回走,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确在这么做。
  屋子里的家私用具都最最普通,街上随时可以买得到,粗糙的玻璃瓶罐才几块钱一只,杯子全不成套,已经不讲究这些细节。
  唯一旧貌便是每天插花,只要是白色的香花。
  莫非是反璞归真了,连男朋友都选性格简单,不大有头脑的,我这样嘲笑自己。
  马小姐说,放一阵子假,让心灵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特地去纽约看袁租康,他很颓丧很瘦,握住自己的手不出声,他根本不似袁祖康了,体重减掉一半,头发也掉了一半,一年不到,他受了好大的折磨。
  我忍受不住,站起来说:“我去找律师来同他们说话。”
  他按住我。“嗨嗨嗨。”勉强地笑。
  他告诉我他想念我。
  我何尝不是。
  “宝贝,你原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你很快便会出来,祖康,我们再结婚,我还没有老,我们可以再度大施拳脚。”
  “我不知道,承钰,我生活荒唐,不是一个好丈夫。”
  “但最低限度,你知道我的灵魂在什么地方。”我说。
  他再度微笑,眼色中有一股不寻常的神气,使我有不祥的预兆。
  “你就快可出来,我与律师谈过,不要担心,这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日子。”
  “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此?”
  我不响。
  “你原不必这么做。”
  “袁祖康,你老了,噜里噜苏只有一句话。”
  “我会报答你。”
  离开那里,我把身体靠在墙角,要好一会儿才透得过气来。
  记得碰见袁祖康那一口,才二十一岁,只觉得他风流潇洒,根本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
  他一直对我不错。
  我再去见律师,为接他出来作准备。
  正在进行保释手续,消息传来,袁祖康在狱中自杀身亡。
  我与律师都大表震惊,像是平地起了一个忽喇喇的旱雷,震聋了他,震呆了我。
  完全没有理由。
  并不是大案,亦非死罪,出来之后,即使不能恢复旧观,也不愁生活。算一算,他只得三十六岁。
  深深的悲哀之后,是无边沮丧。我成日说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律师劝我去见心理医生。
  袁祖康的葬礼再简单没有,由监狱处代办,他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到。
  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墓园里有夏季最后的玫瑰,熟透后的香气似水果味道,十分醉人,只得我同律师看着他落葬。
  当年的袁祖康虽不致一呼百诺,却也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盛况我看见过,如今落得如此凄清下场。我为他不平,抬起头,看着太阳,直至双目刺痛,而葬礼已经完成。
  这次之后,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都会来,它太喜怒无常,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而且它办得到。
  正如我们所料.袁祖康什么也没留下来,我俩以前住过的,在三十街的公寓,早由房东租给别人。是我不好,我不应在不适当的时候同他离婚,我应留在纽约市,天天去探望他,鼓励他生存下去。
  在这种时候,姚永钦送过来的鲜花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对比。我问律师张伯伦:“酒店房间像不像殡仪馆?”
  那天早上,我正收拾,预备回家。
  律师却来找我,说:“慢着。”
  “什么事?”我是清白之身,何惧夜半敲门。
  “袁祖康有东西留给你。”
  “他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原来有物存放在银行,立明遗嘱,在他去世后,交予你,而当你有什么事,则予以开启。”
  “开启?是什么,一只盒子?”
  “不,是两只密封的大型牛皮纸信壳。”
  “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
  “既然是给我的东西,让我看看。”
  “不在我们处,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袁祖康袁祖康,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叹了一口气,死者为大,我只得跟张伯伦走。
  途中张伯伦忍不住问:“对于袁氏,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扪心自问,知道多少?一点也不知道。真抱歉,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
  他在什么地方出生,在何处受教育,如何在西方都会崛起,我皆一无所知,甚至他与什么人来往,我也不甚了了,因为,正如他所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一切都不重要。
  我关心他,如对一个朋友,而我从小甚少朋友,所以重视袁租康。
  知道多少?唯一所知道的,便是他对我不薄,他欣赏我的姿色,捧高我,将我放在台上。
  这些年来,他总是哄着我,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无时无刻不挖空心思地骗着我,好让我下台。当时或者不察,现时却深深感激,他从不使我难堪。
  袁祖康委任的律师出来见我们时,面色凝重。
  客套介绍证明身份之后,我问他要那两份东西。
  “它不在我们写字楼。”
  我扬起一道眉毛。
  “它们太重要,我们将之锁在泛亚银行的保管箱,由一个职员及阁下联同签名方可取得。”
  任凭是谁到这个关头也会问:“到底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但这封信对你或许有帮助。”
  是袁祖康的字迹。他不能写中文,用的是英文。
  握着他的信,我不禁微笑,祖祖祖,你不愧是个好舞伴,舞步竟有这么多花式,叫人眼花缭乱。
  我拆开信。
  “承钰,我把两只信封留给你,但你必需牢牢记住,不要管它里面装的是什么,千万不要试图拆开它们,有人会来向你购买它们,律师会代你开价。永远爱你,祖。”
  签署的日子,正是他死亡前一日。
  这是他的遗嘱。
  “买主来过没有?”我问。
  “还没有。我们会与张伯伦先生联络。”
  “谢谢你。”
  我们离开事务所。
  “每只信封值多少?”我问。
  张伯伦说了个价钱。
  我不相信耳朵,随即明白了,“这是勒索,张伯伦,我知道信封里是什么。”我失声。
  他很镇静,“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是两张旧藏宝地图,可以使买主发财,周小姐,你悲恸过度,千万别胡言乱语。”
  好一只狐狸。
  “谁会来买它?”
  “买主。”他真幽默。
  他与我一起吃午餐。
  我问:“我会不会有危险?”
  “他们什么时候接头?”
  “今日下午。”
  “你怎么知道?”
  “袁祖康如此吩咐。”
  “我不需要钱。”
  “但袁氏认为他欠你人情,”张伯伦说完这句话停了一停,“我也认为如此。”
  我低下头。
  帮我们离婚的,是张伯伦的事务所,一直为袁祖康诉讼的,也是他们。张伯伦很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只能说一句话,我希望我的女人像你。”
  “谢谢你。”
  “这个地方你们常来?”
  我点点头,“俄国茶室,袁祖康以前是本城名人。”
  “这话奇趣,你才是名人。”
  “我?嘿,这城市早已遗忘我们。”
  “有没有计划?”
  “没有,我的生命没有计划。”
  “我想即使有也没有用,因有一样事叫命运。”
  我啜着咖啡,是的,张伯伦说得太正确。
  “你的照片与真人的眼睛最使我们迷惑的是你仿佛绝端渴望一个人一件事,到底是什么?”
  我把思维拉回来,笑笑说:“你。”
  张伯伦被我整得啼笑皆非。
  在下午,买主亲自上门。
  第一位客人是中年男人,上来时身后跟着两名保镖,面孔不怒而威,我们一行人即时到毗邻的银行去开启保管箱,把东西交予他。
  信封的尺码刚好放得下一卷录映带。
  我们都认得该位先生,他是政客,非常受拥戴,一直在往上爬。
  他以另一只信封作交换,看着我收下。
  在这么尴尬的场合中,他维持风度,替我拉椅子点香烟,推门。
  我开始明白祖做的是什么生意。
  大家正在讶异,跟着出现的是当时红得发紫的玉女明星,由她母亲陪同,一起上来。
  她大约只有十五六岁,身材成熟,表情细腻,一如成年女人。
  她的令堂大人修养比较差,骨眼碌睛的与我们交换了信封,满心怨怼地离去。
  罪恶的大都市里什么事都会发生。
  祖在过身之后还可以偿还他欠我的钱债。
  张伯伦问:“你不会留下来吧。”
  我摇摇头,到公墓去献下最后一束花。我喃喃地说:“祖,你原不必如此。”
  张伯伦送我去飞机场。他说:“如果你要见我,只需吹口哨。你懂得如何吹口哨,懂不?”
  我笑了。
  回到家中,姚永钦再向我求婚,我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没有把这件事同马佩霞商量,她是一定反对的。她会问:姚永钦可以给你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需要他给我任何东西。
  我一点不愁生活,只需要一个丈夫。只有不愁生活的女人才可以自由选择丈夫。
  这种想法太过偏激,我知道。但是一个人怎么跳舞呢,一个人怎么吃晚饭,一个人,又如何向傅于琛示威?
  我太过想念这人,往往上午起床,呆坐在书房中,点着一枝烟,可以什么都不做,一直在脑海中温习我们共度的快乐时光,一小时一小时过去,直到姚永钦催我吃午饭,直到他车子在楼下等,直到他上来按铃催。
  多次在傅厦底下徘徊,想出其不意的上去看他。
  说:婚姻生活还好吗,我也要结婚了。
  或是:我们应在二十五年前私奔,你认为如何?
  甚至买三文治,与他静静在办公室吃午餐,说几句体己话。
  但我们当中永远隔着无关重要的事与人,因为我们互不信任,身边永远拉着个后备,充作烟幕,不甘示弱。
  我记得那是一个滂沱大雨的早晨,雨自六点半开始下,它把我吵醒,起床开窗,之后靠在枕头上看清晨新闻。我没有开灯,那种气氛,像小镇生活,除了电视机声响,就是烤面包香。
  真没想到门铃会响。
  不会是姚永钦,他来不及起床。
  那么是邮差,邮差总是按两次铃,为什么只得一次?
  一个人闲得不能再闲的时候,猜门铃也变为游戏。
  昏暗的早上,我拉开门,门外是一位穿雨衣的女士。
  我立即说:“我已经笃信主耶稣。”顺手要掩门。
  “周承钰小姐?”
  “是。”我诧异,“你是谁?”
  “我是傅于琛太太。”
  三秒钟后我才开亮走廊的灯,开启大门,“请进来。”她低着头走进来,雨衣不十分湿,自然有车子接载,我帮她脱下衣服挂好。
  她细细地打量我,“你便是周承钰?”
  我摸摸乱发,摸摸面颊,苦笑地反问:“闻名不如目见?”
  “我们见过。”
  “是,在你的婚礼上。”
  “那日你非常漂亮。”
  “那日睡足又化足了妆,”我说,“请坐。”
  她坐下来。
  “我没有见傅先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他好吗?”
  “请问你上次见他,是几时?”
  “是他同你的婚礼。”
  “一年多了。”傅太太点点头。
  “要不要喝些什么东西?”
  “不,谢谢。”
  她似乎很镇定,我也是。我问心无愧,她总不能不让我想念傅于琛。
  只见她把手袋放在膝盖上,打开,取出一叠照片给我看。
  啊,聘了私家侦探,但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至多不过在傅厦楼下来回踱步,那条大马路人人都走得。我接过照片,一看,也不禁呆住。
  我?不由自主把照片挪近些,并且开亮灯。
  “不,”傅太太的语气很奇突,“不是你。”
  看仔细了,同傅于琛在一起的女子,果然不是我。
  “很像,但不是你,”她说,“开头我们以为是,闹了很大的笑话。”
  “像极了,”我说:“连我都会弄错。”
  照片里的少女,正与傅于琛在泳池边嬉戏,看上去两个人都很高兴,我希望我是她。
  “这是谁?”我问。
  “我也想问你。”
  “我不认识她。”我点起一枝烟。
  “她也是模特儿。”
  我莞尔,“太太,我同你一样是女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长得这么像你。”
  “你认为这是巧合?”
  “傅太太,你来是干什么?”
  “我亦知道家事应在家中解决。我听过你同他的故事,我不要相信,亦不愿相信。我自信心太强了,你看他的情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他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不能够,你胜利了。”
  “我?喂喂喂,别把荣耀归于我,得到他的并不是我。”
  傅太太绝望地说:“是你,是你,是你。”
  我不禁有点生气。
  并不是我。相信她手中一定还有更加亲密的照片,但这明明不是我,照片中的少女比我小了三个号码。
  她气急攻心,硬是要把帐算在我头上。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是我,我永生永世都不会离开他,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已决定与他分手。”
  “那为什么还来这里找我?”
  “我实在寂寞,又不能向亲友倾诉,他们只会拿这件事当话柄,憋在心里,非得找个人讲出来不可。”
  她黯然低下头。
  听起来很荒谬,但马佩霞与我,也基于同样的原因而成为朋友。
  雨一直没有停,天色暗得像晚上十一点。她并没有哭泣,都市人都是干的,榨不出眼泪来。
  “很可惜,看得出他同她不会长久。”
  “你怎么知道?”
  “这样的女孩子,在本市有三十万名,何必为她终止一段婚姻。”
  “你说得对,我对事不对人,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再一次打开手袋,一连取出三四只信封,递给我。
  我只得接过,打开信封,抽出内容来看。啊,全是同类型的少女,依稀看得出都像我十七八岁时模样,一般的长头发,大眼睛,匆忙间可以乱真。
  他自什么地方找来那么多像周承钰的女孩子。
  比周承钰还要像周承钰。我变了,她们没有。我长大了,她们没有。我已沧桑,她们没有。
  傅太太说:“你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
  “我不得不与他分手,是以后的日子难挨,而你,你应当引以为荣,不是每一个女人可以获得那样的殊荣。”
  我别转面孔,不知应该怎么想。
  终于我说:“他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子。”
  傅太太已经启门离去,只剩下一叠照片。
  走廊里一直挂着面镜子,我对牢它摸摸乱发摸摸面孔。
  傅于琛记忆中的周承钰,不是现在的周承钰。
  一阵雷雨风自窗外刮进来,把茶几上的照片刮得一地都是。
  第二天天晴,我去找马佩霞,她在公司里开箱子,见到我,丢下一切,跨过成堆的绫罗绸缎,欢喜地过来与我打招呼。
  我除下眼镜,捉住她的手响亮地吻一下,自己先高兴起来,哈哈大笑。
  “回来多久了?也不来与我们打一个招呼,躲在什么地方?要找,当然能把你掀出来,又怕得罪你。”
  “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也穿得太破烂了,仿佛只有这一条老布裤,都穿了洞,还恋恋不舍。”
  “快不能穿了,屁股越来越扁,肚子越来越凸,前后日渐同化,悲哀悲哀。”
  马佩霞与她的助手大笑起来。
  “这堆衣服,爱穿哪件就拿哪件,”她恳求,“打扮打扮。”
  我摇摇头,在衣服堆坐下来。
  “来,我同你介绍。”她自身后拉出一个年轻人。
  那男子立刻大方地说:“你一定是顶顶大名,行家昵称中国玉的周承钰。”
  我向马佩霞笑,“看,全世界都有人认得我。”
  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马佩霞眼中有一丝温柔,啊,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在她心目中有分量。他比她要小三五年,但有什么关系,当下我按捺住好奇,但相信对年轻人另眼相看的语气已出卖了我。
  “欧阳是本市的服装设计师,”马小姐说,“几时我给你看他的功课。”
  “一定非常精彩。”
  马佩霞抽空与我出去喝茶。
  她羡慕地看着我,“怎么可以一下子瘦下来?最近我连水都不敢喝。”
  “是为了欧阳吧。”我微笑。
  马佩霞有点儿腼腆,过很久,她说:“其实是为了生活。”
  我没听懂。
  “大家都是为着改良目前的生活状况,他的设计,可以在我店里寄卖,而我,得到一个精明的助手。”
  “但你们是有感情的。”
  “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昏头昏脑谈恋爱不成。”
  “骗不倒自己,嗳?”我取笑她。
  “我们最忠诚的朋友,也不过是自己,我不想哄自己。”
  “在芸芸众生中,你选欧阳,相信历年来意图接触你的有为设计师不止一百名……爱是一种选择,你知道吗?”
  “他对我很好,很会宠我,我也乐得享几年晚福。”
  我看着她。
  “多公平,”马佩霞讽嘲地说,“拿我所有的,去换我所没有的,我们又要比上一辈看得开,老一辈女人最要紧是抓住钱。”
  “其余的都不重要,你快活吗?”
  马佩霞点点头。
  “还能要求什么。”我摊摊手。
  “你赞成?”
  “自然。”
  “傅于琛不以为然。”
  “他衰老了。”
  “承钰,别残忍,”马佩霞骇笑,“他才没有。”
  “别去理他,他最看不得别人开心。”
  马佩霞不愿偏袒任何一方面,只是尴尬地笑。
  过一会儿她说:“你们好像生分了。”又补一句,“你俩只有在对方非结婚时间中才方便见面。”又觉说得十分滑稽,忍不住笑起来。
  我啼笑皆非,但十分体谅她此刻的心情,她快乐得忍不住要俏皮几句。感情生活如意可令人返老还童。
  “几时结婚?”
  “年底,年底如何?”
  “恭喜恭喜,他是一个幸运儿。”
  “我更幸运,”马佩霞一定要帮着欧阳,“试想想,我又有什么好处,一个老女人。”
  我更正她,“一个拥有二十四爿店的老女人。”马佩霞伸手推我一下,差点把我自椅子推至地下,自那次开始,我发觉与女友聚会,胜过与男人多多。
  尤其是姚永钦,与他在一起,永远无法集中心思,我发觉自己最爱利用见姚的时间来思考大问题,像,到底要不要嫁给这个人呢。
  答案是明显的不。姚也决定给我一点颜色看,他开始约会其他有名气的女子。对我的态度变得阴阳怪气。
  如果我是一个十分要面子的人,会来不及地自旁人手中把他抓回来,但我不是。
  傅于琛找我的时候,还以为那把奇闷的声音属于姚永钦。
  并没有称呼,一开口便说:“我们该送什么礼?”
  我听得莫名其妙,只得嗯嗯作响。
  “什么都是她的,房子,车子,店铺,生意……”
  这不是姚永钦,他们的声音原来这么相像,是为了这个才接受姚的追求吗?
  我百感交集,他终于找到借口来接触我了。
  “你真应该去看看,欧阳连牙刷都不带就可以搬进去。”
  说完这句话,他讪笑自己,“看我妒忌得多厉害。”
  我清清喉咙,仍然无语。
  “承钰,你说我送什么礼好?”
  我发觉四肢暖洋洋,伸展在沙发上,紧紧抓住电话听筒,像是怕对方跑掉,声音低不可闻,“要不要把他们两人干掉,我帮你。”
  “她说你帮的是她。”
  “我可以马上倒戈。”
  “小人。”
  那算得是什么,为他,再卑鄙的事我也不介意做。
  “其实我很替她高兴,她一直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而我不知道。”
  “你别多心,”傅于琛说,“你的老同学回来了,问起你。”
  “啊,曾约翰,郭加略?”
  傅于琛沉默一会儿,轻笑,“你永远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我有点窘,“他如何?”
  “很好,身任要职,结婚了,与父母兄弟共在,把家人照顾得极之周到,一日,喝了三杯啤酒之后,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你。”
  “谢谢他。”
  “承钰,你心中记得谁呢?”
  我不回答,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
  “要不要听令堂大人的最新消息?”
  “我们不能抓着电话说到天黑,出来好不好?”
  他犹疑一刻,“今天不行,”他似初次被约会的少女。
  “她怎么样,身体不好?”
