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蓝兮:良辰讵可待

  1
  这一刻突然觉得好熟悉
  像昨天今天同时在放映
  我这句语气原来好像你
  不就是我们爱过的证据
  
  差一点骗了自己骗了你
  爱与被爱不一定成正比
  我知道被疼是一种运气
  但我无法完全交出自己
  
  努力为你改变
  却变不了预留的伏笔
  以为在你身边那也算永远
  仿佛还是昨天
  可是昨天已非常遥远
  但闭上双眼我还看得见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
  曾一起走却走失那路口
  感谢那是你牵过我的手
  还能感受那温柔
  ----------------梁静茹《可惜不是你》

  2
  当顶头上司带着新同事来给大家介绍的时候,苏良辰正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有条不紊地整理桌上的资料。听见声音一抬头,就这样看见了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
  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良辰着实愣了愣。逆光中,她没心思听老总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盯着那张还带着青春气息的清俊脸庞,心里想着:怎么竟会这么像啊!大脑在一瞬间的空白之后,便是纷乱的影像刷刷闪过,弄得她微微心神恍惚起来。最后,还是一旁的唐蜜拍了拍她的肩,凑过来小声说:“亲爱的,回神啦!看人家长得俊,莫非你想老牛吃嫩草?”
  良辰一怔,回头白她一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杯中的咖啡溅出两滴,早已印开在手边的资料上。
  这时小伙子挨个打招呼正好来到她面前。修长的手伸出来,露出整齐的牙齿,语气谦逊:“你好,以后请多关照。”
  良辰放下杯子,伸手与他相握,微微笑道:“欢迎加入企划部,我叫苏良辰。”
  “大家好,我叫苏良辰。”
  九年前,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站在讲台上对着底下二十多双眼睛介绍自己。那一天,天空澄澈明亮,从高高的楼上望下去,路上走的几乎全是像她这样刚入大学校门的新生。简单地谈了自己的兴趣爱好、表达了今后与同学合睦相处的愿望之后,她微一躬身而后回到自己的座位。紧接着上台的是个男生,良辰没太去注意。刚才进教室前,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链子突然断了,上头串的水晶珠子噼哩啪啦散了一地,在几个室友的帮助下才全数拣回。现下,她也只顾低头重新将它们一个个串起来。
  突然有人捅她的后背,只听见室友朱宝琳在后面悄声说:“咱们班居然有校草级的人物!”此言一出,身边立刻传来其他女声惊艳的附和。
  良辰抬头。
  讲台上的人修长挺拔,初秋的天气里,穿着件白色T恤,配着水磨白的淡色牛仔裤,一双复古鞋隐约能看到NIKE的Logo。良辰坐在靠墙的位置,正好斜斜地看见对方大半个侧面。充足明亮的光线下,她看到他狭长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微微动着的削薄的嘴唇。的确是极英俊的一张脸,且眼神清亮。
  她听见他说:“我叫凌亦风。”声音略微低沉,却格外地好听。
  良辰下意识地环视四周,果不其然,除她之外全班倒有大半的女生状似沉醉在他的外貌或声音中了。
  低头笑了笑,将穿好的手链重新戴上,她开始望着窗外的天空静静发呆。
  很久以后,当凌亦风问起的时候,她怎样都不肯承认其实自己是在入学第一天便注意到他了。
  或许是缺乏安全感,她是天生不愿在情感上示弱的人。
  傍晚下班后,唐蜜隔着几张桌子吆喝着一起去吃饭。两人一起走出公司大楼时,正见一辆蓝色宝马从面前呼啸而过。
  唐蜜眼尖,立刻叫道:“哈!宝马接送,居然还来我们这打工?”
  良辰也恰好瞟到坐在车里的年轻身影,这才像是突然想起,问:“他说他姓林?”
  “是凌!”唐蜜纠正她:“有后鼻音的那个,凌厉的凌。”说完生怕她不明白,又补了句:“就是凌迟处死的那个凌。”
  本来听到这个姓让良辰有些恍惚,如今被她这样一解释,不禁笑了出来。
  暮色蔼蔼,良辰紧了紧风衣,拖着唐蜜的手臂直奔两人常去的那家小店。
  头天晚上的水煮活鱼吃得唐蜜大呼过瘾,可第二天一上班,她又不免苦着脸向良辰展示额头上新冒出的痘痘。
  从小到大,良辰的好皮肤都是备受周围女同胞们羡慕的。大三那段日子,她常拉着凌亦风去校外吃路边摊。大学所在的城市,以夏炎冬冷闻名,同时也是典型的无辣不欢。冬天的夜晚,她裹着长长的大衣,在冷风中一边跺脚一边等着炉火上香气四溢的羊肉串。用小木刷抹上去的油滴在烧红的炭上,咝咝作响。烤好的肉串总是由凌亦风负责拿着,而她则边走边吃,吃完了就伸手再要,嘴唇在辣椒和冷风的共同作用下变得红通通的,一点也不顾及形象地边吸气边伸手在嘴边扇风。到了第二天,皮肤仍旧光洁无比,丝毫不受影响。那个时候,凌亦风总是喜欢嘲笑她的吃相。
  “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啊?”他看着她,笑得漫不经心,“在男朋友面前一点也不注意形象,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生。”
  她不服气,顶回去:“我才不愿像你以前那些女朋友一样呢!”在她之前他一定谈过很多次恋爱,这是她早就认定了的。
  凌亦风微微停下脚步扭头看她,脸上仍带着笑,明明听出她话中有话,却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直到很多年以后,良辰回想起来,仍旧想不透他的笑容究竟算不算是一种默认。只知道,当年自己并没发觉他即使在嘲笑她吃相的时候也大多含着宠溺的意味。
  新来的男孩叫凌昱,大学刚毕业,热情勤奋,办公室里许多杂事都抢着做,阳光朝气的脸上时常洋溢着笑容。
  几天过后,唐蜜对他也略有改观:“……蛮不错的嘛!虽然家里有钱,但一点也不像好吃懒做的公子哥儿,和我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
  良辰笑她:“你是言情小说看多了吧!有钱人家的小孩就全该游手好闲混吃混喝,闲来没事只懂游戏花丛?”
  其实,先不论凌昱最近的表现,单就这个人,往那儿一站,良辰就已经对他很有好感。帅气,有活力,青春四溢,总是轻易勾起她久远的回忆。
  二十七岁的女人,偶尔回望曾经大学校园里的青葱岁月,竟常有回首已是百年身的恍惚,不知这是否便是未老先衰的表现?
  凌昱对她也很亲近,一口一个“良辰姐”。唐蜜半开玩笑似地抗议了好几次,问:“为什么她是良辰姐,而我就只能是唐姐?”
  每回都问得凌昱只能为难尴尬地笑,这么敏感计较又执着的女人还真是少见。
  终于有一次,唐蜜敲诈他请吃午饭,三个人坐在公司的员工餐厅里,凌昱拿着饭卡问:“唐姐、良辰姐,你们要吃什么?我去端来。”
  唐蜜突然皱起眉头,旧事重提。凌昱估计早已被问得麻木了,所以只是笑笑,并不当真。一旁的良辰却忍不住,抛了个白眼过去,说:“那也只能怪你名字没取好。”
  唐蜜转头不解地看她:“怎么说?”
  倒是站在旁边的凌昱首先低低笑出声来。那笑声那么近,直冲近耳膜,良辰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闪了闪,但终究又低下头去。
  这边唐蜜咀嚼了一下也明白过来。确实,蜜姐……自己叫着都觉得肉麻。
  可嘴里不服,“这名字好没边儿了,爱人叫起来多有情趣!”
  良辰冷哼一声:“真可惜,我无法想像赵天华是怎样有情趣地叫你的。”
  唐蜜的男友赵天华是良辰的大学校友,一向忠厚老实,在外人面前是半句情话都不会说的。良辰和他们相处得久,自然一清二楚。
  唐蜜瞪她,转而又发现还有个旁观者笑得更开心,不由得抬头狠狠剜了一眼,拍桌子道:“我要红焖猪蹄和酱爆鸡丁,还不快去!”
  她脸色变得极快,凌昱竟一时分不清是否真的恼羞成怒了,于是连良辰那份都没敢多问,真的一溜小跑地离开了。
  良辰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来由地乱起来。
  吃完饭后,唐蜜上楼回办公室,她最近刚接了个重要的case,手头有些资料需要仔细研究。良辰则想趁着午休的一个小时去附近书店逛逛,凌昱听后想了想,说:“干脆我也一起去吧!反正没事干。”
  书店和公司只隔一条街,两人走了十来分钟,一路上随兴聊着天。到了店里,良辰才发现这里异常的冷清,偌大的一家新华书店,除了两三个服务员,这个时间里几乎没几个顾客光顾。她在畅销书架前转了转,其中有一本倒是来之前就想买的。但是可能由于销路太好,架子上只剩下一两本。良辰随手翻了翻,发现封皮和底页都有此许污渍和破损。转头去看,几个服务员正围在一起小声聊天,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她突然没了兴趣,把书放回去,转身去找凌昱。
  凌昱也在看书,却似乎看得格外认真,好半天才翻一页,显然是每个字都读了的。良辰走到他身边,随手抽了本侦探小说,还没翻开封面,就听见他说:“良辰姐,其实我很久之前就见过你。”
  初秋午后的阳光肆意地洒在书店的窗玻璃上,一整排过去,金黄得明亮耀眼。凌昱的声音很低,状似只是忽然想到然后不轻易地提起一般。
  良辰却愣了愣:“嗯?”
  “我说我见过你啊。”大男孩转过脸,清爽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什么时候?”
  凌昱想了想,纠正道:“准确地说,是见过你的照片。”
  良辰还是纳闷。但迎着微微刺眼的阳光,这张年轻英俊的脸直直落入眼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悄悄走过,她的心也渐渐地一下一下加速着跳动起来。
  ……这样相似的五官和眉目间的神韵……同样的姓氏……
  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猜测,答案呼之欲出。
  “我见过你的照片,在我堂哥的皮夹里,我堂哥叫凌亦风。”
  心里有什么东西就这么轰地一下垮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过他的名字。
  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快要渐渐忘掉他的时候,这个和他有着亲近关系的大男孩来到她面前,轻轻松松地翻出她自以为已经埋得很深的记忆。
  原来,很多事情并不是以为忘了就真能忘记的。
  她当然记得那张照片。
  她不爱照相,相片很少,所以从头到尾凌亦风也只保存到了极少数中的一张。
  那时候,在火红的夕阳下,她把从家里翻出的自认为最满意的一张递给他。
  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白色棉布半袖衫和藕合色的长裙,站在垂杨柳下巧笑嫣然。相片的背面,是她亲手写上去的四个字——我的良辰。墨水印才刚刚干透,乌黑鲜亮。他看了看,微微皱起好看的眉,似乎有些不满:“应该由我亲自写才对。”
  “谁写有什么关系?”
  “这又不是我的字。以后别人看到,都不知道这个‘我’到底是指谁。”
  “除了你还能有谁?”她挑起眉说得理所当然。然后自行从他的口袋里摸出钱包,将照片小心地塞了进去,“收好,别弄丢了。仅此一张,很宝贵的,以后再想要可没有了。”
  把钱包重新放回去,一抬头,她才发现他正盯着她,狭长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干嘛?”她的脸有些热,主动拖着他的手:“吃饭去,饿死了!”
  六月底傍晚的女生宿舍楼下,一对外形登对的男女手牵着手,不知引来多少过往女生羡慕的眼光。

  3
  星期天早上,良辰睡到很晚才起来。自从那天凌昱说了那些话之后,她的心思就变得恍恍惚惚,过往的回忆时不时跳出来冲击原本就疲惫的神经,以致于工作中小差错不断,幸好主管去国外出差,老总平时又极难得进来巡视,于是一面修修补补一面再三告诫自己加倍谨慎小心,总算安全度过一个星期。
  良辰起了床,才刚洗了脸换好衣服,汽车喇叭声就已经在下楼响起。
  一长两短的响了三下,是平时和叶子星约定好的信号。她推开窗户探头往下看,那辆白色的小车正停在寓所大门外,驾驶座里的人也探出头朝上挥了挥手。
  良辰住五楼,隐约能看见叶子星俊朗的笑脸。她无声地作了个口形:“等我。”然后转回去穿鞋,关门下楼。
  两人在二环路上的一家餐厅吃早午饭。叶子星之前去外地出差一个半月,直到昨天才回来,这时就坐在良辰对面,可她竟忽然觉得有点陌生了。
  “晒黑了不少。”她打量他说。
  “没办法。”叶子星看着她微笑,“马尔代夫阳光太好,我几乎舍不得回来。”
  她也笑,“连出公差都能去那样好的地方,真够有福的。”
  这时,服务生过来上菜,一盅鱼汤纯白浓郁,香气散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我也这么觉得。”叶子星接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可苦了我的胃,一连几十天吃不到一口正经的米饭。”脸上露出的痛苦表情生动不已。
  良辰仔细看了看,发现他的脸确实削瘦了些,于是招来服务生:“麻烦一会儿多端几碗饭来。”,转过头,又对叶子星说:“多吃点,好补偿回来。”
  叶子星看着她,似笑非笑:“受摧残的可是你男朋友我的胃啊!光用几碗米饭就打发了?我一直期待着更好的安慰呢!”
  他说话一向无所顾忌。此时餐厅人不多,邻桌两个年轻女孩子闻声转过头来看了看,然后相视着暧昧地轻笑。
  良辰早就习惯了,此时也不理他,只自顾低下头慢悠悠地喝着茶。
  吃完饭,叶子星送她回家。车子停在楼下,他突然倾身过来吻了吻她。
  “良辰,我很想你。”温热的气息缓缓滑过她的颈脖和脸颊。
  他稍稍离开她的唇,又问:“你呢?有没有经常想念我?”
  她一怔,随即不太自在地偏了下头。这段时间以来,她确实经常想起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并不是他。
  她觉得有些愧疚,于是主动去亲他的侧脸,低声道:“路上开车小心。”
  上楼之前,又突然被他叫住。
  “良辰,明年夏天你向公司拿休假,我们去马尔代夫旅游吧。我保证,你会爱上那里。”
  “好。”她微笑。
  回到家里,正好接到朱宝琳的电话。
  她一边接听一边走到窗口。果然,叶子星的白色BMW在楼下停留了好一会,才慢慢驶走。
  “明晚有没有空?出来吃饭。”
  “好啊。”她突然觉得有点累,和多年的死党聊聊天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对了,你知不知道……”一贯快人快语的朱宝琳突然欲言又止。
  “知道什么?”
  “……没什么。”朱宝琳终究没说出来,只是说:“明天见面再聊。”
  “嗯。”
  “我现在得回台里准备直播的稿子,到时电话联系。”
  “好。忙去吧。”
  “等等,良辰!”挂电话前,朱宝琳又说:“明天我的节目,你一定要看。”
  “知道啦!”她笑,“我可一直都是你的忠实观众呢。”
  只是收看一档节目而已,不懂为什么宝琳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而慎重。
  朱宝琳毕业后直接进入电视台工作,从最初无关紧要的小角色直到现在现场直播访谈类主持人,一路走来可谓顺风顺水节节高升。访谈对象通常都是社会各界名流,非富即贵,她却在谈笑风生中一个个轻松搞定。偶尔也有政商界女强人或是社交名媛作客,无论精明或高傲,也都与她相处甚欢。可见,她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
  实际上,早在大学时期,朱宝琳的光明前途已初露端倪。那个时候,Z大新闻学院传播系数她最活跃,大小主持露脸出风头的事,基本都少不了她。为人处事又极好,性格爽利,偶尔也有口锋犀利的时候,但都恰到好处,并不至于得罪人。就是这样一个人,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主持更适合她的工作了。而反观良辰呢,曾有认识的男生给出评价:漂亮、有才气,却高傲,不容易亲近。
  没有亲和力,是一般主持人的大忌,再加上自己确实不适应台前的风光,于是毕业后,她很自觉地选择了现在的行当——广告业。虽然不够亲切,但这并不影响她天马行空的想像力。
  在电话里称自己是朱宝琳的忠实观众,其实这并不假。而实际上,公司里一众同事,特别是男同事,个个都是她的铁杆FANS,几乎都把她视作大众情人,加上每期来宾都是高端人物,因此每周一,雷打不动地收看她的节目。
  果然,第二天下午茶时间,员工餐厅里电视机固定调到了综合频道。良辰因为处理手上的案子,下去得稍稍晚了些,到餐厅的时候,前半节已经结束,正在插播广告。
  端着奶茶还没走近,唐蜜已经兴奋得两眼放光:“知道今天采访谁吗?!”
  良辰觉得这问得真好笑,自己下来不过两分钟,除了奶粉、方便面之类的广告之外,其余什么都没看到。
  唐蜜仍在持续兴奋中:“你那老同学真了不得!连Eric.L都来上她节目,还爆出不少内幕。”
  “Eric.L?”良辰也小小地吃惊了一把,“美国那个传媒业新贵?可是,不是据说他从来不接受媒体访问?”所以,作为半个同行,虽然听说这个名字已有一两年之久,但一直都没见过庐山真面目。
  “所以才说你同学厉害嘛!”唐蜜歪着头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难不成是为了照顾校友?”
  “什么?”良辰没听清。
  这时,节目重新开始,唐蜜盯着电视,显然无暇理会她。
  镜头从演播室的全景慢慢推近,直到定格在对坐着的二人身上。
  朱宝琳穿着粉色的套装,美艳逼人,而在她对面,那个一身浅灰色西装的男人……
  良辰呆呆地坐在位子上,一瞬间,脑子混乱得几乎要炸开来!
  难道,刚才一直在和唐蜜谈论着的那个人,就是他?!
  那个许多年前牵着她的手穿过马路的凌亦风?!
  怪不得,昨天宝琳欲言又止。
  怪不得,她一定要她看今天的节目。
  作为主持人,想必早已知道自己今天要访问的来宾吧!
  可是,为什么……竟会是他?
  周围有很多同事,但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反常。毕竟,这位在国外打下一片天下的神秘同行新贵,要比她吸引人得多。
  屏幕里,朱宝琳笑着说:“难得凌先生上节目,不介意我借这个机会多问几个问题吧?也好满足大家一直以来的好奇心。”
  “请便。”那个英俊的男子微微一笑,“我自然全力配合。”
  他变了。良辰默默地看着,电视里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她都不自觉地与多年前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作对比。结果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他真的有了变化。
  虽然他笑起来仍是那样的好看,可是,那个笑容已经不似当初般纯粹。多了一点点客套,还有一些疏离,甚至,她觉得还从里面看出了倦意。可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那双眼睛仍旧深黑得发亮,神采熠熠,哪有半分疲倦的样子?
  得到了保证,朱宝琳满意地笑起来,随即问道:“大家都知道,要在短时间内开创出成功的事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您却做到了。我所好奇的是,是什么原因让您选择在国外从事传媒业呢?它的初衷是什么?”
  凌亦风想了想,说:“选在美国开始第一步,只是因为当初我住在那边,并没什么特殊原因。至于为什么做传媒……”他稍稍停了停,才淡淡地接道:“只是为了曾经一个朋友的一句戏言。”
  曾经,那个人弯着嘴角说:“如果有一天你成了传媒大亨,站在台上开讲座,我一定做最忠实的听众和崇拜者……”
  往事还历历在目,那个笑弯了嘴角的漂亮脸孔也清晰无比,还有她清脆的声音……可是,这终究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如今他真的做到了,而她呢?在哪里?  
  “那么,凌先生能有今天的成就,看来和这位‘朋友’也不无关系咯?”
  “没错。”凌亦风突然轻笑了一下,深邃的眼睛里却里看不出喜怒,“我能有今天,确实应该感谢她!”
  “哇,看见没有!他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帅呆了!”看到这里,唐蜜忍不住扯了扯良辰的袖子。
  “……啊,是么?……”良辰只是愣愣地盯着电视。
  是很帅啊。可是,为什么她却无端的觉得冷呢?
  看着他唇角边的笑容,她只感到一阵冷意。
  “在说谁帅呢?”这时,身后突然插出一道声音。
  良辰回过头,只见赵天华站在后面。
  “喏!”唐蜜拉他坐下来,指了指电视里的人,“当今名符其实的钻石王老五啊!”
  “你怎么知道他没结婚?”良辰反射性地幽幽问了句。
  “呃……”唐蜜呆了一下,然后很肯定地说:“直觉!他今年才二十七岁,一般这样优秀的男人都提倡晚婚晚育。”
  良辰笑了一下,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原来,并不确定,只是直觉而已。
  电视里二人还在继续聊着,赵天华仔细地看了一会,说:“凌亦风嘛,我认识他,当时学校里很出名的,和我住一栋楼。”
  然后突然转过头,盯着良辰,状似恍惚大悟地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看着你这么面熟了!”
  唐蜜立刻用眼白他:“你发烧了么?你和她认识三年多了,而且每星期至少能见两面,居然现在还在说面熟?”
  “不是那个意思。”赵天华解释:“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好像以前在哪见过她?”
  唐蜜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有那么回事。当时她还说,你和良辰是校友,说不定真在学校里碰到过呢,也不稀奇。
  赵天华看着良辰,很确定地说:“那个时候,你是凌亦风的女朋友对吧?”她去男生寝室的时候,楼上楼下的碰见过几次。
  这下,轮到唐蜜吃惊了。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良辰:“你们……真的是情侣?”
  “以前的事了。”良辰低下头喝着早已凉掉的奶茶,根本没想到会被赵天华认出来。
  “OMG!你居然和这个男人谈过恋爱?!……”
  唐蜜的声音越来越大,别的同事纷纷看过来,良辰飞快地站起来:“没什么好吃惊的,我还有事,先回办公室了。”
  这时节目也接近尾声,朱宝琳利用同学身份最后问了一个最八卦的问题:“凌先生现在有女朋友吗?如果有,不知是否也准备在今年这个双春年内结婚?”
  良辰猛地收住脚步,不自觉地抬头去看挂在墙上的屏幕。
  然后,她看见凌亦风平静地回答:“我和女友目前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一句话,两个问题同时回答了。
  良辰站在那里,一颗心骤然疼起来。
  这时候,口袋里的手机传来短信声。
  叶子星说:“良辰,我在挑选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原来,时隔这些年,改变的不止是他的笑容。

  4
  从电视台出来,朱宝琳真心诚意地说:“多谢你愿来上我的节目。”
  凌亦风笑了笑:“老同学了,客气什么。”
  朱宝琳看着他,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始终没说出来。
  “你去哪?我送你。”凌亦风又问。
  “哦,不用了。”她眯着眼笑得妩媚:“去见一个重要的朋友,我自己坐车就行了。”故意说得有些暧昧,实际上只是因为担心万一真让他与良辰见了面,那场面肯定尴尬无比。
  凌亦风也不坚持,点头说:“那改天再联络。”
  “嗯。”
  朱宝琳打的离开后,凌亦风才走进电视台的地下停车场,开着深黑色的PORSCHE缓缓驶入川流不息的车阵。
  下午四五点钟,接近下班高峰,即使路面宽敞也照样显得车流拥挤。十字路口似乎红灯时间永远比绿灯长,跟在一排车子后面,一路走走停停,凌亦风的目光偶尔扫过街道两旁的树木和建筑。
  这个城市,和四五年前他刚离开的时候相比,的确变了很多。林立的高楼矗立在秋天西斜的夕阳下,显得深灰而冰冷。
  其实C城并不是他将事业重心转至国内的最好选择,可他还是近乎固执地回来了。并且,作为LC传媒的总裁,放着自己旗下的电视杂志不用,反而将第一次公开露面的机会留给了C城本地的一个电视节目,这一举动几乎令所有人大跌眼镜,没有人猜得透其中的原因。
  车子在行驶途中,接到一通电话。凌亦风戴上耳机,立刻听见程今的声音:“我看见你的车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后视镜,问:“你在哪里?”
  咯咯的笑声传过来:“当然是洛杉机家里啦。汽车频道正介绍PORSCHE系列,我就想到给你打电话。”停了一下,她又问:“该不会你正好在开车吧?”
  “嗯。”
  “回国后感觉如何?下个月我有假期,干脆也回去看看得了,你在那边等我啊。”
  “好。”
  凌亦风向右打了把方向盘,车子驶下立交桥,开进另一条较窄的马路。
  阔别五年,Z大或多或少有了一些变化。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水泥路旁,高大的梧桐树依然直直挺立,树下落了些微黄的枯叶,随风贴地打着旋。原先几处旧的矮房不知何时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欧式建筑,可是新闻学院的大楼没变,立在喷水池前,泛着老旧的淡黄。
  正值下课时间,成群的学生骑着车在路上谈笑风生,凌亦风徒步随意逛了一圈,径直走到学校的后门。
  那里连着一条不长的街,虽然狭窄,但却是Z大学生最常光顾的地方。一到晚上,路边摊、KTV、小酒家纷纷开始营业,热闹非凡。以前下午放了学,他就常常被良辰拖着穿过大半个校园来到这里,陪她一家一家吃过去。那时候他还常常感叹,为什么看上去孤傲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女孩子,原来竟对吃食如此偏好?
  又想起她了……
  这是回国以来的第几次?
  当年那样不明不白地被她提出分手,接着便音信全无,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甩得这样彻底。对于这个女人,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恨之入骨的。
  可是,这些年来,那张脸在脑海里却依旧无比清晰。
  他皱了皱眉,暗自懊恼不已。
  过去的路边摊估计早已被整顿取缔了,如今这条街变得整洁而有规划,唯一不变的是,店家的生意还是那么的好。凭着印象找到以前经常光顾的一家小店,凌亦风发现,竟然店名都还没有变。三五个学生围坐一桌,不大的店堂里已经没有了空位,他在门口临时摆下的桌前坐了下来。
  还是过去的老板,亲自过来点菜。中年男人已经开始发福,穿着半旧的蓝色夹克衫,手拿菜单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才不确定地问:“你……以前是这里的学生吧?”
  凌亦风点点头:“是的。”
  老板慢慢咧开嘴笑起来:“我记得你!以前常和女朋友一起过来吃饭!”
  他一愣,随即微微笑了笑。这里烧的菜是良辰最喜欢的口味,所以那时候基本每星期都会来一两次,偶尔碰上店里人少,也会和热情的老板闲聊两句。只是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顾客换了一批又一批,居然还能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很感谢你们以前经常光顾我的生意。”热情依旧不减,“今天想吃什么?吃了几年的洋餐,发现还是我们中国菜好吧?”
  凌亦风却奇怪地看他,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出了国?”
  “你女朋友说的啊。”老板索性坐下来,笑道:“前两年她也来过一次,喏,就坐在那儿。”指了指店里最靠外的一张桌子,“当时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和以前一样漂亮。我们聊天,我问她从前形影不离的男朋友去哪儿了,结果她说出国去了。”老板停了停,确认似地问:“没错吧?你是去了国外吧?”
  “嗯。”凌亦风应了声。
  前两年……原来,毕业后,她回过C城。
  那个抛下一句分手就消失了的女人,居然回来过。
  “唉,那丫头还真奇怪。”老板继续回忆,“和我聊完天后,也不吃东西,只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球赛,看着看着,居然哭起来。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看足球会看到哭的……结果,估计是不好意思了,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以后再没来过。”
  凌亦风静静地听,也不搭话。
  她哭了?和她在一起那么久,从没见她掉过眼泪,甚至连伤心的表情都没有过。
  以前常被他戏称为冷血无情的苏良辰,究竟是为了什么哭?
  不过,老板说是前两年,那时他和她已经分开,想必即使有再多的原因也和他扯不上关系了吧。
  回家的路上,他却一直忍不住揣测。
  当想到或许她是为了某个男人落泪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开始隐隐嫉妒。
  凌亦风,你真是莫明其妙!他在心里冷冷地说。
  “你不会怪我事先没告诉你他的事吧?”坐在餐厅里,朱宝琳问。
  “当然不会。”良辰捧着玻璃杯微微抬头,杯里的水袅袅冒着热气,她笑:“我和他分开那么多年,早就没必要去掌握彼此的动向。”
  见她表情平静,朱宝琳也放松下来,看来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也许,经过这么久,她是真的已经忘了他吧。
  良辰偏着头看着侧方台上正在演奏的钢琴师,缓缓地说:“其实之前我还见过他的弟弟。”
  “嗯?凌亦风还有弟弟吗?”
  “堂弟,正好在我们公司上班,而且是同一个部门。”世界真是小得可笑。
  “那他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良辰转过头来,看了朱宝琳一眼,摇头:“应该不知道吧。”凌昱除了照片的事,其余都没多提,估计是一无所知。
  “还有,”她认真地纠正,“再没有‘我们’,我和他,再也不可能联系到一起。”
  朱宝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可我认为他还没忘记你。或许……”
  “凭什么这么想?”良辰打断她。
  “直觉。”
  良辰失笑。现如今,每个女人都有直觉,可她宁愿相信即定的事实。
  琴师一首接一首都换着曲子弹奏,中间下场休息十分钟后,再回到钢琴边,一连串流畅的音符从指间泻出。
  是一首《十年》。
  良辰突然笑道:“真应景。”立刻收到对面丢来的白眼。
  吃完饭回家的时候,朱宝琳说:“他好像还不知道你也回C城来了。”
  “或许吧。”夜风吹过来,良辰将手插进口袋。
  当年说了分手之后,她便收拾东西回到上海老家,几乎和从前的同学断了一切联系。直到两年前,不顾家中人反对,坚决回来这里从零起步开始自己的事业。
  “估计他以为你和旧同学都没再联络,下午在电视台,都没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良辰抬起头,望着天空中淡黄的圆月,仿佛一点都不吃惊地淡笑道:“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种事是必然不会去做的。”
  更何况,现在他已经有了新女友作伴,不是吗?
  
  5
  凌亦风这个人,第一次正式出现在苏良辰的生命中,还是在大一那年的情人节夜晚。
  第一个学期开始没多久,凌亦风就转了专业,由新闻学院的大众传播系直接跳到在全国排名数一数二的电子系。这种完全跨越了文理科的转系行动是如何完成的,良辰不得而知,只在初时偶尔听有好事爱打探者说起,凌家似乎权力颇大,这种事只需动动嘴皮子便能轻而易举地达成目的。这种小道消息对她来说,就像耳旁轻风,吹了就过,此后她一心一意开始校园生活,至于凌亦风这个名字,时间久了几乎都忘到了脑后。
  在朱宝琳的撺掇下,良辰报名进了广播台,主持音乐节目。时间如流水般滑过,下学期开学没多久便是西方情人节。
  那天傍晚,照例轮到良辰当班,接近结束时间时,突然闯进两个女生。
  对方没敲门,良辰皱了皱眉,望向她们:“同学,有事吗?”
  “点歌!”其中穿短裙的女生说。
  良辰看表,照例已经过了点播时段,可是,今天是情人节。
  于是,她点头:“那么,想送什么歌给什么人?”
  两个女生对视一眼,仍是穿短裙的说话:“97级电子系的凌亦风,有Mariah Carey的歌吗?”
  那时满大街流行的都是港台歌曲,台里英文唱片少之又少,良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没有。换个人吧。”
  这时,另一个女生拉了拉“短裙”的手,小声说了句话。
  良辰隐约听见似乎是说:“……听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歌手……”
  这些女生,消息也未免太灵通了吧!连这种私人爱好都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短裙”坚持:“只要她的歌,能不能想办法?”
  良辰爱莫能助地微笑,又看了看时间:“不好意思,再过一会我就该走了,所以……”
  原本只是想要提醒对方快做决定,却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就被凶巴巴地打断:“校广播台就是这样做事的吗?不但满足不了同学的要求,现在还想偷懒,连职责都要推掉?”
  良辰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既而扫到对方高傲嚣张的气焰以及一身不俗的装扮,心底虽然腾起怒意,脸上却仍旧淡淡的:“这位同学,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如果你坚持要播Mariah Carey的歌……”停了一下,她突然笑着问:“那么,是不是她的任何一首都可以?因为,实在是广播台资源有限,我只好贡献出自己的磁带。”说完,拿出随身听里的磁带,晃了晃,等待答复。
  或许是真的看重心仪对象的喜好,对方想都不想地点头同意。
  良辰满意地推过纸笔道:“请在上面写,点一首Mariah Carey的歌,送给97级凌亦风。”
  “还要写下来?……麻烦!”
  “条例规定。”丢了句官方解释,她开始转头摆弄起老式播放机。
  直到前奏响起来,送出情人节祝福后,两个女生方才满意地离开。
  良辰靠在椅子里,调高了广播的音量,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这盘磁带是欧美精选辑,里面恰好有一首MC的经典,此时通过校园各处的喇叭送出去,美妙的嗓音千回百转,钢琴配乐哀婉低回。
  一首《Without You》,与今天的气氛完全不搭,在情人节甜蜜的傍晚,怎能让失去爱人和爱情的女子,唱得如此如泣如诉?
  可是,没办法啊。良辰闭着眼微笑。谁让点歌的人都说了不在乎呢?况且,这恰好是她最喜欢的歌。就当,这是慰劳自己辛苦几小时的精神礼物吧!
  想到那时候的事,良辰偶尔都会觉得不太厚道。虽然确实不满那个女生的态度,但,在那样的日子里放出那样一首歌,用迷信一点的说法大概就是,不太吉利吧!
  或许,冥冥中真有安排也不一定。那支歌,也算是她送给凌亦风的,恰好预示了几年后的结局。
  工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忙,手上的案子仿佛总也没个完,客户一个又一个地被接上门来,有时候不禁让人怀疑,能够进入C城最有名气同时也是资格最老的广告公司究竟是好是坏?
  只有每个月二十号发工资时,唐蜜才会掂着薄薄一张银行卡,一扫往常脸上那副被严重欺压的愁苦之色,点着头感叹“付出总算是有物质回报的”。
  平时要辛苦的工作,良辰倒是没太多想法。只是有时拼死拼活还要遭遇客户的冷脸和上司的斥责,为了月月那点钱,不得不牺牲掉许多除了时间之外的东西,对于这一点,她也不是不气愤的。可是,再一想,谁让当初她力排众议,最后甚至激怒父亲进而宁肯放弃家里所有的关照和资助,一心只求回来C城生活?既然做了决定,那么,再苦再累也不得不自己去扛。
  最近良辰负责跟进的客户,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化妆品公司,原本这并不是她的案子,上星期才从另一位女同事手中转过来。
  晚上和对方经理吃饭,地点选在市中心环球广场楼上,吃日本菜。
  良辰可以去吃五分熟的牛排,却完全忍受不了生的海鲜,同时也讨厌芥茉的怪味,可是餐厅是客户选的,她只好硬着头皮赴约。半个小时后,两杯清酒下肚,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在与她商讨公事之余,整个人也越凑越近,不讨人喜欢的气息几乎都要喷到脸上。
  良辰不动声色,心底却在冷笑,难怪之前也有听闻客户方的负责人行为举止“不大妥当”,敢情指的就是这个!
  当那只粗短的手再一次靠近时,她避无可避,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厌烦,“霍”地站起身,致歉道:“李总,不好意思,我想去补个妆。”
  其实她是一向没有吃饭途中补妆的习惯的,可对方不知内情,只一径点头:“好,好。”同时,不无可惜地收回手。
  良辰出了和室,穿过长而宽的走廊,绕过屏风,走进顶头的化妆间,洗了个手,慢条思理地在干燥机下烘干了,才打开门。
  她并不急着回去,而是靠在墙边,从包里摸了支烟点燃抽起来。整个餐厅,除了此刻身处的盥洗室这一块,其余空间都是禁烟区。其实她平时并无烟瘾,现在这包烟,还是前两天和同事去酒吧,恰好遇上做活动,烟厂的促销小姐赠送的。此刻拿出来抽,纯粹只为消耗时间,可以少和那个讨厌却又不好开罪的男人待在一起。
  餐厅是新开张的,两侧墙壁上的油画色彩鲜艳,精心绘出的人物大多是平安时代的贵族、武士,或是一些姿态优美亦歌亦舞的艺妓,配以花草鸟兽,以及轻柔的日本民间音乐,陷在这一片不算太大的空间里,稍一恍神,很容易便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良辰微眯着眼,盯住头顶袅袅升起又渐渐化开的薄烟,也有那么一丝恍惚。可是没多久,便被屏风外传来的脚步声惊扰,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
  指间还夹着未燃尽的半截烟蒂,良辰却只能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那突然落入眼中的英俊的脸孔,几乎将她震得忘记了呼吸。
  怎么会是他?好半天,她才试着闭了闭眼,以为眼前的人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她当再睁开眼睛时,那个挺拔的身影仍然立在那里,并且,冷冰冰的话语已然传了过来:“好久不见,苏良辰。”
  他叫她“苏良辰”,语气冷漠疏远,她的心毫无防备地微微一痛。
  昏暗暧昧的灯光中,凌亦风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盯着三米开外那个看似不知所措的女人。没想到,事隔多年,竟会在这里相遇。
  她烫了卷发,穿着打扮也明显变得成熟,以前的素面如今也遮盖上了淡妆,而且……还抽烟。可是,这么多年,她的眼神一直没有变,还是那么清澈,带了点倨傲和防备,即使此刻混入了更多的震惊和无措,但那还是他最最熟悉的眼神。
  原来,她一直在C城,一直都在。
  “你的表情好像见到鬼一样。”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嘴角牵起一抹冷笑,“看到我,感到这么意外吗?”
  良辰微微皱着眉,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有什么好吃惊的呢?毕竟,她早就知道他回来了,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心一直在微微泛疼,疼到手指都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凌亦风向前迈了一步,挑了挑眉,继续问:“或者,你早就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我了?嗯?”
  良辰突然发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好陌生。虽然还是相同的眉眼,但那样凌厉冰冷的眼神,却是前所未见。
  她比凌亦风矮了十几公分,所以她不得不抬着头,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尽量平静地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她居然面不改色地问他好不好?!凌亦风紧紧盯着那张漂亮如昔的脸,用尽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去掐住她的脖子,问她当年怎么能那样狠心绝情地和他说断就断!
  被压抑许久的愤怒几乎就要爆发开来,可他还是好风度地欠了欠身:“非常好,你呢?”
  “……我也很好。”良辰看着他的眼睛,不确定那里面闪烁着的是不是怒意。
  不明白,他在气什么?
  “是么?”凌亦风再次冷笑了一下,“我猜也是。”
  气氛降到冰点以下。似乎除了相互问好,再没别的话可说。
  最终,良辰轻声说:“我要走了,朋友还在等我。”
  “不妨碍你。”凌亦风侧身让开路。
  良辰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
  这一刻,难吃的寿司和芥茉,好色惹人厌的客户,统统不是问题。一颗心,被寒冷刺痛的感觉充满,让她忍不住想尽快逃离。
  可是,就在她以为将要成功之时,背后又传来声音:“苏良辰。”
  她回头。
  凌亦风立在阴暗里,面无表情地看她,动了动唇:“再见。”
  
  6
  至今,良辰仍记得凌亦风第一次和她说“再见”的情形。
  还是那个情人节,晚上朱宝琳拖她出去滑冰。她坐在桌前看小说,只说“不去。”
  可是,朱宝琳上来抱住她的肩,撒娇道:“我和那个电子系的帅哥第一次正式见面,如果你不去给我助阵,到时我一尴尬,怯场了怎么办?”
  朱宝琳最近有了新目标,是电子系的篮球健将,这良辰是早就听说了的。虽然不相信这个一向所向披糜无往不胜的女人会怯什么场,但禁不住她连摇带晃外加故作可怜状的功势,良辰最终还是同意一起出去。
  到了约定地点才发现,对方四五个男生,个个人高马大,站在冷风中一边跺着脚聊天一边等着她们。
  还没走近,朱宝琳便拉了拉良辰的衣角:“咦?快看,校草同学也来了!”
  “校草”是特别冠给凌亦风的称呼,自从开学那天惊为天人之后,良辰从朱宝琳口中听到这个词的次数就变得极为频繁。
  那群男生立在路灯下,良辰仔细看去,果然见到那张英俊沉静的脸。其实,凌亦风在新闻学院也不过待了一个来月的时间,无论转系前或转系后,良辰与他都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可是,今天见到他,突然让良辰想起下午发生的事。
  不知道他听到那首歌没有?
  那些男生都是“篮球健将”的室友,朱宝琳是“自来熟”,在坐车的途中已经和他们打成一片,而良辰只是默默看着车窗外闪烁而过的霓虹,心里懊悔真不该和她出来,现在自己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那时候,南方城市基本看不见真正的冰场,年青人滑的都是旱冰。良辰和朱宝琳一起绕着场地滑了两三圈后,便停下来靠在一旁的栏杆处休息。其实她并不累,只不过从小运动神经欠发达,踩在滑溜溜的轮子上,虽说好几年前就开始学了,掌握平衡是没问题,但和满场飞走的男男女女比起来,自己那简直就是龟速。
  体会不到所谓速度的快感,再加上本来就不热爱这玩意,良辰靠在场边,只觉得意兴阑珊,而且原本要她来“壮胆”的朱宝琳,此刻早就顺利牵上“篮球健将”的手,笑开了花的脸都不知是第几次从她面前闪过。
  良辰低着头,百无聊赖,在嚣喧的音乐声中,想起还剩几页便能看完的小说。
  这时候,一道阴影遮了过来,有人停在她身边。
  抬起头,赫然看见凌亦风的侧脸。
  “苏良辰,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他眼睛盯在场子里,却突然微微偏过头说。
  音乐很吵,所以他不得不放大了声音,才能让身边的人听清楚。
  “没事干啊。”良辰顺口答着。其实根本没想到他会主动上来搭话,毕竟,两个人……好像不怎么熟诶。
  凌亦风突然轻笑出声,转过头挑着眉问:“在这里,除了溜冰,你还想做其他什么事?”
  良辰愣了愣,一只手已经伸到面前,她抬起眼,迎上凌亦风微带笑意的脸,“来吧,我带你。”
  良辰不知道为什么没拒绝,也许真是一个人待着太无聊了吧,她放开扶着栏杆的手,任由他带入场中。
  事后,凌亦风回忆说:“你那时无辜又无聊的表情太可爱,所以我忍不住第一次主动邀一个女生滑冰。”
  她听了摆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无聊倒是有一点,可是……无辜、可爱?有么?
  但世事或许果真如此微妙。他在她面前伸出手,她也毫无异议地让他牵着。
  只是这一牵,此后的生活轨迹全然改变。
  返回学校之后,男生们先把她俩送到寝室楼下。朱宝琳和“篮球健将”的关系又迈近一步,喜上眉梢,和一众人等一一说拜拜。良辰站在一旁,也摆了摆手,不经意间恰好对上凌亦风的视线。
  “再见。”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微笑道。
  “嗯,再见。”
  很奇怪,只不过晚上短暂的相处,良辰却觉得和他莫名地熟稔起来。
  只是,这一次,真可谓今时不同往日。
  晚上良辰回想起餐厅里那冰冷的眉眼,没来由地心里一寒。
  他冷冷地说再见,可她却有那么一点希望,永远都不要再相见。
  结果,被旧日回忆和莫名其妙的梦折腾了一晚后,良辰起床晚了,等好歹赶到公司时,迟到已成定局。
  瞥着老板办公室紧闭的门,她猫着腰坐回自己的位子。唐蜜坐着旋转座椅转过来,探头看了看,啧啧有声:“这么大的黑眼圈!昨晚做贼去了?”
  良辰有苦难言,心里更加讨厌那位色鬼客户。如果不是他要求吃什么日本菜,也不至于在餐厅碰见凌亦风。
  打开电脑着手处理公事,不一刻,下面送花上来,指名苏良辰签收。
  大捧金黄鲜艳的玫瑰,抱在怀里几乎都能淹没半个身子。四周一众女同事投来羡慕的眼光,良辰拿出卡片看了看,笑嘻嘻地抽出一把来,见者有份,每人一支。
  “又是男朋友送的?”有人接了黄玫瑰笑逐颜开。
  “嗯。”卡片里,是叶子星龙飞凤舞的字迹。
  良辰刚分完花,电话如常地打进来。
  “收到没有?”
  “嗯,很漂亮。”
  叶子星的声音听起来很无辜:“是不是又贡献给你的同事们了?”
  良辰笑:“她们都夸你呢。”
  “明天下午你有轮休是不是?”
  “……对。”良辰翻日历,果然有半天休假,“怎么你记得比我还清楚?”
  “那么,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和几个朋友一起。”
  良辰想了想,说:“好。”
  叶子星的朋友,良辰基本都认得。这次聚在一起吃饭的几个,全是他的发小,个个都是铁哥们儿,因此说话全无顾忌。
  良辰坐在那儿,被他们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也不生气。反倒是叶子星,生怕她心里在意嘴上却不好意思说,一个劲地护着她,不准别人开玩笑。
  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有人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肯嫁过来?老拖在这儿,我们都跟着着急,连大大方方叫声大嫂都不行。”
  良辰正喝着饮料,听了本能一愣,狠狠呛了一下。放下杯子,忍不住低头咳嗽。
  叶子星连忙抚她的背,一边笑着问:“怎么?要嫁我让你吓成这样?”
  旁边的五六个人也都跟着起哄,良辰止住呛咳,微红的脸抬起来,白了他一眼,心里却真的隐隐有些惊慌。
  幸好叶子星也只是开玩笑,见她没事,递了纸巾过去,转头又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一餐饭结束后,叶子星开着车问:“下午想上哪去逛逛?”
  良辰望着街景,说:“随便。”其实,睡一觉比做什么都好。
  最终,还没等地方决定下来,一通电话就已经打断了二人的休闲时光。
  “公司有事,我得过去处理。”叶子星抱歉看着她。
  “去吧。”良辰点头。
  “那你怎么办?”
  路边恰好有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三五成群地经过,良辰看见了,想了想,说:“要不,你送我去Z大吧。太久没回去,突然想去看看。”
  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到达目的地后,叶子星驾车离开。
  良辰独自漫步在这所装满她四年美好时光的学校里,鞋子踩在枯黄的梧桐叶上喀喀作响,她低着头,沿着浅灰色人行道砖格笔直的缝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这是她从前的习惯,走路无聊的时候,总是喜欢找个参照物,让自己迈出的脚步呈一条直直的路线。也就因为太专注地面,常常不注意前方的动静,好几次都被凌亦风呵斥,至今仍记得他凶巴巴的语气:“学校自行车那么多,就不怕哪天撞上你?”
  开始良辰不服气,总觉得他瞎操心,可后来真有几次碰上上下课高峰期,骑车的同学从坡上冲下来速度太快刹车不及,险象环生,这才再不敢在这件事上和凌亦风顶嘴。可维持了许久的习惯却还是没办法改掉,凌亦风只好每每在她身边摆出无奈的表情。
  学校大大小小的路呈“井”字型,虽然纵横交错,但无论怎么走,最终总能绕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良辰心不在焉地走着,从体育场到食堂,再到广播台,每一处总都能勾起某些回忆。最后,她有点累了,停下来,抬起头,新闻学院的大楼赫然立在眼前。
  这时候还不到上班上课时间,清洁工阿姨正在一楼大厅里拖地,良辰信步走进去。
  暌违已久的地方,此刻显得无比亲切,一楼顶头最大的教室门开着,良辰记得那是个多功能厅,平时用来开会、做讲座,甚至连她们的毕业典礼都是在那儿举行的。
  里面坐着稀稀落落十来个学生,还有几个校工不时进进出出。良辰一时兴起,也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四处环视了一下,突然找回了点当年坐在这里开年级大会的感觉。这时,旁边一位埋头看书的女生侧过头来,看了一眼,良辰随即微笑着轻声问:“这里,待会要开会吗?”因为她记得,多功能厅平时是不开放的。
  良辰的长相是最不出老的,加上今天外出作休闲打扮,卷发扎成马尾,素面朝天,看起来就像是学校里的研究生。那个女生摇摇头,说:“两点半有讲座。”看来是提早来占位置的。
  讲座……
  大三上学期,学院请了外地一位知名教授开讲座,谈的是国内外传媒业的发展与差距,教授显然十分崇拜默多克,因此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讲述那位传媒大亨的辉煌成就。良辰和凌亦风在也场,当最后教授鼓励在座同学以默多克为榜样而努力时,她趴在桌上小声说了句:“如果人人都能成为那样的人,那么,默多克也没有被谈论的价值了。”
  凌亦风听了,也低下身来,在她耳边笑:“说不定,我就可以呢?”
  那时,他已经脱离传播系两年多了,所以,良辰笑道:“如果有一天你成了传媒大亨,站在台上开讲座,我一定做最忠实的听众和崇拜者!”
  凌亦风挑了挑眉,半真半假地说:“一言为定。”
  “嗯。”
  ……
  都说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可是今天,他果真做到了!而她,恐怕已经没机会实现自己的承诺。
  温暖的阳光穿过宽大明亮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光束中浮动的细小灰尘清晰可见。良辰慢慢趴下来,闭上眼睛,却止不住眼中那股酸涩的感觉。
  四周很安静,连着几天缺乏睡眠的她,在这熟悉无比的环境里,渐渐睡着了。
  猛然醒过来时,身前边正站了个男生,良辰抬头看看,不知何时这里竟已坐满了人,难怪半梦半醒间仿佛一直听见嗡嗡的喧闹声。
  “请问,可不可以让一下。”站着的男生问,想要坐到良辰里侧的空位上。
  “哦,好的。”良辰站起来,才发现连后门也挤满了人。
  现在的学生都这么好学吗?还是说,来了位重量级的演讲人物?毕竟,这样爆满的场面并不多见。
  正当良辰在考虑是不是不该继续在这占有可贵的座位资源时,学校工作人员和领导尽数从前门进来,全场爆发热烈的掌声。
  这样大的排场?当良辰看见老校长和新闻学院的秃顶院长时,有点傻眼。几乎要怀疑,这是否真的只是个讲座?
  只是,在下一秒,她真的彻底愣住了。
  那个跟在礼仪小姐身后的,被带上讲台的,竟然是那个她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身影。
  凌亦风成了传媒界的成功人士,风光无限,他正在台前从容大气地开着讲座,而她,苏良辰,坐在一二百号人当中,无法抱着崇拜与激动的心情去聆听。与其余无数道热切的目光相比,她的眼神呆滞而黯淡,坐在位子上,全身的力气仿佛在那沉稳的声音中被一点一点地慢慢抽干。
  说“再见”,果真又见面了。

  7
  两个多小时后,讲座结束,全场再次掌声雷动。在座的绝大多数是新闻学院的师弟师妹,虽然凌亦风还未正式打开国内市场,但近几年LC传媒的声名雀起,早令一众心气颇高的大学生对这位前辈心生向往,因此,许多人离座涌向讲台,希望与凌亦风做近距离交流。
  良辰静静地坐了一会,等到挤在后门的人群散开,才垂着眼睫走出去,心神却仍旧有些恍惚。
  这时,迎面突然来了个人,险些与她撞了个满怀。良辰侧身闪避的同时,不禁脱口叫道:“……夏老师。”
  穿黑色风衣头发半白的人愣了愣,眯着眼睛看她,几秒钟后露出意外的笑容:“你是……苏良辰!”
  “嗯。”她微笑着点头,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笑意,和当年在课堂上一样。
  夏教授是传播系的系主任,不但学识渊博而且风度翩翩,儒雅的气质很得同学们的喜爱。当年良辰也算是他得意门生之一,课堂上常常被点起来发言,就连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也是他。
  有些年头没见,竟然在第一眼便被认出来,良辰确实开心,不免停下来多聊了两句。直到从教室里出来的一行人在她身后停住脚步,她才似有所感,一回头,恰恰迎上一双冷静的眼。
  凌亦风皱了皱眉,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可是,她回过头来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惊慌?讶异?不确定那是种什么情绪,但他却被轻而易取地激怒了。过去的苏良辰是多么的淡定沉静!可是现在呢?每次见到他都眼神闪烁,慌不择路,似乎连跟他在一起多待一秒都是极不情愿的事。
  握了握拳,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等待她下一步的举动。
  站在凌亦风身边的,是学校几个院系领导,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短暂沉默,都有点搞不清状况。倒是夏教授作恍然状地呵呵一笑,道:“难怪会在这看见你。”他对着良辰说,“你们是一起来的吧?这么多年感情都没变,真是难能可贵啊,哈哈……”
  当年,良辰和凌亦风在各自的学院里都是很出名的人物,两人恋爱,不仅许多其他专业的学生知晓,就连自己系里的老师也有所耳闻,凌亦风也曾陪良辰上过夏教授的选修课。
  听夏教授这么一说,其余的人也反应过来,猜到他们大学便是情侣关系,于是纷纷报以点头和微笑。
  “那么,我们现在去吃饭吧。”某位领导说。
  良辰怔了怔,一时尴尬得要死,刚想解释,手腕却出其不意地被人一把扣住。
  下一刻,趁着大家继续往楼梯口移动脚步的空当,平稳低沉的声音近在咫尺,传入耳中:“我不想节外生枝。”
  什么叫节外生枝?良辰还没想明白,就稀里糊涂地被带下楼,一直被动地走到吃晚餐的地点,集贤楼。
  这里是学校专门招待贵宾饮食住宿的地方,一般学生不会在里面消费。听说集贤楼的厨师手艺一等一的好,良辰就曾感慨,如果有一天能尝尝这里的食物就好了。今天,她终于有机会尝到传说中的美食,可是……
  坐在包厢里,旁边就是凌亦风,几乎能感受到太过熟悉的他的气息,这使得良辰觉得非常别扭,心想,即使有再好的东西端上来,恐怕自己也食不知味。通过他们谈话,她才知道,原来凌亦风受到这样隆重的接待,不仅仅是因为他今天的成就,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以LC的名义设立了助学基金。
  席间,大家谈笑风声。对着这融洽合谐的气氛,良辰想,或许真的不方便将他们已经分手的事说出来,否则免不了一番尴尬。这,也许就是凌亦风阻止她的原因吧……
  坐在良辰另一侧的是电子系的主任,看得出凌亦风十分尊敬他。聊天的时候,他突然转头过来,笑着说:“良辰啊,这个基金还是以你命名的呢。”
  “嗯?”良辰一愣,一直开小差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想再问明白些,这时恰好服务员过来上菜,红酒轮番注入每个人的杯中。
  国人喝酒的方式,良辰一向是最不待见的。虽说这酒不至于像十几万美元一瓶般的太过名贵,但好歹也不能这么个喝法,满杯满杯的直接下喉,半点味道都品不出。
  在座个个都是文化人,但在酒桌上,却也没有一个是逊色的。起先,凌亦风轮番敬过去,良辰偶尔微微侧眼观察,发觉他依旧面色不改,口齿清晰伶俐,佩服万分的同时不得不低着头,尽量不与他人的眼神有所交流,企图让在座的都忘记她的存在。可是,显然不能成功,很快,便有人对着她举杯。
  说话的是新闻学院的秃顶院长,良辰心里为难,却迫不得已端起酒杯。事隔多年重回母校,对方又是长辈,压根没有拒绝的理由。望着深红色的液体,良辰心里犯怵,天生对酒精过敏的她不知道这杯酒下肚,后果会是什么。
  她硬着头皮客气了两句,可杯子还没沾唇,就被旁边伸来的手拦下。
  她怔住,转过头,只见凌亦风淡笑:“林院长,良辰不能喝酒,这杯我代她。”说完,酒杯已落入手中,一仰头尽饮下去。
  良辰说不出话,指间似乎还留有刚才触碰中他的余温。凌亦风将空杯放回她面前时,有意无意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招手叫来服务员:“请倒杯温水来。”
  温水端来的时候,良辰侧过头轻声说了句“谢谢”,也不知是对服务员还是对凌亦风。
  毕竟不是商务酒席,大家知道她不能喝后,也不勉强,只是打趣了两句,意指凌亦风护妻心切,惹人羡慕。
  良辰听在耳里,只是报以微笑,心里却更加黯然。
  只可惜……这是假的。
  如今他和她,各自身边早有另一人相伴。
  一餐饭结束,众人行至校外,寒喧一番各自散去。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天气却还不算太暗,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是极淡的梧桐树影,高大斑驳。
  一阵风吹来,良辰环着手臂微微瑟缩了一下。凌亦风朝她看了一眼,说:“上车,送你回家。”说话间,已经走到车旁。
  良辰明知这个时段很难打到车,却还是摇头:“不用。”
  她就定定地站在那里,而凌亦风也停下来,靠在车门边,也不看她,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了根烟,缓缓吸了一口。
  淡淡的烟雾就在这薄暮中渐渐散开,凌亦风的脸掩在后面,几乎看不真切。隔着几步路的距离,良辰只觉得那双微微垂下的眼眸中,似乎有迷离的光华在流动。
  对面就是马路,不时有车呼啸而过。忽然想起方才桌上喝酒的情形,良辰细细看了一会,最终还是走上前,说:“酒后驾驶罚得很重的。”说着伸出手,“我来开。”
  凌亦风闻言抬眼看她,“你有驾照?”语音上扬,似乎不大相信。
  不就是本驾照么!有什么好稀奇的?良辰见他勾着唇角似笑非笑,感觉自己被完全轻视了,不满之余,心底却也不免开始没底起来。因为虽说驾照拿了两年,但真正开车的机会少之又少,只记得上一次碰到方向盘,还是在一年多以前。
  可是,已经没有反悔的机会,下一秒,车钥匙便被放入她的手心。
  凌亦风其实并没有喝多,虽然酒精含量超标,但如果要安全平稳地开车回家,他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可是现在,他却安然地坐在副驾的位置,看着自己的PORSCHE被一辆又一辆大小汽车从旁边超过去。
  看向前方的时候,他用眼角余光打量正专心驾驶的良辰。这个女人……估计平时根本没怎么开过车。虽然路线还算够直够稳,但她小心翼翼心无旁骛的神情显然与目前的行驶状况不太相符。即使他的车不是跑车,现在的车速也可称作龟速,加上交叉路口太多,前面不断被驾车熟手插队,使得他们平白被红绿灯耗掉许多时间。可是,即使这样,他仍旧安之若素,调低了椅背,一手支在眉际,神情放松,只在需要转弯的地方加以提示。
  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良辰硬是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开到。一路上,根据凌亦风的指点,绕了大半个C城,终于来到他们于郊区的住处。
  车子停下来,凌亦风并没急着下车,而是突然侧过头问:“你知道回去该怎么走么?”
  回去?不就是按原路返回吗?良辰想都没想地点头。
  “你确定?”路灯掩映下,漆黑如墨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细碎的光芒。
  距离这样的近,以致于良辰不禁恍了恍神。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又觉得他问得别有用意,于是仔细回想来时的路。
  ……不对。
  良辰心里暗暗叫糟。
  之前一路过来,方向全是由凌亦风指的,她自己却只顾得专心开车。加上其中有一段路面正在整修,因此要进入这片住宅区,必须另外绕一小段路。当时良辰开着车,就觉得七拐八弯,好半天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而且,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最关键的是,她从小就是不折不扣的路痴一枚。当年在学校里,在那些在她看来错综复杂的“井”字型路上,硬是迷路好几回。凌亦风曾不只一次地嘲笑她,怎么竟会没有方向感到如此地步!
  此刻,良辰更是绞尽脑汁都无法回忆起来时那段九曲十八弯的路,就更别提如何倒着走回去了。她有些挫败,终于了解凌亦风特地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可是……现在怎么办?该怎么回家?
  
