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到没有?这只戒指会走路的?”
郎璇大一那年,被社团的前辈抓到毕业生欢送晚会的现场帮忙。有个男生表演魔术,央相熟的学长借郎璇脖子上的细白金链子一用,郎璇借了。那男生又从他自己手上褪了只款式老旧得,象是婆婆戴的那种金戒指下来,串到白金链子上,再将白金链子竖着拉直,给郎璇看那只戒指,说,“看到没有?这只戒指会走路的哦。”没错,戒指真的在走,一点点的,顺着金链子向上慢慢移动。郎璇啧啧称奇。那男生表演完毕,亲自还链子来,彬彬有礼半鞠躬谢郎璇。
从头到尾,他只跟郎璇说过一句话,“看到没有?戒指会走路的哦。”但一直微笑着,他有双略带忧郁,温和而安静的眼睛,笑容清新。
“哦,你问那个变魔术的啊,这届毕业生利永晏,是被诅咒了的小孩,”后来,郎璇听社团的同学八卦,“他是孤儿,他爸心脏病过世的,没多久,他妈就疯了,一个人跑去铁道上撞火车,也死了。聚峰桥以前不是有个算命算很准的瞎子吗?那瞎子给利永晏算过命,说他活不过二十八岁,到了二十八那年,不死也会疯,他家被诅咒过的,所以啊,没有女生敢和他在一起。哇,多可怜,大学都谈不到恋爱,不知道他二十八岁那年会死还是会疯?”
郎璇记得,利永晏今年应该快30岁了,他现在怎么样?
二
这半个月,每天,郎璇下班回家,都要搭车绕到天马广告公司对面的这家报亭盘桓一阵,先买罐饮料,再边喝边东挑西拣的选份报纸或杂志,然后慢悠悠走去公车站,不慌不忙的翻着杂志报纸等公车。恰是下班时间,挤挤挨挨,人流汹涌。郎璇是非要等到人流散尽,才肯上再过三天,郎璇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去北方读书,郎璇不舍得。晚上,对着堆满在床头的杂志报纸,除了感叹自己这段日子贡献给中国报业和杂志社的银两,却一个字都读不下去。翻开墨香犹存的纸张,似乎每张纸上都浮着利永晏的脸,他眉目清朗,笑得永远都那么安静恬淡。恍惚着,郎璇捡起只笔,待想画下他的样子,却又觉脑中空空,发现,原来一年时间过去,自己差不多都快忘了,利公子生的到底是何面目。这么一寻思,那满心的委屈幽怨又肆无忌惮的蔓延开来,朗璇恨恨丢了笔,靠去枕上叹气。
一年前,利永晏以一种极其利落决绝的方式买断工龄,离开工作近五年的银行。事前,没人知道这个消息,也无人知道他做此动作的原因。郎璇记得那天如常去上班, 在电梯里听言,“利永晏提出申请了,倒好,又少一份威胁,多了个留下的名额。”郎璇无法置信,冲回她人秘科办公室,看主任桌子上放着的买断申请,申请上端端正正的写着的,可不就是利永晏的名字?当下,秋风乍起,不由得一颗心从里凉到外。
郎璇此后再没见过永晏。他后来的各种手续是郑重写了委托书,委托朋友来处理的。他朋友是个沉默寡言的男生,问十答一。郎璇提起永晏的事情,他就说,现在不错,人还好。答案空泛抽象的让郎璇想扁人。郎璇也不是没打过永晏的手机试图联络他,可永远打不通。
那年,利永晏恰是二十八岁,郎璇后来猜想,他是不是拿着买断的那笔钱,跑到什么地方去等死,或者等着发疯?聚峰桥算命瞎子的话,可以相信吗?多荒唐!
三
是在永晏离开后,郎璇才慢慢知道,其实自己并没多了解这个人。她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不知道他的座机号码,不知道他的朋友圈子,她与他共事两年,所了解的他,不比别人多,好像也不比当年在学校看他表演魔术的时候多,这真让人受伤。这样想着,郎璇的眼眶就蒸腾着热起来,鼻腔里有种酸涩无法压抑的往外冲。
前日部门同事给郎璇饯行,问起怎么突然铁了心要去读书,并走的这般潇洒?郎璇无言以对。
其实所有郎璇的同事,大概没人知道,她只是因为生气一个旧同事的离开,直气了一年,忍无可忍,才一心求去。唉~~,不用问别人,只怕连郎璇都不知道,自己竟是那么的愤怒和委屈。如果~~如果仅仅是在那年毕业生的欢送会上,惊鸿一瞥而过也就罢了,谁知道,会再遇见他呢?
