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天 (正文)】
第一章
第一章 即心魔剑
辟非之气,混沌自成。刚肠所化,乌金生水。
即心明镜,照见五蕴。摄魄戮魂,消魔震灵。
制命天地,斩馘万神。千精骇动,万妖束形。
――――――――载自《九宫明匣》
“阿水,我们真的在万世难得的宝贝上躺了那么久而不自知?”百甲历来对宝剑心神往之,更何况是一柄上古的神器,更是兴奋得互挠尖利一如快刃的爪子。
“你那么眼热,怎么不把身上臭鳞给拔下来炼?没准还真成一柄无敌鲮鲤剑咧!”十濑向来不说好话。
“哼!”百甲微哼了声,身上微光一闪,饶是十濑躲得忒快,还是被削下了一撮细羽。百甲眯着眼笑看这撮细羽,“嗯,什么时候就该烤了你这只杂毛贱嘴鸡来吃!嘿!”他耸耸边上站着不动的铅华,“铅华,借点柴火来烧烧!”
十濑生平最恨人家把她称作是鸡,更何况是杂毛贱嘴鸡,当场就发作,要扑过去撕打,却被水镜月挥了挥袖子不耐烦地止住。
“有点出息!别像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妖小兽只知道吵嘴!”持着半卷残简,一直望着眼前泓碧潭不语的她终于烦了,“都给我退后去!我要把它召出来了!”
此话一落,这一方天地忽然就乱了起来,鸟兽四飞,狂风大作,铅华低喃了几句,一声沉喝“起”,这泓碧潭边上几丈方圆的草木俱连根拔起,疾往后退去。
待尘飞渐歇,十濑才从百甲宽厚的肩膀后冲着正要施展“唤水”的水镜月问了声:“整那么大动静干什么?”
“这破书里记着‘制命天地,斩馘万神。千精骇动,万妖束形’,总防着点。你们是实物之体,与我是不能比的!”水镜月忽然回头弯唇笑了下,唇弯,眉弯,眼弯,说不出的促狭。
铅华才叫了声“不好”,已是迟了,一片水墙蓦地由他们脚尖处竖起,不但削了几个人的鞋尖,还刮红了几处肌肤。
十濑气得哇哇大叫,就待还手时,百甲瞪圆了眼看着那泓正慢慢形成漩涡的碧潭,沉声道:“来了。”
隔着水墙,几人都屏息看着背对着他们的水镜月,那一拢薄薄的水雾弥漫中,原本束起的长发飘散开来,衬着这震动一如闷雷的水声,极具逸放之致。
忽然那水雾一浓,遍罩了整一片碧潭,就在几人大张了嘴看的时候,水镜月素手一翻,碧潭里便卷成一股水龙柱,直冲云霄。
“几个月不见,阿水又长进了!”百甲撇了撇嘴。
铅华此时也露出了醇酒似的笑意,“就算剑没出来,这把式也挺好看的!”
正在前方施法的水镜月显是听见了这句,马上回头怒目相视,身上的水雾陡然间增了一倍,那水龙柱便更显粗大,连大地亦震动了起来,似是有什么在地底深处轰鸣,就等破匣而出。
水镜月神色忽地一变,急回过头去看那碧潭,水龙柱底端的一方平整之地,素来用利器击斫也不见微痕的地方已裂了开来。不止地动,连群山亦似被撼了根般大摇起来。而那开裂的地缝中,红光大盛,似血染残阳般耀目。既而由这红光中透出一星白芒,没多久这白芒便压倒了红光,明晃晃地耀了出来,似是集了万载星光般,几乎要刺盲人的眼。
几人由这白芒中忽然感到森森的透骨的寒意,水镜月神色更为沉肃,已敛尽了方才嬉玩之意,素手往后一推,护住另几人的水墙便厚上了五倍。几人一看不对头,也纷纷默念咒诀,三人合力于水墙后又为这方圆百丈之物设下封界,以挡寒光。
终于在白芒最亮之时,水镜月由眼缝中觑见一柄周身闪着白惨惨如集聚反射了日月星辉之光的三尺青锋顺着水龙柱升到碧潭上空。为那白芒所摄,水镜月不由有些怔忡,微微恍惚间,那剑身便忽然一翻,竟斜往下笔直飞向水镜月,不但斩破了水龙柱,那锋芒还增长了三尺,顺着剑锋直逼水镜月。
水镜月吃了一惊,只觉心间被那白芒利利地照过,白惨惨的光竟似有了触感似的令人发寒。她望着敛的来势,忽然由心间生出一股傲气,唇边勾了抹笑,周身风生水起,水龙柱再起,直卷白芒之剑。
二者相交于空中,只一声巨响,水珠四射,击得四周地上土崩石碎。剑芒似是终于受阻,斜插于潭边石中,那白惨惨的冷光也一并消逝。然气流反转,劲力反噬,也一把将水镜月击得体肤出血,掀坐在地上,水墙与其后三人的封界亦随之土崩瓦解。
“阿水!”三人惊叫,然欲前行,却叫那猛烈的气流阻住。
水镜月抹了抹唇边的血,回头冲他们一笑,以示没事,然而待回过头时,却一眼瞄见方才立水墙处竟还漏有一株并未得脱的鸢尾草,被卷得只剩下一根迅速枯黄的草茎,上面还沾了一滴血珠,似是为了活命,那小家伙正努力将血珠吸往茎中。
水镜月瞥了眼寂然无声的宝剑一眼,也不管它,反先走至鸢尾草跟前,那草木之魂已散,不过是命元未消,她微打了个响指,抽出其命元,附住了四散的草木精魂,“往生去吧!跟阎王打个商量,来世找个太平地方下根!”当下也不在意那滴血珠亦随着命元附着精魂逝去,又返身去看那柄宝剑。
“看你还耍脾气和我颠!”水镜月也不急着拔出来,只是颇为不爽地弹着那乌金的剑身,不明白那白惨惨的光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收回到哪儿去了,只隐隐觉得这剑似有股邪气,因那红光依旧附在剑身一周,有破剑而出之感。
后面的几人也一齐凑上脑袋来看,“这玩意儿还真厉害!差点中了它的招。”
“怎么会埋在咱们这天一池里?几百年也不见什么兆头啊?”十濑一问,几人都觉奇怪。
水镜月微侧着眉,似乎也想不出什么,仍去看那剑,忽然指着剑身道:“哎,上面好像有字!”一思忖间,便已将剑从石缝中拔出,横在手上。
拔剑倒是极为轻松,而当水镜月手一握上剑柄,那红光似是瞬间消去,再无痕迹,也再无邪气。
“看来有古怪!”铅华皱眉道了一句,便凑着脑袋去看那剑身上的文字,谁知一看之下,竟全是些异常古怪的图符,有龙有蛇,还有双日什么的,看得脑子发乱。“这什么东西!”
而此时的水镜月倒收起了先前的轻慢,渐渐郑重起来,“这是八显书中的‘神书’。看来还真是上古神器……”
“你懂?”
“八显书示八种文字,所示之人不同,其文当然也不同。像十濑,本命为窃脂鸟,如果此书是给你看的,就会用‘内书’;如果给百甲,就会用‘外书’;铅华你是草木之体,就会用‘中夏书’。”
“那‘神书’就是给水精灵看的喽?”十濑推测。
水镜月此时倒是难得的皱了眉,“不是,神书……是给上古之神看的……”
一语吐出,众人都静了静,忽然百甲一个巴掌拍在水镜月头上,将她整好的头发又揉得乱七八糟,“你个偷吃的小贼!有好处也不知道给咱兄弟分点!那劳什子的天尊带你去上清天冥寂什么元的……”
“冥寂玄通元。”水镜月捂着脑袋,瞪着眼睛这个偷袭的人。
“那不重要!你偷学了东西,也就算了,到现在还卖乖!快把意思给咱译出来!”
“你这臭穿山甲,小心我揭了你的鳞!”说着就扔了剑追上去闹,这两个一闹,另两个自然不会闲着,于是方才消停的山林再次被弄得花木狼藉,石子乱飞。
好不容易几人斗得累了,便又围坐在剑边上,水镜月看了半晌,才郑重道:“这剑你们别去碰,尤其是这儿。”她指了指靠近剑柄的乌金剑身上一处环洞。
几颗脑袋一时都往前挤,只觉得那环洞竟透不出剑身后的物事来,只一汪的黑,如一个深渊,深渊里闪过几丝微芒的红光,隐隐有股寒气,几人心中都是一凛。
“别看!”水镜月捂了环洞,“这是即心镜,能照见五蕴,若是你心中有魔,有悔,那这洞便摄你魂魄,直入渊薮,再以其剑毁去修行,破魔除灵。万物只要叫这即心镜照见了一丝阴影,那便是大罗神仙也难逃此剑诛灭。因而才说是‘制命天地,斩馘万神。千精骇动,万妖束形’。只不过……”
几人听得正兴起,忽然见她沉思,不由都急,“只不过什么?”
水镜月仰望九霄,带着不解,亦带着迷惑,说道:“《九宫明匣》里称此剑为‘即心剑’,直追为神器,但是这剑身上刻的却是……‘魔渊’……”剑出上古,那是不错了。但‘神书’亦是得人而示,非为此类,不示其文。为什么,会叫自己一个精灵为元体的小水妖看呢?又为什么,这一切会沉埋于此数百年,而不露端倪呢?
水镜月怔怔地想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只乾坤袋来,手一翻,从里头倒出些物事。
“这些是什么?”铅华负着手问,不明白几块石头,几只药瓶子、几颗珠子干什么用。
“这是五曜神珠,百甲你老爱打洞,是五行属土,这神珠能助你土性……这有一瓶龙穴石髓,说是喝了可以增加十倍气力,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喝喝看吧!”她取出其中的神珠与一瓶龙穴石髓交给百甲,又转向铅华,“这是我特地找来的如何神木制的甲,说是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伤。还有这个,火龙!用来聚日光,你是丹木之体,若去了哪处阴地,拿着这个火龙也可备急。”
“我的呢我的呢?”十濑见人人有份,也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掌。
“哼!少谁也不敢少你啊!小鸡肚肠!”百甲臭了她一句,不过亦好奇到底带了什么宝贝。
“这里有一颗玄珠,能聚日月精华,佩之修练,可增百倍之功!”水镜月睐了十濑一眼,“你修行最懒,这一颗珠子对你最有用了!”
“嘿!到底是一块儿长大的!就知道我缺的是啥!”十濑一把夺了玄珠,反复地看,爱不释手。“你哪儿来那么多宝贝?”猜也知道这些玩意儿凡间少有。
水镜月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道:“三清天里宝物那么多,搁着浪费,我见着好看就拿来了。”她手一拨散乱的头发,才冲着这柄剑有些抱怨,“那么大的家伙,也没见什么鞘的,拿着太不方便,还是封回天一池底吧……”
说话间,那剑忽然微微颤了下,既而剑身白芒大射,几人都吃了一惊,水镜月正待施法镇住它,却见那光芒倏灭,长剑已消失不见,只原先插着剑的石头上搁着一条白闪闪的额饰,隐隐似是剑身上的龙螭花纹,古朴却也简雅。
水镜月想了想,抿唇一笑,“好!既然识趣,就跟着我吧!”说罢,将龙螭额饰别上发际,正巧坠在额间。水镜月本自仪容美绝,而这额际古饰将之清灵之气一衬,微微透出几屡矝贵之意来。
百甲一见首饰,根本不感兴趣,只十濑一见花俏的东西就缠着也要戴。而一边的铅华眯着瞅了会儿,没有说话,只仰头望了望碧霄,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听说阴蚀快来了……届时三界都乱,阿水远在三清天之上,应该没问题,我们几个倒真得学些本事防身。”
此话一出,几人都沉默了阵,最后还是水镜月开口问道:“你呢?打算去哪儿?跟着绿妖吗?”
铅华神色难得绷了绷,但最终仍是点了个头,叹着气道:“总放心不下她。”
十濑闻言撇嘴,想臭他几句,但想起这两人,心里也有些难过,不由放软了语气,“她都入了魔道了,你还放不下她?”
铅华抿紧了唇。百甲闻言倒是回了一句嘴,“魔道怎么了?魔道里头也有好的,上回我遇上一只有些道行的老鹰,也多亏了一个魔道里的人救了!魔道怎么了?阿水是往上得了道,成了仙,但她难道就瞧不起我们了?”
水镜月挥手断了他们的争吵,语气也似有些躁意,“这有什么好吵的!看人定交情呗!只是大家自个儿小心,有什么事,都通个信儿,也好有照应!”她扭头朝铅华瞅了眼,见他仍瞅着一处藤蔓发呆,便垂了眼睑,“出来了好一会儿了,我也该回去了!大家都各自小心吧!”说着,便捻起一诀,水雾所化,立时成云,托着她直上云霄。
第二章
第二章 护池灵符
林荫蔽日的山间,满是未开化的蛮荒之气。百兽相从相隐,偶有林深处的鸟鸣传来,一记清越之音,倏忽即逝,再闻时,已是那端,瞻之在前,乎焉在后。一头身披银白皮毛的狐狸微昂起它灵气的尖脸,长长的鼻端微微缩着,似是在嗅着什么。当白尾微向上弯起的一瞬,它忽然不动了。敏捷的双耳徒然间一竖,整个身子随即弓起。
远远地,隐隐传来一声嚎鸣,清亮而扣人心弦。听到这一声似唤似呼的吼声,白狐立即窜了上去,直朝着那声音的来源一阵疾奔。微微弯曲的行迹,转瞬已隐在林间灌木丛中,只听得有“窸窸索索”的穿行声,轻轻传来。
蓦地,那剧动的草丛间发出一声尖锐得近乎凄创的嚎声,随即,便传来重物堕地的闷钝声。
不知是不是这声嚎叫太过凄厉,以至于本坐在一处溪间捧着鱼儿说话的人儿微微仰起了脸。日光从林木斑驳的枝桠间漏下来,洒在那人的周身,似一张网,网住了一个满带了世间清灵之气的仙子。白衣银锦,衣袂联翩。
“唉……地纪阴蚀,三千三百度一劫,这三界好似就没个清净地……铅华跟着绿妖走了,百甲也效命魔王,十濑也不知混哪儿去了……但愿天廷不会跟这野心勃勃的魔王打起来,唉……”坐在溪边的人儿颇有些不悦,然语声柔柔抑抑,说不出的低婉动人。只见她举止温柔得近乎小心地手中的鱼轻轻又掬回水中,才微撇了唇道,“无论如何,咱们天一池可不能也弄得血雨腥风的!以沫,我从天尊那儿偷了张护灵符,封在咱们这儿最好了!”
那鱼儿也似通得灵性,并不游走,仍是在跟前打着转儿游来游去,一听这话,来回游得更急,好像在说话。
那人噙了笑,别无修饰的长发垂下来,散在纤细的肩头,散在孱弱的腰肢上,散在茵茵绿草间,竟是叫人转不开眼的清丽。“放心!这会儿魔界妖界联合出手呢!天尊他们忙都忙死了,谁还管着灵符少没少一张呢!没事!就是没人替我守着,如果叫什么外人给夺了就麻烦了!”
“嗯?你来守?”那人再笑,笑得率真也肆意,“算了吧!你就那唱歌的声音能守什么呢!还是得找凶一点的……嗯,我看狐儿在百族里也是伶俐的,爪子也够利,能守守看!就它吧!”那人似是定了主意,站起身来,雪白的衣衫似绸却比绸轻,似纱却比纱密,简单中透出屡屡的矜贵来。“你这般瞧着我,可是觉得这衣裳新鲜?……呵呵,天尊既已正式启用我,当然也得给些行头,这件天衣,便是那儿的衣裳,倒也简单实用……嗯,挺耐劳的……当然比不得十濑那般花俏……啊?嫌我烦了?”她略略侧眉,又憋不住一笑,俯身去逗了逗那鱼儿,才道:“好啦好啦!这就去救那只狐狸了!”那人微叹口气,回过身来。刹时,只觉林间的日光都亮了一亮!纤纤秀秀的身量,雪白的长裙简单而飘逸,过长的鬓发遮住了脸,她只轻轻一挽,将发拨到耳后,便露出一张让人惊艳的面容来。清净中仿似秋日的明水一汪,潋滟空灵。朱唇淡启,便有三分闲适而悠远的笑意漾在边角,隐隐还有抹属于山林特有的明艳与不驯,融合成一股别样的傲气。
她轻抬了抬脸,细长的脖颈白如积雪,只朝方才那嚎声的地方瞧了眼,纤指微微上扣,林间便荡起一阵柔和的山风,只隐约觉得眼前飘过一抹白影,似是衣袂掠过,轻轻落在那方陷阱之上。
这便是“人”设下捕兽的陷阱吧?她俯下身子,朝深深的洞底打量着,下有尖刺,那只白狐已然受伤,只是未死,殷红的血浸染上了雪白的皮毛。
那只白狐猛然抬起它的脸,眸子里射出两束属于兽性的凶狠而怨毒的光,尖牙在微暗的洞中一闪即没。
她笑了,一挥手,将洞底的刺都化成了草,连带那根刺入白狐腿骨的尖刺也变成了一茎带着血的狗尾巴草。白狐一愣,属于兽类的敏锐,让它感觉到那时非同寻常的气息,先前的凶狠顿时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惧色,非常的恐惧。它慢慢地瘸着腿往洞穴一边猛缩。
然而她却一跃而下,并蹲在它面前不理会它“呜呜”的哀鸣,只是瞅着它沉思,继而挑眉自语,“你命理是要死的!”
她葱管般的手指点住了白狐的脑袋而使它明白了她的话意,“但我可以救你,不但救你,还可以阔清你的灵台,指点你修行之法,使你也有入仙界之机,你可要么?”
白狐被那瞬间的陌生的信息冲击,略呈金灰色的眸子越睁越大,似是无比惊惧地更往一边缩去。
“怕什么!没出息!”她嗔了一句,再次抚住它的脑袋,念了串咒,满意地看见它的眸中闪出些希奇的光,这才一笑,“你听好了,我救你的命,教你修行之法,你就得替我照看这个天一池,池底有道护池灵符会助你修行,而你,决不许让这里的生灵遭外人欺负了去,也不许你,或者你的族群欺负外人!”
白狐眨了眨眼睛,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于是她把脸一沉,清丽的面容上瞬间浮过一层晦暗,她站起身,淡淡撇开眼,眼前除了她的脚下,那片草又忽然都成了尖刺,直直扎入白狐的身子里。
“呜呜呜……”白狐吃痛,不禁叫唤起来,一双伶俐的眸子水汪汪的看着她,似是求饶。
“答应了?”她挑眉。
“呜……”
“好。”她拍了拍手,重又将尖刺变为柔草,蹲下身子后,纤手又拂过白狐的伤处,竟奇迹地止了血,生了肉,完好如初。瞅着小东西咕漉漉转来转去的眸子,她轻轻抱起它,跃出陷阱。“小东西,叫什么?”
“呜呜”白狐似是很受用这般亲昵的姿态,将头在那雪白的天衣上蹭了蹭。
“十六?”她侧了侧头,“你一族既入天一池护守灵符,那就给你天一池界地的标记吧!”她伸手在其额心一点,一水滴状的白亮光芒便挤入额间,像是烙在命元上一般。“你从现在开始就叫既望吧。哪!好好记着修行之法,我点开你的灵台,已免你百世之修,接下来的修为,就看你自己了。”
“呜。”
她瞅它一眼,将它放到地上,那边已飞速奔来两头同样色系的狐狸。淡淡地一瞥天色,她认真了脸色,“记好,天一池便是你日后的责任,如有什么闪失,我定要你一族偿还。”
斜阳晚照,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想起自己还要去师父那儿一趟,便将双手结莲,心中默念咒诀。那白狐只觉脑中一沉,似是有无数咒诀在耳边唱颂,一片天昏地暗,使得什么也旁物看不清,什么也杂声也听不见。许久,当一切都静下来时,它只隐约听见有一阵柔和动听的声音拂过,“天一池,不许负它!”。而当它睁开眼时,只见它的伴侣与孩子正焦急地盯着它,伴侣还不时轻舔过它的脸,身旁再无那白衣女子的身形,仿佛一切只是白日里的一场梦,夕阳落下山头,整个林子暮色挂起,分外寂静。
第三章
数千年后,上神水氏亲以“天罗阵”平定为祸人间妖狐一族,共三百条生灵,俱被收入冥府,经由统一管理阴间受刑及来生吉凶的十殿阎罗的第一殿秦广王判罪,再一并打入第五殿阎罗天子主掌的十六个诛心地狱受罚。
上神水氏,这在三界里头可是个人人敬三分畏三分头痛又三分的人物。传说,此神权势遮天,西王母仰赖她,玉帝倚重她,中天宫独尊她;传说,此神道行高深,有着制命天地,万神俯首的本事;传说,此神骄横跋扈、唯我独尊的脾性,冷酷无情、手段狠辣的行事,任谁都不敢得罪她;传说,此神容姿美绝,不可方物;传说……
总之,关于上神水镜月的传说无数,怕她的有,喜她的有,慕她的有,逢迎拍马、阿谀讨好的更多。就连冥府――自诩三界最为公正之处,在这有关于上神源地的天一池妖狐一案上,也留了几手,卖了几分面子,将此事慎重而判,但到底是重是轻,冥府却又琢磨不透了。
少不得在一切停当之后,还得让这位在天界举足轻重的上神亲自来过过目,才好定案。恰好,九九重阳是酆都大帝的寿诞,酆都大帝便派了值差执笺去请。
一柬请贴送入水镜月的手里,她瞟了一眼,捏在手中,冲着一旁躬身而立的值差道:“多谢殿下厚意,届时镜月一定赴会。”
“谢上神赏脸。”值差喜滋滋地应下,急急回地府禀报。心中想着这位上神素来不喜赴人之宴,却又位高权重,在天界里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连天帝与西王母都要给她三分面子,此次帝爷能只凭一张请柬便请得她的大驾,这传出去,地府可就不一般了!
正在沏着茶的女童忽然抬脸问自家主子,“上神,怎么来了兴致去给那地府长脸?”语下颇有些不解,上神素来不喜这种阿谀的热闹,往日里规避尚且不及,怎么这次如此轻易便去了?
水镜月将请柬扔在一边,淡明的神色间有一抹不着痕迹的冷淡,“凄凄幽冥路,黄泉不堪行,冥府自有冥府的不道之处,更何况还有个炼狱。”
女童的手一颤,险些把茶洒在外边,“上神?!”炼狱自古只有犯下重罪的生灵才去得,去得就万难出来,那苦刑,哪怕是事隔数百年,哪怕只是回想一分,仍叫人不寒而栗。
水镜月回过眼来,秀长的凤眼朝她一眯,“怎么,还怕?”
女童收拾心神,垂下了眼,“忘儿本就是那儿来的,不过再去走一遭罢了。”那时,她是为报父仇,犯下重罪的人,给天雷劈死,收在地狱里受每日七七四十九刀之割刑。所幸,那时因上神又立一桩大功,但事务日繁,想找个帮手。她不知道,为什么上神这样高高在上,与她这等重罪之人有天壤之别的仙子竟会由一本《过事录》中挑中了她?记得当时她问过,上神却只拿第二次救下念儿的方式来回答她――她只是随手翻的。
几百年过去了,她跟着上神的日子也那么长了,她知道,上神不是那般随意的人,往往最随意的一件事,到了上神手中便会有后续,但她却从来不说。就像弈棋,九元之初,飞、粘其后,每一步,都关系后头的章法。而到了必要时,上神也是心狠手辣,毫不犹豫的。
就如同这一次,因为妖狐造祸的天一池是上神的初修之地,所以,在大祸酿成之前,她便主动请缨,亲自出解决这件小到摆不上台面的事。为什么呢?上神想保天一池的用意是很明显的,但这一点她忘儿也想得到,上神肯定不只那么简单。
水镜月唇际勾了一抹冷笑,回想着方才中天宫中的对峙,那抹冷笑益重。三十六洞天的龌龊事不解决,东华君就想在玉帝这儿告她?哼!告去吧!小小小一族妖狐,孰重孰轻,她可分得清清楚楚!
另一边的女童年纪略长,悄悄瞅了眼忘儿,将她拉到一边轻声告诉。“听值事官说,今儿殿上那位宵然大人又惹上神啦!原本上神好好地说着三十六洞天治下出现多处违反天条的人祭,又发生多处侵占吞并战祸的事儿。那个宵然大人就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向玉帝爷告状,说咱们上神放纵其初修地妖灵,为祸世间!”
“呵!真是个吃饱了饭没事干的神仙,整天没事找事就惹咱们上神!”忘儿努了嘴骂人,一回想方才水镜月的神色,心中更恼,“这不就把上神给惹气了!”
那年纪略长的女童“扑嗤”一笑,“哪能呢!上神才不把他放在心上呢!等他说完,上神眼都没带他一眼,继续方才说的,把宵然大人气死了,差一点又大闹中天宫呢!”