  8
  将她为难迷糊的样子尽收眼底,凌亦风自是不动声色。
  所以说,这样没有方向感的人,拿了驾照反而是件麻烦事。
  车子没有熄火,良辰还愣在座位上,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装在路边造型别致的低矮路灯隐在草丛中,柔和地亮着,外面是磨砂的玻璃罩子,光线透出来有那么一丝朦胧。凌亦风手臂伸过去按按钮打开了天窗,四面的玻璃也全部缓缓降下来,一丝幽凉的冷意立刻窜进来。微风掠过颈脖似乎令良辰回过神来,转头发现身侧火光忽闪,凌亦风微低着头,烟已经燃上。
  这是良辰第二次见他抽烟。以前在大学里,虽然绝大多数男生都是烟酒不忌,但凌亦风却从不凑热闹跟他们一起吞云吐雾,手指、领边永远都是清清爽爽的气息。
  可现在,他抽烟的姿势却是那么熟练。
  车里通风,因此烟雾很快散出去,并没有留下什么难闻的气味。虽然大部分房子里都亮着灯,可路上静悄悄的,良辰坐着,除了努力想着回家的路之外,还觉得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和凌亦风两个人长久地待在车里实在是件尴尬的事。
  终于,她低声说:“我等计程车回去。”同时伸手开门,跨下车去。
  凌亦风闻言侧头看她,也不阻止,只语气平淡地说:“这里的计程车很少。”
  “……那,公车呢?”她抱着胳膊,开始觉得有些冷。
  “没通。”
  “……”彻底傻眼!
  但转念一想,良辰也只怪自己问得笨。
  这里是豪宅区,住在这一带的几乎可以说是家家有车,哪里还需要浪费其他交通资源?况且,这一路开过来,确实没见到除了私家轿车之外的代步工具。
  车外的女人无可奈何地跺了跺脚,凌亦风的视线穿过车窗冷冷地看着,嘴角渐渐露出嘲讽的痕迹。
  她当真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么?或许她觉得,和他待在一起早已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沉默了一会,凌亦风缓缓开口:“我送你回去。”眼角眉梢却尽是冷凝。
  早知最终结果仍是如此,当初自己就又何必揽事?
  良辰老实地坐在副驾上,看着凌亦风以无比熟练冷静的技术迅速开出住宅区驶向大路,心想,刚才在学校外的担心真是多此一举。现在的他,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绝对不像酒后违规驾驶的人。
  良辰早已说了公寓的位置,可车开到半路,却突然方向一转,朝更加繁华的地段驶去,并很快进入某个地下停车场。
  “我饿了。”车子停稳后,凌亦风淡淡地说了句,率先下车。
  良辰虽有满腹疑问,但无奈在问出口之前就显然已经抵达目的地,只好不多言语地立刻跟上。
  一路上,虽有服务生领着,但凌亦风明显也是熟门熟路。良辰走在旁边,心底暗暗纳闷,他才回来多久?怎么竟好像比她还要熟悉有着巨大变化的C城的一切?
  这个时间,店里还有不少客人,他们挑了个刚收拾好的座位坐下,临着窗,恰好可以看见七层楼下繁华的夜景。
  凌亦风看菜单的时候,良辰只是静静地坐着。她知道晚餐的时候他除了喝酒,其实几乎没吃什么,而事实上,她当时食不知味心不在焉的,也没吃饱。如今坐下来,光是推荐菜牌上的精美图片,就足以令人食欲大振。
  最终端上来的是数道精致讲究的小菜,以及盛在砂锅里的粥,配着虾球,香气四溢。
  凌亦风先添了一碗,递到她面前。
  她抬了抬唇角:“谢谢。”
  低下头开动的时候,突然想起,再上一次两个人像这样正式的吃饭,仿佛已经是那样久远的事了。
  凌亦风默不作声,偶尔用余光看向对面的女子。她还像以前一样,吃东西的时候总是一心一意的,脸上的表情淡然却温和,就连平日里的那一丝倨傲也会在就餐的时刻一扫而光。
  此刻也是如此。她低着头,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偶尔微微动一动,在挺秀的鼻梁边投下淡淡的阴影。
  周围的客人全是结伴而来,不时低声谈笑,每张桌旁的气氛都融洽至极,只有他们僵在那里,没有交谈,更谈不上眼神的交汇,与四周相比,头顶上方的空气明显凝固了几分。
  这时候,悦耳的铃声突然从凌亦风的口袋里传出来,良辰抬起头,只觉得颈脖微微僵硬,但气氛总算松了松。
  凌亦风接了电话,还没讲上两句,手机长长地滴了一声,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
  “有要紧的事吗?用我的吧。”良辰看着对着手机微微皱眉的人,很自然地将自己的递上去。
  其实事情根本不重要。凌亦风看了她一眼,却还是接了过来。站起身,去厅外打电话。
  好一会儿,他才回来,握着粉色的女式机子,还来不及还给良辰,屏幕已经伴随着弦乐声骤然亮起来。
  一个看来很亲昵的称呼欢快地闪动……
  “谢谢。”将手机放回良辰手里的时候,凌亦风紧抿着唇坐下来。
  打来电话的,应该……是个男人吧。
  叶子星在电话里一个劲地道歉,说是公司开会直到刚才才结束,又问良辰吃过饭没有,现在在哪。
  良辰偏过头,盯着几十米以下的车水马龙,一一作答。等到通完话,回过头来,才惊觉不知何时凌亦风竟已招来服务生,买了单。
  “走吧。”高大的身影倏地站起来,夹杂着隐隐冷然的气息,从她身旁一刻不停地掠过。
  良辰不自主地在心里叹气,只觉得莫名的压抑和疲倦。
  或许,分手后的男女,当真是连朋友都无法再做的吧。
  一路沉默。
  车里的气压仿佛低到极点。
  从跨江大桥上经过的时候,路灯和车辆从身边呼啸着向后退去,良辰抓着安全带,第一时间想到好莱坞的飞车电影。这一刻,倒宁愿刚才选择自己走回来。
  好不容易到了家,她从车里出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踩着高跟鞋站稳脚步,根本来不及说什么,马达声响动,那辆华贵的PORSCHE已从身旁快速驶离,刹车灯仅闪了闪,黑色的车影便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良辰愣在原地。一句礼貌的谢谢还卡在喉间,满目却尽是方才凌亦风留下的冷酷侧脸。两次见面的情形,似乎一次比一次糟,不知怎么的,良辰就忽然想起常听人说起的一句话:相见不如怀念。
  ……
  可是,分开的日子里,他可曾怀念过她?
  又或许,他们之间,连怀念都早已成了奢望。
  周末,良辰和唐蜜一起逛街,中途朱宝琳恰好打来电话,说是让她帮忙参考一件衣服,于是三人在商场一楼碰头。
  但凡休息时间,良辰一向都打扮得随意,短外套加工装裤,粉黛未施,怎么看都不像白领一族。唐蜜比她稍稍好些,但也是懒惯了的人,压根不愿精心修饰。然而反观朱宝琳,一如既往的艳光四射,走在光可鉴人的商场地砖上,性感的高跟鞋慢条斯礼地叩叩作响,耳边垂下的耳环随之晃动,细碎的光芒几乎能耀花所有人的眼。唐蜜之前一直只在电视上见她,如今遇到活生生的真人,不由得朝着良辰悄悄作了个惊艳的表情。
  原来,朱宝琳要挑的是在电台周年庆时穿的礼服。由于品牌太多,又有新款上市,一时间眼花缭乱,因此找良辰出来提供参考,顺便小聚。
  关于和凌亦风两次见面的事,良辰不想引来过多关注,因此这次当着朱宝琳的面,也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只字不提。
  “怎么没精打采的?”挑衣服的时候,朱宝琳突然盯住她的眼睛问,“看看,眼角都有细纹了!”
  “是么?”下意识地抬手,良辰无所谓地笑了笑,“也是奔三十的人了,有也正常。”
  一旁与她同岁的唐蜜立刻不满地反驳:“喂!别乱说!什么三十?明明才刚过二十五不久。”
  女人大抵没几个肯认老。
  良辰依旧笑,完全不给面子,“看你能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话音才落,换来一对白眼。
  PORTS专柜的小姐抿着嘴微笑,朝良辰多看了两眼,估计是没想到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居然对年龄问题如此坦然。
  朱宝琳试穿了两件,都不大满意,三人又乘手扶电梯上二楼。
  上了楼,拐弯的时候,良辰突然听见身边传来“咦”的一声。声音很轻,充满惊讶,她转头,发现刚才一个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男子正停在后方不远处,盯着她猛瞧。
  “怎么了?”朱宝琳也停下来,顺着她的视线,仅仅辨认了三秒钟,便脱口说道:“那不是以前追过你的师兄吗?”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对方听见。男子尴尬了一下,但也因此更加确定,微笑着问:“你是,苏良辰?好久不见!”
  “……啊,是啊,好久不见了。”
  良辰觉得微微汗颜。明明被追求的对象是她,如今反倒是朱宝琳先一步替她认出人来。
  这个男人,其实不算是她们真正意义上的师兄,反而和凌亦风才是正宗同门学长学弟的关系,读的也是电子。大一军训刚过,回家休了个十一之后,有一天早晨良辰在食堂里吃饭,就有人走过来自我介绍。很莫名其妙的,一个大男生站在面前自行说了一段话,将姓名年龄来历统统报得清清楚楚,良辰当时压根儿反应不过来。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一封淡蓝色的信已经放在了餐桌上。
  “希望能交个朋友。”那个男生说,“里面有我的联系电话。”
  “对不起,”良辰摇头,将信推了推,“请你收回去。”接了,反而惹来麻烦。
  男生也摇头,固执地说:“你看看吧。”
  ……
  直到人影消失在楼梯口,良辰始终没去碰那封信。倒是一起吃饭的朱宝琳摇着酸奶瓶,咯咯笑:“行啊你!才开学多久,就有人送情书来了!”
  回到寝室,她又顺便将这事宣扬了一番,于是很快大家便都知道良辰有了追求者,而且还是二年级的外系男生。
  对于姐妹们的关注和打趣,良辰自己反倒没什么感觉。所谓的情书,她是因为不好丢在食堂,所以才带了回来。信里声辞并茂,着重细节描写和感情抒发,良辰草草看了一遍,大概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对她一见钟情,并期待后续发展。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她将信塞进抽屉。来大学这段时间,她可没想过这回事。
  此后,照样上课、吃饭、打水。偶尔在校园里遇上,不管看到没看到,她一率不作任何表示,只宛如陌生人,连个眼神都不给。
  结伴同行的朋友见了,常常笑她狠心。
  狠吗?不会。
  既然不可能有发展,那么又何必给他希望?现在的大学男生也不傻,看见对方没有回应,想必就该知道无望,从此打消念头。
  那个男生也确实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可良辰却并没有因此而过上平静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陆陆续续又有其他追求者涌现了出来。在这所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工科院校,女生想找男朋友基本上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那时良辰早已声名鹊起,被一众人等评为院花,风光无限。
  可她还是无心。那些名声对她来说都是虚的,周遭或羡慕嫉妒或爱慕赞美的眼光,仿佛全不放在心上。与至交好友可以疯癫地打闹玩笑,却对其他泛泛之交始终疏淡有礼。走在路上,常有男生过来搭讪,她也只是静静听对方说话,完了道声“对不起”,转身走人。久而久之,有人传她骄傲清高、性格冷淡,她听了,也只是一笑了之,照旧过自己的生活。
  其实,并非高傲。事后想来,不过是还没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
  然后,便是情人节那晚出去溜冰,与凌亦风有了小小的交集。
  缘分本身就是奇妙的东西。在不认识一个人之前,生活中根本看不见他的影子,而一旦熟识了,却仿佛时时处处都能相遇,常常一个不经意地转头,便能看见那道身影。
  良辰与凌亦风,也是如此。

  9
  站在电梯边寒喧了一阵,师兄才说:“我太太带着儿子在楼下的麦当劳等我,所以……”摆了个抱歉的表情。
  良辰会意,立刻点头:“哦,你先去吧,我们还要逛逛。以后有机会再见。”
  “好,那我先走了啊。”师兄挥挥手,笑容挂在三十岁男人成熟的脸上。
  四个人,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在人来人往的电梯口,错开身去。
  往前走了两步,良辰终究还是回过头,再次看了看师兄离开的背影。心里想着,如果当初没有他,或许此后她的爱情和生活,都将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大二的某一天,她们接到通知,说是传播系与电子系举办联谊舞会,所有二三年级的传播系女生全在受邀之列。晚上到达西校区的舞厅时,恰好遇上这位身为电子系外联部长的师兄,良辰她们这才知道,原来他便是这次联谊的主办人之一。
  在这个全校规模最大的舞厅里,人头攒动,阴暗的光线里,只看见黑压压的身影来回穿梭。寝室里六个姐妹在属于本系的地盘里占了一张长凳,朱宝琳凑过来说:“你看,电子系的女生果真少得可怜。”
  良辰借着屋顶幽暗的灯光环视过去,果然,对面角落里,四个安静的女性身影几乎淹没在周围高大活跃的粗犷线条中。
  “……所以说,工科院校里,只有联谊才是解决男女比例失调所带来问题的最好方法。”寝室里一个女生插话说道。
  “正所谓互通有无嘛。”另一个女生很正经地说。
  一句话,似乎令大家立刻想到本系男生群体的弱势,听见的人静默了一秒之后,纷纷会心地笑作一团。
  舞会很快正式开始。
  随着音乐响起,舞池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刚开始男女生多半还有些尴尬推脱,但到后来,习惯了,也就自然手脚放开,落落大方地邀请他人或接受邀请,一群十八九岁的人,玩得不亦乐乎。
  良辰下场跳了几支,回到座位时,鞋面上不可避免地,印着数人的灰白脚印。其实,其间她也经常踩到对方的脚,与三四个不同舞伴,全都是在一叠声的抱歉之中渡过短短三四分钟的舞曲时间。
  当时只能怨为什么大一扫盲时,都没认真去学,否则此刻也不至于一路尴尬到底。
  曲子不全是悠扬的慢三慢四,偶尔还插了激烈跳跃的音乐,许多人纷纷跳入场中,身体舒展、表情兴奋,在闪烁眩目的灯光下,尽情舞动。
  良辰一向喜静不喜动,因此只是靠在一边的立柱旁,朝场中央正向她挥手的朱宝琳摆了摆手。
  这时,身旁插入一道清朗的声音,近在耳边:“……刚才踩肿了多少男生的脚?”
  良辰一愣,转过头,恰好对上一双含着微微笑意的黑色眼眸。
  “嗯?你也在?”她有些吃惊,居然差点忘记他也正读着电子系的二年级。
  凌亦风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转了个身,也在大立柱旁背抵着倚靠上去。
  良辰侧着头又问:“……你刚才说什么?”他怎么知道自己踩了别人?
  凌亦风看着她,抬了抬下巴,淡笑着示意:“我坐在那边的时候,有好几次你从我面前经过,我都听见你一个劲地在道歉。”偶尔有灯光扫过她的脸,他甚至有几次看见她皱着眉一脸无奈的样子。
  “女生对于跳舞,不是应该很有天赋的么?”他提出疑问:“可你为什么完全一窍不通的样子?”
  良辰也很无语,只得耸肩:“这个问题应该问我爸妈,为什么没遗传给我运动基因。”
  凌亦风听了,挑眉笑了笑,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音乐声骤然提高了许多。场中的男男女女围在一起,排着一串,以手搭肩,和着欢快的乐曲跳起中场的兔子舞。
  良辰弯腰去拿水喝,才发现矿泉水瓶已经空了。在喧嚣的环境中,这时说话已经很费力,她晃了晃空瓶子,又指指窗外,示意出去买水。
  凌亦风见了,点头,比了个“同去”的姿势。
  舞厅离最近的超市也有一段很远的距离。其中一段较窄的小路,没亮路灯,两侧高大的树木耸立,遮蔽了月光,走在其间,只能隐约看见些影子,全是弃之不用很久的老旧低矮的房子。抄的是近路,路面并不太平整。良辰大一作金工实习的时候,骑着车从这里经过,一路坑坑洼洼,速度稍快一点感觉骨头都会颠得散架。
  所幸,虽然路又长又不好走,但有一人作伴。
  走了一段,良辰突然听见凌亦风说:“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她顺口接道。
  凌亦风顿了一下:“要听?”
  两棵梧桐的树叶之间,恰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空隙。银白色的月光洒下来,照在他的脸上,鼻梁挺直,一双眼睛显得尤为清亮。
  “你说吧。”良辰点头。
  凌亦风微微抬起唇角,以平稳低冷的声音开始叙述:“有一个男生,考上了外国的大学。他和他的母亲在学校外面租了间旧房子,住在里面十分用功地读书。可是不久就发现,每当他坐在书桌前学习的时候,总感觉有东西轻轻触碰他的颈脖。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并不太在意,可是久而久之,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存在,于是他……”
  “等一下!”良辰突然出声打断。
  “嗯?”凌亦风看向她,疑惑地挑了挑眉。
  良辰放在口袋里的手握了握,有些无力地说:“不要告诉我,你在讲鬼故事!”这是她的死穴。
  凌亦风的微侧着低下头,表情看来很无辜,可薄薄的唇边却隐约带着点戏谑的笑意:“你怕?”
  除了微弱的月光,四周一片漆黑。
  然而……“不会啊。”很直觉地,良辰回道。
  尽管此刻,后背早已有微微发凉的感觉。
  “那我继续了。反正还有一段路才到超市,正好听来解闷。”
  几乎没给她发表意见的机会,凌亦风淡淡地接下去道:“他觉得这件事很诡异,于是就说给他母亲听。他母亲去找了个算命的询问,算命师告诉她,有许多肉眼看不见的东西都可以被照相机所捕捉,如果下次再有这种情况出现,就马上拍张照片,说不定可以解开谜底。”
  良辰默默跟在旁边,深深吸了口气,只感觉脚下的路前所未有的难走,而且,前所未有的漫长。在心底里暗暗后悔,为什么要放弃明亮平坦的大道不走,为省一点点路程,而挑了这条见鬼的漆黑的小路。
  鬼……
  脑海里碰出这个字,良辰立刻轻轻甩了甩头。
  这个时候,千万不要想!
  可是,这根本由不得她。
  只怪自己一时嘴硬,不肯承认从小害怕听鬼故事。现如今,身边这个人压根没有就此停下打住的意思。
  一阵风吹来,凉嗖嗖的,良辰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听了算命师的话,那个男生半信半疑,回家在桌前重新坐下来读书。不一会儿,又感觉有东西轻轻敲他的颈脖,他的母亲马上用相机给他拍了张照片。等到照片洗出来,母子两人全都吓得脸色发白。照片里,在男生旁边的,是一双悬空的脚……原来,他一直感觉到的,是曾经在屋子里上吊的人从半空垂下的一双脚,因为在空中晃荡而不停轻轻触碰他的颈脖……”
  故事总算是结束了。
  良辰闭了闭眼,尽量叮嘱自己不要去想像那种场景,可头皮仍止不住一阵阵发麻。
  “你……真的不怕?”凌亦风低下头来微笑地看着她。
  良辰清了清嗓子,“当然。”一边在记忆里搜寻,“我也讲一个给你听。”觉得他是有意吓她,总得回敬回去,才不枉出的一身冷汗。
  “好啊。”凌亦风倒是欣然接受,同时伸手指了指,“转个弯拐到大路就到超市了。”
  良辰这才发觉,一段又黑又长的路,终于快了走到头,前方隐约有路灯的光线。
  “回去的路上你再讲,更有气氛。”凌亦风似乎兴致颇高。
  回去打死也不走这条路!良辰在心里暗想。却也苦恼一时真想不出什么吓人的鬼故事能替自己血恨。不过,望着越来越近的光明大道,心里一直绷着的一根弦总算能够松下来。
  这时,凌亦风突然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感觉到了吗?”
  此时正值春末,良辰穿着件一字领的针织衫,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凌亦风微凉的手指就这么突如其来悄无声息地触上她颈脖旁的肌肤,触感若有若无……
  “啊!……”
  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结果,回来的路上,凌亦风当仁不让地当了回义工。六瓶可口可乐,分两个袋子装着,一手提一只。
  走的是正经大路,虽然远一点,但总好过深一脚浅一脚,外加后背发凉,受尽惊吓。
  沐浴在明亮的路灯下,良辰早已缓过劲来,却仍旧没好气地嘟囔:“没想到你这么幼稚!”居然那样应景地吓她!
  “没想到你这么嘴硬!”穿着黑色毛衫的大男生脸上的笑容隐隐透着得意。
  良辰有气无力地抛了个白眼过去,终于确定他从一开始就是有意想要吓唬她的。
  回到舞厅,只见朱宝琳远远站着,正以手扇风,想必是闹腾得冒汗了。见到他们,立刻迎了上来,冲着良辰叫:“你去哪儿了?到处找不见,还以为你一声不响一个人先跑回寝室了呢!”
  良辰从凌亦风手中接过塑料袋,扬了扬:“见你Dancing Queen作得辛苦了,特意买来慰劳你的。”
  “哇,良辰,你真是太好了!”朱宝琳扑上来抱了抱她,从袋子里拿出可乐,才像突然想起来般,指了指凌亦风:“你们俩……怎么一起?”
  凌亦风笑了笑,没答话。此时寝室里其他四个女生也围上来,良辰将饮料一一递给她们。
  “喏,你的。”剩下最后一瓶,良辰举到凌亦风面前。
  凌亦风稍稍一怔,才道:“当初说要买水喝的是你吧?怎么自己反倒没有?”
  “谁说没有?……我喝这个。”说着,良辰又摸出一罐奶茶,晃了晃。
  饮料是当初良辰独自进超市挑的,小小一罐奶茶,被压在可乐下面,凌亦风自然注意不到。
  “这算是我做义务劳动的补偿?”凌亦风接过来,微微挑着唇角。
  良辰似笑非笑:“是为答谢你奉献了一个精彩至极的故事!”
  “哦?”清亮的眼睛里仿佛都盛着笑意,“以德报怨啊——”拖长的尾音,语调轻松愉悦。
  良辰撇着嘴角微微一笑,不再答他,仰着头喝自己的奶茶。
  一边的朱宝琳看着这二人旁若无人的你来我往,脸上不动声色,眼神却在这一男一女之间来回移动,渐渐流露出耐人寻味的意味来。
  舞会结束后,良辰被朱宝琳拖去洗手间,再出来时,发现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寝室其他四人估计也早已结伴离去。
  走到大门口,朱宝琳突然问:“我们怎么回去?”
  良辰这才想起之前是六个人一起从宿舍区走着过来的。当时只当是饭后散步,可如今玩到这么晚,再徒步走回去,几十分钟的路程,似乎有些不太实际。
  这时,有个男生骑着车停在她们面前,并且轻轻唤了声:“宝琳。”
  良辰仔细一看,正是原来一起滑冰的篮球健将。
  “我没骑车来,你带我回去吧?”朱宝琳走下台阶问。
  “好。”篮球健将的表情看起来相当乐意。
  良辰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发懵。……如果她没记错,好像朱宝琳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就因为性格不合而和平分手了呀!
  怎么现在看来,两人的神态举止仍旧那么亲密?
  眼看朱宝琳已然扶上对方的腰,良辰终于回过神来,皱眉道:“喂!没义气的家伙!你就这么抛下我一个人走了?”
  “当然不是。”朱宝琳笑眯眯地伸手指了指,“我早看好了!你可以坐他的车回去!”
  顺着她提示的方向,良辰一眼便看见了正跨在车上与两三个同学交谈的男生。
  灯光下,他的侧面,弧线优美,一双漆黑的眼睛,似乎流光溢彩。
  自行车加速度地从长长的坡道上一路滑下。
  良辰坐在后座,耳边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双手不禁抓紧前面人腰侧的衣摆。
  “……你就不怕我再讲故事给你听?”头顶上方传来清朗的声音。
  良辰抬头,只看见对方乌黑的头发,以及微微躬着的背脊。
  她笑:“抓着你的衣服呢!我一再受到惊吓,很可能会做出激烈的举动。”
  “同归于尽?”骑车的男生微微侧过脸,露出带着笑意的俊朗眉眼。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感觉风声太大,良辰下意识地提高声音。
  下一刻,隐约有笑声飘过耳边。
  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将来的一段感情便在这个普通至极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慢慢展开。
  都说青春年少岁月如歌。可是良辰觉得,她的人生自从有了凌亦风的参与,就变得如同一幅卷得密密实实的画卷,一寸一寸显山露水。
  曾经以为,风景优美,却忽然有一天,峰回路转。
  令人措手不及。

  10
  在那舞会之夜之后,一切似乎发展得自然、平稳,而又那么的理所当然。
  良辰与凌亦风的接触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多了起来,周围也慢慢冒出些声音,好事者的打探和猜测通过各种渠道传进良辰的耳中,可她全然不作回应。
  其实,究其原因,不过是连自己也不清楚,他们俩算是什么关系。
  偶尔一起吃饭,一块儿上自习,或者在水房偶遇后他帮她提水,图书馆里互相推荐好看的书……只是这样而已,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那个时候,大学校园里手机并不普及,现在有好感的男女或许还会互传暧昧短信,但这种情况在当时根本无从发生。而且,良辰和凌亦风平时并不通电话,不见面的时候,可以说是完全失去联系。
  对于这一现状,良辰有时也会隐隐觉得有些遗憾,却又不愿去深究这模糊念头背后的真相。
  只记得有一次,凌亦风突然打电话来。良辰她们正在寝室夜聊,熄了灯全部躺在床上,听起铃声谁也不愿起来。最后,还是朱宝琳爬下去接,只因为电话找她的机率最大。
  结果,接起来没几秒,朱宝琳便凉嗖嗖地说:“苏良辰,你还不快死下来!”
  良辰只觉得奇怪,急忙顺着梯子蹬下来。在屁股上挨了那个不甘白跑腿的女人一巴掌之后,便意外地听见凌亦风的声音:
  “呵呵,就睡了?”
  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在十一点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贴近。
  “后天去江滩玩怎么样?”他语调平和地问。仿佛这只是不经意的一个提议,而非琢磨了一晚上才终于开口的邀约。
  良辰握着听筒,只觉得心“呯”地跳了一下,不同于平常的速率和力度。
  出于潜在的直觉,她下意识地问了声:“就你和我?”
  那边短暂的沉默了一下,接着便传来淡淡的笑声:“……你还想叫上谁?”
  谁也不想叫。回答飞快地跳进良辰的脑子里,可到了嘴边却变成:“我无所谓啊,随便你。”
  这一次,没有停顿,凌亦风接得很快:“嗯,就我们俩。”
  
  约了时间,挂上电话,良辰踩着细而凉的梯子上床。还没挨上枕头,质问声已经响起来:“还不快老实交待?”
  “交待什么?”黑暗中她微微一愣,而后装傻地笑起来。
  “我可听出来是谁的声音了。”朱宝琳得意地开口,“凌亦风这么晚打电话给你,你们俩约好去哪儿玩?”
  怎么那么精明?!就好像从头到尾电话都被窃听了一样。良辰暗自翻了个白眼。差点忘了,在这方面朱宝琳堪称大行家。包括上次舞会回来坐车的事,她都怀疑是不是她有意安排的。
  “你慢慢八卦去吧。我困了……”翻了个身,良辰闭上眼睛任凭对方再怎么抗议,也都不再说话。
  初夏的夜晚,微微还有些凉意。一个小时后,良辰将毯子拉高,一直盖在下巴边,清醒地听见窗外昆虫细微的叫声。
  还有寝室里其他人均匀的呼吸声。
  头一次觉得,夜晚无比漫长。
  那一年六月初的C城,凉爽得出乎意料。
  两人在江滩旁看了一会儿别人放风筝,而后转到附近广场喂鸽子。良辰坐在平整的水泥台阶上,买了一小袋干玉米,装在塑料杯子里,时不时抓一把撒出去。面前诺大一片空地上,雪白灵巧的鸽子迅速聚拢来,低着头很专心地享用它们的午餐。
  等到杯子见底的时候,良辰拍拍手站起来,一转头恰好迎上凌亦风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微微的笑意,清澈明亮。一阵风吹过来,她按了按轻轻飞扬起来的裙摆,扬眉说:“走吧,去别处逛逛?”
  此时正赶上周末,逛街休闲的行人比平时多了不只一倍。宽阔的马路,车水马龙,斑马线外的安全岛上凌亦风与良辰夹在一群人中间一起等着红灯。对街便是会展中心,大红的条幅迎风摆动,为期一周的国画展正在里面举办。
  良辰踮脚望了望,越过数个肩头,见大门似乎开着,门外还站着保全,于是提议:“去看画展?”
  凌亦风说:“可以啊。”语气中却显得有那么点心不在焉,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时,红灯开始闪烁,两秒钟后绿灯亮起,行人通行。原本拥成一堆的十来个人,随着各自的脚步迅速分散开来。良辰低头迈下安全岛的低矮台阶,刚刚踏上马路,右手便被人突如其来地牵住。
  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
  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没能松开,良辰倏地停住脚步,同时惊讶地侧过头去。
  站在右侧的人稍稍一停,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倒是平静如常,只是动了动削薄好看的嘴唇,若无其事地催促道:“站着发什么愣?快走,又要变红灯了。”
  “……怎么会?”良辰也没弄明白,自己就这样被他突然地牵了手,明明应该震惊、讶异,或者立刻甩开他,可是在这个时候,居然还会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刚刚才换了绿灯……”脚步却不自主地立刻跟上,那只手在不知不觉中忘了挣脱。
  新铺的柏油马路,阳光照在上面微微眩目。
  良辰穿着平底鞋,跟在挺拔修长的凌亦风身边,第一次觉得他步子迈得太大、走得太快。要跟上他,非常地吃力,吃力到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明明前一刻街头还是那么热闹拥挤,而这一秒,世界却寂静得仿佛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还有那轻轻的呼吸声。
  双车道马路,十来米的距离,等到走到对面的时候,良辰却突然有种奇怪的感受,只觉得这一段路既漫长又短暂。
  他们走上路边人行道,停下来。良辰盯住铺着绿色菱形砖块的地面,身体绝大部分感官仍旧停留在她的右手上。那里,手心手背,全都被真实的温暖覆盖着。
  “良辰。”许久,她听见凌亦风叫她的名字。
  抬起头的那一瞬,几乎陷入慌张无措之中。
  凌亦风就站在她的对面,近在咫尺。
  他从没这样叫过她。从来,他都叫她“苏良辰”,连名带姓,和众多同学朋友一样。
  此刻去掉了姓的称呼,显得亲昵无比。
  良辰几乎已经能够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或许早在电话约定那晚,就已经有了预感。此时心里虽然还有慌乱,但却遍寻不着抗拒的踪影,因此,她抬着头,静静地等。
  每一秒都看似无比漫长,而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心也逐渐重新静了下来。
  “良辰。”凌亦风微微低着头看她,好一会才突然笑起来:“你很紧张?”
  ……这和她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她还以为他会说些别的话,例如表白之类。
  甚至为此都作好了准备。
  之前的气氛突然变了。良辰不免稍稍一怔,才说:“没有。”怎么可能承认?
  “那为什么手心里全是汗?”显然,凌亦风抓到了证据。
  “……热的。”想也不想,良辰立刻再次试图挣开他的手。因为看着他明亮的笑容,突然有种被耍的感觉。
  凌亦风的手紧了紧,不依不饶:“可是之前你还说今天很凉快。”
  你到底想怎么样?!良辰脱不开,只能狠狠地瞪着他。凌亦风似笑非笑的神情,头一次显得无比可恶。
  “你玩够了没有?”最终,她放弃挣扎,有气无力地问。如果这只是凌亦风的一个玩笑,或者,牵一次手在他来说并不算什么,那么她也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好了。以后,朋友照样是朋友。
  “谁说我在玩?”或许是看出她情绪的转变,凌亦风终于收回之前的笑容,握着她的手再次紧了紧,“不是说看画展吗?走吧。”
  这次良辰却不肯再走。之前还算明确的事情经他这么一闹,又突然变得不那么清晰起来。她有些疑惑,深怕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而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至少现在就必须划清界限。
  她的脚犹如被钉在原地,表情冷静:“你先放开手,好好走路。”
  凌亦风回过头来看她,眼神一时变幻莫测,许久,才终于叹气:“苏良辰,真的非要我说得那么清楚才行吗?”他低下头,看着二人交握的双手,扬了扬眉:“我不但不会放手,而且,最好要牵一辈子。”
  这一回,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直到很久以后,良辰才知道,原来要让凌亦风说出那样的话,也是十分不容易的事。
  她以为他很平静,他还有心思打趣、和她玩笑,可实际上,他的心里也紧张得要死,害怕被她断然拒绝。
  可是,那句“一辈子”说得太轻率。那个时候,他和她都还不知道,原来一辈子竟然是那么的长。
  而他们,显然不是能有幸坚守到最后的人。

  11
  车灯的光亮在窗口处一闪而过,陷在过去回忆中的凌亦风终于回过神来。
  时至今日,那些有关苏良辰的记忆仍旧清晰如昨。
  其实第一次牵她手的时候,他的紧张不亚于她。在车水马龙、拥挤人潮之中,不知盘算了多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去主动握住她小而柔软的手掌。事实上,手心冒汗的,又岂止她一人?只不过,她太慌乱无措,所以才没察觉他的失态。
  他说“……最好要牵一辈子”,这并不是假话。他有信心做到,可是,那个可恶的女人却没有给他证明的机会。
  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张老旧的照片。凌亦风盯着照片中那张笑得无邪的脸孔,久久地沉默。
  当年,火红的夕阳下,苏良辰将它交到他的手上,背面有她亲手写上去的字。
  我的良辰。
  她的脸色绯红迷人。
  她挑着眉反问,除了你,良辰还能是谁的?
  她说,这张照片很珍贵,一定要收好!
  ……
  凌亦风闭了闭眼,嘴角不自觉露出讥讽的笑容。
  曾经,他确实以为苏良辰只会是他一个人的。这张照片,自从被她亲手塞进钱包最里层之后就再也没挪过位置,数年如一日,他一直将它收藏得很好,即便是在分手之后。
  可是现在呢?
  想起上次一起吃饭时,突然打进来的那个电话。坐在灯火通明的餐厅里,苏良辰微低着头,与对方细声轻语地交谈,脸上表情柔顺温和,语气亲昵。
  很显然,现在的她已经不属于他了。
  早就不属于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独自一人开心快活,爱情事业风生水起,就只有他,还像个傻瓜般没办法摆脱那些已经成为历史的东西……
  凌亦风,你真的就只是个大傻瓜!
  桌上的电话响了两声,伸手去接,里面传来平静祥和的声音。
  “阿风,什么时候回家里来?”凌母问。
  “最近比较忙,前期准备工作太多,有些应酬也免不了。”凌亦风一一解释。末了,又问:“妈,最近身体好吗?”
  “和平常差不多。倒是你爸他……”
  凌亦风听了沉默了两秒,而后才问:“爸怎么了?”
  凌母那边还没来得及接话,一道不甚清楚的声音便透过听筒传进凌亦风的耳里:“……我的事告诉他干嘛!让他有空管好自己,我不劳他多操心……”
  夹杂着怒气的声音太过熟悉,几年来都是同一个腔调。凌亦风苦笑一下,果然听见凌母轻声说:“老头子气我又给你打电话,唉……”
  “我知道,妈。”每次都这样,早已经习惯了。
  “程今快回国了,”他接着说:“到时让她回去看你们。”
  “那你呢?和你爸赌气也有这么多年了,他最近身体不好,你就……”话没说完,又被一阵隐约传来的怒吼打断。
  中气很足嘛,看来老头子体力还好得很。凌亦风揉了揉眉角:“等忙完这阵子就回去。”
  凌母又交待了两句,才挂了电话。
  凌亦风推开椅子站起来,桌上的照片摆在灯光下,他低头看去,身着藕荷色长裙的少女有一瞬间竟显然遥远而模糊。
  苏良辰,为了你我什么都做了,可你却拍拍手说离开就离开,走得那么轻松……在我决定并已经放弃一切的时候。
  苏良辰,让我怎么能够不恨你……
  时间不知不觉进入十二月。
  年底,公司进行工作总结,开完大会开小会。良辰因为终于顺利拿下之前那单化妆品公司的大案子,以及平时一贯的工作效率而得到大老板和上级的一致称赞。部门会议结束之后,在这一年之中有优秀表现贡献突出的员工都得到嘉奖,良辰也从经理办公室里领回一封红包。
  下班之前,大家商量着请客的事。按照往年惯例,六七位同事,一个个轮流作东,请在不同的饭店。打完卡,良辰她们正准备赶赴第一拨饭局,凌昱却笑嘻嘻地朝大家道别,声称自己已有约会。
  唐蜜一把拉住匆匆出门的他,笑道:“急着投胎怎么的?跑这么快!女朋友有约?”
  “哪有?”凌昱照旧摆出一副坦诚的阳光笑容,“为一个哥们儿在酒吧庆生。”
  唐蜜看他一眼,松了手,“去吧去吧!少喝点酒,别玩疯了,明天一早还有重要客户要见。关键时刻误了事,当心大刘拿刀剐你!”
  大刘就他们的经理,平时不苟言笑,奖罚分明,算是公司元老级人物,有独立聘用或解雇员工的权力。曾经就有同事在年终的时候酒醉迟到耽误了正事,第二年开春便不得不卷着铺盖走人。在大刘看来,懒惰和对工作不负责任,这两种行为都是不可饶恕的。
  “知道了。”凌昱出电梯摆摆手,耸了耸鼻子,“唐蜜姐,你真像我妈!”
  “……什么!”唐蜜气得跺脚,无奈那道年轻的身影已经一溜烟跑出大门。
  良辰在一旁扶着她的肩膀笑个不停,理所当然地换来一对白眼。
  晚上一群人去吃沸腾鱼乡。此时天气已经明显转冷,因此这类饭庄的生意红火得不得了。
  久居这一行,同事大多都能喝酒,只有良辰倒了饮料陪着。吃完饭后,又一起去KTV,继续喝茶喝饮料。一行人之中,有好几个属于麦霸级别,于是良辰选了个角落的位置,窝在里面,看唐蜜和几个男同事抢话筒,情歌对唱,玩得不亦乐乎,看来早把之前教训凌昱的那番话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良辰只觉得自己一整晚光喝水都喝到饱,中途出去上洗手间时,突然接到凌昱的电话。
  “……良辰姐,江湖救急!”爽朗的声线夹杂在闹轰轰的音乐声中传过来。
  良辰赶到指定的酒吧时,只见满目狼藉。
  凌昱站在一堆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中间,无奈地笑:“良辰姐,要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
  所谓的麻烦,不过是让良辰帮忙垫钱买单。看着帐单上那个庞大的数字,良辰只庆幸今晚自己带的钱足够多。剩下的体力活,酒吧的服务员倒是有条不紊的干净解决了。将那些醉生梦死满口胡话甚至昏睡不醒的客人送上计程车,本来就是他们驾轻就熟的事。
  出了酒吧,凌昱仍在感谢,良辰不在乎地摆摆手,转头盯着他好一会,笑道:“不错嘛,眼神还挺清醒的。”
  “呵呵,总得有个人留下善后吧。”凌昱扬眉笑了笑:“况且,我的酒量一向很好。”
  不知怎么的,良辰突然想起凌亦风喝酒时的样子。莫非,酒量也是家族遗传的?
  两人沿着热闹的街道走着,凌昱开始解释:“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人,其中一个是今天的寿星,本来喝得挺好的,可他女朋友中途打电话来提分手,半点转寰的余地都没有。”
  “生日分手?嗯,是够惨的。”
  “就是啊。所以,结果可想而知。一群人陪着他,越喝越郁闷,时不时又来一两个凑热闹的,把自己以前的伤心事一起倒出来,还没来得及买单,就全部醉倒了。”
  良辰笑着摇摇头。
  凌昱完全把良辰当姐看待,于是索性把前因后果一鼓脑儿倒出来:“那群家伙,平时习惯刷卡消费的,又不好把他们身上的现金都搜出来凑钱买单,偏偏最近我又被老妈管制……”
  良辰这才知道原来凌昱正为某事和家里闹别扭,信用卡和车子之类的早被没收,而他平时大手大脚惯了的,压根没想到存钱,如今才会觉得窘迫。
  还是个大孩子啊。
  “良辰姐,那钱等明天就还你。”
  “没关系,不急。”良辰莞尔笑道:“我也有话想劝你,只怕你又说我也像你妈。”
  “嘿嘿。”凌昱摸摸后脑勺,也笑:“唐蜜姐不会真生气了吧?我的事一时半刻也说不清,反正回家认错是不可能的,但在用钱方面,以后我会尽量注意的。”
  良辰点头:“那就好。”
  两人一路散步,很快便到良辰家楼下。
  上楼之前,凌昱问她要了个硬币,说是要坐公车回家。节省从此刻开始。
  良辰突然想到他之前的话,“回家认错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你现在没住在自己家里?”
  “住我堂哥那儿。”
  良辰一怔,“哦。”原来,和他住在一起。
  这时,远远有公车驶来,凌昱挥挥手:“晚安。”快步跑向马路对面的公车站。

  12
  第二天,果然还是出了差错。
  良辰上午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冲杯咖啡,桌上的电话便催命般地响起来。
  凌昱的声音低沉沮丧,带着少见的焦急和迫切:“良辰姐,真的又得麻烦你了。你,一定一定要帮忙!”话音没落,那边和他在一起的唐蜜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正骂骂咧咧急得跳脚。
  良辰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人一早去见大客户。原本准备了两套方案供对方斟酌挑选,可偏偏前天预先演示的时候,发现细节需要变动,于是光盘被凌昱带回家作修改,今早出门却忘了收进包里。
  真被唐蜜的乌鸦嘴说中了!良辰想到前一天的事,不禁叹气。如此至关重要的东西,凌昱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时间来不及了,还啰嗦什么!快让良辰去你家拿了送来!……”暴戾的女声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毫不客气地冲击良辰的耳膜。
  “我家的地址是……”凌昱直接报了凌亦风的住址和自己房间的位置。
  “我哥不在,否则就直接找他了。窗台下有备用钥匙。我们这边先拖着,良辰姐拜托你去拿了立刻过来,就在电脑桌上。”
  他们人在城东,而光盘正躺在城西近郊的某栋房子里,一来一回确实要耗不少时间。在效率第一的时代,当然是用现成劳动力最好。
  良辰握着听筒四周看看,各位同事忙得热火朝天,似乎最闲的就是自己。
  于是,她点头:“好吧……你们等着。”
  良辰从出租车上下来,环顾四周,颇有故地重游的感觉。大白天光线充足,明显可见这一楼盘开发商的眼光独到之处。房屋结构,周围景致,美不胜收。
  在门边窗台下顺利找到钥匙,良辰轻松开门进屋。房子里静悄悄的,却有一阵暖意扑面而来。
  奢侈!良辰颇有些不为以然。虽说已经入冬,但没必要在没人在家的大白天都开着暖气吧!
  房子是独门独户的二层小楼,良辰顾不得多看,直接小跑上楼去拿光盘。可是,一脚刚踏上楼梯,身后便传来乒呤乓啷一阵乱响!
  免不了一惊。良辰的心呯呯跳了两下,停下转身。
  声音是从敞着门的小房间里传出来的,刚从小跑路过也没多看,现在突然来这么一下,良辰的第一反应:该不会是小偷吧?
  心里是真有些紧张,她抓紧皮包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越过门框,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侧对她半弯着腰,额前乌黑的头发垂下来,一半的脸孔被遮住。
  面前的地上,一片狼藉。
  然而,良辰心头反倒一松。手臂不经意地摆到身侧,皮包拉链扣碰到门框,发出轻微的响声。
  凌亦风一手撑着流理台,立刻侧过头,这才发觉良辰的存在。
  什么时候进门的?怎么进来的?他却连开门声都没听到。
  直起身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地板上的玻璃碎片,他微微皱眉。不过想倒杯水,没想到眼前突然一黑,连带水壶水杯一起打破。
  “你怎么在这里?”他调转视线看去。
  “……帮凌昱拿东西。”良辰顿了顿,“没想到你在家。”早知道就不来了。凌昱那小子,谎报军情。
  凌亦风靠在流理台边,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面无表情,不说话。
  良辰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才指了指楼梯,说:“我上去……”
  话没说话,挺拔的身形已经动了。
  凌亦风穿过厨房门,从她身边越过,径自朝楼上走去。
  良辰不说话,很自觉地跟在后面。如果说之前房子里还是安静的,那么现在虽然多出了一个人,但空气却似乎都冷凝起来。
  两个人踏在楼梯上的声音,一重一轻,却仿佛声声都直接敲进心里。
  为什么?明明每次分开的时候,都以为是最后一次见面,可偏偏不论再隔多久,又总会在无意之中碰到?
  良辰低头顾着自己的心思,冷不防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脚步,她几乎一头撞上去。
  凌亦风停在一间卧室门外,微微侧开身。良辰抬头,毫无意外地迎上那道冰冷的视线,心口微微抽了一下。
  上楼左拐第二间,凌昱的房间。
  是这里吧。良辰回头确定了一下,伸手推门进去,一眼便望见夹杂在杂志和烟灰缸之间的光盘。
  取了东西,良辰立刻要走。说不清是因为凌昱那边着急,还是因为怕再待下去自己会被这沉闷的气氛压到窒息。
  走到门外,这才发觉之前一直沉默冷淡的男人,此时正闭着背抵墙壁,削瘦的脸上颜色苍白。
  为什么之前都没发现?
  良辰一愣,本能地伸出手去,却触到惊人的热量。
  “你发烧了……”下一秒,却被他狠狠甩开。
  凌亦风睁开眼睛,侧过脸看她,不懂她怎么还会露出惊慌的神色。
  心头有一刹那涌过一片暖意。这是消失了很久的感觉,此刻竟那么的不真实。他侧头凝视她,而后微微嘲讽地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良辰语塞。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来,算好了时间一般。
  唐蜜亲自上阵,催她快一点,又说那边客户不好应付,快要顶不住,急得三字经在嘴边溜了好几趟。
  良辰一叠声应着,眼见凌亦风冷着脸从自己身旁擦过,走进另一间房间。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热度。
  唉,没办法!良辰看着那个冷漠的背影,咬了咬唇,拎着包扭头跑下楼梯。
  终于将救命的东西送到唐蜜手上时,良辰才松了口气。透过会议室的门缝,隐约可见客户代表臭着一张脸,十分不耐烦的样子。不过,总算来得及,他们回去不至于真被大刘生吞活剥。
  重新从上出租车,良辰只觉得浑身冒汗。司机师傅看了看她绯红的脸颊,呵呵一笑,问:“小姐,您要去哪儿?”
  良辰坐着想了半晌,还是决定,原路返回。
  刚才走得急,钥匙还放在口袋里,这次直接熟门熟路地走进凌亦风的卧室。
  床上的人闭着眼睛,衣服未脱,被子没盖。良辰走近一点,一时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睡着了,仿佛下一刻,自己就能看见那双透着冷意的黑色眼眸。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凌亦风还是安静地睡着。良辰见他光滑的额头上覆着薄薄一层冷汗,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蜷起,显然是感觉到冷。皱了皱眉,她走过去,拉起被子盖在他身上,而后伸手试了试,依旧很烫。
  她开始轻轻拍他。这样下去不行,虽然回来的途中去买了些药,但在没确定病症之前她不敢随便给他乱吃。
  可是,任凭她怎么打搅,凌亦风却像是抱定主意不起来一般,只不过在起初微微睁眼看了看她,然后便皱着眉继续睡。
  良辰却觉得他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糊了。更加着急,由拍改为晃,扶着他的肩头一直推,“凌亦风,快起来,跟我去医院!……”
  最后,实在气急,差点就要将他拖起来。这时候,床上的人轻轻哼了声,模糊不清地开口说了句什么,眉头却皱得更紧,也不知是烧得难受还是被她吵得难受。
  一切动作都停了下来。
  良辰的手还搭在凌亦风的肩上,表情却微微僵住。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又回到了从前。
  刚才,凌亦风皱着眉说:“良辰,别吵我睡觉……”
  隔了这么久,她曾以为永远都听不到了。
  他叫她“良辰”……重遇以来的第一次。没有冷漠,没有嘲讽,亲昵熟悉得让人心痛。
  最终,还是找了医生直接到家里来。作了简单检查,打了针退烧针,一切才仿佛令人安下心来。
  良辰却还是不敢就这么离开,毕竟记忆中凌亦风很少生病,于是索性打电话回公司请了半天的假。生着病的凌亦风,总算让这房间里少了几分压迫尴尬的气氛,良辰也觉得自在不少。在房子里上上下下转了一圈,发现随处可见凌昱的痕迹。至少,她就不认为凌亦风平时会玩客厅里那台PS2。
  初冬的阳光温暖柔和,房子的采光又极好,坐在铺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可以直接感受到阳光的温度,实在是件悠闲惬意的事。良辰开了电视,连上插头,从游戏盒中随意选了只牒,放入PS2中。
  凌亦风醒过来,隐约听见楼下有动静传来。走下楼梯,才看见端坐在电视机前的女人。
  她侧对着他,发丝微微凌乱贴在颈边,在温暖的光束中泛着金色。那张脸,几乎没施什么脂粉,看上去光滑白皙,还带着点柔软的纯真。她的手中正握着游戏操纵杆,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一惊一喜全都表现在脸上,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却纯洁美好地令人心动。
  凌亦风发觉自己几乎陷在这种观望中无法自拔,如此放松天真的表情让他以为坐在眼前的还是那个大学时代的苏良辰。他站在楼梯最下沿,却迟迟不肯发出一点动静,不愿打破这样的局面。
  过了一会儿,良辰脸上出现失望又无奈的神情,垮了垮肩膀,手上也停止了动作,显然一局结束,而她,失败了。
  凌亦风这才注意到屏幕上的游戏,生化危机。……他略带兴味地挑了挑眉。
  一局终了的音乐响起来,良辰活动了下僵硬的颈脖,正考虑要不要接着挑战这类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冒险动作类游戏,完全没察觉身后有人靠近。
  等到反应过来,凌亦风已近在身侧。
  “……感觉好点了?”她迅速抬头问。
  凌亦风却置若罔闻,看她一眼,也屈膝坐下来,反问:“好玩么?”
  良辰转头看了看,屏幕上那位强悍的女人仍举着枪等待她的选择。想到几个小时的尝试成果,她不由得笑了笑:“你知道的,我完全不精通。”
  凌亦风也微微一笑,是啊,她从来都缺乏运动神经,连跳舞滑冰都学不好。只不过,没想到还会延续影响到游戏上。
  也许是刚才的情景太美好,也许是此刻她笑起来的样子过于自在轻松,凌亦风心中一动,不禁问道:“再试一次?”
  良辰回头看他,不太确定地点头。
  莫非烧糊涂了?怎么和之前判若两人?
  可是……她发觉,这样的气氛,她竟无比的怀念。又怎么忍心去打破它?
  再试一次的结果,比之前的无数次好不了多少。等到人物再次倒地不起时,良辰用余光看见了凌亦风无奈的眼神。
  “只不过是游戏,你紧张什么?”凌亦风十分不解为何仅仅是瞄准再开枪,如此简单的动作,这个女人完成起来都困难无比。
  良辰也很无语。天知道为什么。看见敌人逼近,即使再强大的武器在手,也难免手一抖,打不中要害。
  “你这样,打到明天都不能过关。”语气里,鄙夷的意味明显。
  良辰张口刚想反驳,操纵手柄已被一把抢了过去。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良辰终于肯服气地接受他的鄙视。
  屏幕里硝烟弥漫,血肉横飞,可身旁的人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地快速完成角色任务,结束战斗。
  “给你。”凌亦风将手柄重新递过去,微微抬着唇角。
  像小孩子一样,良辰在心里暗想。他那抹微笑,是得意的笑么?
  “不玩了。”突然有些气馁,似乎在某些方面,她永远都没办法和他比肩。
  凌亦风扬了扬眉,看着她有些赌气的脸,鬼使神差般地说了句:“……我教你。”
  良辰还没想通该怎么教,背后便环上一双手臂。
  凌亦风的手,越过她的肩头,覆在她的手上。两个人的气息无比贴近,良辰有些僵硬,颈边都能感受到他轻轻浅浅的呼吸,她甚至连头都不敢动一动。
  凌亦风也微微怔了怔,如此亲密的举动似乎只在下意识便完成了。本来不该的!可是,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看着她纯真略带孩子气的表情,一时间竟没能忍住。
  现在再收手,显然更不自然,凌亦风感受到良辰的尴尬,于是只是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声:“要开始了!”