是两年前吧,方入秋,湖里的莲花还没落,街上有小贩推了车,卖碧莹莹的莲蓬。郎璇刚毕业,考进这家银行。报道那天来得有点早,等在人事部门外,局促不安。靠近人事部门的拐角,利用绿色植物围出一个小空间,估计那是专门给员工休息的角落,郎璇看到两个人在那里喝着茶水,剥着莲蓬。
左边的一个中年人,笔挺的黑西装,浓眉大眼的。右边一个年轻人,生一脑袋密密的黑发,梳理得柔软服帖,有那么一绺头发,不太听话的耷拉到眉骨上。他穿米白衬衣,是郎璇喜欢的颜色。郎璇最怕白到刺目的那种纯白衬衣,所以,那年轻人身上柔和萧然的米白,倒合了郎璇的胃口。他穿的西裤是隐了黑条纹的秋香绿,系了条米白底子灰绿格杂黑色细花的领带,一身不显山露水的低调,融合着现在年轻人身上少有的恬淡清净。郎璇看到这位年轻人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利永晏,因为,她记得他那双略带忧郁,温和而安静的眼睛。
郎璇听利永晏叫对面的黑西装,“谢谢经理,我现在还没这方面的打算,帮我推掉吧。”
“永晏,那女孩子条件很好,学历不比你低,她爸爸可是市领导哦,配你不差。”
“我想是我高攀不上,再说我自由惯了,不喜欢被女人管着。”
经理殷勤游说,“人家是知书达理的女生,怎么好说是管你呢,再说,被女人管也不丢人,疼你才管你嘛。好歹先见一面,实在不喜欢也没人逼你。”
永晏极固执,“一个人过日子比较没负担少压力,我没什么责任心。”
“人家条件很好,不会成为你的负担,只会给你制造机会。”
“那就当我不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吧,我对目前的情况很满意,不想改变。”
“真的不再考虑?”被称呼为经理的黑西装做媒不成,有点悻悻。
永晏浅笑点头,喝口茶水,白皙干净的手指剥两粒新鲜莲子出来,谦和的放进上司面前的小碟子里。
他还是那么彬彬有礼,笑起来也依然大方清新,和三年前一个样子,郎璇想。不知怎地,也忘了躲躲,就直楞楞对着那边对谈的二人发起呆来。永晏的侧面很好看,他剥莲子的动作轻松自得,剥下的莲衣皮色翠绿,皮里则是娇嫩的粉白,剥莲子的那双手,灵巧动人,手指头好象都那么有气质。他的食指上,仍戴着那枚款式老旧,象是婆婆才会戴的那种金戒指。
后来上班时间到了,一阵铃声大噪,吓郎璇一跳,回过神,看到永晏起身直直向她走过来。莫名的,郎璇心慌,站在人事部门口,进退不得。永晏对她颔首,“你好,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
哦?他已经不认得我了,郎璇寻思,忘记曾经向我借过金链子用?不敢直视永晏温润的双眼,郎璇紧张得面涨红,“我,我是来报道,来的早了,所以~~~。”
“哦,”永晏应一声,看看手表,帮郎璇敲人事部的门,“现在应该没问题了,你进去问问。”
那天,郎璇报道完回家的路上,顺便买了两斤新鲜莲蓬。入夜后独坐阳台,对着皎洁月色,慢慢剥着吃。氤氲的莲衣香气里,想的全是永晏那双温润的,略带忧郁的眼睛。
信贷部经理给利永晏做媒铩羽的事情很快传开,机关就这么大,什么屁事都能顺着空调系统自由散播,其传播速度与效率绝对不输sars。初来乍到的郎璇听自己上司喝着茶水聊着八卦,“听说利永晏那小子活不到二十八岁哦,不是死,就是疯,人家都说,他家是被诅咒过的。那老家伙想拉关系想疯了,给利永晏做媒?你们说,嫁她不是等着当寡妇吗?硬往上凑,自找没趣?”
郎璇好震惊,怎么这条流言真有人相信吗?学生们好玩传传也就罢了,还传到工作的地方,多愚昧。
有同事言,“话是这么讲,人家也是关心下属嘛,拉条人脉,再说利永晏也拒绝了,他倒是个明白人,从来不和女孩子牵扯,多寂寞?”
