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沦陷
共匪渡江南犯之后,戡乱战局,急转直下。五月三日,杭州即告失陷。那时长江下游国军,系集中兵力固守上海,匪军亦集中兵力约二十万来攻。激战半月,至五月二十七日,上海终告失守。
上海失守后,在浙、闽方面的国军退守东南海疆。沿浙赣路前进之匪军,于攻占南昌后,以一路进出湖南,拊华中国军之背,一路向赣南发展,配合其进入福建匪军,向广东前进。至八月下旬,赣州、福州均已相继失守。退守湘南衡宝一带之华中国军部队,虽曾稳定一时,并一度收复湘乡、安化,及获得青树坪的胜利,但此不够昙花化一现而已。至十月上旬,由赣南前进之匪军已窜陷韶关,湘西之匪军已进至芷江;我据守衡宝之华中部队陷于两翼包围的形势中,不得不再向西撤入广西。
韶关陷匪,粤北之门户洞开;衡宝撤守,匪军可源源南下。当时广州虽为政府所在地,却缺乏大军防守,事实上亦无险可守。政府遂于十月中旬再迁重庆;广州旋即放弃。此时,关中方面之国军早已退守陕南川北一带,湘西方面之匪已至贵州及广西边境。鄂西的重镇宜昌在七月下旬即已失陷。因此政府移驻重庆不到半月,巴东告急,贵阳旋亦被匪窜入。重庆在东南两面威胁之下,政府仍无法立足,故喘息未定,又仓皇疏迁成都。及迁至成都,不到十日匪军已跟踪而至,而昆明方面又告不稳,不数日卢汉即公然投共。我国民政府,至此在大陆已无可迁之处,遂于十二月八日由行政院长阎鍚山先生(阎于五月在广州继何应钦为行政院长)率领行政院及各部会,乘机迁运台北,开府办公,维持政务。当时李代总统,于十一月下旬随政府自重庆迁蓉之后,因胃疾复发已赴港就医,中枢一切委由阎院长负责处理。今总统蒋公当时以总裁身份,见大陆局势危在旦夕,亦于十一月中旬由台北飞重庆,重庆危急时又飞赴成都,终以当时局势已经混乱,军队斗志瓦解,回天乏术,于成都弃守前飞返台北。于是,整个四川随告沦陷,在川各军无形瓦解溃散。大陆的戡乱战事,旋亦随之落幕。匪伪政权则已于十月一日在北平上演。
自共匪于四月下旬渡江南犯之后,至五月下旬,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我京沪、武汉、西安均相继失守,战局已是一面倒之势。当时我奉命回到桂林成立桂林绥靖公署不久,适李代总统亦返回桂林小住,我感于当时的局势,如国军再在匪军追蹑之下节节败退,一任匪军狼奔豕突,可能诚如俗话所说「兵败如山倒」,整个国军将迅速土崩瓦解,危险极了;我政府此时,必须下大决心,作大步后退,迅速脱离敌人,求得整理内政、部署军队、进行外交的机会,始可再战。因此,我曾向李代总统提出如下的建议:
㈠中央政府应决心一举迁往云南,以昆明为行都,摆脱匪军威胁,使中枢能有时间安定下来,处理一切业务。
㈡在军事方面,立即选派三至四个得力的军,移驻川南、黔西、桂西一带,选定优良地形,部署坚固防守的阵地,并镇压滇省内部的可能异谋,安定后方。然后令其他各军,分途牵制匪军,使其不能迅速接近滇省。尔后再待机反攻。
㈢在东南沿海各军,则防守海疆及闽浙一带,与西南川、滇、黔、桂各军互相声援,维持目前态势,候整理完毕再行反攻。
㈣恢复滇缅路及确保滇越铁路对海外之交通运输。
㈤加强及开展外交工作,扩大国际宣传,仍争取美英各国的协助,使彼等了解国际共党赤化中国之真相及未来赤化世界之危险,粉碎共党的虚伪宣传,揭开共党伪装土地改革者的假面具,以期获取外援,及恢复美国对我的军事援助。
