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蓝兮:指间欢颜

  1
  沈清从城东搬到城西,只有一个原因。
  一屋子家俱,五箱衣物,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收拾妥当。十个小时前,她站在空荡荡的旧房子里,最后一次环视了一遍自己居住了近十年的天地,而现在,她站在不大不小的阳台上,心情愉悦地用力呼吸着周周的每一口空气。
  初夏傍晚的风徐徐吹来,带着一丝暖热,沈清趴在栏杆上,闭上眼,甚至觉得这风里都带着许君文的气息。
  依靠下定决心的一次搬家,终于,她能够和他踏在同一片土地上。远远望去,那一栋奶白色的小楼,便是许君文的家,沈清眯缝着眼,脸上尽是慵懒的心满意足。
  “都什么年代了,姐姐你居然还玩暗恋?!”
  这样的话,林媚说过不止一次,可是沈清总是不以为然。她喜欢许君文,从大学时代开始就喜欢,但她并不认为有必要让他知道。
  真正意义上的暗恋是苦乐参半的,但是细细享受着一直喜欢某个人的心情却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沈清认为自己的情况属于后者。她可以不需要对方拿爱来回报,却也可以为了爱着许君文而一鼓作气将她的所有生活从东搬到西。
  在露台上站了近一个小时,大半时间目光是对准百米开外的那栋白色房子,以至于沈清竟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狂。
  八点差五分,她抓起钱包下楼。光靠吸空气并不能填饱肚子,即使是搬来这里带来的欣喜也无法让她忽略胃里空空如也的感觉。
  冲到楼下超市的时候,沈清推开重重的玻璃门,电子门铃的“叮咚”声随即响起。她喜欢这样清悦的声音,原来在城东那个她经常光顾的小超市就没有门铃,店堂也不如现在这个整洁。收到柜台前营业员的欢迎声时,她报以微笑,并同时又找到一个搬来这里的好处。
  有喜欢的男人,有喜欢的环境,如今只差工作没有着落。
  小区的超市,在这个时间,客人本就不多。抱着几盒方便面,沈清快速结了账。出门的时候,才发现门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黑色短发,黑衣黑裤,背对着她,正和一个营业员小声低语。沈清看见那个女营业员脸上一直泛着笑意,眼波流转,像是兴奋又像是羞涩。
  从背后看去,那个男人挺拔修长,身材极好,衣裤合身且质料上佳,光是背影便已隐隐透出清俊气质,沈清低头了然一笑。正要出门,却恰好听见耳旁传来她极敏感的三个字:“许先生……”
  沈清下意识停下脚步,转头,营业员转身向货架走去,她却正好看见那个男子的脸。
  瘦削的线条,淡色而微薄的唇,挺直的鼻梁……却唯独眼睛被深色墨镜遮住。然而即使这样,眼前这个男人仍旧好看得要命,似乎是真真正正为英俊二字而生的人。见到这样的一张脸,沈清的第一反应是想起一向嗜美如命的林媚,倘若被她看见这样的男人,恐怕早已扑上前去口水横流了。
  ……许先生?
  沈清停在原地,目光仍旧放在那张脸上。此许先生自然非她心中的那个许先生,只是她好笑的发现,似乎姓许的男子,多半长相不凡。不过,对方似乎并没察觉她的注视,只是静静地倚在柜台边,神色淡然。不知是衣服相衬,抑或是灯光原因,他的面色落在沈清眼里,显得过于苍白。
  收回心神,沈清拎了袋子,推门出去。
  许倾玦从皮夹里抽钱递给帮忙送东西上楼的超市员工,然后在沙发里坐下,揉了揉蹙起的眉心。房间里没开灯,很黑,阳台上的风卷动落地窗前的深蓝色窗帘,和着甚是明亮的月光,在幽暗的屋角划出沉默的曲线。
  许倾玦不知道对面搬来了什么人,只听见整整一天,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重物从地面拖过的噪音,以及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一直到晚饭前后才安静下来。
  在沙发上静静地坐了一会,他摘下墨镜,随手放在一边,刚要起身,一阵晕眩却又使得他不得不坐回去。面无表情地伸手摸向茶机的方向,一杯水早已凉透,冰冷的手指在同样冰凉的杯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静静收回来,按住隐隐作痛的胃部,他仰面向后靠去。
  很浓的疲惫袭来,许倾玦的唇角牵出微小的弧线,没有温度——仅仅是下楼一趟,再回来便是如此疲累不堪。精神不济到了这样的地步,也许终有一天自己将会独自一人安静地死在这间屋子里而没人发觉。只是不知到时许家老爷子会是怎样反应?想到从前被骂作“不思上进的不孝子”,许倾玦轻轻嗤笑一声,黯淡的眼眸在黑暗中更加不见一丝光彩。有大哥的精明能干顺从孝顺,恐怕他这个不孝子,也真的是可有可无吧。
  明明已经到了初夏,许倾玦靠在沙发里仍然一阵阵发冷。摸到一旁的扶手,他撑着身体站起来,脚步缓慢却从容地卧室走去。
  深夜,照例是沈清与林媚的八卦时间。
  “见到许君文没有?”林媚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懒洋洋的。
  “没有。”沈清有点心不在焉。既然住得近在眼皮之下,哪里还愁没有见面机会?况且,总不至于叫她冒冒失失地去敲许君文的家门,请他与她共贺乔迁之喜吧!
  倒是方才遇到的那个英俊的男人,沈清觉得有必要和林媚分享。所以她说:“这个小区,住了个很帅的男人。”
  “哦?!”林媚立刻来了精神。
  电话彼端传来兴奋的抽气声,听得沈清轻嗤:“色鬼!”
  林媚不以为意:“能得你主动称赞,那个男人必定不错。那么,他比许君文如何?”
  沈清略想了下,原本是想说,那个男人的外表堪称极品。但又突然想到,适才并没能看见他的眼睛,五官之中,她一向认为那是最关键的,于是改口:“许君文只是俊朗,比不上他。”
  “哈哈,看来情人眼里出西施对你并不适用。”
  沈清翻了个白眼:“我只是客观评价。”
  的确,单论相貌,今天这个陌生男子是她所见过长得最好的。可许君文之所以从大学时代便能吸引她,并不是靠着长相,而是因为那种阳光活跃的性格,以及手腕灵活事事拿捏妥贴的可依赖的感觉。
  许君文,许君文。
  挂了电话,沈清在心底轻念着这个名字,这才辗转睡去。
  在城东,沈清仍有一份工作在职,只是这却要以每天四个多小时的来回车程为代价。所以,在城西重新谋得一份职业,对于嗜睡如命的她来说显得尤为重要。
  然而,在新工作没着落之前,沈清并不打算暂时停业在家。她自知做不到视金钱如愤土的清高,所以看在这一份优渥薪水的份上,再辛苦,她也认了。
  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再回到家已是八九点,沈清这时算是深切体会到化妆品的好处了,至少它们使她不必顶着黑眼圈和苍白的脸去见人。
  在公司,地铁,公车,与家之间来来回回五天后,终于等到周末的到来,两天的休息第一次显得如此可贵,以至于沈清直睡到正午才起床。19楼A座,沈清觉得自己很好运地租到这个单位,因为这栋房子的前面再无别的遮挡,视野极其开阔。穿着吊带睡衣在屋子里肆无忌惮地来回走动,窗帘大开,却不必有随时可能春光外泄的担忧,这便是高层住宅的好处。
  正当沈清喝着矿泉水,打开冰箱找吃的的时候,门外传来隐隐隐约约的敲门声。不是敲她的门,而是找对面住户的。来人放弃使用门铃,手掌拍在门板上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沈清随意套了件外套,打开门探出头去。
  手里捧着PIZZA盒的人穿着店里的员工制服,应声回头,带着一脸不耐。
  沈清笑了笑。
  她开门,只是因为急促的拍门声影响了她午餐的心情。她并不想多事,看清究竟后,随即再度掩上门。
  可就在她的门堪堪将要关上时,对面“喀”的一声,深红色楠木门开了。
  沈清一怔,隔着不大不小的门缝,看着对面门边倚着的人,一身黑色衣裤,戴深色墨镜。
  是他?!
  沈清的眼睛微微睁大,没想到对门住的竟然就是这个男人。
  送PIZZA的小弟明显已经很不耐烦:“您点的六寸PIZZA,共55元,麻烦签收。”说着,PIZZA盒已递了出去。
  沈清微微皱眉,因为她发现那个男人的脸色白得吓人。只是她不懂,为何大白天在家里,他也带着墨镜。
  许倾玦靠在门边,将身体的大半重量交给门框,眼前是一片惯有的漆黑。听出对方的不耐,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一百的钞票,没什么表情地递出去。
  “不用找了。”他说,“东西放在地上就好。”
  ”还有,”他习惯性地侧了侧头,再度开口,声音里没什么感情,“在哪里签收?我看不见,所以请给我笔,并告诉我正确位置。”
  话音落了,对面一阵沉默,显然是有些愣住。许倾玦耐心地伸着手,等着。
  “呃……笔在这里……在这边签个名……”送货小弟也没料到顾客是盲人,好半天才回过神,递出单据和水笔,交到许倾玦手里。
  然而,此刻比他更吃惊的,也许要算沈清了。
  看着对面仅隔了几米远的男人,她的眉皱得更厉害。
  难怪昨天他对她的注视若无所觉,难怪现在她在这里站了许久却也没惹来他奇怪的眼光。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什么也看不见?
  沈清微微张着嘴,满脸的不可置信。她看着他在送货小弟的帮助下找到签名的位置,她看着他用行云流水的动作写下名字,然后,轻步转身离开门边。
  她让门虚掩着,因为怕关门的声响惊动他。她不想让他知道有人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因为这很失礼,而且或许会伤人。
  也许,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完美。吃饭的时候,沈清想。

  2
  退进屋内,从CD架上拣了盘牒放进播放机,苏格兰风笛声立刻弥漫在整间屋子里,这时沈清才记起门没关严。
  由于刚才的事还留着不大不小遗憾和震惊,沈清赤着脚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从门缝往外看了看。
  下一刻,便怔在原地。
  对面的门仍大开着,门边坐着一人,微低着头,一脸诡异的白。
  沈清二话不说几乎想都没想地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
  “……喂,你还好吧?”她微微弯下身,问。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那张脸,沈清不得不承认,即使眼睛看不见,即使此刻苍白得像鬼,这个削瘦的男人仍是好看到了骨子里。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仍穿着长袖衬衫,沈清再度确认:“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仿佛等了很久,才得到一句淡淡的回应:“不用。”声音带着明显的低哑和虚弱,听得沈清心头一跳。
  这人明显不舒服,那么她不能因为他的一句“不用”就真的拍拍手走人。
  索性半蹲下来,不理会他的拒绝:“是你自己起来,还是要我扶你?”
  将脸稍稍偏向声音的方向,许倾玦沉默片刻,才无言地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
  沈清暗暗松了口气,虽然动作僵硬缓慢,但至少他还有力气自己站起来,看来应该没有大碍。只不过,看着面前这张冷漠的脸,她又觉得可笑。自己从来不是热心多事的人,今天难得好心一回,却又碰上这样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对象。
  从来不喜欢自讨没趣,既然对方拒绝她的帮助,又能自己站起身,沈清便转身想走。抬脚的时候,却正好踢到PIZZA纸盒。
  那个PIZZA,仍然安静地躺在送货小弟摆着的位置。
  “喏,你的东西。”弯腰拾起盒子,沈清递过去。好人做到底,对方眼睛不方便,总得照顾着点,沈清在心里说。
  “……多谢。”许倾玦凭感觉伸出手,接过。
  哈,连道谢都说得不冷不热。沈清撇撇嘴,下意识地,也放冷了声音:“不客气。”
  她想,如果不是邻居,如果不是他恰好长得足够好看,眼睛又看不见,她也没那么多闲心来帮一个像他这样冷漠又不知好歹的人。何苦自讨没趣?
  当面前的楠木门板在鼻子前方关上的时候,沈清又想到了许君文——那个时时刻刻都散发着太阳般光辉的耀眼的许君文。如果说他是火的话,那么这个男人绝对就是冰。又好像,一个是白天,一个是黑夜。一个光明,一个黑暗……
  接二连三的比喻之后,沈清摇摇头,阻止自己继续无休止地对比下去。风笛声从自家门里飘扬而出,她低头看看赤踝踩在磁砖地上的脚,再往上,是白皙的小腿,膝盖,半截大腿,沈清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件粉色半透明的半长吊带睡裙就冲出了家门。
  幸好他看不见。
  往紧闭的对门瞥了一眼,她抱着双臂,合着音乐轻哼着走回屋子。
  许倾玦为自己倒了杯水。温热的水滑过喉咙,流进胃里,带来一阵轻微的挛缩。他扶着桌沿坐下,手边是连盒盖都没打开的PIZZA。
  这种烘烤类的东西,其实是不适合他的。只因为午餐时间到了,他才随便拣了个外送的电话,打过去。他的胃,需要的是长期温和的调养,而他无心去做这种事,也无力做到。刚才之所以会坐倒在门口,只因为胃痛的厉害了,实在无法走回房间,却没想到引来新邻居的关心。
  许倾玦今天才知道,原来搬进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有低柔的声音,还有温柔纤细的手指,这是他刚才接过他的午餐时无意中触碰到的。另外,她的身上有很淡的香气,也许是洗发水的味道,清新自然。
  如果换作从前,也许他不会有这么多发现,可是自从失明之后,身体其他感官却一下子灵敏起来。
  许倾玦不禁想起刚才她说“不客气”时的语调,是故意压沉了声音说的,透着冷意,明显是在回敬他冷淡的态度。
  他侧了侧头,薄削的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
  在搬家后的第二个星期,沈清终于见到了要见的人。
  当她摆脱几乎长达四十分钟的地铁人群包围后,在小区的意式餐厅外意外地看到了许君文。曾经也预想过多种见面方式,却没想到此刻就这样碰上了。
  仅仅愣了半秒,沈清便隔着餐厅的落地玻璃轻轻拍了拍:“嗨!”
  玻璃的那一边,许君文侧过头来,带着惊讶。
  夜色中,沈清笑靥如花。
  “原来的房子到期,有朋友介绍租过来,租金不算太贵,并且这里环境很好。”面对许君文的询问,沈清随意扯了个谎。
  “听说你也住在这一区?”沈清侧着头故意带着此许不经意,看着并肩同行的许君文的脸——与几个月前的校友会时并没太大变化,依然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许君文点头,“我搬来已经三年了。”
  沈清伸手指着前方淡黄色外墙的大楼,“我就住在那里。”
  “那一栋?”许君文颇有些讶异。
  “对,十九楼,A座。”报出自己的准确住址,沈清希望许君文能记住。
  “真巧!”许君文愣了愣,笑道。
  沈清不解:“什么?”
  “没什么。”许君文想了想,应道。
  沈清挑眉,带着些疑惑。不懂为什么许君文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到了。”两人在楼前停下,许君文双手穿在裤子口袋里,抬了抬下巴,“上去吧,改天电话联系。”
  “你知道我的电话?”沈清有些吃惊。
  许君文随便报出一串数字,然后笑道:“没变吧?”
  沈清连忙摇头,并尽量控制住心头的惊喜不让它表现在脸上——没想到,他竟能随口背出她的手机号。一时间,一天的劳累仿佛都烟消云散。
  “那,晚安了。”
  “晚安。”
  沈清笑着挥挥手,迈步走进大楼厅堂,走向电梯。
  她知道许君文还在身后目送自己的离开,所以,脚步特别轻快。
  沈清哼着歌抬头盯着头顶上方不断向上跳动的红色数字,直到“叮”的一声,电梯停下。
  回去给林媚打电话告诉她今晚的事,是沈清目前最想做的事。只不过,当她好心情地一脚跨出电梯门时,才发现过道转弯处堵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沈清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皱眉。因为她看到那副冷然的脸孔,还有一张泫然欲泣的娇颜。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瞟到年轻女子用力绞扭在一起的青葱十指,沈清仍在心里暗叹一声:想不到,她的冰山邻居对着一个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标准淑女竟也能做到无动于衷。
  然而,这也是沈清第一次完完全全地看清了这个男人的长相。
  今天的他没带墨镜。一双眼眸黑如墨玉,配在那样一张脸上,五官果然是少有的完美。只除了,那双眼没有神采,空茫而无焦聚。
  即使长得再好,让女人伤心的男人终究不是什么好男人。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角,她侧着身打算从两人的身边擦过去。高跟鞋踩在光滑的磁砖地板上,格外的响,沈清对着此时面对面一时无语的男女低低说了声:“借过”。
  没人答话,那个女子向旁边稍稍让了一步。沈清恰好看见她半垂的眼眸,那双漂亮的眼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
  “你走吧,他还在餐厅等你。”
  就在沈清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低凉的嗓音。虽然从不凑热闹,但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
  “倾玦……”那女子的手伸出来,似乎想握对方的手,但最终停在半空。
  “走吧。”
  沈清在这个角度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只能从那个声音里听出一贯的冷漠。但她不知道是否是自己过于敏感了,总觉得这次除了冷淡之外,她还听出了一点决绝和……心灰意冷。
  但是很快,她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心灰意冷?沈清斜眼觑着那个连背影都能显得清冷和淡漠的男人,这个词也许是永远不能被放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的。
  钥匙仍然捏在手里,她却直到那个女人最终沉默着低头走进电梯后,才发现自己竟一直在这里窥视他人的隐私。
  为自己反常的行为耸了耸肩,沈清转身开门。手还没碰上门把手,身后又传来低低的声音:“好看吗?”
  “呃?”她再度回头,男人已经转过身,冷峭的唇边带着一抹嘲讽的微笑。
  无端的,她有些生气,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又不是八婆!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但转念想到明明就可以在几秒钟之内进屋关上门的,便连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毫无说服力。
  “对不起!”她叹了口气,低声说。
  许倾玦其实并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只不过因为刚才并没有听见开门和关门声,所以猜到这位新来的邻居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与喻瑾琼。他只是随口问了声。他嘲讽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
  听见对方的道歉,许倾玦淡淡地摇了摇头,凭着长久以来的印象和感觉,朝自己家门走去。
  他的步子很慢,眼前除了一片黑暗外,还有一阵熟悉的眩晕。但他知道,这并不是最严重的。因为此刻,让他预料不到的是,胸口处竟涌起一片久违了的抽痛。
  迫不得以,许倾玦伸出手,摸索到一旁的墙壁,撑住虚软的双腿。
  下一刻,他听见一阵脚步声向自己移进。接着,右手臂边多了一双温暖柔软的手。
  “你怎么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慌张。
  说实在的,沈清是有些慌,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身体似乎很不好。否则怎么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苍白得要死的脸色!早在看见他伸手扶住墙壁的时候,她就已经快步走上前来。
  半个身子靠在墙边,许倾玦摇头,他在等待眩晕的消失。他想开口让她离开,但是,心口窜起的疼痛让他连出声说话都会吃力。况且,现在这个症状已经很久没发作过了,他不确定在没有备药的情况下真能凭自己的力量支撑着走回去。
  “你能走吗?我扶你。”这一次,沈清说得坚决,不像上次那样给对方拒绝的机会。因为这一回的情形明显比那天严重得多。
  许倾玦微微侧了侧脸,然后点头。
  沈清轻轻吁了口气。抬起那条低温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同时伸手环住他的腰,动作小心地向不远处的房门移去。
  “水在哪?要不要吃药?”沈清插腰站在客厅里,看着斜靠在沙发里的人。
  许倾玦的手按在胸口,微微皱着眉,过了一会才说:“饮水机在厨房,温水,谢谢。”
  沈清迅速倒了杯水,将杯子递到他手里,“没有药?”
  “不用,老毛病。”喝下一口温水,许倾玦闭着眼,神色间恢复如常的淡然。
  那些药,全都放在卧室里。而他并不想麻烦她。
  沈清无声地张了张嘴,对于许倾玦这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漠然,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明明看来病得不轻,却又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她摇摇头,退后一步,问:“那么,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许倾玦仍然维持着半坐半躺的姿势,只是睁开了眼睛,将脸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不用了。今天多谢你。”
  看着那双完全没有焦聚的黑眸,沈清微微愣了一下。她不知道,看不见东西的他平时是如何一个人生活。然而,也正因为他看不见,所以她此刻才得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沈清看见,那张瘦削的脸上,有很明显的疲倦。她看见他的眉心仍然微微蹙着,他的右手仍然抚在胸口上。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她想了想,最终还是问了。
  这本不关她的事,但她忍不住。
  许倾玦沉默,将脸侧回来。
  这次的心悸似乎发得得过于久了,他需要尽力克制才能做到不在旁人面前喘息。眩晕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太阳穴上一波接一波的抽痛。
  她问他哪里不舒服。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具身体到如今还有哪里是真正健康完好的。
  过了好一会,许倾玦冷冷一笑,自嘲地低语:“不好意思,每次都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沈清一怔。
  许倾玦接着说:“你回去吧,我没事。”
  声音间,虽然仍然不改惯常平淡,但却也少了一份拒人千里的冷然。
  “今天谢谢你。”
  沈清走后,屋子里重回宁静。
  许倾玦倚在沙发里,右手摸索到之前被随意丢在一旁的喜贴。
  修长的手指在纹路细致的纸面上慢慢抚过,虽然看不见,但他几乎可以想像出它的样子。大红,烫金,贵气,优雅,同时散发着清淡却悠长的香气。
  ——许家长子的订婚请柬,自然要秉承这个家族一直以来所格外注重的高贵和隆重。
  削薄的唇再次微微挑起,许倾玦让自己的手指停留在请贴的正中央。这里,应该印着两个人的名字——许君文和喻瑾琼——他的大哥,以及他的前女友。
  欢愉,意外,离弃,背叛,这样的定式,又有多少人能幸运地逃得过?
  对于这一点,早在三年前车祸发生、诊断结果出来的时候,许倾玦就已经想得透彻。喻瑾琼,从来都是精致高雅的女人,让她今后永远陷在照顾一个盲人的生活中,他相信她做不到,而且他也不会让她这样做。所以,当初当她在医院提出分手的时候,他很平静地同意了。只是没想到,仅短短一个月之后,她却再度挽起许家另一个男人的手。
  想到几个小时前,喻瑾琼将她的订婚请贴递过来时的那份小心翼翼,许倾玦撑着身体坐起,捂着胸口皱了皱眉。
  他确定自己已经不再爱她,却没想到仍旧在今天喻瑾琼走后,许久未犯的心悸狠狠地发作了一次,令他猝不及防。
  明明早已经放下一段感情,却又为什么还会为从前的人和事牵动心神?
  许倾玦想不出理由。
  他只知道,如果今天没有沈清的帮忙,也许自己此刻还无法舒服地坐在沙发里,想着这个令他不解的问题。
  站起身的同时,许倾玦试着慢慢地深呼吸。他发现,周围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很清新的味道,就像第一次他从沈清的头发上闻到的一样。
  三天后。
  沈清仍然保持着与许君文再次巧遇时的好心情。虽说这是一段从未想过要求得到回报的感情,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像回到大学时代一般,时不时地期待着接下来的每一个发展和未知的惊喜。
  下班回家的路上,沈清绕到西饼店买了一小盒草莓鲜奶蛋糕和一块抹茶口味的提拉米苏,一路拎着回到公寓大厦,敲开许倾玦的门。
  “嗨!”门打开后,她轻快地打招呼。
  许倾玦努力将视线调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当然一切只是徒劳。在沈清看来,他只是侧了侧脸,眼睛越过她的肩头茫然地“望”向前方不知名的某一点。
  她有点难过:“是我。”
  “我知道。”许倾玦点头,他听得出她的声音。
  “我买了蛋糕,要尝一尝吗?”沈清很自然地晃了晃手里的盒子,突然意识到对方看不见,才又补充道:“抹茶的,新口味。或者,你喜欢草莓的?”
  “我想不用了。”许倾玦停了一下,脸上才露出一个近乎微笑的表情,“谢谢。”草莓蛋糕?这个目前他还不知道名字的女人,难道是在把他当作小孩子对待吗?
  沈清放下停留在半空中的手,突然开始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这应该是第一次,她对一个尚算陌生的男人主动示好。就连当初刚认识许君文时,她都不曾这样过。而刚才在西饼店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买了两个人的份量,然后很自然地来敲许倾玦的家门。沈清发现,眼前这个人,似乎能够很轻易地让她付出生活中细小的关注,而又能使这一切变得非常顺理成章。
  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沈清犹豫着问:“你……确定不要?”屋里清清冷冷,完全找不到晚餐时应有的气氛和痕迹,她确实有点怀疑他平时究竟会不会按时吃饭。
  “确定。”许倾玦挑了挑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才说:“即使我饿了,也不能把它们当作晚餐。”
  沈清一愣,明知道他看不见,却仍不免觉得自己刚才窥探的行为被人抓了个正着,她不禁看向此刻正站在对面的许倾玦。
  沈清早就知道他很高,以至于170公分的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她抬着头,从许倾玦额前削薄的黑发开始,一路看下来,带着点肆无忌惮的意味。眼前这个男人有着极清俊的眉眼,挺直的鼻,薄而淡色的唇正因为此刻的表情而微微上扬着,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然而,让沈清不禁迷惑的是他的眼睛——墨色的眼眸黯淡没有光采,完全不能对上她的视线,更谈不上任何交流。可是,却奇异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望着那双早已失了神采的眼睛,几乎差点陷在那一片失焦的淡漠里。
  “在看什么?”
  “……呃?”
  微低的男声唤回沈清的意识,她眨了眨眼,定下神。
  “你刚才在看我?”
  “……”
  沈清看着许倾玦怀疑地侧着头,窘迫得无言以对。现在她相信,盲人的感觉也许是真的很准确。
  “如果没什么事,早点回去休息吧。”许倾玦似乎并无意追问到底,只是淡淡地说。
  “嗯,那我走了。”咬着下嘴唇,沈清轻轻吁了口气。
  听见远离的脚步声和关门声,许倾玦才转身带上房门,神色之间带着点萧索和漠然。
  虽然沈清之前帮助过他,但直觉地,他并不认为她是会个很热情且热心的人。那么,带着蛋糕主动敲开连彼此姓名都还不知晓的他的家门,除了是顾及他的眼睛及身体原因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会让她这样做。
  然而,他最不需要的,便是旁人的同情及刻意关注。

  3
  深夜,沈清穿着上周新买的吊带刺绣裙,踩着暗红色的细跟凉鞋,站在十九楼的阳台上吹风。
  捧着一杯冰水,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身上来回划动,她一边看着黑沉沉的夜空一边回忆几个小时前的那餐饭——她与许君文,刚刚享用完一顿轻松愉快的晚餐。
  经过近三个小时的单独相处,在沈清看来,似乎一切都没变,却又像一切都变了。许君文仍然健谈幽默、意气风发,整晚他们聊着从前大学里的生活,谈论他们所熟悉的曾经的风云人物,一下子仿佛过去的生活又都回来了。只是,许君文变得更成熟,更世故,并且眉目间和言语中常常不自觉地带出点圆滑来。这一点,让沈清觉得有些失望。她喜欢有能力的人,可是又不忍见到曾经的单纯如今完全蜕变成世故复杂。然而,她深深清楚,这一切都是无可避免的。在这样的社会,一个纯洁毫无心机的人,的确难以立足,尤其是在许君文所处的尔虞我诈的商场。
  所以,她选择忽略那让自己不甚满意的一小部分。她知道,总的来说,今晚算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隔天,沈清约了林媚逛街。她需要为新居购置几幅挂画,装点空白的墙面。
  一路上,两人间或聊着天,直到走进一间精致雅典的画廊。
  立于闹市,却能如此宁静雅致。沈清以美术系的专业眼光环视这个蓝白基调的空间,不自禁地挑眉赞叹。
  画廊的经理人是三十出头的女人,高雅得体,以礼貌的笑容迎接她们的到来。
  沈清拉着林媚慢慢走过长而宽的走廊,仔细看着乳白色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画作。这其中,不乏当代名家的作品。可是,这些都不是沈清所喜欢的——几乎从走进这里的第一眼起,她的注意力便被画廊最角落的一张画所吸引。
  灰蓝的天空,灰色的道路,两旁是秋末冬初的树木,一个女子站在路的尽头,远远的,看不清长相,及背的长发随风吹向一边,透出无尽的萧索和落寞。
  ——这是一幅没有激烈色彩冲突的画,画里的一切都是阴沉灰暗的,那个女子甚至连脸孔都是模糊不清的,但它却在几十幅风格各异色彩强烈的画作中成功地抓住了沈清的目光。
  她慢慢走过去,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缓慢和而有节奏。在那幅画的面前停下来,她仔仔细细地盯着画里的女人,突然有一种很深的孤独和寂寞从心底升上来,令她诧异地皱起眉头。
  “怎么了?”林媚来到一旁问。
  “我喜欢它。”
  “什么?”
  “我喜欢这幅画。”沈清微微侧头,视线仍然放在画上。
  林媚也抬头,“……灰暗的风格,和你的新家配吗?”
  沈清摇头,不配又怎样?
  “我想买下它。”她转头向跟上前来的经理说。
  “这位小姐,不好意思,这幅画是非卖品。”
  “为什么?”沈清再次抬眼看了看,如果不是所有的画作都禁止触摸,她几乎忍不住伸手抚上那被涂上灰色颜料的画布。
  “这是我们老板规定的。”女经理很抱歉地笑。
  沈清怔了怔,才道:“真可惜。”
  话音刚落,画廊里端的一扇门开了。
  沈清还没来得及转头,已听见身边林媚一声赞叹的轻嘘。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从门里走出来的年轻男子,有着苍白却英俊的脸孔,拄着一根黑色的手杖,漆黑的眼眸黯淡无光。
  “那位就是我们的老板,姓许,如果小姐您真想买,或许可以直接跟他说。”也许是看出沈清对那幅画所表现出的不一般的着迷,女经理好心地建议。
  沈清看着许倾玦将手杖向前探着,摸索地迈步,她怔了一下,然后点头。
  女经理出声唤了声“许先生”,许倾玦微微侧头,停在原地,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沈清这才慢慢走上前。
  “这位……”经理想要说明情况,突然发现还不知道客人的名字,只好看向沈清。
  “我姓沈,沈清。”说话的时候,她注意到许倾玦脸上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显然已经认出她的声音。
  女经理接着说:“这位沈小姐很想买下您的那幅画。”
  “对不起,那幅是非卖品。”许倾玦听了后,说。
  他的画?!
  沈清像是没听见许倾玦的回答,还在回想刚才女经理的那句话。她说,那幅画是他的!——难道,是那他画的?沈清怀疑地微微挑眉。
  没有听见回应,许倾玦又补充了一句:“除了那一幅,如果这里还有哪幅画是沈小姐喜欢的,可以随便挑了带走,当作是我送你的。”
  “送我?”沈清转头看了看林媚,后者仍保持一脸惊艳的样子,明显还没回过神。
  她笑了笑:“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也许是因为那幅“非卖品”太合她眼缘的缘故,以至于其余的都不能让她满意。此外,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平时冷淡的他,今天会突然提出愿意将自己画廊里的画送给她。
  “不客气。”显然并不习惯表现得太热情,得到沈清这样的答案,许倾玦也只是淡淡地回应。
  不但买不到喜欢的画,沈清还带着一肚子惊讶和疑问。她没想到,原来这家画廊竟是许倾玦开的。更没想到是,很可能他就是那幅画的画者。
  看那画里透露出的沉郁和灰暗,倒是很配他的性格。拉着林媚离开的时候,沈清暗想。
  由于上午在许倾玦画廊里受到的心底的震撼,在逛了整整一天后,沈清一无所获。
  午餐的时候,当林媚得知许倾玦便是她之前电话里提过的极品男人,并且好巧不巧地住在她对门时,当下便要求周末
  搬来和她共住两天。对于好友的要求,沈清当然笑着接受。只是,让她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为什么许倾玦不肯卖出那幅画?
  回到小区时,已经华灯初上。沈清拎着小巧的提包,踏进充满意大利风情的餐厅。上一次,她就是在这里巧遇许君文的。只是今天,当她准备找位子坐下来时,在靠墙的一桌,看见了许倾玦。
  “真巧。”她走过去打招呼。一天之中遇见两次,确实不能不算凑巧。
  原本靠在椅背里出神的许倾玦在听见熟悉的声音后,微微抬头,“沈小姐。”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她的名字——沈清——简单而好听。
  摆在许倾玦面前的只有一杯水,沈清想了想,说:“不打扰你了,我只是过来打声招呼。”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坐在这里吧。”许倾玦摸到水杯,修长的手指握住光滑的杯身。
  今天在画廊遇见沈清,勾起了他很多久远的回忆。那些记忆过于令人沮丧,他不想独自一个人待在屋里去一遍遍回想它们,所以才会选择来到餐厅这样有人气的地方。现在,他反倒希望面前有一个人,能打断他的思绪,让他不用陷入对过去的回忆里。
  沈清斯文地吃着自己的晚餐,偶尔抬眼看看坐在对面的人——他沉默,若有所思。并且除了一杯水之外,他并没有再要别的食物。
  “你不吃东西吗?”终于,沈清放下刀叉,问。
  “来之前吃过了。”许倾玦倚在椅背里闭了闭眼,眉目间已然显露出倦意。两个小时前,他在画廊外的中餐厅里点了最清淡的菜,却也只吃了几口。他并不觉得饿,或许,他的胃如今只能容下那样少量的食物。
  “我饱了。”放下餐巾,沈清借着幽暗的灯光觑了眼那张苍白倦容,问道:“一起回去?”
  许倾玦点头,摸到一旁的手杖,站起来。
  “你真的喜欢那幅画吗?”电梯里,许倾玦突然问。
  “嗯。”沈清用力点点头:“可惜,你不肯卖。”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许倾玦把脸转向她的方向,低声问:“为什么会喜欢?”
  沈清想了想,歪着头,眯起眼睛努力寻找理由:“……说不清。我通常相信第一眼感觉,而那幅画给我的感觉很强烈。”
  “什么感觉?”
  沈清一愣,看见许倾玦专注的神色,她才回答:“孤独。”
  “是一种很寂寞很灰心的感觉。”她补充道。其实,除此之外,她还感到了伤心,那种心灰意冷的伤心。
  许倾玦再次陷入沉默,并且这一次,久久没再说话。
  电梯上到十九楼,沈清配合着许倾玦的步子,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
  “你不喜欢欠人情?”
  “什么?”许倾玦也停下脚步。
  “你主动提出送我画,是因为我帮过你?”这是她突然想到的,否则,她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来给许倾玦上午的举动作解释。
  先是微微一怔,既而淡色的薄唇边露出一抹不太明显的笑意。许倾玦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他想送画给她的原因之一。但是,这只是极小的原因。
  “我猜对了?”看见许倾玦的表情,沈清有些无奈地呼气。难道他就这么不愿意接受别人的一点点帮助么?以至于会用价格不菲的画作来还她的人情?
  “算是吧。”许倾玦并没有多作解释。以手杖点地走向自己家门的时候,他道了声“晚安”。
  坐进沙发里,许倾玦一边揉着眉心一边回想电梯里沈清说过的话。
  ——孤独,寂寞,灰心。
  他画那幅画时所想表现的东西,她竟几乎全都体会到了。
  没想到,他竟和她,在这幅画上轻易地找到了共鸣。虽然无法用眼睛去看沈清,但他可以确定她对艺术有自己的欣赏能力,并能用心体会画家所想表达的竟境。真正好的作品,只有找到懂得欣赏的人,才算拥有其完整的价值。而这,才是他想送画给她的主要原因。