是啊,多寂寞,郎璇也寂寞。光阴似箭,流年偷换,到而今,人在谁边?不甘心啊,郎璇打定主意,还是要抽时间再去广告公司那边看看的,看看,是不是还能遇到他?
四
曾经,郎璇不厌其烦帮忙永晏在档案室浩如烟海的旧资料里调出信贷文件,好奇,“你这么喜欢看旧文件?在找什么?”
永晏一贯的温雅清秀,淡淡说,“我不找什么,是学习前辈的经验,怎样做好评估报告。”
永晏与郎璇是在那空旷寂寞,堆满数字纸片的档案室里,慢慢混熟起来。或是为了报答郎璇的的好耐性和每次有求必应,在工作上提供的便利,每半月一次,如山如海的会计档案办理移交时,永晏会抽时间到档案室一趟,帮郎璇做整理归类,用他那手潇洒大气的钢笔字写好卷宗,并把一摞摞沉甸甸的档案盒送到档案柜里去存放。档案室的大门年纪过长,偶尔闹了别扭,郎璇搞不定,也是一定会去找永晏帮忙。
郎璇天真的以为,永晏对自己这么好,或许是对自己有意思。彼时,行里年轻员工在一起哈拉聊天,总被上了年纪有家有业的前辈老鸟拿来当鸭子配对玩,一边旁敲侧击开着无伤大雅却又暧昧不明的玩笑,一边看能不能真玩出几对情侣来。总是因为曾经有这么被玩出成果的夫妻档,所以,这游戏也乐此不疲的一年年流传。不过所有的玩笑到了利永晏这里,都被他乾坤挪移,再暧昧也化做子虚乌有。拿郎璇上司话讲,这家伙油盐不进,从来不给我们惊喜。
某次,玩笑开到郎璇和永晏头上,大家说,“这两人名字合一起是个品牌,利郎洋服,多好的搭配啊。”
郎璇是菜鸟,见讲到自己,当即红了脸,后背冒汗,想说句话来搪塞,却连句完整的句子都吐不出来,整个人僵在那里,尴尬到不行。
永晏久经沙场,见惯不怪,道,“利郎这品牌知道的人不多,不够红,有个更红的组合。”他指营业部会计组的出纳,一位儿子都快读大学的阿姨说,“我和你名字里各取一字搭一起比较红,利芝,荔枝啊,简直就是名扬四海,天下皆知。不如我们凑一组合,走穴赚钱去算了,您唱K唱那么专业?。”
于是,轻巧巧的,话题转到唱K上去了。这期间永晏保持微笑,目光澄净,并未多看郎璇一眼。按理说,尴尬解除,郎璇该高兴才是,并不,郎璇失落,很,失,落。
郎璇琢磨,利永晏不约她看电影赏舞台剧,连开玩笑都这么避讳,到底,他是怎么想的呢?后来,她见永晏殷勤帮会计组阿姨整理硬币,甚至帮打扫的大婶搬沉重的矿泉水水桶之后方明了,他并不是对自己最好,他只是绅士风度,与女同事相处一定是比较多照顾体贴,会帮女生拉椅子,开门,出电梯一定是女士先行。他是个做什么都风度翩翩,妥帖温柔的好人,对谁都是很好很好的,对她郎璇,并没很特别。
他对谁都好。郎璇告诫过自己,不要想歪了。以此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要泛滥,似乎还蛮有效的,与永晏做同事的日子里,相处一直平静愉快。如果,永晏没离开的话,相信,他们也会一直这样友好相处下去。可是,若非永晏离开,郎璇也永不会知道,人海茫茫,她只想抓住他,只愿意在乎他而已。
仍旧去天马广告的对面去买杂志。认真想起来,郎璇就呕,为什么是在自己联系好了学校,考完了试,接到录取通知,交了辞职信后,才遇到那位帮永晏办理买断手续的人?郎璇那天回家路上,见那人匆忙走在人群里,郎璇本欲追上前去询问利永晏的去向,奈何正是交通高峰时期,郎璇跟到这栋大厦下面就把人跟丢了,无奈下只得向报亭老板娘描述利永晏的样貌,得到个十分虚无飘渺的答案,“好像是有,很普通的,哪家写字楼没有?楼上天马就有好几个这样的小伙子。”
于是,天马广告公司,成了郎璇心头的朱砂痣。她天天光顾那家报亭,老板娘见了她就笑眯眯的。郎璇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神经,那栋楼里藏着千八百个白领上班族,天马不过是其中一家公司而已,在这里等一个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人,这是只有白痴和疯子才做的事情。
其实,想知道结果,直接电话上去问就好啊,可郎璇没勇气,她怕答案是yes,也怕对方say no。她傻乎乎日日固守在楼下,希望能遇到个如赤道下雪样的奇迹。若遇见利永晏,就问个好,道,“好久不见啊,我路过这里,没想到遇见你。”可惜,日复一日,郎璇没遇到她的奇迹,且不得不拎了行李,千里迢迢的流浪去。
五
终于该去买车票了,去车站前,郎璇又寻去天马。公用电话亭里,郎璇鼓足勇气,拨通电话,对方有彬彬有礼的男士问,“找哪位?”