  13
  苏良辰,你到底在干什么?
  盯着电视屏幕,良辰心乱如麻,一刻不停地问着自己,思维一片混沌。明明知道有太多太多的不应该,但如此刻这般,十指交叠、肩臂相依,却又是那么的令人怀念……她发觉,她竟可耻地怀念着这种姿态。
  屏幕反光,隐约可见她与他,两个影像亲密贴近。良辰闭了闭眼,一颗心渐渐沉下去。可不可以就这一次?只允许自己放纵这一次……此刻的凌亦风之于她,简直就像鸦片,明知碰不得也不该再碰,可感情已经游离于理智之外,无法控制。
  他的呼吸,他的温度,还有他从背后环抱她的姿态,一切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旧梦重温。
  美妙得令人失去思考的能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游戏结束,终于,结束了。
  有一瞬间的黑屏,两个人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映射回来,清晰得几乎能够看见那双幽深的黑瞳、挺直的鼻梁、削薄的唇……这些,都和从前一样。可是,却早已不是从前。
  良辰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从那个荒唐的、自欺欺人的梦中惊醒。她微微动了动肩,侧过头去,她想说:“就这样吧,不玩了,我该回家了……”
  她想了很说种说法,来结束这个不应该发生的局面。可是,在这些都还来不及说出口之前,她的唇,轻轻地刷过了凌亦风的唇角。
  几乎措手不及,良辰短暂地愣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良辰没想明白。只下一刻,温热的气息便覆盖下来,快得连思考时间都没留下,凌亦风已吻住了她。
  不可以……
  良辰震惊地睁着眼睛,轻而易取地将凌亦风眼中的炽热狂烈纳入眼底。
  她本能地想逃,却无处可退。凌亦风的手,牢牢地扣着她的肩膀,力气大得连骨头都隐隐生疼。唇齿之间,他的气息毫无拒绝余地的扑来……她还在发愣,却听见他低低地说了句:“……闭上眼睛……”声音盅惑而不容拒绝。
  刹那间,那些久远的记忆纷涌而来。
  她和他的初吻。
  飘满栀子花香气的校园里,高大挺拔的男生落下轻轻的一吻,命令中带着宠溺:“良辰,闭上眼睛……”
  ……
  一切都太过熟悉。他用他的气息、方式和语气,唤回了深埋在她心底最纯洁美好的一幕。
  良辰坐在洒满阳光的地板上,几乎就要沉沦。
  她真的缓缓闭上眼睛,甚至微微颤抖着张开唇。可是就在这时,另外一张面孔突然跳入眼前,简直猝不及防,却也狠狠地震醒了她。
  “……不要!”她突然猛地摇头,也不知哪来这么大力气,伸手一把推开了凌亦风。
  她慌乱地站起来,往后一连退了好几步,脚跟撞上游戏架,那些游戏牒哗啦啦全部倒了下来,铺散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凌乱而巨大的声响。
  凌亦风一手撑着地面,也不免怔了怔。
  良辰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以手捂唇,脸上的表情……简直避他如避毒蛇猛兽!
  这个该死的女人!她究竟要干什么?
  凌亦风心头一冷。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先毫无异议地接受他,而后又毫无预兆地将他推开!一如当年没有一丝商量余地地将他推拒在这段关系之外。
  “不能这样。”良辰微微喘气,闭了闭眼睛,却怎么也挥不去脑中那张生动精致的脸。她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去:“你生病发烧,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怎么可能吻她?在他已经有了那个女人以后。
  一瞬间,屋里的空气再度冷凝。
  凌亦风慢慢站起来,斜射进来的阳光拉长了他的影子,映在地板上阴暗冰冷。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看着她说出那句莫明其妙的话,一丝难堪和恼怒从眼底闪过。
  没错,他恐怕是真的病得厉害烧昏了头了。他昏头了才会一时误以为坐在面前的还是以前那个苏良辰!他看着她的唇,竟然会想要去吻她!一向自以为足够骄傲的他,居然会做出如此荒唐透顶的事,居然放任自己去吻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而最可恨的是,他发现时到如今,竟然还有一旦抱着她就不想再松开的冲动。
  长久的一段静默之后,就在良辰觉得自己快被那道冷厉的视线射穿的时候,站在她面前的人突然冷笑起来。
  凌亦风淡淡勾起唇角,语带讥讽:“是啊,我差点忘了你已经不是我的女人了。只不过我很好奇,你现在的男朋友,是否还是当初那位‘新欢’?”稍稍停了停,“又或者,你喜新厌旧惯了,已经数不清他算是你的第几任男朋友?”
  身体为之一震。良辰第一次发觉,原来简简单单一句话竟也是可以这么残忍伤人的。
  喜新厌旧……她几乎已经忘了,可又完全不能反驳。
  当初,告诉他苏良辰已令结新欢的人,偏偏就是她自己。呵呵,多么可笑,如今这竟被他拿来作为嘲讽和发泄怒气的说辞,而她,除了沉默还是只能沉默。
  明明心底知道,真正喜新厌旧的,是这个此刻满目冰霜的男人。可是,她不想说。既然当年没有说,那么现在又有何必要旧事重提?
  不过徒增伤痛罢了。
  垂下眼睫,良辰看着地板上的阴影。她与凌亦风的人影,有一小部分静静地重叠在一起。
  可是他们的心呢?怕是永远不复当初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良辰终于抬起头,迎着凌亦风冰冷的目光,她又变回为那个冷静自持的女人,收拾起慌乱和隐约的心痛,眉宇间一片如水淡然。
  “我该走了。”她停了停,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把一句“再见”收了回去。
  不要再见。
  如果注定只能互相伤害,那么,最好此后都不再相见。
  晚上下班回家,叶子星早已在楼下等候。
  良辰见到他,稍微愣了愣,看着那个温和明朗的笑容,心底的罪恶感陡然升了起来。今天下午,当她拒绝那个吻的时候,首先跳入眼前的,并不是叶子星的脸。甚至,从头到尾,她都极少想到他,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和混乱。
  两人一起上楼,煮饭做菜,良辰一直心不在焉。饭后收拾桌子的时候,叶子星突然伸手一把拉住她,将她带到面前,低声问:“有什么事不顺心吗?”
  “……没有。”良辰努力回以笑容,却笑得万分勉强。
  “你根本就是个不懂假装的人。”叶子星的手指滑到她耳后,笑了笑,盯住她的眼睛,慢慢低下头去。
  良辰看着他一寸寸靠近,在最后时刻,突然一偏……那个淡淡的吻落在了腮边。
  良辰侧着脸,闭上眼睛重重地喘息了一下。她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已经对他感到欠疚,可为什么还是本能地拒绝了他?
  “碗还没洗呢。”不敢去看叶子星,她近乎慌忙地从他的怀抱逃开。
  转进厨房的时候,良辰觉得背后的视线灼热逼人,却又安静得可怕。
  过了一会,身后传来声响。
  叶子星伸手过来关上水龙头,卷起袖子,“你去休息,我来洗。”
  洗碗池不算太大,良辰被他高大的身形挤到一边,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坚毅的下巴仍可见紧绷的线条。
  良辰退到一边,擦干了手。水龙头重新哗哗地流着水,溅在白磁碗盘上,弹跳出无数细小的水花。良辰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叶子星却只是专心洗碗,旁若无人。
  从来不曾这样过,想必他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刚才那样的气氛,换作任何人都会感到不对劲,更何况一向心思细腻的叶子星?
  良辰在心底叹气,之于叶子星,恐怕自己真的成了不忠的女人。至少今天,她在情感上背叛了他。
  退出厨房之前,她取下之前系在自己身前的围裙,想了想,还是转身拥抱了他。
  从后面抱住叶子星的腰,良辰将脸贴在柔软宽松的毛衣上,无声地说:对不起。
  叶子星终于停了手里的动作,微微扭过头来,却只能看见那头乌黑的长发和半个白皙小巧的下颌。他静静地站了一会,才笑道:“忙了一天,去休息一下吧。”
  良辰点头。这一天,确实很累。
  周末,在市中心新装修的咖啡厅里,朱宝琳带了男朋友来给良辰审阅。
  这么多年来,朱宝琳交过的男友不胜枚举,可从来没有哪个是像今天这般以隆重其事的姿态被介绍给良辰认识的。因此,趁着上洗手间的机会,良辰问:“这次是认真的了?”
  “嗯。”朱宝琳回答得也很爽利,“觉得是时候结婚了,恰好碰上他,也算是一种缘份。”
  “呵,你居然也开始讲起缘份来?”良辰忍不住笑出声。
  朱宝琳不理她,自顾自地说:“以前那些个,也不能说全都不认真。只是,这一个不同,这种感觉真的很特别。就算再拿一百个更加优秀的来,我都不愿换。”
  “得了吧,”良辰开口打断她,“少酸了。朱宝琳,你不适合文艺腔,真的!现在只是谈个恋爱,还没结婚呢,万一以后真嫁人了,可别变得我不敢认你才好!”
  “放心吧。就算生了孩子,我都肯定是超级辣妈级的。”
  “我们等着瞧吧!”
  “等着就等着!”
  ……
  几杯咖啡之后,良辰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两人,男才女貌,确实堪称一对璧人,而期间亲昵默契更不必说。看来,朱宝琳的终生大事,算是尘埃落定。
  回过头来想自己,未来仿佛云里雾里,穷极目力,也看不到一个确实真切的影像。

  14
  入冬之后,C城的温度降得很厉害,必定得裹着厚厚的羽绒衣才能出门。
  良辰家的空调坏了,原本是两用,可不怎么的突然变得只出冷风不见热风。找售后服务的来修,才知道里面某个零件老化,反正售后人员和她解释她也听不懂,只知道换一个也得花不少钱,而且零件还得从厂里调原装的来,费时费力。目前各商家大打价格战,重新买一台也不过那么回事,于是良辰干脆地淘汰掉那台老机子,趁着周末直接杀去商场。
  由于平时逛街极少逛到电器家居这一层,这回良辰看着不同品牌的各式空调只觉得眼花缭乱,加之如今的促销小姐口才太好,一时之间竟拿不定主意。
  叶子星也陪着来了,在一旁看她挑挑拣拣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平时买衣服也是这样,他最搞不懂的就是,明明女人的服饰有那么多花样,如果换作是他,随便拿一件都觉得足够好了,可她们往往逛到腿快断了也总是摸不清到底最喜欢哪一件。都说陪女人逛街是最艰巨的体力活,可饶是如此,叶子星却还是甘之如怡。
  此刻,某著名国产品牌的促销员正对着他们努力宣传本产品的优点和优势,良辰回过头来,征询意见:“你说买哪台好?”
  叶子星伸手挑起她窝在衣领里的一缕发丝,笑道:“等要布置我们共同新家的时候,你再让我拿主意吧。”
  这本来是句玩笑话,可良辰听了却微微有些不自在,因此没再接话,只是扭过头去对促销小姐说:“就这种吧,请开张票。”
  共同的新家……听起来多么像句暗示!良辰突然害怕起来。
  刷了卡,自然有售后服务员负责送到家里。良辰被叶子星揽着肩,乘电梯下楼。
  走了两步,良辰突然停了下来,直直地盯着前方。
  “怎么了?”叶子星不明就里。
  在他们面前不到五米的距离,一对男女从拐角处转出来。
  良辰缓过神来,摇了摇头。这个拥有几百万常住人口的C城,为何显得一次比一次小?甚至,连这个世界都小得可怕——那个女人……曾经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
  而且,似乎这么多年,她依然占据着凌亦风身边的位置。
  这是通往电梯口的唯一的路,良辰稍稍垂下眼睫,复又抬起,重新举步向前。对方显然也立刻看见了她,那双深黑的眼眸在她与叶子星之间转了个来回后,微微黯沉。
  宽阔的通道,米色地砖光滑平整,两对人一步步接近,有一瞬间良辰觉得周围异常安静,唯一剩下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她有些神经质地默默地数着,一只手却不自觉地扣紧了叶子星的腰。
  最终,交错而过,形同陌路。
  与那个面容冷峻的男人错身的时候,良辰的眼角余光瞥见他身旁女子裙摆上那簇精致的刺绣,大团的不知名的花,鲜亮得刺眼,却不可否认品味一流。
  离开温暖的商场,冷风迎面吹过来。叶子星去停车场取车,良辰站在出口处,突然觉得眼睛难受,闭上眼,热辣辣的感觉直接冲上来。等到车子开过来,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叶子星看了看她,问:“怎么眼睛红红的?”
  “风吹的。”她扭过头去,天空昏暗,微微透着萧索。
  周一一上班,唐蜜就兴奋地扑过来。
  “看了昨天的报纸没有?”
  “没。”良辰揉着隐隐作痛的头,星期一综合症爆发。
  “喏。”报纸被摆在眼前,“教育版。”
  良辰勉强打起精神瞟了一眼,有关Z大的消息首先跳入眼帘。
  “良辰,我开始崇拜你了。”唐蜜干脆搬张椅子坐下来,“叶子星已经是标准好男人了,现在这位来头颇大的前任男朋友也对你念念不忘,居然连带你的名字都上了报。”
  良辰没说话,继续读新闻。原来,前天已经有一批品学兼优的学生领取了社会成功企业在Z大设立的各项奖励、助学基金,而在数个以企业名称命名的基金中,最最特殊的,恐怕就是——“良辰基金”了。
  差点忘了,那次在学校,系主任曾对她说过:“……这项基金还是你命名的呢。”
  当时她还没弄明白,现在终于知道了。
  良辰基金……
  可是为什么,凌亦风要用这样一个名字?就在昨天,他不是还和程今一起逛商场吗?如今登在报上,难道不怕女朋友见了不高兴?毕竟,早在大学的时候,她与程今便是见过面的。
  良辰基金,多么暧昧。
  一旁的唐蜜似乎觉得这是凌亦风对旧爱念念不忘的一种最直接的表达,她骨子里一向不乏的罗曼蒂克情结。可是良辰却不同,这四个字一出现,唯一带给她的感觉是——困惑。
  突然之间,她开始搞不懂凌亦风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重逢之后,他的喜怒无常,究竟都是为了哪般?
  实在不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C城仿佛进入无休止的雨季,空气中到处都是湿冷的味道,绵绵不断的雨丝夹杂在寒冽的风中,扑打在脸上犹如刀割一样。
  程今坐在车里,眉间抑郁。事实上,这是她平日里绝少出现的神情,可是没想到刚回国没几天,面对着凌亦风,不自觉便觉得胸闷。
  “你确定不和我一道去?”她最后问了一遍,虽然明知不会有转机。
  果然,凌亦风靠在门廊旁,神色冷淡地摇头。
  天空阴沉,飘着细雨,他却只穿着单薄的毛衣,指间的香烟燃了大半,闪着暗幽幽的红光。
  “代我向爸妈问好。”
  “……凌亦风!你到底怎么了?”车里的佳人终于没能忍住蓄积了多天的怒意,皱着眉低声问,语音里却带了些惶恐。
  程今也没想到,竟然刚回国内就会碰上苏良辰。
  她还是那么美,甚至更胜过当年自己在学校里见到她时的样子。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眉间仍旧淡然倨傲,可正是那股气质莫名的吸引人。
  她与她面对面地走过去,她看见苏良辰的眼神,镇定从容,只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秒,便移开去,似乎已经不记得她这个人。可是,她相信她只是在装,假装忘了她,毕竟那一年的冬天,在纽约凌亦风公寓的门外,她亲眼见到一向骄傲淡然的苏良辰,是如何在她面前悄然崩溃。看着那双流露着震惊受伤神情的眼睛,她除了道德的歉疚外,更多的却是胜利的喜悦——虽然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是最优秀的,但只有那一次,她感到由衷的畅快,因为她用自己的头脑和对方的弱点,击败了凌亦风心爱的女人,并让她永远离开了他的世界。
  这些年,虽然她也没能再贴近一步凌亦风的心,但至少,最强劲的对手已经离开,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
  可是,直到在商场再次相遇,她才发现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如果说苏良辰在假装不认识他们,那么,凌亦风却恰恰相反。他在她面前,竟连装一装都不愿意,见到苏良辰与她男朋友的那一刻,她几乎能清晰感觉到凌亦风的怒意。
  并且接着下来的几天,他越来越经常地抽烟、沉默。她尽量不去打扰他,可心底却清楚,他在想念苏良辰——在他们刚分手的那段日子里,他的神情与现在如出一辙。
  想不到,时隔五年,能进驻他心底的女人,从头到尾只有那一个。
  透过车窗看着那个让她爱了十几年男人,程今突然觉得,这场独角戏实在太累人。
  可如果就这样谢幕,那些流逝掉的光阴,又去哪里寻回?
  火红的跑车终于还是在淡淡的尾烟中疾驰而去,凌亦风转过身,只见门边还站着一个人。
  “你也该回自己家去了。”他看了那张年轻的面孔一眼,走进屋里。
  凌昱跟着进来,随手关上门,赖皮地笑道:“再让我住一阵。”这里可比在家自由多了。
  “嗯,住到你考虑好怎么回去认错为止。”
  凌亦风坐下来,随手翻开杂志。凌昱却微一挑眉:“怎么你也认为我该回家认错……”
  “嗯?还有谁?”凌亦风显然注意到他的措辞,漫不经心地问。
  “良辰姐。”凌昱随口答道。
  挑着书页的手指微微一滞,“你说谁?”
  “苏良辰啊。你们认识的吧,你不是还有她的照片?……”糟了!凌昱猛地意识到说漏了嘴。那张夹在钱包最里层的照片,是他当初无意之中翻到的。可是,谁又知道明明只想拿信用卡,却出其不意找到张陈年老照片,而且还那么珍而重之地存着,害他不由得好奇多看了两眼。而这些,堂哥全都不知道。
  几乎立刻,凌亦风忽然从沙发上起身,眼神晦暗难测。是啊,直到前不久,他才知道原来凌昱已和良辰做了同事。
  他上前几步看了看凌昱,转身离开。
  凌昱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他并不打算追究偷看照片的事。
  心头一松,一句极为不合时宜的话溜出口:“哥,你们以前是情侣?”
  凌亦风神色一冷,“多事。”脚步朝楼上走去。
  凌昱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似乎有必要把昨天刚听来的小道消息通报一下:“我听说,良辰姐快要结婚了……”
  “你再说一遍。”凌亦风回过身,手指握住楼梯扶手。
  凌昱不自觉地一怔,为什么他的表情有些不对?
  “呃……我也不确定啦,只是听说而已……听说,她的男朋友对她很好,可能很快就要结婚了。”声音越来越小。凌昱虽然一再说错话,但总还没有笨到看不出此刻凌亦风的脸色有多差。可是,不是已经有程今姐了吗?虽然他们一直没有确定恋人关系,但任谁都看得出来,程今姐正是大伯和伯母看中的儿媳啊,更何况她住在凌家二十多年,感情深厚无可比拟,几乎所有凌家人都觉得她嫁给堂哥只是迟早的事。
  可是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凌昱还在暗自推测这其中的各种可能性,大门已经被人打开,随着一阵冷冽的寒风灌入,他看见一道更加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15
  良辰做梦也没想到,凌亦风竟会在公司门口等她。
  刚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斜刺里便伸出一只手来,重重扣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脚步。
  “你……”受了惊的良辰匆匆抬头,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落入眼帘,薄薄的唇紧抿着,仿佛有无限怒意。
  痛!良辰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咬着牙挣扎了一下,只感觉再多一秒腕骨就要被捏碎。
  可是凌亦风不肯放手,反而迈开脚步半拖半拽着将这个不安份的女人拉到角落。
  “你做什么?……”良辰踉跄了几步,忿忿地问。脑中再次划过那日商场里他与程今并肩而行的景象。
  既然早已有了伴侣,何苦再来招惹她?
  
  到了拐角处,凌亦风才停下来,深深看她一眼,手上力道微松,却又恰恰卡在临界点上,无论良辰多么费力,都照样逃不开去。
  “拖我来这里干嘛?”微微喘着气,良辰总算平稳了情绪,盯着那双深黑幽暗的眼睛问。
  凌亦风挑了挑眉,“难道你想被人当动物观赏?”
  良辰转头看去,果然,公司门口有几个路人远远地朝他们这边张望两眼,显然以为以这架势会有好戏可看。
  她冷冷地抬头:“如果你现在放手,相信就算站在人民广场上,都不会有人注意我们。”顿了顿,又问:“你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凌亦风沉默,静静地看她,眼底神色瞬息万变,半晌后才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地说:“我有话问你。”
  “什么?”良辰只觉得奇怪,今天的凌亦风,与往常不大一样。
  “你要结婚?”语调低沉地问出这一句,凌亦风不自觉地紧了紧手上的力道。
  良辰一时愣住。
  只是,这短暂的沉默在旁人看来却更像是默认。
  凌亦风的眼神猝然冷了下来,逼进一步,阴影笼罩在良辰的脸上。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拂过面颊,良辰不自觉地往后退,背后一阻,正抵上大厦的墙壁,退无可退。
  凌亦风将她的退缩看在眼里,突然举起她被扣住的手,压在墙上,整个人欺上来,冷冷一笑:“苏良辰,你要和那个男人结婚那简直就是妄想。”
  良辰被他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逼得微微窘迫,似乎能吸进去的不是新鲜空气而全是他身上的烟草味。稍稍偏过头,另一只修长的手臂却伸过来恰好抵在她的颈边。
  整个人,就这么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
  “苏良辰,你听见没有!”见她不语,凌亦风再次挑眉宣告:“你永远都不可能和别人结婚,连想都不要想!”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强硬狂妄,也许是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怒火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良辰不再挣扎,而是静静抬起眼睫,回以同样挑眉的姿态,平静地开口:“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阻碍我的婚姻。”
  “我要结婚,”她微微一笑,以坚定确实的口吻:“而且,立刻、马上。请问,你该怎样阻止我?”
  凌亦风仅仅沉默了一秒,狭长漂亮的眼睛里便突然有了些微真实的笑意,他伸出手轻轻抚上良辰的颈脖,拇指下温热的血脉跳动有力。
  “这才是你。”他缓慢地说:“这样才是我熟悉的苏良辰。”这一刻的她,和从前一样——自信、骄傲、不甘居于弱势,清澈的眼底流淌着淡淡的灼人光华。
  “只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眸陡然冷了下来,“我恨这样的你。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苏良辰。”
  心口猛然痛了一下。良辰愣住,之前那抹没有笑意的微笑还僵在唇角。
  他恨她……他居然说恨她!
  可是,真正有资格说这个字的人,怎么会轮到他?
  思维有一瞬间的空白,可是身上却不知从哪突然得来巨大的力量,良辰猛地挣开一直被牢牢握住的手腕,伸手却推凌亦风的胸膛。凌亦风猝不及防,硬生生往后退了两步,良辰便趁着这个空隙脱开身。
  冷风呼啦啦地从街角灌进来,吹散了披在肩上的发丝,乌黑柔软的头发被倒吹回来贴在颈边,甚至卷上脸颊。可是良辰却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感觉,只是冷冷地看着伫立在眼前的男人,低声开口:“恨?凌亦风,谁都有权利对我说这个字,偏偏只有你不行。”
  她微微侧过身,十二月寒冷的风扑面而来,连身上厚重的大衣也抵挡不了,良辰只觉得连心口都被冷风穿过,针刺一般的疼,一点一点蔓延。
  转身离开之前,她似乎看见凌亦风停在原地微微困惑地皱眉。
  街灯不知何时统一亮了起来,迅速拉长了二人逐渐远离的影子。
  大学毕业后的那一年,是良辰过得最为辛苦的一年。九月,凌亦风先一步去了国外。原本是定好两人一起出国的,偏偏在拿到OFFER后,家里突然来电话说是祖母病重,几乎没多考虑,良辰便放弃了这次机会。人生那么长,想出国又有何难,可是将她从小带大的祖母或许过不了这个冬天,那时候她唯一想到的只是多点时间陪在老人身边。
  凌亦风走的时候,良辰没去机场送行。他们只是通了电话,在飞机起飞之前,凌亦风说:“良辰,我等你。”
  仅仅一个月之后,祖母便离开人世。初时,良辰为这般生离死别难过了许久,可后来她反而庆幸起来。因为就在遗体火化后不久,一向在生意场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苏家突然露了颓势,而且这溃败来得迅速无比,几乎令旁人措手不及。良辰后来想想,或许之前早有了迹象,只是被父亲尽力遮掩,一家子人又全为祖母的事情忙碌,谁都没有顾上,况且,良辰的父亲当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哪个又能想到会突发变故?
  可是良辰却忍不住不断问自己,为什么当初就没有看出来?到了最后治疗阶段,医院催款单连下了好几张,一次几万块的医药费按理说根本不是难事,可那时候往往要拖上好几天才能勉强补齐;祖母都快弥留,父亲却比平时更忙,整天看不见踪影,见了面也是满脸满眼的疲态……这种种迹象加起来,所预示的结果应该很明显才对。
  良辰真的庆幸,祖母早走一步,没有看见苏家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倾家荡产。至少,她走得算是安心。
  只是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出国的事情突然变得遥遥无期。良辰只将这件事情告诉给朱宝琳,朱宝琳千里迢迢赶去她老家,见了面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来了个长长的拥抱,睡觉的时候她问:“有没有和凌亦风说?”
  “没有。”虽然经常有越洋电话打来,可良辰一次都没提起这事,只是告诉他新电话号码,并不说家里早住不起原来的房子。
  “或许他能帮你……”
  良辰摇头。不管多么亲密的两个人,她都不想和金钱扯上关系。况且,凌亦风也在读书,就算家里再有本事,他自己又凭哪点帮她?
  父亲却郑重地向她保证,一定会尽其所能在最短时间内送她出国,毕竟,这是她从小的心愿。良辰知道家里的难处,也开始着手找工作。但是,苏家之前的社会关系网铺得有多大,她是知道的,而且这次不过是被合伙人陷害,公司本身管理没有问题,因此,想要东山再起也并不是痴人说梦。
  有一阵子,和国外断了联系,原本每周一次的电话突然变得销声匿迹。良辰也曾试着打过去,次次通了却都没人接。后来终于联系上,还是凌亦风打过来,三更半夜的,全家人都被吵醒了,良辰迷迷糊糊去接,隔着细长的电话线,凌亦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良辰,我很想你。”
  睡意一下子全跑没了似的,良辰在墙角蹲下来。十一月底的天气冷得够呛,屋里没有暖气,木地板渗着寒意,从脚心直蹿到胸口。
  可是,良辰竟然不觉得冷,她听见凌亦风问:“……良辰,你什么时候过来?”
  她不回答,反问:“为什么失踪那么久?打电话也没人接。”
  “呵呵,参加一个野外训练营,好玩死了。”
  整整一个月?确实有点乐不思蜀了,她心想。
  至于训练营都训练些什么,有多好玩,良辰没心思细问。握着凉冰冰的听筒,良辰转头看了看小小窗口外黑沉沉的夜空,努力回想高中地理课上的世界地图,那片隔着中国和美国的太平洋,似乎宽得不可逾越。
  两个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很久,良辰站起身,低着声音说:“我找到工作了。”
  那端有片刻的沉默,而后说:“这么早就进入勤工俭学的状态了?到这边以后再打工挣钱也不迟。”
  “不是的。”良辰也静了静,“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出国了。”
  “……为什么?”
  “家里出了点事。”良辰无意识地扭着电话线,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说,破产了?钱赔光了?还是说,现在自己连打越洋长途都要算时间,聊得久了心里头对父母过意不去?
  没钱不是丢人的事,她怕的,只是当凌亦风知道她没钱后的反应。
  即使他有能力帮上忙,她也不想亏欠他。在她的观念里,感情和金钱,本就应该要分开的。
  “出了什么事?”凌亦风果然追问道。
  良辰不肯说。这时母亲从卧室里出来,见她只穿着单薄睡衣立在窗前,不由得皱皱眉头,拿了件外套替她披上。
  “不用担心。”她强自一笑,“这份工作很好,出国的事,我想先缓一缓再说。”
  真怕他还要继续追问下去,可没想到,凌亦风只是沉默了两秒,继而却说:“也好。出国并不是唯一出路,你在国内,等我完成学业回去也是一样的。”
  良辰反倒怔了怔。只听那边又说:“过段时间功课会更紧张,可能没办法每周都给你电话。”
  “……没关系。”
  窗外的月光洁白清冷,简易的推拉窗上映着她极淡的侧影。
  又聊了两句,才挂掉电话。入睡之前,良辰有些疑惑,为什么总感觉凌亦风在听说她不出国后,仿佛着实松了口气般?
  
  16
  元旦放了三天假。
  这三天中,良辰哪里都没去,只是整日窝在家里的沙发中看书看牒。偶尔叶子星会开车过来,往往都是大包小包,带来她喜欢的零食。
  电视里正播着《The English Patient》。虽然这张牒自从买回来之后已经看了三四遍,此刻良辰依旧入神。叶子星从后面拥住她,埋头嗅了嗅她半湿发间的清香。温热的气息袭上颈脖,有些痒,她略微一躲,眼睛却仍盯着屏幕不放。
  “良辰。”叶子星突然抬起头来轻唤。
  “嗯?”
  身后没了动静,良辰转过头,对上如星眉目。
  叶子星牵起嘴角,“我妈让你抽空回去吃餐饭。”
  “好。”
  “还有……”表情变得有些暧昧。
  “什么?”
  “昨晚她打电话问,我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僵,叶子星敏感地察觉到了。
  “怎么了?”
  “没什么。”良辰转头,重新看向屏幕,却突然发现再无心思。
  “我也想知道,究竟我的考察期什么时候才结束。”叶子星笑了笑:“我可自认一向是满分恋人。”
  是啊,满分恋人……只是,真的就这样与他结婚成家了么?
  那天傍晚,公司楼下,凌亦风扣住她手腕时的凌厉气势仿佛还历历在目。那双漆黑的眼睛,深沉狂妄,印在脑海中几天都挥之不去。
  ——苏良辰,你要和那个男人结婚那简直就是妄想。
  她当时纯粹只是赌气,所以才会用话激他。
  事实上,她不想结婚。
  没有哪个时候是像此刻这样清楚地明白——她不想结婚。
  生怕一旦点了头,一切就都成了定局,再无后退的余地。
  假期最后一天,定了同学聚会。原本良辰也不知情,只是下午突然接到朱宝琳的电话,说是中午在餐厅巧遇几位大学同学,几人凑在一块一时兴起,于是纷纷回头召集各自能联系到的人,晚上来一场小型聚会。良辰自从毕业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这回听说她的消息,其余几人强烈要求朱宝琳将她拉出来见上一面。
  地点定在Z大旁边新开的酒店,装修得很奢华,夜幕之中灯火辉煌,流光溢彩,与一向严谨的Z大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一下车,熟悉的气息仍旧铺面而来,温暖而美好。
  竟然约到十几个人,在大包厢里分了两桌,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十分热闹。五六年没见,良辰只觉得其中一些人变化得厉害,从前青涩的模样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各形各色的成熟和圆滑。
  酒过三旬,气氛到达顶点。包厢里暖气充足,席间不少人抽烟,虽然开了抽气扇,良辰还是觉得热。刚打算出去透透气,还没起身,只见正对面的门被人推开来。
  凌亦风的修长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嘿!你终于来了!”坐在良辰身边的一位男士眼睛一亮,招了招手。
  周围的人也纷纷看向门边,只安静了一秒,气氛便更加活跃起来,好几个人走过去和他打招呼。
  凌亦风也笑,和一众老友握手、拍肩,甚至轻轻拥抱。大众传播系的男生,对他来说,一向都像兄弟一般。
  “他怎么也来了……”朱宝琳小声嘀咕。
  良辰坐着没动,也没回话。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视线与凌亦风的对接,在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对方却已淡淡移开目光,仿佛她是空气。
  “亦风,来,坐这里。”
  一恍神的工夫,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出来,良辰不由得瞟了眼那个从头到尾都积极异常的男人,想必找来凌亦风的人也是他。
  一旁朱宝琳悄悄拉她的衣摆:“要不要去趟厕所,回来的时候我俩趁机换个座位?”
  良辰微侧着头轻轻一笑:“还不至于这样,又不是小孩子了。”
  这时候,凌亦风已经走了过来,手臂搭上矮他半个头的男人的肩,“你坐吧,那桌加了座位。”
  良辰不自主地看了看,旁边一桌,早有服务生搬来椅子加了座。
  他还是当她如空气,从她身侧掠过,连头都不曾低一下。
  良辰端着杯子,喝了口果汁,甘蔗洋桃汁,酸甜地滑入喉间。
  接近尾声的时候,良辰到门口接了个电话,再回来时,一众人等正讨论转战KTV。
  朱宝琳将大衣递过来,说:“我是不能奉陪了,明天一大早还要录节目。你呢?”
  “我也回家。”良辰穿上衣服,和众人道再见。
  转身时匆匆一瞥,只见凌亦风正与两个同学聊天,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离开。
  走出酒店,空气沁凉入骨,Z大校门外那一大片绿地中安了低矮的小灯,柔和地亮着,外面是磨砂的玻璃罩子,光线透出来有那么一丝朦胧。
  朱宝琳没有开车来,两人只好在路边等车。一辆又一辆载着客人的出租车从身前“唰唰”地掠过,正觉得不耐烦,这时身后有脚步声接近,良辰回过头,月光与灯光交替掩映之下,那双狭长黑眸越发显得幽深清亮。
  车子一路平稳地驶过跨江大桥,江水两侧灯火通明,装点在夜色中,仿佛驱走了几分寒意。
  其实,风还是很冷的。朱宝琳在家门口下车时,车门打开的一瞬,冰冷的空气拂过耳畔,良辰不禁瑟缩了一下。
  少了一个人,车内陡然沉默了几分。街边霓虹闪烁,元旦的气氛还没退去,人行道上热闹非凡。良辰被透明的车窗隔着,却像被隔在另一重世界当中,心头遍寻不着喜庆的感觉。
  偶尔,不经意地侧过视线,却只能看见被窗外灯光映亮的英俊侧脸,忽明忽暗,勾勒出不带表情的线条。
  过了八车道的宽阔大街,黑色轿车驶上立交桥,搁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良辰转过头,却发现手机的主人正稳稳握着方向盘,连目光都不曾闪一下,完全没有接听的意思。
  然而,对方似乎也是顽固作派,尽管得不到回应,却也不肯放弃,铃声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响,大有不屈不挠之势。
  就这么持续了两三分钟,良辰终于有些撑不住,自认装聋作哑的本事不及凌亦风来得高明,只得叹了口气,说:“你电话响了。”
  直到这时,驾驶座上的人才动了动,斜着眼睛瞟了瞟她,“我还以为你打算一辈子不和我说话。”
  良辰一怔,下一刻便将脸转向窗外。
  的确,这是今天晚上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在他那天说恨她的时候,她确实想过从此永远不再相见就好。可这种念头其实也不只一次两次了,又有哪次是能真正如愿的?
  或许,每个人的一生之中都会有那么一个和他如影随形、如藤蔓缠绕、始终挥之不去的身影存在。
  就像宿命,注定一生一世相互牵扯。
  见她又不再说话,凌亦风伸手拿起响个不停的手机,递过去,“你帮我听。”
  良辰诧异,盯着闪烁的屏幕,上面那个闪动的名字看不太真切。
  “前面有交警,我在开车,不能听。”
  这是理由么?良辰看向那个一脸认真的人。喝了酒还能照常驾车的人现在居然跟她谈起什么交规来……
  然而最终,她还是按了接听键,主要是不堪其扰。
  “喂”了一声后,对方听到她的声音沉默了两秒,然后才说出她的名字:“苏良辰?”
  “……是。”她一愣。
  “我是程今。”
  为什么要让她接程今的电话?良辰抬眼去看凌亦风,盯着他神态自若的侧脸,心里十分纳闷。
  程今似乎也尴尬,静静地停了一会,才又说:“让他跟我说话,可以吗?”
  当然可以,良辰在心底回答。程今想和男朋友说话,哪需征得她的同意?
  把手机递回去,良辰不说话。
  谁知凌亦风接了过来,竟连看都没看一眼,便直接切断通话。
  “你……”良辰几乎目瞪口呆,他竟然会做出这种无礼的事,而且,是对待自己的恋人!
  凌亦风却转过脸来,轻描淡写地问:“周末有没有空?”
  良辰还没回应,被冷落了的手机又不甘心地吵闹起来。
  这回十有八九仍是程今。
  “或许她有重要的事。”良辰看着窗外低声说。
  凌亦风依旧一派云淡风轻,趁着前方红灯的空当,干脆将电池卸了下来,扔到一旁,车厢内瞬时安静下来。
  他目视前方,继续刚才的话题:“有一些东西要给你,约个地点我们见面,或者送到你家楼下也行。”
  “什么东西?”
  “CD和书。”
  良辰心里一沉。
  当初担心他独自在国外会闷,所以她硬塞了好多又厚又重的小说名著放进行李里托运,还有那只老式SONY的CD机,宝石蓝颜色,外形笨重,凌亦风曾戏言说,她的这只CD简直可以拿来当武器防身用。
  如今,统统都要物归原主了么?
  过了红绿灯,车子转眼已拐到楼下。
  “我把号码留给你,等有空了就给我电话。”凌亦风停下车说。
  良辰默不作声,好半晌才淡淡地道:“可惜你原先存在我这里的一些东西已经找不到了,没办法还你。”
  “没关系,反正基本都是没用的。”
  那语气,轻缓疏淡,却如同一只带着小刺的手,轻轻巧巧拂过良辰的心口,引起一片麻木的疼痛。
  凌亦风见她突然又不吭声,只是慢慢扣好之前解开的大衣领扣,似乎下一步就要跨出车去,他不禁动了动唇,想要留她再说两句,这时有人在侧面敲车窗。
  良辰将窗子降下来,立刻看见叶子星的脸。
  “你怎么来了?”
  “果然是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转而相视一笑,神情默契十足。
  凌亦风扫了二人一眼,兀自坐在位子上不动,眼神却渐渐黯下来。
  这个周末,是她的生日。本来,他还想告诉她,那些CD里,夹有当年特意刻录下来的歌,原本是想给她作生日礼物,只是后来没了机会,便一直留到现在。
  叶子星先对凌亦风点点头,然后对着良辰笑道:“刚才远远的看着感觉像是你,所以过来敲窗子。”完了又说:“我妈炖了只土鸡,说让我带给你,担心你最近工作辛苦,喝汤补一补。”
  说着,退开身,良辰开车门下车。
  叶子星拎着保温桶,朝车内面孔隐约的男人看了看,低声问:“大学同学?聚会玩得开心吗?”
  良辰微微笑了笑,不答,只是推他的胳膊:“上去吧,怪冷的。”
  说完,收敛了笑容,绕到另一边。
  “谢谢你送我回来。”
  凌亦风抬眼看她,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姣好的面容在清冷灯光下显得朦胧不清。
  “不客气。”淡淡回了句,启动车子,踩下油门。
  发动机鸣响,速度很快提起来,迅速从身边驶离。
  良辰垂下眼睫,正欲转身上楼,斜后方便传来急促尖锐的刹车声。

  17
  心中一惊,良辰急急忙忙回头。
  车子开出不到十米远,此刻正斜斜地停在那里,红色的刹车灯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刺目。等了半天,不见任何动静,良辰纳闷的同时不由得感到一丝害怕,加快步子走上前。
  天空像被一块黑布密密实实地遮住,之前的一轮弯月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唯一能够照明的只剩下孤单立于路旁的一盏暗黄街灯。凌亦风坐在驾驶座上,微低着头,前额乌黑的发丝垂下来微微折射着幽暗的光亮。
  良辰站在车门外,只觉得这更衬得他脸色刹白,十分吓人。
  “怎么了?”她不确定地问。
  此时,叶子星也到了身边,从旁一手揽着她的肩,神情同样疑惑。
  凌亦风皱了皱眉,修长的手指牢牢握着方向盘,转过头看她,却半晌不出声。
  良辰借着光亮,只觉得他那双眼睛显得比平时更为幽深难测,乌黑的光华中仿佛还泛着淡淡朦胧的水汽,却更加眩目逼人,竟不由得一时呆了呆。直到抚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稍稍一紧,这才回过神来,同时也察觉到,此时的凌亦风神色略微僵硬,完全不似他平日的神态。
  于是,不禁又问一遍:“你怎么了?”
  凌亦风抿着唇不答,只是稍一闭眼,再睁开时,隔了大约两三秒,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来,目光缓慢而深切地在车外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然后才淡淡地说:“没什么。”
  虽然这句回答一定信服力都没有,虽然良辰几乎可以肯定刚才的凌亦风一反常态,可是,根本没给她置疑的机会,黑色的PORSCHE已被它的主人顺畅而迅速地驶离她的身旁。
  这一次,很快就转向大道,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回到家,良辰对着香气四溢的鸡汤,不忍辜负叶母一番好心,勉强喝了半碗。叶子星临走时突然提起周末的安排:“那两天争取不要加班,我们出去旅游。”
  “好。”良辰笑了笑,心思却不在这上面,随口应道:“等下上网去挑地点,最好离市区远点儿。”
  可是洗完澡后,她直接躺上床,待在黑漆漆的屋子里,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凌亦风坐在车内眉头紧皱的样子。
  那一丝慌乱和迷茫,她绝不至于看错。当时的凌亦风,实在和平时大不一样。
  还有那道刹车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
  良辰翻了个身,隐隐觉得不安,黑暗中,不自觉地摸到手机,刚打开来,却又颓然放下。
  都走到了这一步,自己竟然还是放不下。
  不知是可悲还是可气。
  接下去,是整整一周的忙碌。多数人都还没从愉快的假期中调整过来,因此,五六天的工作日显得比平常难熬一倍。良辰也忙到发昏,直到叶子星打电话来说定好出游计划,这才想起之前已和凌亦风有约。
  可是,那天晚上,凌亦风最终并没有把电话号码报给她。如果硬要联系,也不是没有渠道,她和他中间,连着那么多位老同学,再加上一个凌昱,个个都可当作桥梁,简简单单一个电话还是可以弄到手的。可是,他都说了,那些,不过都是没用的东西……既然无用,那她又何必巴巴地取回来?
  他都可以毫无留恋地抹掉那份旧日的感情,凭什么她就做不到?
  周五傍晚,良辰准时下班打算回家收拾行李,刚出电梯便有人从后面叫她,连名带姓,声音清脆有力。
  翠绿浓郁的一组盆景旁,程今穿着玫红色猎装,乌发简洁地束起,眼神冷漠凌厉。
  如若除去商场那次不算,良辰与她,当真可说是久违了的。最后一次在美国见面时,曼哈顿街头飘着鹅毛大雪,两个人都还刚刚摆脱校园里的青涩眉眼,同样美丽也同样正介于纯真与成熟之间,唯一不同的是,良辰拎着旅行袋站在门口忍不住瑟瑟发抖,而她,程今,却套着宽松的男式衬衫,在温暖无比的门内以慵懒而高傲的姿态彰显着自己与衬衫主人的亲密关系。
  仅仅一门之隔,却宛如两个世界。
  没有任何客套和假意的寒暄,良辰只是停在程今面前,问:“你特意来找我?”
  “对。”
  良辰皱眉:“谁告诉你我在这里上班?”
  “这个城市就这么大,”程今笑了笑:“只要愿意,想打听一个人的消息并不困难。”
  良辰默然。看来,她们之间,也有桥梁存在。
  “找我什么事?”她看了看手表,神色冷淡:“我赶时间。”
  程今突然掩了笑意,盯住她:“我想知道凌亦风在哪里。”
  良辰微微一怔,“我怎么可能知道?”
  “那晚难道不是你接的电话?”
  良辰突然觉得好笑。都已经是四五天之前的事了,难道她真以为凌亦风几天来都和她在一起?
  “很抱歉,”她摇头,“我没见过他。”
  程今动了动唇,仔细看着她的表情,仿佛想从中确定她的话是否可信。
  良辰微微叹气,“不管你相不相信,总之,你来这里算是找错人了。”
  正举步要走,程今这才狐疑地问:“你没骗我?”
  良辰停下来,面露讥诮:“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况且,第三者这种角色,我还不屑于充当。”
  话音一落,程今的脸上划过一道不自然的尴尬。良辰静了静,猛觉自己这话似乎说得有些过份了,随即却听见程今轻笑一声:“苏良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故作清高。”
  良辰微一抬眉,隐约觉得那个笑容稍显奇怪,却又一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想多作纠缠,她淡淡开口:“我还有事,先走了。”不等程今回答,便转身离去。
  走出六七步,她又突然回过身来,看向仍旧留在原地的女子,神色平淡,声音不重不轻,却足以传到对方耳中:“虽然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但是我和你,算不上是朋友,而我,也从来不期待与你见面。所以,今后无论是为了什么事,都请你不要再来找我。”
  对面容貌艳丽的女人微微一怔之后,点了点头:“苏良辰,你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见到的人。”
  “那么正好。”良辰微笑,“我们彼此彼此。”
  可是,凌亦风真的失踪了吗?良辰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程今是绝对不会主动来见她的。她不喜欢她,甚至很讨厌她,这一点,早在大学读书时良辰就从程今的眼神里看出来了。
  那时程今的学校与Z大邻近,良辰与凌亦风交往后,凌亦风曾介绍二人认识。据说程今一直视凌亦风为哥哥,可良辰从来都只听见她叫他“亦风”,语气亲昵无比,怎会是兄妹那么简单?第一次见面,良辰就从她那双忽闪的大眼睛里看见敌意。
  只不过一直装糊涂,不明说罢了。况且,如果程今当真对凌亦风没任何想法,那才真正奇怪呢。
  收拾好行李,良辰打电话。叶子星正加班,哈欠连连,语气疲惫:“……明早八点我去接你。”
  “下班回去好好休息。”良辰叮嘱。
  “放心,”那边呵呵一笑,“一定保证充足的睡眠,明天才好给你当司机啊。”
  C城的邻市新开发了渡假村,设施齐备,风景怡人,还有天然温泉,很适合短途旅行。
  良辰又交待了两句,挂了电话。
  上床前发现手机只剩一格电池,刚拿出充电器,突然有电话进来,是陌生号码。
  良辰接起来,说了声“你好”之后,那边停了好半晌,才冒出一道偏冷的声音:
  “苏良辰,你下楼来。”
  凌亦风?!良辰一呆。
  “我在你家楼下的酒吧。”电话里的气息似乎有些不稳,“……你过来。”
  “……这么晚!”良辰看看钟,拒绝:“有什么事……”
  话刚说到一半,手机突然黑屏,通话断了。
  插上电源,边充电边开机,良辰翻到之前的号码,重新打过去——总得把话说完才行。
  可是这一回,却迟迟没有接听。
  搞什么鬼?难道他以为自己故意挂断,所以这次报复性地不接电话?
  虽然内心清楚凌亦风绝不至于做出这种幼稚的事,但基于这段时间的接触,良辰仍旧不禁怀疑,他偶尔发发神经,也是极有可能的。
  正当想要放弃的时候,对方突然有了动静。只不过,这一次是完全陌生的声音。
  “这位先生已经醉了,如果您是他的朋友,请过来将他带走。”服务生很有礼貌的语气,让良辰拒绝的话卡在喉间,说不出口。
  随便套了件衣服,良辰走进楼下唯一一间酒吧,寻到包厢里,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
  “你给了人家多少小费?”她抱着手臂,咬牙看着靠在沙发里抽烟的男人。
  居然串通服务生来骗她!
  凌亦风不答,透过淡淡的烟雾,若有所思地看她。
  良辰更气,看他这副神情,哪有半点喝醉酒的模样?早该想到这其中有问题,自己却偏偏鬼使神差地当了回傻瓜。
  深深吸了口气,良辰转身要走。
  “等一下。”凌亦风终于开口,唤住她。
  良辰回过身,一手还搭在门把上,只见原先靠在沙发里的修长身躯已经站了起来,昏暗暧昧的灯光下,半陷在阴影里,越发显得眉目狭长俊朗,面貌英俊。
  “到底有什么事?”她叹气,突然害怕和他再有纠缠。
  “急着回去吗?”对面的人挑了挑眉,虽然动作煞是好看,但话语却带着扎人的刺,“他在家里等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良辰咬着牙握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一次胜过一次。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变得脆弱了,还是凌亦风变刻薄了,在他面前,心痛的感觉仿佛越来越轻易而频繁地爆发。
  “如果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她闭了闭眼,终于恢复说话的能力,“那么我真的不该过来。”
  她闭上眼的一刹那,眉宇间闪过的深切的痛楚和失望一一落入凌亦风的眼底。
  从没有哪个时候,可以见到这样疲惫毫无生气的苏良辰。那道过于纤细的身影,仿佛稍一转身,便会消失在厚重的黑暗中,任凭怎样伸手去捉,都再也无法触碰到她的一寸衣角。
  修长的手指在掌间微微一紧,划压出深深的痕迹来,凌亦风的视线牢牢锁住那个即将转身离开的人,一时之间眼底神色瞬息万变。
  原本不应该这样伤她,甚至从来他都不舍得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有某种一直紧绷着的情绪突然崩塌断裂。一瞬间,屋内的气氛全都变了,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苏良辰,如果这辈子你都不再出现在我面前,那么也就算了。可是现在,又让我见到你,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们之间的一切就那样轻易地结束了吧!”
  他的眼神冰冷。她站在他对面,连心都微微疼起来。
  他突然捻灭指间的烟蒂,越过低矮的茶几来到她面前,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
  而她只是定在那里,或许是忘了躲,又或许是根本不愿躲开。
  轻微的酒精气息扫过她的鼻端,他垂下眼睫,声音低沉得犹如自言自语:“为什么你不消失得彻底一点?……”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彻底消失?良辰愣在那里,脸颊处拂过轻微粗糙的触感,可又是那样难舍的温暖。她也想消失,她也想过今后都不再见,可是……正如程今说的,C城就那么大,要碰面的,终究逃不过。
  “我有什么办法?……”她像着了魔般,喃喃低语,“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可你偏偏来了,而且,一直以来都是你不肯让我安心过日子,是你不让我和别人结婚,今晚也是你电话骗我过来……我不想见你,可是……”
  未完的话语,淹没在一片突兀而深长的吻中。
  他吻她。扣着她的肩,嘴唇温热地抵上来,香烟味和酒精味全数冲到她的嘴里,微微的呛人,却又令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她自觉快要不能呼吸,不禁伸手抓住他腰侧的衣服,质料上成的衬衣在她手中被慢慢揉捏出细细的褶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她,修长的身体微微躬下,双臂紧紧环在她的背后,将她牢牢禁锢起来。
  他低下头,侧脸贴在她的颈边,气息温热凌乱,语音低不可闻。
  “……良辰,我爱你。”
  她没听见,满耳都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他在昏暗中闭上眼。
  你白白浪费了我们最好的时光。
  如果注定无法得到幸福,那么,我也要你陪着一起,一起不幸福。

  18
  不知过了多久,良辰终于从那个怀抱中脱离出来。她一点一点地推开凌亦风,微仰着头去看他,一颗心前所未有的混乱。就在刚才,有那么一刹那竟还以为时光倒回,现在拥着她吻着她的人,仿佛还是当初校园里那个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的男生。
  可是,终究只是错觉。
  因为此刻,她仰着头,却再也无法从凌亦风的脸上找到丝毫当年的轻怜蜜意。
  究竟还在傻什么呢?居然陷落到这一步。恐怕再退一分,便真要万劫不复。
  那到时,她又将如何自处?下午面对程今,那微微嘲讽的语气犹在耳畔,是真的不屑去做第三者,可是,就怕自己在自觉或不自觉之间早已被一步步推向那个令她感到羞耻尴尬的地位。
  看见良辰从自己怀中离开慢慢抬头的时候,凌亦风便已缓缓松了手,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在她抬头的那一瞬,迅速掩去了眼底的柔情。
  他高她一个头,咫尺之遥,居高临下,眼见她的神色由迷乱逐渐恢复为冷静,虽然其中还带着挣扎的痕迹。
  如有默契般,他不说亦不动,只是静静地等,等她开口。
  果然,静了几秒,良辰语调平静,全然不留方才激情的踪影。她淡淡地说:“你不甘心,对吧?”
  这是良辰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当初被我抢先提了分手,你一定不甘心吧!……这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所以现在重新遇上了,便不肯轻易放过我,即使身边早已经有了女朋友。”
  “可是,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她闭了闭眼,有些恹然,“凌亦风,我觉得很累。就让我们一次把话说清楚吧。”
  什么叫作‘抢先提了分手’?凌亦风略微皱了皱眉,只隐隐感觉不对劲,未及细想,却见良辰微抬唇角,低低冷笑地说道:“如果当年真的伤了你的自尊心,那么我现在道歉,只希望你高抬贵手,不要再彼此纠缠下去,这对谁都没有好处。今后,不管我是否结婚,跟谁结婚,这些全都与你无关。而你,去过你的生活,和程今,或是和别的什么人,我也无权过问。大家路归路桥归桥,就从现在开始,一刀两断。”
  长长的一段话说下来,语气始终平静,顺畅得仿佛事先排练过数遍,中间没有丝毫犹豫或停顿。话说得这样绝决,犹胜当年。
  凌亦风沉默不语,耳边似乎回响起五年前那道遥远而清澈的声音,透过电话,穿越重洋,字字句句却宛如千百斤重敲在心上:
  “凌亦风,我们分手吧。”
  “……因为,我爱上了别人。”
  当年都只是说分手,如今却要一刀两断,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
  凌亦风眼神微闪,苏良辰,果然很有长进啊。
  他动了动,上前一步。两人本来就靠得近,这样一来,更加贴近。可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良辰往后退了退。她仍旧仰着头,看了他一眼,继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眼底的情绪,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红润的唇。她在等他表态,只要他点头说好,那么从今往后,同一城市,两个世界。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个决定是对的,可心口还是不可遏止地划过一阵阵细微的疼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良辰忽然记起自己下楼来并未带上手机,倘若此时叶子星下班回家给她电话,必然无从找她。对面的男人修长挺拔地立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深邃幽暗,却迟迟不肯表态。
  良辰突然转身拉开厚重的门。她没有时间一直耗下去,也没有理由要将自己的生活交给凌亦风全数影响或掌控。
  他同意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心,是否足够坚定。
  接近午夜,酒吧里仍不时有客人进出。穿着雪白衬衫红色马甲的服务生,端着托盘脚步迅捷而稳健地来往穿梭,经过良辰身旁,总会停下,有礼地侧身避让。地上铺着绵实的地毯,一路延伸至门口。良辰迅速穿过泛着点点幽蓝光泽的狭长走廊,早有服务生替她拉开大门,一步跨出去,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台阶上,只感觉仿佛刚从云端落至地面,脚下生硬生硬的,竟一时有些不适应。
  往左,再转个弯,便可进入公寓大厅,搭电梯回家。良辰出门时随便套的那件衣服太薄,此刻顶着风走,衣袂翻飞,更显得身形单薄。只走了几步路,身后便有人追来。良辰没回头,肩头却被不轻不重地扣住。
  她环着双臂,冷冽的空气迅速冻僵脸颊和唇角,转过身,不由得瑟瑟发抖。
  “太晚了,我得回家。”她叹气,牙关不自觉地打颤。
  凌亦风皱眉看她。这女人是傻的吗?零下好几度的深夜,居然只穿着件风衣外套出门,刚才包厢里环境太暗,加上无心留意,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一把拉着她避开风口,他将大衣脱下来,递过去。
  良辰摇头:“不用。”
  “穿上。”凌亦风沉着声,手臂一伸,带着淡淡体温的大衣便已覆在了她的背后。
  良辰歪着头看了看,衣服太大太长,黑色的领子正好掩在她的颊边,温暖柔软。但是,看这架势,莫非凌亦风想和她在这冻死人的室外说话?
  脑中还没想明白,凌亦风这边已经抬手拦了辆出租。绿白相间的小车闪着明亮的灯,停在他们身边。
  没自己开车来吗?良辰见他打开车门,以为就要坐车回家,连忙又将披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谁知凌亦风并不伸手去接,只是侧着身子看她,“上车。”
  良辰确实有点茫然了:“我家就在附近。”冰冷僵硬的手指顺势指了指。
  “不是去你家。”说着,凌亦风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不是想要做个了断么?”他挑挑眉,“那就跟我走。”
  夜深人静,白天交通拥堵为患的C城此时路况堪称良好,出租车飞速行驶在江滨大道上。江水黑沉沉的,蜿蜒向前,看不见头尾。虽说早已进入休渔期,但远处对岸仍有两三艘小船泊靠,星星点点的光隔着宽阔的江面传过来,朦胧静切。
  上车时,良辰听见凌亦风报给司机目的地。毫无异议地坐了五六分钟之后,她突然开始奇怪,要了断,为什么偏要去他家?
  如今的凌亦风,早已不是大学时代那个含着明朗笑意故意说鬼故事吓她的人了,也不会再在电话里低着声音说“良辰,我想你”,现在,他会冷着眉眼,轻而易举说出伤人的话,却又在下一秒,仿佛无尽温柔地吻她。想到这些,良辰不免有些犹豫,此时眼前的男人太过变化无常,对于他的心理和举动,她全然无法掌握。
  路程过半,她终于改了主意:“我要下车。”
  凌亦风一手支在车窗边沿,转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今天太晚了,事情改天再谈也不迟。就在这里停车,我不去你家。”
  前排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瞟过来,车速一下子放慢许多,似乎准备随时停下来。
  凌亦风支着额角,沉默了半晌,目光犀利地在良辰脸上扫了个来回,突然似笑非笑:“你怕什么?难道我还会把你吃了不成?”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语气暧昧至极,良辰敏锐地从后视镜里看到司机师傅含笑的眼睛,不由得闭眼咬咬牙。恐怕,是被当成斗气的情侣了。
  只听旁边那人又换了副腔调,一本正经地说:“师傅,您可以再开快一点,我们赶着回家。”
  “好的好的。”司机连声应着,一脚油门踩下去。
  在这个寒冷的午夜,凌亦风的家,灯火通明。走上台阶时,良辰突然停了脚步。
  “程今下午来找过我。”现在,她是否就在这扇门的背后?
  凌亦风皱了皱眉,“她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良辰摇头,继尔露出讥讽的笑意:“她真正要找的人是你。只不过,还以为是我把你藏了起来。”
  良辰可以想出好几种凌亦风听见这话之后的反应,却独独没有料到,她的话音刚落,他便轻笑出声。
  “这有什么好笑的?”这回换成她皱眉,“你在玩什么失踪游戏?我看她的样子倒挺急的。”
  “没关系,我知道她为什么找我。”凌亦风显得蛮不在乎,眉眼间的笑意却不曾有稍稍收敛。
  看来,不只是他一个人认为他们之间应该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纵使分手这么多年,她和他,在旁人眼里仍旧难脱干系。
  而他,很喜欢这一认知。
  完全搞不懂状况。良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方才还在暗自觉得凌亦风变化颇大、当年明朗单纯的时光一去不复,此时此刻,他却又笑得像个孩子一般,笑容真实而舒展。像这样纯粹的开心,有多久没见过了?
  “不要发呆了。”凌亦风伸出手,轻轻托住她纤巧的手腕,“进屋吧。”
  黑漆漆的夜空,清寒的空气,悬着挂帘的窗户内透出温暖明亮的光。那个握着她手的男人,修长挺拔,星眉朗目,那一抹笑容真切得近似温柔的幻觉,良辰一时恍了神,任由徘徊于掌心的那份温度牵引着,推开紧闭的门扉。
  直到,大门背后的面孔,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19
  那些混合着惊讶、探寻、冷漠和厌恶的目光,在良辰踏进门的那一刻,纷纷投了过来,锐利得几乎能将人射穿。
  原来,隐在这扇门背后的,并不仅仅是程今一个人。
  饶是良辰自认为平时已足够沉稳镇定,但在看见长沙发上的一男一女后,眉头仍旧不由得动了动。看着那张和凌亦风极为相似的面孔,她没办法做到完全不动声色。
  程今首先从沙发边跳了起来,冷冷地看了良辰一眼,仿佛有无限指责。良辰自然清楚其中含义,此时与凌亦风一同出现,立刻使得自己下午那番说辞失去百分之九十九的可信度。可是她不在乎。程今相不相信她的话,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全部心思,统统放在眼前这对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女身上。
  说是中年男女,或许不算太恰当。因为以凌亦风的年龄推算,他们如今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但也许是保养得当,外表看来十分年轻,比实际年龄小上很多。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凌亦风要带她来这里见他们?
  良辰侧头去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刚进门的时候,他连一点点讶异都没表现出来,极有可能早已知道他们会出现在这里。那么,带她过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想到上计程车前,他一脸笃定和坚持的模样,良辰面对此刻情形,竟一时理不出头绪。
  屋子里明明宽敞开阔,可气压却似乎低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程今虽然有诸多不满,但自始至终乖乖地保持沉默。她知道,现在不是该她抱怨的时候。
  果然,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一把低沉威严的声音:“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目光扫过来,透出冷峻的光,“一个礼拜不见踪影,自己的公司也不管不顾!你当自己还小吗?二十八岁的人,去哪里也不会事先说一声吗?居然要让程今满世界地找你。做人做事,简直是不着边际!”
  这一下,就算不看长相,良辰也能轻易断定他的身份。只是不知道,这天底下用这样的语气对儿子说话的父亲,有多少?
  那边话音刚落,身侧便有了回应。不同于对方的震怒和斥责,凌亦风的语调平淡似水,“我二十八岁的人,要上哪儿去没必要向其他人报备。”
  程今的脸孔倏地一白。
  凌亦风却不看她,只是上前一步,紧了紧还握在手里的良辰的手,道:“你们恐怕还没见过面。先介绍一下,这是苏良辰。”他转过头,看向良辰,“这两位,是我的父母。”
  直到手上的力道施加过来,良辰这才意识到他们还保持着不该存在的亲密姿态,挣了挣,却被他无声地握得更紧。
  这算什么?!当着程今的面,他竟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而且还大大方方地介绍给父母认识!况且,本来他们不是要来“了断”的吗?
  良辰发现,自己竟越来越难猜透他的想法。
  凌父显然也注意到二人纠缠在一起的手,极为不赞同地瞪了一眼,努力压抑怒火,眼睛瞟向良辰,长长地看了几秒,眼神意味深长。
  倒是之前一直未说话的凌母,此时站了起来,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良辰面前。她穿着黑色的对襟短袄和直脚裤,样式得体,做工精细,脸上的皮肤被衬得白皙细致,精巧的五官隐约能看见年轻时的风采。
  “原来是苏小姐,幸会。”
  她的声音轻柔糯软,带着极易辨认的江南水乡女子的口音。
  良辰心头一震,伸手与她相握时,埋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声音渐渐与现在的重合起来。
  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良辰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就在家中发生变故后不久,凌母曾经打来电话。良辰一点也不奇怪她是如何弄到电话号码,令她惊讶的是,竟然有人能够如此漂亮地单刀直入,在说明身份之后连半句寒喧问候都没有,便直接将目的显露出来。
  凌母说:“……苏小姐,阿风是我儿子,他的性格我最了解,一向眼高于顶,他看上的必然都是最好的。所以,我知道苏小姐你也一定很优秀,只不过,还是不得不请你和阿风分手。”
  良辰将听筒贴在耳边,有片刻的呆滞——谁能想到,突如其来接到男友母亲的电话,结果却是要谈这种事情?彼时正值下午工作时间,办公室里还有三位同事,良辰静了静,而后语调平静地说:“现在不方便,请下班后再打来,可以吗?”
  结果傍晚时分,电话再度打进来。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良辰一人,她深吸了口气,问:“既然我足够好,那么又有什么理由使您要让我和凌亦风分开?”
  凌母显然早料到会有此一问,答得很快:“阿风将来结婚的对象,家里早有了人选。他的脾气向来倔强,和他父亲如出一辙,这两人闹起来,我一个人卡在中间也很为难,所以直接来找你,也希望你能清楚,越早放手对你们也越有好处。因为,无论你本人有多么的好,都是不可能嫁进我们家的,那又何必白白浪费青春呢?而阿风,如果执意要与你一起,那么以后也是有得苦头可吃的,这世上又有哪位作母亲的愿意看见这种事情发生?”
  凌母的声音极为温柔甜软,即使在说这番话时,依旧不失婉转低回。可以隐约听得出语气中的忧虑和焦急,但良辰听了却只是失笑——难道这是封建社会,婚姻大事还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原本良辰只是觉得荒谬,但听到最后几句,也不禁微微恼火起来。看样子,反倒像是她求之不得想要嫁进凌家了?
  可是天知道,对于结婚这件还很遥远的事,她是从未认认真真考虑过的。
  心情不好,语气自然变得差了。担心儿子受苦吗?良辰冷冷笑了笑:“可是,如果他心甘情愿与我一起吃苦呢?”
  凌母一愣,突然冷下声音:“苏小姐你还太年轻,不能理解作母亲的心情。就算他愿意,我也不会允许。”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又说:“况且,他也并不如你所想像的那般坚定。你们隔得那么远,你能时时刻刻掌握他的举动吗?你能确定自己了解他正过着怎样的生活?知不知道,现在他身边的朋友、他的交际圈,统统都是你无法认识和参与到的……”
  究竟想要说明什么呢?良辰无奈地闭了闭眼,承认自己刚才的问话可能激怒了护子心切的母亲,但对于这一连串状似暗示的问题,她的回应却显得有些轻描淡写,甚至,心不在焉:“您这次打电话来,凌亦风知道吗?”
  顿时,那头有片刻的沉默。
  她继续说:“我不可能仅凭一通电话便去放弃这段关系。倒不如您直接跟他说,毕竟你们是母子,您劝他考虑与我分手,绝对要比劝我更加容易成功。”
  一场电话交谈不欢而散。良辰隐约记得,在她说完之后,凌母再度开口时声音硬得像石头,显然是气极了。
  其实良辰也觉得有些累。工作才刚刚起步,父母虽不让她操心家里的事,但每每看见父亲为重振事业而忙到焦头烂额时,忧心总是难免的。再加上这段远距离恋爱,以及凌母的突然搅局……良辰只觉得最近状态混乱,好几次拿起电话拨越洋长途,凌亦风却又像上次人间蒸发般,一直联系不上。
  直到有一天,电话终于通了,可是接电话的人,却是一个女孩子。
  听出程今声音的那一刻,良辰好像明白了凌母之前的意思,也隐隐猜到,那个所谓早已定好的儿媳人选,究竟是谁。
  如今终于见到真人,与记忆中的印象重合起来,良辰却觉得眼前这位娇小婉约气质高雅的中年妇女,完全不像那种私下拆散情侣的凶恶母亲。
  至于那位准儿媳,此刻正神色复杂地盯着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沉默许久的凌父终于发话:“既然来了,就先过来一起坐下再说。”
  良辰看了看他,却一动不动。她来这里,不是为了谈心聊天,因此并不认为有正式坐下长谈的必要。再次抬眼,恰好对上凌亦风的眼神,上当受骗的感觉愈加强烈。或许,他早知会面临现在的局面,只是不知,目的为何?
  对于她的不为所动,凌父似乎不大满意,却也不再理她,只是抬手招了招,“小今,你也过来坐。一家子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什么样子,让别人看了笑话!”语气虽仍不失严厉,但明显少了与良辰说话时的那份生疏与僵硬。
  话音未落,二楼楼梯处便传来一阵轻快的下楼声,转眼间,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良辰的视线里。
  这就是凌父口中的“别人”?良辰望着那张五官立体深邃的陌生面孔,心想着,这又是何方神圣?
  可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只握着她的大手倏然一紧,然后迅速放开,在目光还未收回来之前,凌亦风已然从她身边离开,越过凌母,径直朝那个明显带有外国血统的年轻男子走去。
  “James!”凌亦风低低地叫了声,背着所有人,眼神中带着一丝压抑的紧张和警告。
  被唤作James的混血男人停下来,与他对视了两秒,这才神情慵懒地扭了扭脖子,“中午下飞机,在你床上睡了一下午,刚刚才醒。这么巧,你就回来了。快上楼来,我带了些好东西给你。”
  凌亦风眼神微闪,点点头,转头看向立在门边那一束温暖光源之下的良辰,说:“等我两分钟。”
  说完,迈开脚步和James一同上楼。
  真是莫名其妙!良辰在心里暗咒一声。果然,跟他来这里,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如今,她被独自丢在客厅里,面对三个对她并无多少好感而同时她自己也不大喜欢的人。
  恐怕,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很难再找到哪个时刻是像此刻这般让人觉得如此不舒服的。在三双眼睛的环视下,良辰进退为难。倒不觉得有多尴尬,只是不认为自己应该在原本理应美好的度假前昔遭遇到这样的处境。
  在凌亦风离开之后,有那么一刻,四个人全都默不作声,不说亦不动。墙上挂钟秒针的跳格声,清晰无比。
  然后,程今先动了,却不是依照凌父所说的去沙发上坐下。她慢慢向前走了几步,眼睛牢牢地盯着良辰,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语气中不复平日的自信张扬和犀利,反倒带着真真正正的疑惑不解。
  她问:“苏良辰,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
  用了什么办法,才能这么长久地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即使他以为被你背叛、被你抛弃,却还是数年如一日地,对你不曾有半点忘怀。
  程今第一次让心底的挫败情绪放肆蔓延,她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闭上漂亮的眼睛。虽然知道自己在这场无硝烟的战役中可能永远都做不了赢家,但却仍旧无法亲口承认这一事实,因此,问题只问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良辰微微垂眸,只觉得程今的话没头没尾,并不理解她究竟想说什么。这时,凌母踱步回到沙发前坐下,同样一脸复杂:“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不等良辰作出反应,她又接着说:“很早之前就已经定好,在小今满二十六岁那天,就是他们订婚的日期。”
  良辰心头一跳。
  明天,程今生日,与凌亦风订婚。而她,还拥有叶子星,他们将一同去度假。
  这是多么好的安排!过了今晚,从此各有各的归宿。只是之前,凌亦风竟然从没提过一句半句,难道这才是他坚持带她回家的理由?——让她从这些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从此也就真的“一刀两断”。
  虽然凌母克制得极好,良辰仍在她脸上看见一丝戒备和隐忧,不由得在心里冷笑,说话的腔调却平静似水:“事先没人通知我,临时也没办法准备贺礼,只好先道声恭喜了。”她对着程今挑起唇角,而后重新转向凌母:“请放心,不管他们订婚与否,我与凌亦风,早就没有任何关系。再说,有家室的男人,我更加是不会去招惹的。”
  凌母显然没想到良辰会如此直截了当地点破她的担忧,不禁微微一怔。
  这时,一旁楼梯处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我不会和程今订婚,这也是今天我带良辰回来的原因。”

