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鲜

            我从小是在海边长大的,一向把吃海鲜看做人生第一享受。

            那是八九年圣诞假期,我当时还住在中西部大学城。寒假是无家可归的学子们最难过的日子。街道旁、商店里,家家户户到处是圣诞的彩饰,让我们不由得想起春节,心情犹如卖火柴的小女孩。于是四个好友一商量,向佛罗里达开拔。不仅仅是对温暖和绿色的向往,我的私心里还希望吃上好海鲜。在美国心脏地带的几年里,只能吃上冰冻的水产,口味上差多了。

            我一路上给朋友们讲海鲜,讲得个个乱吞口水。到了北美大陆最南端的Key West 时已是晚上六点。这里是北美大陆伸在海里的尾巴。一路上看见渔船靠港,食兴也如船帆般悄悄鼓涨。找下旅店就出来找海鲜餐馆。按照旅馆前台服务员的指点,找到了两家却都不开门。在第三家吃了一顿充满奶酪、面粉和调味料的海鲜,价格昂贵不说,根本没吃出是什么东西。这份失望只好去海明威故居向老头子诉苦。

            圣诞节那天住在奥兰多(Orlando)一家湖边的旅馆,恰逢百年不遇的大寒流。两个朋友是第一次来佛州,就去了迪斯尼乐园,因为圣诞这天不那么拥挤。剩下我和另一个朋友就在城里转。看了一个大湖边的奥兰多艺术馆,一个热带花园,还有一个著名的建筑群。

            正在街上走着,偶然间发现了一家海鲜批发零售店叫做 Lombardi's Seafood, INC. 刚卸货的龙虾、螃蟹、牡蛎、蛤蜊、虾、鱼、海螺等等, 应有尽有。我们那份欢欣鼓舞的劲头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在街上找了家中国杂货店,买了馄饨皮、韭菜等。旅馆的房间附有设备齐全的厨房。当晚每人一只两磅大的螃蟹,一碗虾肉韭菜馄饨,浇了鲜牡蛎汤。原汤原汁,少加佐料,一个个吃得满嘴跑舌头,那才叫找到了过年的感觉。

        就为了这家海鲜店,我们几个馋猫在奥兰多待了五天。白天出去找地方玩儿,晚上换着样儿吃海鲜。大家都念叨:要蛋白中毒了,要蛋白中毒了。但那份鲜劲儿实在是意志不可抗拒的。以后再也没吃上那样新鲜的海味。

            返回途中在大西洋岸边玩,赶上退潮,捡了一袋海蜇,却犯了难。我从小赶海的时候让海蜇蜇过,也吃过凉粉儿似的凉拌鲜海蜇,但没见过是怎么加工的,同行的人更不知从何下手。回到旅馆,我只好硬着头皮上阵,用剪子剪掉伞下面罗里罗嗦的触须,放开水里烫一下。马上捞出来一尝,咸得象盐巴,艮得象皮带。只好连锅带兴致一起“撒汤”,倒弄得屋子里腥气熏天。

 

 

            童年的时候,我家离海有八里路。相距十里路的外祖家是一个小渔村叫抹直口,现已被并入扩大了的蓬莱城里。外祖父母早已弃世,常来往的是妈妈的姑姑,我们称为“姑姥”。姑姥家是每天枕着潮声睡觉的。每年总会有一两次,姑姥高高胖胖的身子,拐着一双裹过的小脚,提一篮海鲜,走十里路到我家来。十里路常人走两个小时就到了,但姑姥一双三寸小脚半尺半尺地量过来,总是起个大早赶路,黄昏时分才到。每当看到姑姥在金色的夕阳里姗姗走来,慈祥的笑脸映在光里有着天使般圣洁的挚爱,我总是又惊又喜,围著她欢蹦乱跳,象小狗见了久别的主人。小心眼里的喜悦大半是为了享受几天姑姥的溺爱,当然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口福。姑姥的篮子里总会有牡蛎、螃蟹、偏口鱼什么的。

            从我记事起,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已去世,父亲远在千里之外工作,回家的时间很短,感觉上很陌生。母亲又当娘又当爹,忙碌辛苦且严厉。平时看到小朋友的奶奶姥姥关照冷暖,嘘长问短,我都羡慕得不行。姑姥来了就好了。姑姥一来总能住上十天八天的。妈妈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慈爱的姑姥总会把给她单做的食物分给我们,会拉着手问问我们的功课。妈妈在那几天里很少骂我们,家里会有一种难得的温暖平和气氛。但姑姥过年的时候是不来的,她家里儿、媳、孙子、孙女一大群。对我来说,姑姥来得日子比过年还快乐。