“哈!活该!”两人都笑了一阵,才走回殿来。
“忘儿,给我备上一份厚礼。”水镜月低眉瞅着自己的双手,似是并未如女童所言般满不在乎,只瞧不出心思地怔了会儿,又捻起一指在另一掌心比划了一阵。
她的天劫似乎快来了吧?她抚上眉,纤秀的手掩住双目。那妖狐,早在数千年前,已叫她亲自纳入了天一池界,不管出于何目的,她是灭了自己的族人啊……又一次,亲手灭了自己的族人呵……数千年了,反复地做,她实在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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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府,三界之中最冷阴的去处,便是蒿里山,只往那一方暗云密布的天光看一眼,便有凛凛阴风袭身。饶是在重阳日,暑气仍嚣之时,终也挡不住那股寒气扑面而来。
水镜月一行三人,立定山脚下,待要举步,却先一顿。
“上神?”忘儿语中含蕴惊喜,以为临时上神又有变动,无须再去了。
水镜月如星月映湖的双眸朝她一瞥,只淡淡一哂,并不言语。而蒿里山前忽地就吹起一阵冷风,天色顿暗,隐约中现出一行人影来。
“啊,上神不吝屈驾而至,真是我冥界有幸!”为首的一人着黑金僧袍,一脸黧黑,那宽厚的面堂隐隐透出些慈悲之意来。正是在冥界超度亡魂的地藏王菩萨。
水镜月还了一礼,一如惯常地漾着一抹浅笑,不亲不远,不昵不淡,微带着傲然客气寒喧,“菩萨这是笑话镜月了。蒙酆都大帝不弃,寿诞相邀,该是镜月三生有幸才是。”
“呵呵呵,这么多年了,上神还是这般客气,啊?哈哈哈。”地藏菩萨身后现出一人,一身月白锦服,气度游逸而倜傥,潇洒不羁。水镜月听声辨人,虽相隔近五百年不见,亦是认得出来。
“原来府君也到了,蒙众位大驾亲迎,真是惭愧。”水镜月依旧是笑,却因见到了这位府君,眼神里微微渗出一丝随意。眼前的这位翩翩公子便是掌管冥界外务的泰山府君,本是西王母小女儿太真夫人的三子,因年少好玩,委官废事,有司奏劾,便降主事东岳,退真王之编,主鬼之事宜。当年还是在她手上判的呢!顺他的意打发他来这里任个闲职,虽是举手之恩,也算是故旧了。
“呵呵呵,大帝早命我等在此相候,上神请吧。”地藏菩萨手一挥,做了个请势。
水镜月便不再客气,随人众人便举步直入冥府地界。
冥界素来各有司职,每时每刻俱有死魂入界,生灵投胎。地藏王菩萨自不必说,在冥界事务只多不少。而眼前还不止他一个,连几殿阎罗都到了,一殿、二殿、四殿、七殿和十殿的阎罗,个个都带个“王”字。这排场不可谓不大。
忘儿与念儿没见着五殿阎罗天子,倒俱是松了口气,同时又心中略带自矜。到底是上神,能让秦广王放下掌判夭寿、善恶之职,让楚江王、五官王、泰山王放下座下的十六个诛心地狱,让转轮王放下投生之务,甚至还劳动了地藏五菩萨亲迎,就是泰山府君亦是个不小的神职哩!二人想至此,面上都不由现出一抹清傲之气,连带地行路时亦挺直了脊梁,她们已不再是当日受刑地狱的冤魂了。
地藏貌虽奇丑,但因面相宽阔,看去便有七分宝相庄严,隐有佛心照人之感。他微微一笑,“冥府众事多有赖上神相护,冥府感激万分。”
“过誉了。镜月不过替玉帝爷略分圣忧,比不得阎君掌百世轮回,善恶分明,来世回报。”她并不谦辞,只淡淡一笑,驻足而立,放眼山脚下的城隍,酆都城已遥遥在望。“且看这地府之城,人间地狱亦是有分。这等赏罚分明,便是玉帝爷也时常夸赞不已。”
一行人翻过蒿里山,又行了几步,便见一处石碑,碑上正刻着五十六个篆字,古朴警醒,细细看去,却是:
大道无为,清净一真。
六道众生,皆因妄成。
缘妄造业,善恶攸分。
因果不爽,毫厘分明。
心念才动,业相已形。
人虽不见,神鬼早明。
勿谓暗室,果报难遁。
原来是“阴阳界碑”了。又行数步,便至鬼门关。鬼门关前塑“阴曹地府”门亭,右侧外树一碑,隶书“此冥府也”四字。关门为一座楼亭,四角飞檐,正门上以大楷飞书“出生入死”四字。漆黑的山门飞临于两壁山棱之间,山门空阔如宇,苍茫凛人。由这门中吹出阵阵阴风,直欲冻得人面色发青。鬼门两侧俱有守关鬼卒,见众人来了,都收敛了手中的剑戟磕头一拜。城隍亦领人鬼卒来迎。
于是人愈聚愈多,前后簇拥着直往黄泉而行。那种浓郁的森寒之气,刺得人一记哆嗦,阴寒寒的冷雾扑面而来,如一条条极细的小蛇,钻入每一个毛孔。饶是城隍派了日巡驱雾,但一踏上黄泉路的忘儿与念儿仍是激凌凌地抖了一抖,好一会儿才勉强克了这寒意。
一路上,对于妖狐一事不提一字的水镜月只是随意地问着冥府的风物。一片阒黑之中,也只有数千年修为的她才能一览无遗,包括,那些早被粉饰过的安宁。不管是念儿还是忘儿,谁都知道冥府的黄泉路断不可能会如此清静平和。那种凄凉的意味还在,却已不见触目惊心的人与事。比如脱衣挂树的枉鬼,回回惶惶找不着路的无头鬼,血肉横飞满路乱撞的鬼,被野灵吞吃的鬼,种种种种,都是被掩了去的。
“酆君治下,果然清明。菩萨当初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大牺牲来此,普渡众生,如今黄泉如此祥和,可见佛法无边,渡化无类啊。”她手轻轻往下一抚,暗无天日的青石板上,顿时闪过一片柔和的光亮,如同日光照过水面,一片玲珑之色中微夹几丝不易察觉的血色。
地藏并未注意这些,只是一笑,黧黑的脸上闪过一抹深沉的迷惘,这迷惘使得那本为谦和的笑意透出一分古怪的近似于呆板的神情。“佛法化人,正是地藏之愿。”
水镜月淡淡抿出笑意,很淡,亦很微茫,而念儿与忘儿早不客气地嗤笑在面,也并不曾遮掩,只是黄泉阒黑,并瞧不见而已。
入了圣宴自是不免祝酒相和,水镜月吩咐忘儿送上厚礼,稍稍应酬了一番便找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图个清静。她是天界身受器重的上神水氏,在几千年的执掌大权之后,她的声名早已近于一侧神话。
但因她极少赴宴,世间虽对于“上神水氏”这四字如雷贯耳,对于她的传说纷纭,但对于她本人见过的却很少。是以,这一番应酬,着实很花了些时间去对付。
她微敛着眉,沉下神色,已是颇为不耐。身侧的忘儿最善识人颜色,又熟知其性,一见立时就机敏地挡在前面,将来人一应挡住。水镜月见有忘儿应付,一转身就找清净地去了。
晃着晃着,已是冥府之外的冥海岸边,水镜月吁了口气,望向一片阒黑的冥海,那块海中砥柱――沃焦石在远远的前方承接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刷。冥府的一切都是这么暗,连那朵朵浪花亦是黑的。似乎就像人心,当容不下光明的时候,就只能隶属黑暗。
水镜月定定地望了许久,才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上神,原来你在这儿啊!”念儿呼了一口气,略比平时苍白了些的脸颊上因硫火相照而显出一色怪异的泛黄的光泽。
水镜月回过脸瞧见了她,墨黑的眸子里是亘古的平静,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沉淀了下来,只剩下这无波无绪的如琉璃般的光。她轻轻搭住念儿的肩,将一股仙气导给她。与忘儿不同,念儿是蛇身,灵台远没有本为人胎的忘儿来得清灵,又兼只几百年修为,对这冥府的阴气与硫磺之味就可能有些受不住了。
“上神……”念儿咬住了唇,心涛澎湃,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他们在找我?”水镜月收回了手,淡淡地问着。
“嗯,冥府各王以及三界中的使者都想见您一面。”念儿瞅了她一眼,又补上一句,“忘儿都给挡了。”
“那便不理他们。”水镜月依旧回过脸望着冥海,念儿也便静静地陪在身边。
望了会儿,水镜月忽然笑问念儿:“念儿,你说,我到底能不能一手遮天,让三界都以我的主意为主意?”
念儿一愕,似是不解这话,沉吟了会儿才轻道:“大体上总能的。”
“呵呵,念儿是真老实!”水镜月淡淡笑开,呼出一口气来,“不错!大体上,我一句话是能在三界摆下些谱的。只要,这些不曾涉及天道一统。”话至最后,她忽然极冷的一哼,额间闪过一抹带着龙螭花纹的银光,“但难道我还是三千年前的水镜月么!管你涉不涉道统,要如此轻易地夺我手心里捧着的命,总想得太轻慢了些!”似低喃的轻嘲让人听不甚清,只觉有些凛冽的寒意。
念儿努力想听清她的话,却见水镜月回过脸来,面上已添了抹夹有三分清傲的淡笑,“过去吧!今儿是人家寿辰,这面子可不行不给,何况还有事求着人家。”
宴席终于散去,水镜月也有些薄醉了,淡粉了双颊,有别于平日的玉白而威仪四方,倒反而添了一抹惑人的娇媚,柔柔抑抑,眼睛一如天上明星般灿亮灿亮的,即便依旧不夹情结,却仍是动人心弦。
酆都大帝见众人都渐渐散去,便邀她一同游历冥府,沿途上提及了狐族一事。“不知玉帝是怎么个意思?冥府判下,觉得狐族也并非十恶不赦,且其有悔过之心,是否可以从轻发落?”酆君显然惯看世情,微一琢磨,心底已有些谱。
水镜月行至五殿阎罗的叫唤地狱,念儿与忘儿被她留在了外面。她听着酆都大帝十分客气的话,唇边牵起一笑,“冥府判案,公正廉明,三界内谁人不道?帝君自是放心的。”她负着手站在十六个诛心小地狱槛外,听着里头时尖时促的惨呼声,不由问了句,“这是已在行刑了么?”
“不,不不。”酆都大帝听着语气不对,心中先是一惊,连忙否认,“狐族一事还未定案,怎可遽然施刑?上神见笑了。”
“嗯。”她淡淡一笑,便踱了进去。三百条狐族生灵俱被缚在殿柱上,水镜月几乎一眼就看见了千年前由自己施手指引其修行的白狐――既望。
她快步走至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已修成人形的他满是伤痕,显是在‘天罗阵’中吃的苦。望着他命元深处那滴天一池水,她微垂下眼,“既望,还记得我么?”
既望被缚了多日的身体有些麻木了,意志亦渐渐有些模糊,但听到这句问话,却像是猛然间惊醒过来一般,“你……你!”他喉中翻滚出哽咽,久远的记忆被翻开,那亲手塑造了自己这一族的恩人哪!看着她,既望像是连日来的委屈都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出口。
水镜月一手止住他,“我当年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如今就是你的许诺?”
一旁的酆都大帝听见她说话间明显藏着情分,心间微松了口气,幸好没动这些人,真没想到这妖狐一族居然与上神有着这样的交情。
既望见说,心中亦悔当时冲动,他抬起脸瞧了眼自己的族人,一时神情复杂而忍抑,再转向水镜月时,却已是双眸清明,一派无悔:“当时应你之言,未尝轻负。今日之果,我是冲动了,然而初衷却也是为了应许你的承诺。我……两厢折过,既望自知罪孽深重,但我的族人都是无辜的,请,请你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他眸中含泪,望向被缚在一角才不过五百年道行的小孙子,心头剧痛,十八层地狱,他可以受,但他们却是受不住的!
水镜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他的家人吧?都已经打回原形封住了原神!她走过去,想仔细地看看清楚,眼前这只被困于‘囚妖锁’的小家伙正紧闭着眼昏迷着,银白色的皮毛上沾满了血迹,腰间还有一道狰狞的伤口,没有止血,正汩汩流着血水。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她伸出手,略施法术,止住了它的血,跟着,那道伤痕亦渐渐愈合,终于消逝无形。
酆都大帝见状便上前道:“上神慈悲为怀,这狐族末裔亦是无辜,来人!除了这白狐锁链……”
“等等,殿下。”水镜月微微一笑,“冥府自有冥府的规矩,镜月岂敢妄加干涉?妖狐之罪,当受十八地狱煎熬,无可赦免。只是……”她纤手一点,解了那小白狐的封印,看着那团白光里缓缓现出他修行之后的模样,才又接着道,“只是这白狐一心为孝,愿代父辈受过,虔心相求,不知殿下可否法外施情,准其所求?”
酆都大帝一愕,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微一思量,想到上神他亦是得罪不起,此举虽说施得过宽,到底也不是非常不能办。“上神说的是,本帝亦觉此狐孝感动天,便免去其所有狐族地狱之苦,尽数转生去吧!”他手一挥,缚住既望等人的锁链顿时解了。
但既望听了此说却向水镜月跪了下来,“换我吧!求上神换我吧!孙儿还小,吃不得那种苦的!”
此时那幻化而出的少年已然神志清醒,一双灿亮的如桃瓣般修长的眼睛定定地瞧着水镜月,“多谢大帝,多谢上神成全之心!”
水镜月上前扶起既望,却看也不看那少年一眼,“好生去赎罪吧!”
既望心中大痛,亦有族中其他已修成人形的狐妖巴望着这最小的孩子,泪眼婆娑,也口口声声嚷着以身相代。
见此情形,水镜月眉宇微皱,冷下了脸,“还不走!”
酆都大帝轻轻挑了挑眉,袍袖一拂,顿时殿里刮起一阵阴风,一干人等俱已被送往第十殿转罗王处投生去了。“上神,那冥府便对此妖动刑了。”他笑着拱了拱手,“上神这边请。”
谁知水镜月并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啊,殿下,镜月早年一时错信了那妖狐,犯下如此大错,实是心中惭愧,今日的刑罚还请殿下允我在旁监行。不知殿下可否准允?”话是问得客气,但酆都大帝亦是明白其中份量。
“上神有意,自是方便!”
“那就多谢了!”水镜月缓和地笑着,看着众小鬼将那少年押下,眸中无半分情绪。
第四章
自从鸢尾从孽镜台上照过此生之后,他便不曾想着自己会有善终。若说唯一还有的念想便是或能救下几个族人,免去他们的皮肉之苦。至于自己,魂飞魄散,那是早已有的打算。
而如今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上神,以一种并不好心的姿态救下了自己的族人,只留下他一个,让他一魂代受所有的痛苦。他无怨,大不了神魂俱灭,只要爷爷能活下来,只要双亲能活下来,兄弟姐妹们能活下来,他什么都受得。眼下的这一切,早已超出他的预想。
世人都道十八层地狱乃为一十八层不同的刑狱之地,其实十八地狱是以受罪时间的长短,与罪行等级轻重而排列,其一层为三十年,逐次往后推,每一层各比前一层,增苦二十倍,增寿一倍,到了十八地狱时,其中苦楚,已非人力所想。
且各层之间非但有多种刑罚,亦是各处有各处不同的刑罚之地,如八热八寒地狱位于须弥山南的南赡部洲下面,原本的八炎火地狱亦是。酆都本设刑狱,只是因三千年前那场阴蚀大劫,有重刑之妖魔须下阿鼻之外的炎火地狱,便又仿须弥山之范,于酆都添设了炎火地狱若干重。
如今水镜月要于旁监刑,自然这苦刑之期是不能算了,唯一能摆摆样子的,就剩下花样。酆君见状,便招来行掌刑官,吩咐了几句,便有几名小鬼请来了地藏为其诵经,以保元神受得那炼狱之苦,另有一名勾簿使施术招回鸢尾原身,以备行刑。
水镜月自是被请到酆都一处冥火台相坐,酆君也延了与上神颇有些旧交的泰山府君相陪。鸢尾定定地朝那处高高在上的冥火台看了会儿,还不及想什么,便有小鬼近身,两厢扭住他,鸢尾眼一花,就见小鬼已扛来两把巨剪架在他的十指边上。因招回了肉身,这冥器之冰未触肌肤已是透心的凉。鸢尾打了记寒颤,只觉胳膊被拽得更紧,耳边开始充斥地藏的诵经声。
鸢尾咽了记口水,眼角未敢接触那剪锋就紧紧一闭眼,“咯咯咯”几声骨骼断裂的声音错落响起,使正在说话的泰山府君一顿,眉峰立时就一紧,然而水镜月却似毫不在意,微眯的眼尾扫过那连一声也没吭就晕过去的鸢尾,依旧浅笑抿茶。
人说十指连心,断指,那便如割心般痛楚,然当鸢尾自贯耳而入的诵经声中醒转时,他只觉一阵麻木。手指应是不在了吧?他茫然地转过头去瞧,只见两手处一片血肉模糊,凹凸不平的地方,全是流着血的钝口,他心一闷,险些又要晕过去,而疼痛终于慢着一拍来到。一阵阵火燎似的无法形容的疼痛从那钝口的血肉中传上来,令人哼也哼不出声,只剩下喘气。
然而这不过是开始,既而便是刺棘地狱,小鬼不客气地将只想抱着两手翻滚的鸢尾推入刺棘丛中,又抽出几根棘条,无情地甩打在他身上。然而这加诸身上的疼痛倒令鸢尾觉得有些痛快,至少,这能减轻不少指头上的疼痛与绝望。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左右,小鬼们便从刺棘丛中架起他,将他推入一条平波无浪的河中。初时那一阵凉让火热的身子异常舒适,然而不过一瞬,鸢尾立时想要痛晕过去。那河水、那河水竟是咸水,盐渍伤口是疼痛难当,这疼痛让人挣扎,而越挣扎,伤口愈是扯裂,伤口愈是裂开,这疼痛便愈甚,刺得伤痕累累的他双眼翻白,若无地藏的诵经加持,他只怕早已魂飞魄散了。
水镜月挚了盏茶在手,眼未瞟,笑未散,只以指尖微触茶盏,那厢的挣扎便渐渐消止。众小鬼一诧,觉得莫名,便捞上来相看。这才发觉,鸢尾已然抵受不住咸河之淹,晕死过去。酆君在小鬼报后,手一挥,便道:“以沃灵水泼他,醒了之后继续。”
鸢尾只觉头上一凉,似将人硬生生从先前较为舒缓而无疼痛的虚空中拉回来,睁眼处,小鬼已将他扛起,不知要抬往何处。
他茫然看着,仿佛此身已不再是自己的,麻木的疼痛与躯体,无休无止的酷刑与诵经声,还有,那高高的冥火台中冷漠无甚在意的眼神、轻快的谈笑,仿佛这些都不再加诸于自己的身上。
一个翻身,他似是被投入一团炙热的气团里,还不及明白,浑身已入沸油,纵是已吃过断手刺棘盐渍之苦,这煎油烫身的时候,鸢尾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撕扯着喉咙的声音,仿佛每喊一声,那劲气便销去几分,随着那诵经之声愈念愈响,鸢尾的肉身已然酥松尽脆,经沸油一滚,便尽成粉末。大油鼎中只渐渐浮上一颗如珠子般大小由经文所加持护住的精魂。
此时,一直在《消业簿》上勾勾画画的掌刑官,忽然开口道:“取灵骨,再塑肉身。”泰山府君听得这一句,脸色立时变了,再端不起倜傥的仙姿,阴着面容站了会儿,薄唇紧抿,然而终究未说什么,只一把拂了袖即走。
水镜月不以为意,只将细长的凤眸往那绯红的精魂命元珠瞅了眼,便对有些尴尬的酆君道:“殿下,这刑狱之苦倒当真是骇然哪!”
酆君动了动心思琢磨这句话,却听不出头绪,“上神说的是,这都是处置罪大恶极之人的刑罚,不重不足不以慑其魂……”话说一半,酆君忽然就想到了这只妖狐乃是代族人受过,并非算得十恶之人,这刑罚之重,就不好说了。他朝一直淡笑未曾或变的水镜月觑了眼,心中暗捏了把,立时唤过掌刑官吩咐了几句。
饶是可以减免往后的几重苦刑,但水镜月也知道,再重的刑都敌不过取灵骨。那是人命元中取出一根灵骨来塑肉身,其痛苦绝对盖过活剔胸骨。
她抿了笑意,起身举步下了冥火台,清傲的身姿,雪白银锦的天衣,便是在阒暗无边的冥府亦显得晶莹玉泽,光华照人。酆君跟在其后,似乎也只能跟在其后,那一身无人敢于逼视的夺人气度,叫人直不起腰来。
掌刑官木然的脸色看到如此光华照人的上神,亦不由弯身行礼,恭敬道:“上神。”
“嗯。”水镜月略点了点头,极是自然,“这灵骨由我来取可方便?”
掌刑官一呆,下意识地就脱口应承下来:“自然方便……”直到水镜月接过精魂命元珠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要悔已无胆开口,只得听其取骨。
水镜月轻弹纤指,那命珠便渐渐扩至一轮人形轮廓。酆君见状微讶,倒不想这妖狐竟已修得命元人形珠。在畜牲道里,自古不乏修成人形之妖,然而若连命元都修得人形,那可是万难为之,有些得道成仙的狐仙也未必有其人形命元珠。这只小狐狸倒是不知哪来的福份,竟浑似开然。
水镜月倒也微愣,既而似是想了些什么,便兴起一味别有深意的笑意来。细长的眸子逡了一遍人形,她忽然纤指疾插,便刺入体中,那命珠一震,似巨石投入静湖,瞬间打碎了倒影,精魂发出凄厉的呼号,听得酆君亦是变色。其实酆都除了三千年那次阴蚀大劫之后,便未曾动过取灵骨之刑,此番再行,饶是看着,亦觉痛苦异常,像是扭了人的筋脉般,令人恶心又恐惧。
然而反视水镜月,却似是毫不在意,那纤白的手在人形中数骨而走,每动一寸,便是一寸之痛,那号声听得人心直发怵。终于数到那根根骨,水镜月却垂下了眼睑,额间发丝微飘,露出几星白芒,灿亮耀目的光芒叫酆君与众鬼差遮目。待再睁开时,已见水镜月将那灵骨取出,而绯红的命珠中,人形遽震,似是要破碎一般,任凭地藏如何诵经都止不住那震颤。
水镜月翻手便将手轻覆上人形的灵台,清冷的声音便如水般沉入那混沌的灵识:“你若是撑不下去,那你的族人便须回来受你未能承受之苦。”
呵!那借由灵台深入神魂的话,竟像是一道符咒,刹时打破了所有的疼的迷雾。鸢尾竟由这人形命珠间睁开眼来。
幽幽的话传入耳里,令鸢尾一震,仿似一屡凉风吹入烧糊涂的神志,蓦然一清。这一清,那已烙入命魂的疼痛一瞬间便攫住了他的神志,使他又不可抑制地沉入这痛苦中。
水镜月一挥手,掌刑官立时一举簿,那被取出的灵骨先是散出一阵蓝幽幽似是海水般的光泽,既而光泽与绯红的命珠相合,一时黑暗的冥府被照耀得异常绚烂。而当光亮退去,鸢尾已趴在强光中只剩下喘息的力了。
灵骨所化之体迅速与之结合,带着就像是温水冲洗过的清凉温柔。然而当肉身与命元结合已定之后,那被取出灵骨之痛便揪住了所有的意识。恍惚中,他只记取了一双别样清明的眼睛,墨黑的眸子,闪着琉璃般的光晕,清冷冷地瞧着他,没有丝毫感情,亦没有丝毫残忍的快意,只有平静,无情无绪的平静。这双眼是如此清明,总让他在快要忍不住时勉力保持住了灵台的最后一丝清醒。
“受不住了,死了,或疯了,随时可以换你的族人来。”水镜月淡淡地笑语,令那命魂又一震。
鸢尾愤恨又委屈,到最后竟咬着牙、撕着微弱的声音挣扎道:“粉骨碎身……魂飞魄散,我、我,也不、不会……”
“好,那就开始吧。”水镜月翻了翻雪白的袖口,上面有一痕血色,不知什么时候沾上,她手一挥,暂被封住了一半的痛楚立时爬满了鸢尾的全身,像会噬人骨一样地钻心的疼。鸢尾被这骤然间到来的痛给一噎,肺里一阵撕疼,他张口“哇”地吐出一口暗黑色的血。但也因着这一口血吐出来,他似乎感觉到体内某些法力在缓缓地复苏,不能运起,却能渐渐抵住这折磨人的痛苦。
接下去自然依旧是各小地狱的刑罚,因狱时不过是过场,那刑量重轻便更可斟酌,早非先前那般动真格的。然而即便量刑减轻不少,但铁树地狱、刀山地狱、铜柱地狱、石压地狱、戮人地狱、断筋剔骨地狱……第一种、第二种……第五种,第六种,第七种……种种酷刑历过,鸢尾已分不清自己的意识在哪儿,那个严寒冻人魂魄的冰窖,那个灼人身心的油锅,那种铁叉刺透心肺的痛楚,那种明明确确地感觉到自己被撕裂的折磨……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被分成了多少块,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无边无际的痛楚,他不会死,亦不会昏过去,只能清晰地,深刻地感觉到这种折磨,摧人心志。
似乎是天荒地老般长久,种种煎熬终于过去,再被解下来时,他早已破碎不堪地散在那里。浑身上下千疮百孔,发丝凌乱,没一处完整,这痛苦耗去了他所有的心神,再也支持不住。就在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他仿佛听到有个清冷的声音在说话,
“殿下,镜月对于此番妖狐之事多有惭愧,此狐虽是大逆之人,但其心本纯,孝意动天,又况其灵骨已残,再无修行之缘,镜月想带他回上林殿教养,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这一个亲眼瞧着他被十八层地狱一个个折磨的人正一口一个“妖狐”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只觉得那清冷的嗓音飘在耳际,让自己头疼得直想皱眉,可即便是皱眉,他亦没那个气力动弹!这人,是个魔鬼……
鸢尾迷迷糊糊地想着,就觉得眼睛开始发痛了,那么酸那么涩,曾经的亲人,怕是再见无期了……
第五章
第五章 藏机
自冥府出来,水镜月似乎有些累,她微扶着忘儿的手,假寐着。长长的眼睫盖住了明亮而锐利的眼睛,这时的她看来有些寥落,有些萧索。念儿则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乳白微呈透明的大贝,贝中隐约可见一颗绯红的命元珠在一汪幽蓝的光晕中微颤。
忘儿有些好奇地看着,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戳一戳,然而指尖还未曾碰到便叫一层无形之力给阻住。
水镜月睁开眼来,狭长的凤眸扫过正渐趋淡去的阴云,也不语,就似是懒洋洋地招来了天马华车,让忘儿扶上之时却又忽然变了主意:“你们先回去!我去办点事。”
“是。”忘儿与念儿同时点点头,又转过去看那大贝。
水镜月瞧见,便又补了一句:“让他好好歇歇,方经历了十数层炼狱之苦,又被取了灵骨,成不成活还不见得呢!”
话一落,两人同时一震,脸上神色大变,手中的大贝也遽晃了晃,几乎拿不稳。念儿为蛇妖所化,自是知晓何谓“取灵骨”,她便曾亲眼见过取灵骨的酷刑:那是从命元中直接抓取灵骨啊!而灵骨所在于万灵各有不同,得先摸骨,再取骨,这痛是生生往心窝取针也难及万分的。忘儿虽不知“取灵骨”,但对于地狱之刑,也铭刻入骨,耳中不过听得一句,脑中便已勾出那番场景,脸色不由更差,浑身都微微发起颤来。
水镜月只瞟了眼,也不多话,只淡道了一句:“把他安置在俊坛底的水玉台上……倒些五色露啊,龙穴石髓什么的,等我回来再说!”
“嗯。记下了。”忘儿仔细地点了个头,再低头去看那大贝时,面上已有怜惜之色。
吩咐完事,水镜月抬头瞧了瞧天色,见天马华车已上行不见,这才口中念诀,身形倏而淡去,仿佛化成了一道烟,风一卷便无形无踪。
山岚氤氲,如纱如网,就似仙人腰间的玉带一横,临风飘举时的逸兴思飞。青松翠染,崖壁万仞,就在这崖边松下,正立着一名发带飘扬,白袍如玉的男子。他似是向下俯瞰着,又似是沉吟潜思着,蓦地,他忽然一转头,仰面接下一股别样清新的山风,氤氲之气更盛,却似是吹开了阴霾,令人格外爽利。
“上神。”他看着那股山风水汽幻化出一位风姿卓绝的仙子来,眉宇却始终微收。
“府君好兴致。”水镜月挑眉浅笑,也放眼望了望崖下,云山雾绕,青松点翠,而极目远眺,则重峦叠嶂,山川如画。
泰山府君却并不似平常那般,端肃了面容,眼色儿便深沉了许多,“上神,若是毁去一只小妖的修行,何需如此折磨?”大可以诛灵灭迹,她上神水氏有神器,威制三界,何用如此!那取灵骨、那取灵骨……他忍了许多话,却在看见水镜月浑如平常的带着浅讽的清傲神色后,再也忍不住,“上神……取灵骨太过了!”
水镜月依旧浅笑,不以为意:“唔,这可是你们冥府定的规矩,府君应该自问才是。”
“让一修行不过五百年的小妖来代行整一族的叛天之罪,本就不妥!”
“呵呵,你也知道他们犯的是叛天之罪?”水镜月明晃晃的眼眸扫了过来,“只让一只小妖代刑,已经是天大的恩泽。左右不过修行了五百年,毁了就罢了!”
“你……”泰山府君君子儒雅之风被气得消失殆尽,只心中恼怒,却再难说什么重话来。
水镜月瞟他一眼,唇际带笑,好似流过了一涓最为柔软清新的小溪,令原先紧张的气氛顿时缓了下来。“府君好大的脾气!既然如此见不得那只小妖受苦,而那小妖又确已受了酷刑,那眼下唯一可挽回的,也只有让他牺牲得有价值了吧?”她依旧微笑,而那细长的凤眸却眯得更细了。山风吹来,撩起她的额发,古朴的龙螭花纹闪出银光,一刹时,令人觉得这天地间的光亮俱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泰山府君琢磨了会儿,这才彻悟她的来意,不由缓下了脸色,心中颇有无奈,“好吧,知道你什么都不肯明说的性子!你说,让我帮什么?”
“帮?”水镜月秀眉一挑,似笑非笑,“不过是还债罢了,无需你帮!”
泰山府君一噎,既而似恼又似无奈地低叹:“好吧好吧!说吧,让我干什么?”这五百年的逍遥还真是容易让人惦记。不过,在她的心底,怕也是难有人近侧吧。府君略带深思地回望住水镜月,总觉得她清傲淡渺的眉宇里藏着极深的往事,那么遗世独立,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近旁讨好。然而,即便所有的钟爱与热切都交付与她,她也从未留在心底吧?正如眼前,她未必不知自己的探视,却浑不在意。是无谓?是不屑?或许,只是都不重要吧。
“我要打开沃焦石,存放点东西。你就摆平后事,顺便将《过事录》、《转生簿》、《司命簿》中的名儿都销了。”水镜月留了句话,便已设了障眼法,隐去周身灵气,向酆都行去,根本不管泰山府君诧异万分的模样。
已是深夜,忘儿才盼到水镜月踏着莲花云气归来,身后一片星光灿烂,更映得那双点漆似的眼珠子幽湛湛的,似掬了那芒星光在里面。
“上神,怎么那么晚!”忘儿咕哝着,却仍是快步上前将人迎了进来,快语说道,“刚有九宸冥值事来过了,说是九司来人报说冥府里冥海倒涌,大水将新阁子里的《过事录》、《转生簿》、《司命簿》都给泡烂了,其中有几页就是用无根墨也再显不出来。他问怎么办呢!”
水镜月眉也不抬,“该怎么办就还怎么办!神霄府怎么这点子事还得上报到我这儿来!”
忘儿嘻笑了声:“还不是因为上神你去赴了酆君老爷的寿辰,还以为冥府巴上您了呗!”