  20
  凌亦风一步步走下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神色淡定。他看着表情倔强坚定的良辰,心头微微一紧。刚才她的那番话一字不落地被他全数听见,倘若不是她在强撑着,那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就只有一个原因——她根本早就不爱他了。否则,又怎么可能若无其事而又坚决无比地作出表态,彻底撇清了二人的关系?
  或许,一直以来都只是他在自作多情。
  凌亦风收回目光,转向其余三人,淡淡地说:“明天的订婚仪式,就此取消吧。”
  “你说什么?”凌父终于站了起来,因为震怒,连嘴角都开始隐隐抽搐,“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吗?这种事情,可以任由着你胡闹的?!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让你……”
  话没说完,就被凌母打断。她看了丈夫一眼,也站起身,虽然颇不赞同地皱眉,但语气明显更为缓和,“阿风,婚姻大事,这是多严肃的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吧?既然之前早已经定好了,现在怎么可以说取消就取消?”她转头看了看一直保持沉默的良辰,意味深长地接着道:“况且,我不认为你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可以解释自己的任意妄为。”
  这个时候,端坐在沙发上的程今早已脸色苍白,双手紧握,一语不发。
  一时间,突然静了下来。
  凌亦风微垂眼睫,抬了抬唇角。这场所谓的早已定好的婚姻,从来都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虽然父亲的话被突然打断了,但他很清楚他想说的是什么。
  恐怕,盛怒之下的父亲,是真的希望他这个仵逆儿子干脆在当初病死在大洋彼岸,省得日后处处惹他生气,难讨半点欢心。
  如今想起那段在美国打黑工赚钱、病倒了也无人照应的日子,凌亦风已经感觉十分遥远,可却从来没有半分后悔的意思。为了苏良辰,他可以毅然反抗所有阻碍他们的力量。他以为她会一直和他一起,即使不能同在一处,至少,精神上是互相倚靠的。
  可是,他错得离谱。
  然而,更加离谱的是,纵然如此,他仍像着了魔一般,对这个看样子并不把他当一回事的女人,又爱又恨。
  “……的确没什么更好的理由。”他淡笑,接着凌母的话说道:“我们都还年轻,没必要这么早就绑住对方。更何况,我认为就算要订婚或者结婚,她,都会是更好的选择。”
  良辰微一皱眉,那双狭长幽黑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其间闪动着复杂的光芒;还有那只修长的手指,堪堪指向她的方向。
  形势突然有了逆转,数道目光齐刷刷跟过来,一时间矛盾的焦点已顺利地由凌亦风那边转移到她的身上。
  “你是说……”凌父沉着声音,瞟了瞟良辰,“你要和她结婚?”
  凌亦风双手插在裤袋中站着,并没立刻回答,而是盯着那个皱着眉心的女子,微微沉吟。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他露出一个蛮不在乎的笑容,云淡风轻却又不无嘲讽地说:“那只是一个假设。目前,我并不想和任何一个人一起,迈入那个神圣的殿堂。”
  良辰冲出凌家大门的时候,手脚冰冷,零度以下的空气几乎冻裂她的脸颊。然而,更加寒冷的,却是她的心。
  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步步逼近。良辰突然停下来,回过身,那人已经近在眼前。
  她忽地扬起手,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清冷的空气中。
  “凌亦风,你混蛋。”手掌热辣辣的痛,声音却冷到极致。
  “……你发什么疯!”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那只冰冷的手从脸上划过,凌亦风迅速一把扣住,近乎咬牙切齿地问。
  “发疯的人是你!”良辰用尽力气挣扎。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发现男女的力量有多么悬殊,但却是头一次使不出力来。明明有无数的怒意和怨恨,却偏偏找不到出口。当穿着高跟鞋的脚直接踢在对方的小腿上,而眼前的人却不为所动时,她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浑身的力气像在一瞬间被抽干了似的,剩下的只有浓重的疲惫。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累,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的手腕被牢牢捏住。抬起头,背光之中,眼前的景象晦暗不明,她被高大的阴影笼罩着,心底的寒意泛上来,化作一声冷笑。
  “凌亦风,难道在你心里,我真就这么容易被糟践吗?……从前你移情别恋,那是我识人不清,自认倒霉了。可是现在,凭什么又拿我来当挡箭牌?这就是你今晚坚持带我来的目的?因为不想被婚姻束缚,所以拉了我来,随便想了一番说词?……从什么时候起,我竟要沦为你众多选择中的一个?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无论我是不是你所谓的‘更好’的选择,我都不稀罕。”她停了停,目光沉寂空泛,“……现在,请你放开我。”
  那只手果然慢慢松开了。
  昏暗夜色下,凌亦风微微动了动眉。良辰往后退了一步,不再看他,有一丝疼痛直接钻到心里,却不知是否来自于被他紧握的手腕。
  良辰转过身,疼得几乎要掉泪。她怕自己忍不住,只好咬住唇,匆忙离开。
  这一次,身后一片寂静。
  计程车在路上飞驰,似乎开夜班的司机师傅也想做完生意早些回家。这个寒冷的冬日深夜,恐怕再没什么会比洗个热水澡然后爬上床睡觉要来得更加温暖幸福的了。
  良辰一路晕晕乎乎,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在出发后不久,便有黑色的轿车紧随其后,一直跟到她家门口。
  下了车,身后随即射来强烈的灯光,紧跟着是刹车声、关门声。良辰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看,胸口再次涌起无边的疲惫。
  “把话说清楚。”凌亦风从阴影里走出来,语气严肃而生硬。
  良辰只当作没听见,扭头就往楼里走。
  “什么叫作我移情别恋,你识人不清?”脚步跟上的同时,追问声也逼迫上来,“你不喝酒也会说胡话吗?或是说你失忆了,完全记不得,当初是谁说自己爱上别人,提出分手的?”
  那语气中带着强烈的质问和显而易见的嘲弄,迫使良辰不自主地停下来,抿着唇。她回过身,盯着近在咫尺的男子,低低地说:“……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凌亦风皱眉,诧异地发现良辰的脸色竟然苍白无比,隐隐感觉她似乎已经疲倦至极,就连一向清澈逼人的眼睛,此刻也只剩暗灰的无奈和索然。可是,心里的疑问仍在不断扩大,有些话,不得不在今夜问个清楚。
  他不着痕迹地向旁边移了一步,良辰肩头凌乱的发丝,飞舞的弧度似乎小了一些。他双手揣在裤袋里,眼神清亮:“还有你在酒吧里说的,我是不甘心被你抢先提了分手……苏良辰,我只觉得奇怪,为什么到头来,反而好像你才是有理的那一个?好像从头到尾,都是我对不起你似的。”还有那天傍晚,公司楼下,她用冷淡而坚决的口吻说:……凌亦风,谁都有权利对我说这个字,偏偏只有你不行。
  这一切,联系起来,全都显得那么怪异。所以,在她离开后,他开了车追出来。他需要一个解释,并且隐约觉得,这个解释十分重要。
  良辰静静地看着眼前流露出疑惑神态的人,也很诧异。她没想到,竟有人能装无辜装得像真的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头也闪过一丝怀疑,可是,究竟要怀疑什么?这源头又在哪里?她抓不住。因为,这几乎是一闪而逝的感觉。况且,更值得相信的,应该是自己亲眼所见的情形。
  ——温暖的豪华公寓,全裸的男人,和半裸的女人;泛着暧昧气息的凌乱的被单;挑衅得胜的眼神……
  当时她很没有骨气地,几乎落荒而逃。明明错的不是她,明明该有足够的气势和理由,直接冲进去狠狠羞辱那个背叛自己的人。
  可是,她做不到。
  那时的她,太骄傲,生怕见到他弃若敝蓰的眼神。况且,一切昭然若揭,纵使只是一时意乱情迷,这种背叛也是绝对不能被接受的。因此,回国后,她打通了电话。
  她说:“我们分手吧,我不再爱你。”生怕再晚一点,就会沦为弃妇。
  而在美国所见的一切,多年来都是个秘密,恰好可以替她保留住那份高傲的自尊。
  可是现在,良辰突然觉得这些全都没有了意义。像这样你追我赶的状态,已经快让她精疲力竭,而这个黑锅,她也不想再背。
  “凌亦风,”她闭了闭眼,平稳的气息中带着只有自己才能察觉的颤抖,“逼我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呢?当年程今衣不敝体地从你身边坐起来,那副情形,我根本不想再回忆第二次。你知道当时我觉得有多么恶心么?当然,你肯定不清楚。因为,那个时候,你还在满足的沉睡当中呢。不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既然你们已经是那种关系了,为什么你还迟迟没向我提分手?是在犹豫吗?还是另有想法,以为我不知道,所以多拖一天算一天?”她停了停,灯光下,凌亦风震惊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
  顾不了这么多,既然已经说开了,就没有理由不给个完整的谢幕。
  “……可是,我倒真要感谢你的‘体谅’。至少,在无意间保全了我的颜面。只是没想到,当时你竟然还能一直追问我分手的理由!我是被你逼急了,所以才说爱上了别人。那时听到这句话,你是什么感受?或许你会松一口气,因为那代表有错的并非只是你一个人。但是,到如今,你怎么做得到完全抹掉你的那些不光采,而把当初的分手全部归罪于我?”
  时值深夜,一楼管理员披着棉大衣,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眨了眨眼睛,他认出门口站着的女子,低声叫了句:“苏小姐?”
  良辰如梦初醒,回过头,好半天才费力地挤出一个微笑。
  原本立于身前的人,早已失去了踪影。连带那台黑色的车,一同隐于夜幕之中。
  清冷异常的空气,在四周流动。良辰的耳畔翁翁作响,闭上眼,浮现出的是凌亦风莫名复杂的神色。
  他离开之前,盯着她,之前一直微皱着的眉终于一点点地松开,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然后,一字一句,淡淡地说:“苏良辰,原来,你对我的信任就只有那么一点。”
  不夹杂任何凌厉的气息,仿佛只有万分灰心,说完之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番外--程今的话
  自从六岁那年,凌亦风走入我的世界的那一刻开始,也许便注定了我此后一生的悲哀。
  想爱,却永远得不到爱的悲哀。
  程凌两家,世代交好。他是凌家的独子,众人眼中的宠儿,同时,在我心里,他也是这个世上最为迷人的男子。
  我一直叫他“哥哥”,直到十三岁那年。
  那一年,我同时失去了最爱我的爸爸和妈妈。葬礼上,他走过来,不过比我大两岁,但揽着我肩膀的那只手,竟是那么的温暖有力。
  他说:“小今,不要哭。以后,住我家。”
  我将头靠向他的胸膛,眼泪掉得更凶,心里却觉得从此又有了可依靠的人。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改唤他的名字,亦风。
  住进凌家,伯父伯母待我有如亲生女儿。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父母的猝然离去,而有太大的改变。
  我继续着学业,从重点初中到重点高中,再升上重点大学,顺风顺水,衣食无忧。我知道,他们待我好,不仅仅是因为上代的交情,事实上,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是凌家认定的儿媳。
  如今,不过是提早入了他家大门而已。
  对于这一点,我从不知道亦风是如何想的。我没问过他,那是因为我以为两人之间也早有默契,就好像我父母和他父母之间的默契一样,彼此心照不宣,只等良辰吉日的到来。毕竟,他一直待我那样的好,好到若有任何否定的假设都显得多余。
  可是,我没想到,当真有“良辰”到来的时候,却断然不是我一直期望的那种。
  取这样一个名字的女人,是否也注定了是上天的宠儿?
  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做苏良辰的女生时,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她长得很美,身上仿佛真的有逼人的灵气,很难不引人注意。在Z大的校园里,她站在亦风身边,淡淡地朝我笑了笑。我却没有看她,我更加关注的人,不是她。
  任何语言都不能形容当时的震动。我看着她身旁那个英俊挺拔的男生,心口像是裂开一般,猝然疼痛。
  他看她的眼神,是过去十几年中,我从没见到过的。
  竟是完全不设防的深情。
  可是,我猜苏良辰并不清楚这样的凌亦风是多么的有别寻常,否则,接受着他的注视,她又怎能总是显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也正是我讨厌她的地方。她太清高。似乎什么都不被放在眼里,总是淡淡的样子,淡的目光,淡的眼神,淡的语气,甚至连微笑,都淡得似有似无。
  我故意将亦风的名字叫得亲热无比,故意肆无忌惮地表现对他的好感,我示威挑衅,凭什么这个我早了十几年认识的男人,却在一夕之间被别人占为己有?可是,那个苏良辰,明明察觉到了,却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连一个嫉妒或防备的眼神都不曾表露。当时我就在想,如果不是她心机深沉伪装得太好,那么就是她根本不在乎亦风。
  然而,不论她属于哪一类,都不值得被亦风爱上。
  后来,我和亦风一前一后,留学美国。伯父伯母也第一次正式提到我们的婚事,却被亦风一口拒绝了。我很吃惊,虽说早知道还有苏良辰的存在,但是却没想到自己连最微小的一丝希望都被抽离。
  “我一直都当小今是妹妹,我们不可能。”
  我看着他英俊清雅的侧面,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伯父震怒,或许是真的喜欢我,或许是因为怕辜负去世好友的心愿。也是直到那时,我才认识到一个完全倔强坚持的凌亦风,同时,也再次深深妒嫉那个与我们隔着千山万水却始终于我如梦靥般的苏良辰。
  亦风为了她,竟然不顾伯父的威胁,宁愿离开舒适豪华的公寓,脱离父母的荫蔽,昂贵的生活费和学费,全靠自己一手打工赚回来。
  我曾偷偷跑去看过他干活,又脏又累,之前全然无法想像从小优越无比的他会和那些工作联系在一起。伯母心疼,三番五次劝他回家,他不肯。我知道,支撑他的是等待苏良辰来美国的希望。既然家里反对,那么他就先养活自己,然后争取给她幸福的生活。
  这些,他从没说过,可我完全能够体会。
  就凭着十几年的感情。
  但是,那个让他这样受苦受累的女人呢?她又能不能了解他的一番苦心和坚持?恐怕,在亦风挥汗如雨的同时,她正在国内过着她舒适的公主般的生活吧。
  亦风搬走后,我仍旧住在他的公寓里,有几次越洋长途打过来,是统一的陌生号码。我猜想,应该是苏良辰。铃声一遍遍回荡在屋里,我只是盯着那一连串数字,却不去接,直到对方放弃为止。
  可是,也不过断断续续几天而已,之后,便没了动静。我觉得可笑,为着她少得可怜的坚持和耐心。
  终于有一天,我接到医院的电话,匆匆赶过去,找到了正昏睡着的亦风。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瘦削而疲惫。
  感冒,高烧,急性肺炎。
  我看着紧闭双眼的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这样,真的值得么?”我轻轻地问,可惜他听不见,不能回答我。
  从此,除了妒嫉之外,我对那个女人,更多了一分厌恶。
  甚至,开始有些恨她。
  他们在一起,或许本来就是个错误。
  留院观察几天后,伯母终于赶来,将他接回公寓,每日请医生护士打针照料。我知道他想反抗,只是碍于身体状况,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健康的他,这一次却恢复得特别慢,有一阵竟然连下床的体力都没有。也恰恰在这个关键时刻,苏良辰再次打来电话。
  这次,我接了。她听见我的声音,稍稍地顿了顿,才问:“请问,凌亦风在家吗?”
  我回头,越过宽敞的厅堂,她口中的那个人正躺在大床上,仍不时发着低烧。而之所以会这样,完全由她而起。
  我冷淡地说:“他不在。”
  苏良辰似乎不以为意,只说:“那么,等他回来请你转告他,我近几天会去美国。”
  她,终于要来了。
  我挂了电话走回卧室,不知何时亦风已经醒过来。我探手到他额头试了试温度,他将我的手拿开,微微笑了笑:“辛苦你了。今天不用上课?”
  我摇头。他不知道,我已经逃了好几天的课。
  他又问:“刚才是谁的电话?”
  我笑说:“同学的。”
  他不再言语,不久后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指着抽屉说:“里面有一封信,你帮我寄回国内。”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动。根本不需要打开抽屉,我都知道那封信是寄给谁的。他怎么能这么残忍,竟然以为我会去做他们二人之间的信使?
  可是,一秒,两秒……之后,我还是点头,微笑着拿出那个洁白的信封,转身走出去。那上面龙飞凤舞的名字,刺痛我的眼睛。
  生平第一次,没有完成他拜托我做的事。
  那封信,被随手丢弃在门口的垃圾桶中。
  三天之后,苏良辰来了。整个纽约下着大雪,漫天覆地。我从可视门铃里看见了穿着米色大衣的她,而我的身后,是刚刚吃过药睡着了的凌亦风。
  就在那一刻,一个很大胆的念头跳了出来。我知道,如果错过了这一次,今后,恐怕就再没有机会。
  我将门虚掩着,走到床边脱掉衣服。在床上轻轻躺下去的时候,生怕亦风会醒过来。可是,或许老天也在帮我,他并没有醒,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我静静地等,心跳如雷,我知道,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那么从此自己便万劫不复,再无转圜的可能。
  可是,我告诉自己,就赌这一次。赌自己的演技,也赌苏良辰的骄傲和清高。
  最终,我赢了。
  苏良辰在我面前决然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了他们即将分手的未来。我倚在门边,看着她消失在电梯里的身影,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她受伤的眼神。
  没想到,就读表演艺术的我,在学校之外的第一次演戏,就是如此的成功。我击退了最大的敌人,我以为,接下来将有足够长的时间,可以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我心爱男人的世界。
  可是,五年后,当他们再次双双出现在凌家大门之外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是有自己永远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任凭如何费尽心机,任凭如何努力争取,这个我全心全意爱了二十年的男人,永远都不会属于我。
  当我走到那个多年不见依旧淡然的女人面前,当我问她用了什么方法才能如此长久地留住男人的心的时候,以往的嫉恨和厌恶,其实已经突然消失地无踪无迹。
  自欺欺人了五年的时间,其实已经足够和长。从头到尾,我都承认,这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只是不甘心就此退场,更没有勇气施施然转身谢幕。
  因为这二十年的感情和光阴,是这样的沉重和漫长。
  丢弃它们,我将会感到恐惧。

  22
  一场大雨,在深夜降临,毫无预兆地铺天盖地。
  对于原定行程被突然阻碍、不得不取消这一事实,叶子星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反观良辰,倒似乎并不太在意,或者更确切地说,整个半天下来,她都好像心不在焉。
  电视里正播报地方台的午间新闻,叶子星右手揣在口袋里将某个小巧的物件攥了又攥,终于起身走向厨房。
  简单质朴的居家服,女人细致纤巧的背影,加上满室饭菜飘香,这大概可以算是每个想要安定下来的男人眼中最美好的画面了。所以,叶子星倚在门框边,静静地,并不出声。隔着极淡的油烟,只觉得这一场景值得用任何东西去换取。
  抽油烟机呼呼地转着,良辰也完全没有听见之前的脚步声,直到侧身去取碗筷,这才赫然发现不知何时早已有人安静地立在身后。她不自觉地一惊,顺手碰翻了斜靠在锅边的锅铲,几滴油沫星子顺势带了出来,几乎溅到衣袖撩高的手臂上。
  还来不及抽气,腰上已被轻轻一带,远离了炉灶。叶子星眯起眼睛,好笑地点点她的额头:“看来让你下厨果然还是一件存在风险的事。”
  良辰先是一怔,既而也微笑。回想起早几年在他的指导下锻炼厨艺时的情形,也是惊险连连。
  “最近好像很容易受到惊吓啊,”叶子星看她一眼,捋高了衣袖,状似不经意地问:“怎么,有心事?”
  良辰微微抬了抬眉角,那些放在心底的事,怎么可以对他说?于是只好违心地摇头。
  眼前穿着高档衬衫的男人已然取代了她先前的位置,开始施展拳脚,她却还围着围裙,若有所思地立在一旁。忽然之间心里升起有一些感动,同时也有一些气愤——如此这般的生活状态,在旁人眼里恐怕早已至臻完美;自己被这样一个男人爱着,又还有什么不满足?偏偏总要去想那些陈年旧事,去想那个明明早该断了联系却又还在不停地彼此纠缠的男人。
  良辰还在怔忡,冷不防额前一痛,只见叶子星收回修长的手指,努了努嘴,“快去摆碗筷,五分钟后上桌!”
  饭厅正对着观景阳台。可惜严严冬日里的这场雨,灰暗阴晦,天地之间仿佛都蒙上一层并不讨喜的颓败之色,毫无景致可言。
  饭毕,叶子星搁下筷子,叹了口气:“原本为你安排了温泉和大餐,这回全泡汤了。”
  良辰将抽纸递过去,不以为意,“只好等下次,总还是有机会的。”
  静了两秒,叶子星突然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眼里光芒闪烁,“可是我不想再等了。”
  良辰还没反应,他已迅速站了起来,温厚的手掌捏住她纤长的手指,单膝跪在地板上。
  “你……”再傻的人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是,当良辰见到那只闪动着璀璨光晕的小小戒指,本该涌动着幸福感觉的心里,却不期然地升起一阵慌乱。
  这阵恐慌来得如此迅速而强烈,以至于她下意识地重重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腾”地站起来,仓皇地往后退,似乎在逃避洪水猛兽。厚实的原木靠椅在木地板上划过,发出沉闷的响声。
  叶子星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良辰和他隔着几步的距离,不过几十公分,却也远到足够表明她的态度。
  她看见叶子星眼里的沉默和黯淡,以及浓浓的失望,甚至还有挥之不去的惊讶。恐怕除了她自己,确实没有人会想到,和叶子星交往了三年的苏良辰,竟会用这样的举动来回应看来早已水道渠成并且如此诚恳的求婚。
  “我……这太突然了……我们都需要时间考虑……”半晌,良辰终于开口,因为尴尬,语无伦次。
  叶子星抿着唇,一句“嫁给我”仅仅在舌尖打了个转,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已经早一步得到了答案。他慢慢收拢手掌,镶钻的棱角触在掌心,微微刺痛。他站起来,突然伸出手臂,食指和中指轻触良辰的眉心——在他眼中,这个女人的情绪一丝一毫都能在眉眼之间表露出来——与其说是慌张,倒不如说是抗拒更为贴切。
  他看得出来,她抗拒和他结婚。
  可是,心底总还是存着一点细微的希望,因此他笑了笑,问:“良辰,你有恐婚症么?”
  如果她此刻点了头,那么他可以给她时间,可以继续等下去。
  可是,看着良辰的眼睛,他慢慢开始灰心。那里面,倾刻间闪现的是浓郁的愧疚,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情绪。
  他收回手臂,也收回了淡淡的笑意。
  “……如果今天做这件事情的人是他,你还会不会拒绝?”
  窗外的雨势似乎更大了些,敲打在玻璃上,清脆有声。
  良辰动了动嘴唇,声音很低:“……你说什么?”
  叶子星牢牢地盯着她,脸上情绪复杂万分,“你一直都忘不了他,对吧?……那个在美国让你痛哭的男人。”
  “还有那一次,开车送你到楼下的人,就是他吧。你的大学同学,初恋男友。”
  良辰的呼吸微微一滞。
  “其实那天,我不是凑巧和你同一时间到了楼下,而是特意等在那里的。我知道你去参加聚会,知道你们会碰面,我不放心,但又不好去酒店,所以在楼下等了很久。看见你坐他的车回来,看见你们说话时候的样子,我就猜到他的身份。”叶子星挑起唇角,苦笑了一下,“良辰,你知不知道?你面对他的时候,眼神语气和表情,统统都和平时不一样。”
  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你……还在爱他,对不对?”
  雨幕遮盖了天地。
  良辰愣在原地,哑口无言。其实这些年,她已经很少去想自己到底还爱不爱凌亦风。可是,即使当年在那种不堪的情况下分了手,即使自以为早已经将这个人从记忆中抹去,当再次重逢之后,那些往日的情感仍旧如迅速涨潮的海水般涌上来,令人无可防备和抵御。她不止一次可悲地发现,原来凌亦风这个名字、这个人,长久以来都一直默默地待在她心底最深处的角落里,任凭如何尽力,都是无法否认他的存在,无论过去、现在,或是将来。
  可是叶子星呢?……良辰看着他,突然分不清对这个全心全意爱着她的男人究竟是爱情多一些,还是感谢多一点。
  五年前的那天,当她溃败地从凌亦风的公寓逃离之后,第一个遇见的中国同胞,就是他。同样也是他,将她带到附近的餐厅,送上一杯热咖啡,温暖她冰冷得微颤的双手。
  良辰当时颈脖僵硬、眼睛酸涩无比,却固执地不肯让眼泪落下来。只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就那样相对着静静坐了两三个小时。直到对面温情的男人不言不语地递过一方柔软净洁的手帕,她抬眼,眼角有了明显的湿意,却又突然微笑了起来。
  如灰的心念刹那间变得温暖。
  “良辰,”叶子星的声音骤低,丝毫不掩失望,“看来是我们相遇的时间不对。”如果可以再早一些,那么结局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
  他看着眼前呆立着的女人,目光交错闪烁,最后终于上前轻轻拥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要愁眉苦脸。难道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怀中的人没有反应,他顿了顿,继续说:“戒指是去年年底就挑好了的。原本以为这会是最好的礼物……虽然现在成了这样,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它,全当是一个好朋友送的,不代表任何含义的生日礼物。”
  他越是温柔宽容,良辰越是心痛得无以复加。
  她确实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可是她永远记得三年前的这一天。那一晚,她独自跑去Z大后门的那条小街,坐在过去与凌亦风常去的餐厅里。当时店里没什么客人,微微破旧的电视里转播着球赛,解说员和看台上的观众俱是热情饱满,激情澎湃。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坐在小桌前,眼泪毫无预警地涌上来。
  曾经,她戏言,要在二十五岁之前将自己嫁出去。
  那时候,陪在她身侧的男生,眉锋微扬,说:“可是我想先立业再成家,二十五岁会不会太早了?”
  她睨他一眼,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不过,看在你这么急迫的份上,我会努力的。”
  “谁急了?!”她笑着去掐他的腰,抬起头,分明看见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里,含着温和亲昵的笑意。
  ……
  往事如烟,早已消散于无形。如今她已经过了二十四岁的生日,而那个曾说过为了娶她而要努力的人,又在哪儿?
  那一天,C城下着大雪。
  良辰从小餐馆出来后,并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雪地里走了多久。到了公寓楼下,她微微停住脚步,远远的阴影里,立着一个人。
  隐约可见对方侧过身,对着她的方向,说:“良辰,生日快乐啊……”
  她的身体轻轻一震,本就混乱不堪的脑中突然一片恍惚。
  ……
  那个人,亲昵地叫她“良辰”。
  他穿着黑色大衣,身形挺拔瘦削。
  背着光,他的侧脸陷在浓烈的阴影里,是那样的不清晰,却又唤起一丝模糊的幻觉。
  神思恍然如在梦中,未及反应,良辰已望着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缓缓开口,声音微颤几乎低不可闻:“是你吗……”
  只是本能的期待,在这样一个夜晚,无法控制。
  结果,当然不是。
  她也知道不是。
  可当对方终于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当她看清楚那张脸时,心口还是不自禁地涌起浓浓的失望和灰心。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她被有礼地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却仍旧浑身冰凉。
  究竟,还在期待什么呢?
  这不是她想念的那张脸,不是她所熟悉的温度……眼前的人,并不是他。
  对她说生日快乐的人,不会是他;以后拥她入怀的人,也不再会是他。
  在她跨入25岁的夜晚,在她曾戏言要将自己嫁出去的年龄里,曾经共同经历的那些,在一瞬间,仿佛变成上辈子的事情,竟是那样的遥远而不真实。
  厚厚的白雪湮没了脚踝。
  良辰的下巴抵在叶子星的肩头,垂下眼睫,雪花飘落下来,她微微闭眼,只在心里对过去那一切,作无声地告别。

  23
  可是,三年后的今天,又正是因为那些本该早已抛下却又偏偏如蛛网般细细密密缠绕在心头似乎永远都无法再忘怀的过去,良辰不得不面对与另一个人的告别,一个曾经给予她最大温暖与包容的男人。
  叶子星轻轻放开拥抱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良辰,我最后只想问你一句,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你是否可以忘掉过去那个人,一心一意和我在一起?”
  良辰回视他。桔色的灯光落在那双黑沉深邃的眼睛里,点点闪烁。她也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小小的,甚是模糊。心头陡然酸涩,却仍旧缓缓地摇了摇头。
  还是,没有办法。曾经的眉眼飞扬,那些欢笑与泪水,凌亦风的一举一动,甚至她对他的所有爱恋与失望,无论年少的,或是如今的,全都仿佛扎在心头甜蜜而疼痛的刺,也曾试图倾尽力气,却从来未能拔出。
  她咬着唇闭上双眼,此时此刻,只能摇头。
  叶子星却低低缓缓地微笑,这一答案其实早已预料得到,如此一问不过是不想给日后回忆起来留下任何遗憾的借口。
  他说:“我看你心不在焉也有好一阵子了,所以私下里才会去打听,知道那人回了国,就猜到你的情绪和他有关。可还是难免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过段时间一切就会好的,又会恢复到我们往日的样子。你还是我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初恋情人的突然出现不过是个小插曲,不会影响我们两人今后要继续走下去的路。毕竟你们是大学时候的恋人,重逢了有些情绪波动都是难免的。在你之前我也不是没谈过恋爱,所以一直告诉自己要试着去体谅你的心情,也告诫自己要耐心要坚定,也要对你有信心。可是,自欺欺人终归是自欺欺人,”他苦笑一下,继续道:“又或许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感觉你爱我并非我爱你那样深,所以一直急着想要套牢你,生怕中途出现什么变故。这枚戒指,虽说是年前就挑了的,但本来并不打算这么快就拿出来,总想等个最适合的时机正正式式地安排一场求婚,那样成功的机率就会更大一点。可是,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因为你这段时间太反常,我常担心说不定下一刻你就会从我身边离开。而现在看来,我果然还是没有选对时候,甚至可以说,千挑万选,拣了个最坏的时机来求婚,对不对?”
  良辰微微抬着头,看见叶子星对自己眨眼笑了笑,那个笑容很轻,转瞬即逝。同样一闪而逝的,是他脸上的哀伤。
  叶子星沉默片刻,伸手握住她的手,“告诉你一件事吧,良辰。这个世上有一些人一辈子可以过得分外精彩,乐此不疲地投身于一段又一段未知的恋爱中去,不管结局是好是坏,他们每一次都好像用尽力气去爱对方,就算最后伤得再重,也能很快恢复过来,朝过去潇洒地挥挥手说再见。而还有一些人,恋爱的时候也是用尽全力的。可也许就是因为太用力,失去这段关系之后,他们便没有力气再去爱上另一个人。长长的一生,只得一位爱人,一个伴侣,其他的人想要进入他们心里,都只能望尘莫及。
  “良辰,很显然,你属于后一种。而那个被你爱着的人,何其幸运。”
  周一上班的时候,各位知道她生日的同事都纷纷送来问候,唐蜜还特意准备了一份小礼物,漂亮地包装好递过来,同时嚷道:“我可不管啊。重色轻友的女人,今天非得你要补请生日宴不可。”
  良辰笑笑。
  唐蜜又凑上前,小声问:“昨天叶大帅哥为你准备了什么惊喜?有没有烛光晚餐,江滩夜景,外加小提琴伴奏,包场圆舞曲?”
  良辰神情一怔,随便恢复正常,抬手弹了弹八卦女人的脑门,“你家就在江滩边,昨晚下那么大的雨,你从窗口望下去,有看见什么美景么?而且我家也不够大,什么曲都圆不起来。”说完端着杯子往茶水间走。
  唐蜜撇撇唇,按着痛处,不甘心地跟上去。总觉得良辰神情有异,不由得灵光一闪:“啊!”短促地叫了声,成功吸引了前方人的注意,她睁大眼睛,怀疑地说:“据我平时观察,叶同志的浪漫程度决不下于我。如果换作是我,当然是要趁着这么个好机会,做点有意义的事啦,比如说,求婚!”见良辰愣住,她压低声音在安静的茶水间里不屈不挠地问:“是不是被我猜中了?看看你的黑眼圈,还有满眼血丝,昨晚一定……”不怀好意的笑声逸出来。
  良辰被弄得哭笑不得,转头撒开速溶咖啡的包装袋,往马克杯里冲上热水,慢慢搅拌了两下,才勉强露出个微笑,“没有,别乱想。”
  此时此刻,再有人拿她与叶子星当作谈资,竟显得那么残酷。可是,面对唐蜜一脸兴奋臆测的脸,她也没办法说出分手的事实。于是索性越过这个话题,随口问:“你都用什么眼霜?最近黑眼圈特别严重,郁闷。”
  果然,唐蜜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开始津津乐道于自己多年总结的护肤美容心得。
  良辰边走边应,暗暗舒了口气。
  下午,部门开例会。经理大刘像吃了枪药,逮着所有作汇报的人都是一通或大或小的呵斥,末了,才说:“最近行业竞争压力大,也不知是不是快到过年了,某些同事工作也不如以往认真,偶尔听见从客户那边传来的声音,投诉的占多半。这样下去,新老客户逐渐流失到对手公司那边,大家就都可以回家吃自己的了。……”
  出会议室的时候,大伙儿都被骂得灰头土脸,全都夹着自己那份文件各回各位,也不多话。良辰想到最近自己的确不时出点小差错,不知是否也被包括在大刘口中的“某些同事”之内了,正反省着,一位女同事走在她旁边,手肘碰了碰她,小声说:“别理他。他也是一肚子火,拿我们当出气桶呢。”
  良辰回头一看,是个刚进来没多久的女生,刚刚大学毕业,比凌昱的资历还浅些。听说是内部推荐进来的,因为相处时间短,良辰和她几乎没太多交情。
  那个女生继续说:“听说是和税务那边有点扯不清的事情。本来和我们部门都没关系,但是上午高层开会的时候,大老板也烦着呢,语气重,每个部门经理都挨了批的,我们这边又直接关系到生意好坏,是重中之重,可想而知大刘肯定是被特别‘关照’了。”
  这时,她们已与一溜同事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走在长而空的走廊上,良辰听了也只是笑笑:“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那个女生只愣了一下,便腼腆地笑了:“也都是听我男朋友说的。”随即报了个名字,想必是觉得这段关系也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良辰一听,微微垂眸。原来她的男朋友是刚升任的财务部经理助理,难怪对这些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走到办公室门口,她对那个一脸青涩未脱的女孩笑了笑:“回去干活吧。”
  对方甜甜应了声,干劲十足地去了。良辰却有片刻失神。那对眼睛是骗不了人的,那么纯净,还没沾染上社会里的杂质,美好得令人羡慕。可也正是这样,才最可怕。这么年轻的人,她还不懂得在这里什么话是该说的,什么话却又是听到了便要一直放在心里,不应该再对其他人提起。和税务有纠纷,那便是财务上的问题,好歹也算是财务部门内部的机密,如今却被传扬了出来。虽说是毫无心机的,但如果被上层知道了,总归不好。
  良辰想着,突然蹙眉,不禁为自己的过多操心感到好笑。可是,即便如此,半小时后当她碰上合适的机会,仍不免提醒了一句。
  是在洗手间门外,正巧那女生走出来,声音清脆地打了声招呼:“良辰姐。”
  一进一出,交错而过的时候,良辰暗暗叹气,回身叫了句:“小邓。”
  “嗯?有什么事?”女生眨了眨眼。
  良辰微笑摇头,“也没什么。在这里做得还习惯么?”
  在洗手间门口问这么个问题,确实有些奇怪,女生一愣之后,却还是点点头,笑了:“很好啊。大家都很照顾我。”
  良辰微一点头,“那就好。以后再努力些,多听多做,少说话,这样对你有好处。”
  姓邓的女生也颇为机灵,眉毛一抬,垂下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和小心翼翼,却不失真诚地微一躬身,“谢谢您,良辰姐。”
  推门进去,只见唐蜜对着梳妆台镜子补妆。见她来了,唐蜜眯眼一笑:“教导小女孩儿呀。”
  “你听见了?”
  “这门,隔音效果奇差无比。”
  良辰淡笑,“我是不是多事了?”
  “不会。”唐蜜放下粉盒,盯着她半晌,突然上来掐她的脸,“不止不多事,反而可爱得要命!你这个女人,真是太善良了。”
  良辰也不躲,只是微微苦笑。管完别人的好歹,这才想起自己尚且有一堆事情没有理清。

  24
  第二天傍晚下班的时候,老总直接用内线电话打进企划部。
  “良辰啊,晚上如果没有安排,就跟我去XX酒店,税局的张局长和几个领导都在。”声音听来醇厚温和,虽然不甚严厉,却容不得别人无故拒绝。
  良辰握着电话,愣了片刻。
  撇去刚进公司那会儿不谈,现在的她已经很少会去参加这种饭局,不论是纯公务的也好、美其名曰联络感情的也罢,反正她是滴酒不能沾,坐在酒桌上既不去主动敬别人,也不能接受别人的敬酒,在当今这种几乎已经扭曲了的酒文化中,这种行为的确不怎么讨好。因此,除了早两年的时候,老板对她并不知根知底,只觉得女孩子长相漂亮气质又好,带出去应酬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等到后来发现她是确实不能喝酒而非高傲故摆架子之后,便也不再勉强让她出席大小饭局。
  可是今天,突然提出来,着实让良辰大感意外。她甚至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出外应酬是什么时候了。
  在她沉吟的空当,老总又多说了两句,意思很清楚,如果没有特别的约会,还是一起参加比较好。
  随后又说:“张局特意点名提起你。”
  良辰转念一想,下午新人小邓的一番话又跳了出来,财务问题和税务局……关联不言而喻。无论心里多么不愿意,然而这顿饭,看来都是非吃不可了。
  正值下班高峰期,一路堵车,抵达酒店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一行人由漂亮的服务小姐带着乘电梯上了八楼,推开810包厢的门,还没见面,便听见里面的人正谈笑风生。
  同行的除了良辰,还有一个男会计,以及总经办的女秘书。四人鱼贯而入,总算也有点气势,那些早已上桌的人见了他们,目光纷纷投过来。
  良辰走在第三个,从后面看去,只见老总伸出双手快步走向位于超大圆桌主位上的中年男子,朗朗笑声传过来:“张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张局长也呵呵一笑,点头:“在澳大利亚组织学习了一个来月,前两天刚回来。”说完,眼睛一转瞥到良辰,笑容更盛,招招手:“苏小姐来了啊!来,坐这边!”
  桌前一共坐了四个人,主宾位已经有人了。他指的是左手边的空位,副宾的位置。在座其余的人自然一致看向还立在门边、迟迟未动的女人,在他们眼中,与同行的另一位花枝招展的艳丽女性相比,显然这位被张局长点名的苏小姐要显得“不修边幅”一些。只点了淡妆,发型也很随意,衣着虽然得体但也并不出挑,可是这些,恰恰更衬得一张脸孔清丽无比,五官轮廓清晰分明,令人过目难忘。
  老总见良辰一时不肯举步上前,还以为她是因为有他在场所以对于座次分配有所避忌,于是不以为意地笑道:“坐张局旁边吧,难得一起吃饭。”
  一旁向来与公司所有女性都不对盘的女秘书也轻哼一声,半笑半讽:“发什么傻呀,还不快去?”
  良辰却好像没有听见,连余光都没扫向她,只是细细地咬了咬唇,眼神从张局长身侧的某个方向略微僵硬地转开,微微垂眸走了过去,在指定的位置坐下来。
  另外三人也一一就座,却都和良辰隔了一定距离。餐巾铺好之后,张局长也顺便把在座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一介绍了一遍。由他带来的两个分管处的处长年纪比之稍轻,四十未到的样子,只从言行便可看出世故圆滑。在领导面前谦恭有礼,看向其他人时却不自觉地带着些高傲态度,然而饶是如此,笑容总是不忘的,时刻露在脸上,虚虚实实。良辰与他们稍稍点头微笑过后,便觉得厌烦,不再去看。
  还剩下一人,坐于主宾位上,似乎是最为重要的人物,以至于张局长最后才向众人压轴介绍。
  的确,耸动的头衔无需太多,只一个便足够让同行业人士闻之惊叹。老总的眼睛着实一亮,点头致意:“确实久仰。”短短四个字,语气真诚,毋庸质疑。
  “太客气了。”回答的语气疏淡有礼。
  张局长抚手哈哈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年轻有为啊!”随后像是想到什么,转头对良辰说:“听说苏小姐是Z大毕业的高材生?那么二位岂不正好是校友?”
  良辰之前一直微低着头,此刻听他一说,抬起头来,恰好对上一道灼热凌厉的视线,不免轻咳一声,略为勉强地抬起唇角,笑了笑,并不答。
  “那也算是一种缘份了,你们说是吧?”
  众人纷纷笑着应和。
  良辰用眼角余光瞥见侧方那人也只是淡淡一笑,眉眼立显疏朗开阔,坐在一群人当中自是卓而不凡,心底仍不由得纳闷,他何时和税务的人关系热络起来?方才进门之时,分明听见张局长直呼他的名字,语气亲近得很,倒像是旧识。
  主位的人随即举杯号召,“来,这第一杯,大家就一起干掉吧。”
  这已是大小饭局默认的常规。只需颈脖稍仰,酒精便滑入喉中,这种旁人做来简单的事,在良辰看来却难如登天。端着酒杯,像举着一杯鸩酒,在其他人杯已见底的时候,她却只是用唇稍稍碰了碰。
  张局长转过头来,看了看,“苏小姐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快,喝掉,就等你了。”
  良辰抱歉地笑笑:“我是真不能喝酒。”
  “哪有这回事?”对方显然不依,“现在哪个女人没点酒量?特别是美女,一般说自己不会喝的,往往都是深藏不露。”说完,眼神示意,这杯酒是非干不可。
  良辰收了笑容,转回视线,却还是摇头。其实之前不是没有一起吃过饭,当时她就早已申明自己酒精过敏,由于时间隔得确实有些久了,也分不清张局长是已经忘记了,抑或是今日有意勉强。
  或许是因为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点倔强傲然不肯屈从的态度,随着她的脸一起冷下来的,是桌上的气氛。
  “张局,良辰是真的从来不喝酒的,这一点我最清楚。”最后还是自家老板出来打圆场,“要不然,我替她一杯,敬你,如何?”
  不过是个台阶,张局长看了良辰一会儿,之前稍有不悦的神色终于微微舒缓,呵呵一笑。那边老总见了,立刻主动拿酒樽往自己杯里斟满52度的白酒,一饮而尽。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良辰重新垂下眼眸之前,还是忍不住,向那个被她一直刻意回避的方向看了一眼。凌亦风安静而随意地坐着,薄唇微微紧抿,修长的手指拈着杯脚,视线从她面前越过,不知在看什么,目光却安定平稳,仿佛刚才发生的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心头一紧,难言的滋味划过,良辰回头对身后的服务员笑了笑:“请给我一瓶可乐。”
  同来的男会计酒量在公司里首屈一指,此次跟老板前来也是带了任务的。因此,整桌最活跃的也是他,局长处长被他轮番敬酒,中间连歇息都不带的,一瓶五粮液不知不觉见了底,连平素在酒缸里泡着生活的税局领导也不禁纷纷赞叹年轻人的海量。
  任他们的战态多么酣畅,良辰只是眼观鼻鼻观心,闷头吃菜。起初,并不知道为什么老总非要带自己前来。在这种场合,毫无建树的一个人,还有可能、并且确实已经惹了不大不小的尴尬麻烦出来,反过来还要老板替她善后圆场。她不懂,就这么一个人,来这里究竟会有什么贡献?
  可是很快,饭局进度过半,答案终于显山露水。
  当张局长第五次有意无意地将他的手与良辰的相触碰时,当他一而再再而三热情地替良辰布菜、并找话题搭话时,一切似乎就不言而喻了。
  早该想到,即使有正经公事,也不可能拿到这种地方这种场合来谈。事前点名让她过来,目的还能有什么?
  如果说,这餐饭对于公司和老总来说,是个与相关领导拉近关系、便于解决某些难题的绝好机会的话,那么,对于良辰个人而言,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鸿门宴。
  良辰不清楚之前这位别有用心的局长在和老总的电话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想必这种事情,男人和男人之间,是不需要太多沟通便能会意的,更何况双方都是在社会里待了十几年几乎就快修炼成精的人物。
  那么,这便意味着,她在懵懂之中就这么被自己为之服务了几年的老板变相地卖了出去。
  突然间,为这份赤裸裸摆在面前的人与人之间的现实感到一阵悲凉,心里却不由得忿忿然,良辰索性将手撤到桌下,不去动筷子。
  张局长和旁人兴高采烈谈天说地的时候,偶尔装作无意地移移左手,却发现扑了个空,只触到一团空气,不禁转过头来。瞥见她的姿态和面无表情的脸,立时心下了然,明白她的无声抗拒,面上却故作不知,手臂伸展顺势搭上椅背,将将触到良辰的肩膀,口里还关心地问:“怎么不动了?多吃点虾,还有鲍鱼,这边都做得不错的。你身材已经这么好了,不会还担心减肥问题吧。”
  良辰忍了一肚子气,在这种场合下又不好发作,只好不动声色地身体向前倾了倾,淡淡地说:“饱了。”
  其他的人还在喝酒谈笑,似乎没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又或者是早已心照不宣。耳畔偶尔飘来凌亦风的只言片语,显然他也没放心思在她这边,良辰咬着唇,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正想着要不要找个理由早早离开,这时坐在对面的老总发话了:“良辰啊,坐了这么久,不管怎么说,你们校友也该一起喝一杯吧?你不喝酒那就拿饮料,过来,敬凌总一杯。LC集团是华人传媒界的典范,往后我们需要向凌总请教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正好先熟悉一下。”
  虽然没有眼神示意,良辰还是听得懂的。老总就坐在凌亦风的旁边,他让她过去,十有八九也是看出她的不高兴,给个机会暂时离开张局长身边。
  真是求之不得。良辰感觉再在座位上多待一秒,都会烦闷得几欲作呕。如今不管对象是谁,只要能让她摆脱身边的人,她都会勇往直前地冲过去。
  满杯的饮料已经端在了手上,良辰正欲起身,手腕却被按住。
  张局长那只厚实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搭在上面,挑眉道:“这好像说不过去吧。主动敬别人,还拿饮料,是不是显得太没诚意了?虽说苏小姐是美女,但规矩还是不能破的。之前已经饶你一次了,现在敬我们亦风老弟,好歹你们也是校友,论关系比我们还要更近一层,怎么能拿一杯可乐充数?”说完,回头朝服务员看了看,“过来,把酒加满。”手上却没松开。
  心里厌恶更生,可握着杯子的手无法抽回,就这么僵着,良辰盯着桌布,无比尴尬。
  终于,那道熟悉至极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来,平静得不带一丝情绪:“没关系,饮料也可以。”
  良辰抬眼,只见凌亦风面容冷峻地继续道:“况且,现在酒桌上的巾帼英雄太多了,偶尔一两个不会喝酒的,反而显得珍贵。张局长,我们就不要勉强苏小姐了。”
  上宾不愧是上宾,一句话抵过旁人十句。张局长似乎对他很是推崇,听他这么说,想了想,笑容浮现在脸上,“也对也对。既然你都不介意,那我们当然也无所谓啦。”停了停,才意犹未尽地松了手。
  良辰如获大赦,刚想站起来,凌亦风已举起杯子朝她方向致意:“你随意。”自己杯中的酒却已尽了。
  “凌总真是怜香惜玉啊。”坐在良辰另一侧的处长哈哈笑道:“我们都该向凌总学习学习。”此时正好老总秘书向他敬酒,于是有样学样地也来了句:“刘小姐,我干了,你随意。”
  可是刘秘书并不领情,一口饮尽杯中酒不说,放下杯子时还朝良辰看了一眼,眼神中不乏轻蔑挑衅的意味。
  良辰正好瞥到,却懒得搭理。知道她素来以难相处出名,凭着和老板有暧昧关系才稳坐第一秘书之座,虽然长得美艳却偏偏极不自信而多疑,处处防着其他女同事会觊觎自己好不容易钓到的金主,因此,也自然从没给过良辰好脸色。可是这些,良辰都不在意,在意的反倒是刚才凌亦风的姿态和语气,全然只当双方是陌生人。
  过了几分钟,凌亦风突然起身,拿着手机走向门口。虽说之前遭遇骚扰之时,他并没给她任何帮助和解围,甚至可能连关注一下都没有,可是不知怎么的,他一离开,良辰立时觉得心慌,仿佛他一并带走了她最大的支撑以及关键时刻可以寻求到的救助。即使到目前为止,这份支撑和救助看来都还遥不可及。
  可是,心底还是有希望的。
  如果连他都不帮她,那么,还能指望谁?
  凌亦风消失在门板后,不到一分钟,良辰感到身后包中的手机震动。
  拿出来一看,是一条信息。虽然发信人显示的是一串号码,但那十一个数字却十分眼熟。良辰心头一动,打开来看,上面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外加一个感叹号:
  “出来!”
  良辰手指微微一紧,捏着手机,不禁看了看紧闭着的门。
  似乎察觉她的心不在焉,张局长又再凑过来,和她碰了碰杯,随口问:“在看什么?”
  良辰转过头,恰好对上老总的视线,那里面明显流露出无奈和忧虑,还有淡淡的拜托的意思。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良辰在心底叹气。敷衍和逢场作戏,总是无可避免的。
  于是,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厌恶的神色,随便应了几句。而张局长似乎更来了兴致,干脆调转半个身子的方向,直接朝向她,大有撇下一干人等,单独和她聊天的势头。
  这时,手机的铃声响起来。良辰低眉一瞥,接起来。
  “还在里面干什么?”凌亦风冷冷的声音。
  良辰一顿,轻轻嗯了声。
  这是个最好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转头对谈兴高昂的中年男人道了句抱歉:“我去接个电话。”
  就这样,终于可以摆脱那一屋子乌烟瘴气。
  然而,走到门口,迎向她的,却是凌亦风那张比声音更加冰冷的脸。

  25
  这是一家老式的港式酒楼,服务水平之好与它的装修之差和消费水平之高并驾齐驱。
  两人站在拐角处,面面相对。服务员们远远地见了,也不来打扰,甚至有些特意绕路而行,为客人腾出一方私人空间。
  凌亦风侧倚在墙边,盯住那张表情疑惑懵懂的脸,恨得牙都痒了。看良辰这样子,似乎下一秒便会无辜地问他:“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事实上,良辰确实有疑问,她动了动唇,却在瞥见对面男人的脸色时突然噤声。转念一想,此时此刻,不管凌亦风为什么如此语气不善地催她出来,都在无形中帮了她一个大忙,既然无法全然摆脱令人厌恶的逢场作戏,那么,少得一秒是一秒。
  是以,她索性什么都不打算问,只当是暂时逃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可是,凌亦风却看着她开口了,声音低凉,其中的斥责成功地盖住了他的担忧:“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安全意识?不会喝酒,还跑来和税务的人吃什么饭?那些人都是出了名的酒鬼加无赖,你真指望他们能轻易地放过你,你说不喝就不喝?还有,”想到那只总是有意无意靠近她的手,语气不禁更加严厉起来:“我以为你一个人在社会上待了这么多年,至少也能学会保护自己。换作聪明点的,早就找个借口离开了,而你呢,就这么傻,坐在那里任他占你便宜。刚才接到短信就应该立刻出来,你却还耗在里面,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气极。然而良辰却呆呆地看他,眉心微蹙。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却一直什么都不表示,当真算得上是隔岸观火了。
  想到那近一个小时的尴尬和狼狈早已被他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良辰憋了一晚上的怒气也缓缓涌上来。她咬了咬唇,冷笑地反驳回去:“是啊,你也知道,我是一个人在社会上闯荡。你能了解一个女人有多辛苦么?我比不得你,是上宾,说一句话人人都得遵从。我算什么?不过是拿人薪水的小职员,老板有所托,我能反抗?况且,他的要求也没多过份,只不过是跟来一起吃个饭,又没让我去当三陪!”她顿了顿,双手却微微握紧,语气讥讽,“再说了,我想,这社会上的规则,也轮不到由我来教你吧。有求于人,必然不得不放低姿态,更何况如今哪家企业会傻到去公开得罪他们这种部门?这点想必你比我清楚得多,否则也不会……”
  她突然停下来。
  不想再说,因为心开始隐隐作痛。
  否则……他也不会在饭桌完全当她是个陌生人。与此刻的怒气相比,回想方才他冷眼旁观的那份冷静和漠然,是多么可怕。
  良辰喘了口气,对着沉默不出声的凌亦风,语带挑衅地笑了笑:“说我傻?你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办法,能够既不得罪人,又可以让我安全脱身。那么现在又在这里生什么气?又有什么权力指责我?”
  凌亦风初时还面色铁青,可渐渐地,神情却柔和下来。看着那张不服气的脸,还有那双漂亮的眼中散发出的忿然光芒,他突然低眉举步向前,在从良辰身前越过的之后,轻声开口,语调还是凉凉的,却明显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笨么?”说完,回头瞥了一眼正打算跟上的女人,面无表情地吩咐:“不用进去了,在外面等我。”
  看着开了又关的门,和那道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良辰背抵着墙,轻轻舒了口气。
  已经能猜到凌亦风再进屋的目的,虽然不清楚他将如何向众人解释,但是此刻,却能够全然安心。
  什么公事,什么老板,再不用去管那些无谓的应酬,只要将事情交给他,自己所需要做的只是一身轻松地安静等待,最终一切都能顺利地解决。
  要的,就只是这种感觉吧。
  一时半刻,凌亦风再度出来,手臂上随意搭着外套。
  “走。”他微微低头看她,言简意赅。
  一阵酒气冲过来,良辰脚步跟上,侧头只见他的眼睛在酒店灯光映照下更显明亮,似乎泛着水气,心里立刻猜到他们今天能被准允先行退席必然是以被灌酒换回来的,口上还是不禁多问了句:“没醉吧?”
  凌亦风听了侧过脸看她,半真半假地说:“有一点。”
  良辰低头,暗自观察他的脚步。还好,挺稳的。回了一个不相信的眼神,也就不再理他。
  出了酒店,立刻有等候在一旁的计程车开过来。
  凌亦风拉开车门,让良辰坐进去。
  坐在车里的良辰还没来得及报出目的地,另一侧的门已被倏地打开,高大的身躯钻了进来,挨着她坐下。
  “你干嘛?”她瞪大眼睛。
  凌亦风闲适地向后一靠,微微合上双眼,道:“我没开车来,一起走。”
  一起?他们两人的家,根本就在两个方向。
  “那……”良辰侧头,就着车外的光线隐约瞥到他的脸,显露着酒后的疲倦,心里一软,还是先送他吧。
  刚想告诉司机,只听凌亦风已低低地说:“麻烦去Z大,谢谢。”听那声音,似乎都快睡过去。
  她一愣,声音提高:“去那里干嘛?”
  凌亦风皱了皱眉,这女人怎么这么吵?懒洋洋地微微睁眼,看着她,似笑非笑:“我久居国外,太长时间没回母校逛逛,恰好今晚遇上校友,突然很有兴致,只好麻烦她陪我一起重温校园回忆。我就是这么和那帮人说的,否则哪有这么轻易就脱身?”末了,看着良辰,他挑起一边眉毛,问:“我是不是比你聪明一些?”
  这有什么好证明的?良辰哭笑不得,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已经喝醉。
  窗外霓虹闪烁,落在脸上一片光影交错,身侧的气息靠得极近,酒精气味静静环绕蔓延。良辰侧过头去,只见凌亦风已经重新闭上眼睛,额前发丝微微垂下,柔和了眉眼间隐约的锋芒,此时就着暗光看起来,无论脸孔或神色,都出奇地安静温柔。
  只是,他的呼吸有些沉,在狭小的空间内益发明显,胸膛起伏得也较平时厉害。看来,果然是喝多了。
  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吧,所以今晚对于上次在公寓门口“摊牌”一事只字未提。
  不过就是三四天前发生的事情,那晚他的讥诮和嘲讽还历历在目,他沉着声音说:“苏良辰,原来你对我的信任就只有那么一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其实良辰不是没有疑惑过,自从重逢以来,他屡屡举动怪异,言语上更是似乎对她恨之入骨,仿佛她才是那个真正背叛爱情的人。
  再加上那晚他震惊失望的神情,怎么会没有怀疑呢?良辰也曾想,也许当年的事还有隐情,可是,怎样的猜想都抵不过亲眼所见。况且,这又不是拍电影演电视,他们只是平凡人,而同样平凡的爱情,也会这样轻易地时刻与阴谋算计同行?
  车子在Z大西门外停下,良辰推了推他:“到了。”
  凌亦风眉头微动,睁开眼,良辰已打开车门,说:“下去走走,散散酒气。”
  清冷的夜晚,月色极好。两人并肩而行,投在地上的,是一长一短两个影子。
  良辰想,爱一个人,是无法用理智强行控制的,但是,是否能够接受往日瑕疵重拾旧欢,那便因人而异了。
  良辰自认做不到,就像没办法让自己不再爱他一样,倘若真相便是当年自己所见,那么,恐怕这一生,就算再寻不着第二个让她这样爱上的人,她与凌亦风之间,也终究无法回到从前。
  良辰也自认为做不到情义两绝,如果能够和凌亦风平静地相处,那么,情人之外,仍是有朋友可做的。
  就像此刻,陪着他,回到Z大校园里散步。
  远处传来悠长响亮的铃声,隔着一片浓黑的小树林,西边最大的教学楼隐约可见。那里灯光星星点点,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便有喧闹声通过清冷的空气低低地传递过来。良辰看了看手机,看来正好赶上晚上上课的学生放学的时间。她和凌亦风正走在小道上,不一刻,已有同学三五成群地骑着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隐约还能听见哆嗦的抱怨声。
  良辰不禁微笑,从前她们也是这样过来的。在最寒冷的冬天夜晚,骑着车上课、放学,速度稍快便有冷风扑打在脸上,好像快把脸颊撒裂,呼呼的风声从耳边穿过,等回到寝室,五官早已冻得僵硬,说话都变得不利索。
  和凌亦风在一起之后,他时常骑车载她,她正好省了力气,躲在他的身后,手里抓着他被风鼓荡起的衣摆,温暖自是无处言说。
  凌亦风好像能够猜出她在想什么,两人沿着路边走着,他望着前方不远处延伸下来的一道长而陡的坡,笑道:“幸好你那个时候瘦,否则我都不知道要有多辛苦。”
  良辰瞟他一眼,遥远的记忆涌上来,也笑:“大三那年寒假回来,我长到100斤,你不也照样载我载得好好的?”
  凌亦风回过头,这才知道自己受了多年的骗:“你明明一直号称自己只有四十八公斤。”
  良辰挑眉,有些得意:“以前人家总说,‘美女不破百’。况且,这也算是心理暗示,至少这样一来从没听你抱怨过我太沉,不是么。”
  那双眼睛亮闪闪的,笑意盈盈,凌亦风失笑地盯着她。其实,无论再怎样,那时都甘之如饴,自己又怎么可能去抱怨。
  无数次,经过那个坡,都有一生载着她走下去的愿望。
  他伸手朝右前方指了指:“我们过去坐。”
  