郎璇紧张的满手是汗,略发抖,“利永晏在吗?”
“哦,他出差了,”对方说,“大概这两天会回来,你有什么事情吗?”
天可怜见,他真在这里,郎璇第一次知道,人说话的声音也可以美好如仙乐,一时间百感交集,险些掉出眼泪来。
对方一声声催问,“小姐,你还在吗?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
“哦,没什么,”郎璇力持镇定,“我是想找他谈个案子????。”忽听有个女人声音说,“是找永晏的吗?”
“是啊,”和郎璇通话的男人道,“你老公的案子,你跟进。”
郎璇刚还在云里飘,一瞬间就被踹入地狱。直到对方改了一个甜润的女声来说话才稍稍回魂。郎璇根本听不真她在讲什么,含混一句,“现在还没想好,等做好文案我再来联络。”说完丢了电话,叫了车,逃命般奔去火车站。
车站照例的人满为患,这是个会从年头热闹到年尾的地方。郎璇站在队列里,心事仓惶,木然掏钱,买票。她懒得管时间,等买了车票出来,天已过午,秋老虎威力肆虐,铺天盖地的热。郎璇脚踩在灰扑扑的街头,呆怔了好一会儿,竟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无助。末了,索性安步当车,顺着林荫路往前走。若没记错,走上两条街,前面街角就是家叫银泉的小酒楼,装潢的古色古香,门口还不伦不类的立着只滑稽的石狮子。
是去年的这个时间吧,利永晏和她说,“有家叫银泉的馆子,那里的大骨干丝汤风味一绝,要不要去试试?不用花钱就有得吃哦。”那还是永晏离职前一天的事情,也是永晏唯一一次对郎璇的邀约。
去年刚入秋,单位又下了考试通知。郎璇工作不满两年,大大小小的考试参加了四五次,现世最热爱考试的单位,大概非银行系统莫属。考的人神经耗弱,焦虑烦躁。有同事私下抱怨,“我要那么会考试干嘛不去当博士,何苦打这一份工?”郎璇玩笑,“民不聊生。”
再怎样也不能和薪水过不去,郎璇把该复习的资料读个通透透,前去赴考。她飞快答毕试卷,不好第一个交卷纸,百无聊赖下念起以前读书时威震年级组的乱画绝技,一时手痒,难以忍耐,拿了白发苍苍头半秃的监考官做模特,遂在卷纸后涂鸦一副。
不日,人秘处接到考试成绩,一张红头文件放在郎璇面前,从市行机关到下辖十几个分理处,居然只有郎璇一人未通过。因何?全是乱画惹的祸。郎璇欲哭无泪,她做学生时乱画多年,从未出过差错,可见是被学校宠坏了,如今自食物恶果。郎璇对着文件,一张脸由红到白再由白转红的变了几变,尴尴尬尬的迎接了此生首次倒数第一名的劣迹,情何以堪?实在熬不住,躲去档案室偷偷抹眼泪。
没事找事干,就把陈年旧档案上面目狰狞的旧标签撕下来换新标签。爬到梯子上去找年久失修的老柜子的麻烦,钥匙插进去半天打不开门,郎璇泄愤样死拉硬拽的,柜门是打开了,里面睡觉的档案无端端被扰清梦,纷纷揭竿起义,噼里啪啦的掉出来,砸郎璇一头一脸,整个人毫无防备的和梯子一起摔地上去。气~死~,郎璇可下明白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对着落一地的帐册报表,横了心,坐地上哭。
“你想毁了档案室吗?”有人轻轻问。
郎璇抬头,泪眼模糊里迎上利永晏清朗的面孔。“是那些档案欺侮我。”她胡乱擦掉眼泪,狼狈不堪。
永晏抿着嘴角笑,把梯子扶好,伸出手掌拉起郎璇,糗她,“你看起来象是与这些档案八字犯冲的样子。”
郎璇起身站定,眼见着永晏动作利落的捡起帐册,再归类了一一收好,效率高的让郎璇自卑。又心神恍惚,刚才他扶自己起来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利永晏仍是来找旧的评估报告看,边翻卷宗边问郎璇,“呃~~介不介意告诉我,你在卷纸后面画了什么?”