  “好得很呢,在欧洲检查完毕,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
  我放下心。
  “男朋友比她年轻十八岁,承钰,我是不是老了,牢骚这么多,事事看不入眼。”
  他只是太久没与我说话,一时间不知用哪个话题,杂乱无章。
  “明天吧,明天上午我来接你。”
  他没有等到明天。
  我永恒性捧着一杯茶,在翻阅杂志,把收藏着的照片取出比较。
  妇女杂志照例以显著的篇幅刊登着自我检查乳房硬块的文告。
  电话铃响。
  是姚永钦,他要求我与他出席一个宴会。我推辞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那辑图文按着自己的身体。
  “太费神了。”
  “化个妆套件衣服不就可以。”
  “你在说什么,光是做头发,画眉毛眼睛上粉就得四个钟头,我实在不想无端展览面相。”
  他总是不肯放过我,我已略见不耐烦,话筒自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
  姚永钦恨恨地说,“我老觉得你在等一个人,”他停一停,“而那个人,不是我。”
  “你可以请别人陪你。”
  “说得真容易。”
  “请体谅我的情绪。”
  “你一生人只顾住你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你并未曾认识我一生。”
  “我有种感觉我们永远不会结婚。”他挂上电话。
  我在某方面令他失望,他以为我是我的职业,但我不是。我只是周承钰,杂志封面上的人,只是我为职业及酬劳作出之形象。
  他并不明白,他认为模特儿应一日二十四小时用粉浆白了面孔随时应召亮相,他为我的身份认识我,希望我真人同形象一模一样。
  但是我一天比一天更不肯打扮,他对我也一天比一天失望。
  我放下杂志,该如何同他开口呢。若由我先提出,他一定不甘心,姚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非得装作由他撇掉我不可,多么复杂。
  门铃响,我跳起来,是他追上门来了。我的天,运动衣套在身上已经有一日一夜,没有化妆,也没淋浴。唉,可不可以装不在家。抑或开门见山说:“你别再来烦我了。”于是沉下脸去应门。
  是傅于琛。
  他仍有全人类最使我心折的外形,等待应门,略有焦急之意。
  一见到我,立刻欢愉地笑,一点不着痕迹,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像是我刚自寄宿学校回来。为着配合他的演技,我实在不甘心认输,于是笑得比他还要愉快,含蓄,再也不会露出半丝心底事。
  这样子下去还要到几时呢,太悲哀了,能不能除下伪装,做回自己,抑或届时会不可收拾,崩溃下来。
  “我买了项链给佩霞,你来看看。”
  “已经买了?她喜欢宝石大颗,设计简单那种,她一向说买首饰不是买手工。”
  “我知道。”
  盒子一打开来,我讪笑,“还说知道,这是法国狄可,百分之九十是设计费。”
  “这是你的。”傅于琛说。
  “我?又不是我结婚。”我笑。
  “你结婚时我没送礼。”
  “我早已离婚,并且袁祖康已经过身。”
  他连忙顾左右而言他,“这才是送给佩霞的。”
  “她会喜欢。”
  我拎起重甸甸叠坠的项链,在脖子上比一比。
  他怔怔地看着我,很久才低下头。
  我说:“那么好的女子,你也会放弃。”
  傅于琛点点头,“我所失去的,也不止马佩霞。”
  “记不记得所有你爱过的女孩子?”
  “长得美记得,长得不美的不记得。”
  “到你七十岁的时候,会不会邀请所有的女子到你住宅聚会?”
  他想一会儿,“不会。”
  “为什么?”
  “过去是过去,能够忘记便忘记。”
  “你真能做到完全忘记?”
  他没有回答。
  “傅太太一直派私家侦探侍候你。”
  “我知道。”
  我倒是不介意,太多假的周承钰,这次即使他们拍摄到真的周承钰,也不以为意,肯定将我误为其中一名假周承钰。
  “你快嫁入姚家了吧。”
  “马小姐告诉你的?”
  “不,我自己看杂志报导。”
  “我想不,他始有悔意。”
  “你的意思是,你似有悔意?”
  我但笑不语,深深陶醉在他的音容里。
  “你打算这样浪掷一生?”
  “我的一生还没有完呢,这样说殊不公平。”
  他摇头。
  “你总对我有伟大的寄望,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某个人的。”
  “我并不要你出名,我只希望你做些正经事。”
  “好好好,我去淋浴,然后出去吃饭是正经。”我说。
  傅于琛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把马小姐也叫出来,不准她带欧阳,使她尴尬。
  一边还要指桑骂槐:“有些女人专报异性知遇之恩,十分痴迷,对亲友却格杀勿论,当然不是说你,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致如此。”
  马佩霞白我一眼,“你乐疯了,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狂。”
  傅于琛坐着不出声。
  喝了两杯,我握住马佩霞的手,“为什么人会长大,你仍是我们家的人,岂不是好,让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
  马佩霞的目光滞住,充满讶异,不,不是因为我说的话,我随着她的眼目转身看去,是姚永钦,贼遇见贼了,他身边拖着一个艳女。
  我连忙别转头,真后悔,现在想从后门溜走都来不及。
  “快,”我说,“救救我,用面粉袋罩住我。”
  傅于琛一边向他们笑,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来不及了,他们正走过来。”
  太太太太尴尬,这姚永钦,为什么偷情不偷得隐蔽些。
  他还要贼喊捉贼,“啊,你还是化上妆穿好衣服出来了。”语气非常讽刺。
  我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马佩霞笑眯眯地,有心幸灾乐祸,傅于琛咳嗽一声,刚想拔刀相助,意料不到的事发生,姚永钦的女伴趋前一步,磁性的声音问:“这位是不是周承钰小姐?”
  “是,”我说,“我是。”
  她似乎有点忘形,“周小姐,你一向是我的偶像,久仰久仰,我姓乔,叫乔梅琳。”
  马佩霞已经动容,我则好奇地看着这位漂亮的小姐,不能够明白自己怎么会成为她的偶像。
  姚永钦对我说:“我把梅琳送到她男友处即刻过来。”
  我扬起一条眉毛,偷笑,他还要假装他同乔小姐不是一对儿。
  他同那女郎走开去。
  我连忙说:“我们还不走,在这里等什么?”
  马佩霞问我:“你可知道乔梅琳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关心。”
  “在本市她比你更出名,她是电影明星。”
  “好极了,姚永钦可找到归宿。了。”我站起来。
  博于琛双眼中全是笑意,“你全然不爱他,是不是。”
  姚永钦?我叹息一声。
  我同傅于琛说:“我之一生,只爱过一个,你说他是不是姚永钦。”
  傅的眼神转到别的方向去。
  马佩霞说:“看她如坐针毡,我们不如走吧。”
  傅于琛说:“晚饭还没有开始。”
  马佩霞也说:“如果乔梅琳说仰慕我,我就不走了。”
  我恼羞成怒,“你们这一对老情人真不愧是好搭档。”
  马小姐看傅于琛一眼,“生气了。”
  “你们两人不结婚真可惜,这样合拍,”我是由衷的,“到什么地方找这样的舞伴去。”
  傅于琛说:“走吧。”
  我们三人走到门口,姚永钦赶上来,我正眼也不去看他。
  “承钰。”他叫我。
  我指指双眼,“给我看见了,下不了台,不是我的错。”
  “你呢,”他愤怒地说:“你何尝不是瞒着我装神弄鬼。”
  “这是欧阳太太,这是我监护人,谁是神谁是鬼,你倒说说看。”
  “嘿,监护人——”
  “住嘴。”
  “谁不知道——”
  “住嘴。”
  “你同他——”
  我一拳打在他左眼上,他痛得后退怪叫,那句无礼丑陋的话总算没说下去。
  我默默与傅于琛及马佩霞上车。
  马小姐说:“你不必出手。”
  我瞪她一眼,“都是你们,叫你们走,一直同我玩。”
  “承钰,你不再是个儿童,你原可以做得大体些。”
  傅于琛说:“也许人家纽约作风是这样的。”
  “你,”马佩霞气问,“太不负责,到现在还纵容她。”
  傅于琛说:“欧阳太太,这些事你就别理了,再管下去只怕你嫁不成。”
  “让我下车,司机,停车。”
  “佩霞,你已不是一个儿童,做得大体点。”
  马佩霞才不说话了。
  今夜不知发生什么事,大家忽然疯狂起来,近二十年的压抑,把我们逼成这样。
  马佩霞喃喃说:“我喝多了。”
  把她送回家,欧阳闻声到园子来接,她对我们体贴了一辈子,总算有人对她也这样好,真替她高兴。
  接着送我,傅于琛忽然问:“累了没有?”
  我一颗心提了起来。
  “跳舞跳累没有?”
  我沉默一会儿,“这话应由我问你。”
  “这么多舞伴,钟情于谁?”
  “你呢?”
  “你知道答案。”
  我浑身寒毛竖了起来,激动地看着窗外。
  过很久很久,我开口问:“你的名誉呢,你的地位呢?”
  他比谁都爱惜这些,因为得来实在太不容易。
  谁知他反问:“我的生命呢?”
  我抬起头来,“到家了。”
  “锁上门,不要听电话,姚永钦说不定找上来,要不嫁他,要不叫他走。”
  我摇摇头,“他不会来。”
  “你当然比我更清楚他。”
  我们在门前道别。多年来,我与他的感情似一本尚未打开的书,内容不为人知,如今好不容易已翻开扉页,又何必心急,已经等了这么些年。
  我胸口暗暗绞动,只得再叹息一声。
  “我明天来。”
  我笑,“门铃用三短两长,好叫我懂得开门。”
  他伸出手摸摸我面颊,手是颤抖的。
  回到屋内,吁出长长一口气。
  并没有睡,坐在露台,直到天亮,看着天空渐渐由暗至明,感觉奇异。门铃第一次响,并不是三短两长,还是扑出去应,一时没想到玻璃长窗开着,整个人撞上去,首当其冲的是左胸,痛得我弯下腰来。
  女佣讶异地看着我。
  我边揉边叫她去应门。
  是人送花上来,肥大的枙子花香气扑鼻,我微笑,取过卡片,看他写些什么。
  乔梅琳。
  轮到我不胜意外。她,这是什么意思,恭祝我同姚永钦闹翻,她平白拣个便宜?
  忍不住冷笑,多么奇怪的表示心意方式。
  她可以全权接收姚永钦,不必这么幽默。
  不去理会她。
  静静坐在早餐桌子上读报纸。
  傅于琛还没有来。他会不会食言?这么些年来,他从来没应允过什么,也不必这么做。
  电话铃响,我亲自去接。
  “希望没有打扰你。”是陌生女子非常礼貌体贴磁性的声音。
  我看看话筒,这是谁?“你打错了。”
  “周小姐吗,我是乔梅琳。”
  “哦,是你,我收到你的花,谢谢。”我没有她那么客气。
  “请别误会,姚永钦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急急解释。
  我缓缓地说:“这话怎么说呢,我也正想说,姚永钦在我这里没有地位。”
  她喜悦地说:“那么我们可以做朋友。”
  乔梅琳这人好不奇怪,不是敌人,也不一定自动进为朋友,我尊重她与我一样,有份出卖色相的职业,故此敷衍地说:“对不起,我在等一个比较重要的电话。”
  “啊,我们下次再谈。”她仍然那么轻快。
  “好的,下次吃茶。”我说。
  “再见。”
  姚永钦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随着报纸送上来的一份杂志的封面,正是乔梅琳。
  我凝视杂志良久。
  没到中午时分,我就外出了,胸口痛得吃不住。
  医务所里摆着许多杂志,都是乔梅琳,现在流行她那种样子:健康、大胆、冶艳。其实我与她的年纪差不多,但是我出道早,十年八年一过,仿佛已是老前辈,说乔梅琳与我都是二十多岁,没人会相信。
  况且我狷介,她豪放,作风便差了一代,大家穿一条烂裤,味道是不同的,她那样穿是应该的,我穿便是邋遢。
  她可以戴大块大块的假玻璃宝石,塑胶珠子,爬在烂泥中,而维持性感的形象。
  我不行。
  我要永生永世装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医生传我。
  她年轻,外形也很漂亮,我嘲弄地想:看,如果我争气一点,说不定就是这位女医师。
  她问:“马小姐介绍你来?”
  “是。”
  “什么事?”
  “胸部撞了一下,痛不可当。”
  “请躺下,我替你检查。”
  她的手势很纯熟,我忽然警惕起来,这不是检查乳癌?同杂志介绍的步骤一模一样。
  我留意医生的表情,她很安详,我也松弛一点。
  她已经觉察到,“不要紧张,身子干么抽搐?”
  “没事吧。”
  “这里有一个脂肪瘤。”
  我看着她,希望在她双眼中,找到蛛丝马迹。
  “我们依例抽样检查一下。”
  我一骨碌自床上跳起来,“我不过是来取两颗止痛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麻烦。”
  “很简单的——”
  “我不想做。”
  我扣钮子便走。
  拉开医务所的门,便看到马佩霞,我恼怒地说:“你的医生朋友是个郎中,我来止痛,她却几乎没推荐我把脑袋也换掉。”
  医生没有生气,马佩霞却白我一眼。
  我莫名其妙地激动。
  医生过来说:“不要害怕。”
  我害怕,怕什么?拉着马佩霞就走。
  到街上,风一吹,人醒过来,问马佩霞:“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可需要照顾。”
  “你原不必这样。”我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新娘子了,忙不过来的苦,还得抽空出来照顾我。”
  “怎么忽然客气起来。”她微笑。
  我没有回答。
  “承钰,我一直想,如果没有我,你同傅于琛不至于到现在这样吧。”
  我一怔,失笑,人总是离不开自我中心,连温柔谦和的马佩霞都不例外,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不忍告诉她,她不过是傅于琛芸芸舞伴中的一名,即使舞姿出色,他也不会同她过一辈子。
  当下我微笑道:“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她不言语。
  “我疲倦,要回去休息。”
  “我送你。”
  我没有拒绝。
  车子到门口,马佩霞问:“要不要我上来陪你?”
  我摇摇头。
  上得楼来,用锁匙开了门,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位女客。我一怔,这是谁,我并没有约人。
  女客闻声转过头来,见到我,立即扬声笑说:“我是乔梅琳,不请自来,请勿见怪。”
  我十分意外,多年来与老一代的人相处,已经学惯他们摸哑谜,很少接触到如此开门见山的人。
  “嗨,”她说,“好吗?”
  乔梅琳比晚上浓妆的她要年轻好几岁,一双眼睛晶光灿烂,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来。
  她精神这样充沛,像是服食了什么药似的。
  我疲倦地说:“乔小姐,今日我没准备见客,精神也不好。”
  她立即问:“有什么事,我能否帮你?”
  多么热情,而且表露得那么自然率直坦诚,我深深诧异,对我来说,相识十年,才可以成为朋友,而敌人,敌人要二十年的交情才够资格。
  乔梅琳笑着说:“我一直希望能够做得像你那样国际著名,成为哈泼杂志选出来的美女。”
  “这两年有色模特儿大大抬头,风气所钟而已。”
  她上门来,到底是为什么?
  “我路过这儿,顺便探访你,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否喝杯茶?”
  “为姚永钦吗?”我为她的坦率所感染。
  她一怔“不不不不不,”一叠声地说,“不是我夸口,似他那样的公子哥儿,本市是很多的,乔梅琳不必为他担心事。”
  我笑问:“那么你上来,是特地为了要与我做朋友?”
  “有何不可呢?不是已经说过,我仰慕你已经有一段时候了。”
  我去开了门,“有空我们吃茶吧。”
  “如果你真的关心姚永钦,那么让我告诉你,他昨天下午已经同另外一位小姐到里奥热内卢度假去了。”
  我喜出望外,随即压抑自己,“啊是,里奥在这种气候可美得很呢。”
  “我希望你信任我。”
  “再见。”
  我在她身后关门,问女佣为何放陌生人进屋。
  女佣大不以为然,“她是乔梅琳,她不是陌生人。”
  我倒在床上休息,却不能完全松弛,因为傅于琛的缘故,他今天要来与我摊牌,曲终人散,舞池只剩我们两个人,我想听他要说什么,我等了这么些年。
  朦胧间只觉得女佣像是又放了人进来。
  客人直入,到我床边推我,我睁开眼睛,是马佩霞。我取笑她:“欧阳夫人,你怎么缠上了我?”
  “承钰,不要再说笑话。”是傅于琛的声音。
  永远的三人行,马佩霞说什么都要在要紧关头轧一脚,真正可恨。
  “什么事?”
  傅于琛看着我,“承钰,我要你即刻入院检查。”
  我一怔,原来如此,“喂喂喂,别这么紧张好不好。”转头看马佩霞,“你那道上的朋友说了些什么?”
  “她坚持你做切片。”
  我坐起来笑问:“为着什么?”
  “穿衣服,”傅于琛说:“不要与时间开玩笑。”
  “我不去。”
  “承钰,只需二十分钟,我与你在一起。”
  “你应该与欧阳在一起度蜜月。”
  “你出院后我自然会去。”
  “我要与傅于琛说两句话。”
  “好,我在外头等你。”
  我点起一枝香烟,看着他,“你又找到借口了。”
  “我不明白你指什么。”
  “你后悔了,又决定在音乐中留恋下去,可是?”
  他温柔地说:“废话。”
  “我自医院出来,你又不知该同谁结婚了。”
  “同你。”
  我凝视他。
  “你不学无术,除出结婚外,还能做什么。”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我要等你长大。”
  “我早已经长大。”
  “不,时间刚刚好,”他停一停,“怎么,还要不要同我结婚?”
  “那是我自七岁开始唯一的宏愿。”
  “是,我记得我们相识那年,你只有七岁。”
  “当时你的舞伴,是一位黄小姐,叫伊利沙伯。”
  “你记忆力真好,”他叹口气,“她嫁了别人后生活愉快,养了好几个孩子,都漂亮如安琪儿。”
  他对黄小姐是另眼相看的。
  “你心中再也没有事了?”
  “没有,心病已经完全痊愈。”
  “那么我们即刻出发到医院去。”
  我还在犹疑。
  “看在我份上,纯粹给我面子,可好?”
  我换上衣服,马佩霞看到我们,按熄烟火站起来,说道:“也只有你能够说服她。”
  我已疲倦,华丽的跳舞裙子已经皱残,脚有点胀,巴不得可以脱掉鞋子松一松,我想坐下来,喝杯冰水,傅于琛建议得真合时。
  医生替我局部麻醉,我睁着眼睛,看着乳白色的天花板,许多事,都得独自担当,我的面相,我的生命,我的痛苦,都属于我自己。
  母亲给我一个好看的躯壳,借着它,生活得比一般女子灿烂,我应当感激。
  看护垂询我,“一点都不痛,是不是,好了,你可以起来了,回家多喝点水,好好休息。”
  “我肯定什么也不是。”
  她也微笑说:“当然什么都不是,只是买保险。”
  她扶我起身。
  只有傅于琛陪我回家,马佩霞呢。
  “她回去收拾行李。今晚去峇里度蜜月。”
  能够去那么闷的地方,他们多多少少有点真感情。
  据我所知,傅于琛从来没有同他任何一任妻子去过那种地方。袁祖康与我也没有,我们尽往人堆里钻,夜夜笙歌,半年夫妻俩也说不到三句话。
  在十年前,马佩霞这样快活的结局是不可能的,真感激社会风气开放。事。
  我点着一技香烟。
  “牙齿都黄了。”傅于琛嘀咕。
  我莞尔。来了,开始管头管脚了,那是必然的事。
  “一天要抽多少?”
  “我又没有别的乐趣,吃喝嫖赌全不对我,这是我唯一的嗜好,况且世界将近崩溃,非洲有些人民已经饿了十年,处处有战争,让我的牙齿安息吧。”
  “承钰,我真不知拿你怎么样才好。”
  “陪伴我。”
  “我得到美国去一趟。”
  “干么?”
  “去离婚。”
  啊是,他尚是有妇之夫。
  “我一个人做什么?”
  他微笑,“你有你唯一的嗜好,我不担心。”
  “快些回来。”
  他说:“开始限时限刻针对我了。”
  我们紧紧拥抱。
  纽约有电话来分配工作,我说要筹备婚事,暂时不想工作。他们引诱我:“两天就放你走,四十八小时内保证你获得十二小时睡眠,婚前纪念作。”
  “我要问过他。”
  “问了第一次以后每次都得问,周小姐,你想清楚了?”
  “我很清楚。”
  “他很有钱吧。”
  “市侩。”
  “卢昂在这个时节非同小可呢,你一直喜欢金色雨花,站在树荫下,那些金黄色的小花不住落在你头上、脸上、身上,记得吗,金色的眼泪。”
  “不。”
  “你这个狠心的歹毒的无义气不识抬举的女人。”
  “我必须先问过他。”
  “你呼吸要不要征求他同意?”
  “事实上,的确如此。”
  他叫我落地狱,我说你请先。
  不想再工作。模特儿生涯并不好过,一天变三个妆的时候,真觉脸皮会随着化妆扯脱,发型换了又换,大蓬头发随刷子扯将出来,心痛有什么用。
  而且最不喜欢听见“啊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周承钰”,一声啊之后,人们的双眼即时架上有色眼镜,再也看不到实实在在的周承钰,他们的幻想力如脱缰之马,去到不可思议的境界,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步。
  我们都没有朋友,因为没有真人可以生活得如他们想象中那么精彩,一接触到真面目,他们往往有种被骗的感觉,十分失望。
  脱离工作,过一段日子,人们会忘记,可幸他们的记忆力差。
  夜长而沉闷,电话铃响,我似少女般跳跃过去,“付于心。”我说。
  “我是乔梅林。”
  她真的不放弃,存心要与我接近。
  “你觉不觉得坐在家很闷。”
  我觉得好笑,她会寂寞?