听到这话,水镜月倒是微微侧了侧眉,眼一转,便道:“嗯,就把这人情给了泰山府君吧,日后还有用得上的地方。”
“这怎么卖人情?”念儿一边布菜,一边问了句。
“这还不简单……”忘儿刚想接口,就见水镜月的目光扫向桌子,便噙着抹笑抢在前头道,“今晚吃腌木禾叶、炒木禾根、木禾饭……”
水镜月丢了眼给忘儿,淡淡皱眉:“怎么回事?”
忘儿正等着这句问,马上告状:“还不就是那木禾占地方呗!抢了沙棠、甘华、玉红草、护门草的地,疯长疯长的……”
“怎么那么多事?你拔了它的根不就得了!”水镜月边说边就走去俊坛。俊坛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池子,因形似俊坛,水镜月便要了这个名字来,此处引天河水的一脉支流――洗尘河,水极清极灵,水中遍布水玉,又有上林殿水镜月的无上修为护持,是以这俊坛池边的一片土壤便是集了天界的造化灵秀之功,长此一年,便得百年之修。天下灵草俱爱栖此,以便早日修成正果。
水镜月素来也随它们,不过只一条,不许坏了她定下的规矩。水镜月一至俊坛边上,就见一棵巨大的木禾在晚风中飘舞,枝繁叶茂,气势凌人,那黑魆魆的身形嚣张而骄矜,而它边上几乎片草不生,沙棠、甘华、玉红草、护门草之类的,被它赶得极远,缩在一边还东躲西藏。这景象看着的确令人不爽。水镜月哼了声,纤手一扬,池中便飞起一股水波,似绳子一般迅速捆住了木禾高大肥大的躯干,边上四四方方飞起四面水墙,恰似飞刃,在泥地上齐刷刷斩下,断筋裂骨。
木禾只惨叫了一声,待看到是水镜月,便一声也不敢吭了,只憋着疼得枝叶乱抖。
水镜月手一挥,让所有灵草精魂自己出来,瞅了眼木禾缩成一团的肥身子,冷道:“木禾,你是不是不想在上林殿呆着了?”
“不!不!上神,木禾只是,只是……见有地方空着可惜,它们又不要……”它瑟着身子却还想脱罪,但水镜月已听得不耐,“我管你什么原因!要在我这儿呆着,就得守我这儿的规矩!要占地盘就滚回你的下界去!你爱长哪儿长哪儿!”
几句话立时骂得木禾再不敢吭声,水镜月眉色颇厉地扫过众胆怯的灵草精魂,冷声道:“日后再出这种事,不但占的要滚,让的也要滚!听明白了?”
“明白了。”灵草魂们一时吓得连连点头,见到水镜月一挥手,便似获了赦般要往土里钻。
“植楮,你的果子给我几粒。”末了,水镜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吩咐了句,就见一棵顶着赤色如葵叶大帽子的小精魂立时“嗒嗒”地跑出来,养着大脑袋开心地笑着:“在这儿呢!一大袋子,上神你要吃么?这味儿稍甜,蛮好吃的,呵呵呵。”它伸着细弱的嫩绿色手臂,从土里一揪就揪出一大把攥在手心里。
念儿忙拿了托盘去接,只见一粒粒如棕荚大小的果子在托盘上蹦着,没一会儿便堆了大半盘。
忘儿在旁瞅着新奇,便问:“上神,这果子干嘛呀?”
水镜月望向俊坛池,神色慢慢肃穆起来,良久才道:“拿命魂来炼狱的,又有几个能转眼即忘?”
念忘二人同时一怔,既而脸色都变了,那小狐妖虽是脱得冥府十数重狱刑之苦,然而那种痛苦,烙在脑海里的折磨,如若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又岂能扛住?若时时无法忘怀,疯了只怕还是轻的,更厉害的便是毁却神识,沦为“无识魔”。
“无识魔”即妖魔界中一最为可怕也最为可怜的妖魔,它往往由神识被毁的仙妖魔怪所化,一旦沦为无识魔,其本魂便永堕虚无,而成为一个只知杀戮的凶残暴兽,直至魂耗殆尽,便魄散神飞。
念忘二人虽未曾亲见,但耳听得历经多重地狱,又被取了灵骨,便都知晓了其中轻重。以鸢尾在冥府种种经历,能撑下来已属奇迹,而这之后,能否养好还真得借助植楮的果子,使之不眯,安其魂魄,再慢慢打理他身上的伤。
“念儿,你设五星台。忘儿,你去百兽神那儿借根灵狐杖来,同时取三颗力珠来。”水镜月往池底的大贝看了会儿,见其间红光微退,并隐有蓝光流转,便立时吩咐。
二人应了声,急忙下去准备。身后的俊坛池畔,星光映着池水,上一片光亮,下一片光亮,那大贝轻轻张开嘴巴,其中一颗绯红命元珠似有了脉搏一般,微微颤动。
月华下拢,似有不断的月华被吸入这大贝之中,而那命元珠也红色欲深,几欲夺目。
第六章
不消片刻,念儿已设下了五星台。水镜月瞅着池底水玉上的绯红命元珠,见那红光映得那雪白呈莹的大贝也妖红异常,不禁眉色微凝,有些深思地望向那汇聚直下的月华。
念儿也顺着往池底看过去,乍见之下不由诧异,“上神,它真的是那只小狐妖吗?”怎么被取了灵骨受了那么大的损之后,依然有这般灵力?自古万灵之力场分三等九级:上等最上发至清至纯之青光;次之为幽白之光,再次之金耀之光;中等其上为墨黑之光,次之红,次之为灰;下等其上为浅黄,次之为墨绿,再次为橙。而这其中又有色杂色纯之分,光亮光昧之分。原先瞧那命珠呈红,还道是冥府硫火相照或大贝通妖之故,谁想竟是这狐妖本身之力。“瞧这红光之盛,纯而耀目,显然已是妖魔一类中相当强的一员,怎么还是个修行才五百年的不入流小妖呢?”修行五百年,那只能勉强算为妖族啊。
水镜月沉眉良久,才思忖道:“这世间也有超越万灵所划之外的,比如我,比如四象,东青龙身藏青芒,南朱雀身带火焰之光,西白虎有金光笼身,北玄武有黑火佐傍……他这一身灵光,并非是妖力所至,而是……曾经锻魂!”锻魂,他到底犯过什么劫数,居然刑至锻魂?溯其宿世命途,水镜月只能算到前几世。他曾托身一株小草,沾过自己的血脉之恩,托身狐族之后又得天一池灵符相傍,修行自是迅速,然而这到底还远不能使其修成人形命珠。水镜月也于方才推及他的精元所化之端,然而推着推着,却在首端处陷入混沌,一团团茫然如洪蒙未开之象叫人匪夷所思。
“锻魂?”念儿不解。
水镜月瞥了眼她,素来没有解释的习惯,只是念儿恰巧问着了她的疑惑之处,便自行推敲起来,见她不解也就此打住。只是心中亦生出些好奇,不由将手一翻,那俊坛池里便燃起一脉火色蜿蜒,瞬间聚拢在水玉台处,将那绯红命珠吞噬其中。
念儿看得大惊,这水中燃火她虽有耳闻,却是生平初见,而更奇的是那命珠竟丝毫没有变化,好似这火并不足惧。她心生好奇,不由悄悄伸指去触那水中火焰。还不及碰到,手指便叫那火焰热浪给燎得指甲乌黑。
她“呀”地一声叫,连忙缩回手。水镜月弹了记手指,那灼伤便已痊愈。念儿不敢再动,只在边上瞅着水镜月。
水镜月托了下巴想了阵,低语:“看来不是用水阴火锻的……可为什么这命魂里竟带了我水泽之气呢?”只是沾血之缘太浅,不足以福及累世,那累世之源她也看不清。而至于锻魂之火,不是水阴火,那大概是三昧真火,用这火试试,说不定能解其累世之源。她眼一眯,额间银芒大盛,待那光芒消去,水镜月已执了柄古拙之剑在手。
念儿知道厉害,一件就马上避去石柱之后。水镜月见了,这才以一指触其剑上圆环处,那一笼深黑处立时就映出妖冶的红光,映得人心恍惚,似要被这妖光吸去似的。她见红光大放,轻念了句诀,红光便迅速笼成一团青色之火,直扑已升至五星台的绯红命珠。
然而那青色之火焚了好些时候,也不见有甚异动,水镜月变了神色,不由低喃了一句:“弭彰业火……”话一落,她才好似方回了神般,将剑收起,仍佩回额间。
一时无语,整个上林殿亦一派死寂,直至忘儿携了百兽神的灵狐杖与力珠来,才带回些声响。
“上神,我要了六颗力珠来!”忘儿平复了下有些急促的气息,将灵狐杖与力珠交予水镜月。
此时的水镜月似乎已全然回神,微一沉吟便点了个头道:“唔,这狐妖锻过魂,看来坚强得很,妖力之光又挺纯,便不需用灵狐杖那根无用的破棍子了。忘儿,与你念儿拿着力珠站于东西二角。”吩咐着,她又从怀中取出一枚似是长至三四尺的菰苗,覆于命珠之上。
忘儿一瞅,识得就是上回东方呵罗提国使神献来的养神芝,听说味如上清之甘露,已死之人覆之则生,看来方才上神是去了呵罗提国了。
水镜月端了神色,指衔五枚五矅神珠,咒一起,五矅神珠便浮于空中。她纤指画了个圈,将月华一引,使之如一柄细剑,执于手中,随珠光而起咒舞。念忘二人俱被这月华辉映,五色流澹之光给迷了心神,也直欲跟着一起舞动。空气里似乎弥漫开一阵养神芝的奇香与雾湿雨润的水泽之汽,耳边还远远地传来那阵阵清冷却别赋勾人神魂的柔曼嗓音:
“……元阳之气,映照其身,与元合冥,太阴育精,内练丹心,三光同辉,神真来寻。三五反真,来授其身,外摄游魂,内周魄精。九天符命,木胎练骨,灵宝符命,草叶练肢。五灵安镇,赤金理肺,华木荣肝,玄水泽肾,神火佐心,厚土润脾,百节调柔,化液在玄,中山神咒,起元安灵,重塑肉身,万载长存……”
这一唱诵,一咒舞,命珠的红光便随之愈盛,水镜月额间那由即心剑所化环饰亦随着这红光而银芒闪耀,竟似与之唱和般。红光、银芒、月辉交映,照得这上林殿妖冶而神秘,令人迷醉。
突地,水镜月舞一停,口中沉声一喝“成”,那五枚五矅神珠便各自发出金木水火土之光,直纳入那闪动的命珠之中,而念忘二人手中的力珠也化成光芒融入其间。
命珠在多重光映之下,慢慢显出一副蜷缩的人形来,浑身似还被囚着锁链。念忘二人亲见其伤痕累累的人形命珠时,心中不由都起怜悯,望向水镜月,正欲求她解了那缚住元神的“刑业之锁”,却见水镜月却似毫不不为所动地再次施法,汇入其命元的五矅神珠立时互化,不多久,五星台上鸢尾已显出其眉目深锁,伤痕遍体的肉身来。
念忘二人瞧得心惊,那皮肉外翻,血色长流的肉身,几乎不存完好之处了……
水镜月挑了挑眉,五指一张,鸢尾重伤的躯体上便覆了一罗轻如蝉翼的帛衣。“嗯,我累了,你们把他抬进去上药吧。”说着,便转身回殿,对于鸢尾的伤势,更是眼也不抬。
然而才迈了步子,风信便带过一阵争吵声,忘儿一听护门草那声声“不许进去!”的娇喝,便叹着气把眉头一皱,“准又是宵然大人来了!这也真是!今天都来了五趟了,这会儿这么晚了还来……”忘儿口中抱怨,却仍是瞅水镜月的脸色,见她满脸不耐,便快走了几步先行打发了事。
“忘儿,”水镜月拦了下,“他到底什么事?”
“还不就是天一池那档子事!先质问纵容养患,现又来说判得太轻……”怎么折腾他都有话说,整一个没事找事!换她都不耐烦了,更别说上神。
果然,水镜月听了一半就掉头往殿里走,也不知纤手怎么画了个圈,便有一道细微的水龙飞向忘儿。忘儿赶紧接在手上,只听她道:“把他赶出上林殿,再往门前设下水龙五阵,他那么闲就让他绕去吧!”
“是。”忘儿抿嘴,与念儿相视一笑,见念儿已施法托起正自重伤昏迷的鸢尾往殿里去,便手上攥紧了水龙往苑门去。
寝殿里,水镜月躺了会儿,却仍是满脑子想着那只小狐妖红艳异常的锻魂。翻了几个身仍是无眠,她索性就披衣起来,窗台下,月色已较初时黯淡了许多,空气中异香屡屡,一时衬得上林殿静极。
这小妖宿世皆为草木凡胎,直到这一世才修得了个兽类,为何其命元珠竟会是一颗锻魂?这即便在《九宫明匣》、《琅简蕊书》这等上古秘书中都极少见闻,为何他却有?明明是为锻魂,该生就一副火性才是,却为何偏偏带着与自己一脉相承的水泽之汽?而那呈现一片洪蒙之象的累世之源,他到底做过什么?
水镜月想着,忍不住唤出精元之水用作命盘推算。她手一挥,眼前的窗台便似成了湖面之镜,继而毫光不见,成了一渊极为幽邃的旋涡慢慢旋转着。水镜月专注地盯着这渊旋涡,口中默念咒诀,那旋涡忽然便转得快起来,一些破碎的图案飞快逝去,一直被吸入那旋涡最深最暗处。水镜月越念越快,旋涡也越转越快,那处深黑亦越扩越大,直到最后,旋涡忽然散去,只剩下一团团洪蒙不清的云雾四处飘着。
眼见这累世之源如此晦暗模糊,水镜月叹了口气,将手放下,正待收回精元之水,却忽见深黑中的团团云雾渐渐汇合成一个人形,似是一个女子,却又不像,但却令水镜月心中一阵悸动,极为熟悉,仿佛与生俱来的感觉袭上心头,令她不由怔忡。
然而不过一瞬,水镜月还来不及去思索,甚至连看清亦不曾,那云雾便又飘散,那深黑处,只浮现几座巍峨的山峰来。水镜月瞧着山峰似有些眼熟,但心中一直留着那团影子,便不曾细想,片刻之后,那山峰也不见了,只剩下漆漆的一团黑。
水镜月唤回精元之水,心中疑团反较初时更多,想不通之余,便更觉鸢尾是个麻烦精。而此时,外间风信传来殿外的情形,忘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经将宵然赶走了,但那家伙迷了水龙五阵,嘴巴却还不老实,一直吵吵嚷嚷,水镜月听得心头更烦,不由将气全撒到了宵然身上,一弹指,便将阵中的机关动了真格,安上了水刀与水龙卷。
不一会儿,风信里,宵然已然痛呼了好几声,可以想见已十分狼狈。水镜月一挑眉,索性将风信挥手弹开,自行休息去了。
第七章
第七章 魇梦
……很热,就像是被人闷在锅里,周围有着嘈杂的声音,但却半句也听不清。
鸢尾竭力想睁开眼,却发觉这眼皮似是被缝上了般疼,那微微的缝隙里,有种种光怪陆离的色彩透进来,令他的头发晕。
“上神,这小狐妖情况不对。”
什么声音?小狐妖是说它么?仿佛由灵魂深处传来一声叹息,叹得鸢尾莫名,只模糊地感觉那叹息中还夹了一句:这一世,原来是狐狸。
鸢尾不懂,想琢磨,却发觉头更疼了,像是快要炸裂了似的,他忍不住想要喊出来。周身的热更盛了,而此时,他似乎也能睁开眼了。
什么地方?他茫然着,周身都是透了水看似的热浪蒸腾,人影憧憧,像恶心的虫子在蠕动,偶尔窜上几簇火苗,青红相杂,烧得似连骨头都快化了。
“看来不论什么妖孽,任有通天的本事,也经不得这弭彰业火的熔锻啊!到底不愧是东王公。”
鸢尾由蠕动的热汽中吃力地看过去,也只隐约瞧见两抹人影,白衣紫授,一身飘逸,连那蠕动的脸上的微笑虽经扭曲,亦有种高华优雅之态。
“举手之劳。”似有人影摆手,鸢尾看不清了,那青红相杂的火光更盛,锻烤得浑身都成了块烧红的铁,已经无法喘息了。
“把植楮果都给他吃了!”
耳边这一声清冷的话方落,头顶便汇入一阵清凉,鸢尾赶紧喘了几口气,那灼热的火气似是稍退了。
也不对,鸢尾喘着气,忽然发觉不是火光弱了,而是他,仿佛被抽离了身子,只模糊地看着那抹异红的人形依旧被愈旺的火熔锻着。
“弭彰业火……”他不由低喃了一句,随即头顶的清凉顿消,他又置身炎酷的业火之中。耳中似听得到许多质问。
“混沌之元你到底藏哪儿了?”
“胡臣早已尸化山岳,胡灵更是尸骨不存,你还守什么?”
尸骨无存?不知为何,听得这个名字与“尸骨无存”相连,鸢尾就觉得魂魄都叫重锤给砸了一记,那痛,比这弭彰业火之力都叫人难以忍受。
“哼,就算不是尸骨无存,也早已魂飞魄散不知归于何处,你又何苦执迷?”
“胡灵于你何尝有过什么,只是你心存异想罢了,如今又何必?”
胡灵,胡灵是谁?鸢尾疑惑着,然而每想一遍这名字,他就觉得似是每一处魂魄都欣喜而痛楚。只是,她到底是谁?胡灵……
水镜月瞅着鸢尾那浑身抽搐,满口妄语的样子,就知不对,待要喂食植楮果已是不及。当机立断,她一边让风信马上带话给栾木与帝休,让它们将果子带来,而自己已一手起印莲花,五指一翻,只见修长的细指极为柔软地在鸢尾脑袋上如水滑过,便润了脉生泉气入其灵台。
然而只微微好转了几分,鸢尾又开始胡话,含糊不清的词句里忽然就冒出了“弭彰业火”四字,继而就是“谁”“谁”的乱问。水镜月一诧,法力不由一顿,鸢尾的情形就立时不对。
也不待细思,水镜月一诧之后立时双眸微闭,以二指点其额心,另一手自心口引了滴精元之水顺势导入。待这滴水完全渗入之后,水镜月眉目一挑,一手捻诀,在其额心用力一按,“封印”。
语声一落,那印入额心的水滴便呈蓝色,渐渐渗入,将其命元透出的异红都徐徐压住,直至完全取代。
鸢尾这才平静下来,不复抽搐,也不复妄语,但却像死了一般,再无半点动静。念忘二人虽素来相信水镜月,然此时见如此模样,心中不由也急。
忘儿快语,立时就问了:“哎呀,他这会儿动静都没了,不会……”
水镜月瞥她一眼,哼了声,“死不了!”她看了会儿天,算风信就快到了,便补了一句:“这十天,就天天给它塞植楮果、栾木果以及帝休果,把鬼草摆在床头。”
“是。”忘儿见没事,心中便踏实多了,与念儿一起记下后,便转身去给满头汗的鸢尾擦汗、换衣。
水镜月瞅着她们忙了会儿,便转身离去,眉目之间是幽幽的沉吟,却瞧不出在想什么。望了会儿天,已是日出入巽,待要赶去紫微垣上丞府处理九宸的事,水镜月又觉迟了,索性不去。此时风信恰载着栾木与帝休的精灵抵达,水镜月挥了挥手,让它们直去鸢尾的卧房,自己便往苑外走。
本也是闲晃,继而想起了受她之命布天罗阵的蛮雷使者乙未居然负了伤,水镜月便打算过去问问战况,谁知还走不得几步路,便听得有人大吼一声:“水镜月,你站住!”
听到这声音,水镜月只略停了停,仍往前走,并不曾回头看一眼叫唤的人。
“水镜月,站住!你站住!”一团黑影冲来,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不放。
水镜月收住脚,也不看来人,直接就把眼光放在扯着她衣袖的那只手上。明明细长而文白的手,怎地会有如此鲁莽的举止?
那人脸色发黑,浑身狼狈,抿着唇僵持了许久,终于还是将手放开,“是你设的阵对不对?”
水镜月施施然地翻折着似乎被弄皱了的袖沿,随口漫应,“那又如何?”
听了这句,那人愈怒,一副原本清秀有加的五官几近移位,一手指着她抖了又抖,“你……你!”抖了半天,却见水镜月径直又往前行去,心里气急,却不得不追上去拦住她,“好!昨晚的事我不跟你计较!我们就说天一池狐妖的事!”
见说到天一池,她哼了声,微扬起白如砌雪的下巴,拿眼角极为轻慢地扫了他一眼,“这不是你能过问的事,罢了吧。”
“我身为少微大夫,有什么事不能过问!”那人黑了整张脸,心中怒极,却又素知水镜月那别人愈怒她愈得意的性子,只憋着心头冒血也撑住这口气。
听得这一句,水镜月倒是饶有趣味地回头瞧他,那目光由上一溜至下,眼见面前这人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才收回视线,淡笑了笑:“嗯,倒是挺能管事的!”
那人分不出是讽是嘉,只好跳过这一句,径直问道:“天一池狐妖犯的是叛天罪,这与三十六洞天丹山赤水天的人祭相类,后者还远未达其罪孽,为何狐族只由一人代刑冥府,而刁道长却要连其掌理的四水道人都一并处罚?”
“不为何,”水镜月漫应,“我瞅着狐狸顺眼罢了。”
“你……你……”来人气得直跳脚,蓦地转过身去狠咬了自己手背一口,才阴郁着脸转过来,怒气显是已压了下来。“好!这些事我都不跟你算!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准我这一整套掌理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法令?层层而下,务求尽职尽分,每层督管,可使日常事务不至荒怠堆积。这法令一行,那是绝难再出长达百余年的人祭之祸,这可是大利于天下的事,你为何不准?
“哦,是这条法令啊……”水镜月恍然地点点头,随即轻笑着朝他瞥了眼,“大利于天下?何以见得?我还能够相信你么?”
“你……”
那人又要发怒,却见水镜月转过身去,“上次筹制王母寿辰的凡界贺礼,也交由你去办了啊!结果呢?”
一句话,成功堵上了那人的嘴,一口气顿时一泄。那次王母寿诞彩礼的确是被他给搞砸了,一级级下去,盘剥不断,最后酿成四五处福地被逼叛天。他抿着唇憋了会儿,“这次不同的……”
水镜月也不看他,继续往前走着,任他在旁紧依不舍地跟着,“霄然,你会信一个手无实权的人的承诺么?”她一针见血,直逼霄然的痛处。
霄然是东华君新收罗到的人才,才识卓越,却稍嫌躁进。平素水镜月偶有逗着太微垣那帮子老朽神官玩的,但对于霄然却着实是鸡蛋里挑骨头地直瞅着他的错处。但凡他提出的政见,她总要寻点岔子,将这位新人的棱角硬是拿着锉刀来锉,每每气得他脸色发黑跑去上林殿理论。
许是不甘心一直被这么不当回事儿,霄然一步跨到她面前,两手一张,拦住她的去路,“这是益事,你就算不信我,也不该在背后使绊儿呀!”他满肚子的气终于给暴出一句赌气的话来,“你也不是全没个错处!天一池狐妖轻判是一桩,那小狐妖一人身代十数重地狱重刑,又被取了灵骨,这即便是重罪之人亦不曾遭受。想来这二事齐发,帝君是不能不管的!”
水镜月眉一挑,眼中敛了些许精光,“哦?”
霄然不理她一脸淡漠,大声道:“没有人是应该被牺牲的!”
“那你的意思是连着把冥府大小神明都一一给告了?”她浅笑,话锋已厉。
霄然听得这一句话,顿时呆了,开始时不过是非一念,他只是觉得水镜月行事过于狠戾,便写了折子上去,细细想来,这种做法的确有欠思虑。心中已是自认失策,但面上却极不愿认栽,硬是拦了她僵在那里。
正此时,老君骑着那头老青牛往这里行过,见着水镜月与霄然二人,便笑呵呵地下来招呼。“呵呵呵,哎呀,难得两位忙人都叫老朽给遇上了!”他笑眯着眼瞅了瞅水镜月的脸色,“上神这是要忙何事去啊?”
“老君啊,我正想着去看过蛮雷使者乙未就找您下盘棋呢!”水镜月笑着寒喧。
霄然一听却有气,不由嘀咕了一句:“哼!什么蛮雷使者!准是编派着由头躲懒呢!”
水镜月正烦着他老缠个没完,此时见老君,更是找着岔子就想脱身:“哼,小子!要在我水镜月面前儿指手划脚地说话,还是先去把天界神职表给背熟了再说!免得什么事都管的时候还不知管的是哪方事务!”丢下这句,她立时转身就走,遑论是霄然了,就连老君也只点了个头就翩然远去。
霄然有些摸不着路,想拦住她,却是毫无办法,只能干瞪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直往雷霆部行去。
一旁看得有趣的老君笑呵呵地道:“少微大夫是新俊之才,于天廷众神之职只怕还不熟吧?”
霄然见老君似有意相告,也便认了真,虚心求问,早没了方才那股子莽撞样。“还请老君指点。”
“哈哈,娃娃,你要知道啊!这天廷亦分有司,你知道,九宸为最高统政处,往往由担任上丞之神掌理。而其下设九司、三省,日常主理神霄府政务,行神霄雷法。除此之外,还别设神霄雷部呢!它专司调兵遣将,制邪破狱,收摄群魔之职。其麾下除了天篷、天猷、翊圣、玄武四大元帅之外,还有召檄之司天罡神、河魁神,执掌雷霆之使九天鎏金大将军、苍牙霹雳大仙、天丁力士、六丁玉女、六甲将军;摄辖雷霆之神九天啸命风雷使者、雷令使者。此皆为大战之将,而其下还有负责零星小战的火令、风伯、雨师、雷君、五雷飞捷使者、五方雷公将军、八方云雷将军等。
这蛮雷使者就是为更下一级的神将,但也分三六九等。能掌天战的唯有三界蛮雷使者中的天甲,地甲、地乙已是下臣。而其下还有五方蛮雷使者、九社蛮雷使者,九社以下又设十八洞天,以干支排位记名。那蛮雷使者名为乙未,自是可以从干支上排位,应该是个……”老君掐指算了算,“十八洞天的最末一位神使。”
“原来还真有其人。”霄然喃喃,继而又想不明白,这妖狐分明是她亲手授了绝命阵的,照理是取命,但为何又派了这么小的一位使者?唉,理不清她脑子里到底想什么!霄然有些烦躁,辞了老君只好闷着声往回走。
第八章
蛮雷使者乙未的伤势不轻,大约是损毁了近百年的修行,外伤上便更不易轻好。眼见着堂堂上神亲自过问,乙未硬是撑着尚动弹不得的右腿出来相迎。
水镜月不拘细礼,摆了摆手,略打量了一番,心中不由微奇,“那群狐妖不过小道,与世人相抗尚且不过微占便宜,怎么你去了,反见大作?”
乙未尴尬了一番,但也不敢胡说,当下就将当时收妖时的状况细细讲了一遍。
原本那群狐儿也不过是成了形的妖类,沾了天一池这方灵气,了不起的也就三千年的道行,这也是得了那道护池灵符的仙气所至,本不甚麻烦。蛮雷使者虽是雷霆部里最末一员,但到底是个正经神将,处理这些小妖自不在话下,更况此次还得了上神的天罗阵前往。乙未本未曾放在心上。
谁知正布阵收妖之时,忽见天边有道妖异红光直冲自己而来,其间凛凛寒意刺骨,乙未当即一闪神,来不及闪避,腰间那杆“诛妖服鬼戟”便被红光击入天一池底。
“妖异的红光?是狐妖之物?”水镜月思量。
“不像!那红光纯亮,不似几千年修行可驭之物,反倒是其本身已见魔性。”乙未回想当时,不由额头见汗,怔了会儿才又道,“好在那魔物似乎并未针对我,否则,被那白光一照,百八成是要魂毁神消了!”
“白光?”水镜月凤眸一展,当即住了话头,淡淡看着他道,“蛮雷使者此番辛苦,但请好好将养,若需要些什么,差人往上林殿里来便可。”
“哪里哪里!正是末将应尽之职!”乙未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拜谢,临走时还非得瘸着腿送出来才罢。
离了乙未,水镜月转了处僻静之所便将额间那挂龙螭细云的发饰摘了扔在地上,冷笑道:“倒是通了性儿了!我说你那天怎么就不呆在我边上了呢!”