想来是全行人都在传说她这次搞了什么乌龙吧?连永晏都知道了,真丢脸。郎璇简直有种把自己憋死在档案室的念头,最好再不用见人,念及此处,不免沮丧难言,有气无力,“是张果老倒骑驴。”
永晏双手抱胸,轻眉淡眼,兀自不信,只管盯了郎璇看,等她下文。
“我只告诉你,别跟别人讲。”郎璇挺困难的描述,“那~~驴是电驴,就是摩托,张果老也还好,就是~~头发秃了点,别的~~没什么。”
永晏半凉不凉语气,“你是说,你让年迈秃头的监考官倒骑摩托?会不会太高难度了?这不是难为人吗?”
“是,有点。”郎璇自知理亏,垂头丧气。
永晏念叨着,“张果老倒骑驴啊~~。”拿报告在手心里拍拍,没撑住笑出来,这一笑不可收拾,眉眼挤做一堆,全无形象。
郎璇抗议,“你怎么可以幸灾乐祸?!”
“不是,”永晏笑不可抑,“我是觉得,平日里见你乖巧文静,看不出是这么调皮的人。”
郎璇无奈,任永晏笑了半天。呀,他笑起来真好看,象春天泛着绿波的湖面。最后,永晏说,“大小姐,不要难过,你没做错什么,是那些老家伙又小器又没幽默感。”
一句话,招郎璇眼圈又红,荒唐想,这天上人间,知音只得利永晏一人而已。
“这次你降薪水降定了,钱可得省点花。”永晏坐在桌前调侃郎璇,一手托着下巴,模样竟有点让人咬牙切齿的可爱,道,“我知道有家叫银泉的馆子,那里的大骨干丝汤风味一绝,要不要去试试?不用花钱就有得吃哦。”
六
郎璇记得,那不用花钱的大餐是信贷部门一个同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表示,为了年底的先进评选的选票,所以放血请客。永晏这样向主人介绍被自己带来的郎璇,“是张合法选票。”
那日,包间里还有好几个象郎璇这样被带去的“合法选票”,所以,郎璇倒也并不显突兀。饭后,因两人都喝了点酒,半醉不醉的,不想搭车,相偕散步回家。
那夜灯火迷离的秋夜街头的那时那刻,如果问郎璇怎么理解幸福这个词汇?郎璇会说,和喜欢的人一起在微凉的风里散步,是最靠近幸福的方式。
天气超级好,夜空湛蓝,星辉如水。路边有卖热奶茶的,永晏买了两杯,和朗璇坐在街边长椅上慢慢喝。看朗璇笑盈盈的样子,永晏打趣,“现在心情就好了吗?你也太容易哄了吧?一顿不花钱的晚餐就让你这么高兴?”
朗璇嗔怪,“去你的,才不是。”伸手指着蓝如深海的夜空,“你看,多漂亮,天空那么干净,星星是蓝色的诶,还有月亮也快圆了。好久没这么出来散步,觉得这样真好,这个世界,总是给人不断我们惊喜,多妙。”
“别高兴成这样,我会内疚的,”永晏玩笑,“这么浪漫的夜晚把你叫出来吃饭,耽误你认识男朋友的机会,罪过罪过。”
郎璇冲口而出,“我没想认识什么男朋友的。”说完瞟眼永晏那清清爽爽,容容与与的样子,又觉自己这样很没气势,针锋相对,“其实我也很内疚,跟你来吃白食,大概也耽误你和女朋友约会的时间吧?要不要我跟你说对不起啊?”