  随即发觉不公平,想当然,我们都犯这个毛病,替别人乱戴帽子。
  “当然闷,”我换了一个公正的角度说话,“我们在同一只船上。”
  “要不要出来喝杯茶?”
  “我不行,我要等电话。”
  “他出了门?”
  “是。”
  “你至少还有个精神寄托。”
  我觉得与乔梅琳颇为投契,一生人从未接近过同龄女性,她有她的一套,热情、爽朗、自信,毫不犹疑地主动接触反应迟钝的我,难能可贵。
  物以类聚,她也是个为盛名所累的女子。
  “你要不要过来?”我终于邀请她,“吃一杯蜜糖茶,对皮肤有益。”
  “我的皮肤糟透了。”
  乔梅琳的派头比我大,也较懂得享受,驾一辆美丽的黑色跑车,惹人触目。
  我笑说:“我什么道具都没有。”
  她凝视我,“你不需要借力于任何道具。”
  “你的开销一定是天文数字,”我说,“不过收入也必然惊人。”
  她坐下来,“怎么样才可以做到像你那样谦和?”
  “我?我是最最孤僻的一个人。”我笑起来。
  “我真的仰慕你,知道吗?”
  “谢谢你,我也一样,请喝茶。”
  她趋向前来,握住我的手。
  我略表讶异,本能反应地轻轻缩回我的手。
  “今天你心情好得多。”
  她看出来,好不细心,比起我首次见她,心情差得远了。
  乔梅琳手上的钻石非常大非常耀目,这也是我没有的,我什么都没有。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笑着说:“都是自己置的,没有利用过男人,没有占过他们的便宜。”
  这我相信,看得出来。
  “那次同姚永钦出现,是赴一个制片的约,他叫他来接我。”她还要解释。
  我笑了,“梅琳,我想你不必介意了,他在里奥不知多开心,我们真可以忘记他。”
  “你同他来往,有三年了吧。”
  “那段日子我非常沮丧,他帮了我许多。”
  “我知道,当时你胖了许多。”
  我点点头,“你在杂志上读到?”
  “是的,所以刚见面,就像认识你良久的样子。”
  我释嫌,是会有这种感觉的,可惜我不大留意本市的花边新闻,否则可以礼尚往来。
  “你的事业在巅峰吧。”我问。
  “可以这样说。”
  “我的却已完结了。”
  梅琳笑,“你有事业已算奇迹,你从不迫、逼、钻、营、撬、谋、推、霸……你没有完,你还没有开始。”
  我睁大眼睛看住她。
  是是是是,我需要这样的朋友,乔梅琳太好了,区区三言两语,说到我心坎儿里去。
  她不但美貌,且有智慧,我越来越喜欢她。
  她看看表,“不早了,改天再来看你。”
  轮到我依依不舍。
  她较我独立得多,所以感觉上要比我年轻一大截。
  我不能高飞,因为傅于琛是我的枷锁,但我是甘心的。
  躺在床上,有种温存的感觉,那许多许多辛酸并不足妨碍什么。
  电话一大清早响起来。
  这一定是付于心。
  “周承钰小姐。”
  “我是。”
  “德肋撒医院的王医师。”
  我坐起来。
  “你的报告出来了,周小姐,肿瘤内有恶性细胞,请你马上来一次。”
  我呆了一会儿,“我马上来。”
  “一小时内见你。”
  我只有二十八岁!
  我跌坐在地上,痛入心肺。
  这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紧紧闭上眼睛,接着是愤怒,母亲已经活到五十多岁,什么毛病都没有,为什么偏偏是我,思路乱起来,耳畔充满嗡嗡声。
  我想找傅于琛,但他在什么地方?我们一直玩捉迷藏,到最后再也没法子知道双方的行踪。
  我一个人到医院去。
  “你要快快决定动哪一种手术。”
  我僵坐着。
  “第一种是整体切除。第二种是肿块连淋巴结一起切除,但有可能要接受六个月辐射治疗及六个月针药治疗。”
  我低下头。
  “假如你需要再次诊断,我们建议你迅速行动,不要拖延。”
  我站起来。
  “周小姐,康复的比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请快些决定动手术,我们可安排你在下星期入院。”
  “谢谢你。”
  “速速回来。”
  我用手紧紧捂着脸,眼前金星乱冒。
  我的天。
  脚步蹒跚地走到医院门口,听见有人叫我,“周承钰,周承钰。”
  啊!茫茫人海,谁人叫我,谁人认识我?
  我停住脚步,转过头去,乔梅琳坐在一辆开蓬车内向我招手。
  我走近她。
  她有一丝焦虑,“女佣人说你在德肋撒医院,我找了来,有什么事吗?”
  我脸如死灰地看着她,“肯定要动手术。”
  她脸色大变,痛惜地看着我。
  我牵牵嘴角。
  “上车来,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梅琳沉实地简单地告诉我,她母亲两年前死于同一症候,经验仍在。
  经过六十分钟讨论,我们安排在另一间医院做第二次检查。
  梅琳冷静、镇定,办事效率一流,我们没有心情促膝谈心,对白断续,但结论往往一样。
  她说:“最主要是看你自己如何奋斗。”
  我不出声。
  “通知那位先生没有?”
  “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
  梅琳深觉讶异,但没有追问。
  我俩这一辈子注定要错过一切。
  “不要紧,我们可以应付。”
  我用手抱住头。
  梅琳忽然问:“怕吗?”
  “怕得不得了。”
  “要不要搬来同我一齐住?”
  “对你来说太麻烦了。”
  “不是常常有这种机会的,有我在,热闹一点,你不会有时间深思。”
  “让我想一想。”
  “不要想了,他要是想找你,一定找得到。”
  我想是,要找总找得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不会三日三夜不同我通信息。
  事实我在这一生,不懂爱别人,他几时来都不要紧,我总在等。
  第二次检查报告亦建议即时施手术。
  我在镜子里看自己,上天不高兴了,他给的,他收回。
  我同意。
  医生建议部分切除,损失不那么大,不致于残废,但事后一年的深切治疗,需要勇气及耐力沉着应付。
  梅琳沉默良久,“我赞成。”
  我十分感动。
  她原不必如此,普通新相识朋友,何必担这个关系,实牙实齿帮别人作决定,弄得不好,被人怪罪。
  多少假撇清的人会得冠冕堂皇地把事情推得清洁溜溜,“你自己想清楚吧,谁也不能帮你。”
  我们在郊外喝茶。
  “要找,还是找得到他的吧。”
  “终究进病房去的,还是我,医生不要他。”
  “你很勇敢。”
  “真正勇敢的人才不作瓦全。”
  “这样想是不正确的。”
  “你说得很对,”我握住她的手,有点惭愧,“你对我太好了。”
  “我们终于成为朋友。”梅琳说。
  我点点头。
  梅琳感慨,“多年来也努力结交朋友,慷慨于时间及金钱,但每说的一句话每做的一件事转头便被夸张地转述误导,弄得精神非常困惑,以致不想再浪费心血。谁叫我们做名人呢。”
  “你太过紧张,因而耿耿于怀,面子不用看得太重。”
  梅琳失笑,“你一眼便看穿我的弱点。”
  “请告诉我,手术后是否会变得非常丑陋。”
  “母亲一直没有让我们看到,一定是可怕的,但部分切除应该好得多,你仍可任模特儿工作。”她说。
  我伏在茶桌上不语。
  “你害怕疤痕?”
  我细声说:“我统共只有一个美丽的躯壳,失去了它,什么都没有。”
  “你不会失去它,你会生活下去,”梅琳说,“躯壳总会老却,失去美丽。”
  “药物的副作用会使我头发掉光。”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担心那些,救命比较要紧。”
  乔梅琳说得对。
  与她在一起,我得到很多真理。
  傅于琛终于有消息,这次是他找不到我,我拒绝透露行迹,乔梅琳说:“请他即刻回来。”我摇头,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要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他留言说下星期五会回到本市。
  星期五,我在星期四动手术。
  “我决定告假陪你。”梅琳说。
  我摇头。“有没有人陪都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
  “但你会知道有人等你醒来,那是不同的。”
  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动作便是将手探往左胸,略为安心,因为它还在。
  接着看见傅于琛痛心愤怒的面孔。
  他压抑着情绪问:“痛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瞒着我?这等大事也不与我商量。”
  我没力气分辩。
  “幸亏挑了个好医生,你孤意独行还要到几时?”
  我做了个哭笑难分的表情。
  傅于琛仍似气急攻心,“承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我别转面孔。
  他以为我同他玩游戏。
  接着梅琳进来,她看他一眼,然后轻轻伏到我病床上,握住我的手,“医生说你很好,你过正常生活的成数极高。”
  我点点头。她用了一只新的香水,很浓郁的果子味,冲淡了消毒药水,使我略觉安全。一个女子,有时需要另一个女子更多,因为只有她们了解,她们明白。
  梅琳说:“你会活下去。”
  我轻轻答:“但失去头发及幽默感。”
  “你不会。”
  傅于琛震惊,才离开数天回来,已经物是人非,他再一次失去机会。
  我闭上眼睛。
  出院那一日,傅于琛来接我。
  实在不愿意见到他,只差那么一点点,已可以达成毕生愿望,但生活总与我们开玩笑,你计划的是一样,发生的又是另一样。
  胸口里充塞着泪水,但嘴角却牵动一个笑。
  傅于琛轻轻说:“我与医生详细谈过。”
  当这件事结束,我们都会成为专家。
  “只需要治疗一年,承钰,一年后你可以康复,医生有很大的把握。”
  我什么也没说。
  “明天,我们就去注册结婚。”
  他把脸埋在我手心中,我感觉到他炙热的眼泪。
  “承钰,”他呜咽说,“我伤心到绝点,不知怎么办好。”
  “一年后再说吧,我或许会痊愈。”
  “让我来照顾你。”
  “不,我还想给你留一个好印象。”
  “最好让佩霞看护你。”
  “她要服待自己的家,还是放过她吧,我有自己以及医生护士,会渡过难关的。”
  “恳求你,不要拒绝我。”
  “不会成功的,付于心。”
  “承钰——”
  我轻轻按住他的嘴,“答应我一件事。”
  “任何事,请你说。”
  “不要再结婚。”
  他应充我。
  那只不过是转移他的注意力,使他觉得终于为我做了一件重要的事。
  马佩霞在两个星期后蜜月回来。
  一身太阳棕,看得出小心翼翼地搽过不少防晒品,但紫外线还是在她脸上添了一大堆雀斑,我对牢她摇头,她会后悔,一定是为着迁就欧阳,他是户外型。
  她很为我担心,“可以让我看看手术结果?”
  我摇摇头,“太不雅观了,因为坏细胞蔓延列四个淋巴结,连续三个月要躺在电疗器下,如果坏细胞伸延到二十个淋巴结,我不会坐在这里。”
  “专用名词琅琅上口了。”
  “这些都是我日常生活用字。”
  她细细端详我。
  我问她:“婚姻生活愉快吗?”
  “承钰,听说你最近同乔梅琳来往得很密。”
  “她是我的朋友。”
  马佩霞静一会儿,“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知道没有?”
  “她是一个极之关心我的人。”
  马佩霞点点头,“其他不重要?”
  “当然,不重要。”
  “承钰,我们仍然爱护你,别忘记我们。”
  “你在外头听了什么谣言?”
  “承钰,你说得很对,一切不重要,”
  马佩霞充满怜惜地趋近,用手细细触摸我面孔。
  我握住了她的手。
  “但愿你快快康复,再度投入工作。”
  “谢谢你。”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一段日子最难熬,每日似上班一般,穿好衣服赴医院,躺在电疗室接受治疗,庞大的机器显得我身躯渺小,对护理人员来说,任何病体完全公平招待,臭皮囊的价值等于零。
  但是梅琳总使我精神振奋,她每一日驾驶不同颜色的车子来接我,竭力驱走低压。
  在那三个月根本没有见过别的朋友。
  傅于琛来过。
  看到傅于琛很高兴,但是没有主动的对白,只能微笑地回答他问话。不,我不想跳舞。没有,医生说什么都可以吃,但最好以蔬果为主,有空多数看书。梅琳每天与我一起,明年或许可以共游欧洲。
  听到梅琳的名字,他缄默。
  过一会儿他再要求,“承钰,让我来照顾你。”
  “我已经欠你很多,无法偿还,你实在不必与我一齐挨这一年。”
  “你情愿去欠一个陌生人的情。”
  “梅琳不是陌生人。”
  “是,我们现在都知道,她把你霸占着,别人难以接近你。”
  “你要接近我做什么?”我问他,“我再也不比从前,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傅于琛要证明什么呢,为着旧时,为着表示他有深度,都是不够的。
  我需要新生活。一个不知我过去真面目的朋友。
  我说:“过了这一年再说吧。”
  他沉默地离去。
  梅琳知道这件事之后说:“他的情绪震荡平复后,不一定会再回来。”
  “我知道。”
  “为什么放弃他?”
  我平静地说:“一个病人没有精力谈其他,当务之急是要救治身体。”
  梅琳并没有把这当为我由衰之言,连我自己都没有。
  我微笑,“认识傅于琛,几乎有一生那么长。”
  她耐心地聆听。
  “自我七岁开始,他已被我吸引,你知道为何?”
  “因为你漂亮。”
  “是的,而我现在已失去这股魅力。”
  “他不见得那么浅薄。”
  “不,不是他,是我,我无法忍受在他面前展露我现在的自己,浅薄的是我,我再也没想到上天会决定这么快取回我的天赋。”
  梅琳看着我。
  “我要傅于琛永远记住从前的周承钰,我不要他将两个周承钰比较。”
  过了很久,梅琳才说:“你真的爱他,可是。”
  我说是。
  这句话算来,也已经有一年多了。
  我一直与梅琳在一起,痛苦的药疗过程,几乎两个人一同挨过,梅琳处变不惊,药品一切罕见的副作用她都熟悉,唯一的分别是她母亲没有活下来,而我有。
  对梅琳来说,这是心理上的一项胜利,是以与我一起奋斗,她不觉疲倦。
  当他们问我是否再能工作,我对牢镜子良久,为了报答梅琳,我说可以,为了报答马佩霞,我建议介绍欧阳的设计。
  他们特地派人来看我。
  我左臂不能像以前般活动自如,姿势不如以前挺直,一笑起来,眉梢眼角全部出卖我,而他们的新人如云。
  “承钰吾爱,但是你的面孔有风霜的灵魂,我们有足够的青春女表演泳装直至二五五O,”他说了一连串名字,“同这些一级模特儿相比,你还真是小妹子呢,年龄不再那么重要了。”
  我同梅琳笑说:“终于走运了。”
  梅琳拍拍我肩膀,传递无限鼓励。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纽约代理人凝视我俩良久,忽然惨痛惋惜地说:“难怪我们越来越难娶妻,多么大的浪费。”
  佩霞至为感激。对欧阳好,比对她好更能使她感动。
  欧阳的设计在许多许多地方还非常的稚嫩,但此刻介绍出去也是时候了,他可以逐步改良。
  她同我说:“你熬过难关了。”
  我摇头,“还要过几年,五年复发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
  “你仍然容易疲劳?”
  我点点头,“皮肤时常无故发炎,呕吐,不过保持了大部分头发。”
  “不说出来,旁人不会注意到。”
  “如果与我一起住,什么都瞒不过。”
  “所以你拒绝了傅于琛。”
  “我太爱自己,不想他看到这些丑态。”
  “换了是我,说什么都要逼欧阳目睹整个过程,我自私,决不放过他。”
  我忍不住笑。
  这样放肆的孩子气证明她的生活极之幸福。
  马佩霞吁出一口气,“你没有再与他见面?”
  “他离开了本市,你不知道?”
  马佩霞摇摇头,“我只知道他那离婚官司打得极其痛苦,他的妻子们痛恨他。”
  “他还有你,你并不恨他。”
  “但我也没有嫁给他。”
  “这便是智慧。”
  “承钰,你可恨他?”
  “我永不会有机会知道,我只知道我与他不是什么可爱的人,距离保留了美好的幻觉。”
  她问:“梅琳将与你共赴洛杉机?”
  “一起去工作,她有影片拍摄。”
  “你快乐吗?”
  我微笑,“多么艰难的一个问题,你怎么可希企我可以在闲谈间答复你。”
  “我没想到她真的关心你。”
  “我们都意失觉的时候,开头我也低估她。”
  马佩霞问:“傅于琛在外国干什么?”
  “啧啧啧,欧阳太太,你对别的男人别太关心了才好。”
  照片出来了,我一点都不喜欢。
  照片中的我十分苍老憔悴瘦削,看上去似服食药物过多。
  摄影师诧异我的挑剔,“这批照片很漂亮,味道直追恩加路的亚诺爱咪。”
  “爱咪小姐已接近五十高龄。”我握紧拳头。
  梅琳笑了,前未解围,“他们会处理底片。”
  “梅琳,下次拍照,把你的头借给我。”
  “我的头,跟尊头,差不多岁数,不管用。”
  我们终于还是笑成一团。
  笑底下,也并没有充满眼泪,也许我并不是个敏感的女子,要求低,碰到什么是什么,走一步路算一步,总会生活下来,随遇而安。
  我茫然转过头去看着梅琳,她了解地朝我微笑,一边轻轻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想得太多。
  我复低头。
  傅于琛才不会比她更了解我。
  年轻的时候老认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现在却认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梅琳与我时常旅行,宽阔长身的裙子又回来了,我狠狠地买了十多件,穿着与她满欧洲逛。
  梅琳即时爱上它们,因为舒服的缘故。
  原来她以前没有穿过,对了,是我分外早熟,十三四岁被傅于琛扮作大人,要比梅琳多活十年。
  自欧洲转往洛杉机,她与工作人员会合,我等摄影组通告。
  空闲时乱逛,有时坐在天台,一动不动,劫后余生,看到什么都知道感激,只要不再见医生,什么都是好的。
  梅琳喜欢老好荷里活,而我那收集东西的毛病又犯了,光是明星甫士卡就买了上千张。
  梅琳说:“那时候的明星才是真正的明星,形象华丽荒唐淫逸,观众可望不可及,像足天边一颗星,做着不是普通人可以做的事……你看看今日的明星,像什么,住一百平方米的公寓便要招待记者了,要不要老命。”
  她像是后悔没赶上当年的盛况,把我引得笑起来。
  “你也算是后辈中的佼佼者了。”
  “太惭愧,如今高薪女白领也有六十万一年,公司福利还不算在内,一做可以到五十五岁退休,我们能赚多少,六十万片酬,一年两部?开销比人多十倍,做到三十岁,记者就开始劝你趁好收山了。”
  梅琳第一次对我发牢骚。
  “当然不是后悔,只是——”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去,到日落大道去,我们在荷里活呢。”
  “稍迟再去看兰道夫赫斯特为他情人建筑的堡垒,真不明白他可以爱她到哪个地步……”
  梅琳最近致力储蓄,颇觉辛苦,所以话多起来。
  她说得对。从前时势不一样,满街是机会,连母亲都可以嫁完又嫁,不愁衣食,现在这种富裕的风景一去不再,各人手中的钱都不舍得花,个个精打细算。
  如今的周承钰,大概只有往儿童院一条路。
  梅琳计划再工作三年,与我移居北美洲。
  这是个好主意,届时我俩色相己疲,找个地方躲起来做家务看电视度日是上选。
  我们合伙在金门湾买下一层看得见海的公寓。
  梅琳笑说:“你,你负责一日三餐。”
  “那还不容易,做一个罗宋汤足可以吃一个星期。”
  袁祖康留给我的款子现在见功了。
  梅琳的拍摄程序颇为紧凑,许多时候我做独行侠,替她购买杂物。
  一时找不到她指定的洗头水牌子,逛遍超级市场,有点累,于是到一间小小海鲜馆子坐下,叫一客龙虾沙律,女侍过来替我斟咖啡,友善地问好。
  越来越不介意一个人独处,有时还觉得甚为享受。
  我已戒掉香烟,现在喝咖啡变成我唯一的人生乐趣。
  “承钰。”
  我抬起头来。
  啊!是付于心。
  淡淡中午阳光下看到他两鬓白发以及眼角性格的皱纹,他面孔上表情罕见的柔和,轻轻叫我名字,像是一提高声音,我便会似一只粉蝶拍动翅膀飞走。
  我贪婪地看住他,不相信我们会遇上,这会不会是我精诚所至,产生的幻象?
