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回头的历史:北洋舰队水手们的真实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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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回头的历史:北洋舰队水手们的真实回忆

    一、谷玉霖口述
   
    谷玉霖(1873—1949年),威海北沟村人,在来远舰当炮手。这篇口述是在五十年代搜集到的。据篇末小注,知道是有人根据谷玉霖在一九四六年五月十八日的口述而整理的,但未署姓名。
   
    我十五岁在威海参加北洋水师练勇营,后来当炮手,先是二等炮手,每月拿十六两银子,以后升上一等炮手,就每月拿十八两银子。我在广东艇、康济、镇北、来远舰各干了两年,还随定远和来远到过德国。来远在刘公岛中雷以后,我又调去给丁提督当护卫。
   
    北洋水师初建时,聘请英国人琅威理任总教习,挂副将衔。琅威理对待水手十分苛刻,动不动用刑罚,所以水师里有“不怕丁军门,就怕琅副将”的说法。舰上还有洋人炮手,待遇很高,技术并不佳。有一英人炮手,月薪二百两,外加食费百两,中国炮手就给他起了个“三百两”的绰号。仗打起来后,又有两个美国人来到舰上,自称有法术能掩蔽船身,使敌船不能望见我船。办法是在舰尾上建造一部喷水机,舰在海面上航行就会喷出水来。可是经过试验,并没有什么实效。
   
    朝鲜发生内战, 日本当成侵略朝鲜和中国的借口。甲午年八月十六日,北洋水师从威海开往大东沟,十八日发生海战。一开始,我舰在北,先行炮击,日方较为沉寂,驶到近距离时才还击。这时,日舰忽然变东西方向,我方一时处于劣势。定远舰旗杆中弹断落,致远舰长邓世昌以为丁军门阵亡,当即升起提督旗来振奋全军。日舰炮火随即集中于致远,舰身和舱面多次中弹,损伤很重。邓管带英勇指挥,炮击日舰吉野,想跟它同归于尽,向它冲去,不料船尾中了敌舰所放的鱼雷。邓管带见致远行将沉没,不肯独生,愤然投入海中。他平时所养的爱犬名叫“太阳犬”,急跳入海中救主人,转瞬间衔住邓管带的发辫将它拖出水面。这时,搭救落水官兵的鱼雷艇也赶来,艇上水手高呼:“邓大人,快上扎杆!”邓管带用手示意,不肯苟生,跟狗一起没入水中。
   
    日军进攻威海时,中国主要败在陆军,海军还是能打的。海军丁统领(按:即丁汝昌)和陆军戴统领(按:即戴宗骞)不和,有一些海军军官就叫戴统领拉去了。段琪瑞原在金线顶海军学堂任教习,后成为戴统领的幕宾。他经常出入钱庄酒楼,是个荒唐人。我曾看见他在前峰西村人刘铭三所开的恒利永号出入,还见城里十字口戏楼上演戏时为他“跳加官”。黎元洪原来在广乙舰上当二车,是甲午战后转陆军的。
   
    日军打威海,采用包抄后路的战术,先用海军掩护陆军在荣成龙须岛登陆,由荣成大道西进,袭取南帮炮台。戴统领仓卒应战,粮台重事竟毫无准备,土兵出发时暂发烧饼充饥。所准备的烧饼又不敷分配,便趁年节期间抢老百姓的过年食物。戴统领平时好说大话,真打就不行了。他带的绥军六个营,军纪很坏,所以老吃败仗。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初五,日军包围了南帮炮台,巩军伤亡很大,有可能全军覆没,海军官兵都很着急。这时,丁统领亲自带领几条舰开近南帮,用重炮遥击日本马队,掩护巩军突出重围。荣成的官兵退到孙家滩、大西庄、港南一带后,在正月初七又同日军打了一仗。日军遭到抬杆的扫射,死人很多。可是阎统领(按:即阎得胜)不敢打,也不跟孙统领(按:即孙万龄)配合,就自己撤走了。第二天孙统领撤到酒馆,就按临阵脱逃的罪名将阎统领处死了。
   