永晏故意拢着两条眉毛,大大摇头,“你这人昧着良心说话,明知道没女人愿意和我做朋友,还说这话给我摧心掌。”
郎璇蓦然记起传说中聚峰桥算命瞎子说的诅咒,倏一下跳起来向永晏敬礼,“对不起,对不起。”
永晏呵呵乐,“逗你的,那么认真干嘛?过来坐,你喝多了,站都站不稳。”
郎璇磕磕绊绊的回去坐,头晕晕的,“我,我,我问你哦,你别生气,聚峰桥那算命瞎子的话能信吗?”
“不能信。”永晏打个酒嗝,靠近郎璇,装神秘,“你知道不?那家伙以前是个摆地摊的江湖骗子,自从我妈死后,他到处跟人说,他给我妈看过相,早就知道我妈是被火车撞死的,可是因为我妈是疯的,跟我妈说了也白说,他还断定我活不过二十八。”哈哈哈,永晏狂笑,“其实我妈根本没去过聚峰桥,我也从没见过那瞎子,他怎么知道我活不过二十八?去他妈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越是这怪力乱神的事情越有人信。那瞎子现在不摆摊了,想找他批一卦,还得大早预约呢。他家自己买地,盖起小洋楼了,好气人,他家现在的大屋,是我的沉默成全的。我也没办法啊,除非我活过二十八,不然我没有证据证明,诅咒我的,其实就是那算命瞎子?”
郎璇红了眼眶,“没事的,利永晏,你今年不是二十八了吗?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很快就过去了,等你二十九岁的时候,我陪你去聚峰桥,烧了那算命瞎子的家。”
永晏仰天叹息,“没用了,那家伙去年被阎王叫走了,脑中风。我想报仇都没得报。不过你真是好人,谢谢你。”他大力拍郎璇瘦瘦的肩膀,拍得郎璇很痛。又说:“可有时候我会怀疑,那瞎子说的是不是真的?谎言说的时间久了,就象真话了,我吓得不敢交女朋友,生怕害谁做寡妇,也没有女人敢来招惹我,都怕做寡妇。哦,烦死了,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换个环境,换个活法。”
郎璇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决堤,她哭了,胸口憋闷,刚喝下的酒水再胃里不受控制的翻腾。用袖口抹着脸上的泪,又哭又咳,又拼命的安慰永晏,“你弄错了,不是每个女人都怕当寡妇的,真的。”
利永晏手足无措,翻遍身上每个口袋找纸巾,“喂,你别哭啊,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喂~~喂~~,你怎么吐了?喂?”
郎璇那天很没出息,吐得一塌糊涂,惨绝人寰。利永晏更夸张,跑到就近的小店为她买来纸巾喝水,外加一瓶白醋,逼着郎璇喝几口,说那东西解酒,郎璇苦着脸喝,挑剔,“你搞什么,不会买苹果醋啊?”
再无散步聊天的心情,利永晏叫车送郎璇回家。在车上,已经不辨东南西北的郎璇抓着利永晏的手,摸着他食指上的戒指问,“哪来的?”
“我妈留下的。”
“哦,这枚戒指会不会走路?”
“啊?什么?”永晏拖着长音,“走路的戒指?”
“魔术,”郎璇舌头发木,直视永晏的眼睛,说,“魔术,魔术?”
自从对他一见钟情后,就再也不敢看他的双眼,那天敢看,是因为喝醉了。郎璇对利永晏最后的记忆,是他那双温润的眼睛,和有点迷惑,茫然,若有所思的眼神。
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他敢招惹女人了是不是?不怕害谁做寡妇了?也是,他平安活过二十八岁,没死也没疯,可以为所欲为。郎璇立在银泉餐馆门外,望着门口两只不伦不类的石狮子,忽觉丧气,自己这是何苦呢?来这里是想怎样?又不可能再见他?也没什么必要再见吧?
路边小贩经过,挑了竹篮,满篮碧绿的莲蓬。初见永晏那日,他可不就是在剥莲蓬?手指白皙灵巧,剥下的莲衣,皮色青翠,皮里粉白。郎璇叫住小贩,也不问价,掏了钱包直接说,“我要两斤莲蓬。”
“小姐,你的车票掉了。”有人叫郎璇郎璇回头,看到一张熟不到不能再熟的面孔,利永晏?呀,他的酒窝是在右边?!