  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
  他先问我:“一个人?”
  我点点头。
  “气色好多了。”
  我微笑。
  “战胜疾病了吧。”
  “还在斗争。”
  “真是勇敢,承钰,我低估了你。”
  我冲动地站起来,推翻面前的咖啡杯子,溅了一裙子,我与傅于琛情不自禁紧紧拥抱。
  他把我的头用力按在胸前,我整张脸埋在他西装襟里,这个姿势实在太熟悉,小时候稍不如意,便如此大哭一场,哭声遭衣服闷塞,转为呜咽,过一会儿也就好了。
  过很久很久才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一直没有哭,因为难关没有熬过,自怜泄气,再也无力斗争。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没头没脑替我擦脸,我笑起来。
  “小心小心,”我说,“从前货真价实,现在眼睛鼻子可禁不住这般搓揉。”
  他与我坐下来。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小承钰。”
  那是因为是他眼光不够犀利,“老了。”
  “怎么会。”
  “无论你多不愿意,我再也不是从前的小女孩。”
  他发一会子愣,低下头来,“你不长大,我就不老,所以希望你一辈子是小孩。”
  我微笑,无言。
  “这些年来,你也吃了不少苦。”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谁不是呢。”不愿多说。
  “承钰,让我补偿你。”
  我一震,他一直未曾忘怀我,不过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不见得会年年追问下去。
  我低声说:“我已不再美丽。”
  “我不介意。”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腮边。
  “我介意。”
  “你不必这样,如此说来,我何尝不是一日比一日丑陋。”
  “你不同,你还拥有其他,而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你愿意与乔梅琳共度一生?”
  “不一定,但是目前我们相处得很好。”
  “承钰,为何这么骄傲?”
  我双眼看着远处,自卑的我不能在感情上满足他。
  “我们做错了什么,承钰,如果这是圆舞,为什么到头来,双方经历这许多不同的事与人却没有与原先的舞伴离场?”
  过了许久,我说:“也许音乐不对,也许我们听错了,也许是另一种舞,不是这个跳法,我们表错了情?”他落下泪来。
  “但是曾经共舞,是我毕生快乐。”他紧紧闭上双眼,我把手帕还给他。
  远处传来一把清脆的声音,“傅于琛,付——于一一心”
  我抬起头,大吃一惊。
  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一头长发,雪白瓜子脸,正在向我们走过来,她穿着小小一件衬衫,领子俏皮地往上翻,大圆裙,平底鞋,素净的面孔上没有化妆,只搽着樱桃红的口红。
  我张大了嘴。
  这是周承钰,这是我,我离了魂,回到二十年之前,站在风里,一额头碎发飘拂,一脸笑容,眼目明亮,不惑地看着二十年后残缺的自身。
  小女孩逐步走过来,我定定神,回到现实的世界来,轻轻同傅于琛说:“找你呢。”
  他转过头去。
  “付于心。”她叫他,是她与他结伴来。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梅琳在等我。”
  “承钰——”
  我温和地朝女孩呶呶嘴,抓起手袋,匆匆离开馆子。
  朝旅馆走去的时候,我一直想,一定是音乐不对,我与傅于琛,却会错了意,空在舞池中,逗留那么些时候,最后说再见的时候,没找到对方。

旧时
  我真怀疑我是否可以写得出这个故事,这大概是三四十年前的爱情。不过我一定得试一试,因为所有的爱情,不论新或者是旧,或者是很团圆,或者是没有结果,都值得写一写。我害怕的只是写得太糟。
  我爸爸是爷爷的大儿子,我是爸爸的大儿子。爷爷一共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有两个儿子
  小时候生病,治不好,没了。只剩下我爸爸、二伯伯与小叔三个。
  我爸爸当然很早婚,他十九岁就生下我。当我大概十一二岁的时候,爸爸还很年轻。他认为大家庭的生活极其荒谬,决心脱离乡下的家,跑到城去找一份工作。于是他带着母亲与我,就在城里安顿下来。
  幸亏外公外婆都住在城里,妈常常说。
  “幸亏外公外婆住在城里,”她告诉我,“否则的话,我们一家四口,倒寂寞了。”
  我还有一个五岁的妹妹。
  我在城里念小学,爸终于找到一份工作。
  妈妈很满意,我听见她对外婆说:“毕竟是自由了,早上不必向公婆请安,现在这个娘姨,又极合心意。”
  当时我虽然只有十一二岁,听了这样的话,也的确认为小家庭比大家庭好。
  况且那个时候,母亲剪了头发,给祖母嘀咕得很不愉快,我还记得,现在可没人再噜嗦她了吧?那娘姨对她是很尊敬的,常常“太太长、太太短”的挂在嘴边。不过我还是记得乡下的那间大屋子。那玩耍的地方比较多,孩子们也不少。
  二伯伯有六七个孩子。就是因为他孩子多,故此天天打,总有一个在那边号哭,走近看看,不是老大便是老三,或者是特别淘气的老五。
  如果踏进二伯伯那一厢房间,听不见哭声,才是怪。
  有时候小叔也去打,妈妈见了就很不高兴,他说:“从来没有叔叔打侄儿的,不疼他罢了,侄儿是哥哥嫂嫂的事,怎么也管起来了。”
  妈妈叫我不要过去二伯伯那里。
  并且我与小叔也疏远了。
  我老想起妈妈的话:“……不疼也罢了……”就觉得小叔不是一个好叔叔。
  他也在城里念过书,升不上级,又回来乡下靠着父母的那几块田土,拼命的吃喝玩乐,也不想做事。
  这都是妈妈说的,听得多,集中在一块儿,就成了很深的印象。然则母亲是一个很具正义感的女人,她不但认得字,而且能看《孟子》、《孔子》。
  我很听从母亲的话。母亲也引以为荣,她又说:“这孩子虽然脸像阿清,然而那气却不像。”
  阿清便是小叔。
  祖父也很喜欢我。
  这次搬到城里来,使祖父最不开心的、便是不可以常常看见我。这是二伯娘带妒忌的声音讲的。
  爸爸与他大吵一顿,我们便搬出来。
  开头父母寻工作颇为困难。
  他只有小学毕业,那英文是自修得来的。开头进人一家法国人开的洋行做事。
薪水过得去,但是那个法国人很坏,常常叫爸爸受些莫名其妙的气。
   有一次母亲告诉我,“到底是洋人,竟这样不合理,你爸爸患近视眼,配一副眼镜戴,他竟大发雷霆,说你爸爸不是正派人物,你看,儿女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正派呢?一副眼镜罢了。”
  我也觉得这法国人太不讲理。
  父亲决定保留他的眼镜,另外找一份工作。
  我说过了,爸还是很年轻的。况且外公外婆舅舅阿姨都在城里,都能照顾我们。
  爸爸另外换了一份满意的工作,我的小学也毕业了。
  祖父差人送信来,叫我回乡下去住一个时期。
  他没有叫妹妹也去。他很重男轻女。
  但是我喜欢妹妹,外婆也喜欢妹妹,常常叫人做了小衣服来。祖父心目中,只有我一个。
  妈妈问我,“你要不要去呢?”她拿着信,“你祖父身体又不好。离开家半年,也没有回去
  过。“
  她这样说,是探听爸的意思,爸与祖父大吵一顿,后来就没有提起过。
  爸说:“让他回去吧,这么大的孩子了。”
  乡下很近,乘船可以到。才一个下午。
  妈妈决定陪我回去,把妹妹放在外婆家。
  她又不放心,因为妹妹太易哭,上次寄在外婆家三天把外婆哭成血压高。
  我说:“妈妈,你索性下午到,第二天清早就走吧,我还可以跟二伯伯的老大玩,玩得腻了就回来。”她也认为是个办法。爸爸的身体不太好,他爱在弄堂里买冷面吃,那是不卫生的,妈妈说她一定要回来看着爸才好。
  母亲忧虑的事情特别多,至少比二伯娘多。
  她让我穿上一袭皮袍子,我照照镜子,觉得很高兴。
  “像个大人了,又长得高。”母亲开心的说。
  我笑。
  “这件袍子是你父亲去年那件改的,居然很合身。”她说。
  第二天我们收拾了另外一些东西,就去搭船了。
  外婆托人带了很多礼物,其中还有一个蛋糕。
  到了乡下,码头上有家人等着替母亲接过行李,又称赞我长得好。
  “简直和王少爷一模一样。”他们说。
  我偷看母亲一眼,她倒不怎么起劲。
  我们雇车到了大屋,我抬头一看,还是老样子。
  进了天井,看见二伯的老五与老三在使劲扭打。
  母亲皱上眉头。
  一切都没有改变。如果天气热,那几株桂花树还有香味,此刻却是光秃秃的。我有点失望,早晓得不来了,但是又想来看看。
  我们仍然住在老房间里,然后便跟着妈妈去见祖父。
  祖父躺在床上,祖母站在一旁替他吹药。
  他好像身体不太好的样子,那张脸都瘦下去了。
  见到我,他笑,“这么大了,孩子真大得快。
  妈妈推一推我,我连忙走上去,让爷爷握住我的手。
  爷爷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看满意了,他叹一口气。
  我不敢动。
  过一会儿他问我,“在上学吗?”
  “是的,就上中学了。”我答。
  “倒也很好,学到些什么呢?”他问。
  “很多。”我笑了,“譬如说那打雷,竟没有雷公,是云里的阴电与阳电撞击,发出的声音。
  祖父听着,缓缓的点头,“这我也早晓得,看情形书本还是有用的。你父亲到城去,我也不怪他。”母亲很喜悦,露出笑容。我知道她有点骄傲。忽然之间,我觉得我的地位很重要。祖母挪动小脚走过来,“这袍子……”我说:“改的,爸去年那件改的。祖母看母亲一眼,”改什么呢?好像家里没有东西似的,一会儿拿两件灰鼠去好好做两件。老大也是,总得回来看看家里啊。“
  母亲连声说“是”,一脸的笑容。
  祖母还说:“一家子总共一个大孙子还像话,你呢?你那些红宝绿宝耳环呢?头发也剪了,怎么戴珠花呢?那只鞋子,鞋口这样尖,又是城里的玩意儿?”
  唉,我心里想,她怎么这样唠叨呢?又不是十分老,五十岁还没到。
  妈妈垂着头,只是不出声,然而这一次她并不生气。
  祖父挥了挥手,叫我们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里,妈松出一口气。
  二伯娘到我们这边来,坐下就说:“你们可好了。”
  妈妈说:“大家好。”
  二伯娘说:“我可好什么,整天的做,丈夫又呆呆钝钝的,儿子没个成人。
  妈妈安慰她说:“二伯是个忠厚人。”
  二伯娘说:“忠厚有什么用呢?”
  妈说:“我带了一个上海蛋糕来,他们老人家都不爱吃的,不如你们的孩子拿去分了吧。”
  “只有你记着我。”二伯娘忽然哭了。
  “我还替你带了头绳来,那货色好,也不怕断。”妈说。
  我觉得不耐烦。
  我想去寻老五,与他说几句话,看看有什么新鲜的事。
  老五比我小几岁,但是他听我话。
  忽然二伯娘说:“阿清的婚事定下了,你知道吗?”
  母亲也很惊奇,“是吗?我不知情,什么人家肯把女儿放给阿清呢?”
  “那家人见过阿清,说他模样长得出众,就看上了”
  “哪一家?”妈妈问。
  “姓梅的,家里开绸缎庄。”
  “啊,”妈妈说,“那一家人,那女儿听说是独生的。”
  “是。”
  “阿清这些日子来,学好没有?”妈妈问。
  “学个屁好!”二伯娘翻白眼,“一天到晚抖脚,拿一个什么口琴吹,讨厌。”
  我笑了,我没想到小叔能吹口琴,我也正在学。
  “那也算了,只要不出去跟人打架就好。”妈妈说。
  打架?我想,我倒不知道小叔还能打架。
  “你不知道,阿清不赞成这婚事呢,天天闹。”
  妈妈惊异了。她虽然看过一些《孟子》、《庄子》,但是只知道叔叔不能打侄儿,对于这一趟,可糊涂了。“怎么回事呢?难道那小姐不好吗?”
  “不是因为梅家小姐——她好不好我们也不知道。”
  “阿清心里已另外有了人。一整天说什么自由恋爱,连衣服都要穿洋人的。”
  “有了人?谁?”妈妈好奇的问。
  “婊子的女儿!”二伯娘呶呶嘴。
  “什么的女儿?”妈大惊失色,看看四周,才问。
  我也听得人神,忘了要找老五的事情。
  “在城里做舞女的,养了几个孩子,都寄在乡下亲戚家里,没想到让阿清看上了那个大女儿,也有十七八岁了。”
  “真有这种事?”
  “有——怎么没有?天天闹,老头子气病了。多亏你回来,否则大家都拿我出气。”二伯娘说。
  “你也多心,谁敢拿你出气呢?”妈安慰她。
  “还不是阿清,他见你还有几分忌惮,就是拿我们几个孩子的不是,拳打脚踢。  “这真是他不是了,我也说过他。”
  我还是坐着听。
  二伯娘忽然说:“看你家的宝龙,也真是乖。”这样于坐着不动,竟像闺女似的。“
  我的脸红了。
  妈妈说:“他很乖,在家里也是一直拿着书看。
  “看些什么?”伯娘问。
  妈妈说:“哪肯看好书?也不过是些《水浒》、《三国》。”
  “这次回来多住几天。”伯娘说。
  “我明天是要回去的,宝龙可以多住一会儿。”
  “称明天就回去啦?”伯娘脸上透着失望。
  这个时候,二伯伯的老大回来了。他们家孩子,就是一、二、三、四这样的叫,干脆也不要名宇。
  “你进来干么?”伯娘没好气的问。
  “来看宝龙哥。”
  “你像宝龙哥一半就好。”伯娘站起来,走出房间。
  妈妈一直笑,我真是不好意思。
  怎么我在城里住上半年,回来大家就开始当我是个超人?还是读上了中学的缘故?我也不明白。
  老大看看我,他问:“你可要放风筝?抑或去大庙看看,那山后还是有好蟋蟀的,找一找就行。
  我看着妈妈,我心里面是极想去的。
  妈妈说:“别去,天都这么冷,大家在屋子里玩不好吗?奇怪,一天到晚往外跑。
  老大不出声。
  妈妈也出房间去了,大概是去找旧时的女仆聊天。
  老大探头探脑看着没人,就说:“你要不要看小叔的那个女人?”他那样子,真是鬼祟。
  “到哪里去看?”我问。
  “就住后面那一间屋子,很小的,他们很穷。”老大说。
  “你怕是不是?”他笑,“你的胆子益发小了。
  “不,”我正颜的说,“你不明白,这是不对的,像以前跟着长工阿五笑他的跛足,也是不对的。
  老大讪讪的说:“你怎么教训人!”
  “这是实话啊——你上学没有?”我问。
  “没有。爸爸说再等一阵子,叫在家相帮看着,或者是去学生意——妈叫我学生意。”他说。
  “你自己呢?”我问。
  他摸摸头,“我自己?留在家里也好,陪着老人。
  “这也好,”我笑了,“老大,你是很好的。
  “只是你们都叫我老大,妈还用手凿我的头,你几时叫她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他问。
  我笑而不答。
  他又问:“这几天,你就打算留在家里,一步不走”
  “我说故事给你听。”我说。
  “什么故事呢?”他疑惑的问。
  “三个人结义成兄弟,一齐去打天下的故事。”我指手划脚。
  就说到这里,大厅那里便吵起来,人声嘈杂。
  “什么事?”我惊问。
  “小叔要出去,奶奶不给,又在那里吵。”老大说。
  老二也进来了。老二说:“奶奶打了小叔。”
  老大说:“活该,谁叫他老打我们。”他还拍手。
  “爷爷是他气病的吗?”我问。
  我变得跟母亲一样好奇了,一直问长问短。
  “爷爷病了很久,才跟小叔订亲的,要看着他结婚。”老二说得头头是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不服气的问。
  “听他们说的。”老二眨眨眼。
  “是不是小叔的老婆长得丑?”我问。
  “我没见过啊,想必是吧。”老大老二一块儿笑。
  我也笑。老婆长得丑,那是倒霉的事情。
  老二问:“宝龙哥,城里好不好玩?听说不用挑水,又不用点灯?”他很天真。
  “你跟你妈说,到我们家里来住。”我说。
  老大说:“我们去看小叔。”他拖我的手,“来。”
  我忍不住,也跟着他去了。我们三个人闪闪缩缩的到大厅一看,一个人也没有,少看一场好戏。
  “到小叔房偷瞧去。”老二说,“好不好?”
  老大说:“给他抓到,又打。”他摇摇头。
  “原来你们一直捣蛋,”我说,“难怪给小叔打。”
  老二说:“今天宝龙哥在,不怕,他原要去见小叔的。”
  “小叔有什么好偷瞧的呢?”我问。
  “他房里有很多新玩意儿。”老二笑,“来,去看看。”
  我们三人偷偷的溜到小叔窗口下,听见小叔在吹口琴,那支歌,不知道是什么,听了又觉得熟。他吹得非常好,而且听得出他心里不开朗。
  我呆呆的立在窗口一会儿,听着他的口琴。
  然后忽然之间那首歌就停止,小叔在房里咳一声,问:“是谁?”
  老大老二一溜烟的跑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小叔。”
  “是宝龙吗?”他推开了窗,“进来吧。”
  小叔的脸有点苍白,但是他微笑着,并且很带点欢迎的意思,一点都不凶恶,也不像打孩子的人,但是老大与老二是这样的怕他。
  这一次回来,我看到许多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
  “刚刚回来的?”他问我,“我听见他们说了。”
  “是的。”我答。
  “你爸爸可好?”他问,“我也没写信给他,
  我兜过窗门,走进他的房间,他叫我坐下。
  他看看我,“你长大了很多。”他说,“高了。”
  我笑,“每个人都这么说。真的高这么多吗?”
  他也微笑,低下头。抚弄着那只口琴。
  “刚才你吹的歌很好听,我在学校也学过。”
  小叔说:“吹首给我听听,”他把口琴放在我手里。
  我不大好意思,毕竟吹了一首短曲子。
  小叔听着,不出声。“怎么样?还好吗?”我试探的问。
  他答:“这些玩意儿,如果真的喜欢,便好,勉强学,那音再准,也是没感情的。”
  “是。”我说。
  他的脸很不快乐,我看得出来,我想起二伯娘说的那件事,他快要结婚了。一个新郎官,应该是开心的。但是他刚刚相反。
  他的房间特别大,大概是把另外一小间也拆通了,放进很多东西,也有书,都是一堆堆的,就是不见有什么可玩的,老二口中说的那些。
  他沉默,但是他又没叫我走。我也不想走。
  我与他忽然又有了一种亲切感,毕竟每个人都说我像他。
  我问:“小叔,干么你从城里回来了?”
  “不念书了,就回来。”他回答得很简单。
  “为什么不念书呢?”我问,“爸爸喜欢念书。”
  “你爸。他也是个糊涂人罢了,稍比你二伯好点。”他说。
  我不明白,我老觉得爸是好人,于是我说:
  “爸爸很好。”
  “他是个好父亲,然而他懂什么呢?”小叔反问。我并不赞同,但是我又不好再辩驳。难怪人人都说他怪。他是怪怪的,连我爸都批评。
  我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就离开了学校?”
  “开除了。”
  “你犯校规?”我问,“是不是?那很严重。”
  小叔笑:“你也知道犯校规?”
  “当然,”我不服气,“上次我踢球,把课室窗门踢破了一块,这也算犯规。”
  小叔点点头,“可见你比那几个混小子明白。”
  “你犯了什么?”我问,“可以告诉我吗?”
  他站起来,“也没有什么,因为我印了一本册子,上面写些校长不喜欢的东西,故此开除了。”
  “只是为了写东西?不是功课不及格?”我问。
  他叹一口气,背在那里不出声。我知道我问得太多。
  我自言自语说:“那首歌,倒是好听的,叫什么名字呢?”
  小叔笑了笑,“你出去玩吧,我有点累。”。
  “好。”我站起来。
  “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小叔说。
  我点点头。
  他拍拍我的头。
  我回自己房间,妈妈问我,“你去哪里?”
  “妈,小叔几岁?”我问。
  “二十岁出头。你可是去看他来着?”妈妈问。
  “是的。他很好——”我解释,“没打我,聊了很久。”
  妈妈忍住笑,“你一个孩子,跟他有什么好聊的?”