  4
  听见门铃声,许倾玦从浅眠中醒来,睁开眼,仍是一片无止尽的黑。从床上起身的时候,他按着隐隐抽痛的额角。也许是因为昨天从画廊回来的时候吹了风,他发现自己正在低烧。
  “倾玦。”
  打开门,听见熟悉的声音,许倾玦面无表情地向后让开一步,让门外的人进来。
  许君文走进屋子,在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的脸上仔细打量了好一会,才开口:“两个星期后的订婚仪式,希望你能去。”
  闻言摇了摇头,许倾玦倚在墙边,“我想上一次,我已经和瑾琼说得很清楚了。”背抵着墙壁,一阵阵寒意从背后涌来,许倾玦不自禁地五指收紧。
  “我知道。”许君文挺直地站着,语气一如往常地平缓和坚持:“但是别忘了,你是许家的次子。我订婚,你出席,这是规矩,同时,也是父亲的意思。”
  许倾玦静静地听着,并不作任何反驳,只是唇角讥诮地微微勾起——他几乎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听人提起那位许家的权威,是在什么时候了。他还以为,自己早应该已经被那人排除在许家成员之外。
  “还有,”许君文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些:“那天,你让瑾琼哭了。”
  眉尖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许倾玦淡淡地反问:“你很在意?”
  “她是我的未婚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许君文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意料之中的答案!许倾玦沉默了半晌,缓缓问道:“既然并不爱她,又何必娶她?”虽然当初喻瑾琼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选择离开,但他仍不希望她将来都过着并不幸福的生活。
  “她也并不爱我,不是吗?”许君文毫不在意地一笑,盯着眼前这张过于完美的脸,接着说:“一切都只是为了双方利益的需要。这一点,你我和她,大家都清楚得很。”
  这只不过是一场互利的联姻,与爱情无关。喻瑾琼虽然现实精明,但她家庭富裕,气质高雅,又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与她结婚,身为许家长子的许君文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
  见许倾玦没有说话,他上前一步,问道:“你该不会仍然爱她吧?”当初许倾玦和喻瑾琼的关系有多好,他很清楚。
  沿着墙边摸索到沙发靠背,许倾玦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扶着扶手慢慢坐了下来。冰凉的手心里有些微冷汗,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他低垂眼睫,语气淡然:“你们的订婚礼,我是不会参加的。还有,你回去转告他,许家所谓的规矩和约束,从来都与我无关。”说完,他闭上眼靠进沙发里,脸色苍白。
  许君文皱了皱眉。他自然知道许倾玦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你是打算,从此都与许家脱离关系?”他微微抬高音量。
  淡淡地轻哼一声,许倾玦疲惫地闭着眼睛。除了生来带着这样一个姓以外,他确实想不出他与那个家还有什么关联。
  对着这样淡漠的态度,许君文深深吸了口气:“家里的意思,我已经转达了。至于你是否还想认这个家,那是你的事。所以,有任何决定,也希望由你自己回去说清楚。”说完,他再次看了一眼坐在沙发里仍旧无动于衷的人,大步转身离开。
  沈清愣愣地站在虚掩着的门外,来不及作任何反应,里面的人已经大力地把门拉开。
  “嗨。”在看见许君文的时候,她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来不及掩饰的吃惊。
  就在刚才,她从电梯里出来要回家的时候,听见从许倾玦的屋里传来很熟悉的声音。她直觉地停下来,因为她认出那个声音是属于许君文的。其实,她也只听到了一句,就是许君文开门前说的话。可是却几乎能从中推测出,他与许倾玦竟是一家人!
  许君文的手还搭在门把上,看着沈清,他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
  “我就住在对面。”因为偷听了别人的谈话,而且被抓了个正着,沈清有些手足无措。
  “我记得。”点点头,许君文笑道。
  “你……要走了吗?”这一刻,窘迫的沈清其实无比希望许君文立刻离开。
  “嗯。”似乎对她站在门外的举动并不介意,许君文微笑:“今天公司还有事,改天,欢迎我去你家喝茶吗?”
  “……当然。”歪着头,沈清扯出一个笑容,心里大声喊着谢天谢地。至少,她没在许君文的脸上看出生气的表情。
  “路上小心。”
  “会的。”
  许君文离开后,沈清仍然面朝电梯的方向站了一小会。然后,耸耸肩,刚转身,便听见侧后方传来一道低凉的嗓音:“你们认识?”
  沈清回过头,就看见许倾玦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站在门边,神色间带着莫名的沉郁。
  “他是我的学长。”
  许倾玦沉默了片刻,才转身伸手扶在门上,似乎已经想要关门进屋。
  “诶!”沈清出声叫出他,有些莫名其妙。
  “你和他不合适。”在关上房门的前一刻,许倾玦淡淡地留下一句。
  沈清洗完澡后,一直坐在窗台上吹风。从十九层的高度看下去,各色灯光星星点点。
  傍晚时,许倾玦在门边留下的那句话一直如一根微小的刺卡在沈清心里。什么叫做“你和他不合适”?总觉得许倾玦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别有的深意。
  捻灭小半截烟头,沈清胡乱套了件上衣拉开大门。
  “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许倾玦皱着眉。这个女人深夜跑来敲门,见面第一句却是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下午说的。”沈清懊恼地撩了撩头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冲动地真来问个究竟。“你说我和许君文不合适。”
  许倾玦略怔了怔,随即了然地舒展开眉头,挑起唇角:“你三更半夜过来,只为问这个?”
  “我和他只不过是朋友,哪来合不合适之说?”沈清仰着头,很清楚地捕捉到那张削薄的唇边一抹戏谑的冷笑,心里不由得更加羞恼。就好像,她一直以来的小秘密已经被眼前这个男人识破一般。
  倘若今天换作是其他人,也许她并不会这样在意。只不过,许倾玦与许君文,很明显是一家人。沈清实在不愿意自己多年来的暗恋心思就这样暴露在他们面前。
  “我和许君文,只是朋友。”即使承认自己这一刻很没种,但沈清仍旧语气僵硬却执拗的申明立场。
  “你们的事,和我没关系。”许倾玦并没有反驳。而事实上,虽然他看不见,但下午和许君文说话时沈清声音里自然流露出的喜悦和关切,已经足以让他猜出八九分。许君文对于女性来说有多少魅力,作为同父异母兄弟的他,不会不清楚。
  半个小时前吃下的药已经完全发挥了药效。一阵倦意袭来,许倾玦打算结束这场无谓的讨论。
  眼看着面前的门就要被关上,沈清下意识地伸手抵上门板,固执地又问道:“既然和你无关,那下午为什么又要说出那种话?”许倾玦不像多管闲事的人,而她也不算太迟钝。女性的敏锐正在提醒她,他的那句“评断”另有深意。
  感觉太阳穴又开始抽痛,许倾玦发现这个女人有时候真是执着得可怕。想要尽快打发她离开,可是张了张嘴,最终他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是啊。既然不关他的事,为什么自己又要多事地去提醒她?心里有一些混沌的想法冒出来,却又一时无法理清。
  深夜十一点,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短暂的沉默并没能持续太久,便被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鸣笛声划破。
  一声接一声的警铃声在四周响起,沈清一时有些发懵。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她抬头看向许倾玦,发现他正凝眉,仔细地听着。
  “是火警警报。”皱着眉,许倾玦没想到竟会遇上大楼火警。
  “啊?”沈清一愣。
  从来没碰到这种情况,耳边的警铃声像是催命一般地响着,同时对面安全通道里已经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想到自己此刻身处十九层的高度,沈清有些慌。
  “下楼。”头顶传来清清冷冷的声音。
  她转头,许倾玦已经扶着门框走了出来,脸上仍旧没太大表情。
  三三两两的人快速奔下楼梯的脚步声慌乱而急促,沈清侧头看着已经和自己并排的男人,他的周围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气息,并不见任何惊慌和无措。心里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突然很感谢有他和自己站在一起。
  看见许倾玦眼神无华扶着墙壁,沈清已经没有思考便伸手握住他身侧冰凉的手,“这边!”拉着他,走向安全通道。
  修长的手指只是轻轻一动,并没有太大挣扎,许倾玦任由自己的手被她这样牵着,迈动脚步。贴在自己湿冷掌心上的,是一抹久违了的温暖。她的手,很暖很柔软,这样握着他,几乎让他觉得身上的寒意正在渐渐远离。随着她的方向和步伐,许倾玦默默地走下楼梯。
  也许是受了许倾玦平静淡然的表情的影响,当沈清看到与她擦肩而过的众人的惊慌时,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那么害怕。为了配合许倾玦,她刻意放慢了速度,两人渐渐落到后面。多次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又远去,她只和他静静地一步一步地迈下台阶。明明是才刚相熟不久的两个人,忽然间竟让沈清觉得有那么一点生死与共的味道。
  下到将近一半的时候,终于得到消息。十层的住户发生小火灾,触动了大楼的警报,如今火已扑灭,警报解除。
  已经下去了的人们又开始陆续往上涌,有些人脸上还带着劫后重生的夸张喜悦。沈清也暗暗松了口气,和许倾玦一起退到一旁角落,将路让给显然已经陷入兴奋的邻居们。
  背抵在冰凉的磁砖墙壁上,许倾玦闭着眼睛。沈清和他近在咫尺,两人的手牢牢还握在一起。背脊处窜上一股寒意,熟悉的眩晕又一次毫无预警地袭来。
  “虚惊一场。”他听见沈清在他旁边说。
  动作轻微地点了点头,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出声。
  “这还是我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呢。”耳边柔和的声音还在继续,却好像正在渐渐远离。
  “……”
  “……我们上去吧。”
  这一次,连动一动头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喘息了一下,许倾玦抿着嘴唇,伸出手抵在墙上努力想要撑起身体。才一动,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在一声惊呼中,跪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右腿膝盖猎猎生疼。
  “……你怎么了?!”听见沈清惊惶的声音,他想回话,却出不了声,感觉另一股黑暗正在迅速向自己靠拢。
  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最终,许倾玦只是嘴唇动了动,然后不可遏止地失去仅存的意识。

  5
  摘下口罩,林媚露出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是说,他高烧烧成这样,竟然还和你步履平稳地走了九层楼的楼梯?”
  “我并不知道他发烧。”沈清苦着脸抚额,望向病床上沉睡着的人。当时只知道他的手很冷,还以为是正常情况。直到他体力不支晕倒在地,她才发现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想到半小时前毫无预兆的那一刻,沈清有些担心:“他现在怎么样?”
  “没太大问题。”林媚顺着好友的目光,看了看那张俊逸平静的脸,“输完液后烧就会退了。倒是之前似乎听到他的心脏有杂音,具体情况还要等详细检查报告出来才知道。”
  无声地点点头,沈清才发现自己松了口气。
  正事办完,林媚突然换上一脸奸笑,开始变得不正经起来:“这么晚了,你要不要先回去?反正我值夜班,顺便还可以看护大帅哥。”生平头一次,她对于当初半途改行学医的决定无比满意。和这种男人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可不是常常都有的。
  丢了个白眼过去,沈清径自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显然没打算离开。
  “林大医生!”见林媚还饶有兴趣地盯着许倾玦,沈清忍不住开口,并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工作时间,小心被投诉。”
  瘪了瘪嘴唇,虽然不太情愿,林媚还是放轻步子带上门离开了。
  单人病房里安静昏暗,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亮着,散发着淡黄的光。沈清靠在椅背里长长出了口气。这个夜晚过得也算是丰富了,先火警再医院。手表显示已经过了十二点,抬头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倒挂着的输液瓶,沈清才突然感觉到一丝凉意。下意识地向床边靠了靠,垂下的视线正好落在扎着针头的那只手上。干净,修长,指节均匀而优美。沈清忽然想到下楼梯时握着它的感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轻轻站起来,将窗户关上,沈清才隔着玻璃望着深沉黑暗的天空发呆。
  许倾玦渐渐清醒过来,发现浑身上下充满了熟悉的无力感。才微微动了动右手,便不期然碰到了沈清的手臂。指尖所及的微凉触感让他不自觉地轻轻蹙眉。
  “……沈清。”他试探性地低声叫了句。
  听到动静,沈清几乎立刻从浅眠中惊醒。昨晚奇迹般地没有困意,所以睁着眼直到五点多才稍微趴在床上睡了一会。
  回过神,立刻对上那双没有光华的黑眸,沈清露出轻松愉悦的笑容:“你醒了?好点没有?”
  “你一晚没回家?”声音虽然无力却仍旧清冷。
  点了点头才发现任何动作在许倾玦面前都是徒劳,沈清这才“嗯” 了一声。
  心中仿佛有异样情绪滑过,许倾玦没再作声,只是静静地将头扭向一边。
  “你醒了!”门外适时飘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许倾玦双眼毫无焦聚地朝向门口的方向。
  “我叫林媚,上次在画廊见过的,昨晚你的针还是我扎的哦。”已换成一身便装的林媚笑意盈盈地走到床前。
  “多谢。”淡淡地点头道了声谢,许倾玦才又开口说:“林医生,我要出院。”
  “不行!”两道女声同时冒出来阻止。
  许倾玦微微一怔,既而苦笑一下。什么时候他的行动要被两个女人管制了?
  不再说话,他只是摸到手背上的针头,作势往外拔。
  “喂!你搞什么鬼!”眼见尖细的针划破皮肤,涌出细小的血珠,沈清立刻上前按住那只宣示主人强硬态度的手。
  “病还没好,哪有这样胡来的?”鲜红的血衬在苍白的手背上,沈清狠狠皱眉。
  “许先生,”林媚已然拿了棉签过来,按在细小的伤口上,虽然不如沈清的气急败坏,却也是一脸的不赞同,“虽然输液退了烧,但你的检查报告还没出来,所以请留下来耐心等待。”
  “不需要什么报告。”冷冷挣脱沈清的手,许倾玦掀开被子径自坐了起来,神情坚持,“我要出院。”
  医院,病房,药水的气味,医生公式化的语言,全部都是他厌恶到极点的东西。自从三年前那次车祸之后,他便拒绝再进医院。
  看着一脸冷然的许倾玦,沈清无奈地以眼神寻问林媚。
  很少遇到这么固执的病人,林媚叹了口气,“如果你坚持,就让沈清去帮你办手续。不过,回家后要注意好好休养。”如果她的专业水准没出差错,眼前这个男人明显体质极差,而且虽然检查报告还没到手,但大致情况她也能猜得差不多。结论就是,她几乎想不通这样一个人竟可以独自活这么久。
  “报告还要多久才出来?”走出病房办出院手续的时候,沈清问。
  “时间差不多了,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嗯。”跟着林媚走向办公室,沈清一路上带着气。一想到那个男人固执又毫不在乎地拔掉针头的举动,她就没来由地生气。
  在办公桌前站定,她问仔细看着结果的好友:“怎么样?”
  “要听专业数语吗?”
  “你知道我对医学词汇一向不感冒。”
  “好吧,说通俗点。”林媚扫了一眼报告书,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简单来说就是,眼睛看不见,免疫力很差,胃很不好,心脏更不好。”叹了口气,合上文件夹,她看着沈清:“如果换作是我,我一定会活得很辛苦。”
  无力地和林媚对望,沈清心里却没来由地一阵难受。一直都知道他身体不好,也见过他痛苦的样子,可是白纸黑字摆在面前,所有情况便像是被加重了一般,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末了,她摆了摆手,向林媚告别,去给那个不听劝的家伙办手续。
  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林媚在身后说:“病才刚好,如果可以,这两天最好有人照顾他。”
  “我知道。”闷闷地应了句,她低着头走出去。
  计程车在大厦门外停住。许倾玦下车后一时之间无法辨清方位,而下一秒,手便被人轻轻的握住。
  这一次,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仿佛有了第一次后,第二次就变得自然而习惯起来。牵着他的人没有说话,他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跟着走上台阶,进入大厅,进而走进电梯。事实上,沈清办完出院手续回到病房后,只闷闷地说了句“我心情不好,不要和我讲话”,从那之后,她便真的没有再开口说话过。许倾玦知道她不开心,却不清楚其中原因,毕竟许多女人都是有些喜怒无常的。然而即使这样,她仍然不忘牢牢地牵着他的手,让他不至于尴尬地摸索,让他得以顺利地回家。
  进门后,许倾玦坐进沙发,而沈清则熟门熟路地倒了杯水,连同医生开的药片一起递到他的手里。
  “吃药。”她不冷不热地说。
  握着杯子,许倾玦和水吞下白色的药片,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顺从。
  许倾玦“望”向沈清的方向,“昨天谢谢你。”
  接过杯子,沈清并没答话,只是细细地盯着那张略微憔悴的脸。从没见过这样固执的男人,简直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他这样的举动让她感到生气。再一次想起之前从林媚那里得来的诊断报告,沈清发现胸口泛着连自己都不太熟悉的紧涩。
  听不到动静,许倾玦疑惑地叫了句:“沈清?”
  深呼吸赶走心里的异样,沈清“嗯”了声,然后重重放下杯子,伸手拖着许倾玦的手臂,“你回床上休息去。”
  微微一愣,许倾玦摇头,“我不累。”
  “不累也得去!”沈清心里生气,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你害我昨天一晚上担惊受怕了两次,就当是补偿也得听我一回吧。”
  许倾玦苦笑:“火并不是我放的。”为什么两次都要算在他头上?
  “我不管。”沈清手上用力,拉他起来,“谁让你一意孤行要出院?回家再不老实休息怎么行!”
  不去挣扎,许倾玦只是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他发现这个女人已经由所谓的“心情不好”转换为“蛮不讲理”。想到昨晚她送他进医院,今天又帮他办出院手续,来来回回折腾,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并不怎么坚持,随着她来到卧室躺下。
  帮许倾玦盖上被子,看着他闭上眼睛,沈清才轻步退了出去。她发现,要对付这种像冰一样冷、像石头一样顽固的男人,也许胡搅蛮缠外加强词夺理才是最好的办法。
  许倾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安稳地睡上一觉了。
  扶着床头柜下床,他努力去分辨周围的声音——很安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外,他什么也听不到。心中滑过一丝失落,快得连他自己都捉不住。
  心情略微沉郁下去,许倾玦扶着门框打开隔音效果良好的门,想给自己倒杯水。瞬时,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扑面而来,使得他不由得在原地愣了愣。
  “你醒了呀。”熟悉的女声,低柔、轻快,显示了对方的好心情。
  “你在做什么?”许倾玦靠在门边问,却没发觉自己的嘴角已不自觉地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当然是做饭!”沈清笑着用锅铲敲了敲锅子的边缘,同时满意地发现他的脸色好了许多。
  做饭?许倾玦挑了挑眉,这才发现空气中确实隐隐飘动着饭菜香,一种久违了的温暖涌上来。
  他凭着感觉走到厨房外,低声说:“我还以为你走了。”
  “今天礼拜天,算你有口福了。”沈清往锅里倒上油,然后走过来轻轻推他,“没事去客厅待着。”虽然明知他看不见,但不知为什么,有他站在一旁,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便会逼向她。
  “我从不用厨房,你哪来的材料?”被迫坐回沙发里,许倾玦仍不忘问。
  “当然是从对门我家拿来的啦。”沈清翻了个白眼,不明白怎么这个男人会问这么笨的问题。
  她匆匆忙忙回到厨房里忙碌起来,所以忽略了许倾玦眼边唇角久久不散的似有若无的温暖笑意。
  “我失败了!都是因为你!”坐在餐桌前沈清苦着脸。虽然她承认自己的厨艺不会太好,但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失败。
  “你害我紧张,影响了水准。”她把错怪在许倾玦身上,却没发现当她对着他时,已然习惯了下午那种蛮不讲理的态度。
  “有什么好紧张的?”许倾玦脸色平静地吃着寡淡无味的西红柿炒蛋,就好像完全没发现这是一盘没放盐的菜。
  被他一问,沈清也怔了怔。
  是啊!有什么可紧张的?不过是做顿饭罢了。以前也不是没做给朋友吃过,为什么今天会紧张?
  解释不通,索性放弃去想。沈清端起碗,扒了两口饭,含糊不清地说:“下次一定让你看我的真实水平。”
  一旁的许倾玦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一顿晚餐,虽然两人都不会刻意找话题聊天,气氛却奇异的融洽。
  沈清收拾完餐桌,便在水池边一边洗碗一边哼歌,偶尔侧头看看坐在客厅里的许倾玦。
  他坐在沙发里的姿态闲适而安静。沈清发现,他似乎总能给人安定的感觉,虽然有时很冷漠,但却仍然莫名的稳妥安宁,就好像昨夜火警时那样。
  水流哗哗地响着,沈清仔细地洗着盘子,隐约听到客厅那边传来声音。
  “你在叫我?”她向后仰着身子,侧头去看许倾玦。
  许倾玦点了点头。
  “什么事?”她大声问。
  “今……晚餐……我……最……”可惜那边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被水声掩盖,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你等等。”她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了手,才走出来。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她看着许倾玦问。
  “……没什么。”许倾玦突然微微笑了笑,摇头。
  “耍我啊。”瞪着那张英俊的脸良久,沈清才嘟囔着走回厨房继续她将完成的工作。
  夜风从窗口卷进,带着令人舒心的凉意。城市的夜空原本少见星子,但今夜却有两三颗闪烁在黑沉的天际。
  沈清将大理石的流理台清理完毕后,仔细回忆,终于想明白方才那句模糊不清的话是什么了。
  如果她没听错,那应该是:“今天的晚饭是我吃过味道最好的一餐。”

  6
  林媚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上午来到沈清家。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现烤的栗子蛋糕,她的脸上就已然现出惊异之色。
  那个前阵子还冷如冰山的男人,此刻正安然地坐在沈清家的沙发上,神色宁静而平和。
  “你好啊!还记得我么?”一边伸出拇指对好友比划了个赞叹的手势,林媚一边笑嘻嘻地和许倾玦打招呼。
  许倾玦微微侧头:“……上次的医生?”
  “真荣幸你还记得!”林媚脸上的笑容更大。放下手提包,她一把拖过沈清,来到阳台。
  “关系进展得不错嘛。”
  “你想说什么?”看着那一脸暧昧的笑,沈清不客气地给了个白眼。
  “明明前两次见他,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怎么才短短几天功夫,就登堂入室了!”
  “少乱说!”沈清伸出食指去点林媚的额头。什么登堂入室?只不过是正常朋友的交往,偏偏被她一形容就变了味。
  “当初也是你叮嘱说他需要人照顾的。今天我休息,正好邀他过来一起吃饭,有什么不对?”
  “我可没指责的意思啊!”林媚突然换上一脸正经,看向客厅,“有没有进一步的可能?如果有机会,可别错过了。这样的男人,到哪去找?”
  “除了外表,你还对他了解多少?”沈清继续翻着白眼,对于好友的提议完全没放在心上。
  一起回到屋里的时候,她看着许倾玦,心里突然划过许君文的影子。并猛然意识到,自己已有多久没想起过那个贯穿了她整个大学生活的男人了?
  因为林媚的到来,一餐饭显得格外热闹。直至饭后甜点和水果时间,许倾玦的话一直不多。大部分时候,他都在默默听着两个女人轻快的交谈。沈清的笑声时不时地传入耳里,偶尔,他的脑中会不自觉地勾画着沈清的样子,想像有着这样声音和性格的女人,会有怎样的笑容。
  午后的时光安静而轻松地缓缓滑过,直到一通意外电话的到来。
  原本正漫无经心看着电视的林媚不经意转头,恰好看见接完电话的沈清一脸沉郁和讶异。
  “怎么了?”她问。
  沈清不答话。只是紧紧捏着手机,盯着许倾玦。
  感受到异样的沉默,许倾玦也抬起头。
  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已先一步出声:“许君文和你是什么关系?”
  突然听见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的名字,许倾玦先是微微一愣,继而平静地“看”向沈清的方向,“他是我大哥,怎么?”
  “你早知道他要订婚的,是不是?”沈清咬着嘴唇,轻轻地问,声音里还带着刚才听见这个消息时的低落。
  许倾玦的心微微一震,他几乎听得见那道声音里隐约的颤抖。许君文的婚事,打击到她了吗?心里有说不清的情绪在流动,他只是默然地点头。
  沈清深深吸了口气,语气带着埋怨,“你从没告诉过我。”他是许君文的兄弟,他就住在她对门,而她却直到订婚仪式的前三天才得到消息。以至于刚才在电话里,面对许君文,她竟一时间措手不及。
  听出她的不满,许倾玦只是用力握着手中的杯子。杯中的温水正在慢慢变凉,他平静而漠然地开口:“我早说过,你和他不合适。”
  听着他冷淡的语调,沈清略一皱眉,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着。她轻轻嗤笑:“哈!你的提醒还真够隐晦,算我理解力太差。”
  林媚已经站了起来去拉她的手,却被她轻轻推开。她只是盯着那张依旧冷然、依旧波澜不惊的脸,震惊、酸楚,还有一点点不知名的难过正在心里逐渐扩大。
  最后的最后,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于是默默转身,重重甩上卧室的门,将自己独自留在更私人的空间里。
  沈清根本不知道许倾玦是何时离开的。在林媚进屋安慰继而离去后,她从冰箱里翻出几罐啤酒,心情郁闷至极地喝了个精光,然后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已是第二天黄昏。
  头晕脑胀地晃到洗手间,沈清才从镜子里看见一个双眼浮肿,头发凌乱纠结的自己。用冷水拍在脸上清醒了一下,再想想昨天许君文的那通电话,想到在自己内心驻扎多年的男人即将取别人为妻,她有些意外地发现,其实心里也并没有太大伤感。
  那么,昨天发的脾气,又是为了哪遭呢?
  不期然地,那张英俊却冷淡的脸在脑中浮现出来。沈清对着明亮的镜子摇了摇头,深深吸气。
  一些模糊的感觉涌出来,一时之间竟连她自己也形容不清。
  随后两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得沈清本就郁郁寡欢的心情更是降到谷底。
  傍晚下班回家的时候,她站在许倾玦家的门前停了片刻。算算也有三天没有见到他,想到自己之前那次态度,也确实有些莫名其妙。在还弄不清楚自己发脾气的真正原因前,她虚心地承认,这次是她不对。
  因此,沈清拎着还在滴水的雨伞,披散着带着水汽的头发,呆呆地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踌躇着不知该不该主动向那个男人表示点什么,例如稍微道个歉之类。
  两分钟后,她终于还是轻轻按了门铃。
  其实不关他的事。
  等待的同时,沈清在心里暗暗说。
  实在不应该把气撒在他身上。
  再说,他当时也的的确确提醒过她。只不过,那个“提醒”太隐晦。
  沈清站在门外,一边低头看着自己高跟鞋上的几个小泥点,一边在心里想着待会该怎样道歉才能不失轻松而又达到效果。
  可是,等了很久,里面都没有任何动静。
  不放弃地再敲了敲门,依然没有回音后,沈清才转身走回自己家。
  酝酿了半天,该说的话竟然没能说出去,心里难免有些若有所失。
  门铃响了三声,接着又是轻轻的几下敲门声。
  许倾玦躺在床上,听得很清楚,却没办法过去开门。
  等到门外重新恢复平静后,屋外的大雨敲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许倾玦微微皱眉,尝试移动僵硬的身体,却引来腰间一阵带着寒意的疼痛。
  ——当年的意外留下的后遗症之一,使得他在这种天气里无法自如活动。
  抬手按响了床头的报时器,18:42分。这个时间来按他门铃的,极有可能是刚刚下班回家的沈清。
  想到她,因为痛楚有所缓解而刚刚舒展开的眉又不自禁地轻蹙了一下,许倾玦摸到枕边的手机,按下了快捷键。
  手机铃声在响,沈清裹着浴巾急急跑出浴室。接起的同时,意外地看到许倾玦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突然想起,几天前,正是她亲手在他的手机里输下了自己的号码。
  “是我。”电话那头,仍是极淡的嗓音。
  “你不在家?”这也太巧了!她才找过他,他就来电话了!
  “……嗯。”
  “哦……我刚才还去找过你。”
  “有事?”
  “那个……”沈清摸摸鼻子,随意坐在沙发扶手上,有些吱唔。
  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对话,只听得见彼此的声音,她鬼使神差般微闭上眼,仿佛头一次感受了他一直以来的感觉。
  “对不起。那天的事,我该向你道个歉。”
  她说完,电话那头有片刻的安静。
  “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这一次,许倾玦的声音似乎变得更低。
  “嗯。”
  沈清大力点头,微笑。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许倾玦问:“明天的订婚礼,你去不去?”
  “……去,当然去。”她也想看看,许君文的妻子是个怎样的女人。
  “你呢?”她突然想到,“明天一起?”
  “……”
  “怎么了?”
  “那么,明天下午先和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自然知道。明天见。”
  “……喂!”
  还来不及说什么,那边已经挂断了。
  沈清疑惑地盯着手机屏幕,什么时候开始许倾玦也学会故弄玄虚了?
  只不过,对于明天晚宴,她心底除了好奇之外,仍不免充斥着淡淡的酸涩。
  明天过后,过去的一切也许真的就要终结了。

  7
  一脚从车里跨下来,沈清疑惑地看着眼前装修典致的店门,不由得问了句:“这是什么地方?”
  站在一旁的许倾玦还没答话,硕大的玻璃门已被人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位年轻女子,衣着时尚,步履翩然。
  沈清看着年轻女子径直走向许倾玦,一张精致的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笑容。
  “等你们很久了。”
  “嗯。”许倾玦淡淡应了声,同时有些抗拒地动了动被来人握住的右手,但最终没能抽开。
  眼光从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上轻轻移开,沈清正好对上一双极其美好的眼眸。她随即礼貌地朝对方笑了笑。
  “先进去再说。”
  “好。”
  那年轻女子拖着许倾玦的手走在前面,沈清则放慢了一步跟在后头,一同进入玻璃门后的世界。
  挑高的屋顶,玲珑剔透的水晶吊饰,垂着淡紫色流苏的落地帷幔,以及隐于半透明纱帘后的成排礼服……沈清坐在象牙白的单人沙发上,一时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正在她有些发愣之际,一只白皙柔美的手伸到眼前:“小姐贵姓?”
  “……我姓沈,叫我沈清就可以了。”她立即回神,微微一笑。
  “我是许曼林。”对面坐在许倾玦身旁的女人也笑了:“沈小姐可以叫我Maggie。”
  听到这个姓,沈清的眉峰轻轻一挑,立刻对于这两人的关系有了八九分的明了,同时也为之前两人携手同行找到了合理的原因。
  侧头看了看一直静默着的男人,沈清发现许倾玦的脸上仍是一派淡然,似乎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看来真想要从他那里证实自己的猜测,那是不太可能了。
  幸好接着许曼林又说了:“昨天我二哥亲自打电话来订下的礼服,早已经准备好了,沈小姐现在就可以去试试。”
  果然是兄妹!
  沈清一边站起随着店员进入更衣间,一边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了一下那张同样优秀的脸孔,发现他们二人的五官神韵确实有相似的地方。
  朝许曼林点头笑了笑,沈清心里更加讶异,万万没想到许倾玦竟是带她来试穿礼服的。
  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旋转楼梯上,许曼林才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这个自小冷漠的哥哥,语气像才刚发现了新大陆:“想不到你竟然会主动带女人来我这。”
  许倾玦面无表情地微微闭上眼,靠在柔软的沙发里,问:“你想说什么?”
  “她很特别?”许曼林仍是一脸兴味。
  “普通朋友。”
  明显不相信的口吻:“是么……”
  冷冷哼了声,许倾玦不再理她。
  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许曼林的眼神突然认真起来:“今晚,我原以为你不会出席。”所以,当昨天接到电话,通知她准备两套礼服的时候,她有说不出的惊讶。
  “我和她一起去。”
  许倾玦说完,淡色的薄唇微微抿起。然而这样的表情,落在许曼林的眼里,竟意外地让她看出了些许柔和。
  眼神因为吃惊而轻微闪动,许曼林不得不承认自己二十多年来甚少看见他不那么淡漠的一面。
  是因为那个女人?仅仅是提到她,就能使他不自觉地稍稍卸下脸上贯有的冷淡?又或者,刚才那一下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许曼林在心里暗暗揣测,张了张嘴,却最终没再追问下去。
  起身倒了杯温水递到兄长手中,她放沉了声音说:“你该知道的,这次你去,绝不会只简简单单参加个仪式便能离开的。”
  “这我知道。”
  修长的手指习惯地反复划过杯身。他何尝不明白这一次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场订婚仪式,但是沈清昨天的答复很坚定,而他,并不想让她一个人在那种场合现身。
  “那你……”一想到介时在场的记者,外界的议论,以及他和父亲多年来的矛盾,许曼林才刚开口,话已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她回过头,沈清装着银白色的曳地礼服正施施然走下楼梯。
  “很漂亮。”低声赞叹了一句,许曼林推了推许倾玦的手臂。
  直觉地转过头,下一秒,许倾玦却又回头重新陷在沙发里,心里竟有一丝对于眼前黑暗的无奈。
  他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他身旁停了下来。而他,只能微微侧一侧脸,问:“合身么?”
  “……很好。”低头再打量了自己一眼,沈清笑道:“许小姐的眼光非常好。”
  “过奖。”许曼林也笑了,直接绕到她身后,为她整理裙摆。
  “什么颜色?”许倾玦突然问。
  沈清抬眼看着那双幽黑却空茫的眼睛,心里微微一紧,答得飞快:“银白!”
  突然发现,此时此刻,她有多么希望许倾玦能亲眼看见她的样子。
  微微一笑,她又柔声补充道:“无肩,后腰上有很大的蝴蝶结,是褛空的,裙摆一直长到地面,走起路来要特别小心才行。”
  “……嗯。”神色没什么变化,许倾玦撑着扶手慢慢站起来,然后伸出手去。
  很自然地,沈清也伸手轻轻握住,掌心里感到些许冰凉。
  “你似乎高了些。”
  “呵!感觉真敏锐!”沈清笑开了,“配了一双八公分的高跟鞋,好像挺难走的。”
  “久了就习惯了。”许曼林插进来,开了句玩笑,“你们身高配合得相当完美。”
  闻言,沈清才注意到,实际身高只刚到许倾玦下巴的自己,现在头顶差不多与他耳垂下方齐平。微微一抬头,便正好对上他的眼睛。两人此刻恰好挨得很近,她几乎能隐约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青草香。
  莫名其妙地,脸颊有些燥热,她很快低下头,假意审视自己的着装。
  一切修整完毕后,许曼林站到沈清面前:“好了!非常完美!”
  “谢谢你。”
  “不用客气。”许曼林拍了拍许倾玦,“你呢?礼服是在这里试,还是带回去?”
  “先帮我装起来。”
  “好吧,反正你的尺寸我清楚,应该会合身。”
  “那我也先去换衣服了。”沈清拎着长长的裙摆,跟着店员重新走回试衣间。
  这注定是个属于上流社会的热闹的夜晚。
  许君文的订婚宴设在许氏旗下众多酒店中最豪华的一家,立于景色最优美的街段,气派万丈。
  沈清乘坐的车子抵达的时候,天色几乎完全黑了下来,并且正飘着细雨,因此车门外早有门童撑着伞等候着。
  车子在大门口停下,即使速度极缓,却仍令许倾玦不自禁地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伸手抵在腰间,他对沈清说:“你先下车。”
  “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一回头便看见许倾玦眉间细微的摺痕,沈清轻声问。
  摇了摇头,许倾玦直接拉开身侧的车门,跨下车。
  见他不说,沈清也没办法,反正他向来就是这样。况且来之前,她已经逼他喝下半碗粥暖胃,心想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于是她也便稍稍放下心。
  不顾头顶的雨丝,沈清一下车便拎着裙摆快步绕过车尾来到许倾玦身侧,伸手挽住他的手臂,笑道:“我今天的鞋跟太高,你要做我的支撑哦。”
  淡淡一笑,许倾玦没有拆穿她。实际上他哪会不清楚,今天出门没带手杖,而她是为了迁就他方便,才会主动挽着他的手。在这里,他几乎每走一步,都需要靠她的指引。
  两人一同缓缓走上台阶,穿过淡金色的大门,来到外厅。沈清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摆设,一群人已经涌了上来,几乎同一时间,四周闪光灯已亮成一片!
  下意识地伸手遮在眼前,而各式各样的话筒已经争先恐后地递了过来,沈清一时间愣在原地。
  “许先生……”
  “……没想到许先生你会来,请说一说近况好吗……”
  “听说车祸以后,你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
  “……那场车祸,是否真如外界传言那么严重?……许先生现在情况怎么样?”
  “当年中断的画展,今后还有机会继续办下去吗?……”
  “……许先生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看不见了呢……”
  “……”
  沈清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挤在眼前的记者,听见各式各样的问题,句句围绕着许倾玦。她不由得侧过头,却看见灯光下,身旁的人一脸苍白。
  不由得收紧了环着他手臂的手,对于这样的阵仗,她没经历过,所以不知所措。同时也直觉感到,许倾玦并不喜欢这样的场面。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说话。他不出声,所以她也只能无言地陪在旁边。
  幸好,很快人群被从中间分开。一个中年男子十分从容地走上前来,而跟在他身后的侍者,也在不失礼貌地阻止记者们继续拍照。
  “各位记者朋友!宴会很快就要开始了,请各位进大厅休息片刻,等待仪式开始。”中年男人交待完,才转身对着许倾玦微微欠了欠身,压低了声音恭敬地说:“二少爷,总裁在二楼休息室要见您。”
  沈清看向许倾玦,见他的神色在瞬间有些微的变化。过了一会,才听他说出自踏进这里以来的第一句话。
  “带路。”将手臂从沈清身旁抽离,许倾玦冷冷地说。
  酒店二楼的走廊铺着厚且软的地毯,许倾玦随着身边带路的人,步履缓慢地走进休息室。
  他知道,此刻离他不远处,就是他那威严的父亲。待门被关上后,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语不发。
  “见了人也不知道打招呼吗?!”许展飞坐在皮椅中,厉声道。不知为什么,他能处理好商场上所有难题,却唯独无法处理和这个儿子之间的关系。每次两人相见,必然不能和气散场。
  许倾玦微微垂下眼帘,有些漫不经心:““您找我有事?”
  ”这么久不回家,我以为你已经不把自己当许家人了!“许展飞冷哼:“你今天竟然会来,真让我感到意外。”
  “如果您不希望我来,我可以立刻离开。”许倾玦的语气依然很淡。
  “砰!”许展飞一掌拍在身边的桌子上,安静的室内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就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吗!”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猛然收紧,许倾玦紧抿着嘴唇抵抗心跳突然加快而带来的一阵悸痛。
  见他不说话,苍老但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等你大哥的订婚仪式结束后,你留下来。”
  “有什么话一次说完吧。”努力压制因心悸而引起的喘息,许倾玦并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牢牢地盯着这个从来都和自己作对的儿子,许展飞不由得抬高了声音:“为了你母亲的事,你还要恨我多久?你从来不肯听我的话,甚至巴不得和这个家脱离关系。难道这就是你报复我当年亏欠你母亲的方法?”
  听到旧事重提,许倾玦狠狠皱了下眉:“谈不上报复,你我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心口处的疼痛因为勾起旧的回忆而又再加剧,他暗暗咬牙,将脸扭向一边,冷冷地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许展飞坐在椅子里抬着脸,怒意沉沉却最终没有阻止许倾玦的离开。
  看着他迈着缓慢的步子摸索着走出门去,背影却挺直而倔强,许展飞轻轻叹了口气。
  站在布置堂皇的正厅里,四周围是谈笑风生的男男女女,沈清的一颗心却一直悬在电梯的方向。
  刚才许倾玦只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等我回来”,然后便随着中年男人乘电梯离开了。算时间,上去也已有几十分钟,却还不见人下来。因为上次无意中听见他们兄弟的对话,因此她隐约知道他与许家的关系并不算太好。加上之前记者那样一闹,许倾玦离开时脸色更是差得吓人,她才会有所担心。
  微笑着拒绝了侍者托盘中的酒,沈清无心感受周遭的热闹气氛,干脆悄悄退了出来,打算专心等许倾玦回来。谁知她才刚出正厅,便在拐角处的楼梯口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许倾玦正低着头,靠在墙壁边,前额的头发垂下来,使人看不清他的脸。然而即使这样,沈清也立即发现他不对劲!
  顾不得什么礼仪,她拎着裙摆快步跑到他面前,扶住他,急声问:“你怎么了?”
  许倾玦只是闭着眼,一下接一下地喘息,心口仍在突突地跳。
  得不到回答,只好凑上前去看,却见他的嘴唇已经几乎失去血色,沈清有些慌:“你哪里痛啊?”胃?心口?还是其他别的地方?因为搞不清状况,她连扶着他的力道都不敢太大。
  头有些晕,许倾玦清楚听到沈清惊慌的语气,却一时间说不了话。过了好半天,才终于缓了口气,利用这个间隙,他低声安慰:“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听他这样说,沈清几乎叫出来。握着他的手,明明已经满手冷汗,却还嘴硬不肯说!
  “药呢?药带了吗?”心中又急又气,但她还是尽量轻声问。
  许倾玦摇头,带着微喘:“让我休息一下。”
  “哦。”乖乖地应了声,火气消下一半。总算还知道要休息!
  此时所有的人都已经聚集在正厅里,里面热闹非凡,相比之下,他们所在的地方显得非常安静。沈清在四周没找着椅子,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许倾玦慢慢在楼梯上坐下。
  见他敛眉闭目的样子,她也不再出声打扰。只是贴着他坐着,让他尽量有个支撑。
  里面的音乐停了下来,隐约传来司仪说话的声音,看来宴会正式开始了。沈清却无心那些,也早已把之前驱使自己前来的好奇心丢到了九宵云外。她只是专注地看着身旁的人,见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唇色也逐渐恢复淡淡的血色,一颗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好点了?”良久,她在他耳边问。
  “嗯。”
  “确定?”
  “……吓到你了?”
  “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
  “宴会开始了。”
  “进去吧。”
  “还是不要了。”
  “怎么?”
  “我们回去吧。”
  “不想和他打声招呼吗?”
  “没那个必要。况且,我可不想再受惊吓,早点回去才保险。”
  “……随你。”
  沈清微微一笑,扶着许倾玦站起来。此时此刻,那里面有多热闹也不关她的事。今天之前的与许君文有关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一段历史了。