    陆军西撤以后,丁军门想坚守刘公岛,就派他的卫士天津人杨发和威海人炮手戚金藻乘宝筏船到北帮炸毁了炮台和子药库。他还亲自到北帮炮台邀戴统领商讨攻守大计。戴统领进刘公岛后,感到失守炮台罪责难逃,怕朝廷追究,就自尽了。刘公岛护军张统领(按:即张文宣)也是自尽的。丁军门先在定远,后上靖远督战,但为投降派所逼,知事已不可为,就从军需官杨白毛处取来烟膏,衣冠整齐,到提督衙门西办公厅后住屋内吞烟自尽。我当时是在提督衙门站岗的十卫土之一,亲眼所见,所以知道详细。
   
    丁军门自尽后,工程司严师爷(按:应为营务处牛提调、即牛昶曋为首集众筹议投降事。先报杨副舰长(按:即杨用霖)出面接洽投降,杨副舰长不干,回到舰上持长枪用脚蹬扳机自尽。其他舰长也有五六人先后自杀。最后推定靖远叶舰长(按:即叶祖珪)代表海军,严师爷代表陆军,与日军接洽投降。他们乘镇北去的,日本的受降司令是大鸟。
   
    北洋水师的船,主要是“七镇八远”。“八远”原来购置时,款子多来自地方,所以就用地名来命名。如保定府出款的叫定远,镇江出款的叫镇远。再象经远、来远、平远,都是这样。只有致远、靖远两条船,是台湾富户出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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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陈学海口述
   
    陈学海(1877——1962年),威海城里人,在来远舰当水手。他曾参加过黄海海战和威海海战。这篇口述是笔者根据一九五六年十月间的三次访问记录整理而成。
   
    我小时家里穷,俺爹死了,俺妈养活不了好几个孩子,就打发我出去要饭。光绪十七年,那年我十五岁,经别人指点去投北洋水师当练勇。俺妈托了人,替我多报了几岁,量体高时我又偷偷跷起脚后跟,这才验上了。那次共招了七个排的练勇,一排二百人,共一千四百人,差不多都是威海、荣成海边上的人。练勇分三等:一等练勇,月银六两(按:每两合一千四百钱);二等练勇,月银五两;三等练勇,月银四两半。我刚当练勇,是三等练勇,一月拿四两半银。那时好小麦才四百多钱一升(按:每升合二十五市斤),苞米二百多钱一升,猪肉一百二十钱一斤(按:每斤合市标一斤二两)。后来打起仗来,物价差不多贵了一倍,猪肉涨到二百钱一斤。俺家里每月能见几两银子,生活可以勉强维持,俺妈也不用串街讨饭了。甲午战争打起来那年,我补了三等水手。水手也分三等:一等水手,月银十两;二等水手,月银八两;三等水手,月银七两。仗一打起来,我就补了二等水手,每月拿八两银子了。水手上面还有水手头:正水手头每月拿十四两银子;副水手头每月拿十二两银子。炮手的月银还要高:一等炮手,十八两;二等炮手,十六两。这是说中国炮手,洋炮手不在此限,他们特别受优待,每月能拿到二三百两银子。
   
    北洋水师的船大大小小不下四五十条。水师里有两句话:“七镇八远一大康,超勇扬威和操江。”主要的船,这两句话里都有了。“七镇”包括镇东、镇西、镇南、镇北、镇中、镇边、镇海,都是小炮舰。“八远”包括定远、镇远、经远、来远、致远、靖远、济远、平远,都是大舰。“康”,是康济。 “七镇”每条船上有五十多人,各七门炮,只船头上一门是大炮,其余都是小炮。 “八远”每条船上有二三百人。其中,定远和镇远人最多,各三百多人。超勇、扬威是老船,一放炮帮上直掉铁锈。广甲、广乙、广丙是从南洋水师调来的(按:此处口述者记忆有误,广甲等三舰乃由广东水师调到北洋的),船比较新。定远船头有三十二生的(公分)口径大炮两门,船尾有二十八生的(公分)口径大炮一门(按:此亦有误,应为舰首各有三十公分半口径炮四门,舰尾十五公分口径炮一门),两侧各有十五生的(公分)口径中炮四门,其他都是小炮,统共有二十多门。威远、康济是练勇船,有一百多人,武器装备很差,只有十一门中小炮,根本不能出海作战。操江是运输船,全船不到一百人,配备五门小炮。飞霆、宝筏是两条差船。伏平、勇平、开平、北平是装煤船。在鱼雷艇当中,福龙最大,船主叫蔡廷干,有三十多人。其次是左一,船主王平是天津人,兼鱼雷艇管带。再次是左二、左三、右一、右二、右三,各有二十多人,带四个鱼雷。还有四个“大头青”(按:即定一、定二、镇一、镇二),也是放雷船,各带两个雷,只有七个人:船主兼管舵,拉旗、烧火、加油、开车各一人,船前船后各有一名水手。另外,有六个中艇(按:应为两个中艇,即中甲、甲乙),只带一个雷,也是七个人。
   