那发饰闪出一阵白光,迅速化了个粉扑扑的娃娃来,银光里有一晕微红流转,却似是被什么压制住,流来淌去。
“也没什么,就是不想让那群手下没轻重的坏了天一池的灵气!”那娃娃开口了,却是带着股冰冷的懒意来,似是不兴波澜,却又怎么听怎么不合他的外形。
“一面破镜子也有顾乡之情?”水镜月嗤了声,微昂起头来,眼神却放得远了,“连你都心中有结了,还怎么照得见万灵五蕴?”
“照见五蕴又怎么了!”娃娃冷冰冰地反驳,“成空的又有几个?”语罢忽又费解地盯着水镜月,“这么几千年了,怎么就你的心从来都没悔过?明明旧情旧怨记得那么深看得那么重……”
“你倒是越来越长舌头了!”水镜月劈头就截了他的话,既而刻薄地一把掐起他肥肥软软的身子,提举拎高。
娃娃吃痛,自然挣扎,“你放开!你放开!臭镜月,你用法力掐我!”
“再叫!再叫我裁了你的舌头!”水镜月半点不心软地揪了他就往回走。
“死镜月、臭镜月、烂手烂脚烂嘴巴……啊~~”娃娃被欺负得实在耐不下去,终于憋出一句话来,“哼!你也就是对我!碰上那只短尾巴鸟,你就没招了!打架的时候也不敢用我……”
水镜月停下脚步,一把甩下他,让他跌了个狗吃屎,“你敢再说一句短尾巴鸟,我就把你丢去封崖!”
“哼!”娃娃有点委屈地爬起身来,看着水镜月的脸色,不敢再说,就这么默着走回上林殿。
鸢尾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感觉自己浑身都似散了架,每根骨头都像被烙过一般烫得要命。眼前的一片,也是火红的,隐约像梦中的感觉,但梦中时常会流过一抹清泉似的温润,也,还有一个时常念叨的名字。
嗯,名字……叫什么来着?鸢尾皱眉想着,却似乎老想不起来,明明就在嘴边的,却半分也叫不出来了。
想了一阵,鸢尾就没了力气,索性放弃。如此虚弱的身子自然捱不住这么耗神,也不过就这么想着时,他又沉沉睡去。
依稀有双软软的手小心地给自己擦汗,给自己喂东西;也依稀有极暖的香气萦绕在枕边鼻尖;也依稀有极苦得让人想吐的果子塞在自己的嘴巴里,然后那苦便顺着舌根滑入肚子里。
鸢尾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这回一睁眼,却正是满室暖阳,外间有莺鸟乱鸣,啾啾啁啁间,极是惬意。鸢尾不由感觉心头一阵空白,像是不知想什么好,又像是遗落了些什么似的怔了好一会儿。
他试着动了下胳膊,却惹来一阵刺骨的痛,连着筋的酸,龇牙咧嘴地吐了几口气,鸢尾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惊觉自己已历过十八层地狱,那油煎火烤挖肠断肢之痛一幕幕铺陈眼前,身体里的寒意像是呆在那冰层底一般,没个头儿,没个希望。
鸢尾忽然觉得呼吸艰难起来,浑身都坠入这种回忆里,让他不住的痉挛,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正自浑浑噩噩不可自拔间,鸢尾忽感那铭刻入骨髓的记忆蓦地一散,有屡屡异香萦鼻,而耳旁似是响起了一阵缥缈清冷的声音:“……明星大彻,焕耀我身。青霄灵蕴,冲孕我神。敷魔除鬼,辟邪破狱。上上莲胎,辅佑我形。九气拔虚,安魄定心……”
那声音似是符咒,响一个字,便散一分力,化一分结郁,到最后,连那苦痛不堪的记忆也一并散去了。鸢尾被卸尽了气力散在床上,心却像经了清泉荡涤般明彻起来。
如此,每当鸢尾似要忆起那番苦痛的地狱之刑来时,那符咒便与异香齐汇,清心涤尘的声音也如约而咒,声调别无起伏,然听来却觉得甚为庄严郑重,如至圣之水洗涤去凡心尘世的一切难堪令人无惧无畏……当然,时间久了也无聊。
毕竟是少年心气,鸢尾躺了半晌,终于憋不住了,转了转头,发现脑袋边上就是一大把赤色的草根子,不知是什么,长得有些像葵,又有些禾苗子。
瞅了会儿,鸢尾就想起身,然而全身筋骨不能稍动,也不过就那么一挪,就痛得像拿了刀子在锯一般。
念儿与忘儿端了九穗粥汤与甘华膏进来的时候,就见鸢尾龇牙咧嘴地躺在床上。二人惊喜地互看了一眼,连忙凑到跟前细看了番。
念儿宽心地吐了口气:“总算是醒了!”她伸手摸了摸鸢尾的额头,点了下头,“嗯,烧也退了!”
忘儿挑眉笑,眼底也是一片放心:“看眼睛那么精神,该是不会发牛疯了!”
鸢尾瞅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满心眼儿里的陌生,不由张嘴就问:“呃……咳”他试了试嗓子,有些哑,但还能说话,“两位姐姐,是你们一直照顾的我吗?”那方才屡屡回响耳边的声音……不是她吗?谁还有那种清冷无情的声音?
“当然是我们!不然你还指望谁?”忘儿见念儿已端起了粥碗,便凑过去托了鸢尾的身子,拿了个锦褥垫子靠在他背上。
看着忘儿小心翼翼又颇有些吃力地扶着他起身,鸢尾有些脸红,但想自己出点力,又奈何全身筋气涣散,就这么不使力地起身,已然喘得有些厉害。
忘儿瞟他一眼,“哼!半死不活的那些天里,还不都是我们俩照料你,现在扶一把罢了,脸红个什么劲!”
鸢尾被这么一说,脸更红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念儿忍了笑,薄嗔地朝忘儿道:“别逗他了,你道个个都似你皮厚么!人家还是个孩子,才刚醒过来!”
忘儿听了倒也作罢,只是坐在床边上有些失望地瞅着鸢尾那双一如桃花瓣儿的漂亮眼睛道:“我只是觉得狐狸精的话应该很有些迷人的道行嘛……”
鸢尾刚张嘴吃了口念儿喂过来的粥,一听这话立时咳了声,那原本香香糯糯的粥也一并岔了喉咙口,呛着了。
这一呛,浑身又酸又痛,想憋住,却是越憋咳得越厉害。
忘儿立时有些慌地帮他顺着背,好容易等他停下来,又接了念儿的一枚白眼,当下摸摸鼻子,老实地一边儿去调甘华膏。
鸢尾咳好了后,偷偷打量了眼捣着甘华膏的忘儿,才望着念儿道:“两位姐姐,我躺了多久了?”
念儿喂他吃完,很是熟稔地拿帕子给他抹了抹嘴,才道:“大概快一个月了吧。”
“啊?”鸢尾一惊,“我躺了快一个月了?”怎么那么久?不过也是吧,在地府里被折腾成那个样子……想起这,鸢尾的脸色又骤然发白,人便恍惚起来,那清冷的符咒声与异香也非常灵验地绕在了自己周身。
好一阵,当感觉到有人给自己擦着汗时,鸢尾才醒过神来,忘儿仔细看了看他渐渐明亮起来的眼睛,才点头道:“还好上神有下清心咒,这植楮果什么的,好像用处也不大!”
上神?是……那个女的么?在高台上无所在意地望着自己的人么?他还记得那双别样清明的眼睛,墨黑的眸子,闪着琉璃般的光晕,清冷冷地瞧着他,没有丝毫感情,亦没有丝毫残忍的快意,只有平静,无情无绪的平静。
“嘿!又发什么怔!”忘儿拿手弹了他的额头一记,在看到他吃痛的委屈表情后,才完全没有忏悔意地问,“姐姐我把屎把尿地照顾了你那么久,来!跟我们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鸢尾有点黑线地听着她说“把屎把尿”那四个字,似是习惯了,也便不再脸红,反是拿出在天一池时的那套狡黠来,微弯着桃花眼,天真可爱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姐姐,鸢尾谢谢你们把屎把尿的照顾!将来姐姐有事,鸢尾一定加倍报答,不论是把屎还是把尿,义不容辞!”
念忘二人俱被那明亮的笑容给摄到,感觉像是春日的日光投到了最清澈潋滟的湖里,点点碎影俱是耀人。一愣之下,也不知他到底说了什么,只一个劲地“好好”应着。忘儿还挠了挠头感叹:“唉,果然是狐狸精,虽然是只小的,可已经能笑瞎人的眼睛了……”
然而待二人回过神,吃透那话意之后,不由同时给了鸢尾一记爆栗子,“哼!好小子!伤还没好透就在那忘恩负义地戏谑恩人了啊?”
“我没……”鸢尾正待辩解,屋子里的门却被“咣”地推开,三人愣愣地看过去,发现正是一脸淡漠,眼神却微露不爽的水镜月。
鸢尾瞬间就正了脸色,直直地瞅向她。但水镜月却半眼也不看他,只瞪着念忘二人哼道:“被这小狐狸精迷得连饭都不煮了是吧?”
忘儿立时吐了记舌头,“呀!忘了忘了!车马芝汤准给煮干了!”她连连跺脚,不用想,木禾饭也一定糊了。
“我再去煮过吧!上神,先吃几个黄中李,今儿早上西王母刚差牡丹仙子送来的。”
水镜月漫不经心地扫了念儿一眼,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罢了!今早南斗星君来了,带了几车子仙果时鲜,还在太微垣现烤了视肉。”她舔了记唇,颇带回味,“味儿不错,喏!”她从袖里掏出乾坤袋,袋口一张,一大盘一大盘的时鲜珍果,还有烤得金黄灿亮,肉香扑鼻的视肉就飞到桌上。
“呀!”念忘二人早就习惯了水镜月这样的揩公家油行径,况早被视肉的香味儿勾得馋虫大起,立时就扑了上去。
忘儿咬了几口肉在嘴里,这才抬起脸问:“上神,你不吃啦?”
水镜月瞥了眼二人,哼了声作答,转过脸来时又见鸢尾已然醒了,正靠坐床壁上瞪着她。她眼神很带了味思量,细细看了他一番,才忽然一伸手,扯了他到床下。
第九章
鸢尾猝不及防,立时就趴在地下,浑身痛得岔了气,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忽然间都冲到头上,一刹时头晕目眩的,胃里一阵难受,几欲吐出来。他也确实吐了,“哇”地一声,把刚吃下的东西都给倒了出来。不过说也怪,鸢尾这么大痛大吐了一番,倒觉得身上有了点力气,筋骨虽是酸疼不堪,倒也非动辄就喘了。
忘儿与念儿见状,微抿了抿唇,有些不忍。
水镜月轻巧地一避,平静地看着他吐光了,才道:“这么软弱的心智,鬼草的忘忧香岂是时时能闻的?”说罢她便不再看他,淡道,“既然能站起来了就跟着来!”她说完转身就往屋外走。
“你!你……”鸢尾被她冷冰冰地刺激了几句,只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发软。
念儿可怜地看了几眼趴在地上起不了身的鸢尾,不由问了句:“上神,去哪儿?他许是还不能走,我和忘儿搀他吧……”
水镜月走了没几步路,听得这话,又像想起什么来似的回过身朝他俯下身子。鸢尾即便再讨厌她,看她又走了回来,心中一喜,以为她终究不会把他扔在这儿。
“一直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哼!”他亦是有脾气的,哪里人家随便问一句话他就得老老实实地回答!
水镜月微微一挑眉,立时站了起来,“念儿,拿根绳子,绑了他的腿拖着走。”
“你!你简直是个恶魔!专折磨人的恶魔!”先是看着他经历十八层地狱的酷刑,到现在还要折磨他!
忘儿与念儿俱是朝他瞪了眼,上神说的话,这臭小子居然敢叫板?要不是有上神在,他千百个族人都得受苦,指不定就魂飞魄散了呢!他不知感恩,居然还敢冲着上神发脾气?!念儿本有的一点同情之心在听到这句话马上消散,立时手中就多了条绳子,正要上前绑住他时,却教水镜月止住。
她淡漠地看着他,问得云淡风清,“你为什么这么说我?”
鸢尾狠狠地看着她,那双如桃瓣般的眼睛灿亮灿亮的,犹如夜空里最明亮的星辰一般耀眼而夺目。“为什么这么说你?!为什么不能这么说你?!”他怒叫,满身的痛楚几乎都被他叫了出来,“你堂堂一个上神,却毫无慈悲之心,见死不救,你,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神仙!你对万物根本就没有我念之心!”原也没什么可骂的,但鸢尾却气不过,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似的,口不择言地就搬出自家爷爷的修仙论调来,也忘了自己平时就最厌烦这套说法。
这双璀璨的眼睛让水镜月微微皱了皱眉,心中一冷,有些杀意透出来。“我为什么要有慈悲之心?万物自有其生生息息,生亦何欢,死亦何悲?我为什么要特别可怜你,对你施以援手?”
冰冷的话锋让鸢尾心头一凉,“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儿来?”
水镜月眸光一沉,“你猜不到么?”
她的目光是如此阴沉,墨黑墨黑的,如同最阒暗的夜空,把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没有他初见时的琉璃之色,只是一汪沉寂,以及几分冷冰冰的杀意。她想杀他?!他有些惊恐地想,饶是在入地府前就做好的准备,但到了真正面临时,他却只觉手脚发凉。她会杀他么?刻意把他带离了地府,只为了可以杀他么?“你……你要杀我?”
一听这话,忘儿与念儿俱是吃了一惊,上神有必要亲自动手除他么?那她又何必辛辛苦苦欠了人情去救他?
水镜月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将手一摆,放软了语声,“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鸢尾一怔,不知她何以忽然间撤去了那股冰冷的杀意,只愣愣地回道:“鸢尾。”话一出口,他神志一清,恨不得立时咬掉自己的舌头。满以为她会嘲笑他,却见她只是站了起来,“你马上爬起来跟我走!忘儿,把这儿打扫干净!臭死了!”
鸢尾一听心头火又腾地烧了起来,她以为这个破殿有什么了不起啊!他偏要弄脏它!一时他又想多吐些出来,无奈肚中早已无物,只把自己的胃憋得生疼。
“是。”忘儿与念儿躬身一诺,目送水镜月往另一方向走去,直至不见,方才回过头来,朝鸢尾狠瞪了眼,念儿施了个法,便让鸢尾腾身而起,跟了水镜月出门。
出了上林殿,水镜月停住步子,静静地等了等藉着风信被托运过来的鸢尾,待他扶着门墙站稳,才扫他一眼,口中低念了句诀,二人的周身便荡起一阵薄雾。
鸢尾眼前迷迷蒙蒙的一片,也不过眨眼,那薄雾散去,人却早已换了地方。月色朦胧下,只一座颇显荒僻的殿宇矗立在旷地上,周遭静极了,只听见有水声低徊幽咽,风里还飘过水的清泠味儿。
“这是什么地方?”鸢尾喃喃低问,转了转头又见那有些破败的殿阁檐下悬着一副漆色剥落的字样,“太和宫?”
水镜月却懒得理他,二指一弹,风信便仍托着他的身子往前。面前废旧的小道渐通芜杂幽深之所,此处花木格外茂盛,然她所行之处,那片茂草却自动伏下,不但让出道来,还极为乖顺地托着她走。
不多时,鸢尾只觉眼前一片霜华般清亮,再一眨眼,才发现人已至一片大湖跟前。那湖水温柔浅漾,在月色下更显幽深。
正被一片景色所迷,水镜月拍了拍手,已让风信托着鸢尾到了湖中央。鸢尾大吃一惊,正想问,就见风信一撤,身子已“扑通”落入水中。脚不着底,鸢尾大惊之下也顾不疼了,直挥手腾脚地想挣扎出水面。
水镜月瞧着闷笑了声,回头就想找个舒服的地儿坐下。也不待她找,便有一株野榕树垂下数根枝条来,盘成一座。水镜月点了个头,径直坐下后,才望向犹自挣扎的鸢尾,叹了口气,便扬声道:“瞎闹腾什么!你又憋不死!”
憋气快憋炸了肺的鸢尾听到这句话蓦然间呆了呆,下意识里就换了口气,待换了一半,他才恍然原来自己在这水中也能呼吸。如此大吸了四五口气,总算是放松了身心,鸢尾只觉这水温柔入骨,轻轻拂拭着每一处酸疼,使得他四肢舒展,五脏和适,百节调柔。
终是少年的脾性,这般舒爽了阵,又止了疼,鸢尾便自顾自玩开了,划水、扎猛子,像条鱼似地游来游去,一如在天一池一般,全没了顾忌。
一旁岸上的水镜月静静地看着,月色下,那眼神也显得朦胧起来,遮却了素日的清冷淡漠,有几分追思,有几分怅惘,又偶现几分凌厉。
四遭更静了,连水声都似压低了流淌之声,只剩下鸢尾在那边扑水的“哗哗”声。水镜月自己回忆了一番,恍然回过神来,见鸢尾还在那边好了疮疤忘了疼地玩水,心中便不耐烦起来,只轻哼了哼,鸢尾就像被人从水中拎了脖子,一把揪到岸边。
离了水,鸢尾浑身上下的疼便又冒出来了,而且还添了几分疲累的酸,更为难受。水镜月扫他一眼,“再玩一阵,你这辈子都不用起来了!以为醴泉水是让你玩的么?”
太和宫、醴泉水本自下化五行灵气,万物皆蕴,独有修行得道者,可引九天之上的醴泉水与己身相通,涤尘荡魄,那确有调和五脏,清灵镇痛之效,但却需调养吐纳使得醴泉水与自身脉气相涤,否则只会耗损真元。像鸢尾这般只顾玩耍,再玩一个时辰,保证他这辈子只能沉在醴泉底,被耗尽真元了。
鸢尾浑身疼得厉害,心中不服,却也没甚力气来说话,只自以为恶狠狠地瞪了水镜月几眼,便又叫风信给抬回去。
临出太和宫时,鸢尾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匾额,一看不觉有些讶异,原先那块斑驳匾额,此时却光鲜多了,虽不如新题,却也色泽清晰。
水镜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知是伤体有所好转,这狐狸本元的太和宫才显得好了些,但却不想费神解释。当即挥了挥手,那薄雾便又笼起,片刻,当鸢尾再看得清物事时,人已被扔在了原先躺过的那张床上。当下又疼得他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你这个魔鬼!你没半分人心!”鸢尾疼得大骂。
水镜月原本不理,但听得那句“没半分人心”时,她眉微拢,眼角闪过的一星细芒,有着毫针般的锋芒。念忘二人瞧见,不由变了脸色,赶紧朝鸢尾打着眼色。
谁知鸢尾根本没心思理会,口中兀自骂得痛快:“我就知道!你这样的神根本就无心性,冷如冰雪,硬如石头,不把万灵当活物看,什么都能牺牲,什么也都无所谓……”
“你住口!”念忘二人俱听不下去了,起初的使眼色,到后来反是她俩先怒了。
水镜月冷极地一哼,眼神果然冷如冰雪,直盯着他道:“说得好!”她直起身,有些硬地吩咐忘儿,“把他锁到冰屋里去。不许送饭送药!关不到剩半口气,就不准放他出来!”
“上神……”念儿终归比较心软,求了声,在瞧见水镜月冷得有些刺目的眼神时,立即住嘴,与忘儿一同扶着早已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的鸢尾往冰屋里去。
第十章
幽幽暗暗的道儿,四下里有着不知名的花木盘绕,却寂静得听不到一丝儿声音,连虫吟都不见。鸢尾冲动的头脑静了下,然终是打小爹娘爱,爷爷宠着长大的,族里又是最小,被人疼惯了,此时水镜月这般冷待,心中自然委屈极了。
想哭,却又怕丢脸,只硬忍着,许久才低声问着身边的忘儿:“姐姐……冰屋到底是什么地方?那儿是不是冷极了?”
忘儿本恼他与上神顶嘴,此时见他也着实可怜,便也软了语气:“谁让你跟上神顶嘴了?这般处罚还是轻的!你去打听打听,上下三界里,谁敢这么说上神的?就是霄然大人也不过就是理论一番!若是换了别人,十条命也魂飞魄散了!”
鸢尾委屈地一扁嘴,心中不服大家俱帮着那人说话,嘴上却也不敢多讲。正说话间,冰屋已经到了。
说是冰屋,其实也夸大了些,不过是个由冰雪封口的山洞,里头虽是较殿堂里冷些,却也还受得住,只是这洞外一圈,因地气阴寒,故遇水成冰。若有风,那洞里便极冷了。
念儿早想到这一层,方才已取了两床被褥、一张裘绒毯来,裘绒毯施法钉在门洞处,两床被褥铺在一处略为平整的地上,虽不能捂出暖意来,到底能挡些寒气。忘儿小心扶着他在边上坐下,又施法搬了些干植楮草铺在地上。“你呀!先受着几天,等上神气消了,我们再给你求求情!只是你这嘴可得改改了!”
鸢尾一听要求情,便扭了头去不说话。
忘儿又拿出甘华膏来替他将药涂在手肘上,见他一直不吭声,便道:“你呀!怎么可以对上神顶嘴?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算什么救命恩人!她看着我受刑,眉头也没见皱一下,她根本就是个魔鬼!”还把他的族人都放逐到了人世,轮回转世,不知投生成什么,还要受尽人间折磨。
忘儿听了这话,心头倒是一恼,纤指在他额上戳了一记,“傻子!你不会自己想想啊?上神要亲眼看着你是因为怕冥府的量刑太重,一两个就要了你的小命,元神尽毁!你们狐族不过一群小妖,只是因为居于天一池,碰巧是上神的旧识,所以冥府才法外施恩,全都是卖上神的面子!你傻呀?就不会好好转转脑子,上神与你们本来就有交情,又在旁亲眼督刑,他们敢施重手么?要那酷刑一一历尽,是怕给人说闲话,旧事重提!真是被你气死了!”忘儿大声叱他,“噢,你就为这个和上神呕气?”
“我,我……”鸢尾被一阵喝叱给骂得抬不起头,细细想想,觉得自己倒还真有些无理取闹。但一时又转不下脸来,只是憋着一口气。
念儿替他铺了褥子,见他还犟着头,不由好笑:“还使性子哪?也不想想,上神是谁!你们整一族的命也是全靠她才保下来的!你若再出言不逊,别说拿绳子捆你了,我第一个就拿铁链子锁你!”
鸢尾心里有委屈,见又提到族人,心中更是伤心,忍不住道:“我的族人又有什么错啦!我们在那儿好好修我们的道,与那些个人井水不犯河水。明明就是那些人类不讲理,害死了鱼姐姐,到头来还说我们天一池不干不净,要请那些个什么道士来诛灭我们一族!你说!他们有理没理!”一番话冲口而出,鸢尾又想起了那场仗,就在他们快要赢了时,天兵天将来了。他们明明可以不插手的!
忘儿听了这话倒是一怔,“不是你们先惹的人?”
鸢尾眼一瞪,只觉满心气苦,“我们惹他们?我们修行还来不及,干嘛惹那些六根不清,卑鄙奸诈的人?”
“不是为了要走邪路,早日登仙而为祸人间?”
“当然不是!”他们才不稀罕!
“那为什么他们要与你们过不去?”忘儿只觉事情并不如那个为人间请命的仙人所言。
“还不是因为他们逼死了鱼姐姐在先!”鸢尾大为不愤,“鱼姐姐是天一池里心肠最好的,本来她也快修行成功了,只是在一日午后,一个人被他哥嫂陷害,投水自尽,被鱼姐姐救了上来,又给他银子助他盖房。哼!那臭小子得了房得了田还不够,硬要缠上鱼姐姐,到最后鱼姐姐被他烦不过便嫁了给他。本来嫁了也就嫁了,日子起先也过得不错,姐姐又有近三千年的修为,根本不会被看穿什么。但是这臭小子不知哪儿听来的闲言闲语,一日里找来一面破镜子对着鱼姐姐一照,可怜姐姐对于修行仍差一步,便现了原形。你道那该杀千刀的小子怎地?竟要拿沸水来煮了昏迷不醒的鱼姐姐。我们气不过,便把鱼姐姐救了回来,当时气虽气,倒也没想着动他们。谁知那村里人不肯罢休,硬是找上了一个破道士来除妖,我们这才打起来了。”
“哦……原来竟是这样!”忘儿点点头,情知定是那仙人想沽名钓誉来着,真是用心歹毒!“好啦好啦!不管怎样,你们妄杀无辜也是真的犯了天条。没什么好推脱的。上神救了你也是真的有恩于你,别整天尽惹上神不高兴!”
鸢尾扁扁嘴,只是偏过头,并不应承。忘儿见他这样,心怜他一族俱灭,也不与他一般计较,只是低声哄着:“你今儿看去神采好了许多,准是上神带你去了妙地疗伤了!明儿该是能吃些好的了,你要吃什么?我和念儿明儿给你带来!”
这番连哄带劝的,算是抚顺了鸢尾的毛,何况他又不是真不通情理,当下就眉开眼笑地应了:“啊!真的吗?好啊好啊!就知道忘儿姐姐待我最好了!”那双如桃瓣般的眼里迸出极为明亮的一道光,如同彩虹斑斓,一时让忘儿瞧得有些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
“上神,其实那孩子真的挺可怜的。”念儿磨着墨,觑着空便插了句话。
水镜月朝她瞅了眼,并不说话。
“看样子修行不过五六百年,年纪又小,总是少年意气,不懂事儿……再加上有伤在身,父母亲人又都不在,总难免……”
“念儿,怎么那么多话?”
“上神……其实这一次根本就不是狐族的错儿,他们是全是为了守护朋友!那三泉道士是颠倒了是非。天一池那么一个清静地,花鸟鱼虫都心地纯善,哪会害什么人!”
“哦?”水镜月眉微微一挑,念儿见状便把鸢尾的话复述了一遍。
“鱼精?”会是……以沫么?她心头轻动,有三千年的修行,又心性天真温柔的大概就只有她了吧!水镜月闭目一叹,手中的墨笔已碎成齑粉。
默了良久,她将手头的玉牒一合,才道:“给他送饭去吧。不过不许放他出来。”
“是。上神!”念儿轻吁了口气,难得能说动上神松了下口,真不容易!
夜半了,鸢尾疼得翻来覆去地在地上打滚,冷汗滴下来,将身上的这身细绸,垫着的褥子都打湿了。虽有裘绒遮风,但冰屋的寒气仍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只欲将鸢尾身上的生气也一并吞噬。
他伏在地上喘气,黯淡的唇际经植楮草红赤的莹光一映,现出斑斑驳驳的暗色,那是咬出的血痂。
上林殿静极了,几乎都听不到虫吟声,不像在天一池,他每晚都要陪着蚂蚱、蛐蛐玩上一通才会去睡。花鸟鱼虫的声音简直就像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相伴了那么多年,忽然间没了,让鸢尾极为陌生。
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在天一池的生活,爷爷会给他讲修道之经,偶尔也会跟他讲起他们一族的恩人,什么救命之恩啦,通灵指迷之恩啦,他听得老嫌烦。然而如今是再不会有人这么抱着他讲些稀奇事了……
也不会有爹娘每天拿着竹条子满山里追着他,也不会有哥哥姐姐一边教他本事一边欺负他了……
鸢尾想着,不觉泪流满面,疼像是退了些,但心里却难受极了。
念儿与忘儿早睡了,那人大概也睡了吧?鸢尾努力让自己分散心思,这样才不至被这种心绪给逼疯。那人,他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人。那么清傲,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不容人辩驳,真是让人瞧不顺眼!又那么无情,什么命都看不入她的眼;但真的无情么?听了忘儿方才的话,他又觉得很矛盾。她到底是无情,还是有情?
正想着,遮风的裘绒毯忽然被掀起,刺骨的冷风嗖嗖地灌进来。鸢尾瑟缩着,眉心打着结,冷汗与泪水一齐流入眼里,让他只能眯缝着眼看过去。洞外月光明如秋水,洒得这洞门口如银霜泄地,那一圈皎洁的光晕里赫然就站着一道雪白的身影。发丝在夜风里轻扬,月华像是有一质般如烟似雾地绕在她的周身,身后墨黑的花木仿佛就是为了衬出她的白一般,她……上神水镜月?!
她轻轻走了进来,简单的衣裙没有任何坠饰,那轻薄的衣袂便拂在他的手臂上。
“你……”
她蹲了下来,看着他问了一句,“服软么?”
“你……哼!”他头一扭,牙齿咬得咯咯响,明知自己有些错,却因为她这句问而光火起来。
水镜月看着微乎其微地笑了下,但因隐在暗中,他并没有瞧见。她出乎意料地在垫于地上的褥子上坐了下来,脸微扬,只是看着又复垂下的被植楮草映得透着暗红的裘绒。“经过这一仗,你还没成长么?”