  8
  回家途中,当沈清最终发现许倾玦一直在隐瞒他腰痛的事实后,她的怒气便开始逐渐升温。直到进家门那一刻,终于达到顶点。跟在她身后进屋,许倾玦维持着一贯的沉默少言。即使眼睛看不见,但他也知道,她情绪不对。
  动作稍显困难地坐下来,他仔细辨别周围的声响。几秒钟后,右侧方发出一声不算太轻的撞击声,连带着低低的惊呼。听起来,像是沈清撞上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他有些茫然地转过头,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皱着脸使劲揉着刚狠狠撞上茶几一角的膝盖,沈清一边咬牙忍痛抽气,一边不忘忿忿地盯着那位“始作俑者”。
  如果不是他的事让她分心,又怎会不注意重重撞上茶几的尖角?
  听不见回答,许倾玦很快站起来,伸出手向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摸索着走过去。
  “……没事……”一屁股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中坐下,沈清还在嘶嘶抽气。
  原地停了一下,许倾玦继续向她的方向走。
  “你小心点!”一抬眼便看见许倾玦几乎就要碰到被自己撞移了位的玻璃茶几,沈清不由得连忙出声,同时探过身去,拉着他的手腕。
  许倾玦略一皱眉:“撞哪了?”
  张了张嘴刚想告诉他,但沈清突然转了念头。于是忍痛站起来,勉强走了两步拉着许倾玦一同在长沙发里坐下。
  “到底哪里痛?”刚才她呼痛的声音,可是千真万确的。
  “想知道吗?”一手按着膝盖,沈清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嗯。”许倾玦对于自己此刻看不见东西这一事实有些无奈。
  “那你给我一个保证。”
  “什么?”
  “……保证你以后都要说实话。”
  “我什么时候……”刚想提出疑问,只听见身旁的人立刻发出一声冷哼。许倾玦才想到她还在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于是轻咳了声,应允:“好,我保证。”
  满意地笑了笑,沈清转过头仔细地看着他。当眼尖地发现他坐姿僵硬时,一张脸又稍稍沉了下来,“太不够意思了。作为朋友,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这算什么?”
  轻叹一声,知道沈清的脾气又要发作,许倾玦只好再说:“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
  “嗯。”天晓得他的保证作不作数?!翻了个白眼,沈清打算暂时结束这个话题,因为她深度怀疑自己的膝盖已经肿起来了。
  “该你了。”许倾玦侧过身,“撞到哪了?”
  “膝盖。”长裙子就是不方便。等到好不容易撩起来时,她才发现真的已经红红紫紫一大块。
  “你家有没有药酒?”既然看不到情况,许倾玦只好用最直接且稳妥的方法。
  “你家里没有?”像他这样独住,家里居然不常备医药用品。
  沈清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家里有瓶红花油,我回去拿。”
  许倾玦沉默了一下,这才想到即使她家有,他也没办法去帮她拿,于是垂着眼睫点点头。
  听见沈清一瘸一拐地开门出去,他微闭上双眼,眉间转为一片冷凝。
  随便换了条棉质睡裙,沈清拿着红花油回到许倾玦的家。其实她大可不必来回走动。直接在家洗个澡抹上药上床睡觉就行,可她还是很自然的又回来了,并且一进门便发现许倾玦正独自坐着出神,神情有些许落寞。
  “发什么呆?”
  “……没什么。”
  “好痛!”一坐下来,她就开始大声呼痛,一反刚才的态度。
  “撞得很严重?”
  “紫了,还肿了。”语气中带着点小小的委屈。
  不清楚具体怎么样,许倾玦微微沉下声:“快涂药。”
  扭开瓶盖,沈清朝他看了一眼,才发现他脸上的神情早已恢复如常,让她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看错了。
  将瓶里的药油直接倒在红肿的膝盖上,手指轻轻将它们抹散,然后沈清对着吹了口气,稍微有些凉凉的感觉。
  “好了。”她抽了张纸擦手。
  “这么快?”许倾玦怀疑地侧了侧头。
  “是啊。涂上了。”
  “揉过了?”许倾玦又问了句。
  “嗯?”揉?似乎忘记了。
  沈清为难地皱着鼻子,小心翼翼地用食指轻轻去碰撞伤的地方。果然,和想像中一样痛!
  “还是不要了!”她摇摇头。
  难得的,许倾玦的嘴角隐隐抽动了一下,“不揉怎么化开瘀血?”
  “不要。”要忍受痛苦,她宁愿好得慢一些。
  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许倾玦伸出手,“我帮你。”
  “你?”沈清颇不信任地看着他。自己都下不去手了,更何况换他人来做?
  “嗯。”
  “……还是不要了。”
  “……快点。”许倾玦仍旧耐心地将手停在半空,想像到她倔强拒绝的样子,又不由地低声补了句:“听话。”
  一句话出口,两个人都怔了怔。
  许倾玦没想到自己竟突然那样对她说话,而沈清则感到脸和脖子立马热了起来。那低低的“听话”二字,声音是许倾玦一贯的低凉。然而在这低凉之中,却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两人同时愣了几秒,还是沈清先清了清嗓子,小小声音道:“那好吧。”同时,抓着那只微凉的手放向自己的膝盖。
  这样一个冷淡的人,这样一只冰凉的手,此时此刻却以无比温柔的力道按在她的痛处。就着灯光,沈清细细地看着许倾玦一贯淡定的侧脸,一时之间竟有些恍神。
  “痛就说,不用忍着。”手指下明显感觉到轻微的肿胀,而刚才还大声呼痛的人此时却没了声音,于是许倾玦低声说。
  被他的声音拽回了神思,像做了亏心事一般,沈清立刻扭过头去,若无其事地正襟危坐,这才感觉到膝盖处的刺痛。
  痛是有些痛,但许倾玦的动作已经够轻了,而她也不想显得太过娇弱,因此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比刚才好多了。”
  听她这样说,许倾玦也不再多话,只是尽量放轻手上的动作,一点一点慢慢替她将药力推开。
  几分钟以后,胃里空荡荡的感觉突然提醒了沈清一个重要的问题。
  “你饿不饿?”她问。
  “还好。”
  预料之中的答案,沈清撇撇嘴。见许倾玦眉目间仍是一片安静的专注,虽然私心里不想中断此时的气氛,但她还是伸出手去握住那只微凉的手,止住他的动作。
  “已经不那么痛了,有点饿了,我们先吃东西。”
  许倾玦收回手,点了点头:“也好。”
  十五分钟后,沈清安稳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许倾玦从门口接过外卖。
  “这是特意点给你的。”将一份热腾腾的牛肉羹递过去,沈清监督似地看着许倾玦,“快吃。”
  毫无异议地接过,许倾玦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习惯这个女人偶尔表现出的强制态度。
  窗外黑漆漆的夜空中,仍在下着小雨,打在阳台上,滴滴嗒嗒作响。
  “唉,真倒霉!”沈清咽下嘴里的食物,叹了口气,“又是这种鬼天气。”一想到明早又得在又湿又阴的天气里赶着去坐车上班,心里便一阵郁闷。
  “如果今天是周末多好。”实在太讨厌雨天,以至于她几乎有了请假的念头。
  “你在哪上班?”许倾玦问。
  沈清这才想起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于是说:“城东,杂志社里当美术编辑。”
  “你学美术的?”
  “嗯,国画。”可是这世上哪有专门的国画职业?于是毕业后便找了和专业总算有些相关的杂志社的工作。
  许倾玦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沈清却突然想起上次画廊相遇,以及今晚稍早那一帮记者的疯狂采访。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他,“你真的是画家?”
  “嗯。”
  “……你原来还开过画展?”印象中,沈清似乎记得有记者提到这件事。
  “嗯。”仍是轻描淡写的回应。
  “那么,上次在画廊里我看中的那幅画,是你画的?”
  “嗯。”
  沈清定定地看着他。认识时间也不算短,可直到今天才知道彼此也算是同行,虽然水平和成就也许相去甚远。
  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却看见许倾玦仍旧微微低着头,平静地吃着刚才她硬塞给他的东西。如果不是他确实用三个“嗯”回答了她,她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一连串问题他都不曾听到。
  起初涌起的惊讶慢慢退去,沈清看着那双微微低垂着的眼睛,以及那眉宇间一如往常的淡漠,这才讪讪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
  “那个……”她有些尴尬地欲言又止,不知是该道歉还是岔开话题。
  “你不是饿了吗?”许倾玦淡淡地开口。
  “……”沈清默默地看着他。言下之意,是让她别再说话?
  低下头,看着碗里还冒着热气的食物,她发现自己突然一点食欲都没有。
  接下来的时间,绝大部分都在两人的沉默中度过。
  直到沈清回到自己家,坐在床上,她懊恼地抓乱一头长发。
  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这样硬生生地去的揭许倾玦的痛处!同样是学画的人,她当然了解眼前一片黑暗,从此再看不见色彩的痛苦。可刚才居然……
  沈清,你一定是疯了!下床奔到镜子前,沈清对着镜中的自己恶狠狠地说。一时间,她突然觉得之前对他的关心和紧张,全被今晚自己那个愚蠢的错误一笔勾销了。
  该怎么办?
  她习惯性地咬着唇。
  许倾玦是在意的吧!看他刚才的反应,应该是很在意她说的话的。自从慢慢熟识以来,还很少见他像刚才那样,对着她恢复最初冷然的态度。
  “上帝!”沈清小小的呻吟了一声。
  沈清走后,许倾玦独自陷在黑暗与沉默里,微闭双眼,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
  他知道她是无心的,也并没有怪她。只不过,她勾起了他那些早已变得久远而模糊的记忆。
  早前那些记者的问题,他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反而刚才沈清无心的几句话,却让他变得沉郁。他当然还记得那些缤纷的色彩,以及他曾亲手勾勒出的笔笔线条,只是,这些早已经注定脱离了他的生活,因此,他不愿回忆过往的生活,而是选择平静接受一成不变的黑暗。
  而如今,当他已经习惯深不见底的黑色世界时,身边又来了个同样学画画的沈清,一个眼里能够充斥着色彩、活得绚丽生动的沈清。
  也许,这不能不算是一种巧合。
  他和她之间的巧合。
  不知自己在沙发里坐了多久,当许倾玦打算站起来回卧室时,才发现之前一直被自己有意无意忽略了的腰痛,现在却使得他连起身都变得异常困难。
  靠回柔软的沙发背,微微有些喘息,想到刚才沈清离开时小心翼翼的道别声,他的眉尖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刚摸到茶几上的手机,极凑巧的,铃声也适时地响起来。

  9
  电话里传来的是许曼林的声音。
  “二哥,你睡了吗?”
  “没有。”许倾玦一边答她,一边再次撑着扶手慢慢站起身,走回卧室。
  许曼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没出什么事吧?怎么提前离开了?”
  “没事。”许倾玦紧抿着唇,动作缓慢地坐回大床上。
  “那就好。”那边显然松了口气,然后接着说:“爸让你明天回家,家庭聚餐。”其实,许曼林省了一句没说。这次聚餐,是为欢迎大嫂喻瑾琼正式进门而设。
  “我没时间。”许倾玦闭着眼淡淡地说。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早猜到了。反正我话已经带到,任务算是完成了。”作这对父子的传声筒向来都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挂了电话,许倾玦摸到浴室冲了个澡,再出来时,听见外面的雨声逐渐大了起来。床头闹钟报时十一点半,他捏着安静的手机,想了想,按下了关机键。
  过道的另一边,房间里的沈清睁着眼直到午夜才睡。原本想打个电话过去试探他生气没有,谁知道先是一阵忙音。等她洗完澡再试时,许倾玦的手机显然已经呈关机状态。听着服务台机械的女声有礼地说着SORRY,沈清的胸口更像是堵着一块大石——明明现在最应该说SORRY的人是她嘛!可偏偏没有机会。
  窗外的雨下得噼呖啪啦。她郁闷地倒在床上,拉过枕头捂着耳朵,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沈清顶着蓬松的头发,抓了面包和雨伞便匆匆出门。睡过头的后果之一,便是她完全没时间去按照昨晚临睡前的预定计划,直接敲许倾玦的门道歉。
  出了地铁站,她踩着湿漉漉的地,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得以准时到达杂志社。心里挂着事,手脚却反而更加麻利起来,再加上前一天已经把今天要用素材准备得差不多了,于是沈清以极高的效率解决了一天的工作。下午四点,大部分记者都出任务去了,而她也给自己找了个恰当的理由,提早下班。
  回家的路上,沈清路过超市,特意进去买一大堆材料,准备晚上做顿好吃的来弥补一下昨晚犯下的愚蠢错误。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在面前平稳地停下。
  从副驾走出来的撑伞男人,沈清见过,就是昨天宴会上遣散记者的中年人。
  “沈小姐,你好,昨天见过的。”他的笑容仍像昨晚一样彬彬有礼。
  沈清神色未变地回应:“你好。”
  男人仍十分礼貌,用手比了个“请”的动作:“许先生想和您见一面。”
  一抬眼,见沈清暂时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歪着头看他,于是又再补充道:“二少爷一会儿也会过去,请放心。”言下之意,是让沈清不要怀疑他们有恶意。
  呵!沈清嘴上没说话,心里却在暗笑。
  就算是有钱人家,但有必要非得这样摆谱么?
  况且,她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哪需要这样郑重其事地特意派人来请她去见面。
  许先生。她当然知道这个许先生是指许家最老的那位。可是,他有什么理由非得见她不可?
  所以,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中年男人,问得有些无辜:“我和许先生并不认识,为什么要我去?”
  “这个我也不清楚。”笑容可掬的脸上满是耐心,“但是我想,作为二少爷的朋友,被邀请回家吃餐饭,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呵!”这一回,沈清是真的笑出声来了。
  “那好吧。”她想了想后点点头,紧接着却为难地看着刚买回来两袋满满的东西,“可是,能不能先等我把这些放回家?”
  “放在车里就好,等一下再送您回来。”车门“咔”地被打开。
  “那,多谢了。”沈清不再多说,收了伞直接钻进后座。
  很快,车子开始平稳地向郊外别墅区驶去。沈清坐在车里,望着被雨滴模糊了的窗外风景,有些心不在焉。她当然不认为此行只是吃顿饭那么简单,但虽然对于许家的举动满是好奇,心底里倒真没怎么去担心。
  一路上,她只是在想,也许许倾玦与他父亲关系不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那位素未谋面的老人做事是那么的诡异。
  许倾玦开着电视听完一段傍晚新闻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沈清现在大概正在回家的路上。
  连他自己也在暗暗讶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温柔细心却又时而霸道专制的女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他的生活。
  按着从中午起便时时隐隐作痛的额角,他为自己倒了杯水,才喝了一口,电话铃便响了起来。
  “二少爷。”
  “……什么事?”其实不用问,他也几乎能猜到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目的。
  “总裁请您现在回家。”
  许倾玦在桌边坐下来,同样的话,他不想再说一次。于是只是冷冷地说:“以后不用再打电话来。”
  刚想结束通话,那边又及时传来声音,阻止了他的动作:“沈小姐也在这里,希望您能过来,大家都在等……”
  “啪”的一声,许倾玦合上手机,冷着脸站了起来。
  “……总裁,那边挂断了。”
  “没事,你先出去吧。”许展飞坐在皮椅里挥了挥手。
  “是。”
  早前接来沈清的中年男人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书房的门。
  偌大的室内,只剩下一老一少。
  沈清盯着脸上已显老态但依然满面威严的人,不禁皱着眉问:“这是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地被直接带来书房,却又被丢在一边,看着那个算是管家的中年男人打电话给许倾玦,其间还提到了她。
  沈清自认不笨,即使听不见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但光从管家的话和语气中也能猜出八九分。
  很显然,许倾玦并不想来,但他们似乎在拿她来当作迫使他前来的工具。
  无缘无故被“请”来这里打乱她的计划已经令人很不爽了,如今,他们又把她沈清当什么了?!所以,和许展飞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明显僵硬,带着隐而不发的怒意。
  反而许展飞似乎并不太在意,只是摆摆手,端起茶杯,心平气和地说:“沈小姐,茶快凉了。”
  强咽下紧接着要脱口而出的话,沈清一边告诉自己要保持好的教养,一边端着杯子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然后才放缓了气息,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请问许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这一回,声音已完全恢复以往的轻柔舒缓。
  许展飞垂着视线,没有看她,脸上倒隐隐有一丝笑意:“沈小姐和倾玦是什么关系?”
  “朋友。”沈清答得毫不含糊。
  “只是朋友这么简单?”许展飞突然抬起眼来看她,镜片后的眼神闪了闪,似乎对她的话不太相信。
  “不然,您觉得应该是什么关系比较好呢?”沈清十分有礼貌地笑着问,心底里却大大的不舒坦。被一个才见面不过几分钟的陌生人置疑她与许倾玦的关系,即使他是他父亲,这也让沈清不大乐意。
  “沈小姐不用这样防备,我也不过随口问问。”许展飞倒是难得的好脾气,微微笑了笑。只是,看着沈清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加深了几分。
  沈清抬了抬眉,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趣的话题,于是问:“许倾玦会来吗?”其实,不来更好。那样的话,她也可是名正言顺地立刻走人。
  谁知许展飞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很确定地答她:“大概已经快到了。”
  即使心里万分不愿意,听了这话,沈清也只好忍了下来。至少,要走也得等他到了再一起走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清坐在书房里,双手交叉搁在腿上,也不和许展飞说话,只是无声地看着落地窗外的夜景。果然,很快,内线电话响起,管家在楼下通报:“二少爷来了。”
  “我们走吧。”许展飞率先站起来,招呼沈清下楼。
  沈清跟在他身后走出书房,同时心里暗暗纳闷,如果刚才没看错,许展飞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很奇怪的笑意,像是猜中了什么般的胜利的微笑。
  沈清下了楼,看见客厅的沙发里坐着一男两女,分别是许君文,许曼林,以及一个看来有些面熟的女人。见她正紧挨在许君文身边坐着,沈清立刻便猜出她的身份。
  沙发上的三人听见脚步声,同时了站起来,以大家族标准的教养迎向许家的权威。然而在看见沈清后,显然那一对兄妹都微微愣了愣。
  “沈清!”许君文首先出声,一副意想不到的表情。
  沈清点了点头,笑道:“好久不见。”
  她看着那张生动的脸,迅速而奇异地感觉到心底那一份不同以往的平静。这是否说明,她对他的感情,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逝去了?
  跟在后面的许曼林左右看了看,在确定许倾玦不在场后,才带着狐疑的表情走到沈清身边,以极低的声音问:“就你一个人来的?”
  “嗯。”微微点头,沈清也不方便多解释什么。
  见许曼林在身边露出更加不解的神色,她也没心思顾及,只是在想,明明刚才通报说许倾玦已经来了,可为什么还不见人。
  正在疑惑间,原本紧闭的淡黄色大门被人从外推开。门口,除了着白色工人服的佣人外,许倾玦一袭黑衣黑裤,冷冷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二少爷!”管家候在门边,想要伸手去扶他的胳膊,却被他挥手格开。
  “沈清在哪?”许倾玦只是站在原地,语调极为冷淡。
  “我在!”回应声脱口而出。
  直觉地,沈清想都没想就直接穿过长长的客厅,走向门口。
  直到自己的手被来人柔软地握住,许倾玦脸上的表情才稍稍柔和了一些,但眉目间仍是一片挥之不去的冷凝,他兀自站在门边,也不说话。
  沈清看了有些担心,因为即使平常他再冷淡,也从不至于像此刻这样。沈清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感受到许倾玦身上所散发出的怒意。
  所以,她不由得紧了紧他的手,再次轻声说了一遍:“我在这儿。”
  而此时此刻,客厅里一众人等,全都以一种或深邃或疑惑或吃惊的表情,怔怔地看着门口二人。
  许展飞重重咳了一声,打破短暂的沉静。他朝沈清摆了摆手,没什么感情地说:“一起过来吃饭。”说完,轻轻瞟了一眼那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迈着步子走向饭厅。
  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儿子竟会任由别人牵着手却像习以为常一般?沈清这个女人的地位,他果然没有猜错。
  听到许展飞的话,沈清抬头看了看身侧的人,等着他的意见。
  只见许倾玦依旧冷冷地开口:“我不是来吃饭的。”
  说完,他拉着沈清,转身要走。
  “你是在气我把她带到这里来吗?”隔着不算近的距离,许展飞提高了声音问。
  “如果你不愿意,大可不必过来。”
  话音一落,向前走了两步的许倾玦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侧了侧头,语调冷然:“这种事,希望你不会再做第二次。”
  好凶!沈清暗暗咋舌。
  虽然她也不太喜欢这个老头儿,但她万万没想到这对父子的对话是这样进行的。
  她抬头,看了看许倾玦冷峭的侧脸,刚想再看看另一位是什么表情,可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子便已经被身侧的力量带着继续往前走。
  外面还在下着雨。出了许家的庭院,她便被半拖着钻进早已等在雕花铁门外的计程车,速度快到令她来不及惊讶许倾玦究竟有多么熟悉这里的地形。
  淋了些雨,车厢里显得凉嗖嗖的。沈清用空着的右手搓了搓冰凉的左臂,这才发现左手仍被人握在手里,力道紧得令她有些讶异。
  扭过头见许倾玦睁着墨色的眼睛,发稍湿漉漉的越发显得乌黑,却衬得一张脸比平常更加苍白。她不由得往中间靠了靠,顶了顶他的手臂:“喂。”
  过了好半天,一个低凉的“嗯”字才回应过来,尾音微微上扬。
  沈清的心暗暗松了松,她有点怕他冷着脸不带感情和语气说话的样子,就像刚才在许家那样。
  低下头,目光落在仍旧交握着的手上,她动了动手指轻拍他的手背,“别生气了。”
  许倾玦脸色一僵,随即恢复正常,闭了闭眼,“没生气。”
  “那刚才为什么那副表情?”沈清撇撇嘴,“第一次看你那么凶。”
  许倾玦微微挑了挑眉,侧过脸沉默了好半天,才问:“你怎么会答应到这里来?”
  想想自己确实没有理由这么轻率就跟人上车,但她还是答得无辜:“他们说你也会来嘛。”其实还有一句话:这里毕竟是他家,她有什么好怕的!当然啦,这话她是不能说给他听的。
  “因为我会来,所以你就来了?”许倾玦皱了皱眉,似乎对她的解释很不满意。
  “对呀!”沈清轻快地回答。反正这也算原因之一。
  沉默了一下,许倾玦终于抿起嘴角,默然地转过头,不再说话。
  车子在雨里缓慢地开了十几分后,沈清看腻了窗外模糊不清的夜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今天来,是特意来接我的?”
  问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砰砰加速跳了两下。想到刚才许倾玦回到他排斥的许家,然后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两人携手离去,她觉得一切就好像是电视里演的一样。
  她侧着头,直直盯着那张清冽冷峭的脸,等了好半天,才听见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眨了眨眼,她喜滋滋地点头:“看来我还挺重要的嘛。”
  “知道就好。”这一回,许倾玦回答地很快。
  “呃?”微微一愣。
  沈清睁大眼睛,扭过头去看,车里没灯,许倾玦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只能隐隐看到他长长的睫毛,眼睛向着前方,并没朝向她。
  他刚才,是在肯定她真的很重要吗?
  清了清喉咙,她不太自在地动动握在一起的手,讷讷地确认:“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这一次,许倾玦也侧过脸来。
  你耍我啊!听他茫然的语气,沈清禁不住在心里大叫一声。本想就此作罢,但以她的性格,是不能容忍某些事情不清不楚的。
  反正自己也确实想知道,于是她加重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再问了一遍:“你刚才说‘知道就好’是什么意思!”
  许倾玦没说话。
  车厢里立刻安静了下来,静到可以听见外面的雨声。
  沈清猛然间觉得尴尬了起来,她甚至觉得前面的司机师傅一直在专心听他们的对话,而此刻正从后视镜里瞟着她呢。
  狠狠咬着牙,刚打算就此放弃这个丢人的问题,车子正好经过市区中心最大的购物广场。窗外明亮的夜灯和闪烁的霓虹穿透被雨雾蒙胧了的玻璃,晃了进来,沈清看见那削薄的唇边一抹淡却明显的笑意。
  还没等她想明白,许倾玦已经开口了,声音里透着低迷的磁性,“平时不是很聪明么?‘知道就好’的意思是,你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
  这一回,轮到沈清彻底失语,只觉得眼前微微有点眩,两边脸颊一点一点在发热。于是,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双虽然失焦却依旧迷人的眼睛,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来。
  听不到对方回应,许倾玦闭了闭眼,极有耐心地又问:“还没明白?”究竟是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还是这个女人有时候真有这么糊涂?
  等了一会,仍旧听不到声音,许倾玦不由地握紧掌中柔软的手,轻轻皱了皱眉,“怎么了?”刚才说的时候,确实没顾虑她的感受。或许,他的话真的吓到了她。也许,她只想作一对普普通通的朋友。
  “啊?”见许倾玦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沈清才回过神来。
  他说的已经够明白了,以往的种种,此时此刻他的语气,还有从头到尾不曾松开的手……如果她还不明白,那岂不是真的很傻?
  虽然在得到答案之前心底里确实有隐隐的期待,但当真正一切到来时,总难免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个……”她在犹豫该怎么问比较好。
  “怎么?”听见她终于有反应,许倾玦也放缓了声音。
  沈清停了一下,才咬着唇轻轻笑了笑:“你说的重要,我可不可以把它理解成喜欢?”后面一句,她刻意放低声音,生怕被司机听到。因为如果换作是她,听见一晚上一男一女在你来我往地隐晦地讨论这种问题,一定会暗地里笑死。
  她的话刚落音,车子也慢慢停了下来。
  “到了。”司机边说边打开顶灯。
  沈清往前一看,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里对了个正着。
  果然!沈清在心里讪讪笑了两声。
  许倾玦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掏了钱递出去,然后握着她的手,打开车门的同时说道:“可以。”

  10
  站在电梯里,沈清一直抬着头看向身边的男人。心里不禁暗暗好奇,究竟是天生冷淡还是生来就缺乏情趣?为什么前一秒还可以那么肯定而直接地给她答案,而转眼间却又是一副波澜不惊冷漠淡然的表情?哪有人表白之后会是这种神情的?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是尽管如此,那份从下计程车开始就产生的好心情还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虽然许倾玦没向她要一个对等的回应,但沈清在心里还是很快就给出一个答案,那就是,她也同样喜欢并看重他。
  那种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的感情,一旦需要认清楚,也只不过是瞬间的事。
  开门进屋后,沈清边脱鞋子边轻轻哼着歌,一旁的许倾玦站在沙发前转过头,抬了抬眉,问:“心情很好?”
  “是呀。”谁像你一样呀!喜怒不形于色。沈清瞟了他一眼。
  赤着脚,从茶几上拿了遥控器打开电视,正好看到烹饪节目,她这才拍额叫道:“我之前买了很多东西,全放在车上忘拿回来了。”
  许倾玦想了想,淡淡地说:“再买就是了。”许家那边,如果今天不是为了沈清,他本就不想有过多接触。
  “本来还想做顿好吃的呢。”抚着空空的胃去厨房转了一圈,如意料之中的没有收获,沈清只好认命地拿起电话叫外卖。
  听见订餐的声音,许倾玦睁开原本半闭着的眼睛,低声说:“只叫你一个人的份。”
  闻言沈清抬眼看他,提高了声音:“怎么?你不吃?”
  “不太饿。”许倾玦又重新闭目靠在沙发里。
  就着明亮的灯光,沈清这才发现那张脸血色欠佳,眉宇间也有淡淡的倦意,不免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屈起食指抵在眉心揉了揉,许倾玦漫不经心地说:“有点累。”
  之前因为一直有事撑着,所以倒不觉得怎样。如今回到家,神经和身体都放松下来,才发现头痛得更加厉害。
  看着许倾玦的动作,沈清这才突然想到之前他去接她时正下着大雨,而他除了盲杖竟连伞都没撑,刚才在车上时连头发都是湿的。
  “头晕吗?还是痛?”
  “没事。”拉下探向自己前额的手,许倾玦淡淡地说:“休息一下就好。”
  知道这时候的他不喜欢旁人太吵,因此沈清也不便过于啰嗦。她只是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想了想,突然拍拍他的手:“来,肩膀借你靠着休息。”
  闻言,按在眉间的手指动作稍稍一顿,随后,半靠在沙发里的许倾玦唇边逸出一个极轻浅的笑。
  “干嘛!”沈清有些不服气。虽然极少机会见他笑,但她这次隐约觉得这是个不屑的笑容,于是瞪着眼睛回过去:“我大方地贡献肩膀给你,你笑什么!再说谁规定只准女人靠男人?”直觉地,她认为许倾玦是在嘲笑她的提议,因此又忿忿补了一句:“大男子主义!”
  许倾玦没和她争辩,只是那抹笑意依然似有似无地挂在唇边。过了一会,他伸手探向旁边摸索了一阵,才低声说:“给我一个靠枕。”
  立刻从手边拿了个递过去,看着他将靠枕塞在脑后,沈清故作不平地嘀咕:“人肉的还比不上棉花吗?”
  “嗯。”许倾玦闭了眼,低声应。
  “喂!”太过份了!他居然真应了!沈清呼地站起来,给了正安然闭目休息的男人一个白眼,从他面前穿过。
  “去哪?”许倾玦准确地抓住她的手腕。
  “好心没好报,我要回自己家了。”
  “你叫的晚饭还没来。”许倾玦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吃了再走。”
  “你休息你的,管我干嘛。”听见那道明显带着倦意的声音,沈清放缓了语气,也不再跟他瞎闹,“我只是去倒杯水,快渴死了。”
  “哦。”许倾玦这才轻轻放开她的手。
  沈清微微一笑,又拿了两个抱枕垫在沙发扶手上,说:“累了干脆躺着,更舒服些。”
  对于这个提议,许倾玦没表示反对地慢慢斜靠下来。
  沈清从饮水机里倒了杯水,才转回他身边,直接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撑着下巴笑嘻嘻地问:“你刚才该不会以为我真生气了吧?”
  许倾玦将脸侧向她,“女人不都喜怒无常?”
  “那也分情况啊。”沈清故意叹了口气:“不好玩儿,连我真气假气都分不出。”
  “语气装得太像,我又看不见你的表情。”
  “看不见可以猜嘛。”沈清开始强词夺理,“反正你得承认你也有不聪明的时候。”
  许倾玦有些无辜:“我从没说过自己聪明。”
  “冷静理智的人通常总会显得比较有智慧。”
  “是么。”
  “当然。”
  许倾玦沉默了一下没说话,正当沈清在暗自猜测他是不是正思考这条她现编的理论的正确性时,许倾玦又突然低声开口:“想起一件事。”
  沈清眨眨眼,“什么事?”这不太像他的风格呀,一句话分两句说。
  “我好像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嗯?”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沈清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确如此。
  许倾玦闲适地侧了个身,“不知道长相,我怎么猜你的表情?”
  沈清皱眉,奇怪地看着那张过份好看的脸。他这思维的跳跃性也算大了,明明都已经讨论到冷静与智慧的问题了,他居然还会回过头去想她的一句玩笑话。
  “那……需要我形容一下?”难得他有好兴致,她当然奉陪到底喽。
  “不用。”许倾玦想了想,伸出手去,“盲人有盲人的办法。”
  光洁饱满的额头,然后是眉,眼,挺直的鼻梁,小而略薄的唇,最后是微微有些尖的下巴。一路下来,许倾玦的动作非常仔细,并且轻柔。当他的拇指碰到那张润泽的唇时,微微停留了一下,才继续慢慢探寻。虽然只能凭着感觉,但他也能确定,这张脸上的五官十分精致。
  因为靠得太近,许倾玦再一次闻到初见面时沈清身上散发出来的柔和的淡香味,这使得他有些许恍神。手指在她的脸颊上稍作停留之后,才慢慢离开。
  原本留连在脸上的低凉温度消失后,沈清睁开之前一直轻闭的眼睛,望向许倾玦,轻笑着问:“怎么样?”
  “大致了解。”许倾玦点了点头,并没有告诉她心底对于自己眼盲的失望。
  见他煞有介事地回答,沈清忍不住笑出声来,同时也在暗自庆幸,幸好自己长得不差。
  伏在沙发边缘,看见许倾玦又重新闭上眼睛,她轻轻晃了晃他的手,“不如早点去睡吧。”
  许倾玦闭着眼,只是摇头。
  “待会我吃完东西就回去,你先休息。”
  微微睁开眼睛,许倾玦侧着头想了想,说:“你在这等送餐的人,我先去洗澡。”
  “嗯。”
  沈清随着一起站起来,然后目送他走回卧室,突然之间,心底升起一股温暖。
  倘若真能这样和喜欢的人平平淡淡过下去,也算是件难得美好的事。
  隔天,雨势终于有所停歇。
  许倾玦醒来后稍作梳洗,便出了门去画廊,因为离家并不算太远,所以他总是习惯步行。早晨八点,经过整天整夜的大雨冲刷过后的空气显得格外干净清新。
  正当快要到达目的地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铃铃响了一声。听出是语音信箱的提示音,他在路边停了下来,摸出手机。很快,听筒里传来沈清特有的柔软的声音:“醒了没有?”
  短短四个字,后面便没了内容。许倾玦握着手机静静等了一会,在确定这是条绝对完整的留言后,先是一怔,既而微微抬高了唇角——这个女人,一早语音留言,只是为了问这样一个问题?
  猜测她此刻大概还在赶去上班的路上,因此许倾玦放弃了回复的念头。刚合上手机,身后便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细碎凌乱的脚步声。
  来不及再走出两步让出位置,身后的衣摆已经被人不轻不重地抓住往旁边一带,接着伴随着一串追逐打闹的声音,三五个小孩子从他身侧迅速跑过。
  虽然拿了手杖,但突然而来的冲力还是使得许倾玦脚步微微不稳,加之手肘被其中一个孩子撞到,轻握在掌中的手机就这样滑了出去,金属外壳撞击地面的声音隐于那一长串的脚步声中。
  微微侧过头,仔细判断了一下,在发现自己仍无法猜到手机掉落的具体位置后,许倾玦不由得皱着眉半蹲下来,试探性地伸出手去。
  试了几次,未果,内心里不禁升出一股厌烦,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苦苦找寻的东西塞进他的掌中。
  “倾玦。”对面的人开口说话,是他所熟悉的女声。
  一边站起身一边将手机收好,许倾玦微微抬眉,“你怎么在这?”
  喻瑾琼静静看着眼前削瘦挺拔的男人,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我是来找你的。”
  许倾玦的画廊立于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具有浓厚艺术气息的街道上,街的拐角处是一家极其小巧雅致的茶座。两人在里面寻了位置,面对面坐了下来。
  许倾玦要了杯温水后,问:“找我有事?”
  喻瑾琼微垂着脸,想了一下,才说:“昨天……我也在场。”
  “你牵着沈小姐离开,造成了很大的轰动呢。”她微微一笑,神色却异常落寞。
  “是吗。”许倾玦只是淡淡地回应,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
  很快,服务生端了托盘过来,喻瑾琼接过自己的绿茶,道了声“谢谢”,才重新看向许倾玦。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但是,如果不介意,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
  “你说吧。”许倾玦已大致能猜出接下来的问题。
  “……那位沈小姐,她是特殊的,对吗?”问出口来,她不免暗自苦笑。当初是她背弃了他,如今又哪有权力如此心有不甘地过问他的私事?
  只是,当昨晚见他背影冷然地离去,身侧却紧紧地握着沈清的手,那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会嫉妒。尽管明知没有资格,但她仍会嫉妒那个能被他主动留在身边的女人。因此,她来找他,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如果这个答案能让她就此心死,那么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可是现在,问题问出口了,她才赫然发现自己并不想听到他的回答。于是,在许倾玦有所反应之前,她又突然笑道:“这是你的事,我本来就不该问的,是我错了,你不用答我。”
  她发觉,彻底失去希望的感觉,也许不是她能承受的。
  许倾玦微侧着脸,静默了半晌,才淡淡地说:“忘了祝你新婚愉快。”
  “呵,谢谢。”
  细碎的丝竹声从茶座角落的音箱里缓缓流泻出来,翠绿纤小的藤蔓缠绕穿行过头顶深褐色的横梁。伴随着一次次开门关门的动作,客人逐渐多了起来。
  临告别前,喻瑾琼细细地望着眼前这安静淡然的眉目,低声开口:“我们以后,还能是朋友么?”
  许倾玦点了点头,一贯冷淡的脸上有细微的柔和。
  对于当年她的离弃,他本就从没怪过她。