上项建议,是当李代总统驻节桂林时当面条陈的。当时李代总统对此建议颇觉称意,可是后来他离开桂林后,一直不见有下文。也许我的建议,往后说来,已经缓不济急了。如果当时能立即采纳实施,将政府直接迁往昆明而不迁重庆、成都,躭搁时日,仍有从容部署时间,并能收容许多部队,及争取空间。美国或能幡然觉悟,改变政策,一如尔后对韩战对越战般的热心,援助我国恢复中原,消灭共祸,亦未可知。
华中区所属各军,于十月上旬自衡宝向广西撤退途中,曾于冷水滩附近对追蹑前来的匪军予以有力的反击,歼灭甚伙,使匪军一时不敢西进。尔后曾在湘桂边境对峙了一段时间,后因广州失守太快,为防敌沿西江西进,直扣梧州,拊我军之背,乃不得不将我军主力转移于梧州方面。于是防守的战线愈为延长,兵力益感不足。十一月中旬,广州方面之匪已逐渐迫近梧州,并向钦、廉方向前进,我军侧背大受威胁,复因两面对敌作战,兵力分散,不得不将桂北一线之守军向西南柳、浔、梧、郁方面转移,暂将桂林放弃。
早在放弃桂林之前,对以后之作战计划究应如何决定,实在颇费考虑,曾由白长官召集各高级军官举行军事秘密会议。我是奉命参加会议的一员,当时大家对放弃桂林以后的行动,大致分为两案;此两案的第一步行动,都是退守庆远、柳州、浔州、郁林之线,但第二步行动则颇为不同。第一案主张不得已时撤往海南岛。第二案则主张逐次向西退守滇桂边境;当时对两案的争论各有理由。夏副长官威力主第一案,白长官随后亦同意该案。我是主张第二案的。我之所以主张第二案,乃是基于前此向李代总统建议退守云南方案所发展出来的;主张此案的尚有第一兵团司令兼湖南主席黄杰将军。因当时中央政府已迁入四川,以后不得已时可能仍频迁至云南,以昆明为最后根据地。政府既在川滇,我们的军队自应以中枢的行动为行动,无论如何应确保后方云南的安全,作为他日反攻得基地,因此应尽可能确保桂西,以屏障昆明。当然此案可能因当时昆明已谣啄纷传,而不无顾虑,但我曾建议由政府下令先派遣一个军进驻滇东,以建筑最后防御阵地为名,以监视龙云为实。如果中央有一军驻在昆明,龙云必不敢异动,则此一顾虑自可消除。事实上我对云南的情形事前已经注意,在十月初即派绥靖公署副主任甘丽初前往昆明视察。据他归来报告,说事有可疑尚无实证。当时我即将此种情形详报李代总统,并由甘副主任在广州面报中央及总裁蒋公。倘当时决心采取此案,当可及时制止。
主张第一案的人,只着眼海南岛容易防守,因当时共匪尚无海军,无法渡海,可说是一种消极的主张。殊不知自己大军渡海撤退或将来反攻登陆也同样是不简单的事。我们自己有否准备大军渡海的工具,有无充分的时间,有无预先周详拟妥的计划,似乎都未加考虑。鉴于欧战敦克尔克之役,以英国海军之强,船舰之多,敌前渡海撤退虽然成功,但也只救出人员,武器、装备几乎完全抛弃了。试问我们那来这样多的船舶;而且部队登舰还要有从容的时间,方不致混乱,如果计划不周,准备不够,届时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仍是不堪设想的。当时白、夏两位都主张渡海退守琼州,其把握如何,我真是不敢乐观。
因我当时已专任绥靖工作,在长官部决定放弃桂林必要时退守海南后,我随即将绥靖公署移驻南宁。我自己在往南宁之前,一度衔命飞赴海口与陈长官济棠及薛主席岳接洽,转告白长官于必要时率军撤往海南的意图。陈、薛两位亦极力主张华中军退至海南,协同防守,徐图恢复大局,并说以后一切总当在互商之下协力进行,彼此无庸客气等语。我返回桂林复命后,即转赴南宁,就绥靖工作略为调整部署。不料局势恶化竟如此之速,在仅仅不足一月的时间内,桂林、贵阳、重庆、成都均一一弃守。我华中军自撤回广西之后,可说未经一次重要的会战即迫于情势不得不仓皇急退。长官部对大军最后的行动,无论采取何案也未能加以准备。我军转进至庆、柳、浔、郁之线后,事实上已无法立足,遂继向南宁外围撤退。此时,长官部召集各高级军官再行会议,决定退守海南,令各军逐次向广东之钦廉转进。