七
“这个时间的火车票够难买的,你怎么也不找个人帮忙?大热天,一个女孩子排队排那么久容易中暑------。”
想不到,临走前,竟可以和他回来吃大骨干丝汤?任永晏照顾着自己,调好空调,倒好鲜扎果汁,闲话家常,一如既往的细心体贴,郎璇保持微笑,控制住自己想哭的冲动。
“你怎么会来这边?”郎璇问永晏,他看起来疲倦憔悴,黑眼圈很严重。
永晏揉揉面孔,打个哈欠,“刚出差回来,累死了,在火车上吃不好睡不好,一下车当然是先找能填饱肚子的地方。对了,你呢?怎么也跑来这边?”
“也是因为买车票,没吃中饭,所以找地方慰劳自己的胃。”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永晏总结。两人异口同声,“最近还好吗?”说完,又一起笑。
“你先说。”郎璇叫永晏,她还是想知道他的事情。
“很好,很好,哦,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事。”永晏语调轻快,侃侃而谈,“当然并不是事事遂心,压力也比以前大,但不受什么拘束,机制灵活,大家合作上更加协调,哈,你不知道,我从没这么努力拼命工作过??”
郎璇觉得,利永晏看起来开朗好多哦,大概是他太太的功劳,很妙!
“怎么样,你还好吗?”永晏问郎璇,“买车票是要去出差吗?行里还象以前那么多考试吗?你有没有再在卷纸后面乱画?”
“我啊,我~~,我买车票是因为我要重去读书,嗯,我大概以后都不会在卷纸后面随便画画了吧。”
“你要去读书了?好主意。不过,再不画画,可惜呢,说不定,教你的教授幽默感丰富,会觉得,看不到卷纸后的画调剂视觉神经,有点遗憾。”
“哪有那么无聊的教授。”郎璇扑哧而笑,眼瞅着永晏,心里的泪意却又惨惨的往上涌。只有他了,郎璇想,只有他会这样宽容自己的幼稚。
永晏应该很忙,菜还没上齐,他接了好几个电话。郎璇听他对其中一人玩笑,“拜托,谁是你老公啊,换个称呼好不好?”
郎璇等永晏空下来佯装无意道,“你对女朋友这么凶?”
永晏,“不要闹了,我可是独身主义者,哪里来的女朋友,是同事好玩,胡乱着叫的。”
郎璇知是自己误会了,可也明白,一般女孩子,就算爱玩闹,也不会叫同事或关系好点的朋友为老公,他身边,还是有人的。如此想来,一时间神思翩然,悲喜难明。
永晏怎知她蜿蜒曲折的心思?只是聊些别后情况 ,“行里还好吗?”
“不好。”
“怎么了?”
“你走了也不回来看看,也不打个招呼,大家觉得失落”
永晏一脸惊疑和讪笑,“才怪,郎璇,你是在安慰我吗?大家正常的想法应该是,走得好啊,终于增加一个名额,而不是有所失落。”
郎璇抬眼看永晏,喃喃,“起码我是这样的,并没有庆幸自己少了竞争对象。”
永晏不答话,郎璇也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两人隔了一桌子菜酒果水对望,呆怔怔嘴里吐不出半个字来。
半晌,郎璇把目光从永晏身上离开,吐口气,说,“以后,不要再做偷偷溜掉这样的事情了,反正,你都是一个人,随时打算着要离开的,不如,就走的慢一点,唱完一首催眠曲,哄身边的人睡了后再走,最最好,是~~”郎璇越说越吃力,声音越降越小,几不可闻,“是,等身边人都不爱你了,你再走。左右,你谁都不喜欢,谁都不在乎,所以,也不会伤心。”
下午的餐厅,客人绝少,只永晏这一桌,本来就很安静的空间,好象变的更安静了,能听到空调沉静的嗡嗡声,和永晏的呼吸声。郎璇垂着眼睑,不敢看永晏的脸,又奇怪着,怎么自己有种到跟永晏说这些话?
