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姑姑

众里寻她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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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祖父是晚清名臣张佩纶,外曾祖父是更有名的李鸿章,父亲是旧式才子,母亲是新派淑女,还有剩女姑姑、弃儿弟弟。

张爱玲姑姑将“剩女”做到极致
张爱玲姑姑将“剩女”做到极致
张爱玲姑姑比惜春还受伤
张爱玲姑姑比惜春还受伤

  《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讲述了与张爱玲有关的一群人——她的祖父、父母、姑姑、弟弟,还有两任丈夫。借对他们性格、际遇的观察,走入他们的人生,通过他们与张爱玲的情感联系探求张爱玲独特的心灵世界。

  “三高”女子

  何必愁眉苦脸地活下去?

  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一直到七十八岁才把自己嫁掉,可谓把剩女做到极致,而她成为这样一个超级剩女的原因,和她最后所嫁的这个人有关。

  传说张茂渊很年轻的时候,去英国留学,邂逅一位名叫李开弟的青年才俊,坊间颇有一些文章,用湿漉漉的文笔(一半热泪一半口水),描述那初见的辰光,该男生怎样对她大献殷勤,风起的时候为她披衣,寂寞的时候为她诵诗。总之她很自然地爱上了他,可惜没有“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的幸运,李开弟早有婚约在身,如同画展上标注了“已售”的佳作,其他人只有看看的份。

  不管怎样,这故事都不出“守望终身”这美丽的俗套,但是,从张爱玲以及张子静的字里行间里读出来的“姑姑”,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她的剩女生涯,也许与这个男人有关,但,那不见得就是全部。

  1928年,张茂渊从国外归来,这一年她二十六七岁,名门出身也许反倒是一种连累。《围城》里方老爷子的看法是,女中学生应嫁男大学生,女大学生应嫁男留学生,至于女留学生该嫁给谁,方老爷子没有提出适宜的方案,大概他觉得这类人属于天生嫁不掉的一类,不说也罢。

  用现在的话说,张茂渊是一“三高”人士。高学历:不知道她在欧洲拿了个什么学历,反正是一留过洋镀过金的海归,盖得过普通女学生;高收入:遗产也应该算一种收入吧,打了折仍然不菲,再说她还是职业女性,一度在电台读社论,工作半小时,就能拿几万元的月薪;高门槛:这里还得引用方老爷子的话,他说,嫁女须胜吾家,娶媳须不胜吾家,更加通俗的话叫,抬头嫁女儿,低头接媳妇,对张茂渊这样的名门之后,免不了要给予敬而远之的待遇。

  虽如此说,只要愿意俯就,这世上就没有嫁不掉的女子,张茂渊的问题在于第四高:“心气高”。张爱玲说,她找起事来,挑剔得厉害,因为:

  如果是个男的,必须养家活口的……怎么苦也得干……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她不把惯性考虑在内,不把闲言碎语他人的眼光考虑在内。

  不肯俯就的女子,唯一的出路是让自己爱上对方,我知道在张茂渊心灵的城池之外,始终有李开弟的身影徘徊,但这位守城者的功力,真的像传说中那么强大,令她不胜凄惶地等了五十多年吗?

  张茂渊不属于这类人,她似乎更喜欢把传奇现实化,把传说中人正常化,比如她老爸张佩纶,仕途上是混得倒了点,但是和李鞠耦人所共知的爱情传奇,却为他失败的下半生增光添彩,动辄在日记里晒晒幸福。少女张爱玲对这段“我爷爷我奶奶”的故事很来劲,缠着张茂渊说家史,张茂渊却很煞风景地来了句:“我想奶奶是不愿意的。”