  11
  沈清约了林媚共进午餐,两人在SOGO旁边的拉面馆里各叫了一份热腾腾的拉面,毫不顾忌形象地大吃起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沈清终于忍不住,喜滋滋地将她与许倾玦的事宣告了出来。结果,毫无意外地,唤来林媚一声又嫉又羡的惊叫,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喂!至于么?”沈清摆出平静的样子嘲笑道。
  “当然!当然至于!”林媚压低了声音低吼,同时咬牙切齿地瞪着沈清:“老实交待!你们俩是什么时候暗通款曲的?”
  “胡说八道什么呀。”沈清摆摆手,用力瞪回去。林媚一激动就乱用成语的毛病,她早已习惯了。
  林媚干脆放下筷子,撑着下巴盘问:“是他先表白的?”
  沈清想了想:“算是吧。”
  林媚张大嘴巴:“看不出来呀!”
  沈清笑了笑,继续鼓着腮帮子吹勺里的面。
  “不行。”林媚看了看表,拉下沈清正往嘴里送面的手,嚷道:“你得抓紧时间把详细情节说一遍。”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沈清被迫放弃未完成的午餐,将她和许倾玦之间发生的某些她记得还算清楚的事,统统告诉了林媚。从许君文的婚礼开始,直到昨晚在他家吃完东西后回自己家睡觉为止。
  林媚以十分认真的姿态听完之后,仔细盯着沈清看了半晌,才终于冒出一句:“你今年的桃花运能分我一半就好了。”
  沈清撑着脸颊,吃吃笑了一通。回忆了一遍,才更加发觉这段感情来得奇妙而美好。
  结账的时候,林媚突然问:“那么许君文呢?你之前不还一直对人家有好感么?”
  沈清一愣,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其中微妙的变化。虽然很确定自己对于许君文的暗恋已经彻底结束,但转而仔细想想,又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见异思迁的嫌疑。否则怎么才和许倾玦相处短短几个月,便立刻将倾慕许久的另一个男人抛在脑后了?
  返回办公室的途中,她突然意识到,她对许君文的那份感情,除了自己与林媚之外,第三个知情的,恰恰就是许倾玦!
  虽然对此他没再提过,但并不表示可以就此忽略吧。况且,就算许倾玦不在意,沈清自己也难免觉得怪怪的。
  怎么办?要不要干脆挑明了一次说清楚,免得日后横生枝节?
  接下来的整整一下午,这个问题时不时地就冒出来打断沈清的工作进度。好在她平常思考公事时也习惯咬着笔发呆,所以这次尽管她脑子里装的净是私人问题,坐在办公桌前时时走神,却也没引来上司和周围同事的好奇。
  好不容易熬到快要下班,偏偏又被顶头上司叫进办公室讨论下一期新增的工作计划。稍稍拖延了一点时间,当沈清走出来的时候,其他人早已散得一干二净。她将皮包收拾好,正打算关灯走人,无意间瞟了一眼门边办公桌上的报纸,目光不由得定在了醒目的头版头条上。
  这是昨天的商报。但因为她一向没有上班读报的习惯,再加上许家人的突然出现,所以关于许君文盛大婚礼的报道她并没能及时看见。
  放下皮包,她索性在桌边坐下摊开报纸随意浏览起来。
  一对新人的放大照片被排在了整篇报道的正中央,少见的俊男美女的搭配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沈清看到旁边的文字,才知道昨天在许家见到的那个女子确实是许君文的新娘,财阀千金,名叫喻瑾琼。再接下来,洋洋洒洒几百字,除了关于一对新人的基本情况叙述外,还详尽介绍了许喻两家此次联姻所带来商业经济效应。
  “很相配嘛。”草草略过那些于自己来说无关痛痒的分析与推测,再仔细看了看照片,沈清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然后,她的神线便定格在文章最后的一小段文字上:
  “……此次订婚宴,许家次子许倾玦也携伴出席。这也是他自三年前车祸以来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引起不小的轰动。除去他的身体状况之外,他与当晚两位主角之间的关系也引人猜测……众所周知,当年他与新娘喻瑾琼曾是亲密恋人关系,后两人分手原因外界不得而知……”
  文章最后,只是语意模糊地对许倾玦出席此次订婚宴的行为进行猜测。对于兄弟二人与新娘之间的纠葛也只用廖廖几语带过,显然是顾忌到许家在商界的地位,记者不敢过于妄加评论。如今一来,既点到为止,又恰到好处地引起读者的兴趣,报社也算做到两全其美。
  然而沈清却没有心思分析这些,她的注意力全被其中的一句话所吸引。
  许倾玦和喻瑾琼曾经是恋人!
  她终于想起以前在哪里见过那个女人了。
  难怪觉得面熟,原来早在她刚搬过去的时候,便在走道上有一面之缘。她还记得,当时的喻瑾琼和许倾玦说完话后,是哭着离开的。
  曾经的恋人,如今成了自己兄长的新娘?!
  沈清不自觉地捂着嘴,几乎不可思议。
  他是否很难过?
  回家的路上,沈清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还记得很清楚,那时是她第一次见许倾玦心脏病发。当时也是她扶着他回到家里的。
  虽然没有专业知识,但基本常识她还是有的。心脏病,如果不是过于激动或悲伤,是不会轻易发作的。
  那么,他当时应该是伤心的吧!所以,才会痛得连走回去的力气都没有。
  想到这一层,沈清发现自己的情绪又被瞬间带到了低谷。她从来不是霸道不讲理的人,但如今却又难免有淡淡的失落,就好像,她在与另一个人分享着许倾玦的感情。
  即使明知这种想法不对,但她仍控制不住。进门的时候,她默默看了一眼为她开门的许倾玦,然后从他身边擦过,弯下腰换鞋。
  “你怎么了?”许倾玦很快便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没什么。”她扯了个笑容,让声音听起来足够轻松,“坐太久的车,累了。”
  说完,她钻进厨房。几秒钟后,又抓着头发走出来,有些恼怒:“我忘了买菜。”
  许倾玦寻着声音很快走到她面前,摸到她的肩,“到底怎么了?”今天的沈清,就些异常。
  “我一忙起来就忘性大嘛!”她拉着他的手,“我们出去吃好吗?我很饿。”
  “嗯。”紧了紧她的手,许倾玦点头:“我换件衣服。”
  十分钟后,两人走道上等电梯的时候,沈清突然伸手环住许倾玦的腰。
  “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你会不会伤心?”
  许倾玦的身体微微一震,偏过头来想了想,说:“以后的事,现在怎能知道。”
  沈清一愣,随即松开手,没心没肺地哈哈一笑,同时轻挥一拳打在他的肩上,“你就不能偶尔说句好听的么?”
  许倾玦仍然平静地面向她,“我知道你想听什么答案。”
  “哦?”
  “但我说不出口。”他的表情很诚实。
  “可是……”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沈清将没来得及说出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就在刚才一瞬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本来要说的是:可是你不怕现在不说,将来就算想让我知道都恐怕没机会?
  幸好电梯上来的时间恰到好处,再想想,她也觉得那句话不太吉利,还是不说的好。
  两人在附近的餐厅里找了位置坐下来。虽说心里装着几件事,但一向以食为天的沈清对待食物的热情仍旧丝毫未减。她埋着头心无旁骛地消灭晚餐,而许倾玦也向来不习惯在吃饭时说话,因此一顿饭下来,倒是吃得格外安静。
  直到结帐的时候,沈清对于之前那个话题,都再也没有提起。
  走出餐厅,她很自然地挽着许倾玦的手臂。两人慢慢步行了一小段路后,许倾玦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她问。
  “你今天很反常。”许倾玦肯定地说。
  “哪有?”她抵死不认,拖着他继续往前走。
  许倾玦硬是站着不肯动,“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谁说的?”她换下之前心事重重的表情,笑道:“就因为我刚才问了你那样的问题?”
  “是我的感觉。”
  “那你一定感觉错了。光听声音也知道我没有不开心。”她的声音里确实带着轻松的笑意。
  许倾玦冷下脸,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语气里已经带着薄怒:“沈清,不要欺负我眼睛看不见!”
  笑容一僵,她还是一口否认:“今天一切正常,真的!”她一向鄙夷恋爱中的女人乱吃飞醋,试问又怎么可能会把心里那点小别扭说给他听?
  这边许倾玦听了,也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放开她的手,独自一人慢慢往前走去。
  “喂!”沈清一愣,追上去:“你去哪?”
  许倾玦头也不回地说:“回家。”
  沈清看了看,回家是这个方向没错,但是他出来时没带盲杖。外面可不比家里,他哪能熟门熟路地顺利到家?
  “要我扶你么?”她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许倾玦不大高兴了,所以也不好贸然上前。
  果然,前面的男人果断地给了两个字:“不用。”
  此时残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但四周围的光线却还不算太弱,来来往往也有不少附近的住户。外型出众但明显眼睛不便的许倾玦走在路上,引来不少注视。
  站在原地跺了跺脚,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放任他就这样摸索着回去。沈清只好妥协:“好啦!我坦白就是了。”
  走在前面的固执的男人终于微微停了停。
  沈清低着头大步靠近,同时在心里迅速衡量了一下,很快便从下午困扰她许久的众多心事中挑出了一个。
  回到家,沈清搬了把椅子与许倾玦面对面坐下来。
  “我今天的心情是有一点不好。”她说。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想不通。”
  许倾玦抬眉:“什么事?”
  沈清盯着他好一会才问:“你可不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你是不是喜欢我?”
  许倾玦一怔,却随即很坦然地点头:“上次不是说过了吗。”
  “为什么?”她接着问。
  许倾玦想了想,“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原因。”
  沈清笑,“可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你拒人千里的样子。”
  许倾玦抿唇,表情难得的有些不自然,“我一向不都是那样?”
  “我知道。所以才奇怪,你那么冷淡,怎么会轻易喜欢上一个人。”
  许倾玦再次怔了一下,仿佛经她提醒,自己也觉得奇怪了。过了半晌,他才微皱着眉开口,“冷淡不表示没感情。”言下之意,他的性格与他喜欢上一个人的时间长短,没有必然联系。
  沈清歪着头,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不说话。
  对于他的感情,她当然没有怀疑。只不过,她接下来要问的,才是重点。
  然而许倾玦一贯的好耐性此刻却像快被消耗完了。他微微向前倾身,伸出手朝她的方向探了探,碰到的却是一团空气,于是有些不悦:“坐那么远干嘛?”两人几乎从没这样说过话,他突然觉得不太习惯。
  沈清拖着椅子向前挪了挪,同时禁不住满意地轻笑。短短几小时内,她似乎接连看到他露出生气的模样呢!实在有些难得。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
  “你先坐过来。”许倾玦拍拍身边的位置。
  “别打断我,话题很严肃的。”沈清不理他,继续问:“爱一个人是否理所当然想要知道对方是否也爱自己?可是你,为什么从没问过我?”
  许倾玦听了,露出微微了悟的神情:“你在意的,就是这个?”
  “……嗯。”也算是吧。
  “你应该猜到了的,之前我对你大哥……”她有些支吾。
  “当时你还不承认。”许倾玦提醒她。
  “那时和你又不熟!”
  “那么现在呢?”许倾玦的语气里有一丝轻微的僵硬。
  “现在没有了。”沈清斩钉截铁地说。
  突然,语调又一转,不太确定地问:“可是,你会不会在意?”这才是她最担心的,她怕他也认为她是个在感情上摇摆不定的女人。
  可是许倾玦却神色认真地摇头。
  “真的?”
  “嗯。”再次肯定后,许倾玦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提问时间结束了。”明明该她坦白的,如今却由他回答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沈清嘻嘻一笑,也站起来,心里陡然轻松一大半。
  “女人通常担忧得比较多,这你要理解。”她重新攀上他的手臂。
  “那么,你之所以心情不好,就是因为担心这些?”
  “对呀。”她大力点头。
  许倾玦分析了一遍,决定暂且相信她的解释。
  沈清在电话里将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了林媚。
  “何必那么在意呢?”林媚听了后劝道:“女朋友变成嫂子,想必任何男人都不太能接受吧,你也不能怪他。”
  “这我理解。”认真静下来想想,沈清也觉得自己过于小家子气。
  “再说,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没自信?才刚开始,就问他分手以后的事,要居安思危也不是像你这样的。”
  “我知道错了。”沈清拖长了尾音,仰倒在床上。
  女人总难免会有神经质的时刻,然而现在想来,倘若将来真要分开,她反而宁愿他如平常般淡漠,不要牵动一丝一毫的心绪。
  时间如流水般过去,仿佛转眼间,沈清最衷爱的秋季便到来了。
  这段期间,在一切以许倾玦的方便为前提下,沈清家的很多东西都被陆陆续续移到了对门。除去晚上睡觉之外,吃饭,消闲,短暂的休憩等等活动,几乎都在许倾玦的家里进行。
  进入许倾玦的生活后,沈清才有了很多新的发现。比如,他有较固定的作息时间;他每隔两天便去画廊一次直到晚上才回;他除了听新闻外极少开电视;在家的时候他习惯很安静地读书,当然啦,那些细密的点字在沈清看来全是天书。所幸沈清也是个动静皆宜的人,所以两人待在一起,也不会合不来。
  挑了个周末的早晨,起床梳洗完毕后,沈清便趿着鞋拿着钥匙跑去对面。
  就在那晚一问一答过后的第三天,她刚下班回来,便看见茶几上摆着一把崭新的银色钥匙。她还记得当时许倾玦说:“这样更方便。”
  于是,这把能够打开许倾玦家门的钥匙,便被她收入袋中。她不记得谁曾说过,再多的礼物和甜言蜜语,都不及打一把家里的钥匙送给对方来得温馨。而那一刻,她真实地感觉到——的确如此。
  沈清打开门后,正看见许倾玦头发微湿、清爽整洁地从浴室出来。
  “你答应我今天要出去逛街的,没忘吧?”
  “现在就可以走了。”许倾玦摸到桌上的钱包,放进口袋。
  沈清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是不是只穿黑色?”今天的他,仍旧是黑色衬衫外加黑色长裤。虽然整个人看上去帅到极点,但她却很想看看他换个新形象。
  许倾玦准确地侧身绕过她走到门口,“黑色方便。”
  “可我更喜欢白色。”沈清跟在后面,笑道:“你穿给我看,好不好?”
  许倾玦坐着穿鞋,想都没想就说:“不要。”
  沈清不理他,自顾自地开心:“今天帮你大采购!”说完,拉着许倾玦的手,哼歌出门。
  从小到大,许倾玦一直不喜欢一遍遍试穿衣服。过去总是报了尺寸,看中合眼缘的便直接买下。而自从失明之后,他更是只需要通过电话,便可以从过去习惯光顾的时装店拿到合尺码的衣物。由于一个人住,无人帮忙打理,所以不必考虑配色问题的黑色也就理所应当成了首选。
  而今天,他却被身边兴致高昂的女人硬拖着走进许久不曾去过的男衣店。
  “我不喜欢试衣服。”不忍扫了沈清的兴,许倾玦只好在她脱离自己掌握之前事先声明。
  “……没问题。”沈清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爽快地回答。
  接下来的时间里,一件又一件秋季男装被店员拿到许倾玦面前。沈清拉他站起来,将每一件都在他身上前前后后仔细比对,然后异常苦恼地发现,这个男人竟能将各种颜色都衬得很好。
  “怎么办?都怪你生得太好。”瞟到一旁店员惊艳的表情,沈清笑着凑到许倾玦耳边低语。
  许倾玦不明就里:“什么意思?”
  “如果你长得差点,或是身材差点,我就不用苦恼该选哪几件了。”望着一堆衣服,沈清真的苦下脸来。
  对于女人的购买欲和犹豫不决向来是不能理解的,因此许倾玦想了想,说:“你喜欢白色,就买白色的。”
  沈清又很无辜地说:“其实我还喜欢蓝色和米色。”
  许倾玦微一挑眉,显然听出她是有意闹着他玩。
  “怎么办?”沈清晃他的手臂。
  “……买吧。”许倾玦有些无可奈何。
  “好!”沈清满意地点头,将白色、米色、淡蓝色的秋装各挑了一件,交给店员小姐。
  “鉴于你今天难得的顺从,以后你的洗衣任务就由我负责了。”回家的路上,拎着几大袋战利品的沈清十分豪爽地宣布。

  12
  换下一成不变的黑、偶尔改穿明朗色调的许倾玦,使得沈清格外满意。而在大饱眼福的同时,她也自动自发地接下帮他搭配衣物的责任。
  “为什么不喜欢试衣服?”某一晚,沈清突然想到那日在男衣店里许倾玦说的话。
  触摸点字的修长手指未停,“太麻烦。”
  沈清又问:“那你应该也不喜欢逛街喽?”
  “嗯。”许倾玦承认。
  沈清眨眨眼,语气哀怨:“如果是陪我逛呢?也不喜欢吧?”
  终于停下手指的移动,许倾玦转过头来。
  “唉,一定是不情愿的。”沈清长叹一声,躺倒在卧室柔软的地毯上。
  许倾玦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闭了闭眼,吐出两个字:“不会。”
  沈清咬唇笑问:“什么不会?”
  “……不会不情愿。”虽然早洞悉她的小把戏,心里也颇有些无奈,但许倾玦仍旧耐心地回答。
  看着那张表情略略僵硬的俊脸,沈清忍不住笑出声来,同时赤脚踢了踢许倾玦的腿,“有时候你真是无比可爱。”
  许倾玦一愣,扭过头去,“以前并没发现你喜欢胡闹。”
  “偶尔这样不好么?”沈清掩嘴打了个哈欠。
  “累了就回去睡,明早还要上班。”
  “不行。”沈清摇头,“有几个明早要用的稿没准备好,我去书房弄完再回家睡。”
  说完,她爬起来,投奔到几天前被自己搬来的笔记本的怀抱中。
  一个小时后,书房门被推开。
  “还没做完?”许倾玦站在门口问。
  “快好了。”沈清盯着屏幕做细小的修改。
  许倾玦扶着墙走过去,可还没走出几步,脚下便被某样东西突然绊住。由于书房里的位置一向宽敞,而许倾玦确定自己所走的这条通道绝不可能会有阻碍,因此脚步不免比平常快了一些。如今被突如其来的物体阻挡,来不及收回步子,重心一时不稳,很自然地摔倒在地上。
  听见身后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沈清迅速回头,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粗心,将之前用到的一些资料和书籍堆在地上,绊住了许倾玦。
  快步走过去,蹲在跌倒在地的男人身边,她满是歉意:“对不起啊!你没事吧?”
  “什么东西?”许倾玦伸手在旁边的地上摸索。
  “一摞书。”
  动作迅速地将它们扔远一些,沈清拉着他的手臂,想扶他站起来。
  许倾玦却兀自坐着不动。
  沈清不明所以,不免担心:“怎么了?”同时低下头去察看伤到哪里。
  许倾玦握住她的肩头:“我没那么脆弱。”
  沈清抬起头,看见他的唇角似笑非笑的向上微微抬起。
  也对!地上全是长毛地毯,哪有这么容易受伤?她暗笑自己瞎紧张。
  “我保证,下次再不乱堆东西!”
  “嗯。”许倾玦揽着她的肩,微闭着眼应道。
  白色的灯光下,沈清侧过头,恰好看见他长而微翘的睫毛正上下轻轻颤动。
  两人靠着墙在地上坐了一会后,沈清终于抵不住困倦,催道:“快起来,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好。”答应虽答应着,但放在她肩头那只手仍没有离开的意思。
  “快点。我回家还得洗澡,吹头发,熨衣服,还得把这些杂物一一搬回去。”沈清望了望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书房。
  “没关系,就放在这好了。”许倾玦终于睁开眼睛站起来。
  “不行!”沈清开始蹲在地上收拾,她可不想这种事再发生。
  “搬来搬去,你不嫌费事?”
  “那也没办法。”
  许倾玦低头想了想,也不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任她整理完毕即将开打门回家的时候,才又突然开口:“把这些东西留在这里。”稍稍顿了一下,又说:“如果愿意,你也留下。”
  “嗯?!”沈清搬着书和电脑,不解地望着门边的男子。
  许倾玦轻咳了一声,微微侧过头,“每天来回跑太麻烦,以后就住在这里吧。”
  沈清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她没听错吧!许倾玦竟主动要求她搬来住?!
  感觉手臂也有些酸了,她索性转回屋里,放下东西靠在沙发边,笑嘻嘻地说:“都住对门,才几米的距离,我没觉得太麻烦啊。”
  闻言,许倾玦更加不自在地扭过头,“随你决定,真不愿意,那就算了。”
  虽然心里情愿,但最近每当看见对方清清冷冷的模样,沈清便总忍不住要闹他一番。然而现在,她看看许倾玦的神色,情知也不能再玩下去,但又难免有些不甘心,于是抬手转过他的脸,故作不满地说:“没诚意!”
  许倾玦微微蹙眉,“怎样才算有诚意?”
  沈清偏着头想了想,伸出食指点在那张淡色薄唇边,笑道:“我可不是随便的女人哦!同居也算是大事,你却连个吻都没给过,就直接提出来。你说,是不是诚意不够?”
  许倾玦一把抓住那只温暖的手,微一挑眉,已从她的话中听出很明显的笑意,随即明白过来。
  唇角勾出绝对清晰的弧度,在准确找到了她嘴唇的位置后,他慢慢俯下身去……
  一段绵长的时间过后,许倾玦微微抬起头,拇指还在那张柔软的唇上留连。
  “现在算有诚意了吗?”他微笑。
  那一吻过后,沈清正式入住许倾玦家,并且又有两个新发现。
  第一,冷漠淡然的男人也可以有温暖柔软的唇。
  第二,他笑起来的样子确实好看得要命。
  在许倾玦的床上醒过来的第一个早晨,沈清稍稍有点不适应,但当她转过头看见旁边男人闭目安睡的英俊脸庞时,又立刻忍不住趴在枕边笑了很久。
  平静而安心,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觉。
  当天,她主动给了许倾玦一个早安吻。
  第三天,她手脚并用地粘住他,贴在他的颈边装睡,使得生活习惯一向规律的男人比平常晚起了一刻钟。
  一周后,她开始裹着被单闯进浴室,硬挤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刷牙,并且看着镜中的一男一女幸福地微笑。
  习惯就这么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养成,以致于许倾玦也能明确意识到,这个时而安静时而霸道时而又喜欢耍点小把戏的女人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份。也正因为如此,在不经意间,他的态度、神情和语气,都有了一些变化。
  林媚来过一次,事后大呼惊奇:“沈清你真伟大,竟能融化冰山。”
  “趁机会再加把劲,尽快将他拉进围城!”她热心提议。
  沈清心里也挺得意,但毕竟现在说结婚还太遥远。
  可她没想到仅仅几天后,便在超市里遇上曾有机会和许倾玦走进围城的女人。
  沈清和喻瑾琼在坐在酒吧里,各点了一份调酒,然后聊了起来。
  “上次在许家,没来得及打招呼,有些可惜。”喻瑾琼笑着说。
  沈清点头,“可是那天我就已经猜出你的身份。”
  喻瑾琼低眉微微一笑,“倾玦去了之后,我也大致能猜出你的身份。”
  “我?”沈清有些吃惊,毕竟许倾玦说喜欢她时他们已经离开了许家。
  “倾玦很少像那天一样,明显地表现出他在乎某个人。”
  沈清看见那张精致的脸上现出的一丝苦涩,很自然地说:“和你在一起时,他应该也会吧。”可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果然,喻瑾琼惊讶地抬起头,“你知道我们以前的关系?”
  沈清只好承认:“嗯。”
  “他告诉你的?”
  “……不是。我看报知道的。”这样的获知途径,让沈清有些尴尬。
  喻瑾琼听了点点头,过了好半天,才又说:“我和他现在只是朋友。”
  “我知道。”沈清连忙应着。事实上,她也并没有对两人目前的关系产生过猜疑。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闲聊了一阵,话题围绕着工作、兴趣、生活一一进行,偶尔提及许倾玦,也会很快被其中一方有意无意略过。
  临分别时,喻瑾琼说:“沈小姐,我是倾玦以前的女朋友,现在又嫁给他大哥,希望这样的身份和你聊天不会让你感到太别扭。”
  “当然不会。”沈清连连摇头。同时在心里暗想,她是她前男友的现女友,又曾经暗恋过她现任老公,她们之间的关系还真可说是千丝万缕。
  回到家,她也没把这事告诉许倾玦,只是一如既往地过日子。但是经过下午的聊天,一向神准的直觉告诉她,喻瑾琼对许倾玦仍有一份情意在。
  一个月后,林媚在出差之前本着医生和好友的双重身份,提醒沈清:“最好让许倾玦有固定体检的习惯。”
  比谁都了解他的身体,沈清虽然赞同,但也非常头痛:“可是他好像不喜欢去医院。”
  林媚当然记得当日许倾玦在病床上固执拔下针头的情景,但今日不同往日,“你坚持,相信他不会反对。”
  沈清抚额:“我会尽量试试。”
  挂了电话,她走回卧室,许倾玦已经洗了澡准备睡觉。
  爬上床,她趴在他的肩头,说:“和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许倾玦摸到柔软光滑的发丝,挑起一缕轻轻缠在指间。
  “明天陪我去医院检查身体,好不好?”
  许倾玦皱眉,“你病了?”
  “没有。常规体检而已。”
  “……明天什么时候去?”
  “上午吧,我请个假就行。”
  “好。”
  “我一个人太孤单,你也顺道一起作检查,怎么样?”
  许倾玦想了想,转过头,“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沈清吐舌,这个男人并不如想像中好骗。
  “我也是为你着想嘛!”她拖长了时间,拽拽他的衣领,“好不好?”
  许倾玦闭上眼睛,“明天再说。”
  “我就当你答应了啊!”啪地关上灯,沈清蒙上被子,不给许倾玦再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睡起来。
  许倾玦最终还是默许了沈清将自己拖到医院,对身体进行轮番检查。以前有的毛病现在一样也不会少,他同意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让身边的女人安心。
  然而沈清拿到检查结果后还是比较满意的。她从没奢望在一夕之间能改变什么,如今许倾玦的情况一切都算稳定,剩下的全部都是需要长期调养的。然而这样就已经够了,反正她会一直陪在身边,相信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两人乘电梯下楼。沈清原本心情不错,但突然想到杂志社周年纪念将至,工作量猛然增加了一倍,不免朝许倾玦小小抱怨。
  “恐怕我以后天不黑不能回家了。”
  话才落音,电梯在某个楼层停下来,门开的时候,沈清看见等在外面的人。
  “真巧!”她稍稍一愣,随即朝来人点点头,同时拉了拉许倾玦的手肘,补了一句:“喻小姐。”
  许倾玦很自然地偏过头来。
  走进电梯的喻瑾琼和这两人打了个招呼,然后拎着包退到角落站着。
  电梯关门之前,沈清眼尖地瞟到对面一间办公室外的门牌,她微微讶异地看向喻瑾琼。而后者,只是低头笑了笑。
  下到一楼后,喻瑾琼终于看了看许倾玦,然后问沈清:“身体不舒服么?”
  “没有。”知道她担心什么,沈清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只是普通检查。”
  “那就好。”喻瑾琼紧了紧风衣领,道了声“再见”,然后便独自向车库走去。
  沈清和许倾玦并排坐进车里,说:“她好像是去妇产科。”
  许倾玦侧过脸,“嗯?”
  “也许是怀孕了。”沈清想到一个月前见到她时的样子,似乎现在比那时是胖了一点。
  许倾玦没说话。过了一会,才问:“你们认识?”
  沈清一愣,想到既然当时没说,那么现在也不好再把一个月前的事告诉他,于是说:“上次在许家见过一面。”
  许倾玦“哦”了一声。
  沈清侧过头去,见他似乎并没有要说出他们之前关系的意思,心里稍稍有点被人隐瞒事实的不痛快。但很快,随着十来分钟的车程,她又将那点小别扭抛到了脑后。毕竟,他和喻瑾琼现在并没再发生什么。
  为了准备杂志的周年特刊,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如沈清所说,一下子天昏地暗地忙起来,就连周末时间也不得空闲。上午,她前脚刚出门,喻瑾琼后脚便到了。
  稍微寒暄了两句,喻瑾琼终于低声说:“我怀孕了。”
  由于前两天听过沈清的猜测,因此许倾玦并不十分吃惊。他微微挑眉,说:“恭喜。”
  “谢谢。”
  自从检查结果出来后,喻瑾琼突然发现,之前残留的那些关于许倾玦的幻想也不得不到此为止了。如今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她,似乎陡然间多了一层负担和责任,以致于不得不提醒自己应该立刻清醒过来,对于过往的感情不宜再作留恋。
  “下个月,君文去北欧开拓市场,我也会跟着一起过去。也许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
  许倾玦点点头,“国外环境更适合休养,对婴儿也有好处。”
  喻瑾琼微微笑了笑,“所以今天特意来和你道别。”
  “多保重。”许倾玦神情柔和。
  “倾玦,你怪我吗?”她突然转了话题,“其实我一直很后悔,当初不该那样做。”
  许倾玦侧过头,脸色平静,“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她深呼吸,“都怪我太胆小,没勇气面对突然而来的困难,更不敢违背长辈的决定。”
  “他们为你作的决定并没有错。”
  “……我和君文相敬如宾,还算过得去。”她低低一笑,其中有很多苦处只能往心里藏。
  “不过,”她突然又说:“很高兴你身边有沈小姐,上次和她喝酒聊天,看得出你们过得很好。”
  “喝酒?”许倾玦闻言,眉间现出淡淡的疑惑。
  “上个月碰巧遇上,一起喝了一杯。她也知道我们之前的关系,但好像并不太在意,感觉是真的善良又体贴。”
  “是么。”墨黑的眼眸隐于长长的睫毛下,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变化。
  “倾玦。”喻瑾琼突然站起来,走到他身前,“我要回去了。……但在走之前,能不能给我个拥抱?”
  见面前的男人一时没回答,她又说:“就当是提前送别吧。”
  许倾玦沉默地点点头。
  一股早已在记忆中淡去的香味袭来,他站在原地,任由喻瑾琼拥住他的腰。
  这一抱之后,就要断绝所有念头了。喻瑾琼将脸靠在那个一直住在她心底的男人肩上,暗暗对自己说。
  感受到过去熟悉的体温和呼吸间属于许倾玦的气息,喻瑾琼不自禁地将头埋得更深,久久不愿松手,直到头顶传来淡淡的嗓音:“瑾琼。”
  她摇摇头,“对不起,再一下就好。”
  “不要这样。”许倾玦扶住她的肩,将她轻轻推离,同时侧过脸去。
  喻瑾琼睁开眼睛,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对不起。”她再次说。
  “自己保重。”许倾玦松开手。
  “嗯,再见。”
  “再见。”
  喻瑾琼走后,许倾玦坐回沙发里,想到她之前无意间提到的事,神情难测。
  当沈清终于结束忙碌的一天回到家时,已是华灯初上。许倾玦从卧室里走出来,她回过头打招呼,却在瞥见他白色衣领边的一抹淡红色痕迹后微微一愣。
  “我回来了。”她光着脚走过去,扶着他的胳膊,同时仔细看去。
  ——是口红的印子。虽然很淡,但她仍能肯定那是口红印在上面留下的。
  她原地站定,抬头问:“今天有人来过?”
  “是喻瑾琼。”许倾玦淡淡地说。
  “她?”沈清不禁又朝那抹红印看了一眼,心想,的确除了她,估计也没人能有这个资格和可能了。
  “嗯。”许倾玦将脸转向她,“你怎么知道有人来过?”
  沈清心里有些不舒服,于是趴在他的胸口吸了口气,闷声说:“因为你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
  许倾玦一怔,既而摸摸她的头发,轻抬唇角,“胡说。”
  沈清并不辩驳。只是趴了一会才抬起头,笑道:“随便说说的。看玄关的拖鞋摆放也知道被别人穿过了嘛。”
  许倾玦点头,正要揽着她在沙发里坐下,却被她轻轻挣开。
  “怎么了?”
  “没什么。”沈清淡笑,“我去洗手,然后做饭。”
  说完,她将风衣脱了胡乱搭在沙发上,转身走向厨房。
  沈清一直心不在焉,终于在饭桌上突然问道:“喻小姐来有什么事?”
  “告诉我她怀孕了。”
  “特意来说这件事?你和她很熟?”她故作不经意地问。
  许倾玦的动作停了一下,才说:“嗯。”
  沈清不再说话,静静过了几分钟后,再次看了那雪白的领口一眼,她终于有些忍不住,直接问:“那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许倾玦沉默了一会,也放下筷子,侧过脸朝着她,“沈清,你别这样。”表情虽平静,但语气间已带了些不悦。
  闻言一愣,沈清不解,“我哪样?”
  许倾玦抿着唇,微微皱眉,“你上个月和她见过面,为什么要骗我?”
  “……我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没和你说。”因为看出他的怒意,沈清的语气也僵硬起来。
  许倾玦冷冷地转过头说:“既然这样,那么现在就不要来试探我。”
  沈清微微睁大眼睛咬着唇,过了好一会,才冷笑:“我发誓,在今天之前,我根本没想过要试探什么!”
  “今天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许倾玦扶着桌子站起来,淡淡地说,“沈清,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沈清呆愣地看着那道修长冷漠的背影离去,压根没想到有一天许倾玦竟会以这样的姿态对她说这样的话。
  “莫名其妙!”她也推开椅子站起来。
  本想冲到卧室让他说清楚领子上的口红印是怎么回事,但一想到刚才他用冷淡的语气说“沈清,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心里不禁一阵难以言喻的难过。
  看着那道紧紧关上的卧室门,沈清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穿上风衣拎着皮包,重重开门走了出去。
  许倾玦坐在床边,听见外面传来的巨大的关门声,不禁抚着心口闭了闭眼,苍白的脸上不复以往的平静漠然。
  他知道刚才冲着沈清发火,必然会挑起她的不满。然而,他的感受却也是沈清无法理解的。虽然她瞒着他的并不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如若他今天眼睛未盲,也许便不会如此计较。可是如今,他的生活完全被黑暗包围,而被自己视作至关重要的女人却刻意隐瞒了一些和与他有关的事情,以至于一时之间竟产生出无法捉摸和掌握沈清情绪的挫败感。对他有了隐瞒的沈清,似乎离他更远了一点,使他隐隐担心会从此渐渐触摸不到她的真实想法。
  心脏跳动得有些杂乱,许倾玦分不清是因为自身情绪或是关门声响所致。他伸手摸到床头闹钟——八点半,不知道沈清去了哪。
  沈清冲出家门才发现外面正飘着细雨。接近深秋,夜里寒意渐重,她环着手臂打了个颤。她已打定主意,在双方气没消之前,坚决不回去。而且她也不想独自待在自己家里生闷气,于是直接打车奔向市区,心想离得越远越好。
  在家等到九点一刻,许倾玦打开门走到对面去按门铃,无人应门。他又不得不回家摸到手机打电话,响了两声后被对方直接挂机。再打,便已经转为关机状态。许倾玦不免有些担心,不清楚沈清这一走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努力思索她此刻可能去的地方,却又毫无头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雨声逐渐清晰起来,许倾玦试着打电话到林媚家,可林媚出差未归,那边自然没人接听。紧紧捏着手机,他耐住性子闭了闭眼,才勉强压抑下想要立刻砸掉它的冲动。
  最终的结果是,沈清果真一夜未归,而他也睁着眼睛直到天亮。这其间,心口曾两次轻微的悸痛,而他却只是靠在客厅的沙发里,不管不顾,任由它突然发作然后慢慢平复。
  眼睛看不见,他连出门都不方便,更别说满世界地去找沈清了。这一晚,他对自己身陷黑暗这一事实,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不耐和挫败。
  终于,门铃叮咚响了一下。许倾玦迅速起身,却不可遏止地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他撑着墙壁皱眉轻哼了一声,然后去开门。
  “嗨!”门外传来许曼林的声音。
  许倾玦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这才想到,如果真是沈清,她也不需要按门铃才进门了。
  “二哥,怎么了?”见许倾玦眉间显出难得浓烈的沉郁,许曼林不禁讶异。
  “你怎么来了?”许倾玦扶着扶手重新坐下。刚才的晕眩将一夜未眠的疲惫全部带了出来,使他明显有了倦意。
  “沈清让我作她一个时尚特辑的参考,约了今天一起去我店里的。她人呢?”许曼林四下里看看,一室冷清。
  许倾玦闭上眼,声音低沉:“没回来。”
  “嗯?”察觉不对,许曼林仔细看他,不免担忧地问:“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出什么事了?”
  许倾玦没回答,却突然睁开眼睛坐直身体,问:“她约了你今天见面?”
  “对呀,说好我开车来接她的。”
  “……也许她会直接去店里。”许倾玦边说边站起来,进屋拿了钥匙,说:“我和你一起过去。”
  “等一下!”许曼林拉住他,问:“你们吵架了?”
  许倾玦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穿外套。
  许曼林没办法,见他脸色苍白,生怕出事,只好想了想,说:“你在家等吧,我过去见了她让她回来。”
  “我没事。”许倾玦淡淡地回绝。
  许曼林见他神色坚决,知道拗不过他,叹了口气,再次拉他的袖子,“要出门也得先换件衣服吧。衬衫领子上有口红印……”一抹淡红衬在雪白的衣料上,格外明显,以至于她刚进门时就看见了。
  许倾玦却动作一顿,“什么?”
  “口红的印子啊!估计是沈清的。”许曼林不在意地边说边进卧室帮他拿衣服。
  许倾玦僵在门口,伸手摸了摸之前喻瑾琼靠过的地方,突然想起之前沈清说的“你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还有餐桌上她冷笑着说:“在今天之前,我根本没想过要试探什么!”,以及后来夹杂着怒气的关门声……
  心口处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抽痛。他伸手按着胸前,无力地靠在墙边重重喘息。
  然而此时此刻,沈清却坐在开着雏菊的精致花园里,品上好的龙井。
  “我很好奇,许家的势力究竟有多大?”她放下茶杯,眨眨眼问对面的老人。
  许展飞呵呵一笑:“为什么这样问?”
  “昨晚我只是随便挑了间酒店住下,今早刚出门就被你给截住,随后又被‘请’回这里。难道你要告诉我,早上只是偶遇?”沈清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偌大的城市,他都有办法第一时间找到她。
  “虽然不是偶遇,但你也千万不要怀疑是我派人跟踪你。”许展飞笑眯眯地说。
  沈清看他一眼,给了个“正有此意”的眼神。
  “其实呢,只不过是我昨晚在那家酒店会了个老朋友,出来时正好看见你进去。见你板着脸,担心出了什么事,所以一早就叫司机在那等你。”
  沈清把玩着小巧的茶杯,挑了挑眉问:“怎么?想见儿子,所以又拿我作诱饵?”
  许展飞摆摆手,“我所猜想的事已经得到了证实,所以再没那个必要了,你放心。”
  “哦?是什么事?”沈清知道一定和她有关。
  “小丫头别装傻。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倾玦很在乎你。”
  沈清偏头一笑:“当时你想证实的,就是这个?”
  许展飞笑着点头。
  真狡猾。沈清在心里说。
  “那么今天呢?找我又有什么事?”
  “昨晚为什么没回家住?”
  “私事。”她答得干脆。
  许展飞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和倾玦吵架?”
  沈清冷着脸,“……你怎么知道?”
  许展飞笑笑不答,又问:“如果我不去接你,你原本打算去哪?”
  “去你女儿的店里。”经他提醒,沈清看了看表,早已过了约定时间,大概许曼林现在已经到了许倾玦家。
  “你和曼林约好了?”许展飞的眼神闪了闪,说:“可是她刚才打电话来,说有人身体不舒服,她正急得团团转。”
  沈清心里一紧,瞪他:“谁?”
  “他气得你一夜不归,你还关心他作什么?”许展飞云淡风轻地说。刚才许曼林确实打电话来告诉他许倾玦心脏病发,但好在吃了药已经缓和过来,没有大碍。
  沈清硬下心,坐着不动,看着他笑:“你的生活一定是太无聊了,才会这么有兴致插手小辈的事。”许曼林在,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她暗想。
  许展飞抬眉一笑:“所以我很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
  “我是不打算告诉你的。”沈清开始扣风衣扣子,“没时间和你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能不能派车送我?”半山的豪宅,她自认没本事穿高跟鞋慢慢走下去。
  “可以。回公司还是回家?”许展飞笑着问。
  沈清看他一眼,扭过头去不说话。她今天算是正式认清了许家大家长的真面目了——一个假装威严,实则闲极无聊爱多管闲事的老头。
  许展飞回头吩咐了一声后,也站起来,“丫头,你今天喝了我的好茶,还得到重要消息,下一次得帮我一个忙才行。”
  “帮你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许倾玦让佣人送客。
  “我终于知道许家的生意为什么做得这么大了。”沈清临走时环视四周,似笑非笑地说。
  她脚还没踏出去呢,下一次的回报就预约下了!许展飞的表现,完全是生意人的本色!
  坐上车,沈清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回家。同时暗想,最好这次许老头没骗她!
  正在沈清往回赶的时候,许曼林却满身是汗地坐在地上喘气。这还是近几年来,头一次见到许倾玦心疾发作。只不过是转身拿件衣服的工夫,再回来便看见他脸色惨白地斜倚在墙边,神色痛苦。幸好许曼林反应快记性好,冲进卧室找到药喂他吃下去,才不至于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就近扶许倾玦在客厅沙发里躺下,看见他累极得逐渐陷入睡眠之中,许曼林才重重吁了口气。在地上坐了一会,确定许倾玦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她给店里打了个电话,得知沈清并没过去后,她抓起皮包出门,决定直接去杂志社找沈清。