  26
  这种季节,篮球场上的热闹程度自然无法和夏天的夜晚相比,但是当他们走过去的时候,还是看见三四个男生分别各占着一个场子,篮球此起彼伏的落地声在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
  凌亦风同良辰一道,在场边的光滑石台上并肩坐下,面前这块场地里,只有一个穿白色T恤的男生在练球。
  良辰看了看,不远处还堆着他的衣物和书包,不由得想起过去凌亦风也总是这样,一下场打球,也不管什么天气温度多低,总是很快就把外套脱掉,剩下里面的短袖T恤。他在场上挥汗如雨,她在冷冽的空气里即使裹着厚厚的大衣还犹自打颤。
  那个男生的球技不错,跑两步上篮,步态利落姿势优美,一会儿又站在三分线上投篮,力道和角度都很精准,看了十来个球,命中率还挺高。
  良辰之所以会懂得看这些,一半是因为中学时电视台正热播灌篮高手,她和同学追着看了好一阵,而另外一半原因则在凌亦风身上,大学时经常看他打球,时间久了,对于那些专业术语和篮球技巧自然也就熟悉了。
  想起以前,良辰不由得一笑,指着那个正流畅运球的男生对凌亦风说:“他打球倒和你当年很像。”
  凌亦风看了看,琢磨道:“我原来有他这么冲动?”见良辰不解,又用目光点了点隔壁场地的另一个大男生,道:“没发现?对方进一球,他就必然以更加华丽的姿势扳回一球,花样百出,好看是好看,但明显带着挑衅的意味。”
  他不说良辰还真没看出来。他们的声音轻且低,被谈论的对象自然听不见,良辰仔细观察,果然如他所说。
  只见凌亦风摸着下巴,又说:“我当年好像没有这样吧。”
  当然没有。良辰想,那时候他一向都以球风稳健闻名。
  其实球风酒风牌风大抵都一样,全部都是可以从侧面反映一个人性格本质的隐形镜子。凌亦风的打法,沉稳得有别于一般热血冲动的年轻大学生,只要他在场上,那便是全队的灵魂人物,他是一个发光的核心,稳定坚固。当时代表学院打校内比赛,良辰几乎每场都在旁边观看,也几乎次次都被那双异常冷静的眼睛吸引。
  那双眼睛里,除了洞悉一切的了然,剩下的就是安定人心的力量。
  这些,良辰从来没和凌亦风说过,现在当然更不会说。可是凌亦风却好像突然来了兴致,站起身朝场中男生招手,“同学,可不可以让我玩一会儿?”
  良辰一呆,也跟着起身,奇道:“你来真的?”说着指指他脚上的皮鞋,“小心受伤。”
  “这有什么关系。”凌亦风稍微活动了一下,脱下外套卷起衬衫袖口,下场。
  好像回到Z大,那些年少时的飞扬洒脱,也全都跟着回来了。
  估计那个男生也想休息一下,将篮球传过来,一扬手指着不远处的超市,“我去买喝的,你们先玩着。”说完一路小跑,脚步轻快,精力充沛。
  修长的身影单立在空旷的球场上,一阵风吹过,掀动衣角轻轻飞舞。
  仍旧是当年那个标准的姿势,手腕的弧线优美流畅,深褐色的球在黑夜中划出一道圆润的抛物线……
  篮球在篮框上转了两圈,最终弹出来,凌亦风跑过去接住,拍了拍,笑:“太久没练,果然没手感。”
  说完,转过身,第二球出手。
  这一次是跳投,夜风中双脚轻轻离地,下一秒,“刷”,球应声入网,而且还是空心。
  “恭喜,宝刀未老。”良辰笑道。
  凌亦风又试了几球,兴致更高,转身招手,叫良辰:“你也来。”
  良辰抿着嘴笑,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球在地上拍了拍,往罚球线上一站。
  这是她的习惯。过去和凌亦风玩投篮,也总是喜欢站在这个方位。
  凌亦风总说她不思进取,像这样固定在一个点上正对着篮框,其实只要练得久了熟悉了力道,十有八九是会进球的。
  “……连提高的余地都没有。”那时候,他轻敲她的头。
  她才不想提高。提那么高干嘛?本来就玩得少,属于业余中的业余。
  可是,至少还有一项资本是可以让她得意的,那便是,真如凌亦风所说,在罚球线正中的位置她将手感练得极好,有一阵几乎每投必中。
  可是现在,捧着硬硬的篮球,掌心触到略微粗糙的表面,她掂了掂将球转了两圈,一时连该用多大力度都摸不准。
  凌亦风袖子卷至手肘,在一旁插着腰,笑道:“让我看看,现在你还能不能欺骗外行人。”
  原来他也还记得。良辰自己都觉得好笑,有一天晚上和凌亦风跑出来练球,刚巧一旁还有一对情侣,男生正手把手教女生扶球的姿势,可偏偏那女生一看就是文静派,力量也不够,投出的球多半连篮板都碰不着。良辰和凌亦风占了另半场,那天神勇无比,和凌亦风比赛,她照例定点投篮,百发百中。
  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惊叹,只见那个文弱女生一脸崇拜地看她:“同学,你是校队的?”
  良辰一愣,摇头的同时却不免得意。
  然而凌亦风却可恶地一笑:“校队的同学,请为我表演一个三步上篮怎么样?”
  “回神了。”凌亦风的声音出现在耳边,良辰的目光从手中的篮球上收回,只见他淡淡地道:“虽然一辈子难得碰上一个FANS,但也不用得意这么些年吧?看看,嘴角都翘到天上。”
  “胡说。”良辰反驳,却开始全神贯注,用以前他教她的手势,将球慢慢举高。
  ……果然还是不行。良辰无奈地盯着在原地渐弹渐低的物体。业余就是业余,好几年不碰,竟连半点水准都不剩。
  “角度倒是没错,”凌亦风俯身一捞,灵巧地勾过篮球,“怎么力气还不如在学校的时候大?”
  “再试一次。”良辰捋捋袖子。
  凌亦风手一扬,她偏头接住。
  再试。
  这回力量是差不多了,可是弧度却过高,向上偏了一定距离。
  良辰突然不服气,那时候明明自己的水平并不算太差,凭什么凌亦风只一球便能适应,而她,连着两次都找不回感觉?
  可是事实证明,人和人之间确是有差距的。接下来的几球,虽然情况在好转,身体机能也在慢慢调整配合,可是没有一球正落网中。
  良辰终于气馁,将球丢还给凌亦风,拍拍手退到一边。
  “不玩了?”凌亦风挑了挑眉,好笑地看她沮丧的样子。
  “过来。”他招手。
  “干嘛?”良辰眼尖地发现之前的男生已经远远地走过来。
  下一刻,球被递回她手中。
  “今晚总要进一球你才会甘心。”
  她一撇嘴,“你倒是了解。”说完之后才突然醒悟,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他们目前正处于不尴不尬的关系中,这样的语气听起来未免过于亲昵。
  想去看看凌亦风的反应,可是他已经举步绕到她身后,清冽的声音低低传入耳中:“集中精力。”
  背后的人就这么轻轻贴过来,修长的手臂绕到她身前,若有若无地挨着她的手臂,一双温热的手静静覆在她扶着球的手背上。
  良辰用眼角余光瞟到篮球的主人拿着一瓶水,远远地站在场边,完全没有走上前来的意思,显然是因为此刻他们的亲密姿态看起来容不得他人打扰。
  良辰有些不自在,身体不由得动了动,凌亦风却立刻在她耳边说:“叫你集中精神。进了这一球我们就走,人家还等着呢。”声音中微微含着戏谑的笑意。
  我又没说非要投不可!良辰在心底小声嘀咕,却不禁真的全神贯注起来。从前初学时也曾用这种“贴身教法”,事实证明还是命中率颇高的。
  球出手的那一刻,良辰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身后的人也僵了僵。
  球场旁的路边立着一排灯柱,光线明亮,篮球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从篮框边沿轻轻擦过,堪堪砸中篮板的底缘,反弹了回来,落向他们右侧的场外。
  良辰一愣,力道看来是恰到好处的,可是角度有些偏差,而高度更是偏得明显,差了近大半个球身的距离。
  这些,全都是因为投球那一瞬间,凌亦风的手突然一晃,带动她改变了之前的瞄准定位。
  场外的男生正好跑过去捡球,良辰笑了笑:“看来你也被我拖累了水准。”
  回过头,却见凌亦风的脸上已无半点笑意,不禁微微怔住。
  凌亦风没有看她,只是眉心下意识地动了动,往后退了一步,微微躬下身,双手抵住膝盖。
  他的脸顿时隐没在黑暗里,良辰只能看着他后颈服贴的短发,有些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静了静,凌亦风才答:“有点晕。”然后若无其事地轻笑:“今晚喝的酒后劲太大,临走时又被灌了三大杯,本来没感觉怎样,想不到现在酒劲才上来。”
  良辰向来滴酒不沾,自然不懂什么样的酒有后劲,而这后劲又要推迟多久才会发作出来。然而此时她也不免将信将疑,明明之前一切都正常,他运动时的步子也稳得很。
  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问:“要不要扶你过去坐着休息一会儿?”
  凌亦风抬起一只手来摆了摆,声音里仍带着笑意:“现在别让我动,晕得很,我怕当场吐出来。”
  吐过之后不是应该会舒服点儿么?这点常识良辰还是有的,还想再说话,只听凌亦风又道:“可不可以帮我拿外套过来?”
  之前出了点汗,此时被风一吹,确实冷嗖嗖的,良辰看他衬衫袖口还卷得老高,怕他真受凉,立刻跑去场外拿衣服。
  直到良辰跑开,凌亦风才缓缓直起身子,修长的手指在太阳穴和眉心处狠狠按了按,重重闭了闭眼而后才慢慢睁开,抬起头看了看,月光依旧明亮,和来时一样。
  良辰将外衣递过来,不禁蹙眉:“能不能走?”她站在他旁边,随时准备伸手去扶,“你的脸色很不好。”
  “没事。”他侧头看了看她,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眉宇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酒喝多了是这样的。”
  “那就早点回家休息。”
  “嗯。”他顺着话往下说,微微一笑:“所以恐怕不能送你回家。”
  良辰连忙摇头:“没关系。”
  十几米外就是和校园一墙之隔的马路。大门外停着三四辆出租车,很自觉地排着队。
  正靠在车窗边抽着烟的的哥看见有客人过来,立刻灭了烟升上玻璃,发动车子。良辰坐进后座,刚朝窗外挥了挥手,凌亦风突然弯下腰来敲敲窗户。
  “怎么了?”她降下车窗,冷风呼地一下灌进来,令人一凛。
  “关于那件事,”凌亦风看着她,眼睛深邃恍如一泓深潭,认真的表情里带着她看不太懂的复杂神色,他温和地叫她的名字:“良辰,不管你相不相信,你在美国看见的那件事,我没有做过。”
  说完之后,他直视她的眼睛静了几秒,而后直起身抬手招了招,后面的空车立刻发动了跟上来。
  良辰呆愣了一下,迅速回转身,却只能从后窗里看见那抹深黑修长的身影坐进车内,在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之前,红白相间的计程车原地调了个头,排气管喷出浓白的烟,载着凌亦风与自己渐行渐远,最终没入遥远而清冷雾气之中。

  27
  自己的车子也慢慢滑向前方,良辰隔着车后窗朦胧的白雾竭力看去,那辆红白相间的计程车早已无声息地隐向黑暗。
  她慢慢扭转身子,想起刚才凌亦风的眼神。他说,他没做过。那双清亮深黑的眼睛里透着淡淡的光华,严肃而认真,还带着某些莫名的情绪。
  在那之前的一整晚,良辰原以为他暂时将那件事情忘记了,又或者,是他根本已经不想解释,毕竟那天公寓楼下他离开得是那么绝然和冷酷。
  可是现在,临分别时,他突然弯下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件事我没做过……甚至在叫她名字的时候,语气里混入了少有的温情与柔和。
  面对这突然的转变,良辰有些措手不及。
  静静想了想,她突然在包里翻了一通,从一堆零碎的物品中拿出手机,刚刚翻到号码,一条短信便冲了进来。
  还没来得及看清名字,手指已下意识地迅速按键,短短一行字显出来:以后别再参与那种场合。
  她握紧冰凉的手机,回复的时候一向极少出错的她竟连着打错两个字,不得不退回去删掉重新输入,写了几个字后,却又突然停了下来。选择取消,直接按下绿色的小键拨过去,只听见“嘟”了一声,电话就通了,凌亦风低缓地应了声。
  车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霓虹和车水马龙,良辰侧着头,无意识地看着五光十色的世界,低声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边似乎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气,由于司机正按着喇叭,良辰听得不是很真切,只听见凌亦风淡淡地问:“良辰,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肯信任我。”
  虽然是问句,却丝毫听不出疑问的语气,仿佛问并不期望她回答。
  良辰突然觉得心酸,以前也不是不信任啊。只不过,那个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并且如今仍旧爱着的男人,只以一个简单的沉睡姿态便在美国的寓所给她上演了一出活色生香的戏码,在她从来顺遂如意的生命里,那出戏简直堪称一场闹剧,荒谬绝伦,却几乎只在一瞬间便毁灭了她苏良辰过去所有的信心和依赖。
  听她沉默,那边的凌亦风也停了停,然后才平静地开口:“我明天出差,如果近期内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去公司找我的秘书,”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我会交待下去,无论什么事,他都会尽力帮你解决。”
  良辰的思绪还停留在当年的事情上,一时没想到凌亦风话题转换得那么快、而且突然,同时不禁微感纳闷,她会有什么事要请凌亦风帮忙的?
  车子转个弯上了高架桥,公寓大楼已遥遥在望。
  良辰想了想,又问:“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亦风却不答她,只是淡淡地道:“我只希望你相信我。”
  良辰却坚持:“是不是程今?是不是和她有关?”并不是突然灵光一闪开了窍,而是那天在楼下分手时,凌亦风脸上的失望和嘲讽刺激着她去做了某些过去不曾做过的猜想。
  这一次,良辰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对方的叹息,她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抽。这一声叹气,等于默认,一切全都不言而喻。
  良辰闭上眼睛,心底瞬时五味杂陈。
  原来,她与他,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人,而且,一错就是五年。
  事到如今,她并不好奇凌亦风最终是如何弄清真相的,此时此刻,夹杂在川流不息的车阵中,突然就想到那些过去了的几千个日日夜夜,流逝得悄无声息。
  她张了张口,声音卡在喉间,只觉得悲从中来。
  原来,竟还有比那出闹剧更加荒谬可笑的事。
  握着手机,两端俱是沉默无声。
  最后,是司机的声音惊醒了良辰,醇厚温和的中年嗓音问道:“小姐,哪一栋?”
  良辰茫然地望向窗外,神思还没回来,那一排排外观和颜色完全相同的大楼,车子从它们旁边低速驶过,她却用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家。
  这时,凌亦风的声音才再一次从电话里低低地传过来:“早点休息吧,晚安。”并且,没等良辰回答,就收了线。
  良辰忘记自己是如何付了钱、拿回找零,再一步步走向电梯,回到家。
  摸到墙上吊灯开关的时候,良辰的手突然停下来,慢慢捏成拳,渐渐收紧。
  终于明白,之前的每一次见面,凌亦风为何总是那样的冰冷而愤怒;也终于清楚,他们之间弥漫着的硝烟从何而来。
  原来,真的是她甩了他。
  阴差阳错,却错得那么离谱。兜兜转转这几年,此刻,似乎终于走回原点。
  朱宝琳听完事情的始末,也不免怔住。一方面为叶子星的最终离开而感到惋惜,另一方面,由于当初,对于二人的分手,良辰从来不肯多说半句,因此朱宝琳只能暗自猜测,以为是思念最终抵不过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却想不到,其中还有如此迂回的内情。
  “……这么说,全是那个姓程的女人一手导演的好戏?”
  良辰点头。虽然还不了解详细情形,但恐怕也差不到哪去。
  朱宝琳恨得牙痒痒:“这也就是碰到你!如果换作是我,早在她耀武扬威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冲进去教训他们一顿的!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又憋屈的事?你千里迢迢飞去美国,名正言顺,最后反而落荒而逃,这算什么!……”
  良辰不禁苦笑:“的确,都怪我。如果早一点告诉你,恐怕也不至于兜这么一个大圈子,直到几年后才知道真相。”以朱宝琳的性格,必然催她立刻找凌亦风算账,或者干脆直接代劳了,那么又哪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低了低头,不无自嘲:“真正的自作自受。”
  她这副神情,朱宝琳见了反而缓过先前激动的情绪,半安慰半感慨道:“良辰,你的个性我哪会不清楚。咱们俩不一样,这一点光从对待爱情的方式上来看就能知道。以前我做什么事都能全力以赴、要争第一,可是偏偏对那些男朋友,总是不能完全上心,因为总觉得缘来缘去不过就那么一回事。”她顿了顿,语气渐渐严肃起来:“可是你不一样,平时看似漫不经心的,什么都不大在乎的样子,可是等到出现了一个凌亦风,他就这么在你心里一直住了七八年。到如今,你有多在意这个人和这段感情,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清楚得很。人家说,有多爱就有多伤,还真是有道理的,况且,你又是这么骄傲的人。”她笑笑,握住良辰搁在桌上的手,“……所以,刚才当我知道自己竟然被你隐瞒了这么久,也不算太惊讶。而你,也千万不要觉得全是自己的错,毕竟遇上这种事,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处理办法,都是已经发生了的事,现在再做无谓的后悔也于事无补。”
  良辰抬头,也笑了笑。从大学时代锋芒毕露的朱宝琳,到现如今理智内敛言行毫无差错的名主持,从感情散漫到即将嫁为人妇,这些年的时光改变了太多的东西,可是唯一不变的,是她们之间的感情,反倒历久弥新,何其幸运。
  “那么现在呢,良辰?你和凌亦风,打算怎么办?”
  良辰的神色稍一犹豫。
  朱宝琳皱眉:“很明显,你还爱他,而他也多半没有忘情。既然真相大白,还在磨蹭什么?你们白白浪费了五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有几个五年好消磨的?……良辰,主动一次又有何妨?”
  是啊,主动又有何妨?良辰也赞同她的话。再说,对于那些消逝掉的光阴,说没有追悔是不可能的,她何尝没有想过下一步要怎么做。
  只不过,她之前为着自尊虽然态度消极,但感觉并不迟钝。只不过短短一个月之内,凌亦风的变化,只要稍有时间静下心来回想,便能明显察觉得到。
  在Z大的那几个小时,短暂却又出奇的温情而美好,银白的月光下气氛是那样的轻松惬意,以至于几乎差点让人忘记在那以前他们之间所有的剑拔弩张。
  可是,只是差点而已。她又怎会真正忘记,自从重逢以来每一次的眉目冷峻,有时候,凌亦风对着她,甚至恨到咬牙切齿……这些,都不是假的,却偏偏在最后一次见面时消弥无踪。
  就连为自己解释的话,那一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都是极淡的语气。
  ——我只希望你相信我。
  认真严肃,却又仿佛轻描淡写得没有下文。
  与之前种种大相径庭。
  所以,良辰的心底才隐隐生出莫名的惊惧。
  未来明明就在前方,她伸出手,却把握不住。
  这一次,她不再有隐瞒,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也换来朱宝琳短暂的沉思。
  “或许……他只是生你的气?”朱宝琳猜测。
  “不太像。”良辰缓缓摇头,“他之前哪里不气我?可是也不是这个样子。更何况依他的性格,如果真到了你说的那种地步,恐怕会连一句解释都不屑说出口。”哪里还会像那晚一样,好言好语?
  朱宝琳一手抵着下巴,“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偏偏他说走就走,现在已经关机了,想再找也找不到他。”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良辰再次摇头。
  “但是,等他回来,总是要问清楚的。”她突然说。
  虽然归期未知,但这一次,她会静下心;只要还有机会,她会为自己的将来努力一次。

  28
  凌昱前阵子和两位同事去南方海滨城市出差,一回来,见到良辰,脱口而出:“良辰姐,最近消瘦不少啊。”
  良辰摸摸脸颊,看着眼前的人,恍惚想起已有多日不见的凌亦风,那一晚他高挑瘦削的身影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凌昱出差所在地是著名旅游城市,带回的礼物自然也少不了每人一份,将良辰那份递过来时,他看着周围没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良辰姐,你认识程今吗?”
  到底还是初出茅庐的大孩子,即使知道这是他人的私事,可仍旧因为好奇、也因为早把对方看成自己的姐姐,因此还是忍不住问出近几天埋在心里的疑问。
  提起那个名字,良辰眼神微微一沉,却还是点头,淡淡地道:“认识的。”
  “她和我堂哥取消订婚的事,在家族里传得沸沸扬扬。”凌昱稍一顿,声音更低了些:“良辰姐,这事儿和你有关吧?”
  良辰看着他,男人的直觉有时也神准得可怕。
  她不出声,就算是默认了。凌昱静了一会儿,突然咧开嘴笑得阳光灿烂,“那真是好!虽然大伯大伯母他们气得半死,但我总觉得你比程今更适合我堂哥。那个女人……”他皱着鼻子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也可以看出程今显然不怎么得他的意。
  良辰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想多作打听。包装可爱的礼物还掂在手上,只听见凌昱再度问道:“那你们俩……接下来打算怎样?”
  良辰反应了一下,才伸手推开他凑得很近的肩,“收起你的八卦,干活去!”转身回位子上,抬手扬了扬,“你的礼物,谢了!”
  其实,并不在乎他打听,只是恐怕,连自己都看不见结局。
  工作时间不谈下班之后的私事,这是老板的特点之一,所以,几天下来良辰在公司里和他无数次打着照面,可对于那天陪张局长喝酒一事,老板只字未提,良辰也正好乐得自在。况且仔细观察,对于那晚她不打一声招呼就中场退席的事,老板面上并没有不豫之色,一切如常。
  只是有一天,良辰突然被叫进办公室,老板正在讲电话,见她来了,忙里抽空点点头:“……良辰,你先坐一下。”
  可身子还没坐稳,办公桌后的人又突然对她说:“你来听一下,是税务张局长。”
  良辰不明所以地一愣,看看老板,保养得不错的中年脸庞上也有微微讶异的神色。她心里有几分明白了,十有八九是被刚才那声“良辰”引来了。
  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走过去,拿起听筒,刚“喂”了一声,那端已传来略微熟悉的声音,仍旧笑呵呵地:“苏小姐,那天是不是生气我硬让你喝酒啊?”
  良辰动了动眉梢,淡淡地道:“没有。怎么会?”
  “哦,没有就好……看你后来都不肯露面直接走掉,我还以为你不高兴了呢,呵呵……”
  “那天真不好意思。”良辰顿了顿,干脆把事情全部推给凌亦风,语气里却满是无辜和歉疚:“出去接了个电话,正好碰见凌总,他说很想回学校逛逛。我也不知道他性格这么雷厉风行的,刚去补了个妆,就看他已经拿着衣服出来了,说走就走,还说已经帮我打过招呼。所以……”
  “没事没事……”张局长一叠声地笑道,“他确实是说让你陪着回学校转转的。我也就是怕你介意,那天我喝得也有点多,呵呵,不管有什么你都别放在心里啊……”
  良辰握着听筒,隐约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虽然说得隐晦,但急着为自己辩解的意图还是被良辰察觉到了。她不禁纳闷,这完全不像他那晚装作若无其事动手动脚的风格。
  良辰还没说话,只听那边又说:“亦风老弟出差了吧?等他回来,让他带着你一起,我们找时间再聚聚。”
  无心和他多谈,良辰随口应了两句,结束了话题,电话重新交还到老板手里。坐下来静静等着的时候,她想到刚才张局长的话,听那语气倒好像已经知晓她与凌亦风有多熟稔似的。
  让他带着你一起……
  如果出自并非熟知二人关系的人之口,那该是多么奇怪的说法?
  通话很快结束,老板放下电话,看了看良辰,突然显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良辰正自不解,他已收回视线,看了眼一直摆在桌上的文件,才又抬起头来,说:“公司最近一直想要扩大规模和经营路线,不止单做广告设计和策划,关于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良辰微一点头,在去年的年终会议上,这个构想已被提起过。其实说白一点,也就是目前这一领域的市场渐近充实饱和,竞争比往年更加激烈,而公司近年已吸足足够的资金,有意往广告的发布传播方向发展。可是,这些与她的工作并无太大关系,所谓的决策,从来都由高层和股东讨论得出,而她负责的,不过是创意策划的方面。
  老板将她的疑惑收入眼底,轻描淡写地继续道:“我考虑过,就从下个月要签定的江滨新城楼盘广告开始,为公司逐步转向传媒业打基础。我们现在需要一个过渡去提前熟悉和适应新的操作流程,“顿了顿,他看着良辰,摸摸额头,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语气:“上次酒桌上,我和LC的凌总提过合作意向,由我们负责新楼盘的广告设计,发布和宣传方面交给他们来做。其实我知道像他们那样的大公司,手底下哪会没有专业的企划团队?不过,见机会难得,还是装作无意地提了提,倒是没抱多大希望,但是如果万一成了,这可就是不用交学费的学习。那一套国际水平的规范的模式,倘若我们以后能够借鉴一二,成效自然不言而喻。”
  “……那么,然后呢?”想不到竟然牵扯出凌亦风来,良辰也不由地关心道。
  “对方居然真的答应了。”老板的眼神亮了亮,轻轻笑了声:“当初我看凌总的神情,漫不经心的,好像连我的话都没怎么听进去。可是早晨他的助理打电话来,说可以进一步谈谈合作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良辰不免惊讶。老板之前分析得没错,以凌亦风的实力,根本没必要答应他们的合作。况且,能把生意做到今天的规模,她不信他在同意之前不会去查对方的背景和实力,而如果通过调查分析,他又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自己只是被作为一个跳板,与LC合作的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LC的对手?
  凌亦风的举动把她弄糊涂了,而同样让她糊涂的,是为何今天会被招唤进来告知这一番话。
  所幸,老板接下来的问题让她稍稍明白过来。
  他摸着下巴上短短的胡渣,盯着良辰,突然将信将疑地问:“良辰,你和凌总,以前是不是认识?”
  良辰微一皱眉。她和他的关系,没必要让其他人都知道。
  老板略微尴尬,摆手:“别误会,我无意打探员工的私事,只是看见……”
  他还在斟酌,良辰已淡淡地开口:“那天酒桌上是我第一次见到凌总。”眼神平静似水,没有半点躲闪和慌张。
  “哦,是吗。”老板笑着点点头,眼神瞥向一早秘书送进来的最新杂志,想了想,又说:“不管怎样,这次和LC合作一事,希望你也参与进来。”见良辰不作声,又解释:“一来,你是企划部的主力,二来,你和凌总是校友,又有一面之缘。虽说生意上的事,光凭关系是走不通的,但是,有关系总比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来得好得多,以后沟通起来也更加容易。不怕说句私底下的真话,我看那个凌总,也是个精明的人物,厉害着呢。一般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是难免的,可他倒是不露锋芒,内敛低调得很。可越是这样的人,打起交道来,越是要谨慎。所以,良辰啊,以后你要辛苦一点了。”
  合情合理的公事,老板又将话说得那样冠冕堂皇,高帽子硬是往你头上戴,让人想拒绝都找不到借口。良辰应允,走出办公室,只听见旁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
  良辰转过头去,刘秘书坐在桌后,手上还拿着小镜子,状似正在细细研究原本就已足够完美的妆容,一双眼睛却不时地瞟瞟她,意味深长。
  垂了垂眼睫,良辰懒得理她,正打算推门而出,身后脆生生的声音凉凉地传过来:“苏良辰,你倒真会装。”
  “我装什么了?”她回头,挑动眉梢。这一上午,为何尽遇上话中有话的人?
  刘秘书见她有反应,索性放下镜子,也挑眉,“上次见到人家,怎么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随手抄起桌旁的杂志扔过去,“敢说你和LC的凌总不认识?我就不信,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
  格子间外,良辰一脚还没来得及踏进去,就差点和低头走路的唐蜜撞个满怀。
  见到是她,唐蜜抚着胸口的手飞快伸出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同时晃了晃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东西,瞪着眼睛:“这个!看过了没有?”
  良辰一瞥,神色莫名复杂。轻轻拨开唐蜜的手,只听见一声抽气:“……原来你也拿到了。”
  低下头,手上是那本刘秘书抛过来的杂志。
  簇新厚厚的一本,全铜版纸印刷,还散发着隐约的墨香。
  LC新出版杂志的创刊号,因为是特别版,所以集合了财经、家居、旅游、时尚,包罗各种内容,足足有近一寸厚。
  银灰色的封面上是男人的侧面照,远距离,却异常清晰。良辰看着,只恐怕也只有这样够份量的刊号,才会使得他头一次允许自己的照片如此正式地出现在这样醒目的位置上。
  沉静的侧脸英俊异常,身姿高挑挺拔,黑色合体的西装显得人微微瘦削,侧立的姿态优雅高贵,仿佛每一分线条里都透出淡定的坚毅。
  这些都是良辰所熟悉的,也足以吸引每一个女人目光。可是良辰知道,此刻在公司里,至少还有一样东西和凌亦风的照片同样引人注意。
  良辰。
  杂志的名字竟然叫《良辰》。
  亮白色弧线圆润的两个字,嵌在银灰封面的左上角。与之正对着的,堪堪是凌亦风清亮的眼神。

  29
  良辰坐在位置上,手指慢慢从光滑如镜的封面上轻轻滑过。
  往后的每个月,LC旗下将会有各个领域的杂志一一呈现在市面上,不再是这种包容一切的合刊,可它们都将拥有同一个名字。
  其实,对于不了解内情的外人来说,以《良辰》为名,大致算得上无可厚非,就如同当初听说凌亦风在Z大设立的“良辰基金”一样。
  良辰,美好的时光。
  相信不论用在哪里,都恰如其分。
  可是,唐蜜显然不属于懵懂不知情的那类人。她久久地盯着那本杂志,眼神闪亮,啧啧有声:“……这种事他都做得出来,真是帅呆了!简直是……”
  良辰抬头,毫无意外地看见她艳羡的目光。恐怕,不止是唐蜜,所有认识他和她的人,特别是女人,大概都会觉得此举憾动人心吧。
  可是……
  “深情如此,难道你都不觉得感动?”唐蜜奇道。面前的女人凝着眉,微微走神,完全不像处于此种童话般情景中的女主角该有的表现。
  良辰垂眸。
  要说完全没有震动,那也是假的。可是,凌亦风越是表现的情深一分,在她心底的酸涩就更扩大一分,就愈发觉得过去发生的种种,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回过头,身后像是有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时间分分秒秒地跳动,落了下去,连点声响都听不见,就这么消失无踪迹了。
  心底的失落和晦涩,谁又能明白?
  对于从前与叶子星相伴的日子,良辰也曾感到快乐安宁。可是,自从凌亦风重新出现之后,一向不信命的她,也常常在想,或许,真有劫数可言。
  她感恩,能够遇上叶子星这样的好男人,然而,无论是在最狼狈或是心境最平和的时候,她都没办法大声宣告一句:我已经把那个最初爱上的男人完全忘记了。
  大概,凌亦风,就是她的劫。
  随后,同样得到消息的朱宝琳也打了一通电话过来,良辰和她聊完之后,捏着手机,最终还是翻出凌亦风的号码,拨过去。
  自从上次与朱宝琳长谈后,良辰也曾想问他的归期,可屡次得到都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回复,冰冷机械的女声,不厌其烦地重复。
  这一次,也不例外,凌亦风的手机照样不通。
  良辰气馁之余也不禁纳闷,以他如今身处的位置,难道出差期间都不需要与外界联络?
  一位女同事捧着茶杯走到窗边,忽然单手撑在透亮的玻璃上一声惊呼:“下雪了!”
  良辰收起手机抬头望去,只见天色微微灰暗。其实只是雪籽,敲打在窗沿,发出轻微霹啪的声响。
  这才惊觉,在不知不觉间,时间竟已滑入深冬。
  下午,公司行政部的放假通知也及时发放下来。良辰算了算,从年二十九休到来年初八,有整整十天春假,比往年都要长。忙了一整年,终于盼来最长的假期,办公室里的气氛也因为这张通知的下达而更加活跃热络。
  大多数同事都是C城本地人,根本不需要担心回家的问题,可是良辰不同。由于此前公司有过年三十当天下午才放假的先例,因此今年她也不敢事先预订返回上海老家的票,此时得到确切休息时间,春运却也已经进行了十多天,全国机场车站人满为患,只恐一票难求。
  良辰打电话,辗转问了几家航空公司,费了很多工夫,终于拿到年三十当天下午飞上海的机票,据说还是别的乘客的退票,正好被她赶上。一切安顿妥当,又打回家里,母亲接起来,声音一如既往安祥平和,却又忍不抱怨:“最近很忙?很久没打电话回家了。”
  即使到了现在的年龄,良辰在父母面前也仍旧如同小孩子一般,心里有千言万语,然而隔着遥远的距离却又无从出口。
  通知了回去的日子,她只低声说:“妈,等我回家,有很多话和你说。”然后又问:“爸呢?”
  苏母道:“出去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比谁都忙。请客,被人家请,收礼送礼,联络感情,破事一大堆……”语调虽淡,可其中的不满仍被良辰听出来了。
  她微微抿着嘴笑:“都这样过了几十年了,你还不习惯呀?”
  苏母似是幽幽叹了口气,顿了顿,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过来又叮嘱了两句,只说等良辰回家吃年夜饭。
  离回家的日子还剩一周左右,各人将手头的工作收尾后,便逐渐清闲下来。
  下过那场雪籽,大雪果然接踵而至,接连几天,覆盖着C城。中部城市,这样的雪景在近年来看已是难得,更难得的是,雪后的天地,显出另一番景象,清朗开阔,空气中都浮动着冰冽沁人的因子。
  放晴之后的某个中午,良辰拎着手袋奔向商场,为父母及一众亲友挑选礼物。
  但凡礼物,从来都是女性的更加好买。从头到脚的行装,种类繁多,琳琅满目。倒是父亲那边,着实让良辰头疼了一番。
  苏父平日的衣物并不多,但却偏执得很,几乎只认某几个特定的品牌。因此,虽然时常有家中小辈送礼来,可那些堆在家里全是簇新的,直至最终转送其他亲友,大多连吊牌都没拆下来。
  知父莫若女,良辰见得多了,自然不会像他们那样,无端端白花了钱,却连老爷子一个正眼都得不到。
  可是,现在她是真的觉得困难。
  男士的衣服鞋子,连带皮包领带领带夹和袖扣,只要能想到的,在过去几年的节日里,她全都买过并且送了出去。今年,站在专柜前,面对花样本就单调的男士物品,任凭服务员介绍得天花乱坠,良辰也只是摇头。
  最后,看得累了,索性在沙发里从下来。服务员递上温水,笑眯眯地和她闲聊:“小姐您这样用心,看来父女关系很好哦。”
  良辰笑着点了点头。虽然时常不在家,但自小至今,父亲树立起的威严的强者形象,倒是不曾有一点磨灭。即使在过去那段家中最落魄的日子里,良辰依旧觉得,父亲是最值得依靠的人。
  “……我想其实不论您买什么回去,老人家都会开心的。”服务员递过来一件轻暖的羊绒衫,“再看看这件,冬季新款,上周才从意大利运来。”又介绍道:“颜色素,款式简约,最适合中年以上的男士。”
  良辰伸手轻抚,触感的确柔软温暖,当然,价格也绝对不菲。
  服务员也不催促,只是捧着衣服静静立在一旁。良辰想,就这件吧,再挑剔下去也不是办法。
  刚抽出信用卡,手机便响了。良辰道了句“稍等”,站起来听。
  苏母的声音轻微颤抖,完全有别与平素冷静自持的形象。
  “……良辰,你爸脑溢血,在医院急救。”
  良辰陡然一惊,什么也顾不上,直接打车回公司。
  老板也通人情,遇上员工家中急事,又是年关将近,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准许提前放假。其实,即使今天他不准,良辰也是要回去的。电话里说不清,但母亲的失态已经足够说明事情的严重性。如今唯一让她担心的,只是机票问题。
  早几天订票已经如此困难,更何况现在?!
  良辰打电话问了几个她认为能有办法的朋友,虽然个个都答应尽力帮帮忙,但最终回复过来都是一叠声的“抱歉”。
  良辰也知道人家是尽力了,在机票最紧张的时候,上哪儿让人随心所欲地想飞就飞!可每过一分钟,心底便多焦急一分,再次打电话给母亲,只听说人还在急救室,情况不很乐观。
  良辰又去问铁道售票处。心里开始盘算,如果实在没办法,那么就算十几个小时也是要站着回去的。
  可是,去上海的车,恐怕连座位底下的地板,都已经被人预订了,哪里还能轮到她的份。
  过去,良辰从不觉得回家是件多么急迫的事情,可是这一刻,坐立难安,只恨不能凭空生出一对翅膀飞回去。
  接近傍晚时分,苏母终于报了个不算平安的平安,苏父情况稍微稳定下来,送去病房观察。可是良辰却不能安心,因为趁着这段时间她上网查过,脑溢血后三天之内,正是最危险的时期。
  可是语气上不能不强作镇定,安慰道:“我买到票就回去。妈,你也别太担心,应该不会有事的。”
  不知苏母是否也抱着和女儿同样的想法,声音轻而微哑:“是呀,你爸一向福大,以前那么困难都能翻身东山再起,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
  良辰微微心酸。忽然想到那个时候,父亲拍着她的肩说:“……相信老爸,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你送出国留学……”
  他一向了解她的心愿,所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助她完成。
  而如今,她却被困在这个当初自己执意留下来的C城,回不去,只能千里相隔。
  良辰很少后悔,这一刻,她却真的开始懊悔。如果那时候没有违背父亲的安排,没有坚持背井离乡,那么现在,又怎至于面临这样的困境。
  当铃声再度响起时,良辰从浅眠中惊醒。
  凌晨一两点突如其来的电话让人心惊肉跳,她坐起来,抓起手机紧张地问:“妈?情况怎么样?”
  那边短暂地一顿,一道淡而低的声线远远传过来:“良辰。”一向略微清冽的声音此时竟也掺杂了些许低哑。
  良辰坐在床上,屈着膝,愣了两秒之后,心头才陡然一松。可是,紧绷的弦松懈之后,喉咙却意外地微微一哽。
  他出现了。
  在消失这么多天后,竟然如同早已预料到一般,在她最为窘迫焦急的时刻,重新让她触到他的踪迹。
  窗外透着微光,地板乌沉沉的。她无意识地盯着墙角,深深吸气:“……你在哪儿?”声音出了口,才发现不论怎么样去控制,都不可避免地带着脆弱不稳的气息,仿佛一碰便会碎成细微的哽咽。
  凌亦风显然也察觉到了,微微一停后,并没回答她,反倒问:“出了什么事?”
  一天下来,良辰虽早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但心底的焦急却半分也不曾减少。如今听他问起,忽然间如同抓到救命的浮木,语气也不免急促起来:“我爸在住院,我要赶回家去可是没票了,怎么办?我想了很多办法,可是都不行。你……能不能帮我?”
  明知道在这种时刻突然之间提出来,对任何人来说都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可是似乎在这世上就总有那么一个人,当自己最为难狼狈的时候,仿佛他是唯一可依靠的力量。如果连他都束手无策,那么,或许就真的无望了。
  况且,在这种时候,面对凌亦风,良辰也根本不想再故作坚强和镇定。
  “……可不可以,帮我想想办法让我尽快回家?”她又确认了一遍,突然听见电话那边似乎还有别的声音,不禁停下来,又问:“你在忙?”
  “没有。”凌亦风想了想,“你先别急,好好睡一觉,明天在家等我消息。”末了,又补充道:“手机别关机。”
  “……嗯。”良辰将下巴抵在膝间,终于缓了口气:“谢谢。”之前焦躁不安的心情,倒是真的奇迹般一点一点平静下来。然而却忘了问他,这样晚打电话来,原本是为着什么事?
  
  几个小时后,天色微微发亮之时,凌亦风的秘书取走良辰的身份证号,又过了半个小时,他开着车来载她驶向国际机场。
  超大型电子显示屏上跳动着红色的中英双显字幕,前往上海的航班,将在一小时后起飞。
  “……在九号柜台直接取票就可以了。”谦谦有礼的年轻男士将后备箱里的简便行李递给良辰。
  “麻烦你了。”站在机场大厅光滑的地板上,良辰心底踏实了不少。
  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眼前的男人。之前其他人眼中的棘手事,到了他这边竟然迅速解决。如此之高的办事效率,也难怪凌亦风曾交待,若有困难可直接找秘书帮忙。
  “不客气。”男子微微一笑,“总裁出差,我代办的也是都份内事。”将良辰送到门口,又叮嘱:“苏小姐,总裁有交待,这两天请您保持手机开机状态。”
  良辰点头,“我知道。”
  就快过年,凌亦风居然还没回来。见他忙成这样,她反倒不好再去打扰,于是对秘书说:“请替我跟他说,我先回上海,有事电话联络。”
  上飞机之前,良辰问母亲,得知父亲的情况暂时还维持着昨天的状态。
  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知是喜是忧,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再过不久,她便可以赶到医院。
  飞机从在跑道上加速滑行,直到冲上云层进入平稳飞行阶段,一共耗时十六分钟。这天的天气并不是很好,拉开遮光板,满目晦暗而大片的云朵,飞机穿行其间,高速的气流夹杂着淡淡的雾气从窗边擦过,清晰可见。
  机身有些颠簸,可是良辰并不在意。
  终于,能够回去见到家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靠在椅背上,她微微疲倦地闭上眼睛,之前近二十个小时不停歇地运转着的大脑,此刻在这方封闭的小空间内,因为家乡已遥遥在望而有了短暂的空白和放松。
  从C城到上海,用了一小时四十分。
  出关的时候,早已重新打开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良辰看了眼屏幕上跳动的亲昵称呼。由于已经真实踏在这片土地上,与家近在咫尺,心里的紧张便忽然少了许多,接通,她的声音中甚至不自觉地带着此许轻松,“妈,我下飞机了,很快就能……”
  她身形一顿,后面一位同机的旅客行色匆匆,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从旁边擦过,不经意间撞了她一下。
  “啊,对不起!”匆忙的北方中年男士抱歉地停下来,看了看。
  良辰却似脚步不稳地向旁边一侧身,微微踉跄,整个人顺势靠在了通道右侧明亮的落地玻璃边。
  “……小姐,您没事吧?”得不到回答,旁边的声音渐渐开始焦急,“刚才走得太急,撞着您哪儿了?……”
  良辰恍若未闻。撑着坚实的玻璃墙,脚下却一阵发软,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她的手因为不自觉的颤抖而使手机稍稍远离了耳边,可是母亲低低的呜咽声却萦绕着挥之不去。
  母亲在哭。这种压抑而绝望的哭声,曾在外祖父母的葬礼上出现过,良辰听在耳里,寒意顿生,冷得彻骨。
  母亲的声音细微悲切:“……良辰,你爸十分钟前,去了。……”
  十分钟之前,那架白色的庞然大物正在虹桥机场宽阔平整的跑道上渐行渐缓。
  她还关着机,什么都接收不到。
  想不到,仅仅十来分钟,便是天人永隔。
  一瞬间,耳边传来的哭声突然显得那么遥远。
  良辰木然转过脸,看着玻璃倒影中的世界,一片深灰。

  30
  明明是那样深切的悲痛,可是落到心里,却仿佛砸出一个空白的洞,里面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装不了。
  从见了父亲的遗体,直到办理身后事宜,其间有不少亲戚朋友赶来安慰、悲悼或帮忙,良辰有条不紊地应对着每一件事每一个人,言行举止中规中距,无半分失态之处,看着其他人对着遗像流泪,她却只是神色漠然。
  不是不痛,不是不想哭,只不过,突然之间,连心都木然了,死灰般沉寂。
  陵墓早已订好,良辰从来不知道,原来竟是父亲生前与母亲同去挑选的位置——两人合葬——而且,已是两年前的事。直到此次商讨丧葬一事时,苏母才提起。
  良辰微微讶异:“……你们在结婚纪念日当天去选墓地?”
  “对。”苏母温婉的脸上浮现着近日操虑带来的疲态,她微微动了动唇角,“结婚三十周年纪念,这就是你爸送我的礼物。”
  良辰皱眉,不确定是否从刚才那道笑容里看见了嘲讽的意味。
  苏母却手掌合握,自顾离开,声音低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一座坟墓,真是再恰当不过的礼物了……”
  声音细小,却掩饰不住那一丝悲哀,良辰望着母亲纤薄的背影,心中微微疼痛。
  这几天之间,只发过一条短信给凌亦风,说了情况,许久都没得到回复,于是良辰便不再与他联系,开始埋头忙于火化的事。她是不敢打电话,不敢听到他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其实心底万分迫切地想要为自己找个依靠,可以痛痛快快地将情绪发泄出来,可以不管不顾,放任自己花大把的时间沉浸哀痛之中,随意哭泣流泪。
  可是,如果她都需要依靠旁人了,那么母亲该怎么办呢?母亲又能靠谁?
  此时此刻,由不得她不坚强。
  这也正是独生子女的悲哀——欢乐永远与痛苦等份。二十几年独享宠爱,到头来,便也只能以一身之力承担所有的苦处,连个分担的人都没有。
  遗体火化的时候,她紧紧揽着母亲的肩,身后是关系较亲近的几位叔伯姑母和他们的子女。铁床推进去,火苗吞噬一切,迅速得近乎残忍。
  哭声一片。良辰本能地伸了伸手,中间却隔着好几米的距离,以及冰冷的铁栏杆,曾经活生生的人,在顷刻间就要化为灰烬。
  她跪在冷硬的石砖地上,终于落下泪来。
  短短几日,如同过了数年。
  待亲戚朋友逐渐散去,良辰回到家,环顾依旧如故的摆设,突如其来地,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一个家,只因为要少了最为重要的那个人,一切便都似乎改变了。
  当苏母在厨房煮面条的时候,凌亦风的电话终于来了。
  向来清冽的声音此时却低低地传来,他问:“你在哪?”
  良辰抬头看到一眼墙上父亲微含笑容的遗像,有一丝茫然:“家里。……你呢?”
  这段日子,自从校门外一别,他不露面也不留行踪,究竟去了哪儿?
  他让她时时开着手机,可是那条短信发出去,十几个小时也没得到回音,良辰在听见他声音的这一刻,终于觉得心酸。
  她紧了紧手指,低声问:“你……在哪里?”
  电话里传来些微喧闹,凌亦风静了一静,才缓缓道:“虹桥机场。”
  隆冬的傍晚,天地被沉重的暮色笼罩。
  良辰站在寒冷的薄风中,呵出的气串成白雾,模糊了视线。因此,当计程车终于从远处驶来,最终在她前方不远处停下,当那个车里黑衣黑裤的人跨了出来,站在她面前时,她不禁努力地眨了眨眼。
  可是,雾气却似乎更加重了些,眼前也愈加模糊不清。
  她定定地看着那道挺拔而熟悉至极的身影,冻得泛白的嘴唇微启,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怎么能想到,他竟然在机场给她打电话?!并且,短短四十分钟后,便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凌亦风看着几米开外的女人,在寒意凛然的空气里,她的身体愈发显得单薄,除了双眼微微红肿,脸颊和嘴唇,甚至连露在外面的半截手掌和纤细的手指,全都透着脆弱的苍白。
  他将行李箱丢在原地,慢慢走过去,良辰还是一动未动地站着,他抬手,挑起一缕被风吹起贴在她脸上的发丝,姿态沉静缓慢,却也前所未有的温柔。
  良辰喃喃:“……你是路过,还是专程……”
  话未完,已被凌亦风伸手揽入怀中。
  “良辰,对不起。”低低的声音拂过耳际,“我来迟了。”
  只一句话,便如一道电流,迅速地穿过四肢百骸。
  早已说过要坚强,也原以为自己的身与心的确足够坚韧,能够抵挡突如其来的一切风雨。可是,贴近这具温暖坚实的胸膛,良辰只觉得全身的力气正被渐渐抽走——这是一方依靠,连日来,在她心底无数次不可抑止地渴望着的依靠,此时终于完完全全地来了,在这沉沉暮霭中,气息温暖,熟稔得几乎就要令人沉溺。
  良辰微怔地抬头,落入眼中的那张英俊的脸上有仆仆风尘,额前乌黑的头发有一缕不听话地稍稍翘起,身上黑色的大衣也起了皱褶,这些早已有悖于凌亦风往日的整齐与优雅。
  就是这样的他,在渐深渐浓的暮色中,不轻不重地拥着她,声音微微黯哑,低低地说,良辰,……我来迟了。
  这一刻,坚持了这么多日的紧绷着的神经,在顷刻里轰然崩塌断裂。良辰只觉得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也再不需要刻意辛苦地穿着厚重无敌的战衣,行走于波澜横生的世界,勉力去保护自己、甚至保护他人。
  她不够格,也没有足够这样的能力,父亲的离去,早已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想要再继续迈步,都仿佛觉得吃力万分。
  而眼前,她扶着他手臂的这个人,才是可以真正给予她更多勇气和力量的人。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浪费了无数个日夜,这一刻,她抓着他,便真的再也不想松开,也不能再松开。
  她慢慢抬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语音近乎低喃,她叫他的名字,“亦风……”郑重之中隐含着一丝脆弱的音调,却又字字清楚:“请你,不要再离开。”
  修长的身躯不着痕迹地微微一震,她却恍若未觉。
  向苏母介绍的时候,良辰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妈,这是凌亦风。”
  事实上,这个名字在苏家曾经一度并不算陌生,当日良辰在大学的恋爱从未对家里有所隐瞒,因此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男生的存在,只不过没有正式见面罢了。今天一见,虽说已是时过境迁,苏母仍旧免不了仔细地多打量了凌亦风两眼,可嘴上却不多问,全当只是女儿的普通朋友,热情地招呼晚餐。
  吃过饭后,良辰拿出新被褥去客房铺,凌亦风坐在单人沙发里,安静地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
  从下飞机接到良辰短信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担心,这样大的事,反映到他那儿,却只是一条语气平静的短信。然而事实上,她的表现越是平静,他便越难安心,已经太了解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一直以来,太多的事,她都习惯自己压下,眼泪和痛苦,从来不肯轻易显露于人前,可又偏偏并非真的无坚不摧。
  在他的眼里,这样的良辰,反而比其他任何人都需要被保护。从小尊敬依赖着的父亲骤然离世,带给她的打击究竟有多大?这一点,连他都无法去想像。
  凌亦风一手支着眉际,看着良辰的背影,若有所思,气息不由得沉重了些。
  良辰仿佛听见微小的动静,回过头来看他。此时灯光下,静下心来仔细一瞧,这才发觉他比上次见面时竟然消瘦了许多,眼底也有淡淡的阴影,眉间倦意已盛。不禁问道:“累了?”
  凌亦风微微直起身子,却摇头:“没有。”可是疲态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良辰一撇嘴:“跟我还需要装?坐了多久飞机来的?”
  不问他之前都在哪儿,只问坐了多久飞机。凌亦风想了想,说:“十三个小时。”见良辰渐渐瞪圆眼睛,他不禁淡淡一笑,又微微抱歉地道:“再从北京转机过来,又花了两三个小时,所以来得晚了。”其实还要感谢一路过来都有好天气,不至于延误更长时间。
  良辰看着他下巴上淡青色的胡茬,皱着眉:“原来,你在国外?”
  “嗯,纽约。”
  千里迢迢赶着回来吗?思及此处,良辰心头一动。
  垂下眼睫,回身将床角整了整,铺平了软和的被子,她突然想到,“那么,那天呢?那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原本是为了什么事?当时,你在做什么?”
  凌亦风眉峰微动,显然没想到她还记得问这事,半晌不语。末了,见良辰眼中的疑惑未曾有半分减退,这才垂眸想了想,缓缓勾起唇角,淡淡地道:“当时……我在赌博。”
  他的语气半真半假,一双幽黑的眼睛看着良辰,突然柔和万分,映着灯光,仿佛万点光芒在其中闪耀。
  良辰难得地一扫连日来心中的阴霾,歪着头拿眼睨他,微微一笑:“我以为你是去出差,怎么,竟然也好此道?赢了很多是么,所以打电话报喜?”
  凌亦风却不再答她,而是静静地,任由目光在那张清秀的脸上流连。只是那一闪而过的微笑,便将整张脸庞瞬间点亮了,与她眉间仍旧隐藏着的一丝悲伤一衬,更显得明媚异常。
  这,才是最适合她的表情。
  “……怎么了?”被他长久地盯着,良辰不自觉地垂了垂眸。
  凌亦风终于站起来,走了两步,来到她面前,声音清冽微沉,“没赢也没输。”他伸手,修长的手臂绕过良辰的肩膀,清俊的脸俯下去,贴在她的颈边。
  “良辰,我只是……想念你。”
  不多时,门板上轻微的响动打断了这片刻的温情,良辰听见母亲的声音,应了声,凌亦风也随即放开她。
  “早点休息。”离开前,良辰叮嘱。
  她往外走,虽然离开了温暖的怀抱,可是心口的暖意却仍在渐渐扩大。
  苏母和律师在客厅等她,宣读遗嘱。
  苏父户头里的钱,60%给了良辰,而余下的部份以及现有房产和正在经营的公司,则全数留给妻子。
  律师读完后,良辰看向母亲,发觉后者表情平静,竟像早已知晓其中内容一样。先是墓地,再是遗嘱,这些全部都是之前她所不知道的,生气自然谈不上,她只是突然发现,原来爸爸妈妈之间还是有许多东西,是她过去从未触及、恐怕也未能触及的。
  待律师走后,苏母起身倒了杯水,握在手里,对女儿说:“等过了年三十,你就早些回去吧。”
  良辰微讶:“可是,我还正在考虑,是不是要辞了工作回来帮你呢。”况且,就算撇开管理公司这一层不谈,如今父亲就这么突然离去,良辰也不希望留下母亲单独在家里过日子。
  苏母却摇头,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轻轻一笑:“这些年,我里里外外帮着你爸打点公司事务,如今也总算能用得上,好歹也能应付自如。而且,你不是一向不愿困在家里吗,当年那样执意要去C城,既然那时候我都没拦你,现在就更加不会拉你回来。”见良辰张嘴欲反驳,她摆摆手,话语温和:“趁年轻,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吧!再过几年回来,也不迟啊。”
  “可是……”
  “别可是了。”看着女儿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担忧,苏母将目光调转向黑沉沉的窗外,想了良久,才云淡风轻地道:“知道为什么你爸要留这么多东西给我吗?”
  良辰一皱眉,直觉她话里有话,因此静静地不答她。
  果然,苏母挑了挑唇角,仿似无限嘲讽:“这不过是补偿罢了。”语气一转,悲凉渐生,“……和他过了几十年没有爱情的生活,他这样做,只是想要补偿我。”
  良辰呆住,如同听到天方夜谭。
  苏母转过头来看她,眸光柔和平静,“那些平日里的和睦恩爱,不过是给外人看的。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从我们结婚那天起,直到他去世那天为止,我们,从来没有爱过。”
  苏家母女俩向来相处得如朋友一般直诚随意,良辰也早就知道父母当年的结合是家人之命媒妁之言,因此此时见母亲说得郑重,心里便明白大致不会有假。可是,仍旧不敢相信,难道这二十多年眼中所见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全部都不是真的?!
  分分秒秒的相伴,却无爱情。
  倘若真如苏母所说,良辰几乎不愿去想像,父母的日子,过得有多么苍白无力。
  有一阵,苏母像是突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幽远,好半晌,声音才又低缓地响起:“我和你爸在一起三十多年,是亲人是朋友,互相关心互相依靠,可偏偏就是没能成为爱人,日久生情那一套,在我们两个的身上,十分一致的,全都不管用。……你也不用觉得惊奇,早在当年婚后不久,我们就坦诚过,知道彼此并非对方心中的那个人,不过是因为身处在那个年代,大家都无力去抗争。”
  “……所以,你们就这样过了几十年?”良辰语调微涩。听着母亲的话,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突然崩塌了,曾经一直坚信并引以为豪的父母间合谐融洽的爱情,到头来揭开的真相竟是如此令人无奈。
  “对。”苏母的脸上缓缓浮现出温和的笑意,没有丝毫的不甘愿或者悔恨,她的声音轻而低,只带着一点点不着痕迹的遗憾,“你爸即使不爱我,可也仍旧待我好,这么多年都没让我吃什么苦。可是,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终究没能和自己爱着的人相守在一起。……良辰,那是一种别的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幸福,我没办法拥有,所以,更加希望你能够得到。”
  良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紧闭着的客厅门扉。
  这一刻,似乎兜兜转转了这么些年,属于她的幸福,也终于能够重新回到她身边。