“郎璇啊,”永晏说话的声音沉厚醇软,“呃~~,来尝尝,今天的千张看起来还不错,多吃点。”
好难堪,他知道的吧?不过还是不在意。他走后,自己一直忘不了他,而他却浑然不觉,惨情如此,让郎璇如何面对?几乎想甩甩衣袖,逃开算数,可惜,没办法那么孩子气,郎璇暗暗叹息,罢了罢了,能再遇到他,已经很好很好,夫复何求?挟一筷子菜放进口里,赞叹,“很好吃?。”
从银泉出来的时候,永晏帮郎璇拦车,郎璇只敢在这一刻,肆无忌惮,看他的背影。他不在意她,可她还是爱他。上了车,郎璇摇下车窗玻璃谢永晏,“谢谢你的晚餐。”
“不客气,”永晏把一包新鲜水灵的绿莲蓬递给郎璇,“你忘了吗?吃饭前买的。”
郎璇默默接过,想说,其实在遇见他之前,自己并不喜欢食莲子,到底没说出口,今天,自己已经说的太多了。
永晏浅笑着,扶了车顶,弯下腰与郎璇道别,一绺黑发耷拉到眉骨上,温润的眼清亮。他有那么一刻的迟疑,不知道到底是想说哪个句子,溜到嘴边变成,“郎璇,好好读书,一路顺风哦。”
车开了,郎璇扭头望着车窗后渐远的,永晏的身影,松松的白衬衫,梨色的灯心绒长裤,慢慢消失在晚霞晃荡的光晕里,禁不住茫然若失,她觉得,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现在,是哪一缕风吹过来呢?吹起了他白色的衣领?郎璇闭上眼,把自己深深埋进车坐里,仿佛又看到初见永晏时,他安静的微笑,对自己说,“看到没有?这只戒指会走路的?”
这乱世浮生啊,经过了谁,和谁相遇,又谁和谁分离?
八
汽笛长鸣,火车开动,凝视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树影楼台,郎璇心内的感伤折转弯曲,无可断绝。或者,过些日子就好了,就不会总是这么毫无理由的,被排山倒海而来的悲怆淹没。再过些日子,这城市的光景柔波,就会变做尘埃了吧,被呼呼的风吹得了无痕迹~~。
乘务员前来换卧铺票,郎璇递上自己的车票,诧异,怎么这趟列车的乘务员换票还要捧着鲜花吗?
乘务员把个小铁牌牌递还给她,问:“你是郎璇?”
“是。”
一大束向日葵连同一个小小纸袋,被塞进郎璇手里,“刚才开车前,一个叫利永晏的先生让我们带给你的,”乘务员告诉郎璇,“他说他有工作要忙,没时间送你。”
郎璇楞住,捧着那束金灿灿的花,错愕不已。永晏?永晏?永晏?
拆开小纸袋,里面装的是剥好的新鲜莲子,并仔细的通掉了苦口的莲心。柔白溜圆的莲子,一颗颗,模样可喜的,亲密密挤在袋子里,清香浅浅,冲到郎璇鼻子里却惹得她又鼻腔酸痛。无视旅客探询的目光,郎璇抱着一大束花和那包莲子,爬到上铺,把脸埋在枕头上,手蒙住嘴巴,哭成泪人儿。
不知道是哪个倒霉的旅客多事,过来拍拍郎璇的肩膀,郎璇不理,那人坚持不懈又来拍,郎璇气恼,哭不可抑,回头乱骂,“拍什么拍?想死啊,说话?”待看清来人,郎璇惊诧,利永晏?不是说没空送人吗?“你干嘛在这里?”郎璇问,哭地更凶。
利永晏笑,笑地很坏,说,“我是没空送你车,因为我自己也赶着上车,北京的客户好麻烦,我得赶过去和他们开会。哦,对了。”永晏对郎璇扬扬手里的小铁牌,“小姐,你上错铺位了,这个铺位是我的。”
郎璇不说不动,眼巴巴看着利永晏,泪珠一双一对的掉。
利永晏挠头,小声哀求,“喂,不要哭了,大家都在看诶,我发誓,到北京后我送你去学校,请你吃烤鸭好不好?”
郎璇依旧拭泪,看上去惨透。
永晏威逼利诱,“我还可以给你写信打电话,直到你一听我的名字就要吐为止好不好?,别哭了,你再哭我都要哭了。”
郎璇不为所动。
永晏不知怎的,也红了眼眶,他吸吸鼻子,指指郎璇脖子上挂着的那条多年来未曾换过的白金链子要求,“借我。”
郎璇借他。永晏从他自己手上褪了只款式老旧得,象是婆婆戴的那种金戒指下来,动作熟练地串到白金链子上,再将白金链子竖着拉直,给郎璇看那只在金链子上缓缓移动的戒指,象多年前那样微笑着说,“看到没有?这只戒指会走路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