  一句话,将那个勇敢追求传奇恋情的母亲,还原成无数心不甘情不愿地执行父母之命的旧式女子中的一个。

  这就是张茂渊,她太真实,这种真实与勇敢相伴。这份特质,一部分来自于张佩纶的遗传,另一部分,则与她走过的路程有关。

她受到的家族伤害

  可能比惜春还要大

  《对照记》里有一张张茂渊和她两个哥哥的照片,异母兄张志潜最大,站在中间,张志沂和张茂渊分立左右,张爱玲都说这张照片像爷儿仨。

  李鞠耦去世后,遗产由张志潜代管,直到张志沂娶妻生子后才交割清楚,据说分得颇不公平,张志沂和张茂渊联手跟那位哥哥打起了析产官司,关键时刻,张志沂丢下妹妹倒戈,张爱玲说是她继母趋炎附势从中拉拢,张茂渊吃了个大大的闷亏,从此便不大与哥哥往来,声称不喜欢“张家的人”,只对张爱玲好一点,因为是她自己贴上来的。

  张茂渊跟她家族的关系,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惜春,都是被生活的污秽所伤,而心冷意冷,张茂渊受到的伤害,可能比惜春还要大。惜春自小在贾母这边长大,与她那荒唐的哥哥往来不多,感情上没有太多牵扯,张茂渊是在哥哥的照管下长大,很可能存有许多温情的记忆,就像那张父子仨的照片上呈现的那样,当亲情陡然转身,露出狰狞的面目,那种坍塌带来的幻灭感,比惜春以及张爱玲更甚。

  如果是曹七巧式的女人,可能会暗中恨得咬牙切齿,仍不妨照常走动,无他,为了避免将自己边缘化,她宁可在污垢中跌爬滚打。但张茂渊不然,精神洁癖让她不惜“对自己狠一点”,与虚伪的情意一刀两断,要“刻骨的真实”和“刀截般的分明”。

  她对张子静冷淡,她知道那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对他“吧嗒吧嗒”眨动的潮湿的眼睛,有着深刻的印象,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要随口关心他几句,或者陪着掉几滴眼泪,就能完成一次圆满的道德消费,但张茂渊就是没这个心思,赶到饭时上,也会翻脸撵他走,张爱玲一走,她就没商量地对他关上了自己的大门,之后的数十年,他们彼此不通音讯,张子静倒是想过问候她,却没有这个勇气。

  张爱玲说起这位姑姑,亲热里又有一点距离感,她认同姑姑的真实,认同中,又带点似笑非笑的不习惯。当年她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投奔母亲,母亲和姑姑住在一起,张爱玲跟这两位同住,心里是非常紧张的。

  张爱玲着急到阳台上收衣服,膝盖磕到玻璃门上,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子上,涂上红药水,更是渲染得可怖,她给姑姑看,姑姑弯下腰,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张爱玲赶紧去配了一块。

  张爱玲说,姑姑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破损,所以她急急地把木匠找来,花了六百大元重新配了一块。

  “精致完全的体系”,点明了和姑姑之间的距离感。对此,张爱玲也不是不惆怅的,她又说,现在的家(姑姑家)于它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来撞去地打碎东西,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这从前的家,就是父亲的家,她已经将它抛弃了,知道它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起码,它让她不那么紧张。

  七十八岁嫁人

  非爱情神话只是顺其自然

  张茂渊经常抱怨张爱玲:“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这对于张爱玲是一种禁忌,她说,若是别人说我听,我会很愉快,若是我说别人听,过后想想就会觉得很不安。她后来爱上胡兰成,和这种禁忌不无关系——她终于遇上了有耐心听她讲话的人。

  但张茂渊不在乎,她不把这种“受不了”看得多重,多么值得同情。她自己习惯直面现实,就不大想得起来去照顾别人的情绪。

  张茂渊擅长自嘲,自嘲是自恋的天敌,有一回,她生了病,很久都没有痊愈,换一个唧唧歪歪的人,黯然神伤在所难免,更高级的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病西施式的薄命红颜,张茂渊却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恹恹的天气,有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就那点抒情的小气氛,被她这一点自嘲破坏光光。

  她说她不喜欢文人,不知道是否跟文人身段太足有关,动不动就声称自己是多愁多病的身,“哎呀呀我要死了”的忸怩口吻,这些装饰性的东西她全部不喜欢,她手里的珠宝,大多都被她卖掉,就剩一块披霞,因为不够好,实在卖不上价钱。

