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 伦
我家住在县衙门大堂东侧的一个院落里。两进院,前院北屋三间,西边一间是卧室,东边一间是爹爹的书房兼客房。中间是过厅,通向后院。后院的北屋终年锁着,像庙里的神殿一样阴森。我扒在花格子窗上往里张望过,黑乎乎的,堆着些看不清楚的杂物。
院子里空荡荡的,除过外院西窗下的一丛三春柳外,没有别的花木,三春柳春天开粉红色小米粒般的小花朵,密密麻麻地附着在嫩枝上,一串串很好看。三春柳入药,有解表作用。每逢附近人家的孩子生麻疹,就来折几枝拿去煎水给病儿喝。
姐姐比我大六岁,她上学,家里留下我自己,没有人和我玩儿。妈妈不和我玩儿。我多么希望钻到妈妈的怀里让她搂着我呀!但是她连我挨近一点都不许,怕揉皱了她的衣裳。妈妈爱干净,不许我玩泥巴、石子一类的脏东西。我没有玩具,唯一可以摆弄的东西就是纸和笔。我喜欢画画儿,不是画那种三角鼻子圆眼睛长三根毛的小人儿画,也不画围着一圈毛毛的圆太阳之类,而是照着妈妈的绣花样册画花儿。或者用纸折叠纱帽,叠纱帽是姐姐教给我的。姐姐会叠好多东西,叠梅花盒、小鸟、褂子、裤子、长耳朵的四方灯笼。妈妈说:老家湖南夏天夜里有许多会飞的萤火虫,她小时侯常捉几只来装在这样的灯笼里,就跟真正的灯笼一个样儿。
萤火虫,多好玩的小虫子!听着妈妈的描述,我的眼前就会飞舞着许多亮晶晶的小星星,像过年点燃的滴滴晶一样美,我多么想也能捉几只萤火虫装在姐姐叠的小灯笼里呀!但是干枯的横山县却从没见过什么萤火虫!
妈妈从萤火虫讲到“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股”一类发奋读书的故事。那是我四岁的时候,妈妈已经开始我的启蒙教育了。
妈妈不识字,却是我真正的启蒙老师。我最早背会的几首唐诗,如孟浩然的《春眠》、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李白的《静夜思》等都是妈妈口授的。后来我学写字也是妈妈教我写字的正确姿势和注意事项,如怎样握笔,握笔不能太低,笔杆要直立对准自己的鼻子,身子要坐正不许歪头等等。妈妈描绣花样子就是那样用笔的。
姐姐放学回来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姐姐教我唱歌,我最爱唱歌。姐姐揪来狗尾巴草给我编毛狗儿。毛狗儿到了我手里,我就把它拆开了。姐姐编的没有我拆的快,姐姐生气地说:“不给你编了!”我就抓住她的胳膊在她的手腕上咬一口,常常咬出几个牙印儿来。不知我为什么喜欢咬人,其实只是咬姐姐。姐姐被咬得眼泪汪汪的,她吓唬我说:“我告妈妈!”我知道她不会告,她舍不得叫妈妈打我。有一次,我真把姐姐的手腕咬出血来了,姐姐忍不住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被妈妈发现了,妈妈抓住我按在她的腿上打我的屁股,我当然哭得很伤心,姐姐哭得比我还伤心,一边哭,一边央告:“妈妈,别打了,我不疼,妈妈……”姐姐见妈妈不住手,干脆爬在我身上护着我。
姐姐爱我,我也爱姐姐,不过我更爱咬她。姐姐说:“你属狗,真是个小狗,小狗才爱咬人!”
妈妈不肯抱我,姐姐却常抱我。抱也抱不动,却还是使劲搂着我。每次抱我之前都要讲条件:“可不许咬我,咬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我当然答应,但是依然要咬,姐姐也依然要抱我。
有一次姐姐放学回来唱一首很长很长很好听的歌。我叫她教我唱,她说:“太难了,我们好些同学都学不会,你唱不了。”她每天回来唱这首歌,我早听会了。那天她回来忙着写字,我坐在她旁边唱那只很长很长的歌,她惊讶得停住了笔,高兴得叫了起来:“呀,你都听会了?真了不起!”她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就去给妈妈报告:“妈妈,妈妈,弟弟听我唱歌都听会了,那是一首很难很难的歌,先生教我们,好些同学都学不会,弟弟一听就会……”
姐姐拉着我到妈妈跟前去,要我唱给妈妈听: “唱呀,唱给妈妈听!”我大声唱起来。妈妈也笑了,还摸了摸我的头,这是最高的奖赏。我想一头钻到妈妈的怀里去,却被妈妈用手搪开了,叫我跟姐姐去玩。出屋以后,我咬了姐姐一口。我太得意了,咬那一口是给姐姐的奖赏。
横山冷得早,秋天就冷飕飕的了。我只能在屋里玩。地灶把屋子烘得暖融融的。在别的地方很少见过这样的地灶,一般住房屋的灶总是砌个小锅台。尽管小,也占据空间,既碍事,也不雅观。我家的炕前沿有一个龛,地灶就藏在龛里,不特别留意,发现不了。
晚上,妈妈常常在地灶上煮夜宵。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刻。生活中的任何微小变化,在孩子的心目中都是极新鲜有趣的。何况是妈妈只顾忙她的,就顾不得管我了,我在炕上可以尽情地撒欢儿,只要不闯祸,就不会挨骂。
有天晚上,妈妈在地灶上煮粥,把桌上的煤油灯挪到地上去照着沸腾的锅,屋子的上半部被黑暗占据着。我躺在炕上,在黑暗的掩护下可以打滚、翻筋斗、手刨脚蹬、折腾够了,就扒在炕沿上伸出头去看妈妈搅锅。一边还抡胳膊蹬腿,口里嘟嘟哝哝地念念有词,说一些自己也听不懂的话。就在这样得意忘形的时候,不知怎的,一个筋斗栽下炕去,煤油灯被扇灭了,黑暗吞没了一切。我觉得闯了大祸,吓坏了,妈妈不定要生多大的气呢!爹爹是我的保护神,偏偏又不在家,我的心跳得快蹦到嘴里来了!我机敏地一骨碌爬起来,连大气也不敢出,悄没声地爬到炕对面的一把太师椅子上去,蜷缩在椅子里一动不动。任凭妈妈和姐姐怎样着急地喊我的名字,我都不敢吱声,好像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似的。姐姐急得带着哭腔满地乱摸,妈妈一时慌了手脚,手边上的火柴居然怎么也摸不到,不得不拉开抽屉找到火柴点起灯来。这才发现我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似地蹲在椅子上,圆睁着两只大眼睛,眼珠儿惊慌地乱转。妈妈以为我摔掉了魂儿了,连忙把我揽到怀里问:“碰伤哪儿了?”忧心忡忡地摸遍了我的全身。姐姐眼里含着泪花儿笑着问我:“怎么叫你也不答应?你怎么一下子就爬到椅子上了呢?你怎么……”我只是不说话、把脸埋在妈妈怀里,高兴得直流眼泪,觉得这祸闯得真好!