我素来心直口快,会议中我实在忍不住又说话了;我说:『现在卢汉已经投敌,昆明是不能再去了。我们的部队只有渡海向海南撤退一途,而渡海地点现在只有龙门港一处可用了。可是龙门港地狭水浅,稍大船只不能靠岸,未审长官部对于登船之码头、趸船,以及舰船等项,是否已准备完妥?装载的区分及指挥系统,以及装载计划等已否策定?如有一项准备不够,都是会发生机大危险的。』我这一问,长官部的幕僚及原来主张第一案的诸先生,好似如梦初醒,竟瞠目结舌无法回答。于是,白长官又要我再飞海口,商请陈、薛两位筹调船只前来接运。我明知在时间上已经是来不及了,也只好尽人事而听天命,遂立即束装出发,临行并吩咐绥署副参谋长照料绥署人员,以后统随长官部而行动。
翌日我乘机抵达海口,当与陈长官及薛主席洽商,请他们协助调集所要船只,前往龙门港集中应用。陈长官告以,此时此地那有如许船只,当地海军舰只仅有太仓舰一艘,砲艇一艘,其他无论渔船、商船在港内停泊的亦甚少,如需大量船只,必须向外港征集,且征集外港船只也非三数日即可办妥的。及转商薛主席,所得的答复亦是如此。我亲自赴各处调查打听,也完全相同。此时,真如冷水浇头,只有望洋兴叹。无奈何只好将交涉情形立电南宁复命。三数日后,郁林、博白、茂名、雷州等地纷纷为匪军窜入,并传闻张淦总司令亦为匪军所俘虏。接着夏副长官及白长官亦相继来到海口。此际各路部队则悉向防城、小董且战且走;其中沿粤桂边境之一路,中途曾为匪军截击,小董亦为匪军占领。各部队知龙门港已无渡海可能,遂又折向龙州方面转进,一部则入十万大山作游击战。南宁则于十二月下旬失守。最后到达龙州之部队,由黄杰将军率领进入安南暂避匪锋,待机复国。整个大陆由此沦陷,痛心无已。
广西局势,如此急转直下的原因,除受全般形势影响,势已无法再战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此乃抗战期间原属我第二十一集团辖下之第七、第四十八、第八十四等军,其官兵大部份都是广西子弟,他们在抗战初期出征,由我率领转战于豫皖鄂一带,离乡背井已有十年之久,一旦部队回至广西,不免均思家心切,在父母倚门儿女情长的情形下,初则纷纷请假,请假不准则继以逃亡。因此,这枝久经战阵,素称骠悍的部队,回到家乡不过一月,未经大战,人员已减损过半,循至士气衰落人无斗志,遂使十余万大军,转瞬之间化为乌有。回想太平天国时,因内部不和自相倾轧,翼王石达开率所部数十万人远走四川,亦以所部均属八桂子弟,于经过黔桂边境时,散失过半,及抵四川所余无几,卒至在大渡河为清军所歼灭。我华中军此役,无异历史重演,曷胜慨叹。
三十八年底,整个大陆,皆陷入魔掌。这一幕历史的悲剧,距今天虽然已经二十多年,但在这二十多年中,曾不知有多少次抚剑长吟,唏嘘太息。我在三十八年八月间,京沪相继沦陷,赣南又复告急之时,眼看大局已有土崩瓦解之势,曾写下七言古诗一阕,以记当时内心之沉痛,历年来尝反覆吟哦,长歌当哭;兹录之于左:
京沪沦陷
当年赤共脱罗网,窜据陕边成伏莽,谎言抗日欺国人,阴谋早蓄偷天掌,
约言墨沈犹未凝,假借和谈眩众听,招军纳叛搜兵戈,蛊惑农工为内应,