嗯?鸢尾眼角扫向她,她什么意思?
“有些时候,人应该服软,曲中求通。”她承接住他的目光,狭长的眼线依旧无波无绪,“天一池白狐一族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了,而你又是重犯之身,呆在天界里你居然还对自己的唯一庇护者如此放肆,你想魂飞魄散么?”她转过脸看他,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尽是看着鸢尾的眼说出。
鸢尾默不作声,心中承认她说得对,口上却如何也不愿说出来,只在那边憋着。水镜月在心里一笑,弹了弹指,裘绒便退下,天边月儿便又透了进来。
她看着天月,十七了,月盈欲亏,一如她,也是盛极了,该收了。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她神色间沾了许少见的深沉严肃。伸出自己修长如白玉般无瑕的一根手指,一道白光滑过,指尖立时浮起一滴淡红的血滴,缓缓凝聚。
鸢尾像是见了鬼似的看着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链铁索,捆着自己的手脚,怎么也挣不开。但是她的血滴到处,铁链却熔了,化成一团团的铁泥掉落在地上,倏乎消逝。随着铁链化一块,身上的疼痛便减一分,直到铁链全都化了,鸢尾却已回不过神来,连疼痛消去也毫无所觉。
“你身上的‘囚妖索’已经解了,冥府的伤你已可自行抵制,不过旬余便可痊愈。不过,不想懦弱地以后全靠这些草根过日子的话……”她面容又回复到平淡,语气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就直视你在冥府里受的刑。不靠清心咒,也不靠安魂香,走出这道迷障!”这句话落,她便起身走出冰屋。她一出去,那冷风便凶猛地灌了进来。
然而此时鸢尾却并觉得极冷,反是仔细琢磨她的话,在她身后喊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高兴。”她没有回身,亦没有说出实情,更没有告诉他她用的是自己的精元之血化去他的索链,正如那滴封印之水,是她的至纯之元,当不可避免地渗入了他的魂元骨血时,那么,他便是现今唯一一个可以毁去她无上修行的人了。
第十一章
鸢尾的伤渐渐好了,也把水镜月上回说的话用了心,忍着巨大的恐惧,一一回忆了在冥府的每一幕。初时,即便开头他就难忍,下意识地就想去依赖清心咒。但那清心咒一起,鸢尾眼前便会出现水镜月那噙着冷笑讥讽的脸,心中便起倔强,硬是咬着不牙继续深想。
如此折腾了几天,他倒还真的走出了这道迷障。至少,他的族人再不用受这苦,也算报答了他们对自己的疼宠。
伤好了,心结也除了,鸢尾便又回复到天一池里的贪玩好动。那种属于少年的热情洋溢的心性,再加上他极会哄人开心的嘴巴,不过近一年,便把上林殿方圆百里内上上下下的仙子都混熟了。每个与他相处的人都喜欢他,当然在他的印象里这些人当中得除了她――那个似乎高不可攀的上神水镜月。
在上林殿里呆得久了,但他几乎没跟她说上几句话过,也并不时常能见到她,不知那人到底整天在忙些什么?一年到头到底做了些什么?
快近七月了,但上林殿里却丝毫觉不出暑气,依旧是清清凉凉的,只是花木越发葱茏起来,殿西侧的池子里茂茂盛盛地开了一池红莲,也没人打理,但却开得极好。他在这儿呆得闷时,就会跑去找莲花精们玩玩。
这天,他在后颈插了杆荷叶遮阳,手上拿了把荷叶扇子,一晃一晃地回到殿里,瞧见念儿与忘儿正坐在廊子里编着凉帽,便凑上去看。
“咦?这凉帽好大呀!姐姐,这是编给谁的?”他在一旁坐下,顺手也替二人扇扇凉,即便本来就不热,但这举动看在二人眼中也仍是很受用。
念儿朝他一笑,“这是给老君的。”
“前些儿老君找上神下棋,瞧上了上神的凉帽,得知是我二人编的,便缠着也要上一顶。”忘儿也在旁凑上了一句。
“哦,就是那老头儿呀!嗟,每次都输棋,还有事没事找上门来,也不羞!”鸢尾嘴角叼着荷叶杆子,一晃一晃的想起了这近一年来,那位太上老君只要一得空便跑这里来下棋。也不管人忙不忙,只要人一在就缠着下棋,人不在就坐着等。但每回必输,简直就是来找棋输的嘛!
忘儿听了他这话,一指戳在他白净的额上,“那是上神的棋艺高超,无人能及。老君他能下到和上神只差三目半的地步,很不错了!换作是我二人,上神即便让了九子给我们,还同时下两局,我们也要输得很惨的。”忘儿说到最后不由抿了抿唇,上神对她俩可从不手下留情。
“哈哈哈哈”鸢尾大笑起来,“不会吧?两位姐姐,让了九子也会输得很惨?哈哈哈,你们两个是不是才初学下棋呀?哈哈……”
听了他这话,二人不由都黑下了脸,忘儿瞪起了一双杏眼,拿起手中还未编完的凉帽就往鸢尾身上拍,“臭小子,敢笑我们!念儿,打!”
“哎哟!两位姐姐饶命!饶命哪!鸢尾再不敢了,呵呵呵呵”鸢尾哪有半点诚心,依旧笑得乐呵呵地满园子跑着让二人追。
水镜月刚从庭院里穿了进来,瞧着这副热闹微怔了怔,便负着手在一旁观战。耳边传来阵阵欢笑声,像是从空屋子里发出似的,在她心底寂寂地盘旋。有多久,她再没听到这样的欢笑声了?看着眼前追打玩闹的三人,水镜月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幅更为清灵动人的情景。
浓绿的山林几乎遮住了天一池的清潭,只余下零零散散的日影,像的淘气的孩子在躲猫猫,忽焉在前,瞻之在后,待你抓不着它,它又洒下这斑斑驳驳的笑声,勾着你再去找它。
天一池有些深,碧澄澄的潭水比之满谷的浓阴更绿上几分,那时可不只三人,他们这一群有她,有百甲,有铅华,有十濑,后来他们三个都拜师学艺去了,但她也有新的伙伴,那就是天生灵性的以沫,小鱼精总是纯纯傻傻的,比不得她时常与百甲他们混在一起,刁滑爱玩得多。
想起百甲、铅华和十濑,她心底里隐隐泛上几阵刺痛,那一役已经过去了三千多年,再深的伤痛也会麻木掉,就像胸口的那一剑。她淡垂下眼,算了算日子,离十濑走得那次已经快七十二年了,再过二十八年,便是又一次的会面。
“嘻嘻……咦?上神!”念儿正与忘儿闹在一处,猛一抬头瞧见了站在廊子下的水镜月,便唤了声,“上神今儿回来得可早。”
“嗯。”水镜月再抬起头时,眼波是一派平静安定,她朝鸢尾看了眼,“你们继续玩吧,我这里不用忙。”她说完转身欲入殿中,却听得庭院门口传来一声柔婉的唤声。
“哎,这可赶巧了,上神在啊?”
众人都朝来人看过去,只见一位粉裙仙子娉婷站在那里,见水镜月朝她看去时,便款步走了进来。
“啊,年年都要劳烦你送衣服过来,真是过意不去。”水镜月迎了上去,淡淡的温煦,虽是随和却亦有距离。“其实这么些年了,年年六件天衣,我哪穿得完!”
仙子浅浅笑着,“上神的恩情,织女无法报答万中之一,只不过几件衣裳,上神把旧的弃了,年年穿新的就是,哪会穿不完!”
“呵呵呵,要是我时常穿新衣,只怕你的牛郎可就没衣服穿了!七夕近了,到时要不要我叫念儿帮你拿东西去?”水镜月笑谑一句,“来来,进去坐会儿吧。忘儿,上茶。”
“哎!”
眼看着二人一同入殿,鸢尾不禁很是奇怪,他悄悄靠近念儿问着,“哎?那是谁呀?”
“织女呀!”念儿朝他一笑,“织女因感激上神替她们一家人在西王母这里求了情,才得年年鹊桥相会,便每年都做六套天衣送来给上神,以作谢意。”
“哦。”鸢尾抿了抿唇,她有那么好心么?心中有些不大相信。“那她与织女很有交情喽?”
“要叫上神!”念儿低叱他一声,继而也有些皱眉,“嗯……应该只是普通吧。”真正能叫上神放在心上的,应该就只有一个叫十濑的神人吧?三百多年了,她只见过三次,每次她都找上神比剑,但也只有她能让上神露出那种神情。很怀念,很深沉的眼神,完全不同于现下里平时的清傲跋扈或应酬时的客套生疏。
“普通?对那个织女笑成这样还普通?”鸢尾不解,看看那样,温温和和的一脸春风,就与对他那种不冷不热的要强多了!哼!其实她对谁似乎都过得去,就是对他不好!连那个老是输棋的糟老头子,她都是笑嘻嘻的,虽然与现在的神情不同,但亦是礼数有加。哼!他就是不服气!就算念儿与忘儿追随她时日长了,但他也有一年了呀,怎么就不见她主动跟他说几句话!
念儿听了他这句忿忿不平的话,却是有些深沉地笑了,“你可知道上神在天庭是怎么个地位?”
嗯?有关么?鸢尾摇摇头。
“上神是天庭紫薇大帝以下的第一人,九宸九司三省的大小事务都由她一手佐派,这数千年下来,在三界中有不倒的声威,把所有人都管得服服帖帖的,你以为凭什么做到?光是修为无上就成了么?上神自是有她的一套处事待人之道。”
鸢尾皱着眉想了半天,“还不就是见人现人样,见鬼现鬼样么?”
“你!你就不能吐句好话出来!”念儿顿时气得给了他一拳。这狐狸,平日嘴巴忒甜,怎么碰上了上神的事,就那么嘴坏!
“好好好,我以后改就是了。”鸢尾见念儿生气,便在旁讨好地笑着,“念儿姐姐就原谅我这一次,不要生气了,好吧?”
“哼”念儿瞪了他一眼,但却禁不住笑了下,一切便都这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难得水镜月有闲呆在上林殿里,但却客人不断。才送走了织女,太上老君便闻讯赶来了。
“哎呀呀,上神公务繁忙,可把老朽给闷坏啦!棋瘾大得很!”老君一见着水镜月的面便在棋盘前坐了,笑咪咪地瞅着她。
水镜月笑得漫不经心,“老君消息可灵通。”
“呵呵呵,还不是天天盼着和上神对弈哪!想不灵通也不行!”
“咦?老君的丹房里没事么?怕不快结尘网了吧?”忘儿嘴最是灵巧,时常在旁逗上几句。
“哎,呵呵,上神啊,你这殿里两个丫头,个个都是口角伶俐啊!”老君在旁打着哈哈。
“要说口角伶俐,老君不知道,我们这儿可有个更厉害的!”忘儿无心地插了句话,但听在水镜月耳中却微微闪了下眼。
“哦,就是那个小狐狸啊!我知道我知道!近一年来天界都在传说呢,说上林殿里来了个机灵嘴甜的少年,非常招人喜欢呢!哎,上神这儿出的人哪,个个都伶俐!”老君一双老目笑得眯成了线。
水镜月只是抓了把白子在手,挑眉道:“老君再不过子,这羲和可要驾着日车回崦嵫山了。”
“啊啊,咱们先下棋再说。”老君见说,赶忙拾了粒黑子放到棋盘上,猜子互先。
几个时辰下下来,老君依旧是连输了三局,每局也都负了三目半。鸢尾也真是好奇了,便也凑到一边观战,但越看却越是疑惑。局是下得极平衡的,几乎看不出什么,但不知怎地,鸢尾隐隐约约瞧出一点精细在里面,像是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盘算好了的。每一步,演算出什么结果,让出几目,都以对手的实力加以衡量。
不着痕迹,鸢尾也不是很能确定,一切几乎只是一种感觉,以他的棋力,看不出来,完全看不出破绽。老君也没感觉出来么?总是三目半,他难道从未怀疑过么?
念儿端着小点心正要送去给上神与老君,却听见殿门口的护门草在那儿娇声喝叱:“是谁?是谁?不许进去!不许进去!”
念儿出来探了一下,见是一张生脸孔,松松的一袭道袍,留着两溜胡子,看去倒也清秀。“敢问这位上仙有何事啊?”念儿施了一礼轻问。
那道人小心避着脚前的护门草,朝殿内张望了下,也笑着问道:“哦,小仙姑,不知上神可在府上?”
“在。上神正与老君下棋呢!敢问尊驾名讳,小婢可去通报。”
“哦,小仙劳子民,初登仙境,有劳仙姑通报。”道人作了一揖,拱着手候在一旁。
念儿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笑着道:“劳上仙请随我进来吧!”说着便引着他往庭院里走。
“上神,有位初列仙班的小仙叫劳子民的求见。”念儿上前在水镜月耳边低低道了几句。
水镜月执子的手一顿,低低溢出一记淡笑,黯垂的眼闪过几道锋棱,“他在哪儿?”
“就在偏厅里等着呢。”
“嗯。”她应了老君的一子断,开始收官。水镜月轻轻呷了口茶,忽然抬头朝一旁看棋的鸢尾瞧了眼,“鸢尾,你替我送几枝红莲到净瓶仙子那儿去吧。”
鸢尾听到这话,却像是早在意料之中,完全不同于往日,他逸出一记冷笑,“不去!”这一声答得既坚又决,竟丝毫没有转寰的余地。老君与念儿、忘儿三人听得都一愣,念儿与忘儿更是怒目相瞪。
水镜月却也是毫不意外,只淡笑了笑,“你耳朵倒尖。”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将这种对峙化去,也没有见怪于他。
老君轻轻眨了眨眼,“呵呵”一笑,“老朽输啦!算到终盘大抵又是三目半了。哎,上神有事就忙,老朽也要告辞了。”
水镜月跟着站起身,朝老君拱了拱手,“承让了。”她回头冲忘儿道,“给老君编的凉帽做好了吧?”
“做好了。正想今日送过去呢!”忘儿从一旁拿来帽子,交到老君手上。
“呵呵呵呵,好,好啊!劳两个女娃娃惦记着了!老朽在这儿先谢谢啦!”老君拿着凉帽笑呵呵地打道回府了。
鸢尾一见他走了,语声更冷,“我要找他算帐!”
“哎!我说你……”忘儿柳眉倒竖,就要指叱他几句,却见水镜月扬了扬手。
“你急什么!”她端起茶碗,“念儿,把人带过来吧。”
念儿只觉奇怪,却不知那个劳子民到底什么来头,竟让上神这般反感。“是。”
忘儿机灵,一把扯了鸢尾到边上打听。
鸢尾一脸冷凝,唇抿得紧紧的,满面都写满了恨意。见问,他立即愤愤地说:“他就是那个害了我们一族的臭道士!卑鄙无耻已极,居然连他也能登仙!”
念儿在旁听见,随即也跟着努起了嘴,“原来是他!好啊!这个沽名钓誉臭道士居然想到上神这儿来讨职了?真亏他有这个脸!”
“闲话不必多说,你把他带来就是了。”水镜月嘴角噙笑,眼神却是犀利异常,他放下茶碗,冲鸢尾道,“你既已入了上林殿,就要守这儿的规矩,凡事不要过分。”
“哼!”鸢尾冷冷地别开脸,并不应承。
当劳子民入到庭院里时,他瞬时就呆住了,眼中只剩下一角凉亭里,坐着的那位白衣胜雪,风华绝尘的水镜月。斜垂的日光穿过亭角西投在她身上,泛起一层笼金的光晕,看去清灵却又华贵,直把人的目光都吸附了过去,再难转开。耳边似有人在吵闹,但他已充耳不闻,只把眼瞧着眼前的丽人,四围发生了什么事他再也无法知觉。
水镜月转过身来,明净一如天池的黑眸朝他一晃,“这位就是劳仙人了吧?”
劳子民毫无反应地呆望着她,忘儿一直拉着冲动的鸢尾,但瞧他这副德性早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扯了他的道袍,“嘿!懂礼不懂礼啊!有你这么瞧人的么?”凭他这模样也配成仙?!
直到这时,劳子民才恍然醒了过来,只是一个劲儿地作揖赔罪,不时还偷瞧水镜月几眼。
“忘儿。”水镜月出声止住忘儿还欲出口的话,对劳子民道,“劳仙人远来辛苦,请坐。”
“多谢上神。”劳子民心中欢喜,几步小跑入了凉亭坐了。
一旁的鸢尾早忍不住一把跑上前扯住了他的襟口,“劳子民!你还敢来!你害了鱼姐姐,害我的族人!我杀了你!”他掐住他的脖子就往死里使力,无奈终究道行不够,只被他一拂,便掀在了一边。
“哪来的小妖!如此放肆!”劳子民脸色难看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水镜月朝他瞟了眼,咳了声,“鸢尾,不得无礼。”她捻着手中的子,微笑道,“鸢尾初入我殿,未服教化,多有得罪,还请仙人勿怪。”言下竟是迥异于平日的谦和有礼。
“哼!”鸢尾气极了,但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得一脸愤恨地在旁呼气。
“啊,是上神府上的人啊!呵呵呵,上神客气了,无妨,无妨的,呵呵呵呵。”劳子民见如此说话,便马上打住了话头。他低头瞧了眼石桌上的棋盘,笑着问,“上神好有雅兴哪!”听说方才是在与老君弈棋,看看这一局,倒也普通,并不见有多高深。
“呵呵,劳仙人可有这兴致?不如来一局?”水镜月第一次相邀弈棋,让念忘二人心中一怔,连忙暗中扯了扯鸢尾的衣摆,示意他留心看。
“恭敬不如从命!”劳子民笑着应承。
于是棋局摆开,水镜月执黑。才布了初手,水镜月含笑相询,“不知劳仙人此来对于镜月有何见教啊?”
“不敢不敢。只是天一池一事终于了结,特来向上神禀报一声。况且……呵呵,小仙初列仙班,早闻上神声名,特来拜会一下。”
“哦?天一池终于了结?怎么个了结法?”不是到了鸢尾这儿便应该算是结了?
“哦,天一池据说是上神初修之地,如此圣境岂容小妖小魔玷污?那条为祸人间的鱼精现已被伏德仙君诛灭……”
水镜月手上的黑子“啪”地一下敲在棋盘上,“诛灭?!”
“正是。小仙得知妖狐一族虽已得除,但尚有始作俑者未除,便特意请伏德仙君大驾,终于肃清了天一池清灵之地。”劳子民讨好地笑着,却不知身后的鸢尾早已脸色发青,若非念忘二人苦苦拉住,就立时会扑上来狠咬他一口肉。
水镜月一直垂着眼,长长的刘海覆住了细长的凤眼,只遮下一线晦暗,隐隐透出一丝凉意。她轻轻应了声,便专心下棋。手法愈下愈快,黑子密密地在棋盘上布开。
渐渐地,劳子民的额上渗出些汗珠来,脸色大变地瞧着棋局,一颗子提在那里,却不知往哪儿放。念儿忘儿瞧着奇怪,便松开了扯着鸢尾的手凑上前去。鸢尾心中愤恨,却也有些好奇,便也跟着站到水镜月身后。
一瞧之下,这才令他大吃一惊。劳子民的棋力比之老君略胜一筹,但在这副局上却是步步输招。情势是一面倒,胜负分明。而水镜月的棋法却与老君对弈时的棋法大相径庭,招招凌厉狠辣,一逮着错处便穷追猛打,不给对手留丝毫余地。这种迥异的弈棋风格让鸢尾心中大奇。
“劳仙人,镜月有幸,得天尊垂青,才入了天庭。而这之前,也一直窝在天一池里,想想,那时还有好几个伙伴哪!”水镜月话说得闲悠悠的,但出手却锋利如刀,招招直击要害。
“呃,是,是。”劳子民已穷于应付,只能略略分出心神回应。
“天一池也颇聚了些灵气,总能出几个妖妖怪怪,但也颇讨人喜欢。我曾经就有个好姐妹,啊,也是条鱼精呢!”水镜月停了手,朝劳子民满头是汗的脸瞧了过去,笑意浅浅,眼神却流过晦暗。
劳子民看着这笑,终于听清了方才的话,心中忽然有些明白到了什么,手开始打起颤来。“上,上神……”
“啊,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呢!叫以沫,平时乖乖巧巧的,最是心肠软,妖精里出来她这种心性的也算个异数了。”水镜月将一粒黑子“啪”地放在一角,清脆响亮的击声如同敲在劳子民的心头,让他猛然一惊,心中惊惧起来,拾起的一粒白子又掉在棋盒里。
“上,上,上上神,小,小仙认输,认输……”他转身就想离去。
“哎,劳仙人把棋下完啊!这盘还未到终局,到底怎么个结果还不知道呢!”水镜月朝他笑笑,眼底的冷光让他怎么也不敢就此起身一起了之。棋已经下完了,但她却还不肯放手。劳子民浑身都开始打起颤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讨好居然成了招怨,那条鱼精居然会与上神有那种交情!这下可怎么是好?
鸢尾深思地瞧着水镜月,忽然间觉得她整个儿就像个谜,怎么也解不开的谜,甚至连读题都难。这棋早已经下完,可她仍在继续着,棋盘上的白子愈来愈少,黑子愈来愈多,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气眼,让劳子民连下子也难。直到整副棋盘上再没有白子的立足之地,水镜月才站了起来。
她依旧是含着笑的,完全不见丝毫异样。“劳仙人,有劳你远道而来告知镜月此事。日后镜月一定重重相谢。呵呵,劳仙人,镜月的心性就如这棋道一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当然,要是犯着了我水镜月,我也如方才这局棋一般,奉陪到底。”
“上神,小仙,小仙……”劳子民听了这话早已吓得浑身冰凉,连话也结巴起来。他当然知晓上神水镜月在天庭是怎么一个人物,但凡是她见忌的人,那在仙界,不,就是三界也无立足之地呀!
“劳仙人好走。镜月这就不送了。”她笑了笑,转身回殿,再不停留。念儿与忘儿两人瞪了浑身发软的劳子民一眼,都开心地跟着走回内殿。整个寂静的庭院里在劳子民狼狈地走了之后,只剩下鸢尾,双手抱胸一反往常地深思着。
第十二章
未识缘深
回到殿内,水镜月脸色冷厉,手一划,那整柜的卷轴忽然自己动起来。不一会儿,便有一卷厚逾一围的黄绢轴抖了出来,“哗哗哗”地滚动着,又蓦然停下,飞悬水镜月眼前。
水镜月举目一看,当即冷笑,“居然是神霄府里的人!活得不耐烦了!”语罢将卷轴一推,转身出殿,扬长而去。
忘儿缩了缩肩,忙过去将散在地上已经抖成一团的卷轴拾起,看了几眼才道:“原来是《众仙玉牒谱》……伏德,尸解辰州,擅符咒,任神霄雷部五雷飞捷使者门下……”她喃了半晌,忽然抬起头,“看来这回得闹出大动静了!”
“大动静?什么大动静?”鸢尾正自伤心他鱼姐姐的事,听得忘儿的低喃也不由有些好奇。
忘儿瞅了他一眼,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只道:“你看着吧!用不了三五天的。”
晚间,在始终等不来水镜月后,忘儿与念儿也便各自用了饭歇去了。
鸢尾在竹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天一池,想着温柔纯善的鱼姐姐,心中便腾起一股想忍也忍不住的酸涩。自己本有好好的家,有众多的兄弟姐妹,有整个天一池里的玩伴,为什么只一夕之间,就什么也没剩下了呢?
眼睛涨涨的,渐渐有些模糊,他赶紧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褥里。
这时,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鸢尾愣愣地瞧向门外,玄关处,只一人身着一领白衣,清澈流光地站在那里。鸢尾腾地一下坐了起来,见她也不说话,先沉不住气,“干什么?”
眼前的她只是站在门外,头微微撇向一侧,并未瞧他,像是有什么正疑虑着。鸢尾等得不耐,不由挪开被子下床走到门前,“喂,你到底要不要进来?”他手抓着门框,似是大有不进来就关门的架势。
水镜月直到此时才清悠悠地朝他瞥了眼,也不理会他的话,只轻轻抛下一句“跟我来”就转身走了。
鸢尾心中顿时冲上一股气,这算什么!明明是她来找他的,居然还摆这副臭架子!臭混蛋!他赌气站在门边一动不动,但眼见着水镜月直往前去,越行越远了,心中又忍不住好奇,憋了会,终于还是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这条路对于鸢尾非常熟悉,就是他常跑去红莲池玩的那条。果然行不多时,鸢尾就已看见了夜半时分,月光清笼的莲池了。一切都是寂寂的,没有虫吟,没有蝉唱,似乎很单调,但那一池水气霭霭的莲花,以及轻眠的花精,忽然让鸢尾觉得这里本就该如此恬静无声。
他轻轻吸了口气,又转回头去看水镜月,只见她站在一棵大树边上,不言不语,也不知想着什么。
“到底干什么啊?把人半夜吵醒的!”
“啪”一本书扔到鸢尾怀中,他一愣,本能地接过来看,“《五道归元经》?”他喃喃地念了一遍,有些莫名其妙。
“你底子太差,先从这个练,一年半载之后,觉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练后面的式。”水镜月扫他一眼,目光极为严苛,似是估量。
一旁的鸢尾被瞧得火大,一把将书扔在地上,“哼!”他鸢尾好歹也是天一池里颇有威望的小妖,这一辈里就属他最强了,没想到到了她眼里就只是一句“底子太差”?!太小瞧人了!呼!气死他了!鸢尾的脚狠狠踩在地上。
水镜月挑了挑眉,轻轻看了看被扔在地上的书,唇边掠过一道冷笑,“就凭你不过五百年的道行,不过是得了些寿命,再不就是抓鱼爬树的法门罢了!有什么摆得上台面!”
“你太小瞧人了!”鸢尾气得吼了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水镜月冷冷哼了声,“只经了小仙人轻轻一拂就不得不放手的人,能有什么好瞧!”
鸢尾想起劳子民那一拂,心火愈旺,一发狠就猛地朝水镜月扑了过去,手中五指立时暴长,隐隐挟有风雷之迅。
水镜月瞧他这来势,身形只是轻轻一晃,口中沉声道:“鲁莽冲动,俱是破绽!”
她在他突袭而来的手臂上一压,鸢尾飞掠之势顿时感到一股大力往下一拖。眼见着就要碰地了,鸢尾左脚在右脚背上一踩,竟是借力翻出了水镜月的一压,往旁一记跟斗,只是落地未稳,往旁滑了几步。
“身法拙重,下盘不稳!不过是兽舞!”水镜月淡淡地吐着字,手上更是没有放过他,鸢尾人还未稳,她欺身在侧,平平拍出一掌。月光下只见晶莹剔透的五指并拢平伸,柔柔地印来,鸢尾微怔,但待要躲时,却发觉浑身俱笼在这一掌之下,无处可避。他艰涩地转着身子,忽然灵机一动,不避反而往她身上撞去。
水镜月懒得跟他耗时间,给了他一个空子往边上钻过去。鸢尾以为一劫才逃,连道“好险”,但神还未回,脚下忽然一软,整个身子就打了个趔趄,往前冲了几步载倒在地。
“心思不定,贻误时机!”水镜月稳稳地立在一旁,裙摆未动,仿佛她根本从未踢出一腿一般。
鸢尾吐出嘴巴里的泥沙,狠狠在地上砸了一拳,才慢吞吞爬起身。“哼,你不过是练了数千年,自然有这等功夫,我若也有你的修为,一定比你更强!”
水镜月眼神忽变地朝他看住,“如果你有我的修为,就会比我强?”
“那当然啦!我……”鸢尾正欲往下大吹法螺,却忽然见水镜月神色不对,便讷讷地住了口。“喂,怎么啦?嫉妒我年轻啊?”