    我一上船就在来远上,船主姓邱(按:即邱宝仁)。光绪二十年八月十五,丁提督接到李中堂的电报,命十八日出发,往大东沟护送陆军。丁提督怕船慢误事,提前两天,于十六日下午两点出发。水师共去了十八条船,护送运兵船五条装了十二个营(按:应为八个营,每营五百人)。十七夜里下一点,到了大东沟。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卸兵。八点钟,主舰定远上挂龙旗,准备回航。十一点半开晌饭,饭菜刚在甲板上摆好,日本船就接近了。
   
    早上八点钟,主舰定远上挂出龙旗准备返航。十一点半开晌饭,饭菜刚在中板上摆好,日本舰队就露头了。定远舰上有个水师学堂的实习生,最先发现日本船,立时打旗语通知各船。丁统领挂“三七九九”旗,命令各舰实弹,准备战斗。于是,咱这这十条舰排成双纵队前进,一会儿又摆成人字阵式,向敌视直冲。定远先打第一炮,别的船跟着开火。日本船先向北跑,然后又转头向西跑,一连打过来三炮,第一炮就把定远的旗杆线打断。有两个听差去给丁统领送午餐,一颗炮弹扫过来,两个人都死了。丁统领很难过,战后抚恤每家一百两银子。第二炮、第三炮从定远和镇远舱面上扫过去,着起火来。船上官兵一齐动手救火,才把火扑灭。以后就轰轰隆隆打起来了。
   
    当时船上弟兄们劲头很足,都想跟日本人拼一下,没有一个孬种。我和王福清两人抬炮弹,一心想多抬,上肩就飞跑,根本没想到危险。俺俩正抬着,一颗炮弹打过来,就在附近爆炸,一块炮弹皮把王福清的右脚后跟削去,他一点没觉出来,仗快打完了,我才看见他右脚下一片红,就问:“二叔,你脚怎么啦?”王福清也是威海城里人,排行老二,我摆街坊辈叫他一辈。他一听,低下头看脚,才站不住了。我立时把他扶进前舱临时病房里,验了头等伤,赏六十两银子。其实,我也挂了彩。胯档下叫炮弹皮削去一块肉,验了二等伤,赏三十两银子。
   
    定远、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几条船都打得很好。日本主船大松岛中炮起了火,船上所有的炮都哑巴了。数济远打得不行。济远船主姓黄(按:即方伯谦。黄方音近,故误方为黄),是个熊蛋包,贪生怕死,光想躲避炮弹,满海乱窜。各船弟兄看了,没有不气愤的,都狠狠地骂: “满海跑的黄鼠狼!”后来,济远船主不听命令,转舵往十八家岛跑,慌里慌张地把扬威撞沉了。致远船主邓半吊子(按:即邓世昌)真是好样的,他见定远上的提督旗被打落,全军失去指挥,队形乱了,就自动挂起统领的督旗。又看日本船里数吉野最厉害,想和它同归于尽,就开足马力往前猛撞,不幸中了雷。这时,满海都是人。邓船主是自己投海的。他养的一条狗叫太阳犬,想救主人,跳进水里咬住了邓船主的发辫。邓船主看船都沉了,就按住太阳犬一起沉到水里了。据我知道,致远上只活了两个人,一个水手头,一个炮手,是朝鲜船救上来送回威海的。
   