  13
  沈清和许曼林的时间错过了,所以当她回到家时,只看见躺在客厅沙发上的许倾玦。
  轻轻关上门,她居高临下地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个男人正安静地睡着,虽然脸色苍白,眉心微蹙,但确实已无大碍。由于心里的气还没全消,所以她也没多作停留,而是直接一头钻进书房,泄愤般地翻箱倒柜找东西。
  听见隐隐的响动,许倾玦一惊,立刻从浅眠中清醒。按着仍旧不太舒服的心口,他强自起身,寻着声响来到书房门口。
  “沈清?”他低声唤了句。
  翻抽屉的手一停,沈清冷哼一声,头也没回地继续翻找。
  听到那一声算不上回应的回应,许倾玦顿时觉得心头一松。虽然她在外面不至于遇上什么危险,但只有当她回到自己所能掌控的范围内,他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由于不清楚她在里面干什么,只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许倾玦只好站在门边说:“昨天是我错了,对不起。”
  沈清背对着他蹲在地上,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也能听出那句道歉的诚意,可她仍旧冷笑:“你哪错了。”昨晚他的态度,让她无法轻易释怀。
  许倾玦说:“我早该告诉你喻瑾琼的事。”
  “那你为什么没早说?”
  “我原以为这并不重要。”这是许倾玦的实话。可他忽略了这恰恰是女人所在意的事。
  沈清挑了挑眉,突然想到昨晚面对许倾玦的质疑时,自己也说过这么一句。
  “是么。没有了?”其实最令她气愤的,并不是这件事。
  许倾玦叹了口气,微闭上眼,“我还要为我昨天的态度道歉。”
  “对啊!”沈清冷哼,“你还说很不喜欢我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明知她是在故意曲解他昨晚的话,许倾玦仍不禁解释道:“我没说过不喜欢你。”
  “可我记得就是!”沈清开始耍脾气,“你说不喜欢我,还说不喜欢我试探你,而且竟然还冷着一张脸教训我……”
  许倾玦有些无奈地皱眉,由着她一口气说完后,他倚在门框边,又说:“总之是我不好。直到今早曼林来,我才知道领口上有口红印。”
  “哼!”
  “喻瑾琼走的时候和我拥抱过,可能是那时留下的。”许倾玦说完,靠在门边微喘了一下。
  “是么!那你现在说说,我当时那样反应,究竟应不应该?”沈清终于回过头看着他问。
  许倾玦紧抿着唇微微点头。心悸发作过后,精神和体力并没完全恢复过来,使得他现在不得不借着门框才能勉强久站。
  微微喘息过后,他低声开口:“应该怪我之前没和你说明。”
  听他将所有错误揽了下来,沈清心头的闷气早已渐渐消去,如今再看他一脸苍白疲惫至极的模样,心头一软,她拍拍手站起来,轻步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许倾玦却主动一伸手,将她圈在怀里,轻声问:“不生气了?”
  “哼。”沈清往里缩了缩,“许倾玦,我警告你,如果以后再凶我,可就没这次这么好说话了!”
  许倾玦背抵在墙边点头,一边摸她的头发,“我和喻瑾琼早就没什么了,那个印子只是意外,以后不会再发生。”
  “……我又没怀疑过。”沈清抬起头来轻笑。在她看来,不信任许倾玦的忠诚度,那是对他、也是对自己的侮辱。
  “嗯?”
  “我知道那是意外。”沈清伸出食指在他那微微敞开的领口下方的锁骨上来回划动,“我只是非常不高兴你身上留下别的女人的痕迹。”
  许倾玦一愣,随即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想了想说:“以后不穿那件衣服就是了。”
  沈清笑出声来,搂着他的脖子,“哪有那么夸张!”
  “……你刚才在里面干什么?”许倾玦又问。
  “收拾东西啊。”
  “去哪?”
  明显感到环着自己的手臂微微一紧,沈清微笑:“有个新同事问我借资料,打算整理好明天带给他。”
  “……”
  “要不要坐下休息?”沈清渐渐感受到许倾玦正在往她身上施加的重量。
  沉默着的男人摇头,继续默然。良久之后,他才低声说:“以后不许夜不归宿。”
  沈清坐在床边,一只手还被人牢牢握住。她叹气道:“许倾玦,你知道我最气你什么吗?”
  床上微闭着眼的男人摇摇头。
  “爱逞强!从来不肯听话。”她狠狠地说。
  “后一句是用来形容小孩子的。”脸色依旧苍白的许倾玦一边纠正一边颇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我看你有时候就像!”沈清斜眼瞟着他,“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昨晚为什么突然发火?”
  许倾玦沉吟一下,重新转过头来,“不是发火,只是有点不高兴。”
  “为什么?”
  “……你有事瞒我,我却无法看见你的表情,猜出你的心事。这让我觉得很挫败,并且懊恼。”许倾玦坦承。
  沈清微微愕然。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坦白,另一方面是因为发觉自己竟一直忽略了盲人多少会缺乏安全感这一事实。眼睛的不方便,无形中阻碍了许多与人交流的机会,因此即便外表坚强冷漠如许倾玦,在内心也难免会有一点不安。
  “……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她是真的开始自责。
  “和你无关。我没说过,你又怎么会想得到。”许倾玦握着她的手,淡淡地说。
  沈清咬着唇,蹭上床,挨在他身边躺下,“下次不会了。”
  “其实,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直接来问我。”
  “嗯。以后不会瞒你,也不会再试探你了。”
  沈清趴在许倾玦的颈边保证。
  十分钟后,她换了个姿势,轻声问:“睡着了么?”
  “没。”
  “你说有事都可以直接问你?”
  “嗯。”
  “任何事?”
  “嗯。”
  “而你都会回答?”
  “嗯。”
  “保证?”
  “……保证。”
  沈清枕在枕头上一阵窃笑。
  “怎么了?”许倾玦转头,两人面对面,“你想问什么?”
  “……那你爱我吗?”
  “……”
  “爱不爱?”
  “沈清……”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无奈。
  “许倾玦,你不要食言。”
  “你故意的。”许倾玦板起脸,十分肯定。
  “哪有?每个女人都会问的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这有什么奇怪?”
  “……”
  “那三个字就那么难说出口吗?还是说,你其实并不爱我?或者,你刚才……”
  “我爱你。”一句话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呃?”沈清没想到他真的说了。
  “沈清,我爱你。”许倾玦翻了个身,准确找到那张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唇,用行动来验证他的话。
  一场磨擦,换回的却是更亲密和谐的相处。那一晚,许倾玦头一次开口说“我爱你”,听得沈清心花怒放,可是偏偏那之后,他又变回像从前一样,令初尝甜头的她非常的不甘心。
  待大部分工作告一段落后,终于又能安逸地享受休闲时光。晚上,沈清裹着毯子蜷在躺椅里,从杂志里翻出一篇文章,大声读给一旁的许倾玦听。
  “……美国行为心理学家研究表明,经常对自己所爱的人表达爱意,能够更好地增进亲人或恋人之间的关系……”她停下来,轻咳一声,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如果能每天大声说三至五遍‘我爱你’,那么效果将更加明显。”说完,放下杂志,抬眼去看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
  “许先生,请问您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嗯。”许倾玦微一点头,仍旧靠在沙发里全神贯注地听电视里的新闻。
  “那我刚才都说了什么?”沈清抱着毯子挤到他身边坐下。
  此时电视里正播报到国际大事件,许倾玦一边听,一边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你说到行为心理学。”
  “还有呢?”
  “……加强亲人、恋人间的感情。”
  “还有!”沈清开始有关掉电视的冲动了。
  “还有……”也许是感受到她的怒意,许倾玦终于转过脸来,想了想,说:“你篡改了文章内容。”
  “嗯?”
  “如果能每天大声说三至五遍我爱你,那么效果将更加明显。这句,是你自己加的吧。”许倾玦不但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而且还很肯定的断言。
  沈清不服气:“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许倾玦微微勾起唇角。
  沈清狐疑地眯起眼,不敢肯定自己在他的脸上是否真看见了隐隐的得意之色。
  “我也是正确地引申了一下,不能否认的是专家说的很有道理。”她从毛毯里伸出手来,勾住他修长的手指。
  “嗯。”显然认为话题已经结束,许倾玦重新转过头,继续听新闻。
  沈清终于忍无可忍,“许倾玦,人家国外发生了什么关你什么事啊?”说完,她抢过遥控器,将声音调到最小。
  “不要听了,陪我说话。”
  “……你剥夺了我获取外界消息的机会。”虽是这样说,但许倾玦的脸上倒也没有不悦的神色。
  沈清听了,却心中一痛。捏了捏他的手,她低笑道:“还有我在嘛。以后我每天读报给你听。”说话间,她又重新调高了电视音量。
  许倾玦微微一笑,伸手揽过她的肩。而此时的沈清,也早已将之前执着讨论的表达爱意的方式丢到了脑后。
  新年临近,随着杂志周年纪念特刊的推出,杂志社内部决定举行一个小型派对来庆祝。
  沈清下班回家征寻意见:“你会不会陪我去?”
  许倾玦刚洗完澡,坐在床边问:“在哪里?”
  “酒吧包场玩一整夜。当然啦,我们可以去晃一圈意思一下就回来。”
  许倾玦考虑了一下,说:“好。”
  “太好了!”沈清凑着坐过去搂着他的腰,吸他身上的浴液香味,“你去了一定艳惊全场!”
  “……你把我当什么了。”许倾玦无奈苦笑。
  “夸你呢。”沈清窃笑,并不打算告诉他,他湿着头发穿浴袍的样子有多迷人。
  两天后,事实证明沈清的话无比正确,正确到连她自己都开始暗暗后悔不该让许倾玦在这里露面。
  从两人进场的那一刻起,沈清便硬生生地感到无数道花痴目光毫不避讳地射向她身旁的男人,并且久久不愿离开。第一次让她觉得,在许倾玦身上贴上私有标签是多么的有必要。
  拉着许倾玦在长沙发上坐下,沈清去取食物,很快身边便有既羡又妒的女同事挤过来。告诉她们许倾玦的身份时,她不免在心里暗自得意了一会。然而等到她端着两盘食物转身时,才发现那个果真“艳惊全场”的男人身边已经坐着一位搭讪者了。
  “这位先生,请问贵姓?”
  “……许。”
  “你是沈清的朋友?”
  “嗯。”
  “我和她是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
  “……”
  “许先生平时经常参加派对吗?”
  “不常。”
  “难怪以前没见过。那么许先生是做什么的?以前都没听沈清提起过你,你们关系很好吗?”
  “……”
  沈清端着盘子一直躲在一边暗自发笑,直到问到私人问题,而许倾玦的脸上已经显出一丝不耐烦时,她才轻步走上前,打断那位同事的连串发问。好在对方也算识趣,见她来了,便自动自发地起身让位然后离开。
  “吃东西。”沈清将盘子递过去。
  “怎么这么久?”许倾玦微微皱眉。
  “不好意思打断你们说话嘛。”沈清笑:“她是时尚版的记者,问题多一点是正常的。估计看你外表出众,所以来了兴趣。”
  她侧着头一边笑一边看许倾玦。他今天戴着墨镜出门,使得在这光线不明的酒吧里几乎没人发现他眼睛不便的事实。再加上一身黑衣,表情冷漠,气质和衣着恰恰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们走吧。”坐了一会,沈清牵住他的手。
  “好。”事实上许倾玦也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
  两人离开喧闹的派对,并肩慢步走在街边,高立的路灯发出清冷的光。初冬的夜晚,丝丝寒意从领口渗进来,沈清耸肩拉了拉衣襟。
  “冷吗?”许倾玦偏过头。
  “还好。”她笑,始终对他敏锐的感觉持惊异态度。
  “我们坐车回去。”
  “先走一段吧,就当散步。”
  “嗯。”许倾玦应着,握着她的手,放进风衣口袋中。

  14
  那一夜散步之后,一向可算是健康宝宝的沈清竟突然患上了感冒。最初几天,还只是打喷嚏流鼻水,到后来便演变成嗓子发炎,头晕目眩,鼻塞的情况令她不得不时时张嘴呼吸。
  坚持不肯去医院吊针,沈清将以前积攒下来的所有假期一次性用掉,换来半个多月的休假,于是她就成天窝在家里,定时吃药。
  一个礼拜后,病症减轻,沈清觉得太无聊,便偶尔跟着许倾玦一起去画廊打发时间。去的次数多了,她才知道,原来就算她从此不去工作,许倾玦赚来的钱也足够两人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时常光顾画廊的,大多是身价不菲并且出手阔绰的人,其中也不乏真正具有鉴赏能力的。
  某天中午,沈清见又有客人高价买走两幅画后,她拉着画廊的张经理,问:“上次那幅非卖品,我说很喜欢的,你还记不记得?”
  “当然。”张经理还记得那时沈清来店里买画未成后的失望表情。
  “现在它在哪呢?”来了几天,沈清一直没发现那幅画的踪影。
  “许先生说收起来,所以我把它放进后面的画室了。”
  “画室?”沈清好奇,“这里有画室么?我怎么不知道?”
  “其实现在叫贮藏室更合适。”张经理解释道:“从前是许先生专用的,但他已经很久没再进去过了。”
  沈清低头想了想,说:“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许倾玦的画室,或许是极少数与他的过去有联系的事物之一吧。
  沈清被带进画廊楼梯拐角下的一个小门内,十几平方的空间里,光线昏暗。
  经理拉开窗帘,沈清这才看见周围有一些被精心覆盖住妥善保存的画。而房间的一角,摆着一个画架,用白布蒙着。
  “许倾玦……他平时都不进来的吗?”沈清一边以手扫过画架前椅子上的细细灰尘,一边问。
  “嗯,大概有两三年了。”
  沈清突然觉得有些伤心,勉强回过头微笑说:“我们出去吧。”
  晚上回家,临睡前沈清突然侧过身勾住许倾玦的肩。
  “怎么了?”黑暗中,许倾玦转过头问。
  “突然想起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很早以前,你是不是说过要送我一幅画?”
  “嗯。”许倾玦想起,那天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大概也就是因为买画那件事,他才开始无法忽略这个能够轻而易举地理解他心情的女人的存在。
  “其他的我都不想要。”沈清支着下巴抬起身,借着朦胧的光线望着许倾玦,“我只喜欢第一眼看中的那幅。”
  许倾玦沉默了一下,才微微笑道:“这么执着?”
  “嗯。”沈清大力地点头。
  许倾玦睁开眼睛,低声开口:“你不想知道画中人是谁?”
  “……有原型吗?”沈清根本没想过这是他参照某人画的。
  “她是我母亲。”暗夜里,许倾玦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沈清一愣,突然想起当初看到画时的心情。还想再问些什么,才张了张嘴,就见许倾玦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睡吧。”一副明显不想多说的样子。
  沈清轻轻应了声,带着些许好奇和讶异,也侧身睡下。
  隔天一早,画由张经理亲自送来。
  沈清还穿着睡衣,抱着它跑到浴室门口,“你真的愿意送我?”
  许倾玦正在洗脸,“嗯。”
  “你什么时候告诉张经理的?都没见你打电话。”
  “当时你还没醒。”
  许倾玦从浴室里走出来,摸到她的手,拉她在床边坐下。
  “……谢谢你。”沈清笑道。
  坐在许倾玦身边,她低头仔细端详,发现直到现在,当初那份冲击她的隐隐伤感竟然仍旧存在。
  许倾玦说那是他的母亲。而那个连脸都看不清的女子,却在一片灰色之中,透出那样强烈的悲伤和萧索的气息。
  “……为什么?”她疑惑而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画这样一幅画?”
  许倾玦侧过脸,眉头不自禁地微蹙了一下。
  那天,在电梯里,沈清告诉他,她从中感到了孤独。
  也许正是这两个字,使得他对于尚算陌生人的她,少了一些排斥的意识。
  “因为,这就是我的母亲。”过了很久,许倾玦沉声说。
  一段属于富贵家庭的纠葛往事,一位曾经年轻并美丽过的女子的爱怨痴缠。沈清默默听着许倾玦的叙述,万万想不到,平时那样一份清冷的声音竟然也有一天会流转出哀伤和寂寥。
  “……我直到五岁那年才跟着母亲正式踏进许家的大门。”许倾玦坐在床沿,脸上是一贯的平静淡然,似乎对于私生子这样的身份并没有太多的在意。只有眉间的一抹恍惚,显出他正陷入回忆之中。
  “那个时候我父亲的第一个妻子,也就是曼林他们的母亲,生病去世。于是不久,我的母亲填补了空位。”他低眉,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微小弧度,继续说:“……一个女人,可以义无反顾地为她爱的人未婚生子,可是到头来,虽然终于能够名正言顺,但又不得不面对丈夫很快另结新欢的事实。因此,在接下去的十年中,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日复一日的等待。”
  ……
  冬季早晨的阳光有一部分照进屋内。沈清透过薄薄的淡黄色窗帘,望了望外面浮动着暖意的光亮,心底也慢慢生出一份悲哀。一个几乎能将爱情视作生命的传统女人,遇上爱人的背弃,这大概确实是最最可悲而无奈的事。
  “那么,你呢?”她紧了紧许倾玦的手,轻轻问:“当时你陪在她身边吗?”
  许倾玦点头,“直到我十五岁,她去世。然后,我就去了英国留学。”
  “所以,这也是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好的原因?”
  “这是其中的一部分。”许倾玦的语气回复了淡漠,“从小我们的关系就不算太好。他习惯左右子女们的兴趣和选择,而我,偏偏是最不顺从的一个。”
  “……因此,你大哥从商,而你作为许家的另一个儿子却去学了艺术?”
  “嗯。”而这,也是后来他被许家大家长经常怒斥之处。
  沈清无言地看着那张冷俊的侧脸。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即使是她——一个仅仅相识了半年的人,都能很容易地接受并理解许倾玦的选择和他的固执,可为什么为人父母的反而做不到呢?
  低下头,重新审视画中的女子,沈清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份意境能够被表达得如此透彻。那份孤独与悲伤,也许并不仅仅属于他的母亲。与至亲之间的无法宽恕和理解,应该也是令人心灰意冷的吧。
  “许倾玦”很久之后,沈清突然抬起头,正正式式地叫他的名字。
  侧过脸,暖黄色的阳光覆在黑色柔软的发梢上,许倾玦微微挑眉,等着后文。
  “我们作个约定好不好?”
  “什么约定?”
  “你和我,从今以后没有争吵,更不允许离弃。我们要永远守在一起,一直到……其中一方离开这个世界。”
  以一种郑重的语气一口气说完,沈清微微抬着脸,很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直到看见他神情一怔,然后抬起一只手摸索到她的脸颊……
  许倾玦闭了闭眼,手指在那光滑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一贯清冷的声音有些低迷:“你真的相信一份感情能坚守那么久?”
  “我保证我的能。”抬手按住他的手背,沈清微微笑道:“那么,你呢?”
  闭着眼静静沉默了一会,许倾玦才缓缓勾起淡色优美的薄唇,语气肯定:“我也能。”
  “这还差不多。”满意地点点头,沈清偎向他的胸前,隔着衣领在他颈边呼吸,一边轻快地说:“你知道吗?如果刚才你的回答是否定的,我绝对跟你没完。”
  “从今以后没有争吵,这是谁说的?”
  “……为什么你总能一字不差地记住我说过的某句话?”沈清又想起以前很多例子,早就不服气他有如此好的记忆力。
  “大概这就是有一失,必有一得。”许倾玦漫不经心地说。
  沈清趴在他怀里想了想,才半带犹豫地问:“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好笑,相识半年之久,她竟然直到今天才第一次亲口问出这个问题。并非是她不关心,而是之前想问时总有多多少少的顾忌,生怕许倾玦不愿往事重提。所以,她所了解的只是从许曼林口中得知少许。正好今天许倾玦主动回忆往事,并提起所谓得失问题,沈清便将心中疑问问了出来。
  “……我听曼林说,是车祸?”
  “嗯。”许倾玦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叙述:“三年前画展前夕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了交通意外,有淤血压住视神经。”
  “淤血?不能开刀吗?或者,等它自己散去?”沈清凭常识问。
  “能。”许倾玦顿了一下,“因为位置关键,无法等它自然散开。而当时手术成功的机率是10%”
  一成的把握?!沈情惊了惊,“那……你做了手术?”
  “嗯。”许倾玦点头。
  沈清皱眉,条件反射性的一句询问结果的问话硬生生地卡在嘴边。
  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
  手术失败,便是永久失明。虽然对于许倾玦的双眼是否看得见,沈清完全不在意。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却不禁狠狠一痛。
  “怎么了?”没听见她的声音,许倾玦摸了摸手边柔顺的长发。
  轻轻摇头,沈清将脸埋得更深,双手用力环着他清瘦的腰。
  从不相信永远的她,再一次,有了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强烈愿望。
  那天过后,还没结束休假的沈清仍旧常常跟着许倾玦一起去画廊。有时闲极无聊,她便向张经理要了画室的钥匙,一个人待在里面。原本的画架早已被她摆在采光良光的位置,连同高脚凳一起,已经恢复昔日干静的模样。几天之前,当她第一次被带进这里的时候,曾经动过要让许倾玦再次进来的念头。但是自从那天之后,她便不再这样打算。她知道,一个曾日日与色彩打交道的人,在他注定永久陷入黑暗后,还被强行拉来触摸彩色的世界,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15
  某天午后,许倾玦找不着沈清,只好摸索着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问张经理:“沈清去哪了?”
  “出去买东西了。”张经理刚送走一位客人,见他出来,转过头回答。
  许倾玦扶着门框点了点头。
  “许先生……哪里不舒服吗?”见门边的男子脸色微微苍白,眉心轻蹙,张经理立刻走上前去询问。
  “没事。”忍着发作了一中午的太阳穴上的抽痛,许倾玦淡淡地开口。
  正当他准备转身沿原路返回时,侧方画廊门口的台阶处传来脚步声。
  “不是沈小姐。”见许倾玦停了下来下意识地侧着脸听声音,张经理在他身边轻轻说了句。
  “……嗯。”许倾玦也听出脚步声并不属于沈清,于是重新回到办公室,将门虚掩上。
  然而,五分钟后,张经理来敲门,语气有些为难:“刚才的客人想买画。”
  放下抵在眉心的手,许倾玦抬头朝向声音的方向,“……有什么问题么?”
  “可是他看中的那幅……是沈小姐画的。”张经理哭笑不得地说。
  前两天,沈清一时兴起买来墨水和宣纸,在画室里折腾了一下午,然后得意洋洋地向她展示成果——一幅非常简单的国画。画中是一株兰花,以及两三只小虫,手法虽专业,但也完全是消遣之作。当时沈清自我欣赏完之后便将画挂在角落的位置,并且叮嘱她不要告诉许倾玦。却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人看中了它,让她报价。
  “……沈小姐没回来,我不好替她作主,所以来问你。”
  许倾玦抬了抬眉,沈清什么时候画了画他竟全然不知!摸到一旁的手杖,他站起来:“带我过去。”
  两人刚走到外面,那幅画前却不知何时已经多站了一个人。一道低柔而轻快的女声从斜前方传到许倾玦的耳中:“……你打算出多少钱?”
  削薄的唇微微动了动,他寻着声音的方向往前走。
  “你是这里的老板?”站在画前的男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眼前面容清新柔和的女人。这个女人一分钟前拎着大袋东西进门,在得知他的来意后,脸上立刻现出奇怪的神情,并且一开口便是问他能出多少钱。
  “虽然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但一般的画廊不都应该是主人开价吗?”看着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他好心情地问。
  “因为这幅特殊!”沈清仰着头,在被打量的同时也毫不客气地用目光上下扫描这个衣着不菲的年轻男人。这里全是名家画作,而他偏偏对她这个业余“画家”的普通作品感兴趣,这该是多么诡异的鉴赏力!
  “……哦?怎么特殊了?”
  沈清盯着那两道微微上扬的眉,动了动唇刚想说话,身后却传来一道略微清冷的声音:“那幅,不卖。”
  立刻转头看向身后挺拔英俊的男人,沈清很自然地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同时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怎么这也成了非卖品了?我还想看看它能值多少钱呢!”
  许倾玦的脸上隐隐露出无奈的神色,他微低下头,语气却很坚决:“我说不卖就不卖。”
  沈清不禁瞪着眼睛。怎么他也会有霸道不讲理的时候?
  “看来你才是这里的老板?”江云逸微微一笑,同时眼光扫向沈清。他发现这个女人无论作出什么表情都异常的迷人。
  许倾玦点点头,一面不着痕迹地按住那只正用指力在自己胳膊上表达不满的手。
  “看来你做不了主了。”江云逸看向沈清,表情有些惋惜。
  瞟了身边面无表情的男人一眼,沈清反而来了兴致:“你真喜欢这幅画吗?觉得它哪里好?”
  “呃……”托着下巴想了想,江云逸回答得煞有介事:“我喜欢它够简单,够质朴。”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张经理轻笑了一声,转头去看身边两人。发现一个笑魇如花,连连点头,而另一个的表情却明显带了点冷意。
  沈清对于身边人的变化倒好像全不在意,只是笑嘻嘻地说:“还算有眼光!”
  “那么,到底卖不卖呢?”江云逸瞟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许倾玦,继续问沈清。
  “……卖!”
  “不卖!”强硬的回绝从沈清头顶飘来。
  “许倾玦!”沈清晃着他的手臂叫道。一抬头,却发现他微抿着唇,脸色明显有些苍白。
  “张经理,请你继续招呼客人。”许倾玦转头吩咐了一句后,便握住那只柔软的手,不容商量地将一直和自己作对的女人带回办公室。
  关上门,许倾玦在单人沙发里坐下,沈清则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
  “你今天很反常哦。”她怀疑地看着他。
  “……”许倾玦微闭上眼睛,揽住她的腰。也许是刚才拖着她行动急了些,坐下来之后立刻感到一阵眩晕。
  “怎么?不舒服吗?”眼尖地发现有些不对劲,沈清伸手抚上他不自觉蹙着的眉心。
  握着她的手,许倾玦摇了摇头。
  “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卖掉那幅画?挂在那里好几天,好歹有人欣赏它诶!”沈清喜滋滋地说。
  许倾玦的手紧了紧,“……我还没问你,什么时候画了画我却不知道?”
  沈清心虚地笑:“……一时无聊,画着玩的。”
  “在画室里画的?”
  “……嗯。”
  许倾玦听了沉默不语。
  “……喂,生气了?”沈清拉拉他的袖子。
  “为什么生气?”
  “因为……我擅自用你的画室,一直没告诉过你。”
  “不会。”许倾玦睁开眼,微微勾起唇角,“你想用的时候用就是了。”
  看着那双漆黑、漂亮却毫无神采的眼睛,沈清点点头却不说话。
  过了一会,她将头枕在许倾玦的颈边,呼吸来自于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
  许倾玦揽着她的肩突然说:“那幅画不准卖,因为我要了。”
  “……”沈清一挑眉,低声笑着点头。
  晚上回到家,许倾玦听完沈清的描述后,修长的手指在画框玻璃上划过,缓声道:“……确实够简洁。”
  沈清轻拍他的手,微嗔:“你取笑我!”
  “哪有?”许倾玦侧过脸来,“今天那人这样说的时候,你不是很高兴吗?”
  “人家说得诚恳!”
  “我也是诚心诚意的。”那张英俊的脸果真一本正经。
  沈清撇嘴,也不和他争。也许是自己心底在作祟,毕竟男朋友曾是专职画家,所以总觉得自己这是在班门弄斧。
  “我去把它挂起来。”她从许倾玦的腿上跳下来。
  客厅?书房?……还是卧室?
  选了半天,沈清最终依着许倾玦的意思,将这幅和他恋爱后的“处女作”挂在了卧室床头的位置。
  也许是因为有人朝夕相伴,这个寒冷的冬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结束得早。
  开春后,杂志社里的工作逐渐忙了起来。沈清也被派去专门负责一个新开的名为“艺术长廊”的新栏目。
  “看来,被老板器重也不件好事。”晚上洗完澡,她爬上床嘟囔。
  许倾玦放下盲文书,转头问:“为什么?”
  “因为是新专栏,人手又不够,现在几乎把我一人当三人使。”
  “很累吗?你也别太勉强。”
  “……当然累啦。”打了个哈欠,沈清侧身躺下闭上眼睛,昏昏欲睡,“……也许,忙完这阵子就好了……”
  “……睡吧。”许倾玦摸到被角,替她拉至肩上盖好。
  沈清动了动,为自己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很快便进入沉沉睡梦之中。
  第二天清早,恢复元气的沈清又精神抖擞地出门去了。
  如今身兼数职的她不得不为了新专栏而亲自去和某些从事艺术行业的人物打交道。而这次最诡异的是,对方和她约定见面的地点竟是在——医院。
  那里恰好是林媚工作的地方,于是沈清熟门熟路地立刻找到了六楼高级病房区专设给等待探望病人的家属的公众休息室。这时探病时间已经开放,因此当她推门进去时,诺大的休息室里就只有一个男人面窗而立。
  “嗨!沈小姐!”
  当那个男人闻声转过头来打招呼时,沈清不禁愣了愣。
  “……怎么是你?”她微微惊愕。
  “你还记得我?”对方满意地微笑。
  沈清点头,一边问:“你是江云逸先生?”
  “没错。”江云逸优雅地耸了耸肩,“沈小姐最近可有新作?”
  沈清看着那张始终带着微笑的年轻的脸,不得不感叹世界之小——近年在画坛迅速崛起的风云人物,竟会是一个月前想要买下她的画的人。
  “为什么约在这里?”坐下来正式进行工作沟通之前,沈清禁不住问。
  难道所谓搞艺术的,都要有那么一点特立独行才好?那么,不知道许倾玦当初的拒人千里是不是也能算在其中。
  “早上恰好来这看一个朋友。”在这种环境里,江云逸倒是很自在地跷脚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笑道:“而我这个人又很懒,实在不愿到处跑。反正这里也不错,安静,没人打扰。”
  沈清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告诉他,对于医院这种地方,她似乎生来就是有点洁癖的。从包里翻出录音机,开始进入正题。
  所幸接下来一切都很顺利,短暂采访之后,两人约定改天再去江云逸的画室拍些提供给专栏的照片。很快,这场会面就算完满结束了。
  两人一同坐电梯下楼时,沈清正想着要不要顺便去林媚的办公室打个招呼时,穿着大白褂的女人就已经站在了电梯外。
  “咦?沈清?”一进电梯,林媚的目光在对面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笑问:“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和他?”沈清怔忡地指了指,“……你认识他?”
  “林媚就是我今天来看的朋友。”一旁的江云逸侧身说。
  “他是我以前在外地学术交流时偶然一次认识的。”晚上,两个女人约出来吃饭时,林媚说。
  沈清摇头笑:“还真是巧。”
  “嗯,我也没想到啊。”
  过了一会,林媚又突然提醒:“他可是名符其实的花花公子,你小心了!”
  “说到哪去了?只不过是作个采访,哪会那么复杂!”沈清不以为意。
  “这只是作为好友例行的善意的提醒。毕竟,他的魅力我也是见识过的。”
  “动心了?”沈清立刻摆出八卦状。
  林媚舀了勺布丁塞入口中,摆手:“我只爱专一的男人,你知道的。”
  沈清耸肩一笑。那位江先生的魅力如何她不清楚,她只知道家里那位许少爷只消轻轻一个皱眉就足以将人迷得神魂颠倒了。因此,再多几个江云逸,对她来说都无任何妨碍。
  但是回到家后,她仍将林媚的话转述了一遍。
  “怎么办?我现在要接触一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诶!”她隔着浴室门大声说。
  “刷”的,门开了。许倾玦穿着白色的浴泡走出来,发丝濡湿。
  “多有吸引力?”伸手揽住她的肩,他好心情地陪她玩。
  “嗯……高大,英俊,年轻,多金,出手阔绰,会甜言蜜语,体贴入微……”沈清将能想到的形容词一鼓脑全用上了。
  许倾玦听了,坐在床边想了想,才一脸认真地转头说:“除去后面两项,其他的好像是在说我。”
  沈清哈哈大笑,扯住他的衣领,呲牙咧嘴地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知羞耻啊?”
  “我实事求是。”许倾玦也微微勾起唇角。
  “那人家也比你多两样呢!你就不担心我红杏出墙?”
  “不会。”许倾玦肯定地摇头。
  沈清转身跨坐在他腿上,扳住他的肩,问:“看样子你是吃定我了?”
  “彼此彼此。”
  说完,许倾玦摸索到那张温暖的唇,轻轻印上一吻。