一朝卵化羽毛丰,掀起白山燕地风,偏有苏魔为虎伥,关东劫夺势尤凶,
可怜将士无斗志,惨雨愁云雪满地,霎时形势若转篷,铁铸长城全抛弃,
赤旗红鼓复西来,塞上烟云暗燕台,云岭独看明月落,万家悲哭有余哀,
虎狼坐噬吞燕晋,豫鲁徐淮成灰烬,瀰天祸乱迫眼前,海内惶惶大惊震,
秦廷待救救无期,台阁群公计莫施,委心协议无议就,天堑长江乏力守,
哀哉京沪复沦湮,魔掌难逃血泪新,从扈军民播粤海,生离死别最酸辛,
五岭迢迢潦水急,扶老携儿衣履湿,麤餐露宿无奈何,鹤唳风惊相对泣,
雨花台畔血花飞,野圹纍纍战后遗,石头城下东流水,镇日悠悠恨可知,
黄尘澒洞风萧瑟,道路萦纡坭盖膝,灨江两岸遍流氓,万苦千辛向谁述,
宋明鼎革史昭然,何日旌旗奏凯旋,河山锦绣遭离乱,文物劫灰最可怜。
林泉息影
大陆沦陷,华中长官部及桂林绥靖公署仅少数人员在南宁失守前飞离大陆撤到海口,长官部及绥署旋即办理结束,报请撤消。我因奉白长官之命前来台北洽办两署结束事宜,及向中央政府请示尔后的行止,于三十八年十二月底到达台北。不久,白长官亦由海口来台。
此时因李代总统在美割治胃疾,业已出院,中枢拟派我赴美探视,旋因未得美国同意,大使馆不允签证,遂作罢论。及 总统蒋公于三十九年三月一日依法复职后,遂蒙委派为战略顾问委员会顾问;滥芋两戴,无所献替。至四十二春,因现役限龄届满,乃奉命退休;自此还我初服,息影林下。念自从戎以来,历经辛亥起义,讨袁、护法、北伐、抗战、剿匪戡乱诸役,死生间不容发者不知凡几,今得保全首领归隐田园,已属过望,夫复何求。故退休之日真是喜出望外,不独我个人感谢政府的恩惠,家中老少亦蒙荫多矣。当时曾写下七言律诗一首,以志所怀,抄录如下:
嶙峋傲骨本天生,不为恩仇不为名;
家国兴亡人有责,风云暗淡剑空横;
常怀戏綵悲风木,犹幸趋庭慰晚情;
太息春光今渐减,归田远隐乐身轻。
退休之初,租寓罗斯福路四段水源里十隣。民四十二年冬,值台省依地方自治法规选举里长,街坊上的父老慕我虚名,竟推举我为隣长。隣长职位虽小,究系由人民公选,故虽数次推辞,仍无法脱卸;一任两年,不无感慨,因戏赋五言俚句一章,如下:
百战庆身归,赁庑新市上,父老墓虚名,推余为隣长。
坚辞不获已,侷促安可想,昔统十万师,今作百家掌。
终日课公令,无时安虚幌,民事本当为,高卑何足讲。
回念役人多,亦应甘俯仰,天道重循环,因果固不爽。
当年呼百诺,咄嗟无痛痒,从此议下情,惭然悔已往。
感谢隣里人,使我知闻广。
余家非素封,且以往无暇为衣食谋,虽历总师干并膺疆寄,而宦囊羞涩,赖先人在九龙遗有簿田数亩,闢为鱼塘出租,以资挹注。退休既三年,深感坐食山空,良非得计,乃于台北市郊承租山坡公地数顷,卖刀买牛,闢为农庄,还我初服。于是亲自鸠工,开荒闢草,种植各种蔬果。初意不但可以消遣时日,且可维持生计,一举两得,亦至乐也。怎奈后来连年遭遇颱风,眼看菓木成林,开花结实,竟于一朝一夕之间,残枝委地,满园景色化为乌有,数年辛苦卒成白费。时余年逾七十,不复堪灌园芟草之劳,重以患摄护腺肥肿病,久治未癒,遂于民五十六年乘赴港求医割治之便,商诸老妻,将九龙鱼塘房产,悉行变卖,返台后,复将农庄出让,然后在市内置屋一所,聊蔽风雨,藉度余年。
余生逢战乱,弃文习武,虽一生戎马无补时艰,然俯仰无愧,差无遗憾。所憾者,今年且八十矣,知来日无多,犹栖迟海岛,西望故园,不禁兴陆游之悲耳。
摘自:《李品仙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