    致远沉后,定远上打旗语,各舰知道丁统领还在,情绪更高,打得更猛了。下午三点多钟,平远、广丙、镇南、镇中和四条鱼雷艇也出港参加战斗。日本人一看情况不利,转头就往东南方向逃走。我们的船尾追了几十海里,因为速度比日本船慢,没追上,就收队。回到旅顺,已经是傍晚六点钟。


    大东沟一仗,来远受伤最厉害,船帮、船尾都叫炮弹打得稀烂,舱面也烧得不象样子,最后还是由靖远拖到旅顺上坞的。舰队回到旅顺,济远已经先到,黄船主等候在码头上,他向丁统领请过安后,就跪下请罪。丁统领冷笑说:“快起来,快起来!不敢当,不敢当!黄管带腿好快啊!”当时就把黄船主押到海军公所。八月二十二日,天刚蒙蒙亮,黄船主就被押到黄金山下大坞西面的刑场上。黄船主穿一身睡衣,据说是刚从被窝里拖出来的。行刑的人叫杨发,天津人,是丁统领的护兵,人很胆大,也有力气,他恨透了“黄鼠狼”,是亲自向丁统领讨了这差使的。行刑时,各舰弟兄们一齐围着看,没有不喊好的。
   
    到八月底(按:此处有误,北洋舰队回威海的时间应在十月间),别的船都回了威海,来远因为伤得厉害,还不能出坞,只留下靖远担任护卫。丁统领见来远的弟兄们打得勇敢,很高兴,自费贴每人一块钱(按:折合七钱二分银子)作奖励。九月里风声更紧,丁统领来电催来远快修,早日归队。来远的船帮、船里刚修好能开车,就回了威海。到威海后,又修理了好几天,才算完全修好。来远进威海口时,兄弟船上齐放九杆炮表示欢迎,也是祝贺来远作战立功。来远的弟兄们高兴极了,就放十八杆炮来回敬。
   
    腊月底傍过年时,威海开始吃紧。老百姓听说日本人要打威海,气得不得了,都把过年的大饽饽留下来,送到城里十字口老爷庙里慰劳军队,连大殿里都摆满了。可是绥军不争气,敌人没见面就跑了。
   
    威海原先有十营陆军:南帮巩军四营,北帮绥军四营。刘公岛护军两营。仗打起来后,巩军、绥军、护军各补充了两营,共十六营了。巩军刘统领(按:即刘超佩)是合肥人,经常打骂当兵的,当兵的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刘胡子”,就是“红胡子”的意思。有一次,一个当兵的得罪了他,他亲自用枪把这个当兵的打死了。他待兵狠,可一听见打仗腿就打哆嗦。正月初五早上, 日本人离南帮远着哪,他就乘快艇跑到刘公岛,藏在开大烟馆的同乡林琅斋家里,以后又逃到烟台了。
   
    光绪二十年腊月二十八日(按:日本侵略军分两批登陆,第一批为第二军第二师团在腊月二十五日登陆,第二批第二军第六师团在腊月二十七日登陆。故这里的“腊月二十八日”,应指日军登陆完毕的日期), 日军在荣成龙须岛登陆。转过年正月初五, 日军得了南帮炮台。日本陆军进威海城,走的是威海西路,初七在孙家滩打了一仗。这一仗中国打得不赖,日本兵死了四五百,中国人伤亡了百八十。阎统领不肯去接仗,不然日本兵败得更惨。阎统领脸黑,是个大烟鬼,当兵的都叫他“阎黑子”。他待兵不好,所以也有骂他“阎孤露”的。 “孤露”就是绝后,在封建时代是很厉害的骂人话。孙统领(按:指嵩武军总兵孙万龄)个儿不高,是个小胖儿,很能打仗,外号叫“孙滚子”。他把阎统领处死,大伙儿都称赞他。
   