  16
  两天后,沈清在江云逸的私人画室内取得了很多独家资料。在进行了一番有关艺术见解的闲聊后,直到此时,勉强能算作半个懂行人士的沈清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在画坛中的咄咄锋芒以及特立张扬,是绝对有其存在的理由的。
  从画室出来,已经接近傍晚。沈清收拾好大大的拎包,打算告辞。
  “你要去哪?我送你。”江云逸拈了拈手中的车钥匙。
  沈清摇头:“不用了。”
  路边整排高大直立的柱式街灯在规定的时间统一亮起,迅速驱走了原本因太阳下山而袭来的灰蒙。
  沈清走到人行道旁,向侧方探头寻找计程车。
  “……要不然,干脆一起吃晚饭?”后面又传来清朗的声音。
  沈清转头看了看跟上来的男人,仍旧摇头。
  早春的傍晚,江云逸却只穿着件薄薄的半长风衣,里面是墨绿色衬衫。他双手插进裤子口袋,状似好奇地盯着一脸拒绝的沈清:“和我接触会很勉强你吗?”
  “什么?”沈清回头,恰好错过对面一辆迅速驶过的空车,不禁跺了跺脚,嗤笑一声:“敏感算是艺术家的必备品质么?”
  江云逸习惯性地耸肩:“那么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邀请?”
  沈清想了想,实话实说:“……我只愿和非常熟悉的人一起吃饭。”这也曾被林媚引为怪癖。
  “哦?”江云逸似信非信地挑眉。
  沈清看了看手表,不想再和他瞎扯下去,于是转过头,耐心十足地等车。
  然而仅仅几秒钟过后,身后又传来江云逸的声音:“我觉得你很特别。”
  下意识地扯了扯唇角,沈清觉得十分好笑,仿佛回到大学时代——那时的男生常常用这样的开场白追求心仪的女生。
  “是夸奖吗?”她笑问。
  “是提示。”
  “提示什么?”
  微风中,俊逸的脸上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我对你有好感。”
  沈清突然想起几天前林媚说过的话,在心底暗笑。她偏头想了想,问:“我们见过几次?”
  “加上今天,三次。”
  “才三次而已!”沈清加重了语调提醒。
  江云逸满不在乎地反问:“感情和时间的长短有必然的关系吗?”
  沈清微微一愣。想到自己也仅仅是在和许倾玦接触了几次之后,便开始不自觉地关心他。因此,一时间她有些语塞,不知该不该反驳。
  江云逸继续说:“好像自从那次买画时开始,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你。”那一天的沈清,言语动作以及笑容似乎都恰好击中了江云逸的某根感情神经。
  ……一见钟情?!实在不能相信,沈清有些无力地长出了口气。幸好这时终于有计程车缓缓靠边停了下来,她二话不说钻进车内。车子启动滑出一米左右,她又突然叫司机停下。
  摇下车窗,回头见江云逸仍站在原地,风吹动他额前黑色的发丝,脸上仍是一派轻松散漫的神情。沈清垂睫想了想,才挥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怎么?决定接受我的好感了?”江云逸凑到跟前。
  “不是。”沈清的头摇得无比坚决,同时举起左手,动了动手指,说:“看见了?我已经订婚了。”
  纤细的中指上,套着一只亮闪闪的单戒。
  “……所以,我们不可能的。”说完,给出一个抱歉又惋惜的笑容,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沈清立刻摆摆手吩咐司机开车。
  当窗外的景物开始向后移动时,沈清转动那只前段时间和林媚一同逛街时纯粹买来好玩的纯银戒指,发觉刚才宣称自己已经订婚的感觉,竟是那么的好!虽然是假的,但她已经忽然之间爱上了这种强烈排他的归属感。
  或许,回去真该和许倾玦提议提议!沈清暗想。
  可车还开在途中,许曼林的电话却突然而至。接了电话后,沈清变了脸色,急忙吩咐了一句,车子很快改道往另一个方向驶去。
  沈清赶到许家名下众多产业之一——市内最大的私人医院,在总服务台报了姓名,立刻被引到专用电梯直接上至顶楼专属病房。许曼林站在走廊里,见到她,快步迎了上来。
  “怎么回事?”沈清问。当时车里信号不好,许曼林也没解释得太清楚,只说让她赶来医院。
  “没事。”握了握她的手,许曼林拉她在长椅上坐下,“是我们家老爷子手术开刀,原本备好的血浆临时被一个的病人用了,偏偏我的血型不合,所以只好找二哥抽血。”
  听到“没事”两个字,沈清才松了口气。再听了许曼林的解释,这才想起许倾玦的画廊恰好离这里极近。
  “许倾玦他人呢?”她问。
  许曼林的脸色有些不好,指了指:“……抽了400CC,现在正在里面休息。”
  沈清微微皱眉,知道抽这么多的血对于许倾玦来说意味着什么。咬了咬唇,她又问:“老爷子什么病?”虽然好几个月没见,但以前看他似乎一直很健康。
  “肝里有肿瘤。”许曼林垂头,语气低沉。
  沈清一惊:“恶性?”
  许曼林点头,“上星期检查发现的。”
  “手术结果如何?”
  “暂时算是成功。”但这种事,谁又能保证从此后一直无碍?
  “……你进去看看二哥吧。”许曼林抬头说。
  沈清拍拍她的手,站起来,走向右边的病房。临进门前,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她转头问:“他是后来才赶来的?还是……”
  “手术前我通知他,手术开始不久他就到了。”
  沈清微微点头。原来许倾玦一直陪在这里,而非需要献血时才被迫赶来。
  半躺在柔软的床上,许倾玦听见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微皱了皱眉,他将脸慢慢转过去,问:“谁?”
  一阵很轻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手上袭来熟悉的温度,他睁开眼睛道:“你来了。”
  “嗯。好点没有?”
  “ 我没事。”虽然头晕得厉害,许倾玦仍微勾起唇角。
  没事!没事!估计这是自从相识以来他说过的最多的两个字吧!沈清有些无奈地盯着那张苍白英俊的脸,重重地捏了那只微凉的手以示不满。
  “现在什么时候了?”
  “六点过五分。”
  床上的人不安分地动了动,沈清轻按住他的肩,“你要干嘛?”
  许倾玦的动作一顿,随即偏过头去,微闭上眼,淡色薄唇习惯性地抿着。半晌后才低声开口问:“……手术结束了?”
  “嗯。”沈清了然,微微一笑,“已经没事了。”
  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许倾玦重新平静地躺在病床上,浓密的长睫毛下,漆黑的眼眸静如深海。
  这个过于压抑情感的男人!沈清摇头笑了笑,为他拉好被子,“你先躺着,我出去一下。”
  二十分钟后,病房门被怀抱着三大包吃穿用品的女人重新推开。
  “……不吃怎么行!”沈清气喘吁吁地插着腰怒视床上固执的男人。
  为了带回温热的牛奶,她赶回来的速度几乎可以媲美竞走运动员!而他大少爷却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地无视她的一番心血?!
  “抽了血之后要喝牛奶,这是常识!不喝不行!”她再次坚持。
  可是床上的人似乎比她更坚持,依旧淡淡地摇头。
  深深吸了口气,沈清自知比执拗大概没人比得过眼前的男人,只好缓下声来:“给我个理由总行吧。”
  略失血色的薄唇动了动:“我从小就不喝。”
  “从小就挑食,居然到现在还不改!”沈清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囔。
  “我不喜欢它的味道。”说话的同时,许倾玦竟真的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就像那种厌恶是由心而生无法克制的。
  沈清微张着唇瞪着他孩子的表情好一会,才不得不摇头叹气。
  “可是我抱着那么重的东西,又特意走了那么远的路帮你买来,你一句不喜欢就算了?”
  许倾玦闭了闭眼,“你想怎么样?”通常这种时候,对于沈清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也能猜到八九分。
  果然。“……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作补偿。”
  “为什么是两个?”许倾玦发现她似乎越来越会趁势占便宜。
  沈清回答得理所当然:“一个是体力的补偿;另一个是心血的补偿。”
  动了动好看的眉,许倾玦不得不点头应允。
  “好!首先,你得吃光我买的粥。”
  “你还买了粥?”
  “我订的,十分钟后送到。”
  许倾玦突然感到有些无力——她居然还订了外卖?!那么刚才她自称采购了几大包很重的那些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不吃不行!”沈清补充了一句,才继续说:“第二件事,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住一晚。”
  “住在这里?”
  “对啊。我连睡衣都买好了。”
  “为什么?你一向不喜欢医院的。”许倾玦直觉感到有古怪。
  “你答应我的,是不是想赖账?”沈清踢开两袋买给自己的零食和装着睡衣及洗漱用品的大袋子,直接凑到床前阴恻恻地问。
  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许倾玦并不想又再因此换回两个或者更多的补偿条件,只好回答:“……没想赖。”
  “聪明!”由衷地赞了一声,沈清这才哼着轻松的小调拎着袋子转进浴室。
  虽然不习惯在医院过夜,但为了明天一早这对父子的见面,忍一忍又有何妨?

  17
  隔天清晨,沈清是窝在许倾玦的怀里醒来的。稍稍动了动身子,一抬头她才发现身旁的人似乎已经醒了很久了。
  “醒了?”许倾玦的头微微侧过来,漆黑漂亮的眼睛正迎上从窗外射入的淡金色的阳光。
  沈清睁开尚且迷蒙的睡眼,“嗯”了一声。
  十分钟后,她趴在床头,看着正在穿衣的许倾玦状似无意地问:“我们要不要去隔壁看看?”希望许老爷子已经醒来能够见客。
  正扣着衣扣的修长手指一顿,“这才是你坚持住下来的原因?”虽说是问句,但语气间透出确定。
  沈清讪笑,没料到许倾玦竟像是早已猜到她的把戏。她从床上弹起来,溜下地,从背后抱住他清瘦的腰,半带撒娇地低问:“你不怪我多管闲事吧?”
  探手摸到只穿着单薄睡衣的手臂,许倾玦微一皱眉:“先把衣服穿上。”
  沈清抬头,视线直接掠过他黑色的发丝落在那淡漠英俊的侧脸上,同时用赤着的脚去轻踢他的脚踝:“那等我换好衣服,我们就去看他?”
  许倾玦眼睫微动,不答话。
  沈清又说:“有些变故总是来得太突然。现在不珍惜,恐怕日后会后悔。”说话的同时,她略微收紧了手臂。
  感受到腰间的力量,许倾玦沉默了许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许曼林整夜陪护,直到许倾玦进了病房后,她才退出来,然后便被沈清拉着一同坐在楼下餐厅里喝咖啡。
  “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沈清说。
  许曼却还是不太放心。毕竟一言不和摔门而去,这是这对父子长久以来的相处模式。而如今,这两人的身体状况都由不得这种事再发生。
  看着一派轻松正饮着蓝山的沈清,她不禁问:“万一他们还像以前一样怎么办?老爷子才刚动完手术,不能激动。”
  “没事的。”沈清微微笑道。她相信,既然是许倾玦答应了主动去见他,那么结果便一定不会太糟。
  记得上一次,许老爷子曾说终有一天会有事找她帮忙,现在想来,大概就是指的他们父子的心结了。虽然她对于他年轻时对待感情的态度不能认同,但她更不希望将来的某一天,许倾玦会因为过于执着那些往事而留下或多或少的遗憾。因此,今天她也算是主动还了当初那“一杯好茶的人情”了。
  沈清一边喝着至爱蓝山,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风景打发时间,突然听见对面的许曼林说:“沈清,我有没有说过,你和二哥之间总像有着很深的默契。”
  “……呵,大概吧。”她微笑。
  “真希望你们能长长久久。”许曼林真诚地说。
  沈清的心突然微微一紧。明明是一个很好的词,一个很美的祝福,同时这也是她的希冀,然而此时此刻却让她莫名有些恍惚。
  或许是愿望太过美好,所以才会令人有无法实现的不安吧!她在心底替自己解释。
  等到早餐结束,已是半个小时后。两人重新回到顶层等了一会,病房门便被打开。许倾玦神色平静地走出来,果然没有许曼林事前担心的情况出现。她颇为讶异地转头看沈清,毕竟二十多年来这样和平的局面还是第一次出现。沈清则挑眉笑了笑,然后走到许倾玦身边,挽住他的手。
  “我们回家。”什么也没问,她只是轻快地拖着他,去乘电梯。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银色金属门后,许曼林才轻步走进病房。病床上的老人,手术过后显得明显憔悴,正望着窗外出神。
  “爸……”许曼林叫了声。
  许展飞回过神,对她招了招手。
  许曼林坐到床边,然后听见记忆中一向威严骄傲从不轻易认错的父亲低声说:“……我对不起你们的母亲。”
  静静地坐着,许曼林没说话。母亲病逝时,她还太小,并不了解大人之间的感情纠葛。
  “还有倾玦的母亲……我也对不起她。”许展飞叹了口气,头一次以自责的语气谈及他与许倾玦的关系,“过去种种,其实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许曼林看着他,轻声问:“那刚才……你们谈得怎么样?”
  病床上的许展飞突然微微一笑,眼中的光采已表明了此刻的轻松心情。他并没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发觉倾玦他变了么?”
  许曼林一怔,随即点头。那种变化虽然微小,但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许展飞重新望向窗外,许久才缓缓道:“替我向沈清说声谢谢。”
  此时,春天的阳光已显得格外温暖明亮。许曼林看着窗户旁隐约可见的金色光线,会意地点头。
  ——沈清,便是照亮许倾玦生活的一束特殊的阳光吧。
  几天后,沈清接到许曼林的电话。两人闲聊一阵后,许曼林传达了许展飞的谢意,沈清听了只是笑笑,并且约定过两天去医院探望。挂了电话后,她又得知上期杂志办得十分成功,关于江云逸的独家采访,也收到了不错的回应。一时之间,工作生活一切一切都变得万分顺利。沈清心情大好,下了班便和许倾玦约在市中心一家新开的希腊餐厅吃晚饭。等到两人结束晚餐,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牵着手从餐厅出来,沈清配合着许倾玦的步伐,走得很慢。正值最热闹的时候,中心广场和两旁的街道来往穿梭着外出购物和散步的人们。两人随着拥挤的人流走了几十米后,沈清便眼尖地发现街道拐角处一个小小的地摊上摆着许多各种款式的藏银尾戒。自从十七岁起,她就开始爱上收集戒指,这次她当然地拉着许倾玦走过去。地摊前已围着五六个年轻女孩,正和老板讨价还价得不亦乐乎。
  沈清拉了拉许倾玦的手,“等我一小会。”
  “嗯。”
  沈清半弯下腰来,用空出的一只手拣出一枚雕刻繁复花纹的尾戒。
  “35块一只,不还价啦!”周围很吵,因此对面老板不得不大声叫道。
  “……这位小姐可以试试,这只戒指很配你的。”他又对沈清说。
  “好啊。”笑了笑,沈清无意识地松开了一直握着许倾玦的手,将那枚一眼看中的戒指套在小指上。
  这边,指间无预兆地一空,使得许倾玦不禁微怔了一下。稍稍探出手去,却只能触到一团空气。
  处在十字路口的转角,身侧不断有人走过,带着纷繁的谈笑声,侧前方仍旧是那一群女孩叽叽喳喳还价的声音。许倾玦知道沈清此刻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却碍于人多无法随意地伸手去摸索,况且,站在大街上叫她的名字,也是一件尴尬的事。于是,他也只是静静地定在原地等着。
  等沈清选好戒指准备付钱时,才想起她的钱包在许倾玦的口袋里。
  “你……”她一边站起来一边转过头说话,却意外地发现站在她身后的是一对年轻男女!
  而她要找的人,此刻正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立于路灯下,身边是来往的行人。虽然神色难得的僵硬,但站立的身影却显得无比耐心和坚定。
  沈清几乎要拍着脑门大骂自己糊涂——刚才似乎没打一声招呼便自顾自地钻进人堆里去了!顾不得说什么,她分开拥挤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凑到许倾玦身前。
  晃了晃他的袖子,“……我来了。”一句话说得极心虚。
  “你的钱包。”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许倾玦动了动眉,抽出之前插在口袋中的手,将钱包递过去。
  沈清连连摇头:“不买了。”都怪那些破铜烂铁!
  “那走吧。”许倾玦主动执起她的手。
  回家的路上,沈清不时低头窃笑。
  “你在高兴什么?”
  “……没事。”
  许倾玦眉峰微挑:“见我难堪,你这么开心?”
  “当然不是!”当时见他被挤在人流中的样子,她不知多难受呢。
  “那你在笑什么?”
  “呃……我本以为你会生气。”
  “嗯?”
  “以为你一气之下会一走了之,不理我了。”沈清的声音很低哀。
  “……不会的。”许倾玦淡淡地说。
  “现在我知道了啊!”语调一转,带着明显的喜悦,沈清将头靠在他的胳膊边,笑道:“看见你会一直站在那里等我,真的很高兴。”
  这点小事就值得她笑了整整一路么?在许倾玦看来,在被她突然之间松开了手后,站在原地等她不过是他最直觉也最自然的反应罢了。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只有沈清自己知道,当她转过头看见人潮涌动中等待着她的许倾玦时,那一瞬间心底有着怎样的震动。
  晚上睡觉时,她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趴在许倾玦的胸前,她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我们结婚吧。”
  话没想仔细便冲出了口。在明显感到身旁的人身体一僵后,沈清也立刻弹起来,愣愣地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她打开床头灯,看着许倾玦的脸。突然想到如果被拒绝,应该会比较尴尬吧!
  许倾玦睁开眼睛,也坐起来,薄唇微微抿着,从表情中很难看出答案。沈清生怕他用平常惯用的冷淡语调回绝她,刚摆了摆手想说刚才没考虑清楚不能作数,好为自己找个台阶下时,便看见许倾玦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你!什么时候买的?”沈清盯着平摊在他掌中的黑色丝绒盒子,里面一颗异常精致的钻戒在灯光下熠熠流光。
  “昨天,曼林替我挑的。”
  沈清又再确认:“……这算是结婚戒指?”
  许倾玦疑惑:“有什么不妥吗?”
  “那倒没有。”沈清凑上前,眯起眼,“我只是想问,如果今天我不说,你原本打算什么时候拿出来?”
  许倾玦略想了想,说:“今天。”
  “骗人!”
  “真的。”
  沈清看看钟,冷哼:“难道你是打算趁我睡着以后才说?”
  许倾玦一时无语。他确实是打算在今天提出结婚的,但万万没想到沈清竟鬼使神差地早了他一步。时间上这样凑巧,也难怪她不相信。
  看在那只钻戒足够精致优雅的份上,沈清也不想多做纠缠。于是推了推他,说:“那你快点完成未做完的程序。”
  “什么程序?”
  “求婚啊!”女人们心仪的梦幻场景之一。对她这个还算爱慕虚荣的女人来说,形式不能免!
  “没必要了。”许倾玦取下钻戒,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准确地捉住她的手,摸到无名指。
  “喂!”眼睁睁看着他迅速地将戒指套牢在自己的手指上,沈清抗议:“哪有这样的!不求婚我就不结了!”
  “原本我是想求的。”许倾玦微微勾起唇角,“……但是被你占先了。”
  “什么?……我哪有?”沈清努力回忆,自己也不过说了句“我们结婚吧”。难道,这也算?
  “你决定主动,我不反对。”
  “我……”
  沈清看着许倾玦闲适地靠在床头,闭起眼睛显然一副不想再和她争论的样子,不禁狠狠咬牙。
  没有红酒鲜花,没有小提琴也没有单膝跪地海誓山盟,只是硬生生被套上戒指……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期望这个男人能有多正统浪漫的举动。
  第二天是阴天,可下午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沈清却觉得天地之间一片清明。她不是慢性子,却也是第一次如此之快地做下一个决定而后立刻实施。想到从今往后自己便多了一重身份,她在路上直接给林媚打电话。
  “死丫头!”电话里传出咆哮声,“为什么早没和我说?”
  “昨晚才决定的嘛。”
  “那可真算得上雷厉风行啊……”林媚转了语调,调笑道:“许大帅哥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把你拐进门?”
  沈清瘪嘴轻笑,一边转头看身侧的男人。事实上,她也急不可待地想要为自己冠上许姓呢。
  “什么时候办酒?伴娘的位置没人和我抢吧!”林媚大声嚷嚷。
  “……喂。”沈清抬头,手肘抵了抵许倾玦的胳膊,“林媚问我们什么时候请客呢。”
  许倾玦侧过头,“随你的意思。”
  “过段时间吧。”沈清对着电话说。其实她是想到,许展飞才做完手术,希望能等他身体复元后也请他来参加。
  挂了电话后,她深深吸了口清冽的空气,觉得通体舒畅。
  最终,婚礼的时间定在三周以后。婚纱礼服相关事宜,全都交给许曼林以专业眼光去操办。然而原本安心等着做新嫁娘的沈清,却在接到一通意外的长途电话后,心情迅速低落。
  当晚,当许倾玦回到家里时,发现屋里出乎寻常的安静。
  “沈清?”他试探地叫了声。
  很快,沙发方向传来一声极低的轻应。
  “怎么了?”察觉到异样,他走过去,首先摸到她单薄的肩膀,随即却发现她似乎正抱着膝,身体微微颤抖。
  “……发生了什么事?”许倾玦心头一紧。沈清这副模样,还是第一次。
  吸了吸鼻子,顺势将头靠向许倾玦的胸前,沈清好半晌才低声说:“我的一个亲人去世了。”
  “是谁?”许倾玦记得她曾说过,她的父母很早就离异了,并且在几年前相继去世,如今只有一个继母生活在国外。
  “是宁姨,在伦敦家里突发脑溢血。”
  果然是她的继母,并且是从小就对她极好的一个女人。
  “我本来想就这两天通知她婚礼的事,如果她愿意,真的很希望她也能回来参加的……”她早已将宁姨看作家里人,期盼她能代替去世的父母来看她出嫁。却没想到……
  许倾玦加重了力道揽住沈清的肩,问:“那么,需要去参加葬礼么?”
  “嗯。”怀里的人点点头,“她没有孩子,我必须要去。”
  “我陪你。”许倾玦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忽然发觉,此刻的沈清前所未有的脆弱。
  “不要。”沈清摇头,“这边准备婚礼也够忙的。再说,许伯父最近也打算让你帮忙接手公司的事,有那么多东西要熟悉,你怎么走得开?”
  自从那次医院长谈后,或许是许展飞发觉身体确实不行,而许君文又在国外,所以有意劝说许倾玦和许曼林共同帮忙打理国内的公司。
  “我没事的。只去几天,葬礼过后我就回来。”
  末了,她又说:“……现在我更加深刻地理解到,应该珍惜现有的时光。所以,你也别太违背伯父的意思了,毕竟他年纪那么大,又刚刚动过手术……”
  “嗯。”许倾玦应了声。他又何尝不理解呢?否则,他早已会像年少时那样,对于许展飞的意图置若罔闻。
  “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他放柔了声音道。
  “好。”
  第二天,沈清拎着简单的行李,站在了国际机场。许倾玦因为要参加临时股东会议,所以由许曼林代替他送行。
  “到了来电话。”通关前,许曼林抱了抱沈清。
  “嗯。最多一个星期我就回来。”
  “我会准备好最美的婚纱等你。”许曼林笑道。
  当飞机冲上云宵时,许曼林万万没有想到,婚纱没派上用场。再次见到沈清,竟会是在一年之后。

  18
  五月伦敦的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味道。许曼林开车从停车场里出来正要驶入大道,却在无意间瞥见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顾不得太多,她从车上跳下来,远远地冲着那群正要穿过马路的行人喊了一声。
  清亮的声音加上异国语言,使得周围不少伦敦市民驻足而视,而同一时间,远处混在人群之中的东方女子也停住脚步,微微一愣后,转过头。
  轻风带动烫卷了的发丝掠过光洁的脸颊,那双眼睛仍旧清澈明亮……许曼林停在原地好一会,才再一次轻声唤了句:“……沈清。”
  相隔一年才重新见面的两人坐在街心广场的石凳上。
  “你真的好狠……竟然一消失就是一年多。”如果不是真实发生,许曼林永远也想不到一贯温暖的女子竟然也会有如此作风。
  沈清微垂视线盯着地面,并不说话。和她在异国偶遇,本就是个意外。只是如今经她提醒才发觉,自己居然已经离开许倾玦一年有余。
  “当初国内一切都准备就绪,可你却只用一通国际长途就取消了婚礼,并且不肯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对不起。”沈清摇头。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作法有多么突兀和伤人,只不过,如果愿意,她早就会说出她的理由了。
  许曼林叹气,突然转了话题:“你知不知道,二哥也在这里。”
  闻言身体微微一震,沈清迅速看向她,心头掠过些许涩涩的疼痛。
  “……最初两个月他用尽一切办法找你,却始终没有你的消息。后来他主动要求调派英国,我猜也是因为你的缘故。”尽管满心疑惑,但许曼林也不急于追问。只是提到许倾玦时,她仍不免心惊,因为二十多年来她从没见过他如此执着于某事而近乎疯狂。特别是沈清离开后,他在不知不觉中的一些变化……
  为了她?调派英国?沈清闭上眼,想起那张淡漠的脸,想笑,却又扯不动嘴角。过了半晌,她才说:“他住哪?能带我去看看他的屋子吗?”
  沈清要看的是许倾玦的屋子,而非他本人,这更使得许曼林大为困惑。然而,她还是开车载她去了。
  “我和他一起住。”到了家,许曼林说。
  “很干净。”沈清环视客厅后坐下。
  “我们要去公司,所以雇了钟点工来打扫。”
  许曼林走到厨房,很快端了两杯咖啡回来。
  “……这是你喜欢的口味吧?”见沈清低眉喝了一口,她看着她问。
  沈清笑:“嗯。”是她一向钟爱的蓝山。
  许曼林了然:“二哥买的,每天都会喝。”
  沈清愣住,随即皱眉:“……他胃不好,怎么可以?”
  许曼林盯住她的眼睛,“既然这样关心,何必离开?况且他这样,估计也是因为你。”
  手指微微一缩,沈清捏着杯把,轻轻摇头:“你不会懂的……”
  许曼林张了张嘴还想说话,但发现这次相遇后总见她似乎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因此也不好逼得太紧。
  过了一会,沈清又轻声问:“每天他都去公司吗?”
  “嗯。”许家的男人似乎遗传了工作狂的特性。
  “不会太辛苦?”
  “刚开始接手时会有一些,但也只是前半年的事,现在他已经完全驾轻就熟了。”
  沈清听了微微一笑。果然许倾玦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非常优秀的。
  “我这样会不会妨碍到你的公事?”她突然想起许曼林也是要上班的。
  “怎么会。”
  许曼林刚摇了摇头,侧前方突然有点响动。沈清也听到了转过头去,然后象牙白色的卧室门便开了。
  当里面的人走出来的时候,客厅内的两人都微微一怔。
  许曼林没想到这个时候许倾玦竟然还没去公司,微愣过后,她很快出声:“二哥。”
  扶着门框而立的男子身形修长,穿着黑衣黑裤,眉目英俊却神色冷淡。沈清只觉得喉咙发紧,一瞬间无数往事涌上来,手一抖,差点将半杯咖啡尽数倒在裙子上。
  “曼林?……家里有客人?”清冷的声音在离沈清不远处响起。
  “哦……”许曼林刚想说话,一只手已经被人迅速抓住。她转头,看见沈清摇了摇头,露出恳求的眼神。
  “……没有。是我刚才在打电话。”
  “是么。”许倾玦神色未变,只是微微垂睫,掩去了眉间一抹失望。
  就在刚才,他似乎听见了沈清的声音……
  感觉到身边女子松了口气,许曼林抛出个白眼,接着问道:“二哥,今天不去公司么?”
  “等下就去。”
  说话间,许倾玦已经走到沈清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坐下。
  狠狠地握着拳,沈清深深吸了口气后,朝许曼林递出另一个眼色,示意要走。
  “……我只是回来拿份文件,现在要赶回公司,那就先走了啊。”
  许倾玦点头,“嗯。”
  如同得到特赦令般,沈清在再次看了一眼沙发里的清冷男子后,放轻脚步拎着玄关处的鞋,几乎是落荒而逃。
  进了电梯,顾不得一旁许曼林的强烈质疑,她靠坐在地上,久久失神。
  再见面才发觉,原来对他的想念早已超出了原以为的程度。
  一刻钟后,钟点佣人准时开门进屋收拾。在看见正闭目靠在沙发里、一脸倦意的主人后,她上前小声叫了句:“许先生?”
  放下抵在眉心的手,许倾玦睁开眼睛:“请帮我泡杯咖啡。”
  很快,一杯热气四溢的蓝山被送到许倾玦的手中。
  浅浅喝了一口,引来胃里一阵轻微的灼痛,许倾玦眉头未动地停了停,便听见佣人收拾杯碟的声音。
  静默了一会,他突然问:“桌上有几只杯子?”
  “您说什么,先生?”
  “你来的时候,桌上有几只用过的杯子?”
  “……是两只,先生。”
  修长的手指缓缓收紧,许倾玦靠回柔软的沙发里,微微闭上双眼。
  刚才听见的她的声音,果真只是幻觉吗?……
  对于沈清接二连三奇怪的举动,许曼林始终无法探知其原因。唯一令她稍稍安心的是,沈清离开之前向她保证:“……目前只是还有些事想不通,但总有一天我会亲自向他解释清楚。”
  既然话都这样说了,许曼林也只好勉强继续隐瞒遇见过她的事实。
  回家思绪混乱的过了一周后,沈清再次在一栋大厦内遇见了许倾玦。
  世上许多事就是这么巧,两个陌生人一旦相识,那么便会发现在往后日子里对方总会时不时地闯入自己的生活——想必,久别重逢的二人大概也是这样。
  和人约定的时候快到了,沈清在看见站在电梯口的许倾玦后,略顿了顿,认命地走上前。
  今天的许倾玦穿了一套黑色西装,拿着盲杖,背影瘦削修长,在他身边的还有一名东方男子,正和他小声低语,沈清猜测大概是助理之类。过去她很少见他穿正装,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这样正统拘谨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依旧要命的好看。她站在许倾玦的斜后方,微微抬眼看去,隐约觉得一贯清冽的眉目间似乎多了一层倦怠。心头略微一紧,她慌乱地垂下视线,表面镇定,其实心思早已越飘越远。
  “……小姐,要进来吗?”电梯到了,男助理站进去锨住按扭用中文问。
  沈清回过神,朝他微微点头,然后跨进电梯。
  许倾玦他们要去的是顶楼,而她进到里面直觉伸出手,却发现许倾玦正靠在楼层按钮位置站着,动作不禁一僵。
  “请问去几楼?”站在二人中间的男助理很有风度地代劳。
  瞥了一眼角落里神情冰冷的人,沈清过了一会才不得不低声说:“……七楼,谢谢。”
  因为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所以她并没能看见那张一向淡漠的脸上有着怎样突然的表情变化!
  许倾玦神色一懔,狠狠捏着盲杖,直至指节泛白。
  ——这是她的声音!即使被刻意压低,他仍旧能很清楚地分辨出来!
  ——她和他,竟然同处一个小空间,却假装视而不见?!
  ……心口很快涌上痉挛般的痛楚,他背靠着墙,不禁压抑喘息。
  一旁的助理敏锐地察觉到异样,转身轻声询问:“总裁?”
  听见声音,沈清也下意识地扭头,在瞥见那张过份苍白的脸后,微微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恰好这时,“叮”的一声,电梯上到七楼停下,门打开。
  沈清的步子有些犹豫,想要迈步,双脚却仿佛不听使唤。此时,许倾玦才微侧过脸,对着助理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
  伴随轻微的响动,电梯门又缓缓关上。而在此之前,许倾玦分明听见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由近至远,直至逐渐消失。
  电梯微晃,继续向上爬升。不一会,清冷的声音带着残留的微喘在小小的空间内响起:“七楼是做什么的?”
  “……好像是西餐厅。”
  “我们下去。”
  “什么?”
  “去七楼。”
  林助理觉得今天的总裁真是怪异极了!竟然抛下一向视为至重的工作,只为了让他去找刚才在电梯里的那个女人。而且,更令他诧异的是,从来不近女色的总裁大人居然随身携带了一张女人的相片!然而,当他被要求辨认相片里的人是否就是一同乘电梯的那位小姐时,他对于那个清秀年轻的东方女子的身份也大致了然——如果不是至关重要的人,又怎会令许倾玦时刻随身带着她的照片?如果不是熟悉至极,许倾玦又怎会单凭声音就确定她的身份?
  有了这点认知,林助理顾不上多年来养成的风度和学来的礼仪,施展出软磨硬泡死皮赖脸的功夫,硬是将餐厅里一脸不情愿的女人带了出来。
  功成身退之时,他瞥了一眼老板的脸色,不禁打了个寒颤,默默退开。
  “一年多没见,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许倾玦站在墙边,冷冷开口。
  沈清没想到只是一句话就让他听出了身份,一时之间只是盯着地面不肯出声。
  “为什么不说话?”许倾玦微微侧头,对方的消无声息使他摸不准她的位置,心中腾起一股懊恼,语气更差了些。
  “莫非你失忆了?不记得我是谁?”
  “……没有。”沈清见他脸色不好,终于轻声回应。
  顺着声音的方向向前迈了一步,许倾玦依旧没什么表情地问:“那么为什么接连两次见了面却都不想让我知道?”
  两次?沈清抬眼看他,“……曼林告诉你了?”
  许倾玦握着手机,再上前一步,“你真打算一直瞒我?”
  沈清不说话,只是抬头看着慢慢逼近的高大身影,毫无意外地发现自己早已无比想念他的气息。
  “沈清,我需要一个解释。”静默了一会,许倾玦突然以低沉的声音说。
  “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一年多来要对我避而不见?”说话的同时,许倾玦已无比准确地扣住沈清的肩。
  沈清抬着头,与他近在咫尺,几乎能闻到他颈边的清香,然而她却只是咬着唇不肯出声。
  她不说话,许倾玦不肯松手,一时间两人僵在餐厅外的走廊上,偶尔有进去用餐的客人经过,都报以疑惑的目光。
  良久。就在许倾玦的耐性快要消耗怠尽之时,一股久违了的温暖气息扑上胸前,同时他感到腰间微微一紧,已被人轻轻抱住。
  “……许倾玦,我想你了。”沈清将头埋在他的颈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许倾玦心绪微震,刚想抬手抚上那一头柔顺的发,怀中的人却已先一步倏然退开,远远离开他伸手可及的范围。
  僵在半空中来不及收回的手在停顿了一秒钟后恼怒地紧握成拳,胸前的那一片冰冷和失落使得许倾玦真正变了脸色。他眯着眼,声音听来近乎咬牙切齿:“沈清!你究竟在搞什么!”
  沈清知道他被激怒了。因为过去,她从不曾听见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一种挫败的,接近恼羞成怒的口吻和表情。
  “我只是很矛盾。”她突然没心没肺地笑:“一边想念你,一边又希望你可以不再爱我。”说话的同时,她抬手抹去眼角的一点潮湿。
  对面的许倾玦在听见她最后一句话时,神色瞬间变得僵硬而冰冷,下一秒,胸口突如其来的钝痛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你离开的原因?”他脸色微白,牢牢握着手中的盲杖,“只为了摆脱我对你的感情?”
  沈清背抵着墙壁,愣了一下,先点了点头,然后却又迅速地摇头。只不过,此时此刻她不敢出声,生怕一开口,声音便会泄露真正的情绪。
  她的动作,许倾玦当然看不见。短暂的静默之后,他一言不发地紧抿着苍白的唇与她擦身而过,步履缓慢却稳当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目送那道环绕着冰冷气息的背影慢慢远离,沈清再一次后悔当初飞来英国的决定。如果宁姨没有去世,如果没来参加葬礼,那么今天的她和他,仍会很开心地过平凡的日子……
  回到家,沈清照例和林媚通国际长途。在她最初闹失踪的日子,林媚是唯一知道她英国住址的人,却被她要求对许家人保守秘密。
  “……你真的打算继续瞒着他?”
  “我怕。”沈清窝在沙发里,情绪低落。
  “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上一辈的事,和你并没直接关系,相信他会理解的。”
  “我亲眼见他为了他母亲的事介怀那么多年,可见这对他的影响有多么大。”沈清低低叹了口气,继续说:“……即使他能理解,我也过不了自己这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才有些怀疑地说:“可是你这样对他,难道不怕……”
  沈清闭上眼睛承认:“今天是我说错了话。”她居然让他不要再爱她?!其实话一出口,她就已经后悔得不得了。怪只怪当时心里太乱,不敢说出真相,所以一时口不择言。
  “不过,也没法补救了。”她苦笑,“估计他真永远不会理我了。”
  或许,一边远远逃开,一边却要霸道地占据他的心,本来就是种自私的不被容许的举动。
  挂线之前,沈清抱着电话突然对林媚小声说:“ ……我心痛。”
  突然之间,她想起很久以前问过许倾玦的一句话。当时她在电梯口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你会不会伤心?”
  原来,他们果真是有分开的一天的。