  “他也不老。二十岁。比爸爸小很多。”我说。
  “我明天便回去了,你可别与二伯那几个孩子胡闹,你是哥哥,知道吗?有什么事情,马上叫人来唤我,不必担心什么,你爷爷很疼你,住一个星期,就差人来接回去,知道吗?”妈妈千叮万嘱。
  我都—一应允了。
  那天我们睡得早。妈妈果然一早便乘船回去了。
  我独个儿在房间里,又不敢出去,外头也不好玩。
  那一日过得很慢,不似在家,一阵子就过一天。
  吃饭的时候,有佣人来叫,大家坐在那里吃,没人说话。
  祖母那张脸,板在那里,二伯见了祖母,像耗子见猫。
  小叔没出来吃饭。午饭后我想去看他,又怕他昨天说的不过是客套话,不是真叫我聊天,又僵在房里。
  只好把带来的书一本本的看,不久又有人来叫吃饭。
  我合上书,又去吃饭,胃口也不太好。
  这屋子的气氛太坏。小叔仍旧没来,也没差人来叫我,由此可知他也不太喜欢我。
  在大屋里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吗?大家都静静的。
  在家里我可以帮母亲做点家事,到外婆家去——外婆家热闹。又能看报纸,我还有几样玩具,不似这里,真的仿佛有点无聊,看样子那一星期不容易过。
  我只好往二伯那边走过去。
  夜里倒没人哭。
  老五在那里唱:“我到燕子矾,蚊虫大如鸡,我到巫山峡,蚁虫大如鸭……”一边使劲的跳来跳去。
  我说:“哪里的蚊子?这么冷的天气。”
  老五笑了,“宝龙哥!”他们一伙都拥住了我。
  “二伯伯呢?”我问。
  “在爷爷屋里。”老二说。
  老大问:“一整天,难道你真的动也不想动?”
  “上哪儿去呢?”我摊摊手,“再也想不到可以做什么的。
  “偷偷的去捉蟋蟀。”老二说,“以前我们老干的事情。
  “都冷死了捉个屁!”我说。
  “出去溜溜也是好的。”老大说,“那间有鬼的庙,你敢去?”他挑战的问。
  我笑,“你又来了,去年不是去过?那时候天还热,没踏进门,你就起鸡皮疙瘩,直喊冷,逃了回来,还病,让你爹好好的骂一顿,忘了?何苦来,又去?你就算见到了鬼,又怎么呢。难道不怕?”
  老大害臊,“你又来了,当然最好是鬼见不到我们,我们见到了鬼。”
  “那么这种鬼,真是笨鬼了。”我说。
  “喂,你到底去不去?”他问。
  “出去走走也好,省得闷。”我说。
  “这才是了,从后头溜出去吧。”老二说。
  “为什么你们都是偷偷摸摸的呢?”我不明白。
  老三说:“我们做什么都挨骂,不如索性偷偷的,也许还躲得过去。
  “你们天天说骂,到底谁骂呢?”我问。
  “妈妈。”老二说,“爸爸、小叔、奶奶,谁都骂。
  我摇摇头。“来,那么我们走吧。”
  老四老五都要跟着去,老二说:“不可以,都去了,屋子里人头容易看得清,谁都混不过去,只我们三个人走。”
  我笑了。
  他们还是老样子。从后门走出去,天上月亮很是亮。但是路上黑黑的,没有灯,光靠那月色。老大踢着石子,“我不喜欢家,真的不喜欢。”
  “别这么说,也许爷爷病好,大家脾气就改了。”
  “那也没用,宝龙,你运气好。”老二说。
  “去你的,你才十一岁,你懂什么?”我说。
  老二不出声,老大还是踢石子。
  老大说:“你看你,穿皮鞋,我们还是穿布的。”
  “我下次来,给你带皮鞋,好不好?”我问他。
  老大看我一眼,笑:“宝龙,我们都羡慕你。”
  老二说:“那庙就在前头。”
  老大说:“宝龙,我与你说了吧。那庙里根本没有鬼。”
  “你又是怎么晓得的呢广我问,”这事很难说。“
  “我白天去过,里面打扫很干净。”老二说。
  我们越走越近,就在草边,听见有声音。
  “嘘,”我低声问:“谁?”
  他们两个交换一下眼色,蹲了下来,有点怕。
  我也怕,也蹲了下来,不敢做声,躲在草中。
  幸亏马上听出了是人说话的声音,我们才松了口气。
  我刚想站起来,老二拉我,“是小叔。”
  “没关系吧?”我低声问。
  “不可以,他会以为我们故意跟他出来的。”
  两个人渐渐走近,我看出一个是女人。
  小叔正与她说话呢。我们三个人,连气都不敢透。
  他们两个偏偏又站住了。
  小叔说:“怎么办呢?你跟我走吧。”
  那个女人,背着我们,不出声,我们只看见她梳着长长的两条辫子,穿一件宽身的衣服。
  小叔说:“你真的决定不了?你就这样过一辈子?”
  那个女的忽然转过脸来,借着月色,我看到她的眼泪簌簌落下。她的脸,真是非常好看,那双眼睛比妈妈不知道大多少,眉毛也不用画,皮肤像妹妹那么白,下巴尖尖的,皱着眉,有说不出的愁苦。
  小叔推她一下,“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觉得小叔太粗重,她不说话,就让她不说好了,何苦逼她呢?她都哭了。
  小叔说:“叫我结婚,我是不干的,我打算逃走,但是你也一辈子见不到我,你放得下心?以后的日子里,你能把我忘掉?如果时时刻刻的想起我,又何不跟我一道走呢?两个人,总不会饿死。”
  她低着头,似乎哭得更厉害,只是没有声音,她用手掩着脸,那身型瘦瘦小小的。
  终于她开口了,低低的说:“我跟不了你,我娘在城里也有人,她会把你打死,在这里我们也不能见面,算了吧,阿清,还是算了吧,命该如此。”
  小叔冷笑,“你倒是很相信命。”
  “阿清,人也晓得我娘是跳舞女人,不好惹,我在这里,也不过是把我养得肥壮了,拿出去卖的,我跟你跑了,她会放过你么?”
  那女的声音很低,而且一点怒气也没有,不像小叔,气得额角的筋都露了出来。
  “那还算是亲生的娘?”小叔大声的问。
  那个女人不出声。
  “你不拿点勇气出来,你会后悔的。”小叔说。
  “你回去吧,别叫家里知道你出来了。”
  “我要再看你一会儿。”小叔的声音软下来。
  “你还是要回去的。”她说。
  “再看一会儿也是好的。”小叔说。
  “回去吧,好好的找间学校,毕了业,再考大学。”
  “再也不去了。”
  “你一定会看见比我好的人。就算你那个妻子。”
  “我没有老婆,你别乱说。”小叔坐在地上。
  她也蹲下来。“你别生气,每次见面都生气。”
  “你唱个歌给我听。”小叔说。
  “那种歌,有什么好听?”她说,“妈从城里回来就哼,一定是跳舞厅里唱的。”
  “我喜欢听你唱歌就是了。第一次见你,我也听你唱过。”
  她愕了一下问:“跳舞厅里,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我也没有去过,”小叔说。“你还是唱那首歌吧。”她站起来,小叔也站起来,他们俩一边走,她一边用小小的声音唱了起来。“一年四季百花香,情哥哥宛比蝴蝶儿,穿花来去忙,春天梅香香得寒彻骨……”他们越走越远了。
  老二一交坐倒在草地上,“我的天,我两条腿可累死了。”
  我拍拍身子站起来。
  我想起来了,那首歌,就是小叔用口琴吹的调子。
  老大说:“见鬼,真倒霉,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又碰见了小叔,真是说多巧便有多巧,倒霉!”
  我低着头不出声。
  老二忽然之间扭扭捏捏的说:“我要再看你一会儿——”
  老大也学女人声音,“你还是要回去的。
  我微愠的道:“不准学!”
  老二呆一呆,“怎么了,宝龙哥?”
  我说:“今天晚上的事,谁教都不准说出去!”
  “为什么?”老二问。
  “不该说的就别说,知道吗?我们发个誓,老大,你先赌咒,不准说一个字。”
  他抓抓头皮,“好吧,宝龙哥,不说就不说好了,如果讲出去,我……我一辈子穿不上皮鞋。”
  老大说:“我也是。”
  我说:“好,下次来,我给你们带皮鞋。”
  老二说:“我们一定不讲,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那女人,我们常常见,就是隔壁的那个,昨天叫你看,你还说不看呢。”
  原来就是那个。“小叔喜欢的?”
  “是呀,小叔在我们面前凶,但是奶奶不准他见那个贱货的女儿’,他不敢白天出来,狠什么呢?”
  “那个女人长得很好看。”我说。
  老二很疑心,“不会吧?我们妈妈说,她一副什么狐媚样子,那算好看?”
  我老实的说:“我觉得她很好看。”
  老大说:“我们该回去了,别让小叔知道。”
  于是我们一口气跑回家,居然神不知鬼不觉。
  老二一直嘀咕,“白出去一趟。”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倒没觉得是白跑了一趟。我躺在床上想。难怪小叔这么不快乐。
  我开始有点明白。
  我换了衣服,吹熄灯。
  小叔不是真的要离开家里吧?我倒是喜欢那个女人的,如果小叔娶她,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奶奶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又跟小叔另外娶一个老婆?
  我不太明白。
  又不能把这件事情去问小叔,问他,他又是生气。
  如果妈妈在就好了。
  妈妈是很讲理的,况且妈妈又能保守秘密。
  但是现在,谁都不能说,只好憋在心里头。
  睡在床上,我有点不习惯。
  昨天比较好,第一我比较倦,第二,妈妈在。
  但是今天夜里,一切都静得可怕,只听见各式各样的虫叫,那些叫声越来越吵,我用手帕塞住耳朵,不知道到几时,才睡熟过去。
  早上一大早就被叫醒了,孩子们躺在床上迟迟不起不是好习惯。但是我渴睡,而且我想不出这么早起床有什么可以干的,但是叫我起床,我只好起床。
  我想念家里。
  祖母差人叫我到她那里去。
  她上上下下的把我打量一下,又叫我去爷爷床前。
  爷爷还是躺着,他看见我只是点点头。
  我又给轰出去吃饭,吃不下。但是吃不下也得吃。奶奶说:“小伙子不吃饭?”
  我把一碗饭硬塞下去。在家里,如果吃不下,可以不吃。
  可以跟妈妈道歉,妈妈会叫我放下筷子。
  但是这里没有什么自由,老大老二他们日子也不好过。
  连小叔也没有太多的自由吧?那是明显的。
  吃完那碗饭,我的肚子不舒服。
  老三老四也来了,我说一个故事给他们听。
  他们听得很开心,其实那是什么呢?那故事不过是妈妈讲的,一个叫周文宝的人,扮了女人戏弄祝枝山的故事。
  但是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
  那些女仆都站在那里听,听了又笑。
  这才使我起劲一点,至少使他们有娱乐。
  其实奶奶如果肯让我们出去玩,还是很开心的。
  但是她不让我们出去,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老二偷偷的说:“爷爷不行了,叫起来,方便点。”
  “乱讲。”我说,“爷爷好好的,况且我爸爸还在城里。”
  但是奶奶还是不大让我们出去。奇怪。
  一屋子里都是孩子。都闲得慌,除出打架,什么新的花样也没有,真没劲。
  我忽然想回去。
  今天才第三天,便说回家,当然有点不大好意思,但是勉强拖着,又不知拖到几时。
  我觉得无聊总不能一直讲故事吧?
  小叔连吃三餐饭,都躲在房间里。
  他做什么呢?即使那是一间颇大的房间,也没有什么味道,老二说他一直在房间里兜圈子。
  但是小叔晚上常常出去见那个女人,那个娘做舞女的女人。今天晚上他会不会再出去呢?
  老二这个时候匆匆忙忙的走进来,他说:“小叔找你。”
  “我?”
  “是,一定是昨天的事给他知道!”他很焦急。
  “你说出去的?”我问他。
  “见鬼,宝龙哥,我怎么会说呢?”他喊冤。
  “你没说那就不会有人知道。”我一点也不怕。
  “那么你去?”老二问。
  “当然去,小叔又没有三头六臂。”我说着,便往小叔的房间走。
  老二在后面伸舌头。
  我并不怕小叔,我很同情他。
  无论如何,他也是被祖母关在屋子里的一个人。
  我敲敲他的门。
  他在里面问:“谁?”
  “宝龙,”我说,“小叔。”
  “进来。”他说。
  我推门进去,他在整理东西,一只小箱子平铺着,衣物都散在四侧。
  他见我站着,说:“坐,宝龙。”
  我问:“你上哪儿去?”
  “我要走了,离开这里。”他说。
  “我也跟你走!”我冲口而出,“我也要回家。”
  “回家?”他问,“那倒是很好,你才来三天罢了。”
  “你上哪儿去?是不是到城里去找我爸?”我问。
  “也未必一定。”他说,“到哪里去?谁知道?”
  “奶奶不会放你走。”我说。
  “管它。”他说,“那边有些东西,你拿去玩,我不要了。”他指一指。
  “是什么?”我问。
  “几叠书本,有一个小小的望远镜——你晓得那是什么吧?两个球拍,可以打羽毛球,球在抽屉里。”
  这大概便是老二所说,非常好玩的东西。
  我说:“给老二好吗?我只留下书看。”
  他笑:“你倒是很够义气。”
  “老二是很好的,只是,”我说,“只是太顽皮,是不是?小叔,你别生他的气可好?”
  “我不会。”
  “那你怎么打他?”我问。
  “这是因为——”他说不上来,“唉,别提了。”
  “你就这样走了?”我问,“奶奶不会肯的。”
  “我也知道,连你都明白了。”他说。
  “你可是偷偷的走?”我问。
  “小孩子,管那么多干么呢?拿了那些东西走吧。”
  “你——一个人走?”我问。
  小叔一愕。“你说什么?”他问,“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连忙说,“你没有朋友吗?”
  “没有。”他苦笑,“只我一个人。”
  “那么我出去。”我说。
  我赶快捧起书本等东西,就从房间出来。
  “宝龙,”小叔说,“不准告诉任何人!”
  “是。”我说,“但是小叔,你不要走吧。”
  “快出去!”
  我只好出去,再赖下去他会像对老二般的对我。
  我连忙去把老二叫出来。
  老二问:“什么事?”
  我把望远镜给他看,“你要的,是这个吧?”
  他狂喜,“宝龙哥,你是怎样弄来的?”他又跳又拍手。
  “小叔给你的。”我说,“叫你拿去玩去。”
  “真的?”他接过了,有点犹疑,“他讨不讨还?”
  “不讨还,他不要了。”
  “那太好了,老大,老大!”他跳跃着走了。
  我看看手中的一叠书,觉得它们也可以帮我消磨一段时间,心里有几分高兴。
  但是我放心不下小叔,他是今天晚上走?还是明天走?
  走以后,我还见不见到他呢?
  他又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倒是什么也跟我说,我是会替他保守秘密的。
  小叔的出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连老二在内。我并且希望他把那个女人也带走,他很喜欢她。
  得到喜欢的东西,当然是开心的。老二拿着一个望远镜,还乐乎到这种地步,何况是得到一个喜欢的人呢?我虽然不大明白他们的事,但是想想也就知道了,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故此我得到一大堆的书,倒并不是怎样的高兴,连封面也不去看它,有点心思恍惚。我一方面希望小叔可以走脱,一方面又希望他不要走。
  在这三天里,我越来越喜欢他。
  傍晚将吃饭的时候,我听见老二在说故事给他的弟妹听:“那乌龟爬门槛,硬是爬不过去,结果乌龟滑到地上,它就成了最毒的蛇,人走过碰见它,都化成了脓水。”
  我听得汗毛凛凛,于是说:“老二,你怎么有这许多无稽之谈,都是谁讲给你听的?”
  他不好意思的说:“他们都这么说。”
  “谁是他们?”
  “那些女佣人。”
  “没有这种事,你倒吓坏了弟妹。”我说。
  老二笑笑,说:“蛮有趣的,除非你说一个吧。”
  “我累了。”我说,“明天再说。”
  “你几时走,宝龙哥?”他问。
  “我不知道,我希望妈妈早日打发人来接我。”
  “你一走,我们更没事可做。”他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
  这样太阳又落山,又是一天。我决定明天早上起来,一定要到处逛逛,看看好久没见的风光,即使到田间去走走,也是好的。
  吃完饭,大家很早上床。
  我还是不习惯,但是也只得脱了衣服躺着。
  忽然我听见天井里吵闹的声音大作,又有奶奶骂人,又有爷爷的咳嗽声,那几个长工的女佣,更是吵得不像话,我连忙从床上跳起来。
  这不像二伯伯打儿子,二伯伯打儿子不会这么紧张。
  我推门走出去,也没有披上衣服,就看见那边大厅里灯火辉煌,照得白昼似的。
  刚巧二伯娘走过,我连忙拉住问:“伯娘,什么事?”
  “宝龙,你少管,快回房去。”她说。
  “什么事?”我还问。
  “你小叔提着行李偷走,上船的时候被抓回来,现在你爷爷起了床,在那里生气呢。”
  我一听,只好回到房间去,依然把门关上,但是也打好几个冷颤,连忙往被窝里藏身。
  小叔走不了啦,他总算逃出家门,也不容易,但怎么又抓回来了呢?他是一个人走的,还是两个人?那个长得怪好看的女人,又怎么了?
  我心里藏着一团团的疑惑,怎么还睡得着,结果睁着双眼看着窗口渐渐亮起来,等我听到人声,想下床看个究竟的时候,忽然觉得头重脚轻,一下子就栽在地上,碰跌了一只铜面盘。
  二伯伯推门进来,问道:“宝龙,你怎么了?”他扶起来我。
  “我?”我说,“我像是发寒热了。”
  他摸一摸我额角:“晤,好像是有一点,一会儿医生来,连你也看看,你昨天没盖好被子,受凉了是不是?身子不扎实呢。”
  我只好回床上去躺着。
  我问:“二伯伯,小叔怎样了?”
  他已经向房门外走去了,听见这话,缓缓的转过头来,说:“你小叔?他有什么事?”然后他就走了。
  二伯伯不想说。我闷闷的躺着,原来还想出去走走的。
  老二迸来,“你病了,宝龙?”
  “是。昨天夜里什么事?你说给我听听。”我催他。
  “昨天夜里?”老二莫名其妙,“昨夜什么事啊。”
  “老二!你也骗我!”
  “昨夜我一早睡了,”老二不像说谎,“什么也没听见,你听见什么。?”
  “真的?”我瞪着他。
  “当然真的,我哄你干什么?宝龙,你到底听到什么?”他倒来问我。“不是那个玩意儿吧?”
  “没有没有。我发寒热。”我说。
  “唉呀,要吃药了。”
  “你在这里陪我,可好,怪寂寞的。”我说。
  “也好。”老二坐下来,他对我是好的。
  “你叫你爸爸,差人去唤我妈来,可好?”我说。
  “你想回家?”老二问。
  “是的。”我点点头。
  “我病了,还是回家的好。”
  “那么你回家之后,我们更没趣。”他低头说。
  “你来我们家住吧。”我说,“没问题。”
  老二好像又得一线希望,“好的,我去跟爸爸说。”
  我笑。
  午饭后二伯伯便差人叫妈妈了。我还是躺在床上。
  奇怪,昨天晚上明明出了那么大的事,可是今早每个人都装得没事似的,什么道理?老二是糊涂的,我不怪他,二伯伯不肯说,也有道理。我想去看小叔,但是头重脚轻,又起不了身。
  妈妈很快带着女仆赶来,见到她,我喜欢得跳起来。
  “妈!妈!”我叫。
  妈妈见到我把眉头摊开来,叹一口气,“这么大的孩子,离家才三天,就生病,也不懂照顾自己,真正吓我一跳,幸亏倒还鲜龙活跳的。”
  “妈,你想我没有?”我问。
  “自然,睡得可好?”妈妈伸手来摸我额角。
  “不好。”我低声说,“一点也不习惯。”
  “那么回家吧,好不好?”她问。
  “好,”我说,“太好了。”
  “我与你祖父说去,你在房里,别吹风,恐怕是出疹子,你来的时候,妹妹不是刚痊愈?”