在妈妈的眼里我是个淘气包儿。总得给我戴上“紧箍咒”才放心。在爹爹的眼里,我是宝贝。每有客人来,爹爹就要把我叫到客人面前炫耀一番,叫我背唐诗,唱歌,念挂在墙上的那副对联“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讲解缙的故事,背解缙小时候回敬那些戏弄他的人的诗:“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滑倒解学士,笑杀一群牛。”或者向客人展览我的画,或者叫我和客人下棋。爹爹教会了我“马走日字,相飞田,老将不能出城边。”我就可以和客人对垒了。而且总能把客人杀得大败。当然客人不会让一个四岁的孩子输得哭鼻子,何况还有爹爹不时给我的暗示,我还能不大获全胜?
妈妈常用“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来规劝爹爹,爹爹就会笑着说:“还小呢,忙什么?”如果闯了祸惹妈妈生气了,爹爹就会抱起我来躲出去。把我背在背上,或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到县衙门去玩,到城墙上去登高望远。
横山是个巴掌大的小县城,爹爹背着我在城墙上转一圈儿也不会累得喘气。其实城里城外都没什么好看的。城里住户很少,几间破败的土屋,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没几块平整的地面。城外是无边无际的黄沙。有一次看见沙漠里竖起好几根粗大的沙柱,支撑着一片灰黄的天宇。爹爹连忙背着我奔下城墙跑回家,还没进家门就狂风大作,卷着沙尘扑面而来,打在脸上生疼,睁不开眼。天上下沙雨,地上飞沙走石。回到家里我问爹爹:“那些柱子是什么?”爹爹说:“人们把它叫作‘旱魃’,其实是风把沙子卷上了天。”接着爹爹给我讲了一个关于“旱魃”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非常贤惠的媳妇,又能干,又孝顺。偏偏遇上了个恶婆婆,总是挑鼻子挑眼地找毛病,又打又骂,终于把媳妇折磨死了。媳妇死后恨人间的不平,就变成旱魃给人间降灾。旱魃的出现,是荒旱年的征兆。我听完故事说:“恶婆婆坏,旱魃好。”爹爹得意地对妈妈说:“你看他多懂事,能分清是非。”
有时爹爹带我出城去逛街。横山县的大街在南门外。出南门下一道坡就到了。叫作大街,其实连小街也够不上。狭窄、崎岖,蜿蜒在一条小河边,长度不过百步,店铺约有五六家。尽头是座小石桥,过桥有一些住户,这就是横山县的城里人,却住在城外。
街上的人都认识爹爹,称呼爹爹“郭师爷”。店铺里总有人探出头来或迎出门来喊:“郭师爷闲着出来逛逛?快进来歇歇脚。”爹爹最愿意歇脚的地方是唯一的一家药铺“太和堂”。太和堂的袁掌柜也是我家的常客。每次到太和堂,袁掌柜就拿出棋来和我杀一盘。他是我的手下败将。输了棋他就不住地摸他的秃脑袋,作出痛心疾首的样子,逗得我和爹爹哈哈大笑。袁掌柜夸奖我总爱说:“少爷将来一定能金榜题名。”爹爹笑着说:“什么年月了,还金榜题名?”他辩解说:“我是说民国的金榜题名,当大总统,当县知事。”他认为大总统和县知事是一般大的官儿。
爹爹和袁掌柜的交情是在交易中建立起来的。爹爹是太和堂最大的主顾。爹爹在公余喜欢行医。在偏僻、闭塞、缺医少药的小县里,爹爹可称得上是德高望重的名医呢!他诊病从不收费,对一些穷苦百姓还施药。他亲手配制些“参羚白术散”、“平胃散”、“三消饮”之类,也购买一些常用的成药如“避瘟散”、“万应散”、“红灵丹”等等,遇到一些时令小恙,随手取几包药送给病人。需要开方取药的,他在处方上注明“记帐”二字,到太和堂去取药,太和堂就把药费记在爹爹名下的帐上,到年底结帐。所以穷苦百姓都是进门时挤出满脸苦笑,出门时流着感激的眼泪一路念佛。
©郭锦文 2009
(转载、出版需经作者书面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