  31
  遭逢如此变故,早已无所谓什么新年不新年了,可是,凌亦风却决定留下来和苏家母女共渡除夕。良辰虽然稍感意外,可也没多说什么。
  陪伴,有时正是抚平伤口消除寂寥的灵药。这一点,她明白,而他亦是懂得的。
  也正是因为凌亦风的这个决定,导致苏母新年伊始便催促女儿尽快返回C城。
  良辰与凌家父母的关系如何,她并不知晓,只是出于礼节,单纯地认为良辰应该及时回去向两位老人拜个年。
  良辰却不肯,父亲过世没多久,这个时候怎能留下母亲孤零零地看别人家和乐融融热热闹闹地欢渡春节?
  连日下来,凌亦风倒是半点不耐烦都没有,甚至有点安之若素的意味。苏母却皱眉轻斥她:“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人家特意留下来待在我们家这么多天,还不全是为了陪你?现在不早些回去,到时他父母就该不高兴了。”
  良辰有点委屈,可有些事又不想明说,以免徒增母亲烦恼,于是闷闷地:“我让他先走。等初七,我再自己走。”
  “这怎么可能?”苏母将目光调向屋外阳台上正讲着电话的年轻的身影,笑了笑,“他对你上心得很,这个时候断然不会只凭你一句话就先行离开,”说着,拍良辰的手,表情平和安宁,“你爸这一走,不习惯是难免的,也绝对不会因为你多待上那么几天就有所改变。你回去,好好过日子,记住我那天和你说的话,这就足够了。你爸不在了,我们大家都学着去慢慢适应,只要今后你能幸福,我最大的心愿也就了了。……”
  良辰张口欲言,却被母亲的眼神堵回去。侧过头,远远看着凌亦风的侧影,隔着磨砂玻璃门,脸孔模糊不清,只看见冷冽的空气里衣袂轻轻翻飞。
  这几日,他们之间其实并无太多言语,可是精神上强有力的支撑却在他甫一来到的时刻,便立在了她的身后。
  或许,正是由于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重要性,所以才会选择陪在她身边。
  在真正的爱情当中,给予对方的关心与支持,应该都是无私且对等的。虽说与凌家二老的关系冰冷而疏远,甚至自己根本不被他们接受,可是,她却无法自私地剥夺他们新年与唯一的儿子共同渡过的权利。更何况,凌亦风也未尝不希望与他们在一起吧。
  第二天的鞭炮声中,“……妈,您保重!”,良辰抱住母亲,紧了紧手臂,颇为不舍地坐入计程车内。
  大年初三,登上从上海回C城的飞机。
  庞大的机体向上爬升,超重得厉害,良辰紧紧靠向椅背闭上眼睛。
  脚下,那片渐离渐远的土地上,有她从小成长到大的真正的家。此后的每一天,太阳依旧朝升暮落,城市里的人们照样忙碌或休闲地过活,那些东西都不会改变。可是,有的人有的事,一旦离去,便永远不会再回来。
  飞机以800KM/H的速度朝着C城飞去,良辰一直不肯睁开眼,只觉得脑中晕沉沉的。可是,这份晕眩混乱再强烈也遮盖不了突如其来迅速涌上的悲伤,7000米的高度仿佛瞬间隔断了父亲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丝气息。
  机舱里空气流通,她却觉得快要不能呼吸,伸手调低了椅背,身旁却贴近熟悉的温度,下一刻,肩膀便被轻轻揽住。她顺从地靠过去,那一方胸膛,是那样的坚实而温暖,以沉默的姿态抚平她杂乱无章的思绪。
  她靠着他,连日来第一次,毫无顾忌地,任由怀念和伤痛将自己包围湮没。
  妆容精致得体的空姐经过,微微有些诧异,片刻后回来,递上一张洁白的纸巾。
  凌亦风抬头略笑了笑,用口形比了句“谢谢”,却轻轻摇头。垂下眸,眼中幽深的色彩愈发浓烈,掺进丝丝点点怜惜之意,凝神看着那双闭着的漂亮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沾染上眼角明显的湿意。
  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时而有些震动,凌亦风收紧手臂,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牢些,一向平静似水的神情中混杂着些微波澜。
  春节中的C城被笼罩在更深的寒意中。虽说全国都在禁鞭禁烟花,可是小区的空气里仍旧有明显的烟火气味,浓烈地宣告着喜庆的氛围。
  凌亦风将良辰送到楼下后,便乘车离开了。良辰回到家,只见满屋厚厚的烟灰,还有扑面而来的淡淡的呛人气味,明明走之前已经紧闭门窗,可此时看来,一番彻底的扫除还是免不了的。虽然如此,良辰却不想管它,更确切地说,是没有了力气。随便整了整,便倒在床上,心里空空的,脑子里还是混乱不堪,旧时回忆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浮出水面,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父亲的音容笑貌。
  可是,这样子恐怕不行啊。她晃了晃头,想到母亲的话,要学会适应,要幸福……
  倘若,能够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那么他临终前又会对她有怎样的期许呢?
  明明知晓,这样浓烈而又显而易见的悲伤的情绪不可能在往后的生命里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终有一天,会随着习惯慢慢减退,直至某天与人不经意提起时,心底也只是隐隐疼痛,表面上却已能若无其事。总有一天,会这样的,可是,此时此刻只要这么一想,便会觉得自己残忍无比,甚至已经开始感到对不起过去父亲对自己的一点一滴的好。
  这是一种奇异的、强烈的负罪感。
  这些情感和留恋,怎么能忘?怎么能轻言抛开?时间,当真是治愈任何伤口的良药么?
  过了很久,良辰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报了平安,又絮絮叨叨聊了一会儿,仿佛只是一夜间,本就亲厚的感情变得更加牢不可破。
  讲完电话,良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机,不一刻,铃声响起来。
  凌亦风在电话里说:“我在你家楼下。”
  他最近似乎总是在走这种突袭路线。良辰边听边跑到窗台上往下看,可惜太黑太暗又有雾气,从五楼望下去,只能见到隐约的人影。良辰这才想起他并不知道自己住几楼,于是报了楼层,开着门等他。
  不多时,凌亦风从电梯里出来,已换了身玄灰色的大衣,更衬得面孔清俊,目光灼灼。
  良辰扶着门框,突然讷讷地:“这么晚?”
  凌亦风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不答反问:“还没打算睡觉?”
  良辰略略垂眸,退后将他让进屋,返身去倒了杯温水,又走回来,语气缓而微沉,不大有精神的样子,“大概飞机上睡得多了,现在反而不困。”
  墙上挂钟的时针堪堪指过十一点。凌亦风静静地看她,突然就想起早前那两排微颤的眼睫,如同狂风中蝴蝶脆弱的翅膀。
  良辰将杯子往茶几上一放,“呆站着干什么?坐吧。”顺手一指,这才发现不妥。沙发上有她回家时从阳台上收下的衣服,还有她从行李袋中倾倒出来的物品,与三五个抱枕混在一起,凌乱不堪。
  她笑笑,俯身去收拾。可是刚刚弯下腰,便被人从后面抱住。
  微微一怔,她缓缓地直起身子。也就在这样短暂的过程里,却清晰地感觉到环在腰间的那双有力的手臂,松松紧紧,反复了好几次。
  她不明所以,心头却突突地跳,微低着声音问:“怎么了?”
  身后的人不说话,只有温暖的气息从颈端似有若无地拂过。
  此时,头底橘色的灯光忽闪了一下,突然灭了,四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良辰一惊,转过身,终于与凌亦风面对面。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腰后,她说:“……跳闸了。”
  凌亦风却恍若未闻,只轻轻叹了口气,眸光瞬间闪烁变幻万千,脸上挣扎的痕迹被这恰好到处的黑暗完全遮掩。
  在这漆黑的夜里,他抱着她,呼吸由轻浅渐至沉重,修长的手臂松开然后又慢慢收紧,纵然挣扎再三,也终究难抵深切的情不自禁。
  怀里的人近在眼前……比这些年里任何时候,似乎都要更加贴近。
  这是他最爱的人,也是唯一爱过的人,因此,即使前面是一条错的路,这一刻,他也想要和她一起走下去。
  前路的光明或黑暗,仿似早已不重要,爱怜也好,保护也罢,他心里清楚,全都不过是替他的自私找来的借口。
  他不过是,舍不得放手。
  只是携着手走,什么都不去顾虑,拥着这份温暖就好,即使,只是片刻。
  他们在黑暗中相拥,良久之后,凌亦风终于缓缓开口:“良辰,”仿佛之前的犹豫与挣扎全都不曾存在过,声音如此坚定沉稳,他说:“我们,在一起吧。重新在一起!”
  怀里的人似乎在他郑重其事的宣告中微微怔住,他垂下头,眼底柔情万千:“我爱你,一直都是。”

  32
  凌晨时分,良辰醒过来,发现身侧空空如也,只留下微暖的余温。
  其实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的睡眠质量就一直不是很好,到了最近更是每况愈下,常常三更半夜突然醒来,异常清醒,然后便久久无法再度入睡。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此时浴室里传来轻微动静,凌亦风已经穿戴整齐从里面走出来,见她醒了,温和地笑笑:“我上午还有事要办,你再多睡一会儿。”说着走过来,一个轻吻落在她的眉间。
  良辰抬眼看着神清气爽的他,突然有个疑惑升上心头,可是考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只“嗯”了声,轻轻闭上眼睛。
  凌亦风走的时候动作极轻,关门几乎悄无声息。直到他彻底离开,良辰才拥着被子坐起来,伸出光裸的手臂去捞散落在地的衣物,然后迅速套上跑去阳台。天刚蒙蒙亮,晨雾颇重,可还是来得及看到那个颀长的玄灰色身影拦下计程车,消失在尾灯的光亮和浓白的雾气中。
  其实就在刚才,他吻她的那一刻,她突然有个问题想要问他。
  昨天晚上,更确切地说,或许是今天凌晨,当激情达到巅峰,他终于顺利进入她的瞬间,他趴在她的颈边,低低地说了声:“良辰,对不起……”声音模糊。
  当时的语气和音调,多半是处于半迷糊意识下的。那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们刚刚彼此下了决心,刚刚决定重新走到一起,如此情况之下,她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他说任何一句话多过于这一句对不起。
  她想问他,为了什么而道歉。可是,终究还是忍下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曾说过那句话,又或许,他以为当时的她正处于激情和欲望之中,辗转迷乱,所以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露在外面的手指很快沾染上湿意浓重的冰冷,她将手握在一起,转身进屋,这时才突然想起,他最近似乎很少自己开车出门。
  接下来的几天,良辰已养成日日与母亲通话的习惯,确实是失去之后才愈发懂得珍惜。而凌亦风也时常往她这边跑,只要闲下来便会陪着她,偶尔晚上也会留宿,因此属于他的东西开始零零落落地出现在良辰家中的各个位置。
  多年的分离并无损于这对曾经的情侣之间的默契,相反,一旦重新在一起了,便显得异常的融洽,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是想要弥补过去逝去的时光,有时候明明没什么事,两个人也只是静静地坐着,要么读书看报,要么开着电视却关闭声响,屏幕上如同播放哑剧,屏幕外的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终于,在春假结束之前,良辰决定趁空闲去见凌亦风的父母。
  她在浴室里拿定主意,便穿好衣服走出来,手上还拿着干毛巾,边擦头发边问:“你觉得,我要不要去看看你爸妈?”
  凌亦风穿着睡衣半靠在床头,目光投向漆黑的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没答她。
  良辰走过去,伸手往他眼前一晃,好笑道:“回魂啦。”其实心里又不免也有隐忧,因为最近偶尔也会见到他这样,似乎总有什么心事,瞒着她,不愿说。
  话音刚落,手腕便被凌亦风一把握住,黑如矅石的眼睛看着她,深得让人沉溺。他轻轻一带,将她拉到怀里,把玩了一会儿湿漉漉的发丝,又将脸凑到她的颈边,深深吸气,不大正经地道:“好香。”
  良辰微窘,拍开那只已经滑入衣摆下的手,轻斥:“说正经的!”
  “我很正经。”凌亦风翻了个身,轻而易举地将她压在身下,在漫不经心地语调中,手指早已灵巧地挑开了她的衣扣。
  他的手掌温热,触在她暴露在外微凉的皮肤上,引来身体不由自主的一阵颤栗。她微喘着躺在柔软的床上,看着那张清俊的脸上渐渐沾染上情欲的色彩,双手不禁攀住他的肩,指甲微微陷进去,在他的挑逗下,也慢慢失去思考的能力,可是全身的感官却仿佛被调动到最高点。
  那双一向平静的眼里,此刻却翻滚着狂热和激情,喘息也逐渐粗重起来。他看着她,双手几乎抚遍每一寸肌肤,前戏充足,温柔而极尽耐心,可是,他的力量,他的强势,还有滚烫的肌肤和与生俱来的征服欲,在冲进她体内的那一刻,迅速攀上最高峰。
  她咬着下唇,情不自禁地低低呻吟了一声,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背,恍惚听见他用极低的声音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
  高潮过后,她躺在他的身下,体力有些透支,微微皱着眉,两人的汗水混在一起,从额际缓缓滑落。凌亦风伏在她身上,吻了吻她,然后才退出来,翻身侧躺着,问:“怎么了?”
  她不知道自己将忧虑摆在了脸上,睁开眼睛,里面还有明显未退的情欲,她看他,却不说话,突然主动去吻他光滑的胸膛。
  “你不累?”凌亦风突然坏笑,紧紧揽住她的腰。
  她大窘,将脸埋下去,不说话。
  所幸他也只是说笑,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这么抱着过了一会儿,才拍拍她,“再去洗个澡。”
  “你先。”她翻身,背对着他。
  凌亦风以为她累了,于是不再多说,起身下床。
  浴室的门轻轻关上,良辰单手抚上自己的肩头,那里,刚才被捏着隐隐生疼。
  这并不是这几天以来他们第一次做爱,但却是最激烈的一次。凌亦风抱着她的肩背冲刺的时候,力气大得惊人,仿佛生怕一松手,最为珍爱的东西,便会消失不见。
  却又像是,害怕有那么一天,他终将会失去她。
  睡觉前,凌亦风说:“去不去见他们,都随你。只是,我不想你受委屈。”
  良辰只顿了一下,便笑了:“那么请问,你会让我受委屈吗?”
  下一刻,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手上被人重重一握,“不会。”
  当然不会,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满意地扩大微笑,闭上眼睛睡去的时候,她格外地安心。
  良辰亲自挑选准备了一些礼物打算带去见老人,可是,最终还是未能成行。
  临出发前,她与凌亦风坐在餐厅里吃午饭,中途有电话打来,凌亦风接起之后,叫了声:“妈。”
  良辰迅速抬头,与他的视线对上。只听凌亦风简单说了两句,便对凌母道:“等等……”然后把手机递过来,点点头。
  良辰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要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可是一想本来就是打算去拜访的,现在事先通个话,也未尝不好。
  于是,稳稳地接过手机,略微垂眸,轻声道:“伯母,新年好。我是苏良辰。”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根本没想到会是她。
  手机紧贴在耳边,里面传来长时间的静默让良辰不由得苦笑一下。换作以前,她可以不在乎,甚至可以完全无视某个人对自己的疏冷淡漠。即使是几年前,当自己还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时,面对凌母的咄咄逼人,她也能够不卑不亢地顶回去,只因为那时是真的年轻,并不知道往后的路将通向何方,也不清楚终将与自己携手走过后半生的那个人会是谁。那时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充满了不确定和各种选择,所以,她满不在乎,甚至一觉睡到天明之后,长辈施予的压力早就被抛到九宵云外。在良辰看来,爱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与她好,那便是真的好;倘若有一天真要分开,也绝对不应该是旁人插手干预的结果。
  现在,她也仍旧这么认为。可是,随着这些年的过去,年岁增长的同时思想也不免逐渐成熟,自己不可能再天真地以为男女主角可以完全排除任何第三人而将两人单独围在那座美好的感情花园里。这世间,没有不食烟火的神仙眷侣。想要将其他人际关系摈弃在爱情之外,永远是那么的不现实。
  如今,即使不为别人,单只为了凌亦风,有些时候她也不得不委曲求全。
  灯光打在深紫色的桌面上,光晕一圈一圈的,淡黄柔和的明亮,煞是好看。过了一会儿,才听凌母淡淡地说:“嗯,新年好。……你们,在一起?”
  有时,冷淡比怒气更能刺痛人心,良辰却不在乎地笑了笑:“是的。”后半句按下没说,或许她还没很好地学会如何放低姿态,所以,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一时还是做不到。
  事实上,凌母也没给她机会,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便说:“让他听电话。”
  递回手机时,良辰看见凌亦风的神情,淡漠中带了一丝冷峻。她摇摇头,不免露出个无奈的笑容,凌亦风倾身握了握她置于桌上的手,拿着手机走出去。
  其后电话交谈的内容并不重要,良辰只需要看看他再回到位置时阴郁的脸色,便已经可以猜出八九分。
  她了然一笑:“是不是连下午的拜年都可以省了?”
  凌亦风不说话,望着窗外兀自沉默。
  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在用无比的耐心和温柔安慰支持她,如今角色倒转,良辰过去晃晃那只指节修长的手,“你的表情真可怕。”
  语调中带着些许娇柔,凌亦风终于转头看她,却是若有所思。
  良辰索性起身,挨在他旁边坐下,嘻嘻笑:“我都不在意了,你也不用太烦恼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况且我的EQ不算太低,相信总有一天能处理好的。”她说得信心百倍,也只有心底知道其实是底气不足的,可是,心里更加清楚的是,凌亦风夹在中间,处境比她更艰难数倍。
  凌亦风何尝看不透她心中所想,脸色逐渐缓和,执起她的手,良久,语出突然:“……不该让你这样辛苦。”
  良辰不及细想便顺着心意说:“不会,我反而觉得快乐。”
  是真的快乐。
  携手走出餐厅的时候,良辰想,虽然时过境迁心智渐渐成熟甚至世故,也不再一如既往的无所顾忌并无所畏惧,可是,至少还有一点是没有变的。
  她,选择自己爱着的人。与这个人在一起,便可看轻了那些个千难万难,纵使披荆斩棘也不怕,只因为可以看见终点的美景。

  33
  二零零七年的春节,就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矛盾状态中结束了。对于绝大多数的旁人来说,这十来天无疑是喜悦而热闹的,可是良辰这边,既有悲痛和失去,也有重得的幸福,生活在此时显出格外强烈的戏剧效果,只在短短几天间之内,悲欢离合尽数上演。
  上班之后,相对于同事的珠圆玉润红光满面,良辰着实清减了不少。有人好奇随口问起来,她也只是笑笑,并不多做解释,在这里,喜悦尚能分享,难过又有何必要诉说?
  大概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充分调整,部门经理显得比去年更加干劲十足,连带要求手下员工个个向他看齐,于是,紧张而有节奏的工作不容一点缓冲便重新压上来,比之以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引来唐蜜私底下无数次怨声载道。
  这几天,凌亦风的工作也渐渐忙起来,虽然仍旧和良辰日日保持联络,可见面的时间与休假时相比明显少了下去。知道他有正事要做,良辰平时无事也不去打扰他,有时他晚上不过来睡,他们便在睡前通电话,话题虽然琐碎,却一点也不会觉得无聊。良辰躺在床上,听筒里传来的说话声或者轻笑声,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现。曾几何时,她也像这样,躺在宿舍的单人木板床上,即使不说话,只听对方的呼吸,都满溢着甜蜜。
  现在的她,当然不再像少女时代,会为恋爱中的某些小细节轻易地感动或心跳,可是,听着那微微清冽的声音温和地道着晚安,一颗心便是真的安定下来。只知道,这样的日子很好,并且是真心希望能够一直这么维持下去。
  某日下了班,良辰逛超市时看见家居用品正在做促销,推着车子从旁边走过的她突然停下来,往回退了几步。货价上整齐排列着各个品牌的枕心,因为厂家让利,价格也因此比平时便宜了许多。
  良辰想起前几次凌亦风早晨起床时偶尔会抱怨枕头太低,睡久了脖子疼,可是抱怨归抱怨,此后的晚上仍旧继续在上面睡得好好的,于是两人即使逛街,也总是忘记去换个新枕头。
  导购小姐迎上来,笑容热情,不乏专业态度地为良辰做介绍。挑了个大致能符合要求高度的“范本”,良辰一边让服务员拿只新的真空压缩包装的来,一边翻出手机打电话。
  等了有一会儿,线路才接通,信号似乎不是很好,凌亦风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他说:“……良辰,到家了吗?”
  “在帮你买东西呢。”良辰笑道,又问:“你在哪儿呢?要不要过来一起吃饭?”
  凌亦风想了想,才说:“买了什么?我有点事,忙完再给你电话。”
  “太累的话就不用跑来跑去了。”良辰推着小车边走边说:“给你买了个新枕头,省得说我天天虐待你。”
  那边一愣,然后轻笑起来,声音低低缓缓的,他说:“我虽然心里一直这么想,可嘴上从来没敢说。真不愧是蛔虫小姐!”
  良辰来超市主要就是采购晚上的食物,如今被他这么一说,饭还没吃已经不禁觉得有点恶心。咬咬牙嗔斥了几句,然后收了线,一转头,恰好瞧见玻璃幕墙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脸上犹带着不自觉的笑容。
  在收银台付钱的时候,遇上了一位不算熟的熟人。
  当时良辰拎着东西要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咦?”,明明超市里人声嘈杂,她还是听见了,并且回过头。大概是刚才擦肩而过的某个人,初时良辰没在意,可是在看清他的脸之后,她立时记了起来。
  坐在超市附近的餐厅里,良辰看着眼前明显混有西方血统的脸,突然有点纳闷为何他要请自己吃晚饭。
  当时在超市里,当她认出对方是上次在凌家仅有一面之缘的混血男人时,这个似乎被凌亦风唤作James的人,在几句可有可无的寒暄过后,突兀地问:“你现在和Eric有约吗?”
  良辰反应了半天,才想起那是凌亦风的英文名,于是摇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下一刻,对方便摆出不容拒绝的笑容,绅士而殷勤地邀请:“那么,今晚我请苏小姐吃饭。方便吗?”完了又迅速补充:“我和Eric是死党!”认真而坚定的眼神,就怕良辰不相信。
  他能第一眼认出她,他知道她姓什么,也清楚她目前与凌亦风的关系,甚至他似乎只在乎有没有打扰到她和凌亦风的约会,至于其余的人和事,他一概不管——说他是凌亦风的死党,相信没人会怀疑。
  良辰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耸肩,“去哪吃?”
  于是,她被带来这里,看着James纯熟地点菜,连菜牌都用不上。
  “你是哪几国的混血?”良辰突然问。
  James想都不想就答,看来已经被很多人问过相同的问题:“美、英、中,还有葡萄牙。我像祖母多一点,她是中国美人。”
  良辰忍不住笑起来。他在自夸,却仿佛不自知,态度自然得可爱。
  James突然盯着她,微微眯起眼睛,状似研究。良辰不解,“干嘛?”
  “没事。”掩饰的痕迹十分明显,他收回目光,开始拿起桌上的纸巾仔细擦拭锃亮的银色刀叉。
  良辰早就注意到之前洗手时他也是这样,消毒得十分彻底,不禁又问:“你做什么职业?”
  James 停下来,比了个手势,答案早在良辰预料之中。
  她笑:“超市人那么多,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我总以为在外科医生的眼里,外貌都是模糊的,只有人的身体值得关注。”
  James摸摸下巴,也笑道:“你是问题宝宝,和Eric之前跟我的描述一点也不一样?”
  良辰好奇:“他都说我什么?”
  这时候,服务生过来上菜。一道一道,虽比不上中国菜色香味俱全,但也烹饪得精致非常,尤其是随桌附赠的意大利面,酱料色泽浓郁香气喷鼻,比以往吃过任何一家都要好。而这个James,不知是习惯还是怎么的,一旦开始用餐,便不再说话,神情专心一致,除了偶尔还是会看良辰两眼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埋头苦干,令良辰不禁猜想,连吃饭都认真成这样了,那做手术时的他该是什么模样?
  饭毕,各自回家。临行前良辰说:“虽然不知道你在研究些什么,但还是要谢谢你请我吃这么好的东西。”
  James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复杂,似乎颇为尴尬,又似乎忿忿然,抓了抓卷曲的头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下脸来,不失严肃地说:“你回去问Eric吧。”说完,留下微微不解的良辰,独自离去。
  凌亦风很晚才过来,良辰开门的时候一脸惊诧:“这么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已经睡了?”
  她俯身取拖鞋,“没有。”
  两人进了卧室,凌亦风脱下外套坐进沙发里,不自觉地伸手抵在额角,神情疲倦。
  “去喝酒了?”良辰凑上前闻了闻。可是,没有酒味,甚至气息清爽。
  凌亦风放下手,微微一笑:“很长时间没喝了。今天公事多,刚做完。”伸手拍拍她的腰,“你先睡,别管我,我得去冲个澡。”
  良辰却往他旁边一坐,说:“这么拼命!怎么不多找些人来帮忙?”
  凌亦风转头看她,半真半假地说:“我只想让你帮我,你肯吗?”
  “空降兵?”良辰挑眉,“我可当不来。”
  凌亦风站起身,说:“你们老板不是也要和我合作项目?到时候你可以多学一点。”
  良辰想了半天,在他拿了衣服走进浴室之前,才合掌笑道:“真神了。你怎么知道我也有份参与?”
  门被轻轻拉上,模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出:“就算你们老板没想到,我也是会提议的。”
  “……咦?为什么?”
  可惜,回答她的是哗哗的水声。
  良辰平时睡觉一向警醒,到了后半夜,隐约听见身旁有细微的动静,可是今天白天忙了一天再加上晚上出去采购,实在有些累,模糊的意识也无法去分辨那是什么声音,随后眼皮便又沉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始终有些下意识的不安稳,当她翻了个身却并没如往常般触到身旁的人时,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窗帘有一丝没有阖拢,透进微白的月光,照在床铺和地板上,模糊而清冷。
  客厅里有轻微的响动,她下了床,打开虚掩的门,只见凌亦风正弯着腰背对着她。
  “你在做什么?”她掩住嘴巴打了个哈欠。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瘦削的身影在黑暗中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直起身来,隐约可见手中还端着水杯。
  良辰随手捋了一把滑到脸边的发丝,走过去,问:“温的吗?正好我也渴了。”正伸手去接杯子,却无意中碰到凌亦风微凉的手指。
  “……你冷吗?”她狐疑地看他一眼,就着些微光亮,看不清他的表情。
  凌亦风身上倒确实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也不知在客厅里站了多久。
  他将还剩下半杯水的杯子递给她,轻描淡写地道:“明天把饮水机搬进卧室吧,或者,以后客厅的空调也不要关。”
  大半夜的,听他讨论这种问题,良辰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有这么严重么?我怎么不觉得有多冷?”她喝着水,想,难道他竟比她还畏冷些?
  回去睡觉的时候,良辰无意中一瞥,发现凌亦风那件原本被脱在卧室里的外套,此时正随意地搭在客厅沙发的扶手上。
  刚才,他弯着腰,在里面找什么?

  34
  江滨新楼盘年后全面启动,两家公司的合作也正式开始。
  人说隔行如隔山,此话当真不错。良辰大学里学的是传播,入社会后转做广告设计,之所以入门不算慢那全是自己兴趣使然,可是如今公司要转做传媒一块,她看着却觉得前路颇为艰难。
  LC总部的大楼,也是直到那日与副总一道,才是她首次踏足其中。此后各自进入角色,偶尔也碰头商讨,两家人聚在一起开会,凌亦风出席的时候,两人也保持一定距离,因此竟无一人察觉他们的关系。
  某日在公司加班,老总进来闲聊,似乎对她寄予厚望,只盼望经过此次合作,真能从中学到宝贵经验为日后发展打基础,并且笑眯眯地许诺:“良辰啊,今后新公司开起来,你就是元老级人物了……”后话隐去不说,明白人自然听得懂。
  良辰笑笑,将这张没影儿的空头支票收得好好的,其实,心底里对这些并不感冒。公司元老、高职位、高薪水,这些对她的诱惑可能远没有老总想像中的那样大。她只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女人,不希冀有多高的成就,或者在哪个领域巾帼力压群雄笑傲四方,钱,够用就好,生活,平淡一点也无妨。尤其是近一段日子,即使心中还有那些争强好胜的戾气,也统统被这份难得的温暖平静化得一干二净。
  天下太平是太宏大的愿望,如今她所在乎的,只是岁月是否真的静好。
  当年学校里最飞扬洒脱的女生如今也要结婚了。
  虽然并没有刻意宣扬,但也不知是通过怎样的渠道传出来的,在朱宝琳的婚礼之前,很多人都得知了这个消息。
  下午茶的时候,良辰边喝咖啡边看节目,唐蜜挤过来,虽然与朱宝琳只有一面之缘,但仍旧不掩好奇与祝福。
  她问:“听说新郎倌是经济学博士?”
  良辰点了个头。就是上次朱宝琳特意带来让她审阅的男人,果然就是真命天子。
  恰好是周一,那个幸福的女人坐在椅子上,镜头前的她容光焕发,无名指上的光芒与灿烂的笑容相得益彰。
  这几日,良辰空下来便会陪她去选新婚物品,也陪着她试了婚纱。站在宽大的落地镜前,良辰总有阵阵恍惚,这样的场景太美好,就如同此刻的生活一般,竟让人生出不太真实的错觉。
  朱宝琳也问过:“连我都结了,那你呢?和凌亦风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平时你们就没讨论过诸如此类的问题?”
  良辰诚实地摇头,还真的是没谈及过。
  朱宝琳又说:“这年一过,你也就算28了!男人这个时候正闪着黄金的光呢,女人可就不同了。当年不是号称要在25岁出嫁么,怎么现在条件全具备了,反而不着急了?”
  良辰不答。其实心里不是没有思索过,只不过她与凌亦风之间,还横亘着某些障碍,
  它们不能绕过,也不能轻易逾越。
  婚礼那天,天气晴好,早春的阳光已经来临。
  前一晚,良辰与朱宝琳聊了通宵,凌晨起床后一直帮忙打点事宜。她早就事先请了一天的假,于是在午宴开始之前,打车去了LC的办公大楼。
  这也是她第一次以私人的身份去找凌亦风,秘书早已接到前台的电话通知,在电梯口等她。就是上次送她去机场的那位年轻男士,见到她,露出干净温和的笑容:“苏小姐请在外面稍等,总裁正在会客。”
  良辰对他一直怀抱着感激之情,这次见了面,不免再次道谢。
  秘书先生仍旧谦恭有礼,倒了杯水给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工作。良辰百无聊赖,坐在沙发上翻了一会儿杂志,便听见前方传来动静。
  怪只怪凌亦风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做得太好,之前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此时见到开门冲出来的人,良辰一时毫无防备,不由得愣在原地。
  红色,似乎真是程今最喜欢的颜色。
  今次见到她,仍是红色系装扮,波西米亚风格的披肩围在肩头,长发高高束起,明媚干练。她见到良辰,也是一怔,双眼微红,隐约可见脸上的泪痕。可她也只是停了停,便迈开步子走上前,与良辰咫尺之遥。
  良辰早已站起身。面对这个女人,过去她尚可以淡漠处之,可如今,自从猜到当年事情的前因后果,便着实让人不愉快起来。
  皱了皱眉,良辰刚想绕过,却发现她正目光复杂地盯着自己,眼神间传递的情感却全然不若之前的嚣张、挑衅、抑或是厌恶。
  那种目光,无法读懂。
  可是,良辰也仅仅停了两秒,便回过头去,不再看她。惟愿,此后都能再无瓜葛。
  良辰来这里之前并没有通知凌亦风,此时见到被程今重重打开又狠狠关上后便再无一丝动静的门,猜想方才前台也必然只把她到来一事通报给了秘书,于是丢开杂志,朝门口方向走去。
  程今哭过,脸上还带着泪,妆也有些花,这些,她不是没看见。他们关在里面谈了些什么,她也好奇,可是,这些并不是今天的重点。
  两个无论年少或如今都同时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擦肩交错而过,没有什么输赢,谁也不必摆什么姿态,良辰看到她,只觉得胸口冰凉。
  自己的生活,曾经因为这个人,有了一些逆转。虽然,现在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可是,心底仍旧不免戚戚——倘若,回不去了呢?运气和缘份,并非时时刻刻都在那里等待着。或许只差一毫厘,但是错过就是错过了。
  因此,她不能释怀。虽不至于恨,但也终究无法原谅这个女子。
  秘书懂得看脸色,拿起电话事先拨通了内线。
  然而,也正是那个良辰认为自己无法去原谅的人,在她的手指堪堪碰上门把之时,终于开口,声音凄惶:“……请你离开他吧。”
  良辰回头看她,那样的神情恐怕是第一次出现在那张一向写满顺遂得意的脸上,目光迷茫,甚至带着些许哀求。
  良辰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禁眨了眨眼睛。
  这时,手上握着的门把轻轻一动,门开了,凌亦风出现在众人眼前,却不看她,只是望向程今,警告意味明显。
  程今咬了咬唇,似乎想冷笑,却失败了,漂亮的脸孔有些扭曲,可是只片刻便恢复平静,她看了看凌亦风,复而将目光投向良辰,眼角有真实的泪意沁出来,她低低地说:“……你一定会后悔的,苏良辰。”
  这样连名带姓的叫法,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这一回,却带着过于明显的恨意,几乎咬牙切齿。
  直到那抹亮红色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内,良辰仍旧站在原地,一声不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的情绪。也正是她的这副模样似乎让凌亦风有些不安,他抬头揉了揉她的发,道:“傻瓜,不要胡思乱想,什么事也没有。”
  良辰这才抬起头来看他,却是一脸平静,“我知道。”又低头看手表,催道:“事情忙完了吗?我是伴娘,婚礼上迟到了可不好。”
  指节修长的手从乌黑的头发上滑下,凌亦风将车钥匙丢给一旁的秘书,点了点头:“走吧。”
  还是那辆线条流畅的PORSCHE,良辰坐在后座,目光望向车窗外不断向后倒退的景物,突然出声:“最近怎么都不自己开车了?”
  之前虽然心中诧异,却也从没问过这个问题,如今陡然提起,即使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最不经意的一问,却也让身侧的人眸光微变。
  凌亦风略一沉吟,只见良辰转过脸来,灼灼的目光盯着他,像能看透埋藏最深的心事。
  “前阵子,车子送回原厂作养护,我没告诉你吗?”他笑,淡淡地说:“今天是我想偷懒,小李也要出去办事,正好顺路。”
  被点名的秘书把着方向盘从后视镜望过来,内敛地笑了笑,说:“苏小姐,请放心我的开车技术,一定准时安全送到。”
  他这样一说,良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车开得这样稳,我当然不怀疑。”说罢,重新看向窗外,只留给凌亦风一个毫无表情的侧面。
  婚礼并没有遵循传统的模式,没有订在酒店举行。
  朱宝琳选了C城风景最好的地点,北靠远山,面临江水,三月初的草地,在略微清冷的阳光下,已经泛起鲜嫩的绿意。
  婚庆公司派人打点好一切,纯白的长桌布配以粉紫裙脚,缤纷气球结成门廊,自助餐菜色鲜美,瓜果酒水一应俱全,玻璃的杯碗折射明亮的光。这是大学时代她们在寝室里反复讨论过无数遍的理想场景,次次不厌其烦地描述,终有一天,梦想中的一切化作现实。
  新郎是资深的投资分析师,大朱宝琳三岁,或许是受了早年在美国攻读硕博士学位时的环境影响,信了基督教,而一向毫无宗教信仰的朱宝琳,在这一方面真成了嫁鸡随鸡的典型,竟然也成了耶稣的信徒。
  虽然对于她的狂热和忠诚度始终持怀疑态度,然而此时此刻,当良辰看着一对新人携手立于人前,郑重地许下誓言时,也不免唏嘘。
  在多年以前,谁又能想到,那个几乎睨视一切的张扬的女生,会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将自己的信仰都去改变?
  或许,这便也是强大的爱情力量中的一种。
  仪式隆重却不繁琐,抛花球的时候,朱宝琳偏心,漂亮的花团划过一道弧线落在良辰的脚边。
  在众女伴的欢呼声中,良辰下意识地转身搜寻,那道修长瘦削的身影就那么远远地立着,沐浴在午后淡金色的阳光中,英俊的侧面异常沉静,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方的热闹喧哗。
  良辰捧着花球走过去,挨在凌亦风的身旁,碰了碰他的胳膊,“看!”
  凌亦风低下头,却不去看那花球,只是久久地盯着那张仿佛也沾染上喜气的明媚脸庞,淡淡地一笑,抬起手颇为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做这种动作,亲昵异常。良辰心头一动,转过脸去,远处那对新婚夫妇正站在一人多高的数层蛋糕旁,与某位长辈聊天。
  她幽幽地念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凌亦风抚在她肩头的手缓缓放下,她接着说:“这是诗经里我最喜欢的话,所以当初也建议宝琳将它们写在了结婚蛋糕上。” 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双清俊狭长的眉眼,她别开目光,望向远方连绵延伸仿佛直抵天边的青灰色的山,语音不轻不重,“可是说到底,我更加向往后两句。承诺生死相依,虽然很美丽,可是毕竟听来太耸动,也太过波澜曲折,而我,一向只想要平淡的生活,能和相爱着的人携手到老,就已经足够了。”
  凌亦风闭了闭眼,脸色微微刹白,眼底折射的光芒稍稍一黯。
  良辰终于再次看向他,表情十分单纯,却是郑而重之地问:“亦风,你会是那个人吗?”
  她面对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渐渐收拢,扣在掌心,等待他的保证。
  凌亦风,你会是给我平静生活一生不离不弃的那个人吗?
  这一刻,看着他,良辰不得不承认,今天程今的出现和多日来凌亦风若有若无的反常表现,已经容不得她再去回避某些猜想。
  或许,恐惧源于更早。只不过,幸福得来不易,再现实理智的人,也有放纵沉溺的时候。
  可是,此刻旁人真实的甜蜜和稳定如同巨大的拖力,终于将她从无意识逃避的阴影中拉回到充满光亮的现实世界。
  这一刻,她终于承认,自己还是会担忧。
  现世,并非一片静好。

  35
  “亦风,你会是那个人吗?”
  纵使她再故作镇定,凌亦风也从尾调之中捕捉到了一线惶惑。修长的身躯一震,插在裤子口袋中的手慢慢攒紧,他看向阳光下的良辰——她在等待他的回答,向来淡然平定的脸此刻正微仰着,眼底清澈得能够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看着她良久,薄薄的唇角终于微微一动,却是不答反问,清凉的声线带出一丝凝滞:“原来白头到老,才是你所追求的,是么?良辰?”
  他忘了。
  他竟然差点忘了良辰从来都是敏感的人,只要一旦从丧父的悲痛茫然之中走出来,便不可能妄图有任何一点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能够瞒过她。
  同时,更加重要的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竟忘记去问一问,究竟她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
  听他如此一问,良辰皱了皱眉,却还是轻轻一笑:“有什么不对吗?一个现实主义者当然需要一个最切实际的结局,难道过去我从没告诉过你这一点?”
  凌亦风沉默下来。
  或许她是真的曾经说过的。可是那个时候,人生的画卷才刚刚展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前途都是一片灿烂光明,因此只要坚定自己的信心,便不用去担心结局。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人,绝少会去怀疑所谓的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而当变故终于显山露水之时,一切都变得令人措手不及,之前的种种信念再强大,此时看来也早已成了空壳,只要残酷的现实伸出手指轻轻一碰,便有可能一切碎裂成破片。
  她要的是没有风波起伏的稳定……
  她要和爱人平安地携手到白头……
  她要的是相濡以沫相守到老……
  凌亦风清亮的眼神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纵使三月午后的阳光再暖,也仿佛再不能将其点亮。
  而此时他的沉默,落入良辰眼里,引得她心底一沉。
  “你还没回答我,”或许是因为潜意识的害怕,她突然前所未有的执着起来,揪住一个问题不放,“我们是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的,对吧?”
  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凌亦风的脸色微凝,皱了皱眉,乌黑的眼底倏然闪过一丝懊恼,却并不是因为她的紧逼。他镇定自若地慢慢转开了之前一直放在她身上的目光,淡淡地垂眸,仿似在看脚下的青草,语气同样平淡:“抱歉,未来的事,我不能现在就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顿了顿,声音恢复了些许暖意,又说:“你是伴娘,一直站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不合时宜,恐怕现在宝琳正需要你。”
  良辰却愣住,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彻骨的寒气缓缓涌上来。
  当初,那个在写字楼下将她硬拖入拐角,霸道地宣布她要和别的男人结婚简直是妄想的凌亦风,和现在这个站在眼前连眼神都不肯与她对视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回避她。
  一向不要承诺的自己,当终于有一天想要拥有一个对于天下女人来说最普通不过的保证时,他竟然不肯给她。
  一定有哪里出了错。
  良辰的思绪有些混乱,可还是怔忡地问了句:“是因为你爸妈吗?”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障碍?
  凌亦风仍旧不看她,未及答话,只听旁边插入一道清朗的男声:“二位转过头来,照张相!”
  举着相机的是电视台的摄像记者,因为朱宝琳的关系,良辰与他也算是熟人。这次他来义务帮忙拍照,恰好转到正在低声对话的两人身后,于是无意中打破了略微尴尬的僵局。
  凌亦风和良辰,正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当中,听见声音,俱是出自本能反应,回过身来。
  在他们还没搞清状况之前,只听“咔嚓”一声,远山碧水,一双搭配合谐的身影,便通通落入那只专业精密的黑色小匣子里。
  如此一来,谈话也自然暂时中断。
  良辰转头去找朱宝琳,一对新人皆是白色装扮,正举着水晶杯互敬,博士先生不知说了什么,美艳的新娘单手掩唇,笑容幸福得令周边优美的环境都黯然失色。
  良辰一撇唇角,似在嘲讽。凌亦风难道就没看见新郎新娘正旁若无人地聊得正起劲么?竟然还说什么“也许现在宝琳正需要你”,以此作为推搪的借口。
  胸口如同堵了块大石,上不得下不得,良辰心中郁郁,低下头去,手中犹自捧着以粉白两色玫瑰结成的花球,此时微微张开的花瓣像极了讥讽的笑容。
  不远处,春风得意的朱宝琳不经意间恰好瞥见至交好友的身影,于是一扬手,也不顾宾客众多,隔着同事和朋友,高声招呼:“良辰快过来,切蛋糕,照相!”
  良辰应声抬头,露出笑容。
  今天是朱宝琳的好日子,真要闹起不愉快那才真是不合时宜。因此,尽管心头仍有震惊、疑虑、甚至气恼,她还是沉着脸色上前一步,牵起凌亦风的手,淡淡地说:“走吧。”
  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动作,几乎出于本能。可也正是因为太习惯了,所以在被对方轻轻挣开时,良辰着实意外的愣住了。
  “你先去吧。”凌亦风淡淡地说。
  微风拂过,他的侧脸平静无痕,一如他漆黑如墨的眼底。
  最终,良辰一个人走向热闹与幸福的焦点。
  面对凌亦风突如其来的拒绝,她除了震动之外,更多的却是恐惧,尽管,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是,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回她没有追问到底,或许是时间场合不对,又或许是性格使然。
  她寻求一个看似理所当然的承诺,他没给她,这已经足够令人意外;现在她牵他的手,却又被无声地推拒。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她突然有些懵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踏在清新柔软的草地上。重归于好之后,这是头一次她觉得他正再度与自己远离。
  正被欢乐笑容包围着的朱宝琳不清楚情况,只是问:“咦,凌亦风怎么不过来?你们俩在那边窃窃私语那么久,都聊了什么?”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指地看着良辰手中的捧花,笑得明艳娇媚。
  良辰随手将花搁在一旁,拿起托盘里结着丝带的刀,递过去,“快切吧。元祖蛋糕我的最爱,等很久了。”
  “馋鬼。”
  众人慢慢聚拢来,新郎新娘共同握住银刀笔直划下,雪白的奶油分成两路,同时被隔断的,还有表面那令人憧憬的爱情誓言。
  良辰站在一旁随意一瞥,越过几人的肩头便看见凌亦风走过来,拿着手机,一边讲着电话。
  她不说话,开始帮忙分蛋糕,凌亦风在她身侧站定,收了线,却对着朱宝琳说:“抱歉,我临时有点急事,要先离开。”而后与新郎倌握了握手,“新婚愉快!”
  朱宝琳抬了抬眉:“这么早就开溜啊!”说归说,还是怕耽误他的事,于是手肘顶了顶沉默的良辰:“你可不许走!要陪我哦。”
  良辰终于抬眼看了看凌亦风。
  两人的表情都平静自若,旁人全然不觉其中的微妙气氛。可是良辰清楚得很,她现在算是被他抛下了,事前没有一点征兆的,突然就说要离开,而且,似乎也根本没有让她一同走的意思。
  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说:“我留下来,你忙你的去。”
  凌亦风的目光闪了闪,不是听不出其中细微的讽刺意味。他看着低眉敛目的她,说:“那你待会自己回家。”
  良辰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转过头便去做别的事。
  没人看出不对劲,一切如常。良辰怀着心事,跟着一群人玩玩闹闹直到太阳落山,偶尔也会心不在焉,可是旁人都没有在意。
  只因为今日太喜庆,似乎根本不应该有烦恼。
  计程车稳稳停下,高大的男子一脚跨出来,发丝上闪耀着金褐色光泽,令阳光也为之失色。
  “你来这个地方干什么?”James环顾四周后,盯住斜倚在黑色车门边的凌亦风,有些气急败坏。
  后者却不理他,面容冷峻,转身坐进副驾座。
  James迅疾跟进来,拾起前一秒钟被丢弃在座位上的钥匙,边发动车子边说:“现在这种情况,你还敢开着车乱跑?”同时极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不要命了是不是?”
  凌亦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手肘支在窗旁,明媚的光线下,脸色终于显出一丝苍白。
  “放心,我还没蠢到那个地步。”他说,声音微低,“否则,怎么会找你来当司机?”
  停车场离婚礼地点有一定距离,隔了好几个转弯,那边的欢声笑语统统早已听不见也看不见。在这里,不必担心良辰的反应,整个人终于能够松懈下来。
  车子启动得很稳,缓缓向前滑行。凌亦风微微皱着眉,找水,而后从上衣口袋中掏出药瓶,还没来得及旋开盖子,便被旁边的人一把抢了过去。
  James单手掌握方向盘,另一手拿着拇指高的白色小药瓶,晃了晃,稀少的几粒药片撞击瓶身,发出空荡荡的响声。
  他神色一懔,“这是两周前我开给你的药?”见凌亦风兀自闭上眼睛不说话,他不禁更加恼怒,“我早警告过你,这种止痛片还是少吃为好!你究竟还要耗掉多少时间?以后各种症状都会发作得更加频繁,并且也会越来越难控制!如果你还是一意孤行,吃完这些,别指望我会给你更多!”
  James向来好脾气,绅士般的优雅如影随形,可如今也忍不住在车内大发雷霆,只感觉身边这个男人已经不可救药!
  可是,纵然他的怒气已经滔天,冲出来之后却入同泥牛入海,半点回应都得不到。
  他咬牙切齿地转过头,药瓶还握在手中,凌亦风却伸手调低了椅背,修长的手指支在额际,眉目间有隐忍的痛楚,偏偏又不再伸手向他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由于天气难得的晴好,车子驶过江畔,只见江水一片碧绿,泛着星点金光。
  任由身边的人气急败坏,凌亦风缓缓睁开眼睛,幽远的目光穿过明亮的车窗,静静沉思。
  James不解气,仍在骂:“……居然还敢说自己不蠢!为了一个苏良辰,恐怕你已经昏了头了。可是,上次见了一面还一起吃饭,我看她也不过如此……”
  凌亦风倏然回神,“你见过她?”墨黑的瞳孔陡然收缩,可是须臾后又恢复平静。
  隐约的头疼再度袭来,他的语调却淡淡的:“你什么都没和她说,对吧。”否则,也绝对不会是今天这副情形。
  “嗯。”James应着,却真有点后悔了,当初没背地里将刻意隐瞒的秘密抖出去,完全是出于他对好友的尊重,可是,如今的凌亦风,简直就是在饮鸩止渴。
  凌亦风略松了口气,重新靠回倾斜的椅背中。
  良辰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向他要求一个天长地久。
  这是一个最普通的愿望,却也犹如当头棒喝,将他狠狠地敲醒。
  之前的那些日子,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半个小时前,站在和风中,面对良辰似乎异常执着的眼神,他初次尝到了最无能为力的滋味。
  正如那时所言,前方是一条晦暗不明的路,眼前是他最爱的女人,他差一点就要拖着她,一道走下去,而忘记了去问,这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

  36
  一伙年轻人凑在一起,洞房闹到很晚,良辰回到家时,已经筋疲力尽。
  凌亦风像是算准了一样,电话打来得正是时候,良辰靠在床头,听见他问:“到家了没有?”
  她淡淡地“嗯”了声,才说:“有点累。”
  下午发生的事使得今天晚上的两人压根没有什么话题可说,于是沉默片刻后各自挂了电话,在这一点上倒真的是默契十足。
  过去在学校里时他们不是没吵过架,或许是性格使然,无论是大的争执或是小的口角,最终一律都以冷战收场。而如今,隔了五六年,竟然一点进步都没有。
  依然是冷战。
  虽然,这一次并没有发展吵架那么严重,可事实就是,接下来的两天,凌亦风与良辰都没有再碰过面,甚至连电话都通得极少。
  这两日,良辰工作空下来或者回到家里,有时候也想主动给他电话,可手机举到耳边,却又找不出话题,只得作罢,颇有些悻悻然。睡觉的时候转过头,就瞥见那只特意为凌亦风买的新枕头,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这时,良辰不免想,到底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之前明明一切都是那么的好,仿佛只在一夕之间,又或许是在更短的时间里,美好的泡沫便猝不及防地破了,露出令人无奈又无力的现实面孔。
  究竟,是谁伸手戳破了那层美丽的外衣?
  她又突然有些后悔,也许,那天不该追问的。怪只怪,当天的朱宝琳太幸福,令一向都对婚姻和稳定并无太大急迫渴求的她,竟也开始向往地久天长的誓言。
  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终于在第三天晚上结束了,结束它的人,是凌昱。
  接到凌昱电话的时候,良辰刚刚关上电脑打算睡觉,只听见他问:“良辰姐,你现在有没有空?”
  良辰想起上次也是深夜接到他电话,同样火急火燎,于是轻轻一笑:“难道钱没带够,又要我去帮忙买单?”
  那边嘿嘿的笑了:“今晚还真的喝了不少酒。钱是带足了,可是某人醉了,我搞不定。”
  没等良辰说话,凌昱接着道:“我堂哥住的地方,你认识的吧?行行好,过来帮帮我。”
  良辰微微一愣,在此之前根本不会想到喝醉酒的人就是凌亦风。
  酒桌上的他,她是亲眼见识过的,而且还不止一次。哪回不是谈笑风生泰然自若?曾经一度她甚至怀疑,那些酒对于他来说,与水没什么两样。
  可是,凌昱竟然说他喝醉了?!
  “嗯……”她沉吟了一下,有些迟疑,“你让他上床睡觉不就好了?我能帮什么忙?”
  凌昱是鬼机灵,虽然不确定他们目前的关系,但至少对于这二人的交往是乐见其成的,如今有了机会,哪肯放过她?因此语气严肃地说:“我真没办法!他醉得一塌糊涂,而且吐得厉害,可是我早就和人约好去看午夜场的电影。良辰姐你不知道,我现在交往的这个女朋友很凶悍的,前两次已经惹她生气了,如果今天再放她鸽子,我怕……”
  就这么喋喋不休地讲下去,良辰被他闹得有些头疼,翻了个白眼,“将来也是个妻管严。”
  “我爱她啊。”凌昱说出这样的宣言就像喝水那么简单平淡,却又理直气壮。
  良辰叹了口气,问:“那么,他现在呢?睡了没有?”
  “当然没有,正说胡话呢。”凌昱的声音急迫起来:“我先去打扫被他弄脏的地板,良辰姐,你快来啊,等你!”说完,干脆利落地收线。
  换衣服出门的时候,良辰不禁想起上次自家楼底下,凌亦风正是用这招把自己骗了过去。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以现在二人的关系,他自然再没必要骗她。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却再度受骗!只不过,这次的罪魁祸首在她甫一进门之际,便笑意盈盈地逃窜了。
  屋子里干净得很,除了淡淡的酒气和掉落在地的衣服之外,半点狼藉的痕迹都没有,而那个凌昱口中喝得烂醉的人,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早已进入梦乡。
  没有说胡话,更没有吐!
  良辰气结,无奈凌昱早已不知踪影,她只好在床边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复又站起,弯腰去捡地上的衣物。
  这些,想必是凌亦风上床前随意脱下的,凌昱居然在电话里还有脸说要收拾屋子!更可笑的是,她竟然还相信了他。
  卧室里的灯,之前早已调暗了。
  良辰俯身一件一件去收拢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的细小动静,来不及回头,腰身已被施力揽住。
  她猝不及防,往后一倾,凌亦风的声音就出现在背后,无限贴近颈处,低低地,带着点不太清醒的朦胧:“……你怎么来了?”
  良辰顿了一下,还是轻轻分开了他的手,同时回身说:“凌昱让我过来,说你醉了。”
  凌亦风“哦”了一声,退回两步坐在床沿,伸手去按额角,微垂着头揉了揉,而后仰面躺倒,眉心微蹙。
  或许是真喝多了。良辰看着他的样子,暗想。纵然灯光再暗,也隐约可见脸上的疲态。
  她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他,问:“头痛吗?要不要喝水,或者,去洗个澡然后睡觉。”
  凌亦风却突然安静下来,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她,内里光华缓缓流动,仿佛有莫名的情绪在交替闪烁和隐藏。
  因为过量酒精的原故,他的呼吸微沉,只着一件衬衫的胸口上下起伏,比往常稍微剧烈了些。
  良辰见他久久不答话,径自转身,打算找杯子倒水给他。可是刚一背过去,脚步还没迈开,便听见声音从身后传来。
  凌亦风说:“良辰你等一下。”一向平缓的语气有了些许细微的改变,似是终于下了某种决心,此刻正急迫地想要问一个问题,并求得一个答案。
  晚上其实也没喝多少,可他却是真的醉了,在良辰到来之前,已经在床上睡了好一会儿,所以连她进屋的声音都没听见。
  撑着坐起来的时候,凌亦风的手臂有些虚软不稳,额角下的经脉也在突突跳动。
  他看着转过身的良辰,说:“你先别走,我有话说。”
  良辰也不问,只是静静在床角坐下,几乎已经能够猜到他要说什么。
  无非是和婚礼那日有关的。
  隔了几天,终于要再次面对面讨论,这也是正常的。大家都早已不是小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坐下来说个清楚?
  果然,凌亦风静了静,便问:“那天,你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不肯给你答复,对此,你很在意,是么?”
  良辰搁在膝上的手指略微一紧,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其实,她又何尝不明白,那些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纵然再惊天动地骇世惊俗,也极有可能只是虚幻梦一场。那一对又一对曾经郑重许下誓言的情侣,到头来,走到岔路而后分道扬镳的,也不在少数。因此,可以说这些发誓或承诺,都是空的,结局如何,只有走到终点的那一天才能清楚明了。
  然而在她的心底,真正在意的并不是有没有得到白头到老的许诺,而是凌亦风回避她的态度。
  这个她以为即将与之共渡一生的人,突然显得并没有那份与她相同的信心,光只这一点,便能让人心凉。
  她垂眸,盯着幽暗的地板,反问:“既然相爱,那么想要携手到老,这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吗?”等了一下,没有听见对方回答,她才抬眼看他,终于带了一点小小的怀疑:“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
  凌亦风微微扯动唇角,似在苦笑。她当他是什么人?怎么能不想?她的要求,也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愿望。
  可是……
  他突然站起来,修长的身形结成黯淡的阴影,笼罩在良辰的身上。良辰仍坐着,抬起头,窗外有一闪而逝的车灯,映得她的眼睛盈盈闪亮,清澈动人,恰如多年前的初见。
  看着她的脸,凌亦风的眼神微闪,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出其不意地俯下身,将她圈入怀抱之中。
  光线幽暗,四周静谧,只听得彼此轻轻浅浅的呼吸。此刻,她就在他的怀中,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不松手,便不会失去。
  温暖的气息和身体,抱着这样的她,有一种强烈的念头顷刻间涌了上来。
  她想要平安喜乐慢慢走至天荒地老,而他,却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
  只有那样,才能永不分离。
  凌亦风半跪着,就这样彼此贴近,可是自始至终,良辰也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他拥抱和轻吻,带着缠绵的意味,和极不易察觉的哀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缓开了口:“……亦风,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一怔,微微松开她。
  她皱着眉,说:“你一直有事瞒我,对不对?……不要把我当作傻瓜,这段日子你常常莫名其妙地沉默、若有所思,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其实我早发现了,也怀疑过,可是一直不问你,只是因为我担心,因为现在这种日子好像已经等了太久了,我怕是我直觉出了错,更怕万一真有什么事情被戳穿,幸福的状态也就结束了。”她顿了顿,自嘲地一笑:“这也算是一种自私吧。……可是,那天在你办公室外遇到程今,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对的。你让我别胡思乱想,可是你一定不知道,自从和程今认识以来,她从来没有用那天的语气和我说过话。在我看来,她几乎是在求我离开你。”
  她停住,凌亦风沉默地再度退开一些,只是双手仍旧放在她的肩上。
  “那天在婚礼上,我一半是受了气氛的影响,另一半则因为是真的有怀疑,所以才问你,到底我们是不是能够携手走到最后。”
  她没再说下去,凌亦风却已经明白过来,也恰恰是他当时的躲闪,才让她终于证实了自己的怀疑。
  凌亦风垂下目光,掩盖了眼底的思虑和挣扎,呼吸平缓依旧,却更加沉重。
  良辰定定地看他,“究竟是什么事?不管有什么问题,我们总能一起解决的。“
  她的性格一向都是淡然且随意的,可是此时说出这句话,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认真。
  凌亦风的身体微微一震,松开放在她肩头的手,慢慢站起来。
  良辰却不肯有一丝放松,也站起身,目光湛然,“如果你坚持不愿说,那么刚才又为什么要问我,是否在意你那天的态度和答复?那毫无意义。”
  这竟然就是苏良辰。
  凌亦风仔细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矮了他半个头,身形纤瘦清秀,语调仍然平淡,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可是却意外地多了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仿佛他不答不行,又好像真的无所畏惧,坚定执着的眼神比任何一刻都要动人。
  他看着她良久,终于动了动唇角,这一次,却是真真切切的苦笑。
  “真正自私的人是我。”他沉声说,“……可是,我不甘心。”
  “什么?”良辰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没事。”他倾身吻她,“……良辰,相信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她,眼底一片深邃,拥着她的双手倏地收紧,“我会争取。我们,白头到老。”