  19
  “……这一次的度假村开发以及和NT公司合作成立马球俱乐部,对于许氏今后在英国乃至整个欧洲的进一步发展和壮大都有很重要的意义,所以在项目正式运营之前,必须给出完善的宣传推广计划……”
  晚上七点,会议室内灯火通明,许倾玦对着面前整齐摆放着的厚厚一沓打成点字的文件,给一众下属作出最明确的指示。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年轻的女秘书端了杯咖啡进来,径直走向坐在主位上的人。
  ……这是第几杯了?一旁的许曼林不大赞同地放下手中的资料,看了看表,终于忍不住出声:“总裁,已经过了晚餐时间,我看还是让大家先回去用餐休息,等明天再继续会议吧。”
  说完,她环视周围十数名集团精英,只见男男女女个个都露出少许期盼的神色看着许倾玦。毕竟是整整一个下午的会议,的确让他们有些精力不继。
  马克杯还握在手中,许倾玦的动作略顿了一下,然后才点头:“……那么就先散会,希望明天中午之前各位能交给我一份令人满意的计划书。”
  “是。……”
  众人纷纷收拾东西起身举步离开,五分钟后,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两个人。
  “二哥,一起吃晚餐?”许曼林问。
  “不了。”清俊的脸上这才显出难掩的疲惫,许倾玦将身体完会交付给身后的皮椅,微闭上眼说:“等下我要参加NT公司的酒会。”
  “不是说不去的吗?”许曼林觉得奇怪。明明上个星期邀请函发来时她就问过他的意思,而他也答复说不参加的。
  “临时决定的。”许倾玦一手支在桌上,手指抵住眉心,脸色微白。
  许曼林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只见许倾玦已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我和林助理去,你先回家吧。”
  “可是……”
  眼尖地见他身子不稳地微晃了一下,许曼林迅速伸手去扶,恰巧触及他的掌心,只感到一片湿冷。
  “不舒服吗?……”
  “我没事。”
  许倾玦淡淡挣脱身侧扶助的手,摸到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穿上。随后便与等在门外的林助理一同下楼坐车,向市区内的酒店出发。
  许曼林待在原地跺了跺脚,刚才分明见他穿衣服时动作迟缓,唇色煞白。身体某处的疼痛是肯定存在的,只不过他硬是不肯说。知道自己劝说无用,但又同时担心许倾玦在酒会上真出什么状况,许曼林意识到似乎此刻的救星就只有一个了!
  许曼林开车到沈清家楼下的时候,沈清也正好走出来。
  “你要带我去哪?”上车后,她问。
  电话里许曼林只说有事让她帮忙,如今却一路开车往最繁华的市区走。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到了就知道。”许曼林看了她一眼,生怕直接说出来跟许倾玦,身边这个女人又要莫名其妙地落跑了。
  二十分钟后,车子在HILTON酒店门口停下。
  “你要请我吃饭?”沈清拨了拨刚洗完还来不及吹干的头发,笑道:“只有两个人,不用这么铺张。”
  许曼林将钥匙交给一旁的门童后,一把拉住沈清的手:“你跟我来。”
  向接待处出示了自己的邀请函后,许曼林拖着不明所以的沈清进入大厅。面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沈清微微一愣——铺着鹅黄色桌布的回字形冷餐台,上面摆着各式盛食物的银制器皿,灯光下闪闪发亮;优雅的音乐与华服,着白色礼服的侍者举着托盘来往穿梭……这俨然是个盛大的酒会模样——而她,被带来这里干什么?
  随着视线飞快地搜寻一圈,终于,沈清在看见右前方宽大沙发椅中的东方男子后,略微了然。
  “你找我来,和他有关?”她一边远远盯着那道削瘦的黑色身影,一边问。
  许曼林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点头:“你说的话他总会听的。”
  “……要我说什么?”
  “劝他回家。”
  “……他又不是小孩子。”沈清不大理解,笑道:“我也没权干涉他的活动啊。”
  许曼林看了她一眼,皱眉:“可是我感觉不太对。最近忙公司的案子他几乎没正经吃过东西,但咖啡倒是一杯接一杯地没少喝。你也知道,他的胃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
  咖啡……沈清呆立着,想起上次见面时许曼林就已经跟她提到过这事。印象中,过去相处时确实从没见许倾玦有喝咖啡的习惯。他这个人,虽然不懂得主动关心自己的身体,但幸好也不会刻意去做某些明显会伤害自己的事。可是现在却……
  “再这样下去,他的身体肯定撑不住……现在也只有指望你的话能管用了。”
  听见许曼林抱着希望的声音,沈清不禁苦笑:以许倾玦那么骄傲的性格,恐怕事到如今说话最不管用的就应该属她了吧!
  此时,身边有几位宾客往她们的方向奇怪地看了两眼。沈清这才意识到,自己匆忙出门虽然穿着裙装却非正式的宴会装,而且头发没经过打理必然不够妥贴。
  “我怕是帮不了你。”沈清转头想走。
  “为什么?”许曼林睁大了眼睛,“不管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总不至于想否认他对你的感情吧?他有多看重你,相信也不用我多说。只要你去说一句,他怎么会不听你的?”
  沈清直到现在才体会什么叫有苦难言,皱着脸:“可是……”边说边习惯性地将视线转向不远处的清瘦身影上。……紧接着,到了嘴边的话全部硬生生地刹住。
  ……她盯着那只修长的手从容地接过对面一个英国男人递来的酒杯,不由得瞳孔收缩,语气渐冷:“……他居然喝酒?!”
  他居然敢喝酒?!沈清回头看许曼林,见后者也是一副吃惊的模样,不禁深深换了口气。下一秒,便似一阵风般穿过大红地毯铺就的厅堂,往角落走去。速度之快,令身后的许曼林几乎反应不过来。
  “许先生,预祝此次合作愉快!”NT年轻的总裁露出雪白健康的牙齿微笑着举杯。
  “……不准喝。”一道清脆的女声在头顶响起。
  英国男人微微诧异地抬头,只见对面不知何时多出个东方佳人,二话不说地已劈手夺走了许倾玦的酒杯,而素来以冷面示人的许氏总裁却在刹那间露出明显惊讶的神色,这不得不令他颇感好奇。
  “请问这位小姐,你是……?”他绅士地站起来问。
  沈清却似乎没听见,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飘浮着冰块的纯净液体,再次深深皱眉——如果不是她阻止,他是否真会喝下整杯加了冰的伏特加?只不过是个酒会而已,有必要让他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么?……
  这个女人真是有趣——NT总裁在发现对方完全忽略他的存在后,挑眉笑了笑——穿着便装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却只是盯着酒杯发呆,同时露出吃惊又厌恶的神色。
  “呃……许先生。”问不到正主,他只好调转方向。
  此时的许倾玦神色早已恢复正常,他撑着沙发扶手,不着痕迹地微微用力,站起来后侧了侧头,淡淡地说:“这位是我太太,不懂礼仪,请别介意。”
  近在耳边的清冷声音彻底唤回沈清的神思,她低低地“嗯?”了声,匆匆回头,落入眼中的是一张在灯光下有失血色的完美侧脸。
  他刚才说什么?太太?沈清一时微微怔住。
  这时候,她突然感到腰间一紧,一只稍嫌冰凉的手已经准确无误地揽上她的腰,动作却并不轻柔。
  许倾玦低下头,伏在她耳边用中文低语,淡色削薄的唇勾起冷冷嘲讽的弧度:“难道你忘了?我们已经登记过了。或者说,你连这一点也想全部否认掉?”
  沈清心里一震。她和他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是夫妻了,她怎么可能忘记?只不过从没听他这样正式地介绍过自己,所以才会反应不过来。
  她转过头刚想辩解,身侧的许倾玦却又神色平静地对着对面的人说:“抱歉,我要带她先离开。”
  “……想不到许先生已经结婚了。”NT总裁笑道:“许太太,见到你很高兴。那么,二位请便。”
  下一秒,沈清便被腰后那股强大的力量带离酒店。
  原本一直跟在一旁的林助理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一见气氛不对,他立刻自觉地放慢脚步,与在酒会入口处遇到的许曼林一起故意落在后面,将更多的空间留给前面的一男一女。令他诧异的是,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沈清,想不到她居然是总裁夫人。不过,从背后看去,林助理觉得走在前面的二人看起来确实莫名的合谐。总裁走在她的身边,居然连手里的盲杖都没用到,就这样脚步平稳一路顺畅地往酒店出口处走去。
  于是他搞不太懂了——明明默契十足的两人,为什么两次见面气氛都那么怪异?
  直到出了酒店,许倾玦才收回之前一直放在沈清腰后的手,径自靠在墙边不动声色地喘息。
  “你怎么会来?”过了一会他问,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尤为低沉。
  沈清站在路边,一阵轻风袭来,此时分明感觉到方才被许倾玦揽过的地方,风透过衣料带着沁凉的冷意。反手一摸,果然薄薄的亚麻裙腰处已是一片微湿。
  心中惊讶,沈清一言不发地上前捉住许倾玦的手,随即着急起来。因为他的手除去异乎寻常的冰凉之外,掌心处早已尽是冷汗。
  许倾玦先是一愣,继而皱了皱眉:“你干什么?”那只手却任由她握着,忘了挣开。
  仔细辨认,似乎能从他的声音中察觉到一丝压抑的痛楚,沈清不禁急道:“这话该我问你!到底哪里不舒服了?”
  “……没有。”许倾玦抽回手,本就淡色的唇在月光下更显得血色尽失。
  “是不是胃痛?”沈清想起之前许曼林的话。
  “……”许倾玦背贴着墙,微低下头狠狠蹙眉。沈清说得没错,胃部的痛楚在持续了近整晚之后此刻正以更激烈的方式袭来。
  虽然光线较暗,令沈清无法看清许倾玦的表情,但那近在耳边的逐渐粗重的喘息声却已经给了她答案。
  “去医院。”她扶住许倾玦的手臂。
  固执倔强的男人却没移动脚步。待一波痉挛般的疼痛稍稍缓解后,他伸手冷冷地拨开那双温暖的手,讥讽地开口:“你不是一直打算和我划清界限吗?……现在又何必费心?”
  沈清胸口一窒。果然不出所料,他是真的被她上次那番话激怒了。而在她动作微微僵住的空当,许倾玦已经一手扶着墙壁艰难地站直身体。
  沈清顾不上许多,只好再次一把拉住他:“总之你得先去医院。”就算她该为上次的冲动道歉,那也应该是在他接受诊治之后。
  许倾玦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侧了侧头,脸色苍白,额间已渗出冷汗,脸上的神情却复杂难测。
  就在沈清以为他还想推拒的时候,手上突然一沉——令她猝不及防地,身边的男人已经身体前倾,脱力般跪倒在地。
  ……
  沈清在空旷的医院走廊里不安地来回踱步,直到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
  年轻的帅哥医生看着急忙凑上前来的两女一男,摘下口罩,一长串英文从口中冒出:“病人有轻微的胃出血现象,幸好送来不算太迟,没有大碍。比较麻烦的是他的心脏,在抢救过程中曾经病发……为什么之前没人告诉我们他有严重的心脏病?要知道,这种情况是很危险的,这次幸运才能及时控制住……”
  沈清和许曼林对视了一眼,共同懊悔自己的失误。方才许倾玦的突然晕倒几乎吓坏她们,万万没要多余的心思考虑到其他的事。
  “那么现在他怎么样了?”沈清问。
  “已经转入病房,观察一段时间后可以出院。但要记住不能让他过度疲劳,并且要注意饮食,避免刺激性食物。”
  沈清的嘴角抽动了几下:这两样,他可算是全占齐了。
  许曼林在一旁吁了口气,拍拍沈清的肩,摇头道:“幸好事先找了你,否则今晚他还不一定要怎么折腾。”
  沈清颇无奈地挑眉。她与他在酒店外的情形,如果被许曼林看见,恐怕今后也就不会这么信任她了。
  交待完公事准备离开的医生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回过头来。
  “你们谁叫沈清?”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人用外国腔不伦不类地念出来,沈清皱着脸应了声。
  医生状似研究地看了她一眼:“可能今晚整夜你都不能离开医院。”
  “为什么?”沈清好奇。即使她本来就没打算走。
  “噢……”年轻的医生突然笑了笑:“因为这是那位病人吩咐的。”
  “……嗯?”沈清一头雾水。再看许曼林和林助理,二人也是满脸讶异。
  双手插在口袋里,穿着淡绿色外袍的医生清了清喉咙,然后模仿道:“……告诉沈清,如果她再敢离开,我将永远不会原谅她……”
  “这是刚才在手术室里,病人心脏病发过后突然说的话。”明明痛得只剩半条命,却居然还有心思顾及手术室外的人走了没走,这确实少见。所以,好心的他认为有必要把这句话带给当事人。

  20
  沈清在陪护床上睡到半夜突然醒过来。借着床头微弱的灯光,只见病床上的人仍旧安稳地闭目沉睡。她微微一笑,起身走过去,趴在淡绿色的床边静静打量起那张神色宁静的脸。
  似乎自从异国相遇以来,她便一直没有机会这样近距离地仔细看看许倾玦。之前医生“好意”传达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回响……
  ——永远不再原谅她!
  他是这样说的吗?……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或许揭破她离开他的原由,才是更好的选择吧。
  毕竟,从此被他恨着,可是她从未想过、也万万不愿见到的情形。
  久久地看着那张因为沉睡而少了些许淡漠疏冷的英俊的脸,沈清的意识也在不知不觉中重新变得模糊。
  清晨再次醒来,是因为身边的一丝小小的动静。沈清清醒过来,明显感觉到那只微凉的手正轻触着自己的额头和脸颊。她不敢睁眼,生怕仅仅一个细小的动作便会惊动感觉敏锐的许倾玦。
  ……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摸索,带着流连的意味。
  动作轻微,似有若无,显然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吵醒了她。
  可是那份触感却要命地熟悉和甜蜜,令得沈清几乎想就这样一直装睡下去。
  偏偏不一会之后,口袋里的手机便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是她设定的每日叫早闹钟。
  音乐一响,便立刻打破之前静谧的气氛。许倾玦的动作一僵,随即收手,仿佛刚才的流连全都不曾存在过。
  无法再装睡,沈清关了铃声抬起头,恰好见到许倾玦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感觉怎么样?”她凑上前。
  “你昨晚没走?”许倾玦的声音有些黯哑和生硬,心中却不得不承认,方才能够重新触到那张温暖的脸颊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一年多来,他想念她,想念这种感觉。
  ……无比想念。
  当早晨醒过来察觉手边伏着一个人时,他竟然突然担心起来,生怕守在自己身边的不是沈清。
  一向看轻许许多多事情的他,居然也会害怕。
  不过,幸好,他摸到了熟悉的手,和脸。
  知道他心里仍然有气,沈清无奈地笑笑:“我不敢。”她在床边坐下,“你不准我走,我当然不敢走。”
  许倾玦怔了一下,才终于转过脸来,眉头微皱:“我什么时候说过?”
  “医生告诉我的。”沈清挑了挑眉,“你说如果我走了,就永远不会原谅我。”
  果然,许倾玦的记忆力一如过去一般的好。仅仅极短暂的思考时间过后,沈清便在从他脸上看见了了然的神情。
  颇不自在地牵了牵嘴角,许倾玦沉默了一会,才淡淡开口:“那么现在呢?如果现在我说你可以走了,你是不是打算再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里一沉,沈清脸上的笑意淡去。她仔细地看着许倾玦的脸,却意外地在他的眉宇间找到一丝抑郁和落寞。
  伸出手轻轻握住那只修长的手,她低声说道:“对不起。”
  话音刚落,床上的人却已经倏地变了脸色。沈清低头怔怔地看着那只猛然挣脱的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看来自己的这句道歉怕是被对方理解成了再次离别的开场白。
  由于动作过大,连着输液瓶的细细的管子悬空来回晃动。许倾玦紧抿着薄唇,被子下的胸口上下起伏,眉间现出一片难得一见的怒气。沈清还来不及解释,他却先一步冷冷地开口:“任何时候你要走,都不需要对我说这三个字。”语调冷淡生疏,甚至带了一点点恹然,听在沈清耳里仿佛又回到初相识的时候,他那副隔绝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又回来了。
  正在这时,医生进来查房。后面跟着进来的许曼林见屋里气氛不对,趁着医生检查的空档,拍了拍正微微发愣的沈清,朝门外使了个眼色。
  两个女人关了门站在长长的走廊上,许曼林才问:“又怎么了?”
  沈清苦笑,解释了一通。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只是为过去的行为道歉,却引来一场误会。仅是一年时间,曾经两人之间的默契仿佛就已经荡然无存。
  “这情有可原。”许曼林背抵着墙壁,想了想,说:“你的离去带给他的冲击和影响到底有多大,恐怕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能想像的……”
  许曼林还想再说些什么,医生突然从病房里探出头来:“……病人要求出院。”
  接下来的时间里,沈清再一次见证了许倾玦一如既往的强硬。三人一同坐上车后,她突然意识到许曼林之前的那句话,几乎无比正确。因为半个小时前,当她将自己决定留下的本意解释清楚后,换来的只不过是许倾玦一个权且算作表达惊讶的挑眉动作。而从下床一直到坐上车,即使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他却自始至终拒绝她的扶助。那个清晨还将手指流连于她脸颊的温情的许倾玦,就这么突然消失了。
  这种好像被当成病毒一般的感觉直到沈清回到自己的家里才终于摆脱。深夜,听着窗外隐隐的风声,想到白天那个忽好忽坏情绪捉摸不定的许倾玦,她头一次对明天之后的日子产生了怀疑和担忧。
  两天后,沈清将现在住的房子退了租,在林助理的帮助下拖着行李住进了许倾玦的别墅。
  虽然苦力兼司机是许倾玦安排的,但他本人却是在沈清搬家的当天深夜才迟迟现身。他推开房门的时候,沈清正坐在电脑后昏昏欲睡。听见动静,一个机灵,瞌睡倒被赶跑了大半。
  “回来了。”沈清裹着长长的睡袍站起来。
  “嗯。”许倾玦将脱下的外套准确地丢在一旁的沙发上,脚步平稳地走向浴室。
  沈清咬了咬唇,想了一晚上终究还是不知道对于过去的事该如何说清才好。
  许倾玦掬水洗了把脸后重新走出来,神情放松,前额的发丝上还带着细小的水珠,灯光下隐隐闪亮。沈清看着他,感觉像是又回到了一年前。
  “你还没睡?”越过书桌的时候,许倾玦问。
  “……嗯?”沈清回过神,才答:“哦,还不困。”
  “刷”的一声,许倾玦拉开衣柜,从里面摸到干净的睡衣才原路返回。反手关上浴室门之前,他才又微微侧过头来说了句:“早点休息。”
  沈清没应,目光还停留在方才敞开的柜门处——那里面,重新充斥着清一色的黑衣黑裤。
  忽然之间,她发现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第二天是周末。
  沈清一整晚没睡好,明明那个人就躺在身边,可又仿佛离她那么的远。裹在被子里,她却连一点温暖都感受不到。怕吵了许倾玦休息,她不敢过份地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发现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浴室里隐约传来哗哗的水声,沈清换了个姿势,还在想着昨晚没来得及开始的话题。如果被许倾玦知道,她妈妈就是当年破坏了他和他母亲生活的人,将来他们将要如何相处?
  沈清承认自己把握不准许倾玦的反应,同时也没胆量承受可能出现的后果,她怕他会迁怒于她,甚至会因为痛恨当年那个第三者而同样怨恨第三者的女儿!也正因为如此此,她在英国避了一年有余。
  就这样逐渐彼此淡忘,也总好过揭破真相继而生出怨恨之心吧!当初她是这样想的。
  甩甩头拥被坐起来,沈清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水声已经停了。又等了一会,浴室里仍不见任何动静。狐疑地下了床,她走到门边轻敲了敲,不自觉地带着点担心:“……许倾玦?”
  “嗯。”过了一会,里面传来低低的回应。
  “你还好吗?”
  “……头晕。”这一次,停顿的时间更长。
  门没锁,沈清扭动门把推开门,就看见许倾玦靠在墙边,一手用力撑住大理石的洗漱台,眉头紧皱。浴室里还有淡淡的水气,磁砖砌成的墙面上湿蒙蒙的一片。沈清快步走过去扶住他,才发现纯棉浴袍的后背带着潮湿,也不知他就这样靠了多久。
  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沈清不由得叹气。明明刚洗过澡,竟然也不能再暖些!
  “我扶你回床上休息。”
  原本已不自觉地放松身体、跟着沈清走了两步的许倾玦,在听到这句话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竟又突然停住脚步。
  沈清一愣:“怎么了?”
  “……我自己可以。”微沉的声音从那淡色的唇边逸出的同时,沈清只觉得手上一空,下一刻,那道削瘦的身影已从自己身边离开,缓慢地向卧室方向移去。
  一直到房门被关上,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沈清一个人的时候,她仍旧静静地站在水渍未干的浴室里。她站在这里,看着许倾玦挣脱她的手后换了衣服摸索却倔强地离开。这已经是第二次,他干脆地拒绝了她的扶助。突然间她开始困惑,既然如此排斥,那么当初又何必放下狠话不准她离去呢?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许倾玦没再露面。沈清知道公司今天不用上班,因为许曼林早与朋友约好上午一起打壁球。先是为了许倾玦反常的冷漠而在家担心烦闷了一阵,但很快,想到接二连三地被他推开手去,沈清的傲气也开始发作。是以,明明知道只要打电话给林助理便十之八九能掌握许倾玦的行踪,她却硬气地忍着不碰电话机。晚上钟点工来做饭,她胡乱吃了些,便开始对着电脑玩小游戏。
  直到九点多,外面才传来开门声。
  沈清光着脚缩在圆椅里,静静地看着许倾玦握着盲杖进来。
  轻咳一声,示意他这里还有她的存在后,沈清一边点动鼠标,一边发挥着眼角余光的作用。
  听见声音,许倾玦仅是微微将头侧了侧,随后便靠进柔软的沙发内,一声不响。
  白天的时候沈清就告诉自己,恐怕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得学着适应这种静默的相处模式了,因此此刻她也不再出声,只是重新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直到顺利通过一关,她才稍稍抬头,瞟了眼仍旧闭着眼睛陷在沙发里的许倾玦,突然发现好像有些不对劲。
  随手关了游戏窗口,她走过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想说话,却欲言又止。
  这时,许倾玦却突然睁开眼睛。
  那双墨色的眼虽然没有光芒和焦距,但仍旧很黑很深,莫名地迷人。沈清居高临下,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才发现此时此刻那双眼里仿佛比平时多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雾气,映着头顶的灯光,竟似闪动着迷蒙的光亮。
  “你在看什么?”许倾玦突然开口问,声音微微黯哑。
  沈清一怔,几乎忘了他的感觉比平常人敏锐得多。
  “没什么。”她答。
  许倾玦静了一下,突然挑起唇角,似乎极轻浅地嗤笑:“我早说过,不要欺负我眼睛看不见。”
  沈清皱起眉:这哪儿跟哪儿啊?
  她记得上一次他说这样的话,是两人在街上闹别扭的时候。可是现在情况和那时大不相同,总不至于要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你的眼睛太迷人,我看得入神了吧!
  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沈清耸耸肩打算拿了衣服去洗澡,这时才发现许倾玦说完话后胸口上下起伏得有些急促。
  生怕他是心脏不舒服,她心里一惊,弯下身凑上前问:“你哪里不……”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断了,因为沈清发现,自己很自然地扶在许倾玦手臂上的那只手被猛地握住。以为下一个动作便是将她的手甩开,却没想到,一股极重的力量将自己直接拉进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另一条手臂适时地从背后圈了上来,将沈清禁锢得更牢。她微微一愣之后,动了动,竟然挣脱不开。
  “你……干什么?”
  “抱你。”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理直气壮。
  ……略微沉重急促的呼吸近在耳边,灼热的气息里还掺杂着酒精的气味。
  沈清一怔,问:“你喝酒了?”难怪行为有些反常。
  “嗯。”圈在后背的力量又加紧了一分。
  消失了一天,他居然跑去喝酒?!才从医院出来,他到底要不要命了?!沈清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先将自己解放出来,因为这样别扭的姿势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似乎察觉到怀里的人不安分地动了动,许倾玦将一只手从她的手背移到腰间,力量又添了一分。
  沈清不禁反手去扳他的手:“快点放开我,好难受。”
  对方似乎怔了怔。就在沈清以为他即将松手时,许倾玦却突然低下头来,将脸贴在她的颈边,低低地问:“真的?靠近我真的让你觉得难受么?”
  他温热的呼吸就这样掠过她的颈边,带着熟悉的温柔,沈清的脑子“轰”地一下,突然丧失了一切思考能力。
  听不见她的回答,许倾玦又问:“……你不愿让我碰你么?”语气间带着淡淡的落寞。
  回过神的沈清被他问得哭笑不得。从来不喝酒的他,没想到喝了酒后竟是这般孩子气的模样。况且,他可能忘了,明明一直是他不允许她的触碰啊!
  她摇摇头,笑:“早上可是你甩开了我的手。”
  话音落了,许倾玦再度一怔,随即慢慢松开了一直环绕着她的手臂。
  沈清不懂他又怎么了,半醉着的许倾玦似乎比清醒时的他难测许多。她还呆在那儿没想明白,一只微凉的手就已经抚上她的脸颊,继而找到了她的唇。
  沈清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英俊的脸迅速地盖下来,没作出任何准备甚至还来不及反应,齿关便被窍开。
  唇舌纠缠间,他特有的气息混杂了清冽的酒气直接冲了过来,铺天盖地,令沈清几乎无法呼吸。扣住她后脑和背脊的力量很大,有隐隐生疼的感觉。她用手抵住他的肩头,挣扎着想要喘一口气,却丝毫动弹不得。隐约中,她似乎尝到一丝血腥味,不知是来自于她还是他。
  许倾玦从来没有如此狠地吻过她……是的,狠,沈清用仅存的清醒意识想到这个字。和以往任何一个吻不同,这一次没有温柔,更不存在爱意,仿佛只是为了渲泻,或像是为了确定某样东西的存在,确定它的失而复得。
  就在沈清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许倾玦突然松开了她。带着粗重的喘息,沈清感觉眼角有些湿意,她隔着迷蒙的泪水,看见了许倾玦脸上错综复杂的表情。
  他漆黑的眼睛没有焦距,却浮动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悲哀。
  “……我怎么敢再握你的手?如果有一天你又消失了怎么办?”