水镜月把头转开,找了一棵大树,在低弯的枝桠上靠着坐了下来,“吹牛是没用的。你不妨从现在开始练。只要练的时间比我的短了,自然就算胜过我了。”这小子说不定能比强吧……谁知道呢!她想起那被自己封住的锻魂身世,眼神深晦。
鸢尾皱了皱鼻子,对她的话只是轻轻地哼了声,倒也没再开口,只是默默地拿起了方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书,藉着月光,翻开来看。身有修行的他对于夜能视物还是小菜一碟。
水镜月见他静下为看书了,便浅道:“待在天界,自是可免你修仙的时间。但要让自己长些本事,却半点也投机不得。但凡修行之道,须先练气,取天地日月万物之灵,导气归元。待得气渊如海,方可练式,学些外家的招式。而后由式入术,掌些秘术道门。待得方术一运自如,才可背诀,以术御诀,其后才可练法。”
鸢尾听在心里,面上却装作满不在乎,只顾自己翻书,看了几页,他便端坐在地上闭目开始行气,按着书中所记步骤,缓缓凝聚体内之气。
“吐纳自然,两足内抵,沉心潜思,觉经络之气行,导其归入气海。”水镜月在旁淡淡地指点着,见他坐姿神态,便知他有几分根底,就把如何觉气导气悉数略去。“百会之于与长强穴要成一条直线。”
随着水镜月的指点,鸢尾渐渐心思潜定,冥冥中真能感觉出四肢百骸之间有零散的气在行走、游窜。当集中意念时,他发觉自己竟能控制某几股气的行走。一时甚觉新奇,他不由玩了起来,一会让足阳明经之气汇入手太阴经中,一会又让足太阴之气贯入足少阴之中,玩了一阵,只觉气流愈行愈畅,他已能控制数条经络之中的气行。
“妄逆气行,你不要命啦!”
忽然一声厉喝,接着鸢尾只觉有一掌直拍在他的椎后,一股温温和和的热流便由此处渗入,竟比他还厉害,将自己全身的气脉一一导入肚脐处,再慢慢烘蒸,四散于肢骸之中。直到此时,他才恍然睁开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被一记厉掌劈翻在地。
“哎呀!”他痛叫一声,“干嘛打我!”
“我是叫你来练功的,不是叫你来玩的!”水镜月狠狠瞪他一眼,“你方才在做什么?将全身气脉四散逆行,你可知这有何后果?如若我不在,不出三个时辰,你这花木之胎便会枯死。你练的是仙劲,亦是助你修行!到时毁的可不只是你的肉身!”
鸢尾听了此话被惊出一身冷汗,但瞧她一脸冷色,他又不想服软,只撇了撇嘴,想回驳什么,一时却又开不了口。想了半日,他终于还是爬起来,再度坐好,重新开始。
水镜月瞧着他重新坐定,收潜心思,倒也回转了心意,复又坐回去看着。
这一次,鸢尾不敢造次,只顺着她方才所说的慢慢导气归海,一时杂念全无,认认真真开始练起来。
水镜月在一旁瞧着,眼前的身影渐渐和久远的记忆叠合起来。
“百甲,你怎么老练这个坐功啊!一起去玩吧!我和十濑又找着了一个玩处!”
“哎呀!别老吵我!去去!和十濑玩着吧!要不找铅华也一样。”记忆里百甲总是很不耐烦地会赶她们走,或者就是直接陷害铅华。那时的他还只是刚成形的小妖,为了想早日得道,便一直苦于清修,常常就是这么坐着练功,一入定就是十天半月的。铅华也是这般。
而她和十濑贪玩,总去逗弄他俩。其实铅华心思定,并不好挑弄,也只有百甲,心浮气躁,十次中倒有四五次是被她俩说动的。
“百甲,真的很好玩哦!那地方很不错,又有几只笨笨的小蛇妖,说什么就信什么……还有一处峭壁哦,上面有霓环回绕,很漂亮!铅华上次被我们蒙着眼去,现在还一直找那地方哩!”十濑总是那样说,喜欢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唯恐天下不乱。
“瞎说!才不信你!”百甲虽是一直赶着她俩,却也留神听着她俩的话。
“真的啦!一起去吧!”十濑极尽诱骗之能事,“那,只玩半个时辰!我看你也闷得慌,玩过了半个时辰就回来练功,你看怎么样?”
“半个时辰?”百甲睁开眼来,有些动摇。
“就半个时辰,到时我们可不会拦着你。”
“那,就半个时辰哦!”百甲终于被说动,站了起来。那时的他总是一拍裤腿,满脸堆起所有的兴奋,比她俩还来劲,“走吧!在哪儿?要不好玩,我就玩死你!”他冲十濑故瞪一眼。然后他们一群人便都冲到铅华修行的地方,自然,这一天的修行是不成了。
当时号称“天一池四霸”的他们,行到哪儿,就让哪儿害怕,怕又被玩得寸草不生。
可是后来,大家也终于玩厌了,各人便都一门心思地扎到了修行上去。她压根儿没想着要成仙,便独自一人找着了老实巴交,一直被她逗着玩的以沫。那时的以沫还只是一条小鱼,她教了它一些法门,便也长长久久地做一段日子玩伴。
以沫……这一会儿,竟然也离得她了!本以为亲手断了白狐一族的根苗,总也能保住天一池,保住昔日的所有,没想到……
她眉眼一蹙,便现出些狠厉来。就凭这点画画符咒的微末道行,伏德仙君也敢动她的地方!哼!明日之后,看这三界之内还有谁敢碰一碰天一池的一草一木!
“喂,在想啥呢?”
水镜月险险地回神,正眼看见离自己的脸不到三寸的地方横着一只手,再抬眼,便是鸢尾那张少年清俊的脸。她一脸抑色地拍开他的手,把脸别开。
鸢尾这一次倒是没有冒火,他回想着方才她略带神伤又有些冷厉的脸,不由问道:“鱼姐姐和你在一起也很久了吧?”
水镜月一怔,回过头朝他瞪了眼,起身就走。
“喂喂!”鸢尾有些傻眼,不明白自己哪儿又惹着她了。
“功夫重在勤练,你若投机,不如不练!”她冷冷地道了一句,白袍一闪,便不见身影。
鸢尾顿时一阵气苦,冲着她的背影瞪了半天,“哼!不过是被人说中了心事嘛!伤心就伤心,有什么好躲躲藏藏的!切!怪人!真不知……呀!”才骂着,忽然左脚踝处一痛,跟着一软,人已坐倒在地上。鸢尾大惊,刚想张开嘴破口大骂,但只觉一阵风袭,一团沙子已进了嘴。
混蛋混蛋混蛋!“啊呸!呸!呸!”待鸢尾吐出沙子,已是好一会儿之后了。他瞪着插在左脚踝处的一片叶子,一把拔了下来,撕碎!“太卑鄙了!竟然暗算我!小人!小人!”静静的上林殿,传出几声咆哮。
第十三章
天河不枯永不赦
次日一早,念儿拿出书案上的一撂子玉牒准备给上神带走,然而走至玄关处却呆了呆。
水镜月竟是一身从未有过的装扮:白罗中单,玄衣纁裳,衮藻间,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大绶六采,昆仑玉带环扣腰间,玄罗裙底边则是玄琅十二章云。而那一挽云发,也全改素日玉钗一盘的简洁,头并屏鬟,髻插金螭翡翠凤羽簪,发垂至腰。那玄衣垂重,眉宇端仪,显得矜贵而持重,令人望之威服。
“今日守好门户,不要让鸢尾出去!”水镜月吩咐下便出了殿。
忘儿正巧满脸惊色地由苑门口处行来,乍见水镜月这身正装,不由更呆了呆,“上神……”
水镜月瞅了她一眼,淡问:“仪车到了?”
忘儿乍惊之后立时回过神,“到了!”见水镜月点了头,便跟在一侧,心中暗吐了口气。
原来方才苑门外铺陈了足有两三里的竟是仪车啊!她手心里捏了把汗,暗道是长了见识。那总也有两三千的玉童玉女皆正色捧圭地侍立于苑门口,而再往后望,七色彩节翩卷丛中,有紫云飞軿静静候着。这架势,连素日娇蛮的护门草也不敢则声了!
“恭迎上神。”
忘儿跟着水镜月走在一侧,眼睛不住四溜,那玉童玉女个个躬身相迎,神色肃穆,而那紫云飞軿之前更有着十二琼轮为前导,有条条骏逸的飞龙环护辕间,遥遥望去,更有玄钧六师启路扬辔。
忘儿素日那股机灵在见了如此排场之后顿时消得无影无踪,直到水镜月要登舆时才猛然回过神来,一手虚扶其上舆。
“起程。”一玉童待水镜月坐定,便扬声一唤,立时玄钧启路,十二琼轮前导,而舆后,凤歌相从。
忘儿又傻了一回,直呆呆地看着这彩节翩飞直至不见好一会儿,才恍过神来,啧啧称奇地回到殿里。
回来一见鸢尾与念儿也都趴在矮墙处犹自望着早已不见仪车踪影的前言看得目不转睛,忘儿大声叹道:“今儿才总算是真正见识了上神的绝世风采啊!只怕那个就是常听人说的‘玉清真王行仪’吧!”
“‘玉清行仪’?”念儿咂舌,“就是那个九宸大帝同赐的 ‘除诸天侍轩,仪皆同于玉清’的大典?”
“嗯,我瞅着就是了!”
“什么是‘玉清行仪’?”鸢尾听得没头没脑,就问了句。
然而念忘二人谁也没功夫跟他解释,还一径儿地沉在水镜月属于上神至高的威仪风采之中。忘儿捧着双颊道:“我以前只道上神穿一身锦云天衣就已经风华绝代了,谁知道今儿一看,那套玄衣纁裳才是最配她的!念儿,你都没瞧见!上神登舆的时候,只不过是略回了回头,朝前言的玄钧六师看了眼,舆后便是凤歌齐鸣。那个看似云淡风轻的一抬头一举目,眉宇微收,哇~~”
“真的么真的么?那是去太微垣么?那帮子老头不会看呆了去吧?”念儿也跟着她一齐蹲下来,一边听着,一边脑中幻想,在换了几种方案后,心中又后悔,怎么刚才就傻了呢!也跟着忘儿一起出去看该多好!
“不去太微垣,上神方才说起是去紫微垣呢!”
鸢尾搔着脑袋看两个完全无视于他,只顾着自己幻想的人儿,皱了皱鼻子,也掉转头望向那凤鸣飞軿消失的方向。一时倒也出起神来。
紫微垣位于北天中央,以拱极星为基,是为天廷皇宫所在,设有政务堂、鸾殿,说起日常事务,其实都于太微垣处理,但每五百年会期一至或逢大事,九司三省的众仙便会齐集于紫微垣向紫微大帝汇报五百年来三界之事。
紫云飞軿自营室宫前上阁道,正待过银河而入北门时,雷霆都司元命真君与神霄玉府的判府真君、左右待中、左右仆谢、天雷上相、玉枢使相、斗枢上相、五雷院使君便与众仙候着了。于是一行人一同乘舆至紫微垣。
自数千年前地纪阴蚀大劫以后,紫微帝钦命上神水氏领上丞一职,而后的每五百年会事便皆由水镜月主持。因而入得紫微垣,所设的五帝内座便是虚座,因水镜月由紫微帝亲授,自又不比处理政务的上丞一职,故于五帝内座前又特设一座,专供水镜月入席。
除了三界大变,五百年大会就不怎么实在,由水镜月主持后,自是不怎么弄虚,把歌功颂德那一套直接删了。交待完要事要务,通达三界政命之后,神霄府、中天宫的大小事务便不摆出来了,只由些三岛十洲色界二十四天七十二福地的使臣来说些奇闻轶事,大家逗逗乐子,新老面孔碰个头叙叙旧。此际又有各处来的使者颇带了些仙果佳珍,自然,这五百年大会便开得像个茶话会,生动热闹之余,正务不耽搁,紫微大帝自然也放任。
然而这一回却有些不同,水镜月处理完十洲上报的灾情以后,并没有一如五百年前地浅笑寒喧,反是持了脸色,沉默了好一会儿,使得整个大殿里头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她扶靠在椅柄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才举目朝众仙一扫,道:“三界太平日久,都是诸位不辞辛劳、谨慎持事之功。但是,功不可矜,已登仙界并非万事成功,还是需要持身修行,不可荒废,更不可贪图求速,干些倒行逆施勾当!”
话一抛下,众仙都愣了,面面相觑了一阵,还是判府真君应了句:“上神说的是啊!修行得上大罗天,这自是仙人的必修功课,岂敢荒废。”
水镜月瞟了他一眼,淡应:“真君所言极是!得上大罗天圣境得靠自身修行,若是学些旁门左道,那神仙与妖魔何异?”
玉枢上相连忙笑说:“都已登仙班,谁还会如此作贱自己呢!”
“哼,只怕还真有这样的!”水镜月冷笑一声,顿时全场静得发慌,几名异地而来的新俊仙人都听得变了脸色。
“五雷飞捷使者可到?”
雷霆都司元命真君听得报出的是他雷霆部下的人,顿时脸有些发青,当即派人将五雷飞捷使者擒来。“上神,本君治下不严,让这贼子……”
“哎,真君不忙!”水镜月淡淡摆了摆手,抬脸看向跪在阶下一脸莫名的五雷飞捷使者,问,“你可知道伏德?”
“伏德仙君?”五雷飞捷使者立时应了,“小仙知道!伏德原是辰州人氏,因擅使符咒,积缘修行,后尺解于辰州,于三十七年前列位神霄雷霆部下。”
“嗯,知道的还算清楚嘛!”她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知他近来干了件什么事?”
“什……什么事?”使者面上胀红,汗如雨下,却也想不起这个不起眼的手下干过些什么。
“那就把他叫来让他自己说说吧。”
使者如蒙大赦,立时飞奔门外,借了王良一匹天马便直冲雷霆府。余下众人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干着等,瞅着水镜月清冷的神色,大气也不敢吐一声。
终于伏德仙君被带到,水镜月半点也不迂回,直接就问:“你收了天一池的鱼精?”
“是……是三泉道人首报说鱼精以沫为祸人间,不但化成人形诱惑村人,还要夺取村人的精元……”
水镜月听得那声“以沫”时,眼神便已转戾,哪还容他继续道下去,“哼!原来雷霆部现已无需各司调配,什么人报上来,报到哪里就可以随行么?”
雷霆真君神色难看,伏德与五雷飞捷使者他固然恼怒,但对于此等小事,支会一声即可,何需弄得三界众仙齐集来开涮!是以看水镜月的眼色也有些不耐,只是按捺着不便发作。
水镜月又何尝会去管雷霆真君如何作想,只是盯着伏德再问:“你收了鱼精之后做了什么?她的那颗精元命珠你怎么处理了?”
伏德此时是彻底慌了,当时收妖时,见那鱼精居然有三千多年至纯的道行,心中便起了一念,将那精元命珠给吞了,本以为这事暗,无人知晓,谁知竟被上神识破。
“哼!”水镜月一拍椅柄站起身来,随手一划,伏德便头骨碎裂,她也不管伏德嚎得满地打滚,二指一弹,便于鲜血满布的额心浮出一颗浅黄呈水滴状的精元命珠来。
捏了命珠在手,水镜月垂着眼看了许久,才一字一顿道:“天一池的一草一木,但凡成器,必有我水氏之印,就凭你一介辰州画符的,也敢沾染么!”
伏德被生取了已渐融入命元的鱼精命珠,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水镜月瞥了他一眼,又朝不敢作声的众仙一扫,朝雷霆真君问道:“真君以为此事如何判下?”
雷霆真君正有些着恼,此刻见问,正想说既已取了命珠,剔除仙牒也就是了,一旁的玉枢使相却在旁一把扯住了,抢先道:“这贼子贪心不足,大失我修道仙众所为,自当严惩不贷,就请上神示下吧。”
“既是如此……”水镜月朝众仙看了眼,淡道,“那便永呈不灭鱼身,饲于鹰鹫崖洞,天河不枯永不赦。”
此话一落,莫说几天几福地的仙人,就是神霄九司的主神也都呆了,雷霆真君抢出来道:“这刑太重了!不灭鱼身相喂于鹰鹫,生受这挖心去肝之痛,还永无赦期,这、这比魂飞魄散还难受啊……”
水镜月只当没听见,截了他的话径自道:“五雷飞捷使者督下不严,今格去五雷飞捷使者一职,历三世轮回损五百年修行之功才准返回天庭!”
“你……”雷霆真君心中火起,眼见就待上前争论,却叫玉枢使相拉住,硬扯到一边。
水镜月见众仙没再二话,这才放软了神色,“往后只须牢记修行修德乃仙家本道,不妄行,不逆举,自然大成可待。好了!这些惹人着恼之事极扫大家的兴致,不提也罢。咱们还是该怎样还怎样!来,凤麟使者,我还记得你曾说起过的凤麟成群为舞异闻,五百年下来,这凤麟可有增减?”
“啊,上神还记着哪!”众人见岔了话头,心头这才一松,凤麟洲使者当即逗趣地说了些凤麟洲的乐事,总算缓和了气氛。
边上正自一把火烧得恁旺的雷霆真君把拳头握得死紧,玉枢命相见着,便将一杯仙芝酒硬塞给他,悄声道:“真君,凡事可要想三思啊!地纪阴蚀大劫那会儿,神霄雷霆兵败如山倒,魔界怎样的声势啊!可还不是全叫上神一人拿下了?那柄即心神剑之威你没见识过也该听说过吧,便是三清六御都在斩杀之列!”
雷霆真君听得这一番说,发热的脑子才慢慢冷了下来,但实在有点气不过,忍不住道:“可多大一点屁事!值得格了我两个部下,一个下了‘天河不枯永赦’的死咒……好,也罢,那是他死有余辜!但飞捷呢?不知情还判了历三世轮回,还得损五百年修行才准重返仙界。这,这也太……”
玉枢与水镜月共事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也颇有些知她性子,当下劝雷霆真君说:“谁叫伏德什么不好招惹偏偏招惹到天一池?要知道,天一池乃上神初修之地,这回先出了妖狐叛天一事。上神就为了不让雷霆部出手太过,才亲自设了天罗阵去收。现在又有伏德私吞命珠一事……那是上神的底线啊,别说是小小一个五雷飞捷使者了,便是摊到四帅,甚或咱们头上,这也不是小可的事。今日将这提到五百年大会上来整,估计就是要威慑三界,从今往后,再不敢动天一池的一草一木!”
雷霆真君怔了怔,想起那场数千年前惨烈心惊的大仗,心中抖了抖,原先那股怒气倒也平了,只隐隐有股寒意。
第十四章
五百年大会上出的事,不消片刻就传遍了整个天廷,几乎整个天廷的仙人童子都在议论上神判下的那句“天河不枯永不赦”。当然,人口相传,传得多了,也便愈见夸张。说是那个私吞了鱼妖精元命珠的伏德登仙之前就仗着会画些儿符咒,吞了好些精灵的命元,这才能够得道,只是隐藏得极好,连雷霆真君都被蒙骗了过去。又有说那被吞了命元的鱼妖其实是与上神一同修行过的仙子,因得了上神之托前往人间守护天一池的。还有说那上报陷害鱼仙的三泉道人是条蝎子精,在害人时叫鱼仙识破,因此记了恨……
忘儿行走在天市垣上,眼看着各色仙物,耳中便闻得了这个消息。此际的天市垣恰逢五百年大会,各界各地仙众云集,有各地的神物陈列,天界的仙人皆会出来逛逛,人一多,这传言也便更加离奇。一时听得忘儿好笑又解气,原来,今早上那行仪是五百年的紫微垣大会啊!
心下想着回去和鸢尾说道,眼中却仍是挑剔地看着各类物件儿,正巧有件打造得极为雅致的圣木曼兑钗亮在眼前,忘儿瞧着细巧,挺配念儿那头舒云鬟的,便开口问价买下,拿了一支在手,又觉真的不错,便又买下一支,心中微有遗憾,念儿为了看着鸢尾,竟不能来赶这五百年一次的大天市。
正逛着,天市垣的金甲侯瞧见了忘儿,便跑过来讨好地招呼:“哟!忘仙姑今儿心情好?久不见您出来逛天市啦!”
忘儿来天市垣不过才两次,根本未曾见过来者,但在天廷三百多年,自也有一番见识与待人接物之礼,眼见一身金甲,又是执着利器的,心中忖度了下,便施了一礼:“忘儿见过金甲侯大仙。”
“哎呀哎呀,可当不得仙姑这声‘大仙’!”那金甲侯连连摆手,又面带着神秘地说,“上神门下的,那可都是上过大罗天的仙姑!对了,仙姑逛这天市,可有什么爱的?”他眼尖地瞧见忘儿手上拿着两支曼兑木钗,连忙道,“仙姑可能没逛过这般热闹的天市吧?时下正值紫微垣五百年大会,三岛十洲三十六河天七十二福地的仙人都来一聚,自然也带了大量各地的稀罕物儿,平时天市虽有商铺,却远不如这近月来的花样繁多……”他瞧忘儿似乎专心听着他讲,兴头一起,便道,“仙姑,要不我领着您四处晃晃?”
忘儿正有此意,但忽然想到在家看狐狸的念儿,可不能撇下她。于是就微笑着冲金甲侯道:“大仙真客气!如此盛意,忘儿却之不恭,只是……殿中的姐妹念儿一直等着我回去跟她讲讲天市的热闹呢……”
金甲侯立时会意,忙道:“仙姑不必烦心,我这就叫上几个小吏过去接念儿仙姑。”上神身边的人哪!人家都逮不着机会巴结呢!
“大仙好意,可是……殿中还有新来的少年,因得上神嘱咐,不得出来,但这天市热闹,撇了他又于心不忍……”
金甲侯极是灵光,眼珠子一转便想了个招,“仙姑,这样吧,要不就挑几样新鲜的玩意儿先带回去让童子开心开心?”上林殿里素来高高在上,如今来了个叫鸢尾的少年,这是天廷里人尽皆知的事,想来必是上神格外看重的仙童之体。金甲侯眼光一扫,便有了几样小礼。“您看,这儿是聚窟洲的惊魂香、人鸟精、震灵丸,都极是强筋健体的……”他眼瞥见忘儿似是不在意,都是伺候惯了宗正之类的主,心下一转,便又换了铺子,“您瞧那个铺,都是卖些供人喂养的鸟兽,那长着九只耳朵的是炎洲的九耳犬,极灵敏,可跟着打猎……”
忘儿一听有趣,便跟着朝那铺子走去,果见里头的鸟兽奇形怪状,有九只耳的,也有三个脑袋的;有通身雪白的,也有青光满目的;或居笼中,或趴地上;或冲你吼吼,或冲你笑,也有冲你唧唧鸣叫的。
忘儿心中喜爱,眼睛这么溜着,也不管身边的金甲侯在那儿讲了些什么,忽然,她瞅见铺子极偏的一个角落里趴着一只浑身赤若丹火的小猪,懒洋洋的,憨态可掬。忘儿见了不由走上前去。
金甲侯一见,眉宇微皱,直接呵斥铺主:“怎么把山膏也拿来卖?”
忘儿不解地看了金甲侯一眼,“这叫山膏?为什么不能卖?”
金甲侯惟恐她去报给上神知道,让自己也像今儿大会上的五雷飞捷使者一般判了督下不严罪,立时赔着不是:“哎呀,是小将一时不查啊!让这浑蛋老儿把这畜生也拿来卖了!”他狠狠瞪了眼铺主老儿,年纪也不小,怎么这般没见识!
“我瞧它可爱,为何不能卖?”
“不瞒仙姑说,这山膏味儿不好吃,又性好骂人,十人有九人被它气死过……”
忘儿奇了,还真没见过这般有意思的小兽,直接就道:“我买了它回去给鸢尾作伴,这不就了事了?”
“啊?”金甲侯一愣,没能说出话来,最后见忘儿执意,自然不能让她掏钱,吓了铺主老儿几句,那老儿一听是上神身边的人,自是再不肯要钱要物了。
忘儿走出铺子,瞧见边上有卖着宝剑的,还挂着“昆吾宝剑”的幌子,便要过去,金甲侯朝忘儿笑了笑道:“仙姑是不知晓这天市的黑行情……数千年前的地纪阴蚀,仙界与妖魔二界剧斗之后,但凡能伤神体的昆吾宝剑是再不准铸了,王母娘娘已经取了昆吾一脉,除了昆仑,现在是哪儿都没有货真价实的昆吾宝剑了。就那个,不过是寻常利器,不过就质材来说,也不甚差。”
忘儿见他说实话,面上也不由笑道:“也不过是给那孩子玩玩,要能伤神体的作什么!”
金甲侯见如此说,便上前帮着挑了两把钢口好的,嘱咐小吏带上,与那山膏一并带上,驾车去请上林殿的另一位仙姑。
鸢尾见送来了这般从未见过的稀罕物儿,自然也答应了念儿绝不出门的要求,自在殿中耍着大剑,练了会儿累了,又便坐下来瞅那浑身赤红的小猪,只觉那物像猪又不是猪,浑身披着赤红色的软毛,看去像在着火一般。
正自看得发呆,忽听得一声:“看什么看!小心看瞎你的死狐狸眼!”
“你……你会说话?”鸢尾吓了一跳。
“哼!你是个笨蛋啊!耳朵长着干什么用的?不已经听到了么?像个糟老头似的还要问上一遍!真烦!”那小猪转过脸来,黑晶晶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鸢尾瞪圆了眼,从未被这般待过,即便恼水镜月对他的态度,但人家亦未曾这样狠骂过他。
“哼!看来真是只呆瓜!还没开化的小狐狸也能跑来天界?快回去得好!免得到时候被剔成一张狐狸皮!”
任鸢尾再吃惊,这时也回过神了:“你这头烤熟了的死猪,嘴巴倒会骂!”
那小猪听得这话,不由跳了起来,不再懒洋洋地趴睡着,直接蹦到他面前:“哎呀!你个没见识的臭狐狸,我叫山膏!就冲你个没头没脸的小妖怪,还敢骂我是烤熟了的死猪!”
“我就骂你了怎么样?烤熟的死猪烤熟的死猪!叫啥山膏呀?该不会是你烤熟后流下的油膏吧!小油膏!”论骂,似乎鸢尾也不逊色。
于是,一晌午的时间,就被一狐狸一山膏给对骂了过去,许是骂得久了,两人都有点渴,便跑去俊坛池喝水,那护门草原先也斥了山膏几声,被山膏一长串骂,只有躲到边上嘤嘤啜泣,再也不敢作声。
日头西垂,两人都骂得累了,暂时休战,而念忘二人也终于搭着车满载而归。忘儿叫鸢尾去帮忙,鸢尾擒着山膏同去,又被数落了一番,但眼见着这满目的稀奇东西,鸢尾也只当没听见了。
念儿笑嘻嘻地将一车的物件儿都一一卸下,有精巧的迷穀(音谷)木佩、会知霜而鸣的九钟、朱红艳丽的玕琪项链、能却火的火浣布、打磨成簪子的麟角、避尘的却尘犀角、光照千里的明月珠、十二报时香炉、用于洗澡去污的洗石、可预测天气的阴阳石……
当然还有吃的:可令人醉卧三百岁的玉红草酒、有呵罗提国的大金桑果、生死肉骨的养神芝、炎洲的风生兽脑、玄洲的金玉紫芝、五芝玄涧露、香甜可口食之不渴的龙肝瓜、味香祛劳的腌嘉果、清肝明目的箨(音拓)草茶等等。
鸢尾看得眼花缭乱,正想说什么,就见山膏在边上冒出一句:“乡巴佬!”鸢尾立时怒了,正要动手,却见前厅的护门草嘤嘤哭着告状,又传来淡淡一声“嗯”,原来水镜月回来了。
此时回来,她并未摆出“玉清行仪”,只是那身华丽高贵的玄衣纁裳未变。她似是无意地扫过鸢尾,看到他手的剑,又朝念忘二人瞅了眼,忽然道:“这等利器,还是别让他糟蹋了!”
话一落,鸢尾的脸立时黑了,心中不服已极,就欲开口,只见她又问了句:“你《五道归元经》练得怎样了?没那个火候就想练式,只怕刀剑上的刃气反扑,要了你的小命!”
“你那破书有什么了不起!我早会了!”
水镜月本转身往殿内走,见说步子不由一顿,“哼!只会说大会又有何用!本事不是靠嘴皮子练的!”语罢便再不理人。
鸢尾正要还嘴,就见一旁一直没作过声的山膏忽然叼住他的衣角,他更怒:“你咬我的衣服干什么!要磨牙那边有得是木头!”
山膏见他不识好歹,立时不客气地张嘴:“就冲你那呆样!好歹不分、小鸡肚肠、嘴巴死贱的臭狐狸,你求我咬我还不屑咬!”
“你……”鸢尾一时气得不知该骂什么,怔了怔,忽然道,“怎么刚才没见你吭声?怎么?你也有孬的时候?”
山膏一愣,却是哼了声,没有答话,忍了良久才说:“孬又怎么了?在堂堂上神面前,谁不孬一下?不孬的人才傻好不好!”
“你……你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念忘二人一直在边上听着,忽觉这两只真是绝配!