            一罐敲好的生海蛎子用新打的井水冰着,白肚黑边加上稠稠的原汁。趁妈妈一转身的功夫,我两根指头捞起一个大肚儿的,先在嘴里倒个个儿,确定没渣壳儿,“哧溜”一声吞下去。那股子凉鲜劲儿从喉咙眼儿一路下到肚里,再从头顶上冒出惬意来。那滋味儿可不是冰激凌、冷饮之类可以比拟的。

            妈妈不让我们吃生的,要留著做汤。其实煮熟了的牡蛎哪里比得上生的鲜美。记得小时候读过一篇外国小说,作者、书名都忘了,只记得一位老人在船上专为游客敲生牡蛎吃这个情节。而记住了这个细节大半是因为感觉此道不孤,英雄所见略同的原因。

            姑姥已是八十多岁高龄,耳聋但身体健康。她的晚年生活并不幸福,儿、孙们虐待她,还不许亲戚探望。我每每想抱打不平每每受阻。二十多年未见姑姥,想起来心中痛惜之情难以言表。在我平淡淡的童年里,姑姥给了我许多的关怀和快乐。我却不能报答她的恩情,为她讨个公道,她真是白疼了我一场。

            生牡蛎的滋味不是人人能消受得了的。九五年与丈夫在波士顿中国城的一家海鲜餐馆吃中午点心,快吃饱了才见有生猛海鲜的小车子推过来。多年久违了的海蛎子个儿大得吓人,是生鲜牡蛎浇上滚热的调味油烫过的。丈夫是听熟了我的生海蛎子的故事的,一下子要了四份,兴致勃勃,跃跃欲试。尝了一口却呲牙瞪眼伸脖子,公众场合总算没好意思吐出来,剩下的七个当然全让我报销了。他一下午抱怨口里发腥、胃里难受,而正怀孕害口的我,七个大牡蛎在肚里美滋滋的。

            牡蛎生长在浅海礁石上。世界性的沿海工业污染使得生食牡蛎的嗜好越来越成为一种冒险。

 

 

            九三年五月我来费城,到丈夫身边度假。受到一位朋友的鼓励,借了他的工具去新泽西州的 Cape May 钓螃蟹。我们根据朋友画的路线图,加上当地人的指点,很快找到了码头。

        那天天气有点儿热,那地方乱石砌岸,码头的木头也已半朽,水质浑浊。全不似想象中的清风碧波,悠闲垂钓的美景。大概“水至清”也无蟹吧?

            岸边的老人说:看潮水还要过四个钟头才是钓螃蟹的最佳时机。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做饵的鸡腿们也耐不得四个钟头,无论如何且做一回姜太公吧。

        丈夫性急,刚放下筐等不得就往上提,提了无数次都是空筐。我倒钓了四只小螃蟹。眼看鸡腿将尽,我们肚子也饿了,约定每人再提最后一次就走。结果这次丈夫钓了个有着圆圆的盔甲,硬长的剑尾,满肚子腿的怪物,连我这个海边长大的人也没见过。

            两人钓得意兴阑珊,就去找了家最著名的海鲜馆。每人要了一只两磅的大龙虾。侍应小姐把印著巨大金红龙虾的餐巾像给小孩戴围嘴一样给我们围上,就让我们享受晚餐。我们两人就在最中心的餐桌上,手忙脚乱地对付大龙虾,颈上围著硕大鲜红、张螯舞爪的龙虾围嘴。周围餐桌上文雅进餐的人们不时笑眯眯地看我们一眼,不知是赞叹我们感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吃龙虾的勇敢,还是笑话我们在真假龙虾交映下五指加刀叉并用的笨拙可笑。

            回到家来,朋友告诉我们钓得那个怪物叫做“鲎”(读“后”),美国叫马蹄蟹(Horseshoe crab)。据说可以做为龙虾的钓饵。此物尽管人类无福消受,却是龙虾的“海鲜”呢,它也是生物链上不可缺少的一环喽。

            “吃”是人生的一大需要,也是一大享受。你也许记不起一场苦难的始末,却不会忘记一次饥饿的经验。也许忘却了旅游中看到好景致时的感想,却会记得一顿美餐的滋味儿。也许人脑的程序里通“吃”的线路格外的粗厚吧。我便是因为海鲜的引线而记起了过去的很多快乐,这又岂止是一个“鲜”字了得?!

 

后记

           

            此文写于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日。最近才从亲戚处辗转听说,姑姥已经于2004年去世。她的小儿子离婚后陪伴老母亲走了最后一段路,具体详情谁也不知道。我宁愿想九十多岁的姑姥与她近七十岁的小儿子最后相依为命的一段路是快乐的。唯愿善良慈爱的姑姥在天上能享受清福,弥补她在人间九十多年的辛苦和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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