    初七这天,日本人就进了威海城。这天下午,我在船上望见东城门楼上挂膏药旗,知道威海丢失了。丁统领怕北帮炮台叫日本人得了,就派六十多名自报奋勇的(按:指敢死队)去毁炮台,其中有威金藻、杨发等人,当时毁得很彻底,炮身全部炸裂,把子药库也烧了。同一天,丁统领又派王平带人去南帮炸毁炮台。王平坐的是左一鱼雷艇,除原来艇上有三十多人外,还临时有七个自报奋勇来的,其中有我,另外我只认识四个人,两个天津人,两个荣成人,都是水手。出发前,丁统领为了鼓励俺这些人,给左一官兵各发了三十两银子,俺这七个自报奋勇来的各发了六十两银子。左一带了三只小舢扳,船尾一只,船旁各一只,准备登岸用的。快靠近南帮时,被敌人发现了,向我们射击。王平怕死,不敢上岸,转舵向后跑,还威胁我们回去不许说出实情。王平自己却回去向丁统领报功,说去到南帮后,因时间仓促来不及炸炮,用坏水(按:指镪水)浇进炮膛把炮废了。丁统领信以为真,高兴说:“刘公岛能够久守了。”
   
    王平怕谎报战功的事被丁统领发觉,办他的罪,就和他的亲信商量逃跑。我在来远中雷后被救上岸,派在铁码头上站岗。十二日晚间,我知道了这件事。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在鱼雷艇上,偷偷告诉我十三早上在码头上等着,好随鱼雷艇跑。我说:“这样干不对!”他说:“王船主有命令,谁敢不从!”我说:“咱高低不能干这号事!”他说:“唉,没有法子。”我没有说服他,但我也不敢声张。果然,十二日早晨,王平领着福龙、左一、左二、左三、右一、右二、右三这七号鱼雷艇,两个中艇,四个“大头青”,还有飞霆、利顺两条船,从北口子逃跑了。在这些船当中,只有左一在当天午间逃到烟台,其余的不是搁滩,就是叫日本海军俘虏了。王平逃到烟台以后,去见登莱青道刘叭狗(按:指刘含芳),谎报威海失了。刘叭狗又上报给省里,这样从贵州调到烟台的援兵就没有东来。当时领头逃跑的还有穆晋书和蔡廷干。
   
    正月初七下午,丁统领派人去毁北帮炮台,把戴统领从北帮祭祀台接进刘公岛。当时正轮着荣成城厢人王玉清和荣成俚岛人杨宝山两个人在铁码头站岗,把戴统领从船上搀扶下来。他俩后来告诉我,戴统领身穿一件青面羊皮袄,上面抹得很脏,头戴一顶瓜皮帽,还缠了一条手巾,面色很难看,对王、杨俩说: “老弟,谢谢你们啦!”接着长叹一口气, 自言自语说: “我的事算完了,单看丁军门的啦!”戴统领进岛后,第二天喝了大烟,但药力不足,抬在灵床上又挣扎着坐起来。当时萨镇冰(按:萨镇冰当时为康济舰管带)守在旁边,又让他喝了一些大烟,这才咽气。戴统领死时,我正在门外站岗,看得很真切。
   
    当时威海两个口子把守得很严实,都拦上了铁链木排,上有浮雷,下有沉雷,要是没有人引路,日本人插翅膀也别想飞进来。正月初十,英国提督(按:指英国远东舰队司令裴利曼特)进港会见丁统领,由镇北领进来,日本军舰这时也停止了炮击,可见他两家是打过招呼的。英国提督船走了,当天夜里日本鱼雷艇就进港偷袭。日本两条鱼雷艇也没能回去,都叫咱俘虏了,艇上的日本人不是打死,就是落水了。
   