  37
  无论平素多么冷静理智的女人,在听到自己所爱之人如此坚定的保证时,恐怕也仍旧不禁眩晕迷乱。
  良辰想起大学时候朱宝琳常说:“凌亦风虽然很帅,但给人的安全感却一点也不受影响。……”
  事实的确如此。甚至,良辰早已发现,他从骨子里便是个强势的人,总能恰到好处地让人感到可以依靠信赖,却又不会大男子主义。
  也正因为这样,当凌亦风说“我会争取”时,她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有一刹那的安心——仿佛真的只要他这样说了,就必然会做得到。
  或许仍有问题存在,可是很显然,他不想让她知晓。心里不是没有挣扎和怀疑,可是最终良辰还是选择了不再追问。
  只因为知晓彼此的性格,也因为凌亦风直视着她的眼睛说:“……相信我。”
  她选择信任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隔日的凌昱,自然被狠狠修理了一顿,于是机灵的小鬼主动提出大放血,在员工餐厅里接连负责良辰一周的伙食以作赔罪。唐蜜也顺道敲诈他,平时关系良好的众人在工作之余嬉笑打闹,日子如往常一般丰富多彩。
  两家公司的融洽合作也逐步跨入第二阶段,良辰一行连着两天开会,却都不见凌亦风的身影。对此,她倒没太放在心上,毕竟过去出入LC,和他一整天碰不上面的情况也曾经出现过。在这里,没人知道她与凌亦风的关系,大家相处得也友善,散了会下了班,有在座的LC员工提议一起出去吃饭。
  良辰应承,收拾东西后想了想,还是给凌亦风挂了个电话。
  他说:“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我在外面谈事情,忙完回家。”
  凌亦风口中的“家”,是指良辰的公寓。过去他从没这样说过,从来都只是说“我今晚去你那里”,可是也就这一两天,好像突然顺口起来,良辰听在心里,在自己察觉之前,暖意便在瞬间充满了四肢百骸——看来,家庭,确实是归属感的一种象征。
  而且,这两天凌亦风一反常态,无论多晚总是会去过夜。比如前一晚,深夜才到,事先并没打招呼,进了房,他搂着被吵醒的良辰,深深地吻她,她在床上被他吵得睡意全无,睁开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笑着捶他:“快睡!你都不困么?”
  凌亦风目光灼然湛亮,盯着她仿佛丝毫不愿放松,淡淡地勾着好看的唇角:“不困。”手掌在她腰上抚了抚,又说:“你睡吧,不吵你了。”
  良辰依言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有些无奈——在别人的注视下睡觉,实在不是她的习惯,更何况,他的手半点也不肯安份下来。
  她被挑得起了一些情绪,反手攀上他,刚想靠近,却见他停下来,倾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说:“早点睡吧,晚安。”之后便收了手,平躺下来,开始睡觉。
  良辰当时愣了一下,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借着微光看见那张放松下来的脸孔,稍稍透着不常见的孩子气,心头却又立刻一暖。
  月光明亮的夜晚,几乎不见半点微风,安稳满足的感觉从心里腾升。
  又聊了两句,良辰收了线,和一群同事出去聚餐。
  然而同一时间,凌亦风收起手机,倚在窗框边,望着不远处平静的人工湖泊微微出神。湖边长椅上坐着的几人,身上淡蓝色条纹状的病号服依稀可辨。
  办公桌后的人拿着报告仔细翻看了一遍,这才抬起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往椅后一靠,修长的手指扣击桌面。
  “你终于决定了?”他问。
  凌亦风回过神,看了看他,“是。”
  浅褐色的眼珠闪过怀疑的神色:“这一次,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临到关头才突然说要取消不做了吧?”
  凌亦风不答他,只是坐下来,问:“机率还有多少?”
  “……你很好运。”James又确认了一次分析报告,也像是松了口气:“还没有明显恶化,仍和原来一样,40%,基本不变。”
  听到“好运”这两个字,凌亦风冷冷笑了笑,似是有些嘲讽。然后才又问:“你有把握吗?”
  James却突然愣了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从检查结果出来之后,这是凌亦风第一次明显地表现出他的担心害怕! 即使上次在美国,临近手术之前,他也从没问过他,究竟有没有把握。
  凌亦风垂了垂眸,修长的双腿交叠,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平静无波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James想了想,郑重地点头:“我自然会尽最大努力。那么,你呢?你自己有没有信心?”
  凌亦风双手插在裤袋中站了起来,修长的身形映在即将落没的夕阳下,投成地板上灰暗的阴影。他沉默地举步离开,仿佛来此只是为了得到James的一个承诺和保证。
  “Eric!”身后传来声音。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你还没回答我,你有信心没有?……要知道,这种手术,病人的意志力是非常关键的。”
  凌亦风的眼神闪了闪,声音在这不大的房间内缓缓晕散开去,微沉地划过静谧温暖的空气,“有。”语调很淡,却似乎足够坚实可靠,“这是我给别人的许诺。”
  良辰到家的时候有些意外,没想到凌亦风竟会比她更早回来,而且,此刻不过八点多,他却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
  开衣橱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响动,床上人的微皱了皱眉,睁开眼看她。
  “今天很累么?”良辰拿着睡衣问。也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只觉得最近的他好像又消瘦了些,此时脸颊上也气色欠佳。
  凌亦风按着额角,撑着坐起来,像是有点刚睡醒的迷糊,似是而非地点了个头,不说话。
  等到良辰洗完澡出来,他仍旧维持着靠坐的姿势,只是神情早已清醒,一伸手,说:“过来。”
  “……干嘛?”
  两只手一触及,良辰便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带上前去,跌进凌亦风的怀里。
  她微微一笑,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当自己被那股温热的气息包围覆盖住的时候,良辰有一瞬间连思考能力都想要放弃。
  爱情果真是十分奇怪的东西,有人说它是有保质期的,久了便会失去原有的味道。可是,这种理论放在他们身上似乎并不适用。前前后后这些年,有合也有分,甜蜜和伤害都存在过,然而在此刻看来,初恋时的美妙滋味却不曾稍减,反而有愈久弥浓的趋势。
  在很久以前良辰就想过,或许凌亦风就是她的劫,注定是要永远互相牵绊的。
  可是,虽然她在他的吻和高超的调情技巧上几乎就要失去思考的能力,但是这一回,当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时,她喘了口气,反手捉住那只游移在自己背上的手,张开漆黑明亮的眼睛,说:“你今天有点反常……”
  其实,何止是今天?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通常都是最灵敏的。接连几日,凌亦风对她表现出来的缠绵和留恋,与以往大不相同。
  或许连他自己都还没察觉,可是,她却明明白白地,这种感觉愈发清晰确定。
  听到良辰这样说,凌亦风稍稍一怔,慢慢从她身边退开一些,一只手支在枕际,侧着身看她,以一惯沉默的姿态。
  良辰也半坐起来,刚刚扣好方才在混乱中被解开的衣扣,便突然听见他说:“我要去出差。”
  “啊?”她眨眨眼睛,侧过头。
  下一刻,脸颊便被轻轻拍了拍,凌亦风同时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啊什么?你犯迷糊的样子真傻。”
  良辰翻了个白眼,不理他,只是问:“你说要出差?去哪?什么时候走?”
  “不一定。”凌亦风平静地看着她,慢慢地说:“可能要去很多个地方,还要飞一趟国外,所以时间会久一点。基本定在五天后动身。”
  良辰想了想,笑道:“那就去呗。”
  凌亦风也缓缓地笑,仍旧看向她,半真半假地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甜言蜜语在良辰看来,一向贵在精而不在多。恰恰凌亦风就是这种人,平时几乎不说,偶尔却又冒出那么一两句,多半是也用这种不太认真的语气,却格外诱人。
  良辰心中不免一动,可毕竟不习惯回应什么,于是仍是微笑:“但你要办公事,也没办法。”
  凌亦风微微垂眸,面上淡淡的笑容未减,勾起唇角,只是声音略低了些:“是啊……”在这稍长的尾音中,翻了个身,平躺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在关了灯的黑暗之中,摸索到良辰的手,紧紧攥在掌中。

  38
  剩下的几日,生活照旧,以平静如水的姿态迅速地滑了过去。
  凌亦风临出发的前一天,恰好是星期日。正赶上春雨绵绵的时节,天气不是太好,却十足是个睡懒觉的好日子。
  深色的窗帘将屋外的灰暗阴涩隔绝起来,早晨八点多的光景,室内光线异常昏暗,看起来仍像天刚蒙蒙亮一般。然而,饶是如此,良辰还是习惯性地醒了过来,并且在睁开眼睛半分钟之后,人便半点困意都没了。转过头,发现身侧的人似乎还是熟睡,她轻手轻脚地穿衣服下床。
  昨天,凌亦风再一次晚归,却不是因为公事。晚餐时候,良辰给他打电话,无意中听见凌母的声音,这才知道他回家看老人。
  其实自从复合以来,虽然她与他的感情愈加浓厚,可是和他父母之间的矛盾却未曾稍减。他们中间,横着一个程今,横着两位长辈莫名坚持的抗拒态度,使得想要融洽相处都十分困难,就更别提妄图幻想自己一夕之间便被他们接受了。
  上次在餐厅,凌亦风接完电话后的脸色,良辰至今仍能记起,她是打从心底里不希望他与他们有矛盾,或者起争执。吵架是件多么无趣而又伤人的事,更何况,是父母和子女之间的争吵?于是,后来良辰也一直不去刻意提起什么,主要是不想让凌亦风为难,总觉得一切事物自有水到渠成柳暗花明的一天。
  也正因为如此,当听说凌亦风独自回去时,她只是说:“替我向他们问好。”心态倒是平静得很,也做足了礼貌,至于对方接受与否,也不是她所能强求的。
  等到深夜凌亦风回来时,她因为太困,已经睡着了,只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身边躺下,她翻了个身,习惯性朝着他的方向,搜寻到舒适的位置,继续入梦。
  八点半,良辰已经洗漱完毕,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恰好看见床上的人动了动,肌理均称的修长手臂伸出来露在被外,是醒来之前的征兆。
  她走过去,突然好兴致地蹲下来,仔细看他的睡颜。
  这种半清醒状态下的凌亦风,减弱了平日里犀利淡漠的感觉,神情柔软得令人心动。
  她趴在床边好一会儿,终于等到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缓缓睁开,她一笑:“早安。”
  其实,这个时候的她,刚刚洗了脸,脂粉未施,经过一夜,烫成大卷的头发微微蓬松凌乱,发稍也有些濡湿,单手撑着下巴抵在床沿,面带微笑……如此姿态,自有一股清新纯净的气质流露出来,仿佛单纯的小女生,专心等待恋人醒来,然后互献一个早安吻,开始全新灿烂的一天。
  凌亦风一睁眼便看见这样的良辰,不由得也笑起来,随即伸手握住她另一只置于被上的手。
  她的手,柔软,温暖,十指纤长。
  他动了动唇,刚想说话,却在下一秒,唇角边原本淡淡的笑意,陡然凝固。
  然而,也只不过是片刻的时间,只在眨眼之间,这一下的停顿似乎并没有影响什么。缓了缓之后,他仍在微笑,而且笑意更深,他问:“干嘛起得这么早?上来陪我再睡一会儿。”说完,真像还没睡够一般,重新闭上眼睛,呼吸稳定均匀。
  良辰摇了摇头,不肯。
  其实,她的习惯他怎么会不清楚?不管春夏秋冬,从来不会赖床,只要一旦起来穿衣洗漱过后,便绝对不会再爬回被窝里,意志力异常坚定。
  他握着她的手,一动不动,仿佛只一会儿的功夫,就真的渐渐睡着了。
  良辰没办法,只好拍拍他的手背,轻声说:“你睡吧,我去做早餐,做好了叫你。”
  低低的声音从枕畔传来,“我想吃馄饨。”
  她一怔,家里可没现成的速冻馄饨。
  他松开她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异于往常的执着,带着小小的孩子气,“突然很想吃。良辰,帮我去楼下买吧?”
  她看着他,修长的身体掩于被下,姿态慵懒,只好认命地站起来,拍拍衣服,说:“好吧,等着。”
  一阵窸窣的声响过后,卧室门咔地一声打开,然后又被关上,良辰穿了衣服出门去了。
  直到室内恢复安宁静切,只听见自己一人的呼吸声时,凌亦风才动了动,找到枕边的手机,按了快捷键拨出去。
  两声过后,那边接起,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
  置于身侧的手指指节分明,缓缓收紧,声线清冽:“James,你来一趟。”睁开眼,墨色的瞳内,淡淡的光华凝固,他皱眉:“……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报了地址,合上手机,凌亦风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仍旧漆黑一片。
  这一次的发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久,五六分钟过去,竟然不见恢复。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突然感到担忧。当着良辰的面,遮掩也不过是一时的,等她回来,该怎么办?
  所以,他几乎是有欠思考地拨通James的电话,其实再冷静下来想想,找他又有什么用?良辰不过下楼买个早点,再怎样也不会比从家里开车过来的James要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内动静全无。
  或许,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是无法隐瞒得住的。可是,在残酷的真相面前,再坚强的人,也会下意识地选择回避和退缩,并非为着自己,并非对对方不信任,只是不想多一个人过担惊受怕的日子,那是一种无声的煎熬,却不是那个一心期待幸福的女人应该去承受的。
  然而,走到最终,似乎仍旧无可避免,要去揭开那一层隐去一切的幕布。
  自行起身靠于床头的凌亦风,在等待良辰归来的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他突然开始害怕。
  守了这么久,坚持到现在,仿佛到头来,都是空的,之前做的那些,都是无谓的挣扎。
  ——她,还是要知道了。
  初春潮湿的空气,清新诱人,偶尔吹过乍暖还寒的微风,夹杂着细如牛毛的雨丝,沾湿了发稍。
  良辰穿着薄薄的毛衫,等在路口。拐角不大的店里,热气蒸腾,食香暗浮。
  其实从前他们也都只是路过,从未光顾这里,连小小的驻足都没有过。良辰有些纳闷,怎么凌亦风突然就坚持想要吃馄饨了呢?等到下了楼一看,才发现这家店的生意极好,八九点钟,仍旧座位满满,与周围另两家早餐店的光景形成强烈的反差。
  服务员招呼过来的时候,她想了想,举了个手势,“两份,打包带走。”
  因为生意太好,忙不过来,良辰等了很久,才终于排队拿到两盒热气腾腾的馄饨,用结实的塑料袋兜好,拎着离开。
  回到家,暖意扑面而来,她放下早点,却没在卧室里看到凌亦风的身影。
  浴室的门关着,有水声传出来,她便转去厨房拿碗筷,过了一会儿,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发上还带着水珠。
  “吃东西。”她看他一眼,径自走到桌边,将馄饨倒在碗里。
  凌亦风应了声,迈开步子走过去,几步之后,却又突然停下。
  “愣着干嘛?”她回过头,就见他呆在桌子旁边,顺手一拉他,将椅子一推,“快坐吧,刚起床的大少爷,难道还要喂你不成?”
  今天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声音里都跳跃着愉悦。
  凌亦风笑了一下,低下头,双手合握住她微凉的手,问:“外面很冷么?”
  她说:“还好,就是等得久了点。”又奇道:“你是怎么知道楼下馄饨做得好的?简直人满为患。”
  他转过脸,不去看她,只是凑到热气腾起的中央闻了闻,挑剔地说:“没有辣椒油?快拿点过来,加进去。”
  她无力地叹了口气,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平时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难伺候?”
  厨房与饭厅间隔着半边磨砂的玻璃墙,泛着淡雅的奶白色,良辰转到墙后去找调料,凌亦风这才扶着碗边,修长的手指慢慢滑过去,直至碰到靠在磁碗内壁边的调羹,轻轻捏住。
  碗内白色的雾气升腾,淡淡的一束,化在半空。
  或许,真该感谢那家店的生意好,使得良辰离开得足够久。借着这段时间,眼睛已经恢复了少许光感,只是视物仍旧模糊不清,就连看着良辰的脸,也如同隔着这样的水雾,一片灰白色的恍惚。
  所以,他始终低着头。
  虽然吃着早餐的时候,偶尔两人会说笑,但是他不抬头,不看她,眼神不曾与她有半分交汇。
  视力在缓慢地复原,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黑暗只是暂时的。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持续了太久,恢复得也太慢。
  坐在良辰身边,汗湿重衫。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终究,还是让他能够再一次一点一点地,看清眼前的人和世界。

  39
  James到得有些晚。等他站在门口按铃时,凌亦风的视力已经完全复原了。
  良辰正在洗碗,看到他,不免稍稍讶异。随后,便见凌亦风走过来,说:“我与James有些事要办,出去一趟。”
  “好啊。”她不以为意,“中午回不回来吃饭?”
  凌亦风说:“嗯,等我。”
  走之前,他倾身吻了吻良辰光滑微温的额头。
  良辰微微一笑,甩掉手上的水珠,象征性地回抱了一下他。
  本是温馨柔软的情侣间的动作,James倚在大门边远远看着,却是眉头微皱。等到两人出了门,他才僵着声音问:“你还要回来?”颇为不赞同的样子。
  他实在不懂,既然瞒得这样辛苦,为什么还要待在苏良辰身边,冒那份随时可能被她察觉的险?
  凌亦风却一路微垂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并不回答。直到坐上车,他望着窗外,才突然说:“告别总是需要的……”声音慢慢地,沉下去,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
  James一怔,硬着腔调:“你说过你有信心的,不是么?”顿了顿,又看似有些恼怒地说:“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
  凌亦风回过头看他,眼底幽深一片,闪动着不知名的光华,“如果有万一呢?”他向后靠了靠,挑着唇角,“四成对六成,胜算不小,可是毕竟还没过半。”
  车子本来已经发动起来,凌亦风这么一说,正准备挂档的James将原本踩在刹车上的脚猛地收了回来,两只手重新并排握住方向盘,长而浓密的睫毛上下动了动,胸膛微微起伏。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向他,收紧了手指:“你想临阵退缩?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四成的机率,虽然不是太多,可是已经应该庆幸在你耽搁了这么多时间后,它还在那里!况且,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就算是第一次拿到检验报告的时候,你的表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到了今天这一步,这个手术几乎是刻不容缓。否则,放弃它的代价很可能远非失去视力那样简单。可是,现在凌亦风似乎突然有了疑虑。
  看到这样的他,James也不禁开始担心。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人给打断。
  黑沉沉的眼眸闪了闪,那张微薄的唇边逸出极低的一声叹气,凌亦风有些自嘲地笑道:“我怕。”他转头,认真的看着身边的至交好友,低声说:“James,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头一回,James见到了一个与自己认识多年的凌亦风所不同的凌亦风。
  一直以来,他以为他是韧性十足而又坚不可摧的一个人,人前人后,如此的成功风光,又是向来举重若轻的,顺遂与艰难,都能够在谈笑间镇定自若,泰然处之。
  可是,今天面对面,他居然坦言说怕?!几乎是毫无保留的,诉说出心中的恐惧。
  这样的凌亦风,让James一时无法适应,更加无法反应,于是怔了一下,才恍惚地问:“……怎么会?”
  三月的风,夹杂着细针般的雨丝,从窗外飘洒而过。小区人工湖边的柳树刚刚发出新芽,嫩弱的枝条在轻风中来回摆动。
  天空是暗沉的,新枝上的幼芽愈发显得葱绿柔软,同时也更加羸弱,仿佛不堪一击。
  这个比起往年尤其多雨的春季,生之希望与风雨摧残并存。
  香槟色的轿车终于缓缓驶离环境幽雅的公寓区。
  James最后的那一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其实,也不需要回答,早在问出口之前,他心里已经是清楚非常的。
  只不过,生与死,健康与疾病,这些看似避无可避的矛盾对立,虽然不能完全消除,可是,大家一直在尽力,尽力将生活的轨迹扭转通向美好的前方。
  良辰在家里收拾完屋子后,看了看雨势,发现没有稍停的迹象,索性也不再枯等,拿着伞和钱包出门去。
  凌亦风即将出差,归期暂时未定,也不知是否真是这个原因,使得这几日两人的相处比往常更加贴近亲密。其实想想,也不过是短暂的分离,实在没必要像现在这样格外缠绵绯恻起来,可也不知为什么,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还没想通,就已经成了事实。
  超市离得有些远,加上周日,购物的人比平常多了几倍。一楼菜市区多半是家庭主妇,良辰和她们混在一起,挑了几样平时凌亦风喜好的食物,又买了些日用品,也像每一位普通的居家女人一样,最后拎着几只大袋子,打车回家。
  雨下得比出门时更大了些,可是良辰不方便打伞,下了车,直接小跑奔回公寓楼。就在还差几步便到遮雨的屋檐下之时,她蓦地停了一下。
  因为天气原因,四周围都灰蒙蒙的,可也只是如此,泊在停车位上众多私家车中的一辆跑车便显得尤为惹眼。
  火红火红的颜色,划开灰暗与阴沉,嚣张炫目。
  然而,真正吸引良辰停下脚步的,却不是这辆车。
  程今靠在车门边,也没撑伞,披下的长发已然湿了,艳丽的眉目却仍旧清晰。
  良辰看着她,心里一动,想了想,还是问:“找我?还是找他?”
  “我们谈谈。”程今脚步先动,上前几步立在良辰面前,语调平淡,却依旧骄傲得如同任何人都不应该拒绝她。
  今天的她,一身黑衣黑裤,离得近了,双眼间的神色才显了出来,竟然有些颓然,与平素的形象十分不相衬。
  那日在凌亦风办公室外相遇的情景突然再次跃入脑中,良辰不及细想,已经下意识地点了头。
  或许,一切只源于直觉。
  两个本应该无话可说的女人,时隔多年,终于平静地坐在了一起。
  ……
  
  一声闷雷,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从天际滚过。
  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在一时半刻之后,倾泄而落。
  遮天盖地。
  接近中午,良辰坐在沙发上,听见门开启的声音,然后是关上的声响。
  良辰有些木然,环顾四周,程今已经不见了踪影。
  在坐了一个多小时后,她终于走了,带走了她漂亮的身影和面孔,带走了身上隐约的香水气息,同时,连带那把美妙动听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可是,良辰陷在过于柔软的沙发里,没有动弹。早在程今到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带走了一切,声、光、色、味、声……所有的感官,仿佛在一瞬间就统统消失得无踪无迹。
  她双手撑在平滑绵厚的坐垫上,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吵到她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可是,究竟还要思考什么?
  程今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有那么一段时间,突然什么都不记得,她拼命想,可是想不起来,只有模糊的只言片语,零零碎碎,甚至一句话都拼凑不成。
  又或许,之所以想不起,只是因为她不愿去想?她以为自己拼了命去回忆了,可其实并没有。
  程今说的那些,就像一颗威力巨大到无法想像的炸弹,只用了最短的时间便把原本平静的一切炸得支离破碎。她说的,全都不像是真的,尽管说话的时候,她自己也在流泪。
  一向明艳嚣张、盛气凌人的程今,竟然也会有颤抖哭泣的时候,抱着自己的手臂,悲伤柔弱得好像小女孩一般,是那样的无助。
  尽管她最终擦干眼泪走了,步态一如往常的从容优雅,可是,她落没恳求的语气,却在这不大的空间内不断萦绕,挥之不去。
  雨点噼呖啪啦地打在窗台上,清脆有声。
  钟表的秒针稳稳跳动,一格一格慢慢走过,时间在静静流失。
  良辰不知坐了多久,才恍然抬起头,看了看窗外阴暗灰涩的天空。她双手捏紧了拳,突然站起来。也许是起身的动作太猛,身体竟然微微晃了,脚下的地板看在眼里也似乎有些歪斜。
  可是,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伸手扶住墙,穿了鞋子,迅速地开门冲了出去。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水,雨点击在上面,溅起细小的水花。她走出去,这才发现没带伞,连钥匙也不在身上。她伸手去摸口袋,空空如也,手机也落在家里。
  她突然有些愣,几乎想不起这么急冲冲下了楼来究竟要干嘛。
  天地间一片茫然,聚集着水雾,遮蔽了视线。
  就这样在门廊前站了许久,终于远远地看见一人走过来,撑着伞,身影陌生。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人或许看她奇怪,微微侧头望了一眼。硬朗的一张脸,也有一双灿如星子的眼睛。
  良辰像是突然醒悟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手机,借我打,好不好?”
  或许,她的语气是真的太仓惶,对方几乎不及细想便掏出手机来。
  她机械地道了声谢,按键的时候,手指微微发抖。
  那十一个数字,深深地印在脑中,是再如何意识茫然,都不可能忘却的。
  她听见对方微低的声音,清冽得仿佛飘打在身上的春雨,丝丝沁肌入骨。
  她问:“……你在哪儿?”

  40
  凌亦风在他自己的家里,他说:“……我在收拾行李。”停了停,似乎听出她的反常,语气有些疑惑地问:“良辰,你怎么了?”
  良辰抬起一只手紧紧地盖在眼前,深深喘了口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才能够不要把悲伤表现得那样明显。
  旁边的男人在看,大楼的管理员也在观望,她明明处在重重注视之下,却似旁若无人。
  咬了咬唇,呼吸中带着极为隐秘的压抑的急促,她轻声说:“没事,你慢慢收拾,我等你吃饭。”
  挂了电话后,再次道谢,而后,她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投向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或许,在这一刻,连她自己都是迷茫的。
  十几秒的时间,却是漫长无比。
  楼外,雨势滂沱。偶尔有车子缓慢地经过,也亮起了车灯,光线一晃而过。
  她突然转头,朝大楼管理员走去。
  长到这么大,很少像这样狼狈过。
  良辰坐在计程车里,也许是因为冷的缘故,不自禁地浑身发抖。车子在雨中小心谨慎地慢行着,开了一路,直到抵达目的地,良辰头发和身上的水渍仍旧未干。
  神不守舍地出门,身上空无一物的她,就这样,借了些钱。又因为等不及,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走到小区外面拦车,于是浑身淋了个透湿。
  钥匙在窗台下,是备用的,她曾经用过一次,就是帮凌昱回来拿资料的时候。也就是那一天,她和他,在经过几年冰冻般的关系之后,头一次温情地相处了片刻。当时他正病着,两人坐在地板上玩游戏,姿势说不出的亲密自然,两具身体就像天生契合一般,纵然分隔多年,可相配的就是相配的,是永远抹不去的事实。
  她以为,他们是真的配,分分合合,最终仍是一对,可以相濡以沫,可以共进同退。可是,谁又能想到,在她和他之间,竟然还有这天大一样的秘密,而她就像傻瓜,一直蒙在鼓里,不知被瞒了多久,也不知要被瞒到几时。
  她自行打开门,走进宽敞的客厅,没有多做停留,便直接上了二楼。
  事前电话里,明明是说等着一起吃饭,可是如今突然来了,一声招呼都没打,实在有些出其不意。
  也正因为如此,当她将卧室门轻轻推开时,凌亦风回过头,蓦地怔住,英俊的一张脸上脸色煞白。
  玻璃圆几通透明亮,优雅而立,透明的杯子里,隐隐约约还升腾着热气。那个修长瘦削的身影,就这么侧对着她,隔着好几米的距离,神色忽然不复冷静淡然,竟有一丝不及遮掩的慌张。
  她目光一扫,心猛地下去沉,仿佛力道太大速度太快,疼痛随之而来,几乎招架不住。
  明明还是那个朝夕相处的人,每一分轮廓都是熟悉的,拥抱亲吻时的气息就算不能拥有彼此时,也是能够凭空忆起的。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此时此刻站在她对面,却仿佛遥不可及。
  他的背后,窗帘大开,雨幕遮盖了天地。在这样灰蒙蒙的背景下,她的视线有些模糊,突然生出某种错觉,就像是一眨眼、下一瞬,或许他就不在了。
  在她眼前的是真真实实的人,可是即使在分开的那些年,也从不曾像现在这般,会去害怕拥有过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恐惧忽然袭来,原本明确的目的地,此时却被迷雾笼罩,看不清前路,更没有终点。
  “……你怎么来了?”凌亦风怔了怔,手指在暗处收拢。
  她不说话,只是走上前,在他面前站定。随后,伸手搭在他的手上,微微用力,执拗而沉默地,将几乎没入他掌心的东西拿了出来。
  白色的塑料药瓶,小巧玲珑,被她拈在指间。
  凌亦风的嘴唇动了动,目光闪烁变幻,几乎是下意识地再度伸出手去。
  她侧身一闪,灵巧地避开,沉静地望着他:“明天,你哪儿也不准去。”
  她拿着止痛药的瓶子,却什么都不问,面色平静得一如往常,语气却是鲜有的霸道。
  凌亦风一震,微微垂眸看她,衬着昏暗的天空,脸上更加不复血色。
  她也微仰着头,回视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低唤了声:“良辰……”
  消失的尾音里,有无奈,有挫败,更有一丝隐约的苦涩和叹气。
  她突然咬住唇,像是某根硬拽着的弦,在他的声音里突然崩断,眼泪就这么毫无预警地涌出来,倏然落下。
  “凌亦风,你是混蛋!”一瞬间,泣不成声。
  她扬手,捶上他的胸膛,力道很重,似乎想要发泄憋了许久的惶惑与不安。捏紧的拳头,指甲紧紧贴在肉上,疼得钻心。
  她咬牙切齿地骂完打完,突然垂下头,伏在他胸前哭泣。
  捶在胸口的气力真的很大,凌亦风下意识地蹙着眉,身体却不闪躲。那个一直以来极少掉泪的女人,此刻像个孩子般,无声抽泣,单薄的肩膀耸动,仿佛脆弱不堪。
  早预料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偏偏是在他临行之前,24个小时都不到。
  亚麻衬衣的领口已经被揉得不成形状,他抬手,触到她的手背,那双手还带着些许潮湿的冰凉。
  手指继续下滑,撩开单薄线衫的袖口,摸到同样有些失温的手臂,他不自觉地贴上去,掌心温热,他问:“良辰,你冷么?”
  可是良辰只是兀自垂头,置若罔闻,眼泪已经将他胸前的衣料洇湿了一小块。
  他微微低下头,嘴唇碰到她同样冰凉的耳廓,轻轻笑了笑,“不会死的,干嘛这么伤心?”
  那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仿佛十分的轻松,良辰的身体却不易察觉地一抖,默然了良久,才终于缓缓抬起脸来。
  因为泪水的缘故,一双眼睛更显得漆黑透亮,她直视他,突然露出奇怪的眼神,好像正面对着一个令自己感到陌生的人。
  凌亦风渐渐收了唇角勾起的细小弧度,不禁去握她的手。
  她不挣,手指松开他的衣领,任他一点一点用力,直至两人的掌心紧紧贴近。这期间,她只是看着他,眼角犹有泪痕,表情却不知何时早已镇定下来,一言不发,沉默得近乎冰冷。
  “良辰……”凌亦风动了动唇,终于有些不安。
  她突然冷冷一笑,嘴角抽动,“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凌亦风。” 漂亮的眉毛挑起来,因为隐忍的怒意,呼吸显得沉重,“你当自己是什么人?你又把我当成了什么?”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伴侣,是今后几十年都要相处下去的人,高兴可以一起分享,而痛苦……也可以共同分担。”她咬了咬唇,眸光闪动,“你说让我相信你,你要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全心全意信你就好。可是,这又是什么?”她将目光撇向刚才在混乱中被弃之于地的药瓶。
  纯白的颜色落在深色的地板上,格外触目。
  握着她的那双手不禁一紧。
  她回过视线,仍旧看着他:“这么大的事,究竟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告诉我?又或者……你从来就没想过要坦白?”
  忽然,她感到一阵失望。
  在和程今谈完之后,在乘车来这里的路上,她的心一直是乱的,几乎没有办法去思考。如今,她发泄过了,打过也哭过,而凌亦风还是这么真真实实地站在面前,她才像突然从迷惘空洞的世界里跳出来,理智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
  她说:“……凌亦风,你这样,让我还怎么信你?”
  长而密的睫毛下,惶惶不安的神情从眼底闪过,被他握住的手指仍旧冷得轻颤。他说“不会死的”,语调是那样的轻松,削薄的唇边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可是,她却因此而更加害怕。
  倘若,这又是一个谎言,那该怎么办?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始终不肯给她她想要的天长地久。
  那一晚,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的挣扎犹豫和为难,一瞬间统统浮现了出来,清晰得甚至完全胜过了当天的感受。那时候,她还不明白,面对她的追问,他为什么会若有若无地苦笑;她也不知道,当他紧抱着她许诺一个白头到老时,有多么艰难。
  “……其实,一直都是我自私。”低凉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荡开,那双原本与她十指交缠的手,渐渐松开,凌亦风在她的注视下淡淡地别开眼。
  少了他的温度,潮湿的寒气仿佛再度袭来,她一怔,眼见着他的脸色缓缓地沉静下来,静切的视线投向被雨幕遮盖的窗外,那里,灰蒙蒙的一片。
  “良辰,你知道吗,我只是不甘心。”他嘲讽地挑着唇角,脸上竟然流露出极为少见的怅然,“以前我们分手,那么不清不楚的,你就说你爱上了别人,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不留。我在美国的时候,一边恨着你,心底里却还是忘不了你以及以前我们经历的时光,那种感觉,是无法自欺欺人的,而我也不想去刻意逃避。后来,鬼使神差般地回到C城,可是那个时候却连自己都不清楚这趟回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直到再次遇到你。”
  “第一次在那家餐厅看见你,其实我很生气,是真的生气,所以才会对你冷言冷语。可是,你走了之后,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我回到这里,只不过是希望能够再次得到你的消息,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甚至想知道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快乐。那个曾经你说爱上了的男人,到底能不能给你幸福。那个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报着怎样一种心情,到底在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可是后来,我发现你是真的已经安定下来了,身边有了固定的男朋友,而他看上去,也对你很好。一切似乎都已经成了定局,我们之间的那些感情,好像都真的成了过去,在新的安稳面前,过往的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轻轻一笑,转过视线看她,“我也想过放弃,可是一听到凌昱说你就要结婚了,还是没能忍住,跑去找你。其实,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想让你就这样嫁给了别人,明明很清楚地知道我们可能再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可仍旧不愿你嫁给其他的男人。”
  良辰怔怔地,这些本应该放在心里的话,第一次听他这样直接地说出来,心中不免一动。
  那天,他和她站在风口,他极其霸道地阻止她去结婚,而她亦不甘示弱地挑衅,硝烟弥漫。
  其实,他们之间,自重逢以来,极少不是在针锋相对或冷嘲热讽的。那几乎是一段伤人伤己的时间,一次又一次的来来回回,没有任何人从中得到一丝好处。
  他缓了缓,声音微沉:“可是,恰好在那个时候,查出有个肿瘤,长在这里。”修长的手指往头上比了比,良辰一震,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的手,他微微一笑,自行放下手臂,“但是,我不是圣人,做不到那样无私地一声不响就此放开你,让你去过幸福的生活,从此我们两不相干。
  在知道检查结果的时候,有一瞬间,我是真的恨死你了。呵,以前说恨,跟那都不能比。我是真的恨,整整五年,为什么你就这样浪费了那么宝贵的时间?也许对于你,你可以不在意,因为你早就不爱我了。但是我不行,从头到尾,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从来都没爱上过第二个女人。
  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骗你去了我家,我早知道爸妈正等在那里,那晚其实就是要带你去见他们的。这全是我的私心,因为很早以前,我就想要把你领到他们面前,正正式式地跟每一个人介绍,你苏良辰,就是我的女朋友。”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光华暗闪,良辰看着,心中陡然疼痛起来。
  难怪,那天他紧紧牵着她的手,对他的父母说:“……这是苏良辰。”
  而等到James出现,他们上楼去了一会儿,再度下楼时,他却漫不经心地说:“目前,我并不想和任何一个人一起,迈入那个神圣的殿堂。”
  在那段消失的时间里,他是确定了什么吧,所以才坚决不说会与她结婚。
  “再后来,你终于跟我摊牌,终于说出当年的事。直到那一刻,我才觉得灰心。并不是为着你的不信任,因为倘若换作任何一个人看到你所见的场景,恐怕都难免误会。可是,你看见了,却不肯问我,不肯向我求证,就这样自己离开了,然后向我提出分手,让我误以为你真的已经爱上了别人,就这样,白白地让这些年流逝掉了……我们明明相爱,却分开五年,再回来时,你的身边却是真的已经有了别人。当时,我气你,却也好像突然想通了,或许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我从不信什么天意,可是这一次却不得不迷信一回——既然最好的时光已经不在了,而今后我也不知道是否真能几十年平安无事地过下去,那么,你找到你新的幸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良辰的手,捏得紧紧的,可仍旧抵不住胸口涌上的寒意和痛楚。
  从前,她从没有想到,原来竟然是自己亲自将一切推到了现在的境地。过去,想起消逝掉的那五年,心里有的不过也只是懊悔和无奈。
  可如今,冰冷的痛意和追悔正如洪水般扑面而来,几乎让她湮没。
  这一刻,她已经不敢去想,如果凌亦风真的没有时间了,生活将会变成怎样。

  41
  天空更加暗沉,雨势未曾有半点减缓。
  良辰呆呆站着,各种不知名的情绪混杂着,纷涌而来。过往那些青涩的、甜蜜的、愤怒的、甚至撕心裂肺般痛楚的回忆,当真就像放电影一样,一个镜头一个镜头,以极快的速度回放,跳动着、无比凌乱。
  这样不长不短的一生,究竟能让人错过多少个五年?
  错过……如今良辰一想到这两个字,便没来由地打了个颤。
  那日暗夜的酒吧里,他狂热激烈地吻她,嘴唇温热地抵上来,香烟味和酒精味全数冲到她的嘴里,呛人得很。他握着她的肩,捏到骨头微微生疼,而那里头,又包含着多少绝决和忿恨?
  闭上眼睛,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他站在她家楼下,眼神黯如死灰,语调却淡,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
  再次想起那些,良辰的胸口犹如压着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像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一开口,却发现已经黯哑:“……你是说,那个时候你已经打算……打算我们从此再无瓜葛了?”
  凌亦风凝视她,微不可见地一点头,继而却笑:“可是C城太小,在我再不想见你的时候,偏偏又遇见了。”
  他说的是那次税务的饭局。看见她忍气吞声被人轻薄,他几乎怒火中烧。
  “我实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没有学会怎样去保护自己。”他用近乎宠溺的眼神看她,她却仍旧站着一动不动,恐怕脸色比他还要苍白。
  因为刚才的混乱,一缕发丝从她的额前搭下来,或许还沾着泪水,所以贴在脸颊边,有些凌乱。凌亦风不禁伸出手,替她轻轻挑开,手指流连了好一会儿,才再度缓缓放下。
  正是这样的情不自禁,那一次也是因为这样。他发现,无论如何,总归是没办法看着她处于弱势任人摆布,甚至被人欺侮。在任何一种状态下,他都希望她能过得好,尽管平时总是一副独立淡然的模样,但在他看来,她仍旧是需要被时时保护和爱护的。
  良辰鼻尖一酸。这句话,那天在酒楼他也说过,可是当时的她更多的是愤怒。
  再度静下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屋子里是绝对的安静。灯也没开,背靠着窗的凌亦风就陷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轮廓有些模糊。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天?似乎无限漫长,可眼看着却又像就快走到尽头。
  良辰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程今让我放过你。”吸了吸气,声音带着轻微的颤动,“她来找我,让我离开你,她说只有这样……你才会安心地去治疗。对不对?”
  凌亦风沉默下来,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过了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原来是她。”
  良辰自嘲地笑,一个小时前,程今说,苏良辰你永远都不会像我一样了解他,就算现在知道他病了,恐怕也不会想到为什么他一直拖着不肯去治……明明可以手术的,我问过医生,是可以动手术的,可是他却在延误时机。苏良辰,为他着想,请你去劝他。万一劝不动,那么,算我求你,求你离开他。……
  程今眼角有泪水,她却如遭雷击。
  “去手术吧。”她闭了闭眼,胸口犹如被钝刀绞动:“难道,就因为和我在一起,你就真没打算去手术?”
  凌亦风微微垂眸,说:“不是。”
  “不是什么?”
  凌亦风默然不答,只是抬眼看她。
  她的心头猛然一动,随即便重重沉了下去,拳头握得更加紧,过了很久才问:“那天,我要回老家的前一天,你在哪里给我打电话?”
  其实她问过他。那时候在老家,她给他铺床,随口一问,她记得他回答得半真半假,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他说:“我在美国,当时在赌博。”
  那时她听了,不以为意。
  可是,这一刻,就像天空劈开的闪电,她的心在狠狠一震后,陡然清明了起来。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张着嘴,呐呐地:“你说的赌博,到底是什么?”
  凌亦风仍旧不说话,只是走上前来,缓缓伸手抱住她。
  她怔在他的怀中,其实已经不需要答案。一切,都已经清楚异常。所有的所有,明明已经那么早以前就发生了,可是偏偏直到今天才露出真正缘由。
  凌亦风抱着她,清俊的脸附下去,声音低徊在耳边:“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念你。”
  良辰一震,眼泪就这么簌地落下来。
  那天,他也是像这样拥住她,说:“良辰,我只是……想念你。”
  所以才会在关键时刻打来电话,听她的声音。也正因为这一通电话,几天之后,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脸上有明显的倦意和仆仆风尘。
  “你疯了吗?”她终于抑止不住地颤抖,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摆,“凌亦风,你这个疯子!”
  温热的液体却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滑进他的领口,终究变得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止了眼泪,回过神来的时候,凌亦风的唇已经附了上来,带着特有的侵略性,与她唇齿相依。她依在他怀里,心中仿佛惨白的空着,却又像是载满了凄厉的悲伤和痛楚,涨得疼痛难当。
  等他终于放开她,才听见他清而低的声音:“我答应过你,我不会有事。可是,”他稍嫌勉强地笑了笑:“现在可不可以先将药还我?”
  凌亦风的症疗报告,是程今偶然发现的。那上面大多数的专业术语、那些相互牵连着的神经血管,太复杂,她不懂,所以只将看得明白的情况全数告知了良辰。
  良辰知道,肿瘤虽是良性的,可恰好压住重要神经,引发间歇性头痛和视力模糊,甚至失明。
  然而尽管早知如此,此时亲眼见着凌亦风将止痛的药片和水吞下时,她的心口仍旧不免狠狠地一抽。
  她看着他,问:“很痛吗?”
  凌亦风放下杯子,伸手拉她一起在床沿坐下,然后才说:“别皱着眉,不会痛。”语气温文,明显像是在哄小孩子。
  其实,因为拖了太久,药吃下去一时发挥不出药效,几乎头疼欲裂。
  良辰低下头去,摊开他的手掌,那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均匀,只是掌心覆着薄薄的汗水,冰冰凉凉的,触手有些湿粘。
  怎么会不痛呢?否则冷汗又从何而来?
  她从来不知道,看着一个人隐忍着痛苦时,自己也会这样难过,仿如感同身受。
  她实在不忍心,轻轻推他:“躺着休息一下吧。”说着起身,“我去做点吃的。”
  凌亦风轻轻松了她的手,目光在她脸上搜寻了一会儿,才说:“家里没菜。”
  “米总有吧。”她微微一笑,“你睡着别管,我来解决。”
  结果,良辰发现竟然连米桶也空了。大概是因为凌亦风最近一直在她那里呆着,冰箱里除了一些饮料和两三个鸡蛋之外,也是空空如也。
  厨房里干净得很,一点油烟都不沾,炊具几乎是全新的,她从来没在这里正式住过,此时见到这副情景,也不由得失笑。
  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就足以体现。
  好在终于在柜子里找到两包龙须面,想来是临时应付充饥用的。她在等着锅里的水煮开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呆呆地望着灰色泛着微光的橱柜,心里一团乱,却又具体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到煮好了面端进卧室,凌亦风早就躺下了,闭着眼睛,呼吸匀停。
  她怕吵到他,所以没开灯。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走近,看见他的眼眶下有淡淡的阴影,脸色憔悴。
  刚把碗放在床头柜上,他就醒了,良辰一怔,说:“你没睡着?”
  他一笑:“哪有人这个时候睡觉的。”慢慢坐起来,按了按额角,“就是闭目养神。”
  良辰看着他的动作,这才觉得熟悉。这段时间,他似乎常常会揉太阳穴和眉心,可她却一直以为他只是累。
  她眼神一沉,把面端给他,温声说:“饿不饿?”
  他接过来,深深地看了她两眼,才微微挑起唇角,说:“你这样子,我很不习惯。”
  她咦了一声,“什么样子?”
  不是和平时一样么,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凌亦风却已低下头去,热气扑上来,挡住了眼底的情绪。
  吃完了饭,他才好像是真的困了,虽然硬拖着良辰也上床来一起躺着说话,可是不到半小时,就逐渐沉沉地睡了过去。
  良辰轻手轻脚替他掖被子的时候,才猛地发觉,自己或许真和平常不一样了。从前,甚至就在几个小时前,她也不会像此刻这般小心翼翼地去关心他。
  好像就是那么突然的,因为一个变故,整个心态就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她还没发现之前,他却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
  趁着凌亦风睡觉的时候,她独自在窗边坐了一会儿。
  就在刚才,在床上她问他,究竟手术的成功机率有多大。
  ——40%,当这个数字从他嘴里冒出来时,她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没有想像中低,可却也还没过半。
  比对赌的风险,还要大一些。
  不知从何时起,屋外的雨终于渐渐小了下来,可是光线仍旧昏暗。在这片小区内,各栋别墅之间距离很远,形成开阔的视野,绿化做得极好,纵然在连绵不绝的雨势下,仍旧显得春意勃勃。
  这种天气,当然不适合出门,家里又几乎弹尽粮绝,于是良辰打了个电话,报了需要的食物,让超市送货上门。
  送货工到来的时候,凌亦风还没醒,良辰身上没钱,只好去找他的钱包。
  等到从钱包里拿钱的时候,她的手指不期然地微微一停,神色有些恍惚,直到对方站在门口提醒地叫了声:“小姐?”,她才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将钞票递出去,说:“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关了门,她顺势靠在门板上,手指滑过,那上面皮质光滑细腻。她慢慢摸到里层,触到稍显硬质的物品,迟疑了一下,抽了出来。
  照片已经明显发旧,边缘甚至微微泛黄。那上面,极为年轻的自己笑靥如花,目光清澈湛然。
  少女时代的她用熟悉的笑容和神情,在这一刻将往事统统拎了出来,又摆到了她的面前。
  那时候的事,当然历历在目,良辰不禁微笑,翻到背面去看。
  那上面,还有她的字迹,原来很清晰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也难免模糊老旧起来。
  ——我的良辰。
  她写的,正是这四个字。
  可是,当她的眼神落下来,却陡然怔住。
  在那四个清秀小巧的字后面,有很大的一个问号,随意用红笔划的,力道却像很大一般,触目惊心。
  当然,那颜色也不复鲜艳,黯淡得一看便知是早已印上去的。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虽是陈年旧事,虽然如今早就覆水重收,可眼前仿佛还能看见凌亦风唇角边强烈反问自嘲的冷冷笑意。
  混乱不堪。
  她摇摇头。今天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当年一念之间的错误选择。
  恰恰在这时,“啪”地轻微一响,霎时间灯火通明。
  凌亦风站在楼梯口,头发微乱,之前略微疲惫苍白的脸色倒像恢复了不少气色,隔着几米的距离,眉目一如既往的清俊。
  他瞟见她手中的钱包和照片,却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大袋食物:“买了这么多菜?晚上打算做什么好吃的?”
  当着他的面,良辰突然有些尴尬,一时并不答话。
  凌亦风随即走过来,在沙发里坐下,冲她招手。
  “怎么?”她半疑惑地在他身边坐下,就见他伸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支笔来,下一秒,相片也被抽走。
  他转头朝她笑笑,眉眼舒展,眼神清亮,意外地带着点孩子气。
  浓黑的墨水,带着幽幽的反光,落在光滑的照片背面。
  她有些目瞪口呆,看着那长长重重的一竖和浓重的一点出现在那个句号的后头。
  凌亦风放下笔,抬头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到了惊喜的语气?”
  她愣了两秒,终于轻轻笑出声来。
  我的良辰?!
  确实又惊又喜。
  她突然伸出手,搂住他的颈脖,气息温热地凑上去。
  他把头一偏,眼睛里笑意闪闪,“我没刷牙。”
  她摇头,直视他,声音有些急促:“我爱你。”
  从小到大,她很少这样直接地说出这个字,如今语出突然,显然连凌亦风都微微诧异。
  她却主动将唇印上去,又再低低地说了一遍:“凌亦风,我爱你。”
  是真的爱,所以现在看着他的笑,都会心痛万分,生怕会就此失去,怕抓不住那四成的机会,留下永远的遗憾。
  揽在她腰后的手蓦地一紧,随即这个吻便得到更加热切的回应。
  她在那具万分熟悉的怀抱里,在他的缠绵留恋中,一点一点地沉沦下去,直到失去所有力气。
  等他终于放开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觉得眼睛酸涩难当,可是声音却是平稳而坚定的,她说:“去手术吧,我陪你。”
  这一刻,她怕,可是却不得不一往无前。

  42
  其实也无所谓什么应不应允,原本就是要在第二天动身去手术的,可是现在凌亦风只是顺水推舟,温和地说:“……好。”只字不提原定的计划。
  他心里清楚,这半天对于良辰来说过得身心疲惫,如果在这个敏感时刻让她知晓自己是打算瞒着她去手术,将会带来怎样的反应和后果,他无从得知。
  于是,索性不说,总之殊途同归。
  灯火通明的屋内,他半躺在沙发里,抱着良辰,动作亲昵,他说:“James是我的主治医生,全都交给他安排。”
  良辰问:“那,就在本市手术?还是北京上海?”突然想起上次他出国的事,抬起头看他:“我们去纽约?”
  他看了她一眼,“嗯,James在这边只是座客专家,纽约才是他真正工作的地方。”
  她点点头:“好。”然后又催他:“让他尽快准备吧,我们也好早一点动身。”
  凌亦风突然笑笑:“什么时候成了急性子了?”目光没有离开她的脸,只是低下声音问:“良辰,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
  “我们说好的!”她揪住他的衣领,也不知自己的眼底是否有惊慌划过。
  凌亦风松开环着她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淡笑着垂下视线,什么都没再说。
  当晚,良辰留了下来,亲眼看见凌亦风给James打完电话,一颗心却突然忧喜参半。
  仿佛希望和末路,同时在前方招手。
  在睡觉之前,她趴在他的胸前,耳边是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稳有力,似乎能从他的胸腔直接传递到她身上。
  实在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它消失了,将会怎样。
  “我明天不上班。”她说。
  凌亦风一怔,“怎么了?”随即明白过来,笑了笑:“可是我要去公司,有些事情要交待。”
  她突然有些失望——现在的自己,只希望时时刻刻与他待在一起,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那些失去了的东西。
  凌亦风又何尝不懂她的心思?垂下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鼻端萦绕着洗发乳的清香,沉下那声低低的叹气,他只是说:“要不然,你和我一同去公司。”
  她静了一会儿,才摇头,神色已恢复如常,眼睛直直地看他:“我等你回来吧。”声音温和宁静。
  还没走到世界末日,她却已开始表现得如此脆弱惊慌,那么真到关键那一刻,又有何力量支撑自己等着手术灯灭?
  苏良辰,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他的良辰,不该这样……
  凌亦风转过脸,夜色被层层叠叠的窗帘遮盖住,一丝缝隙都不透。
  当初,只因为自己的不甘心,因为一时的私心和冲动,便将良辰带到了这种境地——不管中途怎样努力,最终还是无可避免把她拖到了这一步。她的患得患失,她的忧心忡忡,和平常的状态形成鲜明的对比,也正因此而更加不容忽视。
  在这种阶段,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跟着牵挂忧虑,还要担心未知的结果。然而,这正恰恰是他最不想见到的。
  可是,到现在才来怀疑当日举动的对或错,显然已经为时已晚。
  过了很久,他忽然低声说:“良辰,你答应我一件事。”
  怀里的人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继续说:“这场手术也算是赌博了,既然我们已经做了选择,既然决定要赌了,那么你答应我,你要输得起。”
  他低下头,只见那两排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投在眼底印成弧形的阴影,人却一动不动,呼吸均匀。
  他沉默片刻,轻轻扶着她的肩,将一只手臂抽出来,替她拉好被子,熄了灯。
  他吃了药,也在黑暗中渐渐沉睡过去。
  一直安睡于旁的良辰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被子下面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紧到关节隐隐生疼。
  此时此刻,她还没法答应他的要求,甚至听见那个“输”字,之前硬撑起来的自以为坚固的防线,就已经快要溃不成军。
  等待和煎熬的日子,仿佛连呼吸都是痛而艰难的。
  第二天,天空并没放晴,C城的春季总是多雨的,而且一贯连绵多日不绝。
  良辰醒的时候,凌亦风还在睡。她侧着身凝视他的睡颜,直到目光将他唇角眼边细小的纹路一一勾划了一遍,这才悄无声息地起身下床。
  她在客厅坐了一会,将落地窗的窗帘统统拉开,然后才去厨房准备早餐。
  凌亦风的秘书打电话进来的时候,微波炉里正温着昨天从超市买回来的牛奶,车子已经等在门外,看来是他昨天早就安排好了的。
  “我去叫他,你先进来坐。”她招呼了一声正想上二楼,就见凌亦风换好了衬衣正下楼来。
  秘书站起来,叫了声:“凌总,早。”
  凌亦风点了点头:“早。”
  “吃点东西再走。”她转身进厨房端早餐。1
  谁知凌亦风也跟上来,却没进去,只是倚在门框边,问:“做了什么吃?”
  她一怔,只觉得声音有些怪,连忙转过头仔细地看他。
  因为一大早又下着雨,天很暗,因此厨房里早就开了灯。此刻在明黄的灯光下,凌亦风的脸色却显得有些诡异的白。
  她一皱眉,问:“怎么了?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她下意识地停了停。
  可也就在这极短的停顿间,一切都如慢镜头一般,在她眼前上演。
  ——那只扶着门框的手,修长无力,缓缓滑了下去。
  她呆住,手上还端着热牛奶,便听见秘书惊惶的声音。
  心里头,仿佛有一根一直紧绷的弦,“啪”地一声,在凌亦风猝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同断了。
  James赶到医院的时候,凌亦风刚经过了急救,被送入病房观察。他一推门,就看见良辰雪白的一张脸,再看看床上,凌亦风似乎还没醒过来。
  还没等他开口,良辰已经如同看见救星,一直黯淡的眼神瞬间亮了亮。
  她很快迎上前,声音急而弱:“怎么会突然就晕倒?这表示什么?”稍顿了顿,又问:“是不是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她因为慌乱而变得有些语无伦次,James神情严肃,反问:“医生检查了没有?他们是怎么说的?”
  良辰却摇头。
  医生倒是拍了片子,也叫她去看了,可当时她的脑子里仿佛只有嗡嗡的响声,长串长串的话听进去,却完全理解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得这么没用,唯有听见医生保证病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时,心头才一松,握成拳的手心早已布满冷汗。
  James见她这样,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出去,亲自去找医生。
  良辰垂下头,重新执起凌亦风的手。他的手,微微冰冷,一动不动,仿佛和他一样正处于昏迷状态。
  一时半刻,门外又有了动静,良辰急急抬起头,心里却随之“咯噔”一声,猛地一沉。
  一向气度雍容的凌母几乎是跑着进来的,目光因为焦急而盈盈闪亮,她先到床边看了看,才看向早已站起来的良辰,眉心蹙起。
  “怎么会这样?”她很自然地伸手拨开凌亦风额前微微凌乱的发丝,声音焦虑而严厉:“亦风他生了什么病?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后面跟着进来的凌父也看着良辰,一副询问的眼神。
  良辰不说话。在来医院的途中,她是怕真有个万一,所以才通知了凌家二老。如今看来,他们果然是不知情的,她开始犹豫,该不该把实情说出来。
  倘若,凌亦风并不希望让他们知道呢?
  她的沉默,在这种敏感时刻,起了一种特殊的反作用。
  凌母有些怕了,不禁催道:“你快说呀!”
  凌父也沉沉开口:“苏小姐……”
  良辰看了看这两人,眼神微闪,刚动了动嘴唇,James便推门进来了。
  当他是救星,果然是没错的。她心里想着,将求救的眼神投过去。
  James会意,平声说:“伯父伯母别太担心,Eric只是因为感冒发烧,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一阵子就OK了。”像是怕他们不信,又轻松地笑笑:“我刚从医生那里过来,医生说他最近血糖有些低,身体里也有点小炎症,才会引发突然晕厥,挂了点滴很快就会醒过来。”
  他是专业医生,也算名声在外,况且又是凌亦风的好友,凌母心里的疑虑不免打消大半,可还是很自然地要留下来守到儿子清醒为止。
  两位老人在场,良辰早已放开凌亦风的手,沉默地退到一边。
  凌父打量了她一会,突然说:“苏小姐,我们出去谈谈。”
  James闻言一挑眉,良辰也颇感意外。
  其实,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凌亦风的状况,可碍于有人在场又不便去问James,于是只好点点头,跟着凌父走出去。
  医院长廊的窗台边湿漉漉的,良辰微倚在那里,手臂上泛着寒意。
  凌父开门见山:“苏小姐,请坦白告诉我,他得了什么病?”
  良辰一惊,勉强笑道:“James不是说了么……”
  凌父一挥手,打断她的话,脸色沉稳不见怒意,语气却仍旧肯定:“他母亲那是关心则乱,也就算了,可你们用不着来蒙我。”眼睛看着良辰,皱眉问:“是什么严重病,需要用到监护器?”
  良辰一怔,连最后一丝刻意维持的轻松都消失殆尽。
  眼前的凌父,有着看似平稳淡然的犀利,在这方面凌亦风之于他,简直就是翻版。
  所以,良辰也就不再妄想还能巧舌如簧遮掩过去,只好说:“他……脑子里有肿瘤。”见凌父面色猛地一变,又连忙摇头解释:“是良性的!医生说了,做过手术之后,就不会威胁生命。”
  “真的!”她直直看着他,眼神并不闪躲,十分诚实坦然,“我不敢骗您。如果您还不信,可以亲自去问问医生。”
  凌父也久久地看她,面色凝重,想了想,才问:“这件事,有多久了?”
  良辰垂睫,“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他,好像几个月前就拿到了检查报告。”
  过了好半天,她抬眼,只见凌父抿着嘴唇,一语不发。
  她说:“可能他是不想让你们担心。”
  凌父仍旧不说话,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面上如凝寒霜。
  她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这样大的事,当初她得知时,心情尚且那样,更何况是亲父子?
  他们所站的位置离电梯很近,偶尔有穿粉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子推着车子,送针送药上来。
  良辰很想回病房,去看看凌亦风醒过来没有。
  凌父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她,突然问:“你们是不是决定从今以后都要在一起了?”
  良辰眉头微动,却温声说:“是的。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了。”
  上次在凌家,这两位家长是什么态度,她记忆犹新,可是这一回,凌父却并没有发怒,只是沉着声音,问:“手术成功机率有多大?”
  “40%。”
  凌父短促地“啊”了一声,良辰倒是能够体会他此刻的心情,果然,他略一沉思,接着抬眼看她:“你就那么确定,他一定会没事的?”
  良辰短暂地静了静,才点头。
  其实,心里何倘不是七上八下的?尤其在凌亦风突然在她面前晕倒之后。
  也许,病情会有变化,也许,40%已经成为一个过去时。
  今天之后,他们能抓住的希望还有多少,她忽然不确定起来。
  可她还是点了点头,不知是在给谁信心:“他答应过我的。”她说,眉眼镇定,闪着灼灼的光,“凌亦风亲口对我保证过,他说他不会有事。”
  她当然知道手术中意念有多重要,况且,她早已决定相信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或许正是这种惶惑中带着坚定的语气和眼神,让向来沉稳严肃的凌父微微一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若有似无地点了个头,然后转身往回走。
  良辰呆了呆,跟上去,一路走到病房门口,凌父才突然说:“留个电话给我,我要随时知道他的情况。”
  良辰一迟疑:“那,他母亲那边……”
  凌父沉着脸,“我有分寸。”
  良辰不再多言,报了电话号码给他存着,这才走进去。
  凌父的威严显然是长年以来惯了的,凌母见他们出去这么久,也只是微微露出狐疑之色,却并不多问。
  良辰走到床边,只见凌亦风仍旧闭着眼睛,监护器上的波形图慢慢有节律地跳动着,心里焦虑,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凌父说:“我们先走吧,让苏小姐在这里守着。”
  凌母一扭头,似乎不敢相信,略有些指责地说:“儿子还没醒,你让我怎么走开?”
  凌父拿起她的外套,说:“他已经是大人了,这点小病小痛算得了什么!难道你还要替他操心一辈子?”
  “……你一直都是这样!”凌母一咬牙,语气有些忿然,但转目一看还有两个小辈在场,良好的教养也容不得她再发作,只是冷下声说:“你先走吧,我等他醒来再说。”
  良辰转头,看了眼一旁的James,他轻咳一声,上前扶住凌母的手臂,才刚叫了声:“伯母……”床上的人,便轻轻动了,轻微的一声低吟从薄薄的唇边逸出。
  凌母一喜,“阿风,你醒了?!”
  凌亦风显然有些意外,微微睁开眼睛后,却一皱眉,“妈?……您怎么来了?”
  良辰这才出声:“是我打的电话。”见他刹时神色微变,又说:“医生说你只是太累,很快就能出院。”
  这话没头没脑,知情人却听得懂是说给谁听的。凌亦风眉心略松,只是重新闭上眼睛,微带着倦意,说:“您先回去吧,我没事了。”顿了顿,怕她不高兴,又轻轻挑起唇角露出个笑意:“就是想睡会儿。……可是您在这儿看着,我睡不着。”
  其实一见他醒,凌母的心已经宽了大半,而且看他能说话能开玩笑,便更加放心一层。如今见他好像真的很累,似乎下一秒就又要睡过去,只得叹口气站起身,顺手掖掖被角,叮嘱:“那你先休息,我晚上再过来。”一转头,看见自己家老头子板起的脸,心里只怪他狠心,从对方手里抽走外套,率先走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良辰这才走到床边,握住他微凉的手,往被子里放。
  ——却不期然被他反握了握。
  于是她在床沿坐下,问:“感觉怎么样?会不会头晕?”
  凌亦风轻轻摇头,脸孔仍旧有些苍白。
  “James去叫医生了,我过去看看他什么时候来。”她想要起身,其实是还有许多问题要问James。
  他却拉住她,只是说:“我有点渴。”
  她一听,连忙倒了杯水,兑兑得温温的,端到他面前。
  凌亦风再度睁开眼睛,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
  良辰探身扶他起来一些,人刚在他身边侧坐下,便听见他说:“你喂我喝。”
  她一怔,低头看见他微微抬高的唇角,唇边的笑意似乎有些戏谑。
  下一刻,他用同样满不在乎的语气,笑了笑说:“没办法,我看不见。”
  心口就像有细密的一排小针,无声无息地扎上去,疼得发紧。良辰咬着唇,端着杯子的手轻轻一抖。  明明知道,失去视力也是并发症中的一种,可是看着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仍旧让人忍不住压抑地喘息。
  又或许,更多的不是压抑,而疼痛。
  她定了定神,看着那双依旧乌黑幽深的眼眸,将杯子默默举至他的唇边。
  凌亦风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才重新躺下。
  他说:“没事的,过一下就会好。”语调仍是轻松,仿佛不以为意。
  良辰还是不说话,把杯子轻轻放下,兀自在床边坐着。
  凌亦风自己拉了拉被子,也沉默下来。
  仿佛过了许久,都没听见她的动静,可是又确定她并没有离开,他只好偏过头去,微微一笑:“怎么?就嫌弃了?”
  良辰心里一抽,下一刻几乎失态般扑过去握住他的手,捏得死紧:“乱说什么!”
  他继续说:“也许手术之后,就是这样,又或许,会更糟。良辰,你做好准备了吗?”淡然的眉宇间已不复调笑,倒是一片坦然的郑重。