  她替我盖好被子,然后出去了。
  我有点得意。母亲来了,到底是不同的。
  老二拍着手进来,他学着我的声音:“妈,你想我没有?好肉麻啊,好嗲的儿子啊!”
  “老二!”我笑。
  “你妈真疼你,我们的妈就不对劲,整天把我们当冤家一样,她怎么说?男是冤家女是债!"哈哈,我们的名字就是这样。”老二说。
  我笑得弯下腰,忽然之间我想到小叔。
  我问:“你见到小叔没有?”
  妈妈回来。“宝龙,爷爷答应了,我帮你收拾收拾,我们走吧。”
  我很高兴,但老二的脸就黑下来了。
  过很久,他轻轻的在我耳边说:“我的皮鞋。”
  母亲用棉被把我包得紧紧的,让二伯的男仆背我上船,我觉得有点难为情,怎么这么不中用呢?这样就病了,但是想到回家,又开心起来。
  二伯伯二伯娘都在门口送我,忽然之间,我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像在等什么似的,看仔细一看,我发觉她就是小叔的女朋友。
  她的脸还是很白,正是那天夜里看见的一般,她很焦急,又害怕,见到我们出来连忙低下头,想避开目光,但是母亲已经见到她。
  母亲问:“我们这里并没有这样的女孩子,这是谁?长得这样好看?”
  二伯娘不以为然的哼一声。“好看,还好看呢!天生一只狐狸精样子,大嫂,亏你说得出口。”
  妈妈笑问:“到底是谁呀?”
  “喏,便是阿清的心上人。”
  “啊,”妈妈点点头,“原来是她呀!”
  说着的时候,妈妈又向她多看几眼。
  那个“狐狸精”把头低得更低,但是还站在门口,没有离开。她一定是在等小叔,我想,我知道她一定想见他,但是小叔为什么不出来见她?一直叫朋友在门口等,是不对的。这是我也晓得的道理。
  然后二伯就送我与妈妈上船,又聊一会儿,他们都回去了,船一开,我就安下心。
  我在船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妹妹、爸爸都看着我笑。
  我抱着妹妹,也笑。
  “医生来过,说不是疹子,只是着寒。”爸爸说。
  妈妈说:“这我可以放心了。”
   不晓得为什么,一到家里,我的四肢都好像伸展得开,有说不出的舒服。但是我想到小叔,这次回来,我竟没跟他说一声。他不会怀疑我吧?他离家出走的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事发后我又失踪,他不会怀疑到我吧?“
  “妈妈,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她笑了,“说吧。”
  我拉着她,把小叔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包括那天我们三个孩子一块见过的事情在内。爸爸在一旁皱眉头,问妈妈,“有这样的事情吗?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妈妈点点头,“是有的,二伯他们与我说起过。”
  “阿清太胡涂了,这样的女孩子,有什么可爱的?”
  我说:“爸,她很好看,那张脸像个电影明星。”
  爸爸看我一眼:“你懂什么,你算跟外婆去看过电影了?”
  妈妈笑,“但是那个女孩子的确很美呢,你见过你也会这样说,不但美,而且很秀气。”
  爸爸问:“竟有这样的事情吗?这种人家出来一的孩子,长得这样好?然而阿清是订过婚的人,新娘子马上要过门的,叫梅家知道,怎么办?”
  “所以两个老人气得什么似的。”妈说。
  “而且……”爸托着眼镜架子,还是皱着眉,
  “半夜两个人手拖手的,算什么呢?”
  我想起小叔说的:“你爸,他也不过是个糊涂的人罢了……”
  现在爸又说小叔胡涂,究竟是谁糊涂,我竟也糊涂了。
  妈笑,“你看你什么的脑筋,半夜拖手不行吗?现在街上都白天拖手呢,又不是没见过。”
  “乡下是乡下嘛。”爸也笑。
  “我倒是替阿清担心,怎么办呢?”妈妈问。
  我问:“梅家小姐是谁?”
  妈妈有一样好,她从来不怪我多嘴。她答:
  “梅家小姐,是你小叔的未婚妻,是你未来的小婶婶。”
  “她不是我们见到的那个女孩子,在门口等的那个?”
  “不是。”
  “那个在门口的是谁?”我问。
  “我也不晓得她姓甚名谁。”妈妈说。
  “小叔是晓得的了?”我又问。
  “那当然。但是谁好去问小叔?”妈妈笑。
  爸爸摇头,“要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倒也还好。”
  “好什么呢?订了婚再也没有退婚的。”妈妈说。
  “阿清要是一直念书,不回老家,倒也好。”
  “那倒是真的,然而世界上的事,要都是这样,也就太平了,是不是?”
  “阿清现在怎么办呢?”爸爸问。
  妈妈说:“我刚刚也在问你怎么办?”
  除了小叔,谁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喃喃的说:“小叔人是很好的。”
  妈妈说:“谁说他不好?二伯伯的顽皮儿子?”
  “妈,我答应他们,送皮鞋给他们。”我说。
  “唉呀,你这孩子,皮鞋不便宜……送几双好呢?他们一屋子的孩子。”妈妈说。
  “算了,一人一双。”爸爸说。
  妈妈笑,“怎么吃得消?我看送两双吧,老大一双,老二一双。
  我也很喜欢老三老四的,但是既然妈妈不送;我也没法子。
  临睡的时候,爸爸问妈:“老人的病,不重吧?”
  “不重,戒了那个,当然不自在。”
  “怎么又戒?”爸爸问,“抽好几十年了。”
  “我也不清楚。”妈妈说。
  我发觉这几天来,大人们讲话总是鬼鬼祟祟。
  然后,然后我就把所有的事忘了。
  小叔给我那些书,也没带出来。
  过了一个冬天,也过了年,过年我们没回乡下去。
  当春天来的时候,一天放学,妈妈忽然告诉我一件事。
  “小叔要结婚了,我们都喝喜酒去。”妈说。
  我放下书包,“结婚?”我问。
  “是。”妈妈笑说,“替你缝新衣服。”
  “妹妹也去吗?”我问。
  “妹妹、外婆,所有的人都去。”妈妈说。
  “那太好啦,”我笑,“喝完喜酒,我们可在那里住?”
  “不住,马上回来,或者住一个晚上。”妈妈说。
  “有外婆在,我是不怕的。”我说。
  “为什么你不喜欢那里呢?”妈妈问我。
  “因为上次只有我一个人,我怕。”我说。
  妈妈笑,“已是中学生了。”
  “爷爷好了吗?”
  “好,都好了。”妈妈答。
  “妈妈,”我想起来,“小叔娶的婶婶,是哪一个?”
  “哟,你这孩子,倒问得奇怪,有几个婶婶?到了那边,可不准乱说,让人笑话。”
  “妈妈,你忘记啦,小叔娶的是梅家小姐,还是站在门口那一个?”我提醒她。
  妈妈坐下来,她缓缓的说:“是梅家小姐。”
  我问:“那么另外一个呢?小叔喜欢的那个呢?”
  妈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总而言之,你小叔忽然就答应了,你奶奶、爷爷都开心。”
  “爷爷奶奶开心?”我问,“但是小叔呢?小叔可开心?”
  “你这孩子,真问得人烦,他做新郎官,当然是开心的。”
  “是吗?”
  我不认为他会开心。
  那个女孩子,我记得她的脸。她站在门口的那个焦急样子。她怎么了呢?她知道小叔要结婚,她怎么呢?
  我问:“妈,你是怎么嫁给爸爸的?”
  “我?”妈妈呆了一会儿,笑说,“我是十岁便与你爸爸订的亲,后来就嫁给你爸爸。”
  “这算不算自由恋爱?”
  “当然不算。”
  “但是爸爸对你好。”我说,“你也对爸爸好。”
  “所以呀,小叔将来也必定是很好的。”妈说。
  “当时你有没有反对嫁给爸爸?”我问。
  “没有一反对什么?”妈妈的脸红了,“你做功课吧。”
  “妈妈,别忘记两双皮鞋。”我说。
  我们一家人都做好新衣服,连妹妹都穿得新,像洋囡囡似的,妹妹大了,不大肯给我抱,然而很能陪我说话。
  外婆她们都准备了礼物,我看过,不外是珠子金子,一串串的,很闪亮的样子。
  我也有几分高兴,终于可以见到老大老二他们。
  这一次我包了一些好东西给他们看。他们看见,是一定会惊奇的。
  当然我也想去见见小叔,这么多月见不到他。
  我们一家人阵容整齐的到了老屋,二伯伯二伯娘都穿着新衣等我们。
  老大老二一把拖住我,我们都笑。
  “你又高了,宝龙哥。”老二说,“我们一点都不长。
  “谁说的?大家都高了。”我说,“你自己看自己,当然不觉得。看我带来什么?都在妈妈那里,一会我还有好东西。
  “我原晓得你一来,我们就好。”老二笑。
  “这几天家里热闹?”我问。
  “当然忙得什么似的。”老大笑,“也没空管我们,现在风多好,我昨天与老二放了一下午的风筝。”
  我羡慕的看他们一眼,吞一口唾沫,“怎么上次运气这么坏呢?又病了,也没有出去玩。
  “这几天不同,这几天爷爷奶奶开心得不得了——”
  “宝龙!”妈妈的声音。“来见爷爷。奶奶。”
  “来了。”我应着。
  “宝龙,”老大拉住我,“过年你们没来,爷爷发好大的脾气,不过现在已烟消云散了。”
  “我出去一下就来,”我说,“你们等我。”
  外头客堂里有一大堆人在奏音乐。妈妈与二伯娘说话。
  妈妈说:“礼物都送来了,又差人带信说实在没有空,怎么还生气说我们过年不来呢?”
  二伯娘说:“你晓得他们脾气的,反正这一次可天下太平。”
  “花轿就来了?”妈妈问。
  “就来。”
  “阿清呢?”妈妈问。
  “我告诉你他是怎么死心的吧,那个女的跑出去跟她母亲,没到两个月,就嫁给人家做小老婆,这一下子阿清可明白过来了。”
  “啊,”妈恍然大悟的说,“怪不得呢,原来嫁了人。”
  “这一下子不是更好?阿清也看开了,只是依然不肯出房门口,开头的几个礼拜里,一屋子的东西都打烂了,老头子叫人把他房门钉死——”
  妈皱皱眉头。“怎么闹到这种地步,算了,过去的事别提,今天是他做新郎官的好日子。”
  “幸亏那个女人倒先嫁人,奇不奇怪?阿清得了消息,像服了一帖药似的,当场瘟病好了。”
  妈妈笑。
  “宝龙,来,见过爷爷去。”她拉起我的手。
  见爷爷,依然是那回事,毕恭毕敬的立着,说几句话。
  人人都说爷爷病好,我看他还是那么瘦,一张脸,黄黄的,没什么起色。
  他在说爸爸,“……总算来了,过年也失踪。”
  但是见了我他又眉开眼笑的。“宝龙,来,这边来,唉,中学生了。”
  这时候,二伯娘脸上又露出很羡很妒的样子来。
  总而言之,今天一堂间的人,大家都很开心。
  只是小叔呢?小叔在哪里?
  我跟妈妈说:“我去看看小叔。
  妈说:“小叔不会有空的,现在他正忙呢。”
  “我去看看。
  “别闹事。
  “知道。”我说。
  我偷偷的走到小叔的房间外,那边的角落比较静。一到他窗下,我呆住了。
  小叔在吹口琴,那首歌,还是那首歌。
  跟我第一次听到的一模一样,我坐在窗檐下,呆着听。这个时候,大概是不应该吹口琴的。他有没有抖腿?二伯娘一直说他抖腿。
  “宝龙,你在这里干么?”老二的声音,新衣服已经坐脏。他站在对面向我招手。
  口琴声停下。
  我只好站起来。
  “带什么来给我看?你先瞧瞧这皮鞋,刚刚合脚,”他得意的说。
  我问:“小叔一直吹口琴?”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
  “你这糊涂蛋!”我跺脚,“什么都不知道。
  老二笑笑,“不要骂我,你带什么来?”
  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里面装着一小半水银。
  “这是什么?”老二问。
  “水银。”我说:“很好玩,我自学校里偷来的。
  “怎么玩法?”他问。
  “来,我玩给你看,倒出来……像水,软软的,但是大大小小,永远凝成一个珠子,看到没有?”
  “好玩?”老二笑,“我去叫老大他们。”
  “小心别倒翻了水银。”我说,“又可以装回瓶子去的。
  “得了,谢谢你。”他奔走。
  我在他后面叫,“手破了就别玩,有毒的!”
  “晓得!”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宝龙。
  我回头,“小叔。”小叔站在窗下。
  他瘦了。“宝龙,你又来了?”他声音是低低的。
  “来吃你的喜酒,都来了。
  他点点头,“要进来吗?”
  “好。”我进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与以前不同,很多东西是大红的,还有新的帐子、新的被子,都是新的。
  “请坐,不要客气。”小叔说,“喝茶?”
  我摇摇头,忽然之间我说:“小叔,那天夜里,我没有把你的事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你没有,是我自己不好。”他说。
  我看着他,他好像在想什么,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桌子上。
  “宝龙,你是个好孩子,我托你做一件事可以吗?”
  “可以。小叔,是什么事呢?”
  “送一封信。”
  “到哪里呢?”我问。
  “城里的路你熟不熟?”他问。
  “近家的就比较熟。”我答。
  “新生马路呢?”他又问。
  “很熟,外婆便住七十二号。”我告诉他。
  “好极了,”他松一口气,“你把这封信送去四十五号二楼,信封上有地址。”
  “几时送?”
  “你一回家便送,白天去。”小叔说。
  “是,小叔。”我接过那封信。
  “拜托你,千万要当心,收信人亲自出来,你才给他,知道吗?”小叔缓缓的说。
  “是——”我读信封上的名字,“王秀珠?”
  “是的。”小叔轻声答,“王秀珠。”
  “一个女人?”我问。我看着小叔的脚,我忽然明白几分,我明白收信人是谁了。
  小叔仍然轻声答:“唔。”
  我小心的把信收人怀里。
  小叔问我,“你还要听口琴吗?”他取过口琴,微微仰着头,吹起来。
  他吹得极好,但是那声音很伤心,虽然悠扬,听在心中并不舒服。
  等他吹完一首曲子,隔一会儿,我问:“小叔,你只会这一支曲子吗?”
  “当然不。”他低头想一会儿,“我只喜欢这一支。
  有好些人来拍门,“花轿来了!”他们嚷。
  “宝龙,你去吧,”小叔说,“记得那封信。”
  “知道。”我说。
  他替我开门,门外挤满人,我也离开他的房间。
  我跟在妈妈身边。妈妈说:“你的姑妈也都回来了。”
  小叔与新娘子被大家推出来拜堂。他们的服装,都怪怪的,爷爷他们坐在客堂中央。
  我问妈妈:“新娘子好看吗?”
  妈妈说:“新娘子总是好看的。”
  我没有看见她的脸,或者她也很好看,不过我总是觉得,如果要比那个叫王秀珠的女人更好看,是不大可能的事。
  二伯伯过来说:“今天真是高兴。”
  但是我很累,巴不得这些节目可以快点完毕,可以及早休息。我摸摸怀里的那封信,很是紧张。
  喜酒的小菜非常丰富,老大老二他们吃得不亦乐乎,今天他们确是自由。没开席的时候,我还看见他们捡了炮仗来放。
  喝完喜酒,妈妈说要跟外婆他们回去,因为房间虽然有,但是都没整理好,看样子,妈妈大概也不喜欢留在这里,于是虽然深夜,大家还是赶了回城。
  祖父很不高兴。
  不过妈妈是不理他的,妈妈尊敬他,但是不怕他。
  二伯娘很怕他,但是不尊敬他,这就是分别了。
  回到家里,女佣人倒还没睡。
  外婆在我们家坐了一会儿。
  她说我妈:“其实今天晚上,你应该在那里睡一晚。”
  妈妈笑,不响。
  隔了一会儿她说:“一个晚上,还是要走的,无所谓,他也明白我们。”
  “那么你有空常常回去才好,像过年的时候,你没去,也是不对的。哪个年纪大的人,不巴望儿孙绕膝呢?他们又喜欢宝龙。”外婆说。
  “还说宝龙呢,这么大的孩子了,住几天就病了。”妈说。
  外婆说:“你也是新派人物,不想见公婆,你还道我不知呢。”她笑。
  外婆是很有趣的。
  妈不好意思的笑。
  外婆说:“将来宝龙要是娶了媳妇,也这么对你,你有什么感想?”她责女儿以大义。
  “唉呀,那恐怕是十多年后的事了,那时候,恐怕跟现在不一样,就算他媳妇放肆,我也不生气。”妈说。
  “你现在当然说得口响,到时恐怕又不这样想。”外婆问。
  母亲不响,但是我知道她心里不以为然。
  我说:“外婆,我不会这么快娶老婆的。”
  外婆与妈妈都大笑,“你不怕难为情?”
  我说:“那有什么难为情呢?每个男人都得娶老婆的,小叔也娶老婆了。”
  “阿清的新娘子倒是长得很整齐。”外婆说。
  “是,梅家很好,这是独生女儿,请过老师教识字的,”妈说,“阿清应该对她好一点。”
  “阿清这孩子,”外婆说,“你们都说他不好,我看看倒是好的。”
  “是,”我说,“小叔很好。”
  妈说:“我也没说他不好,是他们的事。”
  外婆叫我去睡。“宝龙,你这么晚还坐在那里干什么?”
  “听你们说话呀。”我说。
  “快去睡。”妈妈说。
  她把我拉到房里,替我脱衣服,那封小叔的信,忽然掉了出来,我马上捡起了它,塞在枕头底下。
  “什么东西?”妈妈好奇的问。
  “没什么……”我说,“小叔给我的。”
  “啊,”妈点着头,“有秘密了。”
  “是,是我与小叔的秘密,”我神气的说,“不能说给别人听。”
  “那倒也好。”妈妈点点头,“你睡吧。”
  我睡了,累得要死。心里想,老大老二要是能出来看我,那就好。
  第二天,我放了学,便拿着那封信,照着那个地址去找王秀珠。那路我熟,就在外婆家隔壁,很容易找。
  我到了那里,就敲门。
  一个娘姨来开门,见到我,很奇怪。
  “找谁呀?”她问我。
  “找王秀珠。”我说,“王秀珠小姐。”
  “啊,那么你等一等,我去问问。”她说。
  她去问一下,又出来说:“你进来吧。”
  我心里想,当然该放我进去,难道我是冒牌的不成?
  我看到小叔的女朋友迎出来。
  她头发弄得卷卷的,怎么搞的?那两条辫子呢?身上衣服也换了,穿了一件很好看的丝质旗袍。
  她看着我,忽然之间笑了,我记得她那个笑。
  “你是哪一位呀?找我?”她说。
  我说:“我认得你,你是我小叔的朋友,他叫我找你。”
  “你小叔……?”她的笑容收敛,露出很狐疑的神色。
  我看着她。
  我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我说:“我叔叔叫我拿这个给你。
  她接过信,才看信封面上的几个字,那只手,便打颤了,她拆了开来,小叔的信有好几张纸呢,厚厚的,她看完之后,脸上变得雪白。
  怎么会这样的呢?一封信罢了。
  他们都是怪怪的,看一封信,就成了这样子,为什么?我奇怪的看着她。
  她渐渐好一点。
  她叫女佣人:“拿饼干出来,还有牛奶没有?”
  我想客气,但是我肚子有点饿,而且不晓得是什么饼干,如果是好的肚脐饼干,也只有外婆家有。我常笑老大老二他们爱吃,没想到自己也一样。
  女佣人把饼干、糖、牛奶都拿出来。
  小叔的女朋友和颜悦色的说:“你吃吧,不要客气,谢谢你替我带信来。”
  “不用。”我边吃边说。
  “你……小叔好吗?”她问我。
  “信里没说吗?”我反问。
  “信里……你觉得他怎么呢?”她问我。
  “他还好啦,不算太难过,”我答,“但是他实在喜欢你唱的那首歌,常常用口琴吹出来。”
  她奇道:“什么歌呢?你怎么知道我唱歌?”
  我说:“喏,那天晚上,你不是唱吗?唱给小叔听——”我住了口,这怎么能说出来呢?