  21
  一向冷静自持的许倾玦,一向吝于表达感情的许倾玦,这一次,却又脆弱无奈得如此直接!
  沈清是彻彻底底的愣住了。然而,仅是一愣之后,原本因缺氧挣扎而蓄积在眼底的泪水就这么突然汹涌而出,她有些慌乱地抬手去擦,可是那些眼泪却一颗一颗挡也挡不住地落下来,最后化开在深色的地毯上,消无声息。
  原来,这就是她带给他的伤害。
  她的不辞而别,已经让他无法再放任自己相信并依赖她。
  那天在医院里,许曼林说的话竟是这样的正确。
  沈清死命地咬着唇,因为刚才那一吻而弄破的伤口似乎又有血丝渗出来,带着淡淡的腥味划过舌尖,留下浓浓的苦涩挥之不去。
  她脱力地跪坐在地上,明明是这样近的距离,却因为泪水而无法看清许倾玦的脸。
  一段长时间的静默,长到足够让所有的激情和迷乱都悄然退去。她终于看见他闭了闭眼,拿出手机。她听见他在电话里交待林助理过来一趟,声音重新回复以往的平静淡漠,仿佛那个语调哀戚的许倾玦只不过是她的一个幻觉。
  “我订了今晚的票,要回国一趟,等下就走。”
  “可是……”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
  可是……她还有很多话要和他说,至少要告诉他她以后再也不会突然消失了,真的。
  许倾玦停了一下,“一个星期后,我会回来。”
  他在交待归期,同时也在等待一周后她的交待。
  “好。”她点头,“我等你。”
  许倾玦走后,直到那两道车灯渐渐远去,沈清仍旧在窗口站了好一会儿。夜晚的凉风从微敞的领口灌进来,微微有了些冷意,她才慢慢走回屋子。
  随手关掉客厅大灯的时候,她的动作突然停了停。静静地站了几秒钟后,她伸手拉上落地窗帘,屋子陷入一片幽暗。
  她站在墙边,慢慢闭上眼睛,于是眼前最后一丝光线也都消失不见。伸出手,她一步一步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摸索着缓慢地向前走去。
  左边是沙发组合,右边是饭厅,前方六七米的地方立着雕花的立柱,在它的旁边便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她在心里默想。
  这周围的一切她都了若指掌。
  可是,明明已经这样清晰,脚步却无法轻易迈开向前。甚至,此刻她是否是朝着正前方走去都不能确定。
  一切都变得那样的不确定。
  地分明是平的,可是仿佛每踏出一步,等在前方的都是不可见底的深渊。
  黑暗之中,似乎有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挤压推搡,正逐渐蚕食她踏出步伐的坚定和勇气。
  ……终于,她在客厅中央停了下来。不再走,不再摸索,只是原地呆呆地站着。
  夜风吹了进来,掀动窗帘,银白的月光透过微小的缝隙洒在墙角。
  六月的夜晚,安静幽暗。
  沈清却蹲下来,抱着膝失声痛哭。
  在这样一个没有依凭找不着方向的世界里生活,需要多大的勇气?
  许倾玦回国后没来过电话。
  住在大房子里,虽然有曼林作伴,沈清仍觉得一阵空落落的。某天上午上班途中,走在街上她试着去拨过去许倾玦在国内的手机,里面却传来机械的女声,提示机主已经关机。
  身旁是行色匆匆的行人,多数是赶着上班的。沈清这才恍惚发觉自己忘了时差问题,此时此刻在中国应该是午休时间。不由在心里庆幸,幸好电话没通,否则很可能吵了许倾玦的休息。但往地铁站又走了两步后,她不禁再想:或许,他早已换了号码,如果撇去曼林这层关系不谈,可能她将很难找到他。
  仅是四百多天的时间,一切的一切就仿佛都变了。
  从甜蜜到艰涩。
  从温暖到冷漠。
  从过去身与心的无限贴近,到如今即使近在咫尺却恍惚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
  沈清几乎已不能确定,是否还能够重新见到那个任由着她撒娇胡闹的许倾玦。积压了很久的内心的惶惑,在这一刻不可救药地全部爆发。
  当初逃离许倾玦身边,她也同时舍弃了国内的工作,转而通过宁姨亲戚的关系在一所私立学校里教绘画。一群十岁不满的孩子,顽皮好动,常常将水粉颜料弄得满手满身。看着他们,沈清只觉得轻松愉快,仿佛回到自己小时候,教得也格外耐心。
  中午放了学接到曼林的留言,今晚将为新男友庆祝生日,不能回家,为防不相干人士打扰,连手机也一齐关掉。沈清微微一笑,曼林向来浪漫且行事不拘一格,不知今晚又会玩出什么花样。
  没了曼林的陪伴,豪华别墅显得更加空荡得可怕。下午没课,沈清不愿太早回家,于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经过一家钟表店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还要五天许倾玦才能回来。
  五天……这一刻她觉得无比漫长。
  最终还是进了一家冰店。内部装潢得美伦美奂,水晶器皿精致剔透,餐牌上的价格也令人咋舌。沈清毅然点了两客最贵的冰淇淋,并狠狠地吃了个精光。心里空虚没底得一塌糊涂,只能用冰冷刺激的食物来缓解。
  结账的时候,捏着钞票的手指都是冰凉的。
  可是回到家后,沈清开始后悔万分。几天的浑浑噩噩,竟让她忘了算时间,此时正好是特殊时段,自己却胡乱吃了一下午。晚上躺在床上,毫无意外地,腹痛如绞。
  床边电话不适时地响起来,沈清团在被子里却不能去接,生怕手上劲一松,疼痛会更加肆虐地袭来。
  七八声过后,电话停了。紧接着,包里的手机又开始唱歌。沈清咬着唇,冷汗涔涔,看着远在沙发上的提包,望尘莫及。
  等到一首歌以完整的姿态结束最后一个旋律,她稍稍松开抵在腹部的手,不知是不是痛到极至已经麻木,居然能够提口气活动少许。然后,固定电话又不屈不挠地铃声大作。
  沈清吸气稳住呼吸,才伸手接起。
  轻轻应了一声,那头却是短暂的沉默。而后那个清冷的声音才传过来:“你打过电话给我?”
  沈清一怔,想起许倾玦那支有提示功能的手机,能够报出所有未接通的来电号码。
  “……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不重要的。”沈清咬着牙关才没呻吟出声。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沈清手心里是全汗,捏着话筒湿湿冷冷的,只想快点结束通话。
  幸好许倾玦先说话了:“我正在外面谈事情,有什么事晚一点再说。”
  “……好。”沈清突然觉得鼻尖一酸,连忙说:“拜拜。”
  来不及听他的回应,匆匆挂了电话,她用被子蒙着脸,开始无声地流泪。小腹仍在痛,可心也在一阵阵地钝痛。他那样冷淡的语气,在最脆弱的时候听来,却是比任何利器都还要锋利千倍万倍。
  可是,他并不知道她病了,不是吗?这又怎么能怪他呢?
  电话里,她竭力地忍住,只是不想让他发现。因为她不知道时至今日,自己是否还有向他撒娇诉苦的权力……
  同一时间,许倾玦握着手机站在窗口久久不说话。刚才电话里,沈清的语调似乎有些异常。
  这时,身后传来微微低沉却很有磁性的女性嗓音:“那就是让我的工作被迫拖延了一年的人吗?”
  许倾玦侧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道:“林小姐要关心的应该只是设计工作。”
  一脸清纯得仿佛还是大学生的女子却不以为然继续笑着问:“为什么不把许太太一起带来,毕竟有她参与会更加理想。”
  墨镜后的眼眸微垂,“她还不知道这件事。”
  “传闻不如见面。许先生竟然还是细心浪漫的人!”这一回,笑意更浓。
  许倾玦在椅子里坐下,脸上依旧淡淡地,指节轻叩桌面,状似无意地回道:“远在澳洲的那位方先生,据说也异常细心,是么?”
  沙发上的女子突然变了脸色,洁白细碎的牙齿咬了咬嘴唇,语音轻微颤抖:“你认识他?”
  “林小姐以为当初是谁向我推荐了你?”
  屋顶淡黄的灯光温柔地洒下来,照亮了临窗而坐的那道黑色身影,微微挑高的眉角为原本英俊却冷漠的脸增添了一分生动。
  林清扬垂下长而密的睫毛,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她还是无意中受了“他”的恩惠。
  坐在桌前的许倾玦轻咳一声,唤回她的神思。
  “林小姐,可以具体谈你的构想了吗?”
  翻开设计书,林清扬收了心神,导入正题:“整个空间将以蓝色为主……”
  一个半小时之后,林清扬完成初步介绍工作,起身告辞。
  临出门时,她停下来说:“蓝色,是许太太最喜欢的颜色吧!许先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在和她讲电话时,你脸上的神情有多么温柔?”
  话音落了,那张冰山般的脸终于微微一动,露出可疑的尴尬,林清扬这才得意地打道回府。
  休息时间谈工作,而且又被他揭开了伤神的往事,怎么说也得扳回一城才行!
  好不容易昏昏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沈清又被腹间痛楚扰醒。
  根据以往经验,最多持续两三个小时便会慢慢好转。可是今天由于吃了冰冷食物的缘故,腹痛竟变得无休无止。抬手摸到眼角,还有些泪痕没干,冰冰凉凉的。
  不清楚这里有没有暖水袋,加上全身无力,沈清也只好静静躺着。
  这时电话又响了,接起才知仍是许倾玦。抬眼看钟,距离上次通话不过短短三个小时。
  “你在做什么?”这一次,他劈头就问。
  沈清思维有点不清楚,想了一下,才说:“要睡觉了。”
  “才六点就睡觉?”明显怀疑的语气。
  沈清手背抵上额头,感觉昏昏沉沉的,有力无气地“嗯”了一声。
  那边顿了一下,低低的声音传来:“……是不是病了?”
  微微一怔。他终于还是发觉了!
  “……没有。”她蜷着身子,咬牙道,不稳的气息却出卖了她。
  一贯冷淡的声音突然有了起伏,带着怒意和不易察觉的担心,被压低了吼了过来:“不许说慌!”
  “真的没有……”她就是不肯承认,却又忍不住低声喘息。
  声音听得真切,许倾玦真的开始急了,又问:“曼林不在家?”
  “……出去了。”什么时候说话都成了费力的事?
  “你等着!”
  “……嗯?”
  沈清还没反应过来,那头已“咔”地一下挂断了。
  他让她等?
  ……等什么?
  沈清想不明白,唯一知道的是又可以放肆用力地喘气了。
  半个小时后,门铃大作。
  沈清一惊,脑中首先闪过的是那张英俊的脸。可是转而又笑自己傻,即使飞来也没这样快的速度啊!果然是痛糊涂了。
  对方按得十万火急,她只好硬撑着一步一停地过去开门。第一次痛恨起许倾玦来——为什么好端端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看着可视电话,她愣住。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全都不认识。
  “我们是总裁的秘书和助手。请问许太太有什么不舒服吗?需不需要立刻去医院?”
  沈清撑着墙壁开门,痛得直不起腰,只能狼狈而尴尬地看着他们,摇摇头。
  女秘书看了看她,转头和男助手小声说了句,然后进屋关上门。
  扶沈清坐上沙发后,她问:“您哪里痛?”
  听沈清皱眉说了原委后,她边拨电话边到厨房倒了杯热水递过来。
  “我已经通知送东西过来,请忍一忍。”
  沈清一边道谢一边觉得愧疚。一个人的事,却要劳动这么多许氏的员工。许倾玦这样不知算不算公器私用?
  很快,止疼片、暖水袋全部送到。沈清当着女秘书的面吃了药躺上床,口口声声保证有了好转,一行人才离开。
  抱着温暖的水袋,沈清蜷在被子里,临睡前想到了刚才电话里许倾玦着急的语气。
  原来,时隔这些日夜,他仍在第一时间关心着她。
  隔着大半个地球,他也能给她温暖。
  终于能够安稳睡去。再醒来,天已大亮,这一觉竟睡足十二个小时。
  沈清动了动身子,疼痛早在不知不觉间消退,那个冷掉的暖水袋也不知何时被自己推到了被子外。
  转头看钟的时候才发现听筒被放在枕边一整夜。沈清想到,可能是昨晚许倾玦挂断得太突然,自己握着听筒思索着他那句不清不楚的话,后来又专心对付腹痛去了,居然忘了重新挂上。
  将听筒归回原位,她又躺了一会才去浴室洗漱。
  刚洗了脸,铃声便响起来。
  匆匆忙忙跑去接,还没出声, 盛大的怒意就扑面而来!
  “你到底在干什么!”
  沈清一愣。是许倾玦的声音。
  可是,又不太像他的声音。
  因为她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调说话。简直是非常生气地在吼她!
  “我……在洗脸。”她小声说。
  那头停顿了一下,像是长长舒了口气。
  然后,她才听他问:“为什么整晚都在占线?”
  “我忘了挂上电话。”
  原来是这样。
  只是忘了。
  许倾玦坐在椅子里,左手握拳抵在眉心,之前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下来。虽然之前已经得到秘书打来电话的证实,证明她只是生理痛,吃了药已经好转并睡下了,但在发觉整晚都打不通她电话的时候,他还是不免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原以为她又回到他身边,一切又都触手可及。
  可是再一次,仅仅因为地理距离的相隔,因为这样的突发事件,他感到惶恐不安。
  他不在她身边,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察觉她的喜乐苦痛,更加鞭长莫及不能为她做任何事。
  一整晚,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他几乎又陷入当初失去她的那一段绵密而令人窒息的痛苦里。
  许久,沈清才听见他声音低哑地说:“没事就好。”和之前的语气判若两人,疲惫不堪。
  “嗯,已经好了,正准备去上班。”
  “再见。”
  “……拜拜。”
  挂了电话,沈清才想起,昨晚安排公司人前来探望时,他那边分明应该已是凌晨。刚才又说整晚电话不通,莫非为挂个电话确定她安然无恙,他整夜未睡?
  整理皮包的时候,发现手机早已没电自动关机。她拉开床头柜抽屉去拿充电器,却意外发现一小盒磁带,是电话答录机用的。
  其实之前她就奇怪过,明明卧室里装着答录机,可是偏偏只是摆在那里,完全没有用到。回想刚才许倾玦冲天的怒气,又想到自己整天不在家,把它装上应该更方便些,于是沈清坐在床边将磁带放进去,插上电源。
  机器传来“嘶嘶”的轻微运转声,亮起的屏幕上显出提示,询问存在磁带上的原有留言是否需要清洗掉。
  沈清随手按了播放键,想确定里面内容是否重要。
  第一通留言开启。
  明明已经接通,却是一阵很长时间的安静,时间久得几乎令人怀疑是否是盘空带。
  就在沈清开始疑惑的时候,里面传来细小的动静,然后,她听见一个女人声音轻颤着响起:“……对不起,许倾玦。对不起……”
  她的心一阵狂跳。
  那是她的声音!
  不自觉握在一起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留言机在继续运转:“……我想,我没办法回去了……真的……请不要来找我,我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想留在英国……我不能回去……有些事我需要好好想想……真的对不起。”
  “滴——”的一声,很突兀地,留言结束。
  沈清坐在床沿,脸色发白。
  那段故作镇定的,无语无伦的话,确确实实是一年前从她口里说出来的。
  如果没有重听一遍,她几乎已经忘了当时是这样说的。
  只记得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因为,她确实觉得对不起他。
  说完之后,她就立刻挂了电话,不给自己任何机会,毅然决然地从此切断和他的所有联系。
  所以,最后那句“对不起”连尾音都没说完整,便断了。
  沈清愣在那里,万万没想到竟有机会听见这段留言。她颤了一下,想站起来关掉机器,却在手指触碰到按键之前硬生生顿住了。
  因为,紧接在后面留言的,是另一道熟悉无比的声音。
  清冷的,淡漠的,早已永远刻进她心里的声音……
  “沈清,下午公司有会,我可能很晚才能回家。如果你比我早到,可以来公司找我,餐厅我已经订好。另外……准备了一份礼物送你,你应该会喜欢。还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沈清,我爱你。”
  留言结束。
  时间显示与上一条相差不过半小时。
  全都在她预定回国的日子。
  沈清像木头一般僵在那里。
  那微微清冽却暗藏深情的三个字,像被施了魔咒般,不断循环着低低回响在耳边……
  终于,她僵硬地伸出手去,按下“重放”键。
  ……我可能很晚才能回家。
  ……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你,你应该会喜欢。
  沈清,我爱你。
  ……
  一遍又一遍,不到一分钟的一段话被重复着来回播放,固执地在宽敞整洁的屋子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啪“地一声,一滴眼泪掉在幽蓝色的屏幕上,晶莹剔透。
  两个小时后,伦敦希思罗机场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沈清捏着手机泪流满面。
  “许倾玦,你等我……”罔顾电话那头不解的询问,她只是执着而坚定地哽咽着重复:“……这一次,请你一定要等我。”

  22
  与湿冷的英伦气候不同,回到国内的沈清一出机场便迎上头顶耀眼的阳光。
  仍是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和景物,那栋灰蓝色的高层公寓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鲜花绿树,偶尔有行人经过,一如过去每天上下班时见到的那样。
  沈清上到十九层,拿出钥匙开门。那把银色小巧的钥匙,即使在英国时也不曾离开她身边。
  锁轻轻地弹开,沈清立在门外,忽然呆了一下。
  屋内干净整洁,简单却精致的家俱统统摆在原来的位置,深蓝色的窗帘随风微微摆动,一切都没有改变,似乎全都停留在她飞去英国的那一天。她低头,看见鞋柜中那双属于她的拖鞋,恍惚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
  四周安静得出奇,卧室的门半开着,沈清扔下手袋,慢慢走过去。在机场那通电话之后,她便再没和许倾玦联系,甚至连飞机抵达的时间都没告诉他。不知此时此刻,他在哪里?
  宽敞明亮的卧室,窗帘大开,连着阳台的落地玻璃窗也敞开着,窗边摆着乳白色的躺椅,一旁的小圆几上一只玻璃杯盛着半杯纯水,透亮清澈。而那个一路上被她在心底念了无数遍的人,此刻正安静地靠在躺椅里,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许倾玦穿着件黑色V领的长袖针织衫、同色系的棉质直筒长裤,躺在过份宽大的椅子里,更加显得身形修长而消瘦。
  沈清在门边站了好一会,才终于迈开脚步走过去。地毯柔软,踩在上面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她却仍旧不自觉摒住了呼吸,生怕惊动了什么。睡着了的许倾玦少了些淡漠疏离的气质,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他身上,连指甲边缘都泛着极淡的金色。
  沈清动作极轻缓地在躺椅边跪坐了下来,目光迷离地从那张英俊的脸开始一路扫下来,扫过他因为消瘦而微微突出的锁骨、修长的手臂、指节均匀漂亮的手,最终停留在他清瘦的腰间。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和他如此安宁且靠近地待在一起,过去的那份平静太过让人怀念……于是,她终于没能忍住,静静地环住了他的腰,将脸靠上去贴在那漫延着温热气息的胸口。
  许倾玦原本放松的身体突然一震,随即睁开沉寂如深潭的黑眸,慢慢反手扣住那只扶在自己腰侧的手,声音微低地开口:“你回来了。”
  眼底瞬间氤氲上水汽,沈清只是趴在他胸前点点头。
  你回来了……
  等着说这句话的许倾玦,究竟等了多久?
  两人只是静默。稍后,许倾玦微微一怔,问:“怎么哭了?”
  沈清的手指动了动,这才发现他穿着的这件衣服很薄,想必是自己的眼泪印湿衣料被他察觉到了。
  她抬头,只是无声地流泪。窗外的阳光灿烂闪耀,侧光之中,他削薄的嘴唇依旧淡得有失血色。她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他,终于,慢慢仰起脸将自己的唇印上去……
  只是一个温暖而宁静的吻,他和她却都等了这样久。
  最终,那只微凉的手缓缓抚上她的发,如此习惯的动作、熟悉的触感,恍如昔日重现。
  良久,许倾玦才低声问:“这样急着赶回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很多很多……沈清在心里想。
  为了欠他的解释,为了欠他的抱歉,还为了那句错过了的“我爱你”。
  “你……现在愿意听吗?”她终于直起身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听我当初离开的理由。”
  一直握着她的那只微凉的手微微紧了紧,许倾玦面朝着她的方向,点头。
  她终于肯说,他又怎会不听?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在那之前,他们之间的相处一直很漠然很不合谐。那时候我只有三四岁,他们总以为我小,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记得。事实上等我长大之后,我都没和爸爸说过,其实当年他们争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我从头到尾都躲在一边偷看。”……那天晚上,一向对着对方少言寡语的两个人,在卧室里吵到天翻地覆,所有瓶瓶罐罐能砸的全都被扔到地上,碎片散了一地。她在对面的小房间里睡觉,被吵醒后光着脚来找爸妈,却从虚掩着的门缝里看见怒气横生的爸爸和歇斯底里的妈妈。她被吓到了,所以不敢进去,只是躲在那里看。
  “当时爸爸问,你是不是决定不要这个家了?妈妈一边流泪一边点头。然后我又听见爸爸问,那么清儿呢?你也能丢下她不管吗?……我穿过门缝一直看着妈妈,虽然还不大明白,但心里真的开始隐隐感到害怕。可是,过了很久之后,她终于还是点头!她只是说,清儿我不能带走……她一直在重复,直到我渐渐明白过来,妈妈就要离开我和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天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只是有一天妈妈送我去幼儿园的时候,在大门口她狠狠地亲了我,她说,清儿要乖,要听爸爸的话,妈妈以后不和清儿住在一起,但一定会常常回来看看的,清儿也千万不要忘了妈妈……我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离别,那时还傻乎乎地点头然后牵着幼儿园阿姨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了教室。后来直到我长大懂事了,才知道就在那天,她和爸爸办了离婚手续,彻底从家里搬了出去,而我被留给了爸爸抚养。”
  沈清说得很平静。这么久远的记忆,想要激动起来也不容易。可是一直握着她手的许倾玦却凝着眉,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躺椅足够宽大,他往一边让了让,顺手将她带着坐到自己身边。
  两个人挤在一起,许倾玦无声地伸出手,揽住她单薄的肩。
  沈清不自觉地将头靠在他的颈边,继续说下去:“再后来,爸爸认识了宁姨,相处久了自然有了感情,然后就结婚了。那时候爸爸辞了职下海做生意,赚的钱渐渐多起来,宁姨待我也极好,就像看作亲生女儿一样,而那个真正生了我的妈妈,却很少再露面了。她并没有像当初说的那样常常回来看我,有时候我问爸爸为什么和妈妈离婚,他却从来不肯回答。久而久之,我也就什么都不问了。”
  说到这里,过去的那段回忆算是告了一个段落。沈清突然静下来,想了很久,才缓慢低低地开口道:“去年我去英国参加葬礼,顺便处理了宁姨的一些遗物,那其中还有属于爸爸的一些东西。几十年来他都有写日记的习惯,所以他留下的日记本又厚又多。我一时好奇于是随手翻了翻,找到我出生后的日记。那里面记录了我成长中的许多小细节,同时还有某些我一直想要知道的前因后果。”沈清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原来,当初他们离婚,最主要的原因是妈妈爱上了别人,一个有妇之夫……一个姓许的富商。”
  联系前后发生的事,说到这里一切都已经明朗起来。许倾玦的脸色突然变得刹白,手指不自觉地扣住她的肩:“你说……他姓许?”
  沈清闭上眼,连身体都开始僵硬:“对!我妈妈爱上了许氏财团的总裁,并且跟了他五年之久,而那时候他才取了第二任妻子没多久。”
  世事就是如此难料。一年前,她坐在这里听他讲述他母亲的事,那个他口中破坏了他们母子幸福的人竟然就是她的母亲!
  许倾玦陷入沉默,只是原本揽住沈清肩膀的手渐渐的松开了去。
  沈清只觉得心头一凉。尽管阳光仍旧耀眼明亮,此刻她的眼前却逐渐沦入灰暗。
  果然还是震惊吧!或许,甚至会如她当初惶恐的一般,一切都不可原谅释怀。
  她侧过头,看见他苍白的脸、紧抿的薄唇和黯淡无华的眼睛。脸上又有温热的液体滑过,她伸手去抹,这十几个小时流的泪仿佛比过去二十六年加起来都要多。
  她看着他,低低地说:“我真的很后悔,如果当初没有飞去英国参加葬礼,那么一切都会不同。其实即使知道真相,我也可以选择永远隐瞒下去。这件事除了我,再也没有人知道。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做不到……我没办法假装没事发生,回来再和你过平静安稳的日子……即使这是上辈人的恩怨,即使你能做到不介意,我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垂下手,任凭眼泪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很久以前我听人家说起‘蝴蝶效应’,于是我在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妈的介入,也许今天的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你母亲会生活幸福,而你或许不会坚持飞去英国读书,不会学画画,不会开画展,……那么,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车祸……”
  “……你的一生,你家人的生活,全部都因为我的妈妈而改变了……有了这样的前因后果,我怎么还能够回来安心地留在你身边?”
  “所以,你就选择主动离开我,是吗?”许倾玦突然转过头,眉目间隐隐有些波动。
  “不是的。”沈清用力地摇头,“我当时心里乱,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才好。虽然明知自己已经不能安心,但其实更加害怕你听了之后会决定永远断了关系。虽然妈妈离开的时候我还小,但实际上那种被最亲最爱的人抛弃的感觉,我越到长大后越能体会,并且越来越恐慌。他们的离婚最终还是对我造成了影响。曼林曾说我总能带给人温暖,其实我只是努力让自己成为这样而已。我对感情从来都有一点不确定,只是一直争取不让它表现出来……事实上我很害怕一旦松手,那些幸福就突然全都没了。所以,当时我只是希望能有多点时间考虑,可没想到拖得越久就越犹豫不决。直到再次见到你,我才发现原来不论多么歉疚多么害怕,我依然希望能回到你身边……”她停了停,深深地吸了口气:“所以,这一次,除非你真的不能原谅,否则我绝对绝对不会再离开。”
  将埋藏在心底许久的话一口气说完后,沈清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侧着头,虽然视线有些模糊,但仍旧能捕捉到许倾玦眉宇之间的神色变化——初时的震惊已经悄然褪去,剩下的只有静静的沉思。
  她忽然觉得不再担心。
  很奇怪,明明之前一直为这件事困扰忧虑着,但这一刻,她凝视着他平静的侧脸,竟莫明地安下心来。
  天边淡如薄絮的浮云随风缓缓移动着。屋里虽然安静,但这种静,并不可怕。
  她知道,他目前只需要时间。
  “嗨!”一道来自第三者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寂。
  沈清扭过头,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边,一身工装打扮,笑靥如花。
  “不好意思,门没关,所以我就擅自进来了。”她望向沈清,耸了耸肩,不忘加上一句:“我敲了门的哦!”
  沈清还在纳闷,身边的许倾玦侧了侧脸,开口道:“林小姐,请在客厅稍等。”
  “没问题。”卡其色的身影从容地落座在客厅的沙发上。
  许倾玦这才微垂下眼睫,摸索到沈清的手,轻轻握了握:“你先在家休息,这件事,我们晚一点再谈。”声音冷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除了说好,沈清想不到别的回答。
  几分钟后,她目送许倾玦与那位林小姐出了门。转过头看见那张大床,才发现自己确实疲惫不堪。十几个小时几乎没有休息过,一路以来想的都是再见面后的情形以及那盘录音带里的内容。对了,她都忘了问他,为什么时隔那么久,那盘带子竟会躺在他英国居所的抽屉里?
  还有,他在里面所说的礼物,到底是什么?结果没有等到她回来,他该有多震惊失望?……
  似乎还有很多问题和疑惑,但现在她都顾不上,毕竟最重要的一件已经快要解决了,至于其余的,等她睡醒这后再说吧。
  倒在床上,不过五分钟,她便沉沉睡去。
  电梯里,林清扬歪着头若有所思地喃喃低语:“……原来那位就是许太太啊,长得真漂亮,而且似乎确实很有艺术气息!”
  一旁的许倾玦只是微侧了侧头,不说话。
  林清扬又说:“她好像还不知道我们要出来干什么呢!画室的设计工作,真不打算让她参加?毕竟将来的使用者是她诶。”
  “不用。”许倾玦回绝得很干脆,“等一切办好了,自然会带她去看。”
  盯着那张冷冰冰的脸看了一会儿,林清扬终于低下头轻笑出声。如果不是真正接触过,还真难想像这样一个男人也会做出浪漫的事!这间正在筹备中的画室,应该是个惊喜吧?为了送给方才屋里那个女子,其实去年便与她连络了,只是中途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接到通知暂时终止了合同,而如今,却又突然让她加快进度赶工设计。虽然不知道这其中发生过些什么,但不可置疑的是,这个外表冷漠的男人,确实能做出令人感到温暖感动的事。
  这样的爱情,想必也能甜蜜长久吧……
  沈清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家里却还是只有她一人。
  到浴室修整了一下,就听见门锁转动声,她跑出去一看,竟是林助理拎着外卖进来。
  “总裁吩咐送来给你的。”由于这两人从见面起就关系别扭,可怜的助理一直都不知道该怎样称呼眼前的女人才好,只好用“你”代替。
  “哦,谢谢。”沈清接过餐盒,想了想,问:“……他呢?还不能回来吗?”
  “快了。”林助理看了看表,“我现在就要过去接他了。”
  沈清皱了皱眉:“他回来这几天,每天都要忙到这时候才下班?”明明英国公司才是他主管的,为什么回来一趟还得跑去总公司工作?
  “下班?”林助理倒是愣了一下:“总裁他不在公司。”
  这下,沈清更困惑了,不禁问:“那他这次,究竟是为什么回国?”
  “就是……”林助理一时嘴快几乎就要告诉她,但转念一想,又硬生生刹住,只是笑道:“这个……等总裁回来直接问吧。”
  看着那个匆匆离开的背影,沈清的眉头皱得更紧……怎么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神秘?
  独自吃完饭后,她打开电视,很耐心地等待。终于,当时间跳到六点二十分的时候,门铃响了。
  沈清连鞋都没穿便跑过去,打开门,戴着墨镜的许倾玦正站在门外。
  同过去很多次一样,先将他的盲杖接过来放好,再转身,却发现他仍停在原地,沈清不由得走上前,问:“怎么了?”话刚说话,一股清爽的气息便袭了上来,将她包围住。
  许倾玦伸出手,先摸索到她的肩头,而后牢牢地拥住了她。
  她愣住,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只是愣在那里,仍由他抱着。
  她的脸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颈边,他微低下头,手指穿过长而直的发丝,均匀而沉稳地呼吸。
  电视里,地方台正在播放新闻,窗口吹进初夏微热的风。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门口静静地拥抱着,许久,她才听见他的声音,低凉得微微黯哑:“……知道吗,这是过去每天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刻。”
  她没立刻明白过来,却不开口问。因为只要稍稍想一想便能了解,他所谓的幸福是什么。
  每天傍晚回到家,有那么一个人正在一心等待着,打开门,便能听见电视声,并且得到温暖的拥抱……这些,才是真正家的感觉。
  这样美好的感觉,她给过他,可又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让它彻底消失掉。
  曾经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定她便是他永远黑暗生命里的那一道特殊光芒,他以为从此可以不必孤单,可以牵着她的手在那些温暖如春的笑声中一直走下去,但是她却突然狠着心远走高飞。如果说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失望与愤怒,那都是骗人的。同样,如果说他没有被她带回来的那个事实所震动,那也是假的。
  可是……
  他轻轻地拥着她,眼前虽然一片黑暗,心底却明亮无比。任何时刻,无论从前或现在,只要有她在的时候,似乎一切都是明亮鲜艳的。
  他的声音扫过她的耳边:“既然过往已经无法改变,又何必浪费时间这样执着?”
  她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下,之前平静的心开始一片空白。已经到了这个时刻,她却反而不敢去猜测他的意思。
  他的声音仍是淡淡的:“如果我说可以不介意,你是否也能重新安下心来回到我身边?”
  身体微微一震,只瞬间便泪盈于睫,她的手向上抬了抬,终究停留在离他腰侧几公分的位置,“可是……”声音低微颤抖。
  他继续说:“如果还是不行,那么我换个说法。确实,你的母亲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是这不仅表现在我幼年的家庭和此后的遭遇上,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改变,却是你的出现……如果没有她,你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样的话,或许这辈子都很难再听到从他口中说出来,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懂得咬着唇流泪。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他静默了一会儿,唇角突然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假如你执意认为需要为我的生活和缺憾负责,那么,就用往后几十年的时间来认真弥补吧。”
  她愣了愣,慢慢抬起头来,分明看见他唇边温暖的笑意。
  说出这样的话,无非全是千方百计为让她安下心来。
  ……胸中一暖,盘桓许久始终无法放下的情绪逐渐散了开来,终于,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腰,重新靠在他胸前,重重地点头。

  23
  在夏天结束之前,许倾玦和沈清一起搬回了国内。原本英伦湿冷的气候就不适宜他居住,当初完全是因为不顾众人反对执意要去英国,所以许展飞才不得不让他暂管那边的事务。可如今,连沈清都主动提出要重回国内生活,许展飞自然顺水推舟立刻发出调令将许倾玦召回总部工作。
  事实上,在此之前,沈清便已经先去过一趟沈家大宅。她和许倾玦一致认为没必要让老人家知道这些内情,因此,她只是着郑重而诚恳地去为自己的无端消失道歉。
  “当初婚姻恐惧症暴发,所以任性地躲了出去……”她低眉顺眼地说,心里却认为这个理由糟透了。
  果然,许展飞不甚理解地反问:“一般恐惧症不都发生在婚前么?你们明明已经领了证明,况且年纪都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胡闹?”
  “……可能是结婚决定得太仓促,后来才发现自己适应不了。到了英国又发生了些小意外,所以,直到现在才回来……”扯谎扯到心虚不已,沈清悄悄转头想要寻求支援,却发现某人正神情怡然地坐在沙发上,压根不打算发言。
  心里虽忿忿,嘴上却不得不继续真诚谨慎地说:“总之都是我不好,不该这样让大家担心。”
  许展飞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才问:“那么以后呢?该不会再冒出别的恐惧症之类的吧?”
  “不会了。”沈清一叠声地摇头,“这种荒唐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往后你们少让人操点心就好。”
  “是。”
  见许展飞不打算深究,沈清暗暗松了口气。然后陪着喝了两杯茶,又听了些教训的话,这才和许倾玦一同离开。
  事后,沈清不免垮着脸指责:“见死不救!”
  “作丈夫的有理由帮新婚逃家的妻子开脱吗?”许倾玦淡淡地反问。
  沈清气结:“这还不都是你出的好主意?!”新婚恐惧症?亏他想得出。
  许倾玦脸上却露出隐隐得意之色:“难道你能想出更好的借口?”
  虽然不大服气,但沈清不得不承认,这似乎真是最好的说辞。
  过了一会,许倾玦又说:“别忘了你在爸面前许下的承诺。”
  “知道。”沈清心领神会,拽了拽他的袖子,轻声说:“对不起,保证以后再不逃跑。”
  “嗯。”薄唇边露出笑意,他握紧她的手。
  其实无需太多保证,此刻她在他身边,已令人觉得安心。
  尾声
  当搬家后沈清不经意地嘟囔着“又丢了一份工作”时,许倾玦却只是表情平淡地说:“没关系,以后你可以随意做自己喜欢的事。”
  沈清眼睛一亮:“这么说,后半辈子你负责养我?而我不用天天早出晚归做个只领少得可怜的薪水的上班族?”
  许倾玦没正面回应,只是让林助理开车载他们去近郊滨江的休闲别墅区。
  那里,北临江水,树木环绕,环境幽静,布局典雅,无论工作休憩都是极好的去处。
  许倾玦领她进了其中一套房子的大门,说:“这是送你的,作为专属画室。”
  她怔住,环顾这栋上下两层几百平米的套房,轻咳一声转头问:“你确定送我的是画室而不是别墅?”
  “有什么区别么?”许倾玦挑了挑眉,“工作累了,自然也要有休息和运动的房间。”
  沈清突然觉得有点无语,好半天才又问:“许倾玦,开画廊真的这么赚钱?”如果这就是录音带里所说的“礼物”的话,那么,当时进入公司还没多久的他应该是用自己之前的存款买下的吧!可笑她原本还以为,开间画廊也只不过能够糊口呢。
  “还好。”虽然纳闷她问得奇怪,许倾玦却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如今附庸风雅而又肯出大价钱的人确实不少。”
  沈清抚额,可惜道:“那么把钱花在这里多不值!还不如专门卖画去,多开几间画廊,全由我接管,以后我也不画什么画了,只负责数钱就好!”
  许倾玦听得一愣,哭笑不得,第一次发现她居然这么爱钱。
  沈清还在感慨,这时林助理拿着行动电话进来,说是公司有事找。
  “你去忙吧。”她挥挥手,转身沿着楼梯小跑上二楼打算好好参观。
  林助理却在一旁暗自奇怪,怎么收到这样一份大礼,居然还一脸惋惜的样子?
  女人的心还真难测。
  沈清楼上楼下来回走了个遍,各个房间都看了看,发现这里真是大的可以。而且,整栋房子的布置装修都品味一流,高雅而又温馨。二楼最靠顶头的那间画室里,桌椅板凳、画架颜料一应俱全,推开窗子,微风混合着江中水汽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不知名的淡淡花香,令人不禁神怡。
  她坐在簇新的木凳上,享受凉风带来的清爽,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要不要去别处逛逛?”许倾玦的声音很清晰地传来。
  “好,就来。”她笑道。
  “我在楼下等你。”
  “嗯。”
  她跑下楼,拉开门,许倾玦正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漆黑的车子旁,淡蓝色的衣角随风翻飞。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在人潮涌动的街头,正在她为无意中松了手而心惊之时,匆匆回过头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在第一眼便看到路灯下他淡然而坚定的身影。
  他,似乎一直都会在那里等她。
  待前方的车子呼啸而过,她轻快地跑过去,握住他的手。
  路旁低矮的绿化带,一片繁花似锦。
  “走吧。”
  “嗯。”
  抬起头,碧空如洗。平整宽阔的马路遥遥地伸向远方。
  这一路,不知将走向何方,可是,只要像此刻般双手交握,便足够了吧。

  番外
  一九九九年八月的最后一天,许倾玦踏上重返英国的航班。飞机在风雨中起飞,机窗外的夜空陷在一片暗沉中,无边无际,仿佛永无止尽。
  玻璃窗上映射出那张英俊年轻的脸孔,线条完美,眼眸清冷。
  空乘员派发完食物后退回工作间,十几分钟后机舱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只有少数客人亮着阅读灯低头看报。许倾玦合上杂志,转头望了眼黑暗的夜空,这才调低椅背合上眼休息。
  如果不是为替母亲扫墓,或许他根本不会再回到这里来。失去了唯一一位从小相依的人,再没什么能让他感到留恋。
  似乎只是浅浅地假寐了一会儿,许倾玦便被一阵不寻常的震动惊醒了。
  飞机遇上强烈的气流,开始剧烈摇晃。水杯中的水溅出来,遮光板因为震荡而发出轻微连续的“咯咯”声。原本安睡着的乘客纷纷醒来,深夜里安静的机舱逐渐陷入慌乱前的躁动。
  很快便有训练有素的空乘员出来安抚人心,一面扶着两旁的椅背努力站稳脚步一面微笑着说“请大家不要惊慌……”
  头顶上安全提示灯早已亮起,长长的齐刷刷几排,颜色红得几乎有些触目,配合着间隔几秒便响一次的警示音,反倒更增添了紧张气氛。
  飞机仍在颠簸,空乘员的话明显起不了多少作用。周围已经有人开始不安地惊呼诅咒,许倾玦坐在靠后的位置,也因为这无休止的摇晃而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胸口仿佛被压上万钧巨石。
  他勉强摸出上衣口袋的药片,没有和水直接咽了下去,心口处的疼痛却仍无法在第一时间得到缓解。斜前方传来孩童的哭声,他费力地抬眼望去,只见抱着孩子的妇女也是一脸惊慌。
  许倾玦按住胸口疲惫地倒在椅中。
  那清脆的哭声愈演愈烈,听到后来几乎嘶心裂肺,同时也明显影响了其他乘客的情绪,封闭的空间顿时陷入更大的慌乱中。空乘员上前安抚,却收效甚微。无意中一转头,却发现似乎还有病人在机上。于是关切地问:“先生,您还好吗?”
  许倾玦睁开眼,淡淡地说:“我没事。”抵在胸前的手指慢慢松开。
  空乘员笑了笑,除了安心之外,多加了一份感激。一百多人中,这位年轻的男子居然有着最为淡定的表情。
  这时,前方的哭声突然小了很多。许倾玦调转视线看去,之前哭闹不休的孩子正面朝里座,虽仍在抽噎,但似乎注意力已经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飞机又再晃动了十来秒,终于穿过气流层,重新平稳飞行。周围的骚动渐渐休止,自认为刚刚历经一场危机的乘客们仿佛在那短短的时间里耗尽了气力,因此也为这密闭的空间腾出了一点绝对安静的时间。
  就在这时,一把低柔轻软的声音从许倾玦的斜前方传来:“……囡囡真乖,说不哭就不哭。姐姐之前答应你了,现在把这块糖奖励给你。”
  一只秀气白皙的手掌上安静地躺着一块雪白的棉花糖,精致的包装袋里可爱的小猪正弯着眼睛微笑。
  得了糖果的孩子早已收住眼泪,开心地手舞足蹈。
  年轻的母亲连忙道谢。
  许倾玦听见那个声音回应道:“不用客气。”音调轻柔,仿佛还带着笑意。声音年轻,却奇异地令人安心。
  他朝着那个被椅背遮挡住的靠窗位置挑了挑眉,竟突然觉得有点遗憾,无法看见那个女孩的脸。
  二十分钟后,许倾玦闭上眼浅浅睡去。
  同一时间,那对母女稍稍让开,沈清从座位上站起来,穿过许倾玦身边的走道,往机尾的洗手间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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