    刘公岛上有奸细。据我知道,有个叫傅春华的,湖北人,不务正业,先在岛上杀猪,以后又拐篮子抽签子,出入营房,引诱官兵赌博,趁机刺探军情。正月十六日夜里,站岗的还发现东瞳善茔地里有亮光,一闪一闪的,象是打信号,就报告了提督衙门的师爷杨白毛。杨白毛和张甩子(按:指刘公岛护军统领张文宣)联系,派人去善圣地查看。找了很久,没发现可疑的地方。就要难备回头走,有人发现有几座坟背后都堆了不少杂草,有点异常。把草扒开,有个洞,用灯往里一照,原来里面藏的奸细。这天夜里,一共抓了七个日本奸细。这伙人已经活动了好几个晚上,他们在坟后挖个洞,打开棺材,把尸首拖走,白天藏在里面,夜间出来活动。这七个日本奸细当天就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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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苗秀山口述
   
    苗秀山(1873——1962年),威海刘公岛人,在镇北舰上当水手。他因家住刘公岛,从小与北洋舰队水手接触,故对水师的情况极熟。他本人还亲自参加了威海海战。这篇口述是笔者根据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三日的访问记录整理而成。
   
    我是刘公岛人,住东瞳西街,下海打过鱼,也干过杂工。光绪二十年七月初四日上的船。当时仗已经打起来,水师需要人,我在西局子练勇营住了四天就上船实习。总共干了七个多月,头个月拿四两银子;第二个月拿四两半银子;第五个月转为正式水手,拿七两银子;第七个月升二等水手,就拿八两银子了。
   
    因为我家住刘公岛,从小就和水手们混得很熟,所以对北洋水师各船的情况知道得很详细。最初船上是用菜油灯照明,有专人专门管点灯。各船都没有汽灯,就是大船有两盏电照灯,设在垛楼上。光的圆径约一尺,能照十几里远。到甲午战争时,大船都用上汽灯了。北洋水师各船当中,威远来得最早,是从上海开来的,水手们都叫他“二十号”。威远有三根桅,四条横杆,所以又叫他“三支香”。定远、镇远都是两根桅,只是前桅有一道横杆。广甲、广乙、广丙都是新船,式样和威远差不许多,是中国自己造的。丁统领是安徽人,下面的管带差不多都是福建人。船上还有一些洋员,英国人、德国入、美国人都有。定远刘管带不买洋员的账,洋员最恨他,老是背后说他的坏话。
   
    我一上船就在镇北上,船主是吕大胡子(按:即吕文经)。镇北船很老,船里帮的铁板都生了锈,一放炮铁锈簌簌往下掉。镇北船上共有七杆炮:船头一杆大的;船尾两杆小的;船左帮前一杆是十个响,后一杆是一个响;船右帮前一杆是四个响,后一杆也是一个响。船头的大炮有来复线,一边有专人管药,一边有专人管炮子。放时,先装好炮子再装药。船两帮的炮用的炮子不一样,都带钢壳,但大小不一:十个响的跟步枪子弹相似;四个响的象重机枪子弹;一个响的炮子还要大,有两三寸长。船后桅上挂船主旗,黄白两色,二寸多宽,一丈多长,旗尾有叉。
   
    水手都穿蓝裤褂,裤子前面打折,腰间系蓝带,头上扎青包头,脚下穿抓地虎靴。冬天棉裤棉袄外罩蓝裤褂。假日上岸另换服装:夏天白衣裤;冬天蓝呢衣裤。操练都用英国式,喊操也用英语。官兵级别不同,袖饰也不一样:三等水手一道杠;二等水手二道杠;一等水手三道杠。水手头腰里不系蓝带,袖饰因正副有区别:副水手头一口红色锚;正水手头两口锚。掌舵的级别相当于正水手头,带两口锚。帮舵相当于副水手头,带一口锚;也有时用一等水手充任,带三道杠。搞油的级别和正水手头相当,也带两口锚,但饷银略高些,每月能拿十四两半银子。炮手以上都是宫,夏天戴草帽,冬天戴瓜皮帽。水手们背地称当官的是“草帽儿”。当官的都穿青纱马褂,边上带云字,级别以袖口上分:炮手是一条金色龙;管带、大副、二副都是二龙戏珠,但珠子颜色。不同,管带的珠子是红色的,大副的珠子是蓝色的,二副的珠子是金色的。
   