资料
钩沉仙表钩沉众神职表:(一)先介绍一下超然神职之外的众仙。
混沌:早于盘古而生,为万物创元之神,官方死因为化身万物,其元神归于天地。(密传有一子胡臣,死后化为山岳;一女胡灵,死后化为天下之水。)浮黎元始天尊:即盘古氏,化身为山川百物以后,其元神居于封崖底,为水镜月的授业师傅。
(钩沉众神职表分为两个体系,其一是以三垣为基础;其二以道藏经传为基础。三垣主要是职,不拘特定的神仙,道藏经传所涉仙官则为固定的神仙担任。)(二)三垣体系: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一、紫微垣三垣的中垣,位于北天中央位置,也称中宫,以北极为中枢。有星官三十九个。其中十五星分为左垣与右垣两列,左垣八星包括左枢,上宰,少宰,上弼,少弼,上卫,少卫,少丞。右垣七星包括右枢,少尉,上辅,少辅,上卫,少卫,上丞。(可参详紫微垣星图)紫微垣之内是天帝居住的地方,是皇帝内院,除了皇帝之外,太子、宫女都在此居住。
平时除众大喜庆、灾变以及五百年众仙大会之外,紫微垣不设日常办公点。
上神水镜月在紫微垣中任上丞一职,“上神”为其封号,她直属于玉皇大帝,处理九宸事务,并由玉皇大帝亲赐“除诸天侍轩,仪皆同于玉清”的仪典。职位虽低紫微大帝,但实权却与之持平,甚至管得更宽。
二、太微垣(可参星图)太微垣为天帝的南宫,主管法律、武备一类事(神霄府即设在这里),也是众神尤其是九司三省众神办公的地方。位于紫微垣下的东北脚。以五帝座为中心,因紫微大帝大权下放,五帝座便是虚悬,九司三省事务往往提交总领九宸的水镜月处理。
此外还有太子、上相(即等同于上丞)、次相、上将、次将、从官、幸臣、五诸侯、九卿、郎将、郎位、谒者、少微、长理、灵台、明堂等职。其中少微有处士、议士、博士、大夫四职,宵然就是少微大夫,总管处士、议士、博士、大夫四职。
三、天市垣又名天府。位居紫微垣之下的东南方向,天市是五帝之治水宫,但因水镜月本就是水神,就携至太微垣一同处理。因而就剩下外围的集贸市场为主要功用。五百年大会期间,天市特别热闹。中间是帝座,六御有时会携亲眷来此赶集市。设有常宦(打扫天府日常卫生器具保存之类的活),还高有侯(维持秩序的纪检武装人员)、宗正(皇族中执政的成员,奉命为皇室礼仪采买所需之物)、宗人(与王同宗的贵族,主要负责解决纠纷)、列肆正(管理出售珍宝玉器商铺的)、车肆正(管理出售各种杂货物品及车马停放的)、市楼主簿(主管市场价格、法规、货币流通)、屠肆正(管理肉铺的)、帛度正(管理尺度标准的)、斗斛(管理量器标准的)等。
(三)道藏经传体系(双向不冲突标准,三垣是以其职权,道藏经传体系主要是取其身份地位,当然其中的神霄府除外)三清: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六御:玉皇大帝:统御万天的大帝,身为六御之首,地位也在三清之上,居于太微玉清宫,全称“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为众神之王,地位极高,神权最大。玉皇总管三界(天上、地下、空间),十方(四方、四维、上下),四生(胎生、卵生、湿生、化生),六道(天、人、魔、地狱畜生、饿鬼)的一切阴阳祸福。(当然,他喜欢不出面在幕后总操控,这些职权的直接下放者就是水镜月)西极勾陈大帝(勾陈即钩沉):又名上宫天皇,统御万雷的大帝。协助玉皇大帝执掌南北两极和天、地、人三才,统御众星,并主持人间兵革之事。(但也是虚职,其性素来闲淡,超然万物,不求权欲)北极紫微大帝:统御万星的大帝。执掌天经地纬,以率三界星神和山川诸神,是一切现象的宗王,能呼风唤雨,役使雷电鬼神。也是九司神霄雷部的主管者。级别上稍低于勾陈大帝,重大事件需上报)东极青华大帝:统御万类的大帝,又称太乙救苦天尊,为玉皇大帝二侍者之一,配合玉帝统御万类。
南极长生大帝:统御万灵的大帝。又名玉清真王、南极星君,为元始天王九子。协助玉皇执掌人间寿天祸福。
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祗:统御万地的女帝。协助玉皇执掌阴阳生育,万物生长,与大地河山之秀。
东王公:即东华帝君。为先天阳气凝聚而成,与西王母共理阴阳二气而育养天地,凡天上、天下、三界、十方,男子登仙得道者都由他管。也主管三岛十洲的事务。居住在方诸山上(东海之内),其下有三十五司命,用来录写天上人间的罪福。山上有东华台,帝君常在丁卯日登台四望学道之品者。凡仙有九品,一曰九天真皇,二日三天真皇,三曰太上真人,四曰飞天真人,五曰灵仙,六曰真人,七曰灵人,八曰飞仙,九曰仙人。凡此品次,升仙得道之时,得先拜东华帝君,后谒西王母,此后才得升入九天,入参三清,拜太上而观元始。紫府为东华帝君较量群仙功行的地方。
六帝二后:玉皇大帝、东华帝君(东王公)、勾陈大帝、紫微大帝、南极长生大帝、东极青华大帝金母(西王母:与玉皇大帝并非夫妻关系,是先天阴气凝聚而成,所有女仙之首、水镜月除外,掌管昆仑仙岛。)、后土皇地祗神霄玉府的九司三省:九宸为最高统政处,由上丞掌理。其下设九司、三省,日常主理神霄府政务,行神霄雷法。水镜月权同四极大帝(即东南西北四极大帝),阶同上丞,位仅次于盘古、玉皇、东华帝君、四极大帝、三清、二后。
九司的主神:玉府判府真君、玉府左右待中、左右仆射、天雷上相、玉枢使相、斗枢上相、上清司命、五雷院使君、雷霆都司元命真君三省:雷霆泰省、雷霆玄省、雷霆都省,处理九司下派的事务。
三府:专司调兵遣将、制邪破狱、收摄群魔,相当于兵部、刑部之责。神霄雷部为三府的总称,由北极紫微大帝统摄,接替了勾陈大帝的部分职权(即掌握五雷),由开蓬君、天猷君、翊圣君、玄武君为大帅。
四大元帅之下又设召檄司(包括天罡神、河魁神);执掌雷霆之使的雷霆司(包括九天鎏金大将军、苍牙霹雳大仙、天丁力士、六丁玉女、六甲将军);摄辖雷霆之神的摄雷司(包括九天啸命风雷使者、雷令使者)这些都是大战之将。
其下还有负责零星小战的火令、风伯、雨师、雷君、五雷飞捷使者、五方雷公将军、八方云雷将军等。其下还有蛮雷使者,也分三六九等。能掌天战的唯有三界蛮雷使者中的天甲,地甲、地乙已是下臣。而其下还有五方蛮雷使者、九社蛮雷使者,九社以下又设十八洞天,以干支排位记名。
真武大帝,又名九天降魔祖师、玄武元帅。
龟蛇二将(又名太玄水精黑灵尊神、太玄火精赤灵尊神)日神:伏羲(其实只是驾日车而已)月神:常羲,成熟妩媚,有女十二。
四方神:青龙孟章神君、白虎监兵神君、朱雀陵光神君、玄武执明神君。
四值功曹:值年神李丙、值月神黄承乙、值日神周登、值时神刘洪五炁真君:东方岁星木德真君、南方荧惑火德真君、西方太白金德真君、北方辰星水德真君、中央镇星土德真君五岳大帝:东岳帝君(名金虹氏,东华帝君弟,余下的为东华帝君四子)、南岳帝君、中岳帝君、北岳帝君、西岳帝君北斗星君: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南斗星君:天府、天相、天梁、天同、天枢、天机九曜星君: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罗睺(蚀星)、计都星、紫炁星、月孛星二十八星宿:亢金龙、女土蝠、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斗木獬、牛金牛、氐土貉、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獝、奎木狼、娄金狗、胃土彘、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
(由北斗星君开始到二十八星宿皆归紫微大帝管)寿星南极仙翁,女寿星:麻姑十二元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八卦诸神:为太乙使者,以乾、坤、坎、艮、震、巽、离、兑八卦以象徵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自然现象。谙神冠上各绘以卦形,以示区别。
(四)阴曹地府地藏菩萨十殿阎王: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首席判官崔府君、钟魁、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孟婆神荼、郁垒:为兄弟二人,性能执鬼,居度朔山桃树下。
(五)三界图三界:欲界、色界和无色界,共计二十八天。三界之上有四种民天,四天之上又有圣境四天(最高为大罗天,其下是三清境:太清天、上清天、玉清天,加上大罗天称圣境四天)。相传天地大变、劫难发生的时候,只有在三界之上才能幸免。
三岛:方丈、蓬丘、沧海十洲:瀛洲、玄洲、长洲、流洲、元洲、生洲、祖洲、炎洲、凤麟洲、聚窟洲昆仑:号昆陵,为浮槎,为西王母所治,为天地之根纽,万度之维负。
(以上参考图书资料众多,例如《山海》、《云笺七笈》、《墉城》、《搜神》、《列仙》、《星象解码》等,不一一枚举)
第十五章
鸢尾心中恼恨水镜月,但每晚仍是照着《五道归元经》苦练,自然这期间也有山膏时不时讽刺挖苦他几句,惹得他暴跳如雷。然而也是越练越恼,越恼越练。
一晃一个月过去,他自觉学有所成,便往后一页页翻去,大半部册子翻完,写的具是修行练气之法。鸢尾有些无聊。
谁知后面又另起一部,“御水式?”他蹙着眉头喃了一声,然后撇撇嘴,“嗟!啰嗦半天,到现在才出了实用些的!”
随手一扔,便将书抛在一边,自己呈大字型躺倒在嫩软的青草地上,大槐树投下一蓬阴影,快立秋了,但这天候还未骤凉下来,鸢尾折过一叶荷叶子在那里摇着,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这池寂静的红莲。
前些儿他刚为那群小莲花精们送葬,花精一死,这儿的莲花也败了,叶子也有些萎黄,不过倒是挺立着好些莲蓬,沾着水气,也十分可爱。忽然临时动意,鸢尾一纵身便掠过去摘了几个在手,复又躺回大槐树下。
剥了一个莲蓬吃了,初时的清香怡人,到后来却也变得有些无聊起来。鸢尾眼神淡淡的,敛去了平日里顽皮淘气的神色,有着一径儿的深沉。
不知不觉,他来这儿已经一年多了,想着当初,就像一场梦似的!爹娘不在了,爷爷也不在了,兄弟姐妹没一个留下,连鱼姐姐也被……整个天一池就只剩下他一个了么?
想到曾经在天一池的种种,鸢尾不禁一阵心酸,眼里涩涩的,就要流下泪来。此时,正巧一阵风来,将他扔在枝桠上的那本《五道归元经》给吹了下来,正砸在他脸上。鸢尾嘴一撇,一把拿开,无意中瞧见了后半部《御水式》里头的几招架式,心中一动,不由翻开来细看。
只见书中画着一人持了一柄剑,直身立在湖边,步斜开,手腕下沉,剑柄由左下及右下,划了半个圈子,又复往上一挑,往头里一横。图下有注:弦张高秋。湖水经这剑气一扫,便卷起一面水墙来。
鸢尾看着这图,脑中慢慢模拟出了实像,只觉气势沉肃,有逼人的凛然之气。招式虽然简单得无甚特异,但单此一招起势,却已让人不自觉地肃穆起来。鸢尾好久才咽了口口水,继续往下翻。
画中人左手徐抬,剑锋由左上疾至右下,行至腰处蓦地一记转身,整个人劈腿往下一俯,剑锋便直由右腿斜劈过去。空山凝云!
再一页,素女啼愁、凤鸣玉碎、芙蓉泣露、香兰一笑、月融冷光、石破天惊、梦入化境、老鱼跳波,瘦蛟惊舞、水龙击潭、露湿寒兔。
共十三页,十三招,但却让鸢尾看了大半个时辰,阅毕只觉背后粘粘的,一摸,俱是汗液。
察觉到如此精妙的招式,鸢尾不由来了十分的兴致,一时跳起来,就拣了根树枝来,就对着湖边练。直由午后练到了掌灯时分,他还不尽兴,只是风里的精灵――风信传来了忘儿的催促,快吃饭了!他摸摸肚子,也实在有些饿了,便跑回上林殿。
晚膳没见到水镜月的影子,鸢尾也习以为常,只匆匆填饱肚子便又跑去红莲池边练式了。这一练便是一宿没睡,直到清晨才歇了口气,好容易将十三式练得纯熟些,虽然未曾卷起半片水花,但也颇具威势,鸢尾不禁自得一笑。但瞧了瞧身上,满是尘泥,又混着汗水,脏得不成人形,这笑便又收了,忙在莲花池里洗净了,才乐颠颠地晃回上林殿去,手中还不忘摘了两个莲蓬回去给忘儿与念儿,至于水镜月,哼!他才不会给她带好吃的哩!
回到上林殿,才入门,就碰上了端着两盏茶准备入正殿的念儿,鸢尾瞧了瞧,便知水镜月正在着,而且还有客,当下嘻嘻一笑,“念儿姐姐!今儿有客?谁啊?老输棋的那个老头?”
念儿不满他的说辞,嗔了他一眼,仍是答道,“不是老君!是玉枢使相来啦!”
“什么什么?”陌生的封号让鸢尾一时没听清楚,“没听过呢。”
“是玉枢使相!是北天九司的人!”念儿冲他白了眼,依旧要前行。
“哦,哦。”鸢尾一边应着,见她要走,便将手中的莲蓬塞了一个给她,“姐姐,这莲蓬新摘的,嫩着哩!去尝尝吧!我先回屋里睡觉去了!”说着,打了个呵欠,便要回房里去。
念儿看了看怀中的莲蓬,又瞧瞧他,想着那句“回屋睡觉”,心中不由起疑,便叫住了他,“喂,你昨晚上一宿没回来么?”
“呵呵,呵呵……”鸢尾一听不对,便开始傻笑作混,念儿心中有数,自然就要骂他。
“这么贪玩!还有个规矩没有?一晚上不回来了!你……”正欲往下说,却见忘儿有着恼地进来,口中喃着,“又来了!又来了!”。
两人不由都停下口来,“怎么了?”鸢尾奇怪,却见念儿眼神微沉,同样抿起唇,“才不过清静这一年多,还以为他不会来了!”
“这一年的清静还不是因为他被调去料理东华君的十洲事务了?”忘儿哼了声,“听说才回来不到三天,就又来这儿闹了!唉!真烦!”
“看着也不挺啰嗦的人,怎么就这么喜欢找上神的麻烦?”念儿看了眼托盘上的茶盏,叹了口气,这茶定是喝不成了。想着,便将盘子放在了一边,索性坐在门口上的花圃边上。
“哎,两位姐姐,到底是谁啊?”鸢尾的好奇劲儿一上来,便顾不得回屋去睡了,也跟着在一边坐下,替两人剥着莲子。
“是少微大夫宵然,东华君那边的人!”忘儿朝远处一望,“这不,来了!”
鸢尾顺着往那儿瞧,只见一个穿灰白长袍,戴着幞头的青年男子黑着脸往这儿快步走来,看去正在冒火。才一会儿功夫,来人已到门前。护门草一见他就娇声喝叱,他倒也憋住气,牢记着礼数,向念忘二人揖一了揖,“二位仙姑,在下有事要见上神。”
“她正会客呢!”鸢尾撇着唇笑,抢先答了一句。他倒要瞧瞧这人什么来头,敢和那人争,必得有几分身价才对。
态度很轻慢,念忘二人平时俱是受了水镜月的约束,不敢有违礼数,但对宵然的的火爆脾气也有些着恼,此时见鸢尾如此,心下里反而有些乐见其成。
宵然听了这话也是一愣,来天界日子也不短,但还从未受过这般直接的逐客令。当下脸有些冷,朝鸢尾瞧了过去,一眼便知鸢尾身份,脸色更是沉了几分,抿紧了唇,哼了声,“原来是天一池来的小妖,取了灵骨,登不得仙班,怪不得不懂礼数!”
此话一出,便是念忘二人亦冷下了脸,更别说鸢尾,立时把眼给瞪圆了,这段时日与山膏对骂也练了练,此时反唇相讥,“哦!你灵骨全!你登仙了!你懂礼数!那听了逐客令你该怎样?死赖在人家门口不走这也算是懂礼数?”
山膏此时也晃出来,瞅见宵然,也挺不顺眼,于是顺着鸢尾又添一句:“啊?咋来个没家教的?我本以为你鸢尾已经够没礼数了,怎么今儿又来一个?嘿!还长着张牛头黑脸,丑死了!这种脸要长我脸上我早就去死了!”
“你们……”
正巧这时水镜月送着玉枢使相出来,见这一方喧闹,只是淡淡送过一眼,宵然见着真有客在,只好把一肚子火暂且忍下。
“哦,这不是少微大夫么?呵呵呵,玉枢有礼了。”眼前身形清矍,看去只似人间中年男子岁数的玉枢,朝宵然拱手一礼。
“呃,使相有礼。”宵然还了一礼。
水镜月看也不看宵然一眼,只与玉枢说话,“使相不妨在敝处住上一阵,让镜月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呵呵,多谢上神美意。” 玉枢将两手拱在身前,“但紫微大帝交待过……还是下次吧!”
“既然帝君有命,那就下回再相聚吧。”
“哎!上神客气啦!此来紫微大帝还让我多谢上神那次寿诞的厚礼,大帝非常中意。”
“区区小礼,不值一提。”
“呵呵呵,时候不早了,大帝交待的不敢耽搁,在下就告辞了。”
“好走。”水镜月目送人至殿外,方才回转身来。
宵然立时就要开口,却被水镜月冷眼止住,“你……刚刚说了什么?”
嗯?宵然不明白。
水镜月踱步到他面前,“你说天一池里来的小妖?”
宵然见她追究这句话,且对鸢尾这只狐狸多有维护,心中不由平添一股恼意,“说了,又怎样!”
鸢尾听她如此一说也是微怔了怔,继而偷笑,这下那个宵然要倒霉了!
水镜月哼了声,“忘儿,送客!”
宵然气得大叫:“你!你这记仇的家伙!你!你护短!公报私仇!”
“我公报私仇?”水镜月朝他冷冷地一瞥,“这话从何说起?”
“哼!你还不是因为自己是从天一池里出来的,就把这只小狐狸护在上林殿里?!还有那个劳子民!他一个小仙,要啥没啥,你却把他遣到不坏林王那儿!那儿是什么地方?狻猊凶狠蛮愚,谁在他手下里当过好差?你还不是因他除了天一池那条鱼精就安排了他?”宵然一说起来就不管不顾,“假公济私!全是袒护那些妖怪!我……”
水镜月眉目一冷,立时打断他,“好!你说我假公济私,我如果真不干点事出来岂不枉费了你的心意?”她回过身,“既然劳子民能向你诉苦,那不坏林王那儿我也不好交待,就给他换个地方好了。唔……就封崖好了,那儿妖魔少,事也清闲!”
宵然有些呆住,万不料她变本加厉。封崖的确少妖魔,便是仙人也少。那是个众生禁地,一入封崖,从未有什么东西能出来过。但正是如此,那儿什么都少,就是不少犯了大恶,以图逃脱天谴的穷凶恶极之辈,别说一个小小的劳子民,就是东华君亦对那儿都避之惟恐不及。
“还有,忘儿,把前日儿我誊好的一本玉牒拿来,我等会儿就上呈帝君。就那本指证东华君治下十洲连年灾害,六道众生难居的玉牒!”
宵然大惊失色,“水镜月!”
水镜月朝他瞄了眼,掸了掸身上的白衣,也不理他,转身就回殿中。鸢尾捂着嘴直乐得呵呵笑,与念忘二人俱回到殿中。而殿门外,只剩下守礼却又不愿服气的宵然在那儿气得浑身打颤,穷叫唤着“水镜月!你给我出来!你这个小人!”。
第十六章
晚间,鸢尾练功一毕,回到屋里,却一时睡不着,便想着上林殿里的种种,想体贴细心的念儿、想机敏泼辣的忘儿,想短命的莲花精,想时常骂得人牙痒痒的山膏,想那个常常黑着脸的宵然,想着想着,自然也想到水镜月。看似一个无情的人呢!但不知怎地,鸢尾感觉自己好像有些了解她了。她伤心于鱼姐姐的死,所以深更半夜里了也还没去睡觉。也因此,对于劳子民,她半点没留情面。而对自己,鸢尾“呵呵”笑了下,自然是觉着自己连劳子民这样的小仙也对付不了,呆在天界里难免叫人欺负,所以才授以功夫……
啧!明说不就行了么?干嘛要这样弯弯绕绕的,而且又不见情!鸢尾笑着叹了口气,翻个身,神志有些模糊起来。嗯……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叫人讨厌呢!
因着对水镜月地慢慢了解,鸢尾那一身的刺终于软下来,然而入秋后的水镜月却开始忙起来,有时甚至连着三天不回上林殿,只叫念儿或忘儿去给送东西。
鸢尾微微失望,不过由于还有一本《五道归元经》在手,倒也没甚在意,并且渐渐地把心思全放到练功上,对于水镜月其人也有些忘了。
记忆就像念儿整理的书房,不太用着的就放到一边,一搁再搁,久了,也开始积灰。
与此同时,鸢尾的十三招“御水式”也练得非常熟练,偶尔能卷起些高不过一尺的小水墙,便在念忘二人面前露露脸、夸夸口,虽每次总为二人笑话,倒也确实上进着。
日子过得舒缓又平静,直到有一天,念儿整着一堆书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件事。
“呀!青华君的百寿到了!”
忘儿一怔,既而也想起来了:“上百年,就是这个日子,老君缠着上神下了三天三夜的棋,把行程都差点给耽误了!
“嗯”念儿点点头,“那要不要给上神提个醒?”
“上神近些日子为了东华君那点破事一直在整十洲,忙得狠,定是给忘记了!”忘儿心中想事,便马上将手中的活儿一停,“我去一趟太微垣,这儿归你了!”
“哎。”
忘儿提了裙摆便跑出门去,正巧碰上刚回来的鸢尾,十一月了,虽天界有众神之力,便是冬日也暖和,但到底是入冬了,终归凉些。但鸢尾却只着了件长褂,袖口还捋到肘弯上,连额上亦冒着汗。“咦?忘儿姐姐,这么急是往哪儿啊?”
“青华君百寿,得去给上神提个醒。”忘儿不及顾他,边说边出门去了。
“这么急……”鸢尾眼瞧着她疾步往外走,不禁好奇,就跑进屋里,问,“念儿姐姐,青华君是谁啊?”做百寿?很重要么?依那人的清傲,谁的百寿入得了她的眼?只怕也只有玉帝王母才有这个脸吧!他回想着水镜月这个人,忽然间感到有些陌生了,只依稀觉着她的笑很浅淡,清清冷冷的,还有那双眼睛,一直都是无波无绪的。至于模样,他忽然觉得凑不起来,只略略感觉很是高洁清雅,至于其它,他真的有些淡忘了。不知为何,忽然间有些想念起她来,这个青华君,似乎是能让她回来的角色……第一次,鸢尾对这个并不知名的神仙起了些几分感激。
“青华君就是主东方的东极青华大帝,是三界的六御之一,也是与帝君阶分相等的大神。他的百寿诞辰就在十一。上神作为帝君这边的上丞,自然要有所准备。”
“呵!来头好大啊!”鸢尾怪叫,将外袄往一边的椅背上一搭,整个身子靠入椅背中。
“是啊。”念儿停下手中的活儿,“上神近日如此繁忙,我们怕她一时疏忽了,到时时间不及……”
正这么说着,水镜月已走了进来,朝二人瞧了眼,便吩咐道,“念儿,准备行装!我们即刻出发。”
“是。”念儿只稍微愣了一下,便立时回过神办事去了。
水镜月显然还有要事,往书柜上翻着什么,大抵是找着了,便拿着一本牒子往外走。鸢尾非常失望,在水镜月进来时,他一直瞅着她,心中有些激越,连着几个月不曾好好见过面了,他在见到她时才知道,原来从不曾忘记,只不过是暂时搁着,待一整理,便完好如新。他期盼水镜月和他说几句话,甚至在心里,他已准备好说些什么了。这一次,他不会再口出恶言了。
但水镜月却只顾忙着自己的事,连看都未曾看他一眼。鸢尾抿起了唇,眼神顺着她走到外园,那儿正等着几个人,只见她吩咐着什么,将手中的一摞子简牒分别交给他们,人便散了。但她仍未走进来,只在那儿等着,直到见忘儿回来,又吩咐了几句,这才回过身来。而忘儿显然是领了什么命,匆匆地一晃就不见影儿了。
鸢尾忽然有些丧气,感觉自己身处局外,被无意地排斥着。这让他敛去了往日一直咧着的笑,轻轻收拢,慢慢地,不着痕迹地退出书房,跑回自己的卧房。
正闷闷地,忘儿猛地在外拍了拍门,“鸢尾!鸢尾!”
鸢尾懒懒地开了门,却被忘儿劈头骂了几句,“这干什么哪!马上就要起程前往东极天的,你倒好!还赖着哪!”
鸢尾一听,心中大喜,“我也一起去么?”
“那当然!上林殿里没别人,能放心留下你一个么!”忘儿仿佛不胜其笨,“还不快收拾东西!”
“哎!马上就好!”鸢尾开心地欢呼一声,立时蹦起来,将几件平时换洗的衣服裹了,想了想,又将那本《五道归元经》也放在包裹里。
忘儿瞅着他扑嗤一笑,待他收拾好,便与他一同到了殿里。此时水镜月正批着最后几本简牒,手中笔不停,头也未抬,只是问,“都收拾好了?”
“嗯,都好了。”念儿点头。
忘儿瞅了眼那为数有限的几本牒子,又问道:“上神,那寿礼……”
“我已经准备好了。路上陵光会带来的。”水镜月淡淡回了句,仍是快手批着。
鸢尾又纳闷,“陵光是谁?”
“陵光神君是四方神之一的南朱雀。”念儿笑着解释了一遍。可见寿礼必是由南方带过来的吧。
“哦。”鸢尾虽然仍不甚明白,却还是点点头。
水镜月握着笔的手在听到鸢尾的声音后忽然一顿,抬头朝他看了眼,无波无绪的眼神一划,扫过他左肩的那只包裹,眉便微乎其微地挑了挑,“你留下。”很清淡的一句,却让在场三人都变了颜色。
鸢尾只觉满心的欢喜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凉透心臆。由大喜到失望,又觉得心中委屈,他不禁怨恨起来,抿着唇,有些恨恨地瞪着水镜月。“为什么我不能去?”
“你爱玩爱闹,听不得别人言语,到那儿会惹事。”水镜月语气很平淡,似乎就事论事。
“你凭什么说我会惹事!”鸢尾大吼,只咬牙瞪着她,一时新仇勾起旧恨,原本觉着她还不错的想法立时推翻。
水镜月见他大吼,也不着恼,只相当冷淡地瞅了他一眼,依旧管自己批阅,不再多置一词。
一旁的念忘二人见鸢尾如此模样,心中都有些不忍,便开口求情,“上神,上林殿没有他人,而鸢尾又不会照顾自己,只留他一个,恐怕不妥。”
“没错。上神,他那个伤才好没多久,依那种邋遢的脾性,保不定真给复发了呢!再有,那个山膏也是个惹事的精,两个搭一起,还真让人不放心!”忘儿见水镜月不语,又补上了一句。
水镜月淡淡地瞟了两个说情的丫头一眼,淡道:“既然你们那么想带他同去,也成!他归你们管,仔细看着他,惹出事来,我就唯你们两个是问!”
“是。谢上神!”二人开心应道,朝一旁的鸢尾一笑,比了个过关的手势,显是非常开心。
鸢尾听了这最终的允诺,心中也复生喜悦,只是对于水镜月,总是还是有那么一些儿不快。撇了撇唇,终究还是少年心性,能出去玩,自然还是开心又期待的。
不知什么时候,水镜月已批完了牒子,原本淡垂着的眼帘微阖,一些记忆便涌了上来。那时,在天一池,他们也是如此快活而单纯吧!对能出去玩总是开心又期盼的……
说出行即出行,水镜月等拜别了玉帝,即出中天门。鸢尾异常兴奋,来天界那么些日子,他还从未跨出上林殿所辖百里以外,此时居然到了中天门,不由心花怒放,左瞅来右瞅去。山膏只是只灵兽,连神兽都算不上,此际能沾上上林殿的光,前去东极天,自然也相当开怀,再加之水镜月的威仪,也就没再讥讽鸢尾那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相。
忘儿在中天门左右瞅了瞅,没见着上回那排场气魄的“玉清行仪”,心中微有疑惑,照理,这回不更应讲究么?“上神,要等‘玉清行仪’么?”