  “没关系,你说。”
  “那一天,我们也不是故意偷听你的。”我说。
  “当然不是故意的。”
  而且老大老二,都发了誓不讲出去。“
  “老大老二是谁呢?”她微笑的问。
  “是二伯伯的儿子。”我说。
  “啊。”
  “那天晚上听了那歌之后,昨天小叔又吹给我听。”
  “是吗?”她的声音低下去。
  我吃了很多饼干。
  忽然我发觉她在哭,眼泪都落在桌子上。
  我吃惊的跳起来。:“姊姊,你哭——”
  “不要紧,不要紧。”她从袖子里抽出手绢。
  为什么?我惘惘然地想,为什么她哭?为什么?
  小叔叔喜欢她唱的歌,她应该开心才是呀。
  “你叫姊姊?”她问。
  “是……”我嗫嚅地答。“我……”我的脸红了。
  “你不应叫我姊姊,你叫我秀珠阿姨吧。”她说。
  我不好意思的说:“秀珠阿姨。”
  “乖。”她微笑。“你有空可以常常来玩。”
  “我外婆就住在隔壁,没多远。”我说。
  “那太好了。”她说。
  我问:“这里就是你一个人住吗?”屋子很大。
  她点点头。
  “那天我病了,你在门口等谁?是不是等小叔?”我问,“小叔没出来吧?他给奶奶锁在屋内,你不要怪他。”
  “我不会怪他的。”她说,“只要他不怪我就好。”
  我奇问:“他怎么会怪你呢?我才怕小叔怪我。”
  “为什么?”她问。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要走,后来他被抓起来了,我怕小叔以为是我说的。”我说。
  “唉,不会的,那事是我说的。”她说。
  “你说的?”我糊涂。“你为什么说?这不是破坏小叔?你是他的好朋友,后来他被爷爷打,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我吃惊的问。
  “你不会明白的。”
  “哟,我真不明白。”我摸摸后脑。
  “那也是为你小叔好。”她缓缓的说。
  “怎么会?他才不好。”我不以为然。
  “你想想,他与我这种人在一起,有什么好处?他又没本事维持生活,徒然害他,又害他父母,还有他未婚妻,何苦呢?”她又掉下眼泪来。
  我也没听懂,但是看见她哭,我很难过。
  她的绢子就在桌上,我拿给她,“你别哭,他不会怪你的。”我说。
  她看着我,叹一口气,“你长得和你小叔很像。”
  “是吗?我笑,”大家都那么说。“
  “那性情,也是差不多的。”她又说。
  “他们说你嫁了人,是不是?”我忽然想起来,嫁了人,怎么还独个儿住哪可不明白了。
  她不响。
  过一阵子她问:“你妈妈可晓得你来这里?”
  “不晓得。”
  “那你得回去了,不然你妈妈会挂心的,下次再来吧。”
  我也想起来,真是耽搁久了。“我现在走。”
  “路上小心。”
  “没关系。”我说着拿起书包。
  “我差人送你回去,可好?”她问。
  “不用,我已是中学生了。”我说。
  她笑了。
  我离开那边,赶回家去,妈妈跟女佣人急得什么似的,在屋子里团团转。
  我很歉意。“妈!”我说,“我回来晚了。”
  “宝龙!你哪里去了?我的天!”妈妈直叫。
  “没有,我——”我支吾着。
  “好孩子是不讲谎话的,你说说看,你到哪里去了?”妈妈问。
  “妈,吃完饭我会告诉你的。”
  “好,那么我们就等吃完饭才讲。”妈妈说。
  我心里很矛盾。说呢?还是不说?如果不说的话,妈妈一定会怪我,说出来,不晓得小叔会不会生气,这倒是难事一件;但是妈妈能守秘密,叫她别告诉人吧,起码不能说给爷爷奶奶,或是二伯伯听。对了,叫妈妈不说就可以。
  吃完饭,妈妈在我房里,她说:“我在等你哪。”我把事情从头到尾,清清楚楚的讲一遍。
  妈听完了,呆呆的看着天花板,不说话。
  “妈妈,”我问,“我是不是做错了呢?”
  “没有,但是以后你就别做这种事,小叔问起,你就照实说。你爷爷奶奶都会怪你,还有你新婶婶也会不高兴,知道吗?”妈妈叮嘱我。
  我说:“好像每个人都会不高兴,每个人怪每个人,我不大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
  妈哺哺的说:“没想到那女孩子,倒很好。”
  “谁?秀珠阿姨?”
  “是的,但是她还是不了解阿清,阿清不会死心的。”妈妈一边摇头,一边这样说。
  我觉得秀珠阿姨家中的饼干,味道实在不错。后来一去外婆家吃饼干,我就想起她。然而妈妈再也不肯让我到她家去,我没有办法。
  只有一次。
  我们晚上从外婆家出来,黑黑的,在等三轮车,忽然秀珠阿姨的车子经过,叫我一声。
  “宝龙!”她叫车子停下来。那一声很清脆,爸爸妈妈都听见。
  她问我:“你怎么不来玩,宝龙,要做功课是不是?这必然是令尊令堂了。”
  爸爸并不认得她,只好点点头,妈妈是见过她的,笑了一笑。
  然后秀珠阿姨便叫车夫把车子开走。
  “这坐汽车的女人是谁?”爸爸问。
  妈说:“是宝龙的女朋友,你没见到他们多亲密?”
  爸爸说:“别尽开玩笑,到底是谁?怎么我不认得,她却又认得你和宝龙?”
  “她嘛,”妈妈微笑着回答,“她就是阿清以前的心上人。”
  爸爸奇道:“真的?我竟不知道。”
  “现在嫁了人了。”妈妈说,“宝龙替阿请送过信给她,所以认得。”
  “很阔哩,看她一身打扮行头。”爸说。
  “就是带点不大正派的味道,有没有?”妈问。
  “是的。”爸爸也点头。
  我们便回了家。
  这是这么一次,后来就没见过秀珠阿姨。
  我一直觉得她长得好看,并且人也客气。
  二怕娘倒来了我们家一次,带着老二。老大生病在家,没有出来。二伯娘是进城买点药,据说爷爷的身体又不大好,一定要二伯伯陪着。
  爸爸很焦急,“到底怎么?要不要我请假回来?”“
  妈妈也有点慌。但是二伯娘说不要紧,她说是老毛病。
  我很怀疑,伯娘又不是医生,又不是专家,她怎么晓得不要紧?我是不大相信的。
  老二与我睡一个房间。我们躲在床上讲话。
  “你终于来了。”我说,“我们家好不好?”
  “好,实在很亮。”他说,“是叫电灯吧?那个盒子有歌听,又有人说话,无线电是不是?”
  “你很聪明,谁告诉你的?”我问他。
  “别一直把我当乡下人好不好?”老二说。
  “小叔叔好不好?”我问,“快告诉我。”
  “不好,你想,妈叫他活死人,能好到哪里去呢?”老二说。
  “你妈妈很别出心裁啊。”我皱皱眉头说。
  “真的,他一天到晚不出房门,躲在屋子里,见了我们,那态度倒是较以前不同。以前总是很厌恶,现在倒和颜悦色的。”
  老二说:“小叔叔只是不说话,祖母说这是因为他结了婚,想要孩子,所以也对我们好。”
  “是吗?”我这么说。
  “我们的新婶婶常常发脾气,常常回娘家。”
  “是吗?”我又这么说。
  “起初我们听到房里有人摔东西,都以为是小叔,哪里知道全是小婶呢?再也想不到的。”
  “是,”我说,“我也想不到。”
  “小婶的脾气怎么这样坏?我觉得好奇怪,我很少知道这样子的女人。”老二说。
  “真奇怪,你怎么说这个话?你认得多少个女人?说这种话。”我抢白他。
  “我肚子饿,有什么吃的吗?”他问。
  “我跟你想办法去。”我自床上下来,走出客厅。
  我听见伯娘与母亲说:“真没想到相貌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有这样奇怪的脾气。
  她们在说的,也一定是小婶无疑,老二的口气,与他妈妈一模一样,分明就是听多了,学来的。
  “也许这不是她的错。”妈妈说。
  “那么谁错了?她有吃有穿,娘家又好,不比我,家里人全死光了,”二怕娘停一停,“又一大堆孩子,当家的又不中用。”
  “你别这么说,孩子大了,就是你的福气。”妈安慰她。
  “什么福气?老头子只喜欢你们的宝龙。
  “或者是阿清冷落了妻子。”妈妈说。
  “他们两个人不是一直面对面的?怎么冷落?”
  妈妈说:“你不知道,有时候一天对着,更无聊。”
  伯娘呆了一会儿,她说:“这倒也是,我与他,简直一句话也没有,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但是我也忍下去了。到底是念过几年书的,她竟忍不得,女人到处摔东西、骂人,成了什么?再说阿清,也是念书念坏的,这样看来,书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是不是,大嫂?”
  妈不出声。过一会儿她缓缓的说:“一个人长了知识,总是对事情要求比较高,要求达不到,心情自然是不好。”
  伯娘不太明白。但是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妈说:“这话说得再对也没有,女人本来够苦,再识得几个字,更加烦恼。”
  伯娘笑。“这我可不明白,第一,我见过不少的奶奶太太,那福气直满得溢出来,苦什么?第二,为什么一识字就有烦恼?我不识字,一样有烦恼。”
  我还想听下去,老二探头出来叫我:“宝龙!宝龙!”
  我连忙在柜子里拿一罐饼,进房去。
  老二怨我,“你怎么搞的,快饿死我了。”
  “对不起,我听你妈妈说话。”
  “有什么好听?你要听,我说给你听,我也什么都知道。”老二说。
  他吃完饼,就歪在床上睡,连衣服都不脱,这人,怎么这样随便古怪。
  妈妈进来,她问:“睡了?”
  “没有,老二才睡了呢,你看他。”我指一指。
  妈妈替他盖好被子,“你也睡吧。”她说。
  我没说什么,我也睡。
  第二天,老二就要回去,我就请妈妈把他留下来,多住几天,妈妈没答应。
  我很吃惊,我以为妈妈是一定会答应的,老二跟我这么要好,我们家又不是没有地方住,而且他又是我的堂弟。
  但是妈妈说:“我们能留他多久呢?留到三天,留不到十天,留了十天,又留不到一个月,不如让他回去吧。”
  我不大明白,他们都好像很灰心,但是又想得太远,这么简单的事,都考虑这么久,不答应。
  于是老二巴巴的回去了。
  我很失望,但是我想,孩子的要求,父母不一定件件答应的,就这样算了。于是我还是上学放学,功课很忙,没有人陪我玩,我就乱看书。
  日子过得很快,忽然之间又是初冬。
  我想起去年回老屋到如今,足足有一年。
  一人初冬,放学的时候,如果不把衣服穿上,会觉得凉。
  妹妹上幼稚园,就可以念一年级了。
  我自觉长大很多,爸爸也这么说:“宝龙开始像一个男人。”
  我们的生活是过得去,多亏是妈妈省得紧的关系,外婆又多照顾。我的功课在中上阶段,使他们都有安慰。
  外婆对妈妈说:“你年纪轻轻,养多几个孩子也是好的。”
  但是妈妈只是笑,我依然只有一个妹妹。
  安静的家使我觉得幸福,据乡间出来的人说伯娘又添了一个女儿,他们家可有八个孩子。
  老大老二还是不上学,这连我都觉得不对。而且祖父的身体,每当春天来了就舒服一点,冬天又差下来,既然抱那么久,大家——妈妈爸爸的精神就不像开头那么紧张,妈妈还是不大愿意回家,我们还是过小家庭的生活。
  放了学,我总是先回家,就算想踢球,也请准母亲才去,为了上次去见秀珠阿姨,叫妈妈担心的事,到如今,我还觉得有很大歉意。
  而秀珠阿姨,她怎么了?
  我想再去见她一次,但是不敢。
  一日回家,发觉母亲来开门时的脸色不大好看。
  我问:“妈,什么事?”
  妈妈说:“小声一点,你叔叔来了。”
  “小叔?”我问。
  “低声一点,他与你爸爸在说话,你爸爸正发脾气呢,弄得一整家都心惊肉跳的,你回房去躲着再说,别去惹他们。”妈妈的声音,证明她也在发脾气。
  我不响。大人的事情,我们很难了解,最好是不响,躲到房里。我一声不出的在房里放下书包,脱下衣裳。
  爸爸与小叔在客厅吵架,那声音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我把功课摊在桌子上,但是精神不集中。
  爸爸的声音很大,他骂小叔:“你这样逃出来,算什么?做人要有个人的样子,结了婚,总该好好的,这样子爸岂不是活活给你气死?你自己想想。”
  妈妈进来,拿了点心给我。
  我低声问:“是什么?”
  “馒头。”妈妈说,“吃完好做功课。”
  “知道,妹妹呢?”我问。
  “叫阿姨来把她抱到外婆家去了,这样大呼小叫的,会把孩子吓坏。”妈妈不悦的说。
  “小叔是几时来的?”我问。
  “三时许,你爸跟他吵了不晓得多久。”
  “他逃出来的?”我问,“他干么逃出来?”
  “你别理那么多,有事叫我。别出去。”妈说。
  “是。”我应着。
  我把眼睛放在代数上,但是眼睛看不进去,脑子也吸收不进去,我的耳朵,有意无意间听着爸爸与小叔的对白。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我与老二他们同年,但是我每天上学,今年已经学到代数,国文历史都很好,但是老二,他专门还讲些乌龟爬门槛脱了壳变毒蛇的故事,这又不是老二不对,二伯伯应该也让他上学才是。
  小叔,他是爸爸的弟弟,但是他是这样的不开心。爸爸又不同,爸爸有家,有母亲,有我,又有妹妹。爸爸是很开心的。
  我在奇怪,为什么同样是两个人,有幸有不幸到这种地步?是谁在安排这一切?每每看到老二,我就希望他也可以与我一样上学读书、踢球。现在他与我,虽然还是要好,渐渐竟没有什么话好说。
  他常常想吃饼于,以前我也想,但是现在我倒觉得饼干不太重要。他还是叫我讲故事,难道要讲到四五十岁?如果他自己不看书,还是不行的。
  我不大明白这些。
  还有母亲,她心肠很软,但是又不肯留老二下来。小叔来,她又发脾气,即使小叔逃出来,也不要这样对他。我记得两年来,爸带着我们出来的时候,其实情形也好不了多少。爷爷奶奶也骂过爸。
  当然,两年前爸带着一家人出来,现在小叔只一个人。
  爸又骂小叔。“我看你还是回去吧,要不然爹连我都怪上了,我可担当不起这罪名。”
  小叔不出声。
  我多么希望出去见见小叔。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他。
  但是妈妈叫我在房里坐着,不准动。
  唉,妈妈跟奶奶,有时候也顶像。
  爸爸生气时候,那声调,也似爷爷。可怜的小叔。
  小叔说:“大哥,你不留我,我只好往别处去。”
  爸爸的声音软下来,“我能放你到别处去?你到底是我阿弟,我只是怪你糊涂。”
  “大哥,你骂,也骂我一整个下午了。”小叔低声的说。
  “骂你也是为你好。你要离婚,她犯什么罪名?人家规规矩矩的女儿嫁过来,也是好人家好人品的,叫她受半年罪,还要离婚,这不是白白逼死她?”
  小叔说:“她?才逼不死呢?倒要把我逼死了。”
  “这话你又歪了,即使她不死,你跟她离婚,你心里好过?这是我们家三书六礼聘来的媳妇,又不是梅家硬送上门来的,你真是!”
  “这是盲婚。”小叔说。
  “盲婚,也是你自己答应的!”爸说,“你不答应,花轿如何临门?”爸的声音又大起来。
  “我运气不好,”小叔的声音依然低,“你与大嫂真好。”
  妈妈的声音来了,“小叔,不是我说你,夫妻俩好是大家好的。如果你大哥天天在外吃喝嫖赌,我的脾性也不会好,你可别多心,以为我说的是你,相反了,我如果家事一概不理,你大哥也会生气。
  小叔低声答:“是。
  “小叔,”妈妈又说,“如今我问你一句,你到底嫌她哪里不好?天天这么吵。”
  “我……不爱她。”小叔说。
  爸嘿嘿的冷笑。
  妈说:“爱?什么叫爱?恩情、情义还更重要,你这样出来,白白坑掉那个女孩子,你对得起良心?你这样态度,她当然是暴躁一点,说不定她也痛恨盲婚,她也是念过书的人。
  小叔无言。
  妈妈讲的,我觉得也对。先要你对人好,人家才会对你好。
  这是一定的,小叔对妻子不好,他妻子当然也对他不好。这没话好讲。
  我想出去见见小叔。
  妈妈又说:“小叔,你暂时在这边住几天,我差人回去告诉老人家一声,说你在这里,好让他们安心。你无缘无故的失踪,也不是个道理,你就趁这几天,好好的静静想一想,看以后怎么办,好不好?”
  小叔不响,他还是不响。
  爸爸说:“就这么办,说阿清在我这里,叫他们别慌,也不要出来烦我们。
  我的心宽了,爸爸做事,还是公平的。
  妈妈进我房来,一看见我,便说:“宝龙,你拿着馒头不吃,干么?都凉了。”
  “哦。”我应了一声,“妈,我去看看小叔。
  “好,去看吧。”妈妈说,“别讲太多话。”
  我放下书,走出客厅,只见小叔背我坐着。
  我喜悦的叫一声。“小叔!你来了?”
  小叔低着头,我兜过去与他说话:“小叔,你怎么个出声?”他还是低着头。
  然后我发觉他在哭:“小叔,我的吃惊,比看到秀珠阿姨哭还甚,我几乎一脚在椅子上绊倒。
  我抓住他的手臂。“小叔!”
  他抬起头来,一脸的眼泪,他说:“他们都不明白我。”然后他将头埋在两只手掌里,哭得很伤心。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男人哭,我自己都不再哭了,妹妹也是快乐的孩子。真没想到小叔会流眼泪,这不是弱者的行为吗?我怀疑的看着他。
  他擦干了眼泪,他说:“人不伤心不落泪。”
  我端一张小椅子坐下来,“小叔,你不要伤心,你在这里住几天,回家去,不要与小婶吵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安慰他。他摇摇头,沉默了很久,他说:“你不明白,宝龙,我不怪你,因为你年纪小,但是我不原谅他们,为什么呢?我说破嘴唇,他们也不明白,他们都麻木、铁石、无情。”
  “我很爱你,小叔。”我说。
  “但是那不同,宝龙,那不同。”小叔答我。
  “小婶爱你,你的孩子也会爱你。”我又说。
  “那也不同。
  我想了一想,“你一定要秀珠阿姨,是不是?”
  他猛然抬起头来,“是。”
  “但是她嫁了别人,不可以再嫁给你,你又娶了小婶,不可以再娶她,除非她不要她的丈夫,你不要小婶。”
  他有点喜悦:“宝龙,你不怪我?”
  我摇摇头,“有时候,”我说,“不想做的事情常常会做错。像那次在学校犯规,记得吗?我告诉过你,小叔,我把球踢烂了玻璃窗,记了次小过。其实我不是存心要踢烂窗门的,我是无意的,但是他们还是记我过,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叔抓住了我的手。“倒还是你明白我。宝龙,他们都不知道,宝龙。”
  “但是小叔,我觉得踢坏了窗门,事情小,你那件事……好像很大。全世界都生你气,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小婶,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宝龙,真没想到,倒是你了解我。”
  我笑,“为什么他们一直骂你呢?你带了口琴来?吹一首歌给我听,就是秀珠阿姨常常唱的那支歌。我们不管那么多,你先把心事放下再说。”
  “难怪人人都说你像我,宝龙,只是我走得匆忙,怎么带得口琴呢?”他说。
  “没关系,你别愁,好不好?我还是与你要好的。”
  “到底是孩子。”
  “我十二岁了。你呢?”
  “二十二。”
  “你也不大啊。”我逗他笑。
  妈妈说:“开饭了。
  “来,吃饭,小叔,别生气,爸爸是那样的。”我说。
  小叔说:“得了,宝龙,你已经够乖,别再安慰我。
  我笑,“你要看妹妹吗?妹妹有酒涡,像爸爸。
  小叔悄悄声的问:“你见过秀珠?”他留意妈妈不在才问。
  “自然,信第二天就给她。”我答。
  “她没回信?”小叔问。
  “没有。”我说,“她叫我回家。”
  “她怎么了?”小叔问:“做过什么?”他很焦急。
  “很久以前的事了,让我想想——她请我吃点心,对我很好,叫我有空去玩。她哭了,怎么你们老哭?”