  她经常把这块披霞拿出来,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总想派个用场,可是:

  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度就有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吧,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本身想,不放,又还要更好些……

  她于是感叹: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是啊,这正是人生的真实写照,说起来是很珍贵的,但放在哪里都不合适,没有反而更好,她的悟性使得她能够直击要害,去掉无谓的装饰,将人生看得不那么隆重。

  她的燃点有点高。

  这样的女子,不容易爱上什么人。年轻时,有少女情怀助燃,还可以对付着燃烧那么一次,一旦时过境迁,让她重新燃烧一次,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所以,我觉得,张茂渊的不嫁,与其说是为了成就一个爱情神话,不如说是顺其自然。

  而我心中的张茂渊,她心中可能有那么点爱情,对于李开弟的记忆与想念,但不足以成为她全部的精神支柱,她应该有着更彪悍的表情,比如,套书里某位很可爱的女孩子的口气来一句:做剩女,挺有意思的。

  张茂渊的剩女生涯,确实挺有意思,偷个懒,另外,也为了免去“抄袭”之讥,让我大大地引用一段张爱玲的原文吧:

  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这些,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要这样说了:“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以成为一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

  洗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了,水墨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智慧不见得都能换成钱,不过它本身就可以娱乐自己了,至于张茂渊七十八岁那年嫁给李开弟,这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本来就挺喜欢他的嘛,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纠集在一块,嫁给他有什么不好呢?普通人也许会觉得那么大岁数结什么婚,但张茂渊就是张茂渊,她只听从内心的指示。

张爱玲的感情取向

  某种程度上拜姑姑所赐

  和张茂渊这样的人打交道,你要预备着承受真实之伤,张爱玲自始至终跟人打交道都很有距离感,很紧张,她爱过的男人,胡兰成和赖雅,在很多方面都可以做对方的反义词,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能让张爱玲放松,不得不说,张爱玲这一感情取向,某种程度上是拜张茂渊所赐。但张茂渊温度虽然不高,却没有华丽的外包装,显得货真价实,而且能探到底,不像面对那些巧言令色之徒,你不知道能在哪里着陆。

  作为一个作家,张爱玲从她那里得到了更多,如果说,她读香港大学时,官样文字被历史教授佛朗士先生耍着花腔一读,就露出了滑稽的底色,张茂渊的冷淡和真实,只言片语里的那种穿透力,则如一张网眼细密的筛子,筛去尘世间的装腔作势,安然地放置自己的内心。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张爱玲能板着脸对迟到者说“张爱玲小姐不在”,能飘飘欲仙地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还自以为在保存劫后的艺术品,未必与这位姑姑无关。她教会了张爱玲按照内心的指示行动——“别的就管他娘”(张爱玲晚年有这样“粗嘎”的声音)。

  甚至,我猜想,这么一个举重若轻的姑姑的存在,还有助于张爱玲打破内心的束缚,极尽真实地表达自我。

  1937年,张爱玲从父亲那里逃出来,1952年,离开上海去了香港,这期间都是和姑姑生活在一起,离开上海的时候,她们就约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从此不通音讯。

  二十多年后,她们才开始恢复联系,1985年,张爱玲屡屡搬家,和姑姑再次失去联系,1987年元月,张茂渊从柯灵那里得到宋淇的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里面有这样的字句:可否请先生把爱玲最近的通信址见示?并转告她急速来函,以慰老怀,我已经85岁,张姓方面的亲人,唯有爱玲一人。

  看到过这封手书的信,正如张爱玲所言,是淑女化的字体,却不再是那种平淡的语气,“无聊的情趣,像是春夏的晴天”,也许,衰老会让人变得柔软一点,透过这封信看到的张茂渊,终于让我们熟悉一点了。

  吊诡的是,偏偏是这样不俗的人生,可以做最为通俗的解释,假如张茂渊九泉有知,她竟被人用那样一种哼哼唧唧的语言,刻画成了一个死去活来的琼瑶女主角,不知道是何感觉,真得借用张爱玲那句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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