  43
  问出这句话,凌亦风似乎并不想第一时间得到回答,他只是闭上眼睛,缓慢地松开了掌心里柔软温暖的手。
  他好像真的进入了睡眠,直到床榻微微一动,脚步声由近至远,门轻轻开了然后又再合上之后,他才动了动。
  乌黑的眼里,一片沉静,幽暗得仿佛见不到底。
  走到这一步,他不再想要费力隐瞒。尽管将这所有的真实面孔一一暴露出来,或许太过凄然残忍,可是,有些事情早在最初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结果,逃不开,避不过,再多的努力都只是可笑愚蠢的枉然。如今,他只是想要良辰认清楚,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知道,她不会放弃和退缩,可是,仍旧需要一剂预防针。
  或许,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
  良辰走出去,恰好看见医生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
  她说:“他睡了,检查的时候请轻一点儿。”然后,便和James留在外面,四目相对。
  走廊上光线有些暗,除了药水的味道,空气里还隐约浮动着潮湿的因子。良辰抱着手臂,在墙边靠着,头发还是早晨起床时随便束起的发型,此刻早已变得有些凌乱。
  她看着James,平静地说:“他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
  James的反应倒没有多大,只是短暂地点了点头,而后便是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她见他这样,心里一沉,问:“以前也有过吗?”
  James还是点头,“暂时性的。”
  她忽然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部交付予身后那方坚实的墙壁。
  “你难道真没发现?”耳边响起声音,她睁眼,只见对方微微讶异的表情,“其实,昨天早上,也发作过一次,所以,我才会起过去。”
  ……昨天早上?良辰集中思想努力去想,这短短的二十几个小时,对她来说竟突然犹如隔了很久很久。
  她记得,他赖床,然后要吃楼下的馄饨,语气如同小孩子般固执。
  心头一动,继而微微疼痛起来,她垂下头去。
  ——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吧。为了瞒住她,所以故意支她出去。
  良辰突然有些颓然,扯着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James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她只是摇头,没人能知道她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责怪多一些,还是追悔多一些。
  过了很久,良辰才再次抬起头来,问:“手术的事,你怎么打算?”
  “宜早不宜迟。”James的语气郑重起来:“我和医生谈过,看现在的情况,头痛和失明都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而且还出现晕倒的症状,应该是病情突然加速恶化了,超出了我们的预想。”
  她的眼神一震,凉意陡然从脚底升起来,迅速蔓延至全身。
  她皱眉:“可是……怎么会一点征兆都没有,就突然……”顿了顿,吸了口气,下半句话才吐出来:“……突然恶化?”
  James看着她:“脑部疾病,向来都是这样。之前因为他还没清醒,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可是现在,我的建议是立刻手术。要知道,拖得越久,风险越大。”
  “那么现在呢?”她像是忽然想到,“现在成功的机率,是不是还有40%”
  她是抱着一丝希望去问的,心里其实早已有了隐忧,所以,当看见James略一沉默而后露出凝重的神色对她微微摇头时,一颗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这也正是我要说的,”James开口:“也许你还不太了解脑部肿瘤这种病。有些虽然是恶性的,但如果位置不是太重要,完全是可以根除的,而且危险系数并不高。然而,有些良性肿瘤如果恰好压住了重要的神经和血管,那么手术起来,就算是最顶尖的医生也,也不会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将它摘除。”
  良辰垂下眼睫,心里已经清楚万分,凌亦风的显然属于后一种。
  James接着说:“我会尽全力,可是,颅内手术不比其他外科,即使成功率是99%,那剩下的1%所带来的后果,也不是你能想像的。”他也将手环在胸前,做了个深呼吸,这才平稳地说下去:“至于这一次,万一失败了会怎么样,目前我也不能下断论。”
  高级病区里,病人不多,此时整个走廊里,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周围太安静,安静到James的话传进良辰的耳朵里,仿佛都有嗡嗡的回音,搅乱她所有的思维。
  凌亦风问她,良辰你准备好了吗?
  她原以为是准备好了的,可是当面对最权威真实的说明,那片巨大的、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恐惧才如乌云压境,逼了上来,无法呼吸,无处可逃。
  如果说,之前的她至少还对那个看似不小的数字抱着一丝乐观,那么现在,她却连自欺欺人的力量都像是突然被抽空了。
  更况且,连那个作为后盾的数字,如今都已经消失不见。
  果真,如她之前所担心的——那已经是个过去时。
  良辰回到病房时,凌亦风是真的已经睡着了,呼吸轻浅,但均匀。她伸出手,慢慢贴近他英俊的脸颊,食指状似有意无意从他鼻端掠过,感受到他温暖的气息,凌乱忧虑的心情仿佛才能渐渐平复。
  她随便吃了些东西,下午时接到凌父的电话。
  简短几句,她把情况大致说了。其实现在人人都知道,箭已在弦上,因此凌父对这个决定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只是又再交待了两句,又问了行程安排才挂断电话。
  他的话语里,其实也是有不安和不舍的,到了这种关头,也不免一一流露出来。
  良辰除了安慰,剩下的也只是不停地树立信心,给凌父,也是给自己。
  凌亦风在傍晚时分醒来,良辰正梳好头从浴室里走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他突然撑起身子,半趴向床外,开始呕吐。
  她一惊,快步过去扶住他。
  其实整整一天,他滴米未进,全靠营养液在维持,胃里是空的,此时也只能是干呕。可也正因为这样,身体虚弱颤抖得更加厉害,修长的十指紧扣着床沿,伏着身子,那一声一声,听在良辰耳里,只觉得撕心裂肺。
  等到好不容易,渐渐缓和下来,他已是兀自趴着急促喘息,似乎连动弹的力气都没了。
  良辰手指冰凉,扶住他的肩将他慢慢翻转过来,靠回枕头里,目光触及那张苍白憔悴的脸,鼻尖不期然一酸,紧接着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手去抹涌出来的眼泪,一边暗骂自己没用,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如此无法控制情绪?
  她偏着头,脸上却突然传来凉凉的触感。
  一低头,只见凌亦风陷在雪白的枕头被褥里,修长的手臂抬起来,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水。
  “眼睛好了?”她惊诧于此时自己的反应能力。
  他微一点头,继而笑道:“你的眼泪越来越不值钱。”
  明明还带着微沉的喘息,脸上也满是倦怠,可他笑起来的时候,仍旧如春风拂过,眉目舒朗开阔。
  良辰扭过头,不理他,找了纸巾把眼泪擦干,才说:“我去问问医生,怎么会吐得这么厉害。”
  他轻轻拉住她的手,“不用。”像是十分明白般地说:“这种病,就是这样。”
  可是,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良辰的心里便越是如有刀在刮一样的难受。
  就这样又坐了一会儿,凌亦风久久地沉默,似乎恢复了体力,才又问:“什么时候手术?”
  他看着她:“你们都谈过了吧?什么时候手术?”
  “三天后。”良辰说:“如果可以,后天就去纽约。”
  这是和James以及这里的医生讨论后得出的结果。两日后,如果凌亦风的情况通过暂时用药而不会有反复,便直接搭乘飞机过去。
  良辰此时庆幸年前公司替她办了签证,原本是要公派与一家美国客户接洽,可是后来因为临时变动没能去成,此时算算,签证还差一个月才到期。剩下的机票等杂事,早有凌亦风的秘书代为办理。
  “好。”凌亦风点头,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问:“我们一起?”
  “当然!”她一紧张,生怕他又变卦,皱着眉警告:“说好了的,别反悔!”
  没想到他侧过头低低地笑起来,目光清湛,望着她:“别抢我的台词。”
  看着他英俊的眉眼,听他低声说笑,良辰的心,终于暂时安了安。
  似乎真像James所说,这一次的晕倒就像一个转折,凌亦风醒来之后的身体状况,明显大不如前。
  当前的医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加上他坚持出院回家休息,院方只好开了药,让他们带回家去。
  一回到家,凌亦风就被良辰推回床上躺着。
  他皱眉抗议:“我不困。”
  “休息一下。”良辰不由分说,拉被子给他盖上,“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安排。”
  他牵住她的手,笑:“这才发现你有强烈的控制欲。”
  她哼一声。
  他低低地说:“上来陪我。一起睡,嗯?”
  乖乖上床,身后是熟悉的胸膛和温度。良辰闭上眼睛,身体被凌亦风从后面圈住。
  “早上十点,我们这样子,会不会很奇怪?”她问。
  “不会。”凌亦风说:“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不会奇怪。”
  她心中一动,转身去看他,几乎目不转睛。
  凌亦风好像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起来,“你干嘛?”
  他笑着的时候,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良辰凑过去,就顺着这纹路轻轻吻上去。
  凌亦风不动,任由她的吻轻轻浅浅落在脸上。
  放晴后的暖春,有温和的阳光洒下来,透过未拉窗帘的玻璃,可以望见碧蓝如洗的天空。
  下午,LC数位中高层员工突然造访,令良辰颇感意外。当然,当他们见到开门的人是她时,也不由得同时一怔,因为这其中有好几位,都是平时两家公司合作时打过交道的。
  良辰不多言语,让开一条道,接下来,一行人便鱼贯进入一楼的书房,显然是接了凌亦风的指示,前来安排日后的工作。
  这一谈,便是两三个小时,良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不时瞟一眼窗外逐渐西移的暖阳,有些心不在焉。等到书房房门被打开,她连忙站起来,这才发觉一条腿早被压得麻木。
  一行人拎着包和电脑走出来,在经过她身边时,似乎不约而同般,目光纷纷飘了过来,隐约带着特殊的意味。
  送了客,她去找凌亦风,只见他正站在窗边,肩膀抵在玻璃上,身形颀长,姿态沉静,阳光照在他若有所思的脸上,为俊美的轮廓笼罩上极淡的光芒。
  见她进来,他回过头,却不禁微一皱眉,问:“腿怎么了?”
  其实那种酸麻感已经快要完全消失,可良辰还是抬起一边的眉毛说:“谁让你们让我一个人等那么久?坐得时间长了,腿都压麻了!”语气中带着点娇嗔。
  凌亦风立刻直起身迎上去,扶住她的手臂,微笑道:“不好意思,这两天已经落下很多公事,而且,我这次离开,要交待的事情太多。”
  现在是敏感时期,良辰听他这样说,只是突然觉得不祥。她扬起笑脸,伸出手指点点他的胸口:“工作狂!我看,在你眼里LC倒比什么都重要。”
  他也不反驳,牵她在沙发里坐下,想了想之后,语气像是有些郑重:“它是我的心血。”
  良辰“嗯”了一声,只听他又缓缓地说:“如果你不想让我当工作狂,不如,来帮我吧。”
  语出突然,她一愣,“啊?”转头便看见他唇边的笑容,那双漆黑如墨的眼里也是淡淡的笑意,似乎带着几分试探和征询。
  凌亦风伸手将她一揽,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来公司做事,连位置都是现成的。”
  “可是,你们公司的事,我一窍不通。”
  他看她一眼,语气是洞悉一切的了然:“你们老板不是早就打算从我这里偷师么?大家合作这么久,你也该学到一些东西了吧?况且,就算现在不懂,我也可以让人教你,刚才出去的那几个,人人都能做你的老师。”稍稍一停,才又低声说:“等从美国回来,你就去公司报到吧,好吗?”
  虽然他的语调平淡,但良辰仍旧嗅到一丝异样。
  这样耐心的说服和劝诱,使她不期然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天,他似乎也曾建议过,让她去LC做事,可是那时,她没有当真,随口谈了两句便作罢。然而现在……
  她盯着凌亦风的脸,不由得沉默下来。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家老板的打算,而且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加入到合作计划中来。还有刚才,他的语气,他的用词,那些LC高层有意无意的目光……
  她忽然退后了一些,直视他的眼睛:“你从多久以前就开始计划了?”
  凌亦风微微疑惑地扬眉。
  她沉着声:“你同意与我们公司合作,只是为了给我学习的机会吗?你说,如果我不懂,可以让别人来教我,可是,为什么要是别人?他们不过是你手下的员工,如果我要学,真正最好的老师,难道不应该是你自己?”她的声音渐低渐缓:“为什么你不说,等我们从美国回来,由你亲自带我入门?”
  短促上扬的尾音结束了一长串的疑问,她再度静下来,只是慢慢从他的手掌中挣离,站起身。
  居高临下,她无法与他对视,只因为他的目光并未跟随她,反而微微垂下了眼睫。
  他这样花费心机想要引她进入LC,她却只觉得浑身泛起一阵寒意。
  根本不是为了帮他。
  以他的能力、以LC完备的人员结构和力量,根本不缺一个半路出家的帮手。
  她咬了咬牙,音调抑制不住地扬起,带着凄惶:“亦风,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为我安排一条后路,让我从此衣食无忧?还是希望有人承续你的一番心血,让LC更加有声有色?”她摇头,眼神漠然,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尖厉:“如果是前一种,我不需要。没有你或者父母的金钱支持,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可如果是后者,我做不来,也不会轮到由我去做!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喘了口气,胸腔上方似乎仍有无形的压力,她别开脸,顿了顿,最终还是默默走出房去。
  或许,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或许,凌亦风连遗嘱都已经立好。
  明明知道他没错,一切都只为有备无患,可是,那些她都不愿去想,不愿去听。
  然而,纵使刻意压抑了这么久,终于,还是在凌亦风的面前失控,距离手术开始四十八时不到。也正是在这一刻,她才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也可以自欺欺人到这一步。

  44
  吃晚饭的时候,良辰突然说:“对不起。”
  凌亦风抬眼看她,她却低头看着碗里的菜,说:“下午的事,是我反应过度了。”
  是真的没道理吧,在这种时候,不管心里多害怕,都不应该对着他发脾气。
  凌亦风却只是淡淡地说:“傻。”然后伸手过去摸了摸她光滑的下巴,好像在叹气。她不禁抬头,正对上他幽暗的眼眸,只听见他徐徐地说:“我记得,和税务吃饭那天,你在酒店里和我说一个女人在社会上闯荡有多么辛苦。其实,我又何尝不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够脱离那个地方,甚至永远远离听人摆布的境地。你到LC来,这里就是你的后盾,会有很多人忠心地帮你,再不会有人强迫你去做什么,相反,到时候人家可能要调过头来有求于你。我知道,也许你不屑于这样,可是,这就是现实,不想被欺负,就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他停了停,微微笑起来:“当然,如果有我在,你就算永远都不变强那都无所谓,可是,不论做什么事总该留条后路,这和我对手术的结果有没有信心,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的手覆上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但是良辰,我还是那句话,愿赌服输。我没别的要求,只希望你答应我,你会输得起。”
  他的手微微紧了紧,良辰的心也就跟着这么轻轻收缩,痛楚溢出来,她垂下眼帘。
  这种话,是他第二次说出口。第一次时,她听见了,却在装睡,如今,无法装聋作哑,只好微不可见地点了头。
  ——她会害怕,却也不再想让他担心。
  见她似乎终于应承,凌亦风也缓缓松了口气,放开她微凉的手。
  晚上,蜜月中的朱宝琳将婚礼照片传了过来。对于凌亦风的事,她毫不知情,一心只想把快乐传递给最好的朋友。
  良辰趴在手提电脑前收邮件,解了压缩包,婚礼当天的精彩与甜蜜便一一呈现在眼前。
  她一张一张地看,点开,再放大,那天现场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快乐无比的。然后,她看见自己的身影,和新郎新娘、和同学朋友,凑成一堆笑作一团。再然后,她有些意外,看见自己与凌亦风在草地上的合影。
  其实,也不能算是合影,只不过是两人正在争吵冷战时,摄像师无意捕捉到的镜头。
  她不禁失笑,将照片扩大至整个屏幕,凌亦风恰好走过来,随口问:“在看什么?”
  她稍一侧身,让他与自己同坐在宽大的靠椅里,“喏!你欺负我的证据。”
  那天,她出乎意料的固执,想要得到他的承诺,只是没想到,那时候隐约不祥的预感,竟然成了真。
  凌亦风定睛看了看,只是沉默地淡笑。
  她突然说:“我们好像很少合照吧,怎么印象中一张都找不出来?”
  凌亦风想了想:“大学时候有的,可能是你把它们丢掉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她顿时一噎,尴尬地语塞。说起来,在当年分手之后,确实有一些旧照片被她狠狠心丢进了垃圾桶。
  她轻咳一声,转过头,指了指屏幕:“不如,我们去把这张洗出来吧。”
  凌亦风却摇头,拉过她的手,说:“这张不好。”说着就要去点关闭。
  她看着他,也不阻拦,等到电脑的壁纸重新露出来,才若无其事地问:“吃药了吗?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坐飞机。”
  凌亦风亲吻她的脸,说:“你也别玩太晚。”站起来,走出书房。
  其实,她心里明白,他为什么会说那张照片不好。
  远山碧水,风景如画,她和他之间因为小小的不愉快,隔了一定的距离。摄像师在身后突然出声时,两人下意识地回过头,身影搭配得异常合谐。
  可是,唯一不相衬的,是两人的眼神。
  良辰的手虚触在屏幕上,心口微痛——照片里的她,虽然神色僵硬,可乌黑清澈的眼睛却直视镜头,仿佛正与此刻的自己对视;反观身旁长身玉立的男人,侧影瘦削挺拔,他也回过了身体,可是,那双沉静的黑眸里满是虚空的茫然,毫无焦距,寻不到声音的方向。
  谁能想到,只是刹那的闪光,便恰好捕捉到当天的真相。
  难怪,即使面对她的追问,他也不肯与她对视。
  难怪,他会甩开她的手,不愿和她携伴而行。
  凌亦风说这张照片不好。是啊,的确很不好,看得她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等她轻手轻脚爬上床时,凌亦风竟然还没睡着,听到动静立刻睁开眼睛。
  她摸摸他消瘦疲倦的脸颊,像哄小孩子:“快睡吧,明天要就出发了。”
  “嗯。”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颈旁,声音有些低沉。
  她一动不动地靠在他的怀里,仿佛过了很久,耳边轻浅的呼吸声才逐渐变得均匀。
  时间一分一秒,不快不慢地向前移动着。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等了许久、又似乎永远不想它到来的那一刻,终究还是要来临的。
  飞机在中午时分准点起飞。
  压抑的机舱,中途的转机,加上十几个小时的旅程,良辰一度担心凌亦风会应付不来。然而,所幸一切还算正常,或许是充分休息了两天,又或许是那些药起了一定的作用,总之,凌亦风在飞机里没无太多的不适,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
  深夜降临的时候,机舱内光线昏暗,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了,只有空姐偶尔来回走动。
  良辰一觉醒来,拉开遮光板,望见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变得异常清醒。她轻轻转头,一眼便看见凌亦风眉心淡淡的褶皱,他仰靠着,头微微歪向她的方向,明明还在睡梦中,却似不太安稳的样子。
  她怕惊动他,轻手轻脚地将他身上的毛毯向上拉了拉,然后才重新靠回座位里,闭上眼睛假寐。然而,就在她渐渐觉得疲乏又要再度睡过去的时候,身旁的人轻轻动了。
  下一秒,她的手便被人小心翼翼地握住,对方的掌心微凉,那份触感却是深入骨髓的熟悉。
  其实她已经清醒过来,只是偏偏不动,亦不睁眼,过了一会儿,似乎凌亦风以为她真的已经熟睡,才将手臂伸过来,极轻地揽了她的肩膀。
  这个时候,她才突然睁开眼睛,微微带着笑意。凌亦风反倒似乎被吓了一跳,愣了愣,声音有些低哑:“吵醒你了?”
  “是啊。”她撇嘴,“怎么补偿我?”
  凌亦风看着她,却突然说出句不相干的话:“下了飞机,就直接去医院了。”
  她一怔,是啊,也就是几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等进了医院,也不知道是不是直接就要挨刀子。”他低下头,微微一笑:“所以,趁现在,你想要我补偿你什么,或者还有什么别的要求,赶快提。晚了,我也有心无力了。”
  她回过神,抿着嘴笑,黑亮的眼珠一转:“这可是周瑜打黄盖的事,你别后悔。”
  “嗯。”他很诚恳地点了一下头。
  见他这样,她反而好像有些犹豫,其实心里已经想好,只是一时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说。
  凌亦风见状,虽然也好奇,但也只是耐心地等着。
  头等舱里,空间宽敞,乘客也不太多,良辰半倚在凌亦风的胸前,咬了咬唇抬起头来,目光清湛闪耀,她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是怕吵到别人,她拉住他的手说:“我们,结婚吧。”神色却是平静郑重的。
  与她十指交握的那只大手微微一抖,凌亦风凝下脸色,沉默不语。
  她不急不徐:“你刚才点头了的。”
  夜灯照在那张俊美的脸上,五官轮廓有些晦暗不明。空姐掀开帘子进来,瞧见这对情侣正以亲密的姿态对视,也十分识趣地退回去。
  “亦风……”她执着地看他。
  凌亦风突然有些哭笑不得,这完全是他自找的,谁让刚才自己如此慷慨大方?
  他微微无奈,突然低下头轻轻吻了吻那张印出淡淡齿痕的嘴唇,眼角现出浅细的笑纹:“等我出院,直接去拉斯维加斯,怎么样?”
  二十四小时全天开放的结婚登记处,良辰却不满意,揪住他的衬衣,咬牙:“跟我结婚是场赌博吗?还有,只有美国承认的婚姻,难道回了中国你就想甩掉我?”
  凌亦风挑起半边眉毛,似笑非笑,语气无辜:“我以为你急不可待,所以选择就近原则。”又皱眉:“怎么这么难伺候?”
  良辰哼了一声,难得的孩子气:“现在才知道?晚了。”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前,感受到低低的颤动,不用看,也知道他正笑得开心。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他又轻轻地唤了声:“良辰……”
  她抬头,对上他幽深清亮的双眼。
  他久久凝视她,却只是叫了这一声,没有后话,没有更多的言语,圈着她的手臂收得那样牢,仿佛只怕这一松开,便再也触不到。
  清晨,朝阳还未升起,飞机平稳地降落地面,救护车早已等在机场外。
  这终将来临的一天,终于拉开了序幕。
  到了医院,James说:“良辰,别紧张。”
  良辰轻轻一笑,回过头去,凌亦风正给父母打长途电话。
  她看着病床上的人,似乎有些出神,却又突然问:“上一次,他也是这样给我打电话吗?”
  “……你知道?”James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手术前三小时,都开始做准备工作了,他往家里打完电话之后,又给你打,然后,聊了没两句,突然说要出院。”
  事到如今,James的脸上仍是强烈的不赞同和无可奈何,那一天的凌亦风,就像换了一个人,在最关键的时刻,居然是那样的沉不住气。
  良辰不语,注意到通话已经结束,于是走过去,朝对方微笑。
  如果说爱情也有重量,那么,她现在只感觉满身满心的沉甸。虽然不需要等价交换,虽然凌亦风也必然不要求什么同等的报答,可是,她总是想着,想着要为他做点什么才好。
  James在护士的陪同下去做提前准备,推床也已经进来,良辰看着凌亦风躺上去,神色安宁静切,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看不懂的光华在其中淡淡流转。
  有一刹那,时光仿佛倒流,良辰莫名地想起九年前,在教室里初见他的情景。他站在讲台上,阳光斜射进来,可是再耀眼的光芒也抵不过他眼底的清亮。
  她伸出手,握住那只微微冰凉的手掌,随着护士一同往手术室去。
  一路上,都不说话,可是良辰偶尔低头,总能撞上凌亦风的视线。
  她从来没有陪人去做手术的经验,直到护士客气地阻止了她的脚步,这才惊觉眼前便是那道关卡,隔着两扇门,里外就如两个世界。
  她停下来,一颗心却骤然飞速地跳动,手指不由得一紧。
  凌亦风闭了闭眼,淡淡地说:“等我。”稀松平常得就好像早晨出门上班,晚上便能回家一样。
  良辰低头,面无表情,心脏却开始紧缩。她不知是不是该佩服他,在这一刻仍能表现得云淡风轻若无其事。
  其实,只有她知道,他也是担心的。从国内出发的前一夜,她几乎整夜无眠,也因此知道他在半夜突然惊醒,而后拥住她的手臂渐渐收紧,充满惊慌无措的意味……
  可是到了白天,便又是信心十足的样子。
  明明自己也害怕,一直以来,他只不过在安慰她罢了。
  现在,她笑不出,没办法表现得多么坦然镇定。怕耽误时间,于是她突然半蹲下来,与凌亦风平视,平静地说:“还记得在宝琳的婚礼上,我说过最喜欢诗经里的那四句话吧?如果执手携老终究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童话,那么,我宁愿选择它的前两句。”她深深吸气,语气郑重:“亦风,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他一直要求她要输得起,那么,她唯一的要求便是——他不许输。
  不管有什么样的后遗症都好,只要,能够活着。
  她相信,此时此刻,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在场几位金发碧眼的护士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面色平静,这种场景想必是见得多了,只等二人最后谈完便推着病人进手术室。
  然而,良辰却忽然有种莫名的快感,因为同一刻,凌亦风脸上冷静淡然的面具终于裂开,成为碎片。
  他蹙起眉心,语气严厉:“良辰,别胡说。”
  “我没有。”好像倏忽变得冷硬起来,良辰慢慢挣脱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我会在这里,等到你出来为止。”
  凌亦风似乎还想拉她,可是护士已经在良辰的示意下,将床推往手术室。
  直到那扇大门开了之后又合上,良辰才默默地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凌亦风惊讶无奈的眼神,便成了最后一瞥。

  45
  良辰,你很紧张?
  我不但不会放手,而且,最好要牵一辈子。
  苏良辰,你永远都不可能和别人结婚,连想都不要想!
  原来,你对我的信任,就只有那么一点。
  ……
  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良辰,我只是,舍不得你。
  座位轻微地一颤,良辰就这么突然从梦中惊醒。那仿佛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反反复复,纠结缠绕,可是从头到尾,都只有一张面孔,它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有过笑容明亮的时候,也曾经冰冷淡漠目光犀利……那些,全部都是凌亦风,梦里的人,只有他。
  飞机有些颠簸,头顶上方安全带的指示灯忽明忽灭,良辰稍稍平复了微乱的心跳,才转过头去。身旁坐着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士,在气流颤动中仍旧熟睡,嘴巴张开,伴有轻微的鼾声。就这么看着,有一刹那,良辰突然觉得寒冷,纵使收紧手臂也无济于事,只因为少了那个气息温暖的怀抱。
  她有些木然地转头,盯着舷窗外迅速移动的白色气流,心神恍惚,似乎仍未从方才那个漫长无边的梦中清醒过来。
  在梦境里,有他异常清俊的眉眼,以及平静镇定的声音:我答应你,我不会有事。
  空姐在机舱内走动,细心地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来到良辰这一排时,不禁微微一愣,继而小心翼翼地问:“小姐,需要什么帮助吗?”
  良辰应声回头,有些疑惑,可还是摇了摇头。
  只是,下一秒,便在空姐的目光中,不经意触到脸颊边冰凉的濡湿。
  她微微窘迫,从包里翻出纸巾,温和地笑了笑:“没事了,谢谢。”声音平和如常。
  身旁的男士,动了动,仍未醒。
  不久之后,飞机落在坚实的地面,飞越东西半球,结束了长达十多个小时的飞行。
  良辰在出关口见到朱宝琳,下一刻,便收到大大的拥抱。
  “良辰,累吗?”
  她摇头,将行李拎上那辆红色的福特。
  一路上,朱宝琳什么都不问,或许是看她累了,又或许是该问该说的,早已在过去一个月的电话中说完了。
  车子最终停在灰色的写字楼下,良辰推开车门,朱宝琳这才叫住她:“晚上,我去你家住?”
  良辰想了想,说:“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明晚吧,我们一起吃饭。”
  朱宝琳看她良久,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笑着点头:“好,明天我请客。”
  是真的有很多事要做呵,良辰办交接的时候,也不禁头大如斗。
  此行前去美国,一晃就是一个月,不仅签证到期,也早已耗光了所有的休假。半个月之前,良辰正式提交了辞职信,老板虽然不愿放行,可是见她去意坚决,连半点转寰余地都不留,甚至宁肯支付高额违约金也要离开公司,不免大大诧异,几乎以为是被别家挖角。对此,良辰并没做太多解释。交出辞呈的三天后,大概老板心里明白,这人算是留不住了,才让她回来办理交接手续。
  良辰将所有事情安排好,东西也收拾妥当,和一众同事告了别,才在唐蜜的陪伴下,走出公司大门。
  在台阶之上,唐蜜依依不舍:“以后没人陪我吃水煮鱼了。”
  良辰一笑,腾出手来捏她的脸:“我还在啊,又没到别的城市去,打个电话,随叫随到。”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唐蜜想了想,又说:“LC最近招人吗?干脆我也跳槽好了。”
  良辰一愣,仍是笑:“如果有空缺,我第一个通知你。”这是实话。同事这么多年,如今突然分开,她也当真有点不习惯。
  C城不知不觉间早已进入四月,阳光温暖异常,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间,透出斑驳的光影。
  黑色轿车在二人面前稳稳停下,驾驶室里的人走下来,微一点头:“苏小姐,你好。”
  良辰将东西交给他,然后再和唐蜜轻轻拥抱,之后,摆摆手,转身上了车。
  过去,她也不是没有设想过,终有一天离开这家公司将会是为了什么理由,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会是今天这种局面。
  直到车子拐了个弯,倒车镜里已经不见唐蜜的身影,良辰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身体靠在椅背里。
  凌亦风的秘书兼助理开着车,亲自来接,见她一脸疲倦,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苏小姐,公司出了点事。”
  良辰立刻侧过头问:“什么事?”
  秘书皱眉:“也不知道是谁,将凌总的事泄露了出去,如今外面议论纷纷,各种猜测说法都有。我们的股东,大客户,甚至连记者都有打来电话问情况。”
  良辰一悚,没想到事情来得这样快,她几乎一点准备都没有。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过了一会儿,她问。
  “就在下午,两三个小时前。”秘书放缓了车速,渐渐停下,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当时你还在飞机上,刘副总、王副总,还有张总监只好召开临时高层会议,商讨对策。”
  良辰想了想,突然问:“今天是星期六?”
  “对。”
  “那么,星期一早上股市开盘,对我们会不会有影响?”
  秘书斟酌了一下,点头:“通常来说,会的,特别是目前人心不稳的情况下。这也正是下午会议的主要内容之一。”
  “那结果呢?他们讨论得出什么对策?”
  秘书摇了摇头:“我出来的时候,还没有散会。”
  良辰听了,静静地,将头靠向车窗。风景刷刷地向后退去,LC的大楼咫尺在望。只听见秘书又说:“苏小姐,凌总他……之前……没有任何交待吗?”按理说,以凌亦风的性格,这些事必然早就在他的考虑之中。
  良辰紧抿着唇,默默摇头,心里却忽然想,倘若,凌亦风在,他会怎么办?
  可是……她又不禁失笑,有些苦涩。如果他能在,那么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想不到,回国一趟,便成了临危受命。当初凌亦风的安排,或许原本就是错的。现在的她,仿佛处在一团乱麻之中,丝毫理不出头绪。
  仔细想想,或许如今唯一能令良辰感到欣慰的,就是与凌家二老的关系有了良好的进展。
  当二十多天前,凌父凌母匆匆赶到纽约时,凌亦风仍旧留在ICU中,昏迷不醒。良辰看着那两双充满焦虑与担忧的眼睛,才明白原来一夕老去并不夸张。她沉默地面对凌母的哭泣,渐渐地,竟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并不像手术刚结束时那样疼痛不已。那铺天盖地的晕眩和黑暗,仿佛被另一个女人的泪水冲刷掉了少许。
  原来,悲伤同喜乐一样,也是需要有人分担的。
  如今的他们,不管过去如何,至少此时此刻,都在为同一个人担心着。如此这般,便像突然有了种同舟共济的意味,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等待同一道曙光。
  凌父凌母在医院滞留了近一天的时间,最终由良辰领着去吃晚饭。过马路的时候,良辰低着头,心神微微恍惚,一脚刚刚踏出,便被人从身侧拉了一把。
  她一惊,车子几乎贴身而过,速度虽已慢下来,但仍卷起一阵气流,呼呼地吹散发丝。
  她转过头,手掌正被人牢牢握住,柔软而温暖。
  身旁娇小的妇人,眼眶微微红肿,皱着眉,“……这孩子,走在街上怎么都不看路?!”明明是在责怪,听在良辰耳里却似乎隐隐有着爱护的意味。
  她一怔,继而轻轻一笑,也不知突然从哪儿生出的念头,反手握住了凌母的手。凌母低下头,也愣了愣,却没有挣开。
  两人相携而行了很长一段路。
  果然,至亲至爱的生死仍是最重要的,纵使之前有再多的隔阂争执和不快,到了这一刻,也都不再值得大家去为此而执着。更何况,手握着手,还能互相慰藉与取暖。
  可是现在,坐在LC高层会议室里,面对大股东的追问,良辰却不得不自行寻找力量,给自己一个支撑。
  对方两家公司合起来,占了LC将近20%的股份,因此对于外界传闻颇为担忧。
  其中一个代表开门见山:“我们只想知道,总裁凌亦风先生,目前究竟怎么样?”他看了良辰一眼,又说:“凌总将名下三分之一的股权转让给这位苏小姐,又突然任命她为助理总裁,我们不得不怀疑,真如外面传闻所说,凌总的身体健康状况出了很大的问题,所以,希望你们能给予真实而合理的解释。”
  良辰看着他,问:“我刚回国,并不知道外面有怎样的流言。”
  对方低眉,似乎在斟酌,末了才有些犹豫地说:“据说凌总患了不治之症,手术失败……”
  良辰抿紧嘴角,“然后呢?”
  “……然后,因为手术失败而成了植物人。”
  良辰的心口顿时犹如被人重重一击,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目光却更加清湛灼亮,“请注意你的言辞。”声音一反常态的严厉起来:“即使只是不负责的传言,我也不希望再听到这样的说法。”顿了顿,不去理会周围诧异的侧目,她稳了稳气息,面色冷然,继续道:“你们是公司的股东,有权了解真相,况且,我们一开始就不打算有所欺瞒,但是,请你们在向LC取证之前,不要随意听信谣言。”
  对方代表似乎也有些讶异,没想到良辰会如此激动,不禁轻咳一声,气势有所收敛:“那么,真实情况又是怎么样的呢?”
  在座的高层纷纷看向良辰,这件事恐怕也只有她来说,才会最恰当。
  良辰十指交叉置于桌前,沉默半晌,才开口:“之前凌总的确是去了国外就医,也动过了手术,但并非如传闻所说手术失败。目前无法露面,只是因为他需要长时间的后期治疗和休养。不单是医生有交待,就连我自己,也不希望他在这种关键时刻太过操劳。既然高风险的手术都能成功,那么,我和他就更加不希望因为某些小事而最终功亏一篑。”
  尽管语调平静稳定,没有丝毫刻意的彰显,但仍是让人敏感地嗅出了暧昧的气息。加之此前股权转让以及临时任命,即使事前不知情的人,也隐约猜到良辰与凌亦风的关系。
  对于这一认知,有人难免面面相觑,良辰却恍若未察,反而很轻地笑了笑:“事实上,我与凌亦风已经在国外注册结婚,所以,于公于私,我都不想听见别人散播恶意的谣言,以至于影响到LC或者他本人。”说完,她坦荡地与之前咄咄逼人的股东代表对视,左手无名指间的钻石,在灯光下光芒璀璨。
  这一下,恐怕除了她之外,包括公司各位副总及其他高层,没有人不吃惊。
  她缓了缓,神色平静地说:“这就是所谓的真相,也可以代表LC集团的官方说法和证明,至于你们是选择相信我们,还是继续听信小道消息,请自行考虑。但是,我想说的是,既然大家同为股东,那么也就应当相互信任,共渡难关,况且,LC一贯以来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今后在凌总以及各位的努力下,相信前景会越来越好。”说着,站起身,主动伸出手:“希望日后,我们能够继续配合下去。”
  她的睫毛很长,灯光照射下,覆成眼底淡淡的阴影,神情自信而坚定。
  ……
  直到会议室的人一一离开,良辰这才俯下身,将脸埋进臂弯间,长长的樱桃木会议桌,手臂贴在上面,隔着衣服似乎都有丝丝凉意。
  秘书走进来,声音轻轻的,仍是用习惯了的称呼,唤道:“苏小姐?”7
  良辰抬起脸,清秀的眉间透着明显的疲惫。
  “苏小姐,我买了晚餐上来,放在凌总办公室。”
  良辰勉强地笑:“谢谢。”可是,她现在只觉得累。
  想不到,说谎竟是这样难,心里明明在打颤,表面却要不动声色,挽回局面。
  散会的时候,她甚至在想,如果凌亦风再不能回来,她还能支持到几时?
  重新取得赴美签证的时候,良辰才得知凌父凌母也正好返回国内。虽然几乎每日都与James通话,但她还是打了电话去凌家,问了近日的情况,仿佛这样才能更加安心。
  纽约春天的阳光,比起她离开的时候,稍微强烈了一些。宽阔平整的马路上,来往大多是装扮时尚的人群,色彩明媚鲜艳,仿佛整个城市都在欢快地跳动。
  良辰抵达医院,护士小姐亲切地和她打招呼,她拎着行李走进病房,却猛地一愣,脚步随着笑容凝滞,对着空荡荡的雪白病床发呆。
  “没事的。”仿佛看出她的紧张,护士微笑道:“今天天气好,盖勒医生陪他去晒太阳了。”
  “哦,这样啊。”良辰缓过神来,只有自己知道,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慢慢松了下来。
  她微扬唇角:“我去找他们。”
  James见到她,老远就在招手,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容几乎能和阳光媲美。
  躺椅的靠背已经被调得很低,凌亦风半躺在上面,虽然穿着暖厚的外套,大半个身体仍被毛毯完全覆盖住。
  良辰走过去,半蹲下来,从毯下抽出他的手,轻轻握了握。那只手,一如以往的修长优美,骨节均匀,只是,皮肤却透着苍白,失去了生气
  “我回来了。”她轻轻咬着唇,眼睛里笑意盈盈。
  毫无意外的,凌亦风并没有回答她。曾经清亮深邃的眼睛轻轻阖着,侧脸的弧度在金色的光线下近乎完美。
  这样英俊的一张脸,此刻看来,却仿佛糅合着一种脆弱的美感,唇色微微苍白,明明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却好像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
  良辰有些失望。即使过了这么久,仍旧不免失落和心疼。
  她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来,问道:“这段日子,一点进展都没有吗?”
  James摇头。
  良辰抚上凌亦风微凉的手腕,皱着眉几不可闻地叹气。
  仅仅过了一个多星期,他的消瘦却是显而易见的,连厚重的外套和毛毯都无法遮掩。
  “这是正常的。”James似乎看穿她的心思:“长时间的昏迷,即使有营养液支撑,也免不了逐渐消瘦下去。现在,就算他能立刻醒来,也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复健和适应,才能恢复正常生活。”
  良辰轻轻“嗯”了声,将头枕在凌亦风的腿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晚上,良辰才得知,原来在她回国后的第三天,凌亦风曾一度被急救,甚至送入ICU中观察了两日。
  “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我?”她有些生气,如果不是偶尔听护士提及,恐怕永远都被蒙在鼓里。
  “是伯父伯母主张不说的。”James也无奈:“你才刚刚回国,就算知道了,也没办法赶过来。”顿了顿,他又劝道:“其实他们也是为你着想,这一个多月,你也够辛苦了。你看,现在,不也没事么?”
  良辰垂眸,不说话。一门之隔,凌亦风正躺在里面,心电图缓缓跳动,一下一下,声音单调,丝毫不见转寰的希望和生机。
  James说:“我知道你着急,可是,我反倒觉得这并不是坏事。”
  良辰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语气谨慎:“当初手术过程中,脑血管意外破裂,引起大量出血,才会使他陷入深度昏迷当中。而在最初一段时间的重症监护过后,他的病情虽然不至于再度恶化,可也一直没有起色。我们原来说过,让你陪着他,和他聊天,希望能达到物理治疗之外的效果。但是,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几乎开始怀疑,这种方法,或许对他来说并不适用。”
  “可是现在呢?”良辰觉出他话里有话,忍不住眼前一亮,打断他。
  “现在……”他摸着下巴,“我觉得有希望!”
  “……真的?”良辰咬着唇。
  他点头,微笑:“对。良辰,或许你真的是他的依赖。之前一直都在他身边,所以可能效果不明显,可是你一离开,他的病情便出现反复,我不认为这只是简单的巧合。”
  良辰深深呼吸,手指紧紧握在一起,就像长久浮在冰凉的海水中,如今终于抓到浮木,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即使,这只是James的猜测,即使这毫无科学根据,她也宁可去全心全意相信他的话。
  她推开房门,就着不甚明亮的月光,轻步走到病床前。
  凌亦风安静地平躺着,薄唇微抿,昏暗之中显得有失血色。她眨眨眼睛,俯下身去,温暖的唇与他相贴,仿佛就能感受他特有的气息。
  “你要醒来。”她趴在他身前说,“你以为,趁我不注意偷偷放只戒指在我包里,就算是求婚了吗?”她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钻戒。在他手术结束之后,她才在手袋里无意中发现了它,竟然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你可真能啊。”她不禁苦笑:“手术之前,我故意说那种重话,是想要激你,让你一定一定要活着出来。结果呢……难道,这就是你找到的最妥当的办法吗?” 她又低下头吻了吻他安静的脸颊,“其实,我没有勇气去寻死,活了二十七年,我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所以,我也不准你离开我。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一定会争取白头到老的。”
  时光仿佛一瞬间倒退回去,良辰再次想起最初的相遇,以及后来的重逢,好像那些都是前辈子的事,却又似乎近在眼前。
  细算时间,他们在分别五年后再相见的那一天,离现在居然也已经过了六个月。
  在这半年时间里,悲欢离合,仿佛都尽尝了一遍。
  月光如水,铺在柔软的地毯上,映照着她平静美好的侧脸,“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从来都没和你说过吧,其实原本的我,并不相信爱情。可是后来遇见你,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爱上了,并且,我用了那么长的时间,一直都在爱你。
  然而,五年之后又几乎用尽心力,以为自己已经把你忘掉,好不容易能够试着去接受另一个男人的爱情,而你,却恰恰在这个时候回来了,重新站在我面前,霸道地翻出过去的回忆。你的出现,居然那么轻易地就推翻了我之前自以为坚定的决定。”
  她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语气郑重地说:“可是现在,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虽然我会觉得累,会觉得伤心,但也绝对会奉陪到底。往后几十年的时间,虽然漫长,但我不介意和你耗在这里,因为事到如今,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信心,再去爱上另一个人。”
  ……
  她的声音逐渐低缓,握着他修长微凉的手,枕在床沿,一天的劳累终于将她拖入混沌的黑暗。
  莹绿色的心电图,缓缓跳动,片刻之后,终于震荡出不规则的图形,划开了长久的沉默和凝滞.

  尾声
  深夜,良辰如往常一样,离开医院之后,回到凌亦风位于市区内的公寓。也正是在这里,多年前的自己,面对程今精心营造的暧昧气氛和场景,一声不吭地落荒而逃。
  如今想来,一切当真愚蠢得可笑。
  也许是之前在医院迷迷糊糊睡了一阵,等她到家收整完行李之后,精神反倒不错,几乎没有困意。刚为自己温了杯牛奶,手机铃声便突然响起,划破深夜的宁静——距离她离开医院不过一个小时。
  公寓与医院之间的路程并不远,良辰在路口等了一会,不见计程车,索性调转头,小跑着穿过宽阔的马路。
  夜里温暖的风,呼呼地擦过脸颊,掀动轻薄的衣角,乌黑的发丝也在这无边的黑夜里柔软地摆动。
  良辰喘着气,一路跑,一颗心仿佛就要飞出来,正在胸腔里急促杂乱地跳动,连带着混身的血液都几乎燃烧沸腾。
  原来,直到这一刻,才终于体会何谓真正的急切和喜悦,仿佛每个细胞都在欢叫,却又杂夹着一点点失而复得后的惶惑和不安,生怕这一切,全都不是真实的。
  它来得这样突然,好似等待了许久,只在一刹那间,光明便终于冲破了黑暗。
  医院里的光,柔和温暖。
  良辰靠在病房门框边,不免气喘嘘嘘,一双黑亮清澈的眼睛,此时此刻却更显得水光潋滟,似乎真有光芒在闪烁。
  James早已迎上来,由衷微笑,看得出,他的心情也是极好。
  “进去吧。”他说,“等你很久了。”
  良辰与他擦肩而过,就这么一步一步,轻轻缓缓地走过去,可是心脏仍在乱跳,呼吸有些急促,丝毫不因脚步的节奏而慢下来。
  病床上的人,原本阖着双眼,这时也微微睁开,乌黑瞳眸看向她,
  她在床边站定,仿佛还不敢相信,等了很久,才终于轻轻开口:“你这次,睡得真久。”说着,自己已扬起唇角,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凌亦风只是静静地看她。
  昏迷一个多月,刚刚醒来,他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于是,只能这样看她。
  好半晌,他才轻轻动了动削薄的嘴唇,良辰连忙俯下身去。
  没有声音,脸颊边只拂过低微的气息,带着点力不从心的挫败。可是,这样已经足够,她一点不贪心,此刻能够和他对视,就已经足以点亮整个黑夜。
  最终,凌亦风因为刚醒不久,体力仍是不支,闭上眼睛浅浅睡去。良辰坐于一旁,握住他犹自无力的手,一颗心才渐渐平复安定下来。
  进入手术室之前,他让她等他,结果,虽然迟了四十多天,但,始终还是等到了。
  窗外,天未破晓,可是真正的黎明已经到来。
  她知道,此后的每一天,都将是属于两人共同的时光。
  未来,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她也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
  曾经,她那样主动地说“我爱你”,是真真切切地害怕,害怕倘若自己再不说,此后便再没机会,可是,这个时候的她,伴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和安宁静切的眼神,忽然之间,只是想说一句感谢。
  这样美好的生活,如何能不令人心生感动?
  而事实上,等到他终于有力气能够开口说话时,她是真的说了。
  那一天,暮春的气息温暖动人,她坐他的边上,默默地盯着那张轮廓英俊的侧脸。
  良久之后,她说:“谢谢你。”
  她说得十分突兀,可是他却好像并不疑惑,只是微微扬起好看的眉,转过脸来。他的额上还有复健后留下的汗水,细细密密,在阳光下掠过温和的光。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我爱你。”

  番外一——初初相识
  一九九八年 情人节
  这一天,天寒地冻。
  凌亦风下了当天最后一节课,回到宿舍楼下停自行车的时候,空气里正弥漫着清冷潮湿的气息。
  就这么极突然地,听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广播里。
  他一愣,掂着车钥匙直起身来,只听见有个低低缓缓的女声念道:这首歌,由经济学院XXX同学送给97级电子系的凌亦风,她要祝他情人节快乐……
  他挑了挑清俊的眉,下意识地靠在车座旁,并没急着上楼去。心里头很突兀地发觉,这个女生的声音倒是挺好听的。
  可是,当歌曲从广播里缓缓流泄出来时,他不禁失笑——那位送歌的同学也未免搞笑,声称是节日祝福,却为什么偏偏选了一首如此不应景的歌?
  回到寝室,一个哥们儿立刻上来拍他的肩膀,一脸羡慕,啧啧有声,显然也是听了广播的。他笑着一把推开对方的手,坐下来随手抽了本书,然后塞上耳机听音乐。
  晚上的时候,大家约着一起去滑冰。
  路灯早早就已经亮起,凌亦风和一群朋友站在一起聊天,不经意一转头,便看见了苏良辰。
  其实,他是记得她的,虽然只做了很短一段时间的同学,但是他记得,当初第一次作自我介绍时,她就排在他的前面,梳着马尾,面容上有着异于与一般女孩子的淡定从容。
  而今天,她仍然将头发束起,很是清爽利落。他看着她走近,在他们面前站定,淡淡地打着招呼。她的眼神从自己面前滑过,很平淡,不算陌生,但也绝对称不上熟稔。
  她的脸孔清秀,下巴被淡紫色的围巾遮住,愈发衬出一双乌黑沉静的眼睛,在灯光下灼灼闪烁。
  他朝她微一点头,然后一帮人走向公车站。
  半路上,室友张承杰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胳膊,说:“下午做点歌节目的,好像就是她。对了,你们以前不也是同学吗,怎么这么生份?”
  嗯?他有些意外,转过头去,苏良辰正坐在他的斜后方,两人之间隔了一条过道。明明大家都在聊天,四周围闹哄哄的,可是,她却将脸面向窗外,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来,显得有些漠然。
  车窗外的霓虹灯光偶尔闪过,光影交织在她的侧脸上,竟显得格外的绚烂。
  他看了她两眼,竟突然仿佛见到冬夜里沉静清冷的夜空,拥有迷离的光芒。
  一个小时后,当苏良辰百无聊赖地靠在溜冰场边的栏杆旁,一个修长的身影靠了过来,英俊的脸庞露出微微笑意,俊美的少年伸出手:“一起?”
  他的手,牵住她的手,轻轻的,带她走入自己的生活轨迹。

  番外二——同居生活之争吵过后
  君悦酒店包厢内。
  “……凌总,我敬你一杯,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桌前清俊的男人点点头,举起酒杯,与对方遥遥虚碰,微一仰头,红酒滑入喉中。
  服务员过来更换骨碟,他顺势靠向椅背,眼睛瞟向置于桌面上的黑色手机。
  ——很安静。
  一整个晚上,除了两通公司秘书打来的电话外,它便没再响起过。
  苏良辰那个女人,到底要和他冷战到什么时候?
  “凌总……”身旁又有人敬酒,他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举起杯,照例一饮而尽。
  同一时间,良辰下了出租车。
  公寓的电梯傍晚时分出了故障,此刻正在抢修,门口立了块暂定使用的牌子。
  在公司忙了一天,良辰身心俱疲,幸好家住五楼,还不算太高,穿着高跟鞋,一边拖沓地往上走,一边低头从包里翻钥匙。
  糟了!在找遍手袋未见钥匙踪影之后,她怔住,停在楼梯半中央轻轻皱眉。
  果然冲动是魔鬼啊。
  早晨,她一怒之下甩门而去,姿态倒是潇洒,却偏偏将家门钥匙落在了茶几上。
  她靠在墙边,叹气,现在怎么办?
  很晚了,可是凌亦风还没回来,因为在楼下没有看见他的车。
  她有些挣扎,毕竟才发生过口角,虽说只是一点日常小事,可是,冷战就是冷战,况且,整整一天他也并没有主动给她打电话,不是么?
  因为在犹豫,所以未免心不在焉,她一边想一边继续往楼上走,就在一瞬间,一脚踏空——几欲向前扑倒的同时,脚踝处已经传来剧烈的疼痛!
  她抽着气,勉强转了个身随地坐下来,想了想,还是认命地掏出手机。
  一接通,凌亦风的声音立刻传过来,低低的,“什么事?”
  “你在哪?”她似乎听见那边的喧闹声,顿了顿,脸色沉沉,语调更淡了些:“如果还在忙,就算了。”
  “我没事。”凌亦风跟众人打了个招呼,拿着手机走到一边,声音却也很平淡:“到家了?”
  对话的气氛明显与平日不同,她抿着嘴角,胡乱地应了声,脚上的抽痛适时传来,不禁隐隐吸气。
  凌亦风一怔,“怎么了?”
  她兀自皱眉,呲着牙。
  这时,酒席已经散了,一众人等一边交谈一边前去取车,其中有人正打电话订夜总会的包厢。
  凌亦风落后了两步,仍是问:“到底怎么了?”平淡的语气中已经隐约带着点担忧。
  良辰听见那边热闹非常,自己却孤零零坐在昏暗的楼梯间,心里突然有点委屈,赌气似的,声音也不禁大了些,平板地说:“没带家里钥匙,还有,脚扭了,非常痛,可能是断了。”说完,“啪”地一声,合上手机。
  半个小时后,有脚步声传来,微微急促的节奏,越来越近。
  良辰将脸从膝间仰起,正对上匆匆赶来的对方的视线。
  那双一贯清亮的眼睛,此刻却幽暗,深不见底,还带着一丝焦急和怒气。
  “疼吗?”那个修长的身影蹲下来,手指虚虚贴着她的脚踝,似乎不敢乱动。
  哦,对了,她记起来自己好像夸张地说过,可能骨头断了。
  她低眉敛目,却只能看见他乌黑的短发,微微弓着的背脊和腰身有温柔的曲线。
  “只是扭了一下。”她低低地说,其实心里已经不那么难过了。
  被骗了,可是他却不生气,反而暗暗松了口气,抬起头来,俊朗的眉目对着她:“随便关机可不是好习惯。”有一点点严厉,也有一点点无奈。
  她被抱着进屋,贴近他,这才闻到一阵酒气。
  他的衬衫上有褶痕,袖子卷起领口微开,有些散乱,西装外套和领带早不知到哪里去了。
  在沙发上坐下,她揪住他衣领,“喝那么多酒还开车!”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薄唇微抿,气息温热。
  “不气了?”半晌,他低声问。
  她这才想起早上的事,松开手指,扭过头去。
  他的手臂修长,撑在她的肩膀旁边,呼吸里带着酒气,清亮的眼睛里有细小的血丝,“我飞车回来的呢。”
  果然,一句话成功引来她的再次注视,虽然,目光里有更盛的怒意。
  “……下次不准骗我。”他低下头,吻住她温暖的唇,语音含糊:“害我担心……”

  番外三
  盛夏的某个周日,艳阳高照。
  良辰从外面回家出了一身汗,却不急着换衣服,丢下钥匙直接去拨电话。
  凌亦风已经在北京出差七八天了,还没回来,此刻正在和某位领导吃饭,接到电话,他打了个招呼走包厢外面去听。
  “你什么时候回来?”良辰问,很随意的样子。
  凌亦风低眉笑:“晚上的班机。怎么,想我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嘟囔:“没有。”
  他不在意,微一抬眉,又笑道:“可是,我很想你。”正好有服务生经过,只见这位男客人穿着浅灰色衬衫,修长的身体靠在门边,一脸闲适自然的表情,英俊的眉目舒朗开阔,低声讲着电话时,柔情流露。年轻的女服务生也不禁放慢脚步,眼里有尽力掩盖的惊艳。
  这边的良辰也是心头一跳,为什么凌亦风说这些话的时候,总能这么自然?
  手指绕着电话线,她又问:“在外面应酬?不耽误你吧?”
  “嗯,没关系,快结束了。”
  “那个……”支吾一下,说到正题:“有件事和你商量。”
  “说吧。”
  “等你回来,我们搬去你那儿住。”
  凌亦风倒愣了,“可以啊。只是,说了多少次你都不愿搬,怎么今天突然改主意了?”
  良辰轻咳一声:“那是因为我这边离公司近。”顿了顿,声音渐低:“……但是,你的别墅房间多。以后一个卧室不够用……”
  当日深夜十一点,房门响动,良辰睡得迷迷糊糊,不多时便感觉熟悉的气息袭上来,细密的吻落在颈边。
  “……去洗澡。”她推他。
  凌亦风解开领扣和袖扣,双臂撑在床头,墨黑的眼底笑意盈盈。
  半天不见动静,她终于睁开眼,声音沙哑:“干嘛?”
  “我开心。”俊美的脸笑得像孩子。
  他照样低低应了声:“嗯,也恭喜你,凌太太。”
  她脸一红,翻了个身,故意背对着他,“当然了,要受苦的又不是你。”
  可是很快,修长的手臂缠上来,后背贴上他温热的胸膛,她终于低低笑起来:“恭喜你,凌先生,后继有人。”
  他照样低低应了声:“嗯,也恭喜你,凌太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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