  “她哭?”小叔怔怔地。
  妈妈在这个时候叫我们:“吃饭。”
  小叔还在念念有词:“她哭了,她哭?”
  连我都有点不耐烦,我说:“是的。”我肚子也饿。
  小叔并没有来吃饭,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不出来。
  妈妈瞧着怪难过的,她问爸爸,“这该怎么办呢?”
  爸爸摇摇头,“失心疯,随他去,过两天就好。”
  但是小叔过两天并没有好,他整天往外跑,人很瘦。
  回来他与我说:“宝龙,她不住在那里,搬走了。”
  我很抱歉,我说:“小叔,我竟不知道。”
  他喃喃的说:“怎么怪你呢?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正是下雨的季节,他又没穿雨衣,淋得一身都湿。
  他的头发挂几绺下来,贴住额角,看上去那脸既青白又可怕,我只觉得他可怜。
  同班有一个叫阿三的同学,一日不见一只球,也是冒着雨到处找,并找不着,也这么淋得湿湿的,一副失望的样子,后来就哭了。然而过几天,阿三得了只新球,也把那件事忘记,我也希望小叔可以忘记秀珠阿姨。
  妈妈很有点鼓气,晚上她跟爸爸说:“你看阿清算什么?乡下一直催他回去,反而来怪我们,我们得了什么好处?不是要好处,何苦白白挨这种夹棍?有苦说不出!再说家里忽然多一个人,又好像变大家庭了。”
  爸不响。
  他写了一封信给乡下的祖父。
  没到三天,乡下的小婶婶出来了,她一个娘姨陪她来的。
  小婶长得很好,梳个很考究的髻,然而见过了秀珠阿姨,还是觉得她不甚突出。
  爸爸说:“阿清在房里,你把他带回去吧。”
  小婶冷笑道:“大伯,腿长在他身上,他自己走出来的,他不爱回去,我可没有办法。
  妈说:“夫妇以和为贵,吵管吵,何必决裂到这种地步呢?”
  这句话一说,小婶的眼泪便像小说中“断了线的珍珠似的”,都落了下来。我觉得真正奇怪,他们太爱哭了。
  她朝着爸说:“大伯,我做错什么?我哪一样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好改。可是一句话没有说就跑出来,要把我离掉,这这——”她哭得用手掩住脸。
  但是小叔没有因为她的哭声而出来看她一下,小叔还是呆在房间里。
  母亲轻轻拍着小婶的背部,像对一个孩子一样,说些好话哄她:“……总归会好的……男人”
  我走到房间里,用眼睛瞪着小叔,他真是不应该。
  他低着头坐在椅上。一句话不说,像个呆子。
  “小婶来了。”我说,“你怎么不出去见见她?”
  “我不想见她。”
  “她是你的妻子,而且她也很好。”我自言自语的说。
  我笑答,“这算变心吗?我又没贪心,什么都要。有什么宝贝就要什么,这才是,人家说弟弟好,我倒觉得妹妹好,有什么分别,给什么要什么。”
  小叔道:“宝龙,你倒常常说些至理名言给我听。”
  “我不懂。”
  “她,也是我害了她。是我不好,我出去见她。”
  小叔站起来,很快的走到客厅去,我紧跟在后面。
  小婶本来直哭,待见到小叔,反而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小婶只说了一个字。
  小叔坐下来,“是我不好,我坑了你,也害了我自己。你不要怪我,我以为娶了你,我会死了心,奈何我还是牵牵挂挂的想她。”
  小婶又哭起来,只是这一番声音细细的,好不凄凉。
  爸爸与妈妈面面相觑。
  小叔又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再住三天,若果看不见她,我就回来,回来之后,我就再也不踏出那间屋子一步,我可以发下毒咒。”
  小婶缓缓的抬起头来,缓缓的问:“发咒?不用了。三天,可是你自己说的。”
  小叔道:“我对你不起。”
  小婶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回去了。”
  妈妈说:“这么远,你就宿一夜吧。
  “大嫂,”她说,“我还是回去的好。”
  小叔问:“你一个人来的?你不冷吗?衣服也不够。”
  妈好好的白了小叔一眼,说:“你倒是很关心啊!”
  看来女人总是帮女人的,妈替小婶抱不平。
  小叔忽然不言语。
  小婶红着眼睛向我招手,我走过去。
  “这是给宝龙的,一时匆忙,没带好东西出来。
  我低头一看,是好几大包豆酥糖,我心爱的食物。看来小婶也对我很好,这样心情,还记得我。
  妈果然说:“你也大客气了,你放心,过三日,阿清自然回家去的。你娘舅就住这里,有空出来时,别忘了我们。”
  小婶呜咽说:“我——”然后跟着娘姨下楼去了。
  妈妈送下去,替她叫车子。
  我捧着那包糖,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叔不响。那夜谁回来都不响。大家静静上床睡觉。
  我一直觉得小叔把每个人都弄得惨惨的,连我在内。
  第二天一早,小叔又出去。
  妈冷笑说:“这么大的一个城,哪里去找一个人去?好好的老婆放着不要,连我都气!不要说梅家那位小姐,天下竟有这样的男人!”说着的时候,她瞟爸爸一眼。
  爸爸在喝豆浆。
  爸爸头也不抬的说:“我可不是那种男人。”
  妈妈倒被他逗得笑起来。
  谁说那么大一个城找不到一个人呢?我在当天下午,就见到了秀珠阿姨,我亲眼看着她从戏院里出来,手挽着一位太太,高高兴兴的,身上那件玫瑰红的旗袍吸引了我。
  我很急,奔进马路,惟恐她会失踪,一把拉住她。
  她倒吃一惊,连忙转过头来。
  我觉得失礼,自己脸上先红起来,“秀珠阿姨,”我说,“我是宝龙啊。”
  她才转惊为喜,端详我一番,“宝龙啊!”那声音拖得长长的,很有点邪门,但是听在耳朵里很受用。
  奇怪,我心里想:以前秀珠阿姨说话,好似不是这样的,怎么这就变了呢?什么缘故?她的相貌,还是一样,或是应该说:打扮得更好了。
  “我要与你说几句话。”我说。
  她身边的太太笑说:“啊,秀珠,没想到你能把这样的小孩都迷倒!”
  “胡说!”秀珠阿姨忽然不嘻嘻笑了。
  但是我的脸马上胀红。小孩?我不太小了呢,至少他们的事,我都懂得,而且都知道。人家说秀珠阿姨来路不正,恐怕也有点原因,像这个女人,就有点怪怪的,恐怕秀珠阿姨本来是好的,都叫她们给带坏了。
  “妈,”我听见她说,“你先走一步,我与这小弟弟说几句话,就回来。”
  妈?我心里想,这位太太是秀珠阿姨的妈?
  她的妈妈冷笑:“小姐,有吩咐也不必这样精声精气啊。”
  秀珠阿姨不去理她,她就是拉着我走。
  “你不用理她。”她对我也这样说,“她这个人!”
  我喜悦的说:“总算找到你了。”
  “谁要找我?”她问,一边拖着我进一间咖啡店。
  我们坐下来,她替我叫了一杯冰淇淋,我看了她一眼,她笑道:“不要紧啦,吃吧。”于是我只好吃起来。我觉得我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应该还一直贪吃。
  我说:“秀珠阿姨,我小叔找你,他人在我家里,他是逃出来的,闹得很厉害。”
  她听了,不动声色,咬咬嘴唇。
  “你见见他就好了,他答应他老婆,三天后一定回去,然后一辈子不出房门,你想如果你不见他,就永远没有机会。”
  她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她说:“你这孩子,倒是很为我们挂心。”到后来,她就有种惨然的神色。
  我说:“你去见见他,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替小叔央求,我看见他苦,心中实在不忍,“你不知道,他成天满街满巷的乱跑,希望见到你,家里都把他当成疯子,他老婆好生气。”
  秀珠阿姨的眼泪簌簌的掉下来,抹都抹不掉,像落雨似的。
  “唉,”我叹气,“你们别哭好不好?每个人都泪汪汪。”
  “这些日子了,他还是忘不了。”她终于说。
  “你去见他一下,让他得偿所愿,不是完了?”我说。
  “不可以让他见我。”
  “我真不明白,你好像见死不救,秀珠阿姨。”我说。
  “你长大了,你明白很多,然而你还是不明白。”
  “那……”叫我怎么办?我没有本事把她说服。
  但我可以想法子。
  “这么……”我说,“我到洗手间去一趟,你等我。”
  她点点头,那副碧绿的耳环晃又晃,连腮都映绿了。我歉意的看了她一眼,我不想骗她,但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小叔是这样的想见她。
  我瞥见转角的地方有一具电话,我走到那边去拨了家中的号码,真是保佑小叔在家,我不相信这么大的一个城,我还可以再一次见到秀珠阿姨。
  电话通了,是妈妈来接听的。
  “妈,找小叔……快!”
  “宝龙,你疯了?干什么?你人在哪里?回家来。”
  “小叔在不在?”我问,“赶快叫他。”
  “他倒刚刚回来,没这么巧的事情,我去叫他。”妈说。
  小叔的声音来了。我好兴奋,“小叔,快到弟弟斯咖啡店来,秀珠阿姨在这里,快!”我连忙挂上电话,不然的话,秀珠阿姨会疑心。
  然后我故作镇静的回到座位去,秀珠阿姨低着头。
  我低声说:“对不起。”
  “没有关系,你倒真是大人一样。我也想与你谈谈,你小叔……身体还好?”她问。
  我想,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他了。既然这么关心,何必避而不见?我那个时候的心思,是孩子的心思,想做就做,性格干脆得很,完全没有犹疑。
  我觉得他们不可理解,婆婆妈妈,莫名其妙。
  她又问:“乡下的人都好吧?我们一家都搬出来了。”
  “刚才那个是你妈妈?还有你弟弟,都住城里?你搬了家,也不告诉我。”我说。
  “我怎么告诉你呢?再说,我也不知道你住什么地方。”
  我笑了。是的,我也一直没跟她说我们住在哪里。
  我说:“我们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小叔,咦,他来了!”
  秀珠阿姨开头还以为我开玩笑,那晓得一回头,真的看见小叔气吁吁的赶来,就呆住了。小叔看到她,也呆住了,两个人一个站一个坐,呆呆的看着对方,动都不动。我只好拉一拉小叔,他坐下来,抓住我的手,力气很大,抓得我痛。
  小叔消瘦很多,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秀珠阿姨低头。
  她倒没有再哭,谢地谢天。
  小叔问:“我不是做梦吧?”
  “没有。”她低声的说,“你既然娶了亲,就该好好的,让我安心,这就是对我好。现在这样,倒引得我日日被人骂,不得安宁。”
  “我也想忘记你。”
  “索性跟你说了吧。我妈把我卖了,在一个男人的小公馆里住了好几个月,敲足一笔,现在我跟她在红蝶跳舞,你要见我,那还不容易?”
  “我不管这些,你还是你。”小叔激动的说,忽然猛地咳嗽起来。
  “你可别弄出病来,我担当不起。”她说,“我是一个烂污货,除了你们叔侄俩,谁也不跟我多谈一句话,你可别这样做些蠢事,不值得。”
  小叔还是说:“我不管,你说一声,秀珠,你到哪,我也到哪里,你知道我的。”
  秀珠阿姨的声音忽然粗暴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你怎么这个样子?好声好气的跟你说话,你倒不明白!我现在穿金戴银,跟你?跟你吃西北风去?一共才那么一家破落户,还处处狗眼看人低!我跟你回去做小?外头养我的男人,还不知有多少呢!”
  我大吃一惊,她怎么会说这样粗俗的话?
  但是随即我便明白。她故意要气走小叔。
  小叔也明白,他说:“你何苦这样自暴自弃?我岂不明白你的为人?你也是被逼的。”
  “你想我怎么样?”秀珠问他,“你别逼我。你叫我怎么?你说说看。”
  “我想常常见到你。”小叔的口气像个孩子。
  “我怎么才能见你?你有老婆,在外头幽会?家里准吗?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你有什么益?你太自私,倒害你妻子。”
  “我本来打算娶你的呀!”
  “我们没有这缘分,你别强求,阿清,回家去,别叫人笑话。”
  小叔的脸色灰败,他说:“真的没有希望?”
  “没有,”秀珠说,“没有,你怎么还不明白?”
  “我明白,我做和尚去。”小叔说。
  秀珠阿姨忽然冷笑。“我要走了。”她站起来。
  “你住哪里?”我追上去问。
  “宝龙,跟你小叔回去,以后见到我,只装不认识好了。”
  我眼睁睁的看着她走掉。小叔呆呆的坐着。
  我顿足。
  我们回去的时候,遇上一场雨。小叔病了。
  三天之后,小婶来接他。
  妈妈说:“是肺病,好好的跟他调养。”
  小婶低着头,坐在妈妈的床边。
  妈妈说:“别难过,你想想夫妻是天长地久的事情,现在受点挫折,不算什么。
  “大嫂,你总是千方百计的劝慰我。”
  “大家自己人,还提什么?”
  “你想想,”小婶嗫嚅的问,“我也想过了,把那一位娶回去,不是也太平了?”
  “娶回去做小?”我妈问,“不可以,你情愿,人家还不情愿呢。人家在舞场混,赚得多,是棵摇钱树。别胡思乱想,这一病,阿清会明白过来的。
  “但愿如你所说,大嫂。”小婶又低下头。
  “你舅舅怎么说?”妈问她。
  “这事他不晓得。”
  “你没告诉他?”妈诧异的问。
  “唉,说与谁听?见好了,一个个亲戚都上来凑兴,见不好,躲还来不及,说了心里话,他们都拿来当笑柄消遣,没什么好提的。”小婶说。
  我听在耳里,很觉得有点惨惨的,她们都是可怜人。
  妈妈笑笑,“也不要那么说,你一定是多心,像我家里的人,都是开心见诚的,父母弟兄,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俗语说讲讲话散散心,你没有听过?
  你心里再闷,与我来说。
  小婶答:“就是你好。”
  “二嫂也不错,你想她孩子多,每个月的家用又限上了,也是辛苦,哪有闲功夫去理别的事情?你可别误会她是冷淡。”妈妈又劝她。
  “我也不好,做丈夫的吵闹,我总该忍着才是,怎么也跟着闹,你们倒一点也不责怪我。”
  小婶说:“这一次回去,无论如何,我总不出半句声。”
  “你放心,阿清大概也觉悟了,你们这一次回去,一定会很好的。”妈妈说。说到后来,妈妈有点疲倦,她也够累的,一直不停的安慰这个,安慰那个。
  我溜到小叔房去,蹲在他身边。
  我问:“你还好吗?”
  他前哺的说:“我得了肺病,再也不会好了。
  我说:“你会好的,小叔。”
  我很肯定他会好起来,不知道为什么。
  当天夜里,小婶以及若干家人把他带走了。祖父很高兴他得这个病,至少他会留在家中。况且那个时候,居然也有很好的大夫,小叔的病就渐渐的痊愈。我早说过他会好的,果然没有讲错。
  而且他与小婶也不吵了,听说日子过得很好,那个病痊愈之后,人也胖。妈妈说:“阿清如果胖一点,就会好看得多。”我也这么说。
  后来没多久,小婶就有了孩子。妈妈很高兴。
  过年的时候,大家见面了。
  小婶笑眯眯,喜气洋洋,小叔站在她身边,也一直微笑,给的压岁钱,都是大包大包的。那个婴儿,躺在床上,浑身裹得密密的,很像一件小货物,只是露着一张粉红色的脸。
  妹妹争着去抱他。“抱弟弟,抱弟弟!”她嚷。
  大家都很快乐。而老大老二,终于也上了学。
  一切都很好。大概每个人都忘了吧,每个人都忘了以前那些不大愉快的事。像小叔的离家出走,像秀珠阿姨。
  又过了一年。在小叔的儿子会走路的时候,祖父去世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升了初中三年级。我不再是一个孩子,我的声音变得粗粗的,妈妈说我“唇上有点汗毛”。我认为是胡须。
  小叔与小婶的感情益发好。小叔抱孩子在怀里,那种钟爱的神情,是很正常的。大家分了家。祖母仍跟二伯伯他们住乡下,他们不愿意出来,那大屋子就归二伯伯。
  小叔与小婶也搬出来城里,使家里热闹不少,我们常常来往。小婶是一个好的女人,几乎有妈妈那么好。我几乎爱上她。小叔与她在一起,不会有任何亏吃,我不明白当初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谁也没再见过秀珠阿姨。
  谁也没再记得她。
  小叔也没记得她。
  中秋节大家都在一齐吃饭,我吃毛豆,妹妹替我剥芋头。小叔忽然看到我搁在桌子上的口琴。
  他问:“你也吹口琴吗?”他问得这样陌生,怎么会呢?他应该记得我会吹口琴,因为我曾经吹给他听过。
  妈妈笑:“小叔,以前你也老吹这个。”
  小婶也笑,“而且那条腿一直抖。”
  我说:“打拍子嘛!”这算是为他辩护。
  小叔讪讪的说:“是吗了我竟不大记得了。”
  我说:“小叔,吹一首曲子给我听听。”
  小叔取过口琴,试试音,说:“这口琴还真不错呢。”
  他吹了一首当时流行的曲子。
  大家都鼓掌称好,笑半天。小叔放下口琴。
  我偷偷的看他一眼,小叔谈笑自若。他真的忘了。
  那首他吹过一千遍、一万遍的曲子,他忘了。
  若然还是要忘掉的,当时又何必一遍又一遍的吹呢?
  我的失望,从心里走上来。我觉得我并不认得小叔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人。记得一首歌,又不是对婶子不忠实,他应该记得这首歌。
  我拾起口琴,把它放在抽屉里。
  晚上小叔抱着孩子,走了。
  我一整个晚上都在想秀珠阿姨。
  她应该有人想想她的。而且我又不知道她在哪里,像先一次的事,我想是再也没可能发生。“这么大一个城,上哪儿找她去。”妈妈说的。
  后来我有了一个女朋友,忽然在一个晚上,我就把这个故事告诉她。那个时候,我十九岁。
  我的女朋友问:“这事很久吧?”
  我答:“也不很久,才七八年。”
  “那算是很久了。奇怪的是,别人的事,”她笑,“你倒记得很清楚。你自己呢?不见得你在三十年后,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说不定连名字都忘了,这又有什么好说的?你倒很会责怪你小叔。
  我只好笑,仿佛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不对。
  小叔这个时候,已经有三个孩子。
  他有一份工作,把家庭弄得很舒服。
  爸爸点点头,说:“阿请总算上了路,这也多亏他老婆,男人娶个好老婆,是重要的。”说完了,他看妈妈一眼,又看我一眼。
  妈妈说:“我们宝龙,说不定也就快结婚了。”
  我是在七年后结婚的。我们一整家都搬到香港来住。妈妈年纪大了,就一直说:“我们算是幸福的,一家四口,没经过半点大灾大难的,打那些仗,只不过吃点小苦,其余也没什么。”
  妹妹也结了婚。
  有一日车子经过马路,深夜的时候,我一眼瞥见个女人站在街灯下,穿一件绸旗袍,脸上雪白,我就又想起秀珠阿姨。我目不转睛的想要在这个女人脸上找出一点东西,然而车于一晃眼就过去了。
  妻问我:“你看什么?”
  “那个女人,仿佛像谁似的。”我说。
  “像谁?”妻子轻声说,“那是一个野鸡。我笑,我自己也快三十岁的人,刚刚那女人,不过与我差不多年纪。而秀珠阿姨,该是个中年女人了吧。
  当夜我有点闷。妻子早睡了,她的一条胳臂露在被外,皮肤很好,然而总没有秀珠阿姨脸上那种夺人心魄、不可磨灭的白与美。
  我在抽屉里翻半天,翻出一个口琴,凑到嘴边,那口琴久久不经人口,有点铁锈味道,我吹了一首歌,断断续续,是多年前在那庙前,秀珠唱给小叔听的曲子,是多年前小叔把自己关在房内,一遍又一遍吹的曲子。
  然后我才发觉,我爱这个叫秀珠的女孩子,比小叔爱她要多很多。我放下口琴,有种惆怅,但是忍不住微笑,这算是什么呢?
  妻子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她喃喃的问:“那是什么歌啊,倒真是很凄婉的样子。”
  “是的。”我说。
  这是个很简单的故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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