    大东沟打仗,我没参加。只知道镇远从旅顺开回来,进北口子船底擦了一条缝,船主林泰曾人很要好,觉得自己有责任,一气自杀了。靖远在大东沟船帮裂了两三寸宽的口子,后来在威诲作战时中雷沉的(按:此处记忆有误。靖远是中炮搁浅,后来自己炸沉的)。威海打仗期间,我一直在镇北上。船主吕大胡子(按:即吕文经)在中法战争时管四烟筒的船,因为船打沉了充军到黑龙江,甲午战争发生后调到北洋水师带镇北。正月初五, 日军打南帮炮台时,我们的船随丁统领开到杨家滩海面,炮击日本陆军,帮助巩军突围,打死不少日本兵。
   
    英国提督的差船叫“拉格兑”,三根桅,是我去领进港的。正月初十下午,镇北先到黄岛边上停下,我又坐小舢板到北山后去领“拉格兑”,两点多钟进了港。进港时,两下里都吹号站队。我们吹的是迎接号。跟早晨八点号一样,也是“滴滴滴嗒嗒……”。 “拉格兑”停在铁码头前,英国提督上了岸,就去提督衙门见丁统领。原来英国提督进港,是为日本人效劳的。日军占领刘公岛后,“拉格兑”又来了,可受日本人欢迎啦。老百姓都说英国人和日本人穿连档裤,后来还流传几句话:“狗(按:指日本侵略者)扒地,鹰(按:指英国帝国主义)吃食,老毛子(按:指沙俄帝国主义),干生气。”
   
    “拉格兑”离港的当天夜里,月亮快落时,日本鱼雷艇就来偷袭。当时,来远、镇西、镇北停在日岛附近,成三角形,担任警戒。有个水手发现海面有几个可疑的黑点,向当官的报告。那个当官的也不查清楚,反把这个水手臭骂一顿,说他大惊小怪,无事生非,扰乱军心。日本鱼雷艇见没有被发现,胆子越发大了,就绕到金线顶再向东拐,对定远放了鱼雷。定远中雷后,开到刘公岛东瞳海面搁浅,后来自己炸沉了。第二天夜里, 日本鱼雷艇又进来偷袭,来远也中雷了。差船宝筏和来远停在一起,也被炸翻了。镇北兄弟们警惕性高,见日本鱼雷艇放雷,连忙开车,鱼雷恰恰从船边擦过,没有中。这样一来,弟兄们都火了,枪炮齐鸣,结果俘虏了两条日本鱼雷艇,艇上的日本兵都打死了。以后,镇北就在杨家滩海面上看守这两条日本鱼雷艇。


   正月十三日早上,鱼雷艇管带王平带着福龙、左一等十几条鱼雷艇,从北口私自逃跑,多半被日本军舰打沉。福龙船长穆晋书(按:此处记忆有误,福龙管带为蔡廷干。穆晋书是济远舰的鱼雷大副,是跟王平一起策划逃跑的),是个怕死鬼,一出港就投降了日本人。还有一条鱼雷艇,在威海西面的小石岛搁浅,艇上官兵逃上岸,被日本人全部捉住,押到西涝台村杀了。只有王平坐的左一,速度快,侥幸逃到了烟台。
   
    当时刘公岛上有奸细活动,护军统领张文宣派人去搜,抓了七个日本奸细,在正营门前的大湾旁杀了。日本奸细的尸首陈列在湾边上,弟兄们没有不恨的,打那儿路过时总要踢上几脚解恨。我去看过,也踢了好几脚。张统领倒是个硬汉子,想守到底,后来实在不行了,就在西瞳的王家服毒死了。刘公岛吃紧时,岛上绅士王汝兰领着一帮商人劝丁统领投降,丁统领说什么不答应,还把他们训了一顿。
   
    领头投降的是牛提调(按:指牛昶,当时派镇北去接洽,我也在船上。受降地点在皂埠东海面上。我们船靠近日本船时,只听日本人用中国话呵斥:“叫你们抛锚啦!”弟兄们都低下头,心里很难受。去接洽投降的中国官有五六个。结果港里十条军舰都归了日本,只留下康济运送丁统领等人的灵抠。岛里的官兵都由镇北装出岛外,由日本兵押解到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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