水镜月也不言语,在中天门呈八字开的门柱处停了下来。鸢尾看过去,只见水镜月手一挥,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眼前便出现如水面般漾着涟漪的镜像。他好奇地想凑上去,却叫一时飙起的尘嚣给摒退。
“瞿如。”水镜月低低地吐了两个字,眼前这平静的镜面忽似掀起波浪般荡开,里面“嗖”地窜出一只青色的大鸟,长长的尾翼,宽大健硕几能掀起大风似的双翅,浑身青得极亮,属鸟一类,却长着人的面孔,只是满脸都是白羽,额间还有一点耀目的赤色印迹。转眼间,这只大鸟以其三根细足挺立在一边,向水镜月躬身施礼。这番景象叫从未见过这等活物的鸢尾猛地怔住,口半张,半晌吐不出个字来。山膏也从未见过,但知晓是为神兽,当下闭紧了嘴巴,悄悄躲在忘儿的身后。
“赤鸾,鼓鵕。”镜中猛地又窜出一红一黄两只大鸟。
此时水镜月忽然回头朝鸢尾扫了眼,唇微勾,眼中掠过一抹微光,唤了最后一个,“饕餮。”
一阵黑风卷过,念忘二人与鸢尾俱被吹得睁不开眼睛,山膏还差些被吹走,好半晌,才勉强立稳身形,睁眼一瞧,“呵!”四声惊呼同响。只见眼前立着个周身漆黑,形状如牛的怪物,依稀可辨是人的面孔,但长长的毛发盖住了面目,只有一个黑乎乎、毛绒绒的头顶在那儿,想着就觉得胆寒。鸢尾猛咽了几口口水,才将勉强挡在念忘二人前面的身子给挺直,一双眼只是打着瞟儿地瞧瞧怪物,又瞧瞧水镜月。山膏敏锐地察觉这是个厉害的吃荤的主,只差没抱着忘儿的腿了。
[上神。]四怪齐向水镜月匍匐行礼,闷钝的声音似是从耳中轰鸣出来,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的,有些难受。但其举止间的恭谨,却让鸢尾再次张大了嘴。他不由又朝那黑色的牛身人面怪看去,只见它两只前蹄高举,腋下似有什么闪亮着。鸢尾揉了揉眼睛,再一瞧,差点把眼珠子都给瞪出来,原来那家伙的眼睛竟是生在腋下!
水镜月见着它们行礼,只淡淡点了个头,便吩咐道,“去东极天。忘儿,你带着山膏。”她朝慢慢躲向中天门门柱的鸢尾划过一眼,又补了一句,“饕餮,你带他上路。”
[是,上神。]黑色的牛怪便朝鸢尾走过去,黑色的怪风盘旋在它脚底,总是十分吓人。
“不,不,我……我不会……”鸢尾一个劲地摇头,什么都没怕过的少年,在此物面前终究还是胆寒。
念忘二人已爬上赤鸾与鼓鵕的翼背,因曾经在上林殿见过,并无惧意,只是万分同情地看着鸢尾东躲西藏地避着那牛怪。山膏抱着忘儿的腰,捂着嘴在那边幸灾乐祸地笑。
“你不坐就去不了东极天。”水镜月一脸好商量,还顺手摸了摸瞿如的颈羽,那三足鸟怪温顺地俯低头,好让水镜月的手不必抬得太高。
“我,我……我和你换好么?”难得鸢尾有如此软的话说出来,当真是吓得怕了。念忘二人终于憋不住地“扑嗤”一笑,这些都是神兽,听命于上神,自然不会伤到他们的性命,不过样貌多少有些吓人罢了。
“不行,你要么坐,要么回去。”水镜月似是有些不耐,轻轻拍了拍瞿如的颈子,瞿如便跪下身子让她坐上翼背。
鸢尾见她们个个都上了神兽,心中焦急,不禁又惧又怒,“你们都骑鸟,为什么我要坐这个牛怪!”
“它叫饕餮,曾是食人的凶兽,如能掌控了它,那天下再无你收服不了的神兽。”水镜月已是非常有耐心地解释了,最后吐出一句话,便再不理他,一拍瞿如的羽背,瞿如一声长鸣,三足一蹬,双翅一展,朝东方飞去。念忘二人纵是担心,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赤鸾和鼓鵕展翅紧随上神之后。
鸢尾又急又怒,跺着脚看她们走了,但眼见着那只叫饕餮的牛怪冲过来,他又吓得四处躲闪,“你,你你,别过来!”
饕餮似乎已是不耐,脸上的毛发一甩,便喷出一团黑云,在鸢尾还没搞清楚状况时,人已被驼在饕餮的背上。身子一下凌空,鸢尾只好赶忙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样东西,满手都是毛,他睁开一只眼,发现自己已被饕餮驼着腾云驾雾地飞着,耳边尽是“呼呼”地风声。心中一寒,他不自禁地抓紧了饕餮背上的毛,几乎是抱着这个方才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
这时饕餮发话了,[小子,别勒着我的脖子!]
闷钝的声音嗡嗡在耳边响着,过了许久,鸢尾才知道它是在和自己说话,吓了一跳,手马上一松。但这一松手,身子却晃了起来,差点摔下去。鸢尾连忙又紧紧抓住。
饕餮飞得极快,但前面仍不见水镜月她们的影子。飞了一阵,饕餮[呵呵]一笑,很带着嘲讽的味道,[小子,你是只狐狸?]
“是,你怎么知道?”鸢尾的声音仍是有些抖。
[老子曾经吃过上千只狐狸,光是这味就闻得出来!不过怎么满身都带着花木气?]饕餮琢磨了一下,这花木的素香与狐狸的味儿混在一起,说不上来。
鸢尾听到这话,心中起了些不甚舒服的感觉,好胜心起,竟阻去了几分胆怯,“你身上这味儿才重吧!哼,你不是食人的凶兽么?怎么?不吃人反倒来吃狐狸了?”
[嘿嘿,人肉吃多了也会腻,偶尔换换口味罢了。唉!好久不吃人肉了,自从被上神收服……到现在也有个两千年了……]
身下的怪物忽然感叹起来,这让鸢尾不禁有些好笑,“瘟了的猫?”
此话一出,鸢尾感到浑身一震,差点被掀翻下去,接着便听到饕餮口中喷气的怒声,[你懂什么!我与上神较量时罚过咒,只要她打赢我,我就听命于她。她让我不再吃人,我当然要信守然诺!臭小子!别仗着有上神给你撑腰我就奈何不了你!]
“哼!少来吓唬我!如果你敢反抗她,你会让我这臭小子骑你?”你一言我一语地针锋相对,倒让鸢尾心中惧意全消,饕餮愈怒,他倒反而定下心来。
果然,饕餮口中喷的气更多了,但碍于上神的命令,只得憋着,[你等着!你等着!我总有一天要吃了你这臭狐狸!]
“有种现在就吃了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是哪天?小爷我还懒得等你哩!”鸢尾见它憋气,言语间就更是嚣张。“小爷我十八层地狱都历过,灵骨也被取过!还怕你吃?!笑话!”
谁知此话一出,原本还在发怒的饕餮倒忽然安静下来,[你历过十八层地狱?还被取过灵骨?不是吹的吧?就你这样的,一层历下来就神魂俱灭了。再说,你能犯下什么罪?历十八层地狱,还取灵骨?骗我没见识啊?]瞧着这小子的魂气,似乎并非是灵骨不全的象啊!那何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哼!你见识可少着哩!小爷我就是真真切切地历过十八层地狱,一层一刑都不少,也被生生地取过灵骨,不信你可以去问你的上神!”鸢尾把头昂得高高的。
[哦?]饕餮不说话了,忽然间一个扭身,两只前蹄上扬,那腋下的发着亮的双目便转过来朝鸢尾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把头忽然扭过来的举动到底使鸢尾吓了一跳,还以为真来吃他,侧身一让,差点又掉下去,好在饕餮及时接住。鸢尾浑身直冒冷汗地被饕餮盯着看了许久,只觉汗毛都一根根竖起来的时候,饕餮终于又转回去了,继续赶路。
原来传言是真的!上神还真的收了天一池的一只小狐妖,怪道身上有花木之气,想是重塑了肉身。只不知这灵骨为何并未显出不全之象,难道上神的法力能把灵骨也补全了?
鸢尾奇怪,倒也不敢再作声,只得重新揪紧它的毛发,途中二人再无谈话,只是偶尔听到饕餮似是自言自语的喃喃声,[难道上神是这个意思?那不便宜这小子了?]鸢尾听着不解,索性不去管它,渐渐地,前面出现了三个小点,原来已追上水镜月一行四人。
第十七章
长乐世界
东极天是一个相当清朗逍遥的地方,众神悠闲,远离俗务,只为修真得上大罗天,但也非为着这个目标而终日碌碌。算是个真正的自在处,所以,也称‘长乐世界’。
一至东极天地界的苍碑处,“玉清行仪”已候在那儿。水镜月吸了口气,回头朝身后几人一瞧。这一瞧,便瞧见鸢尾青白的脸色,正兀自抓着门柱喘气,显是一路过来饕餮没给他好果子吃。唇角微微上扬,水镜月向他们一扬手,“走了。”三只神兽自然隐去。
待忘儿怀着满腔欣喜兴奋登上“紫云飞軿”时,她才明白,原来上神是怕来不及赴会,才让‘玉清行仪’先行候在此处呢!
一路凤鸣龙引,声传千里。念忘二人与鸢尾山膏一齐撩起车帘往外张望着,只见车周有条条骏逸的飞龙环护,金银二色相映闪亮,晃得人眼睛都有些花了。而外围,那里有玉童玉女捧着圭璧相随。再向前望,仙气渺渺间,七色彩节翩卷,有十二琼轮为前导,而看不甚清的前面,则更有玄钧六师启路扬辔。
正瞧得愣了神,车边蓦地传来一阵沉郁好听的声音,“上神,寿礼已带到。”鸢尾转过头,只见一袭极艳的红服,身后还长着一对暗红色大翅膀的家伙,躬身捧着一大个用红布盖了的东西跟在紫云飞軿一侧。墨黑的长发几于委地,只在左鬓处挽着一只火红色的凤凰珠瑙钗,瞧不出是男是女。不过依那白净如玉的左颊,即便瞧不全容貌,也应是相当漂亮的一个人。
应该就是那个送货的四方神之一,南朱雀陵光了。鸢尾托着下巴一直瞅着来人琢磨,只觉所有人都对水镜月恭敬得过分,瞧这个,回个话也不敢抬头一下。
“嗯。”只应了一声,也没见水镜月说其他的话,忘儿与念儿互视一眼,心里有些尴尬地看着这位漂亮已极的朱雀大神走在车边上,而他们这些小仙小妖大摇大摆地坐在紫云飞軿上。
行仪至东天门,早有东极天的木德真君率东斗三星君及众仪官来迎,下了行辕,自是各人见过礼,便引着水镜月一行前往东极青华宫,陵光也自捧着寿礼跟随在侧。
天门外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想起此番的寿星公青华帝君嬉笑悠闲的个性,水镜月浅浅地抚了抚眉,心中蓦然一松,便是连这寿乐也如此轻快。
踏着丝乐之声,鸢尾好奇地跟在水镜月后头东张西望,心中很畅快,感觉又似嗅到了类于天一池的那种自由的气息,很随意,无拘无束。就是这种轻松与自由,让他把骑着饕餮时的不快都抛之脑后,耳中听着这乐声,口中不由跟着哼唱起来。山膏也乐颠颠的,和着鸢尾的声儿。
落脚是绵软的青草地,像是铺得无尽远似的,那般开阔。路仍是有的,但只以草的色泽不同为识,大道是一色儿颜色特异的青草地,色中带着些紫,很是特异。山膏瞧得稀奇,忍不住去啃几口,却立时被念儿止住,并小声解释:“这叫藤花,会五色变幻,朝紫、后绿、午黄、暮青,夜赤而有磷光。”
“会变色?”鸢尾奇呼一声,正好被身旁经过的一名捧着金黄花篮的仙女听到,那仙女朝他温文一笑。
念忘二人瞧见,俱是嘻嘻笑起来,鸢尾自知失口,不禁满脸通红,当下闭口不语。但没行几步,天性中的好奇又上来,不禁指着道旁一片树林,问着:“咦?那个开着紫花的叫什么?叶子看上去像莲花呢!”
念儿顺着朝那一望,因她原是蛇精修练而来,也去得颇多地方,是以知道一些,“那叫长春树。这树,花开随四时之色,春生碧花,夏生红花,秋生白花,冬生紫花。所以得了个号就叫长春树。”
“怎么那么古怪!”
“呵呵,”忘儿睇他一眼,笑嘲,“我还道你已经见惯了古怪呢!”
鸢尾见她提起饕餮的事,面上泛红,只把头往边上一撇,不再作声。
“哎,你就知道笑话他!”念儿嗔了忘儿一句,上前一步自哄了鸢尾几句,总是少年心性,几句话落也就好了。
路上不时有仙人过来与水镜月打招呼,言辞之间极尽恭敬。鸢尾撇撇嘴,口中微哼,心底倒也暗暗欣喜,有种仿似正受着夸赞的自得,因为他瞧见所有的恭敬都是极为诚挚的。相反,倒是那人的神情,万古不变的微笑,客套话一叠一叠的,眼中却别无情绪,看着真不爽!
正走着,水镜月忽然步子一顿,鸢尾不自觉地朝前望去。眼前浮现一座很巍峨的宫殿,正顶蟠龙昂首,隐约间,只觉龙须垂伸与飞檐相接。日照撒在金琉璃的瓦檐上,与那四角的如钩飞檐相衬,金光与青光交映,很是耀目。数不清的蟠龙柱将穹顶高高撑起,在一片薄云相围的模糊里,青白石底座上那些金粉彩绘也变得隐隐约约。
木德真君朝水镜月笑道:“上神,我等已在青华宫备好殿堂,上神与众位仙子先去歇息一下吧。”
“帝君太客气了!”说着便与东极天诸仙率先往前行去。
此时微风偏过,陵光手中捧着的寿礼红布被轻轻吹起一角,即便身在白昼,也被那瞬间发出的光亮闪了下眼。鸢尾由寿礼看到陵光本身,自然没听清念忘二人说了些什么,直到山膏奇怪地拱了拱他,“犯什么傻呢?”
“哦,”鸢尾回过神,随口答着,“在想长着这么一对大翅膀,这衣服怎么穿进去的。”
话音一落,鸢尾只觉周围静了一下,他马上警觉起来,瞧了瞧四周,水镜月自顾自在前走着,仿似什么都没听到。而念忘二人只是瞅着他眨眼又眨眼,鸢尾顿时心一松,还以为有啥呢,气氛一下子紧起来了。可正当他一松气,迎头就对上陵光的一眼,凉凉地渗入骨子里,鸢尾不禁打了个冷战。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陵光的相貌,很美,真的很美,算得上冷艳,就算稍微有些冷得扎人,也还是很迷人。陵光有一双和水镜月七分相似的眼睛,眼梢很长,几于斜飞入鬓,扫过来的时候既冷又媚,很漂亮。这和水镜月又不同,她那双眼看人从来不带风情。
鸢尾边走边想,忽然觉得后背袭过一流灼热,直觉不对,几乎是立即地,他脚步一错,划开半步,仍是挡在念忘二人身前。手中立时翻出忘儿送他的次昆吾剑,如影随形,跟着划开一个弧,使得正是‘御水式’的最后一招‘露湿寒兔’,直逼偷袭者前胸的几大要害。
陵光微微一愕,将手中的寿礼往上一抛,整个身子后仰,跃出一丈才闪过这意料之外的一招,而寿礼也险些落在地上。眼看着方才撒出的一把朱火已四散零落,无害地落在已转为青绿的藤花上,陵光脸色不由微微一白。
东极天诸仙瞧见这边的动静,俱回过头来看,但也只是一看,随即浅笑了笑,也没当回事。
“哼!想偷袭!”鸢尾得意地撇撇嘴,朝前看了眼,只见水镜月依旧往前款步走着,似是根本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也无意知道。鸢尾顿时有些泄气,心头不大畅快,就又故意补上了一句,“你们天界的怎么就喜欢背后偷袭!”说着还偷偷朝水镜月清逸的背影觑着。
陵光朝鸢尾看了眼,又望向水镜月,良久才又回看鸢尾一眼,什么话也没吐出口。
“呵呵呵,上神来啦?”前头行来一群人,一位老者由十数名仙人簇拥着而来,想是那群人的主子,只见他头戴紫金饰的皮牟,一袭浅黄色的天锦,虽是尊贵的质料,但却因为人随和的笑脸而变得亲切起来。
“镜月拜见帝君。”水镜月正身一揖,才起个头就被拦下。
“哎哎呀,都是老交情了,客气什么!”老者呵呵笑着,随后故意把脸一板,“我就最瞧不惯你这套繁文缛节了,每次都来一套,害得我也得跟着你学!真不知玉帝怎么受得了你!”
水镜月也只是浅笑回礼,“帝君笑话了。”
老人朝她身后看了看,“嘿嘿,两个伶俐的丫头也来啦?百年未见,还真想你们哪!”
“拜见帝君!”念忘二人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见鸢尾与山膏还愣愣地,便低叱了声,“这是东极青华大帝君,还不快见礼?”
鸢尾被她俩一拉,也跟着稀里糊涂地行了礼。
“哦,他便是你新收的那个狐族末裔吧?”老人朝鸢尾细细一打量,不由“呵呵”笑道:“啊,上林殿里出来的都是这般清俊的品格儿!快成招牌了!呵呵呵呵。”
“帝君这真是笑话了!东极天物阜民丰,人采风流,个个都是袅娜标致得很,再加上帝君治下,以自然为法,潜心清修。镜月来途所见,俱是清逸出尘,让人仰慕啊!”
老人听了这话,只是朝水镜月笑着,眼神又细又密,“其实如果你能来,这儿便是你最得清逸出尘之气。”
“帝君抬爱了。”
鸢尾看着两人打哈哈,朝那个什么东极青华大帝君太乙救苦天尊的老人瞧了又瞧,心中暗笑,原来是想挖玉帝的墙角啊!看来她还真是不简单呢!
“哎,咱们送的是什么礼啊?”到了青华宫偏殿,鸢尾的好奇心更甚,瞅着那红布盖着的东西许久,碍着那个冷得扎人的陵光,便一直憋着,好容易等她被水镜月叫去了,便凑上去问念忘二人。
谁知二人也不知道,忘儿好奇心重,瞅着人走了,便上前去将红布掀将开来。顿时只见屋室生光,红艳艳、金灿灿,中杂五光十色,炫花了三人的眼。饶是忘儿在天廷呆了有些日子,存着点见识,也难识得这宝物,山膏此时也大张了嘴巴,吐不出半个骂人的词来。“这……这……是什么宝物啊?”
只见似是一棵盆景寿松,碧石砌的盆;不知培的是什么土,看去黑得晶亮;土上有一层香草,有些赤色,赤得极艳;有些碧绿,绿得滴汁;有些嫩黄,直如珠玉。一经灯烛之光,便芳香四溢。最惹目的还是那棵老松,枝杆遒拔,笔直笔直的,其针叶苍翠而有泽光,细看之下,竟是用上等的青碧雕琢而成。
念儿瞅了半晌,忽悠悠地道了一句,“这是云雨山的栾木。”
“什么?”忘儿一时没听清。
“云雨山的栾木,万年不腐之质……”念儿手指着那棵树杆,“还有树皮,栾木本是黄本,这棵老松的树皮是用雩琈之玉削片敷着而成。”
“哇!你怎么知道的?”
“我本就是云雨山修练的……”念儿低头叹了句,转而道,“此物定不只这几处珍奇,应该上下俱是贵重吧。”
鸢尾才想说什么,外边的陵光已打着帘子进来,“倒还有些眼光!”她瞅了瞅已熄下去的火盆,一撒手便射出一团火,那火盆立时窜起一尺火苗,吓了立于一侧的鸢尾一跳。
陵光走到寿松边上,轻轻一掐赤色的草茎,“此是牛首山的鬼草,那个是荀草,绿的是蘅芷,土是焦垅上的土,那盆用的是泾水边上的珍珠粉溶沏而成。此树上至叶子,下至花盆,俱是了不得的珍物。”
鸢尾被说得张大了嘴,过了好半会儿,才道:“每百年寿诞都送这个?”
陵光忽然一噎,似是也思量了一下才道:“不是。往常送得虽奇,却不如这一次这般的重……而且这次是上神亲自设定的寿礼……”
嗯?难道真的想投到这边来?鸢尾串起今日那东极青华大帝说的,心中暗笑,原来表面上如此正经,背地里也在搞这种勾当。当下,他自以为得了什么暗信儿,乐呵呵地坐于一旁。
第十八章
歇了一日,水镜月让念忘二人好好看着鸢尾与山膏。再一日,十一月初十,便是上寿。东极天大排宴席,丝竹燕乐自是不断,美酒珍脍亦是层出不穷。
东极宫里四方仙人云集,东方崇恩圣帝、北方北极玄灵斗姆元君、游奕灵官、翊圣真君、大力鬼王、七仙女、太白金星、赤脚大仙、九曜星、日游神、夜游神、太阴星君、太阳星君、武德星君、佑圣真君、天官、地官、水官,以及五斗星君,当然,东岳君金虹氏,也就是东华君的弟弟也代其兄前来拜寿。
一大拨的人在那儿闹哄应酬,鸢尾瞧了一天倒还好,但忍到正日子的正午膳一过,他便再也坐不住了。觑了个空便与山膏溜出来,水镜月早在一旁瞧见,知他性子,便让念忘二人随他们一同出去。
青华帝君推掉了周遭的敬酒,来到水镜月边上,“上神,本君有几件事要请教上神哪!”
水镜月浅笑以应:“不敢!请。”
说着二人便悄悄退出热闹喧嚣的青华宫,闲散地漫步于殿外。
“唔,不知上神有未察觉,近来三岛十洲的事挺多?”行了阵,青华帝君开口,也不迂回,直接开门见山。
“有东王公在,也都是些小事。”水镜月浑然不接他的茬。
青华帝君暗叹了口气,“上神,同是天界之事,也不必细分各家了吧?”东王公与上神不和之事,三界皆知,只是于公事上,似乎不应如此见促吧。
水镜月淡讽着一笑,“帝君言重了!镜月再不知分寸,也不敢拿这等公事戏谑。”她眼神放远,似是透过了这繁华喧嚣的逍遥宫廷,看得破迷局,看得清来世,众生所挂心者皆不在其眼内。沉默了会儿,她才缓缓开口:“洪元既判,而有混元,混元一治,方得太初……至今时已为‘上古’。帝君觉得,这‘上古’之时,是代代化生传承而来么?”
“你是指……”天圆十二纲,地方十二纪。天、地、冥三界每隔数万年便有一次大劫,其时天地翻覆,河海涌决,人沦山没,金玉化消,六合冥一,由此而终,亦由此而始。其与世间之劫不同,即便圣境四天亦不可免。由洪元始,至今,天地已历五劫。“如今玉帝治下河清海晏,万物生发。上神又如此贤能,为何会提到天毁地灭之劫?”
水镜月微微冷笑,却不多言,只扯开道:“居安自当思危嘛!千年司命天祭典再过个几十年就到了,届时,自可一晓。”
“嗯,也是。千年的司命天祭典自然可以一验后事,想如今太平,即便十洲有些妖气异涌,也在东王公治下。”青华帝君话虽如此,然方才水镜月那一番话终究在其心底留下难以排拒的阴影,似乎,正有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正在悄悄酝酿着。
念忘二人领着鸢尾山膏在东极宫里闲晃,不意迎头碰上东岳君,二人知他们这一等人素与上神不睦,便想转个道避了开去。谁知那东岳君却不肯,冷笑扬声道:“我还以为上林殿里出来的有多少规矩!原来竟是这等鼠头蛇尾见不得人的……”
“呵呵,不敢当!其实上林殿里出来的人就是特胆小,见不得那些丑得让人作呕的东西。”鸢尾瞧见念忘二人脸色一变,马上反唇相讥。
山膏原本是怕这些真正的大神的,然而此刻因跟了上林殿,又见沿途众仙对上神的人也极为尊敬,当下就飘飘然起来,又碰上这等对骂的事,更是来了兴致,也在一边搭道:“哎呀,好歹给他留几分面子!你这么直白地说出他貌丑如蛆,岂不伤了他的心?到时候要寻死觅活的,咱们也不好跟上神交待啊!总也是我们的错!”
“什么!”东岳君从未听过这等羞辱,当下气得勃然大怒,“你们是谁!有种再说一遍!”
“啊!还从未见过有人讨骂的,一遍还不过瘾,非要再骂一遍才舒心!”鸢尾扮着鬼脸一笑,山膏也哈哈大笑,“呵呵,丑八怪!恶心鬼!黑面蛆!”
“你……你们!”东岳君气得大跳,暴喝一声便要向他二人扑来,只被身边几个手下一应拉住,劝道:“君爷何必与这些个小妖一般计较!”
“不错不错!谁不知她上林殿是个什么所在!专靠着这几张面皮说话,现在倒好,窝里三个女的还养个俊俏少年,一只性淫的山猪,还能有什么事!”
“你住口!”忘儿听了这话大怒,鸢尾初次听得这话,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是不想有人对水镜月敢说这般侮辱的话,虽并不太懂那意思,但瞧众人面带奸笑,就知定不是什么好话!
“哟嗬!说中底了?哈哈哈哈!既然做得这等事来,就不要怕有人知道嘛!”
山膏一听,来了真怒:“嗬!只怕你们是吃不到葡萄就嫌葡萄酸吧!就冲你们几个的德性,貌丑无比,形容猥琐,全身发臭长虱的烂草烂木头,给上神家的我清粪还不够格!”
众多污言秽语也让忘儿气得浑身发抖,怒到极处,却反而冷静下来,“我上林殿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没甚事怕人说出来,左右都是堂堂正正的,也拿得出手。不像有些个,不知打哪儿拾来一个破东西也敢献来作一样寿礼,据说还是个赝品,真的那个啊,不知被哪个修练不精,欲心未敛的家伙给让小妖偷了!”话间正讽着东岳君送来的千年老黄木雕的寿拐被人掉包,四处寻之不到,只得拣其它的次材充数作罢。此事在天界也颇为丢面子,东岳君一直讳莫如深,不想此刻被一个小丫头给如此抢白。
当下东岳君恼羞成怒,一记掌风,便向忘儿扫了过来。鸢尾早在那边防着他这一手,迅速上前一拉,将忘儿拉开,从发间抽出已让他用法力变小的昆吾剑来,回身一挑,在胸口平推一招,再斜里向东岳君挽了记手花,便使出了御水式中的“香兰一笑”。
这一招最是机警灵变,而那东岳君只道是个小仙姑,也只下去三分力,这鸢尾如此一招使来,促不及防,被那剑在衣服划了一下。此剑本是次品,论锋刃倒还可,但终究伤不了神体,但只这衣服上一道口子,却已叫东岳君下不了台。
众人见着了都是一呆,东岳君拿手一摸,当下心头更怒,狂吼一声。只道自己连个小妖都收拾不了,又猛地拍了掌过来,赌气加怒气,后一掌竟似带了十成的老力出手。
鸢尾见来势汹汹,知道讨不了好,欲待避开,又见念忘二人俱在身后,这一让便是使她二人着力了。无奈之下,他也凭着一骨子蛮气,将全身之气使在双臂上,倒也招唤起一片薄薄的水墙,似要硬接。
一掌之下,旁人只觉一股劲气扑身而来,几立身不稳,旁处那些儿花木,似是叫狂风卷过。那片水墙轰地激向东岳君那一群人,只刮得脸上生疼。所有人都惊呆了,鸢尾更是盯着自己有些发颤的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奇了!那丑八怪的这一掌他居然能接下?!还,还毫发无伤?难道水镜月给自己练的竟是这般神功?越想越稀奇的他不禁也朝东岳君瞅过去,心中微微哼笑一声,就拿他当靶子练练腿脚也好。想着,便朝他扑了过去。
那东岳君见自己一掌伤他不得,还叫那水花刮疼了脸,心中更是气得快炸了,今日非要讨个计较回来,便也扑身过去。于是,只见二人滚作一团,“嘭嘭嘭”地只似人间市井之斗,没半点章法可言。这番景象,看得众人又是一呆,万料不到二人会打到这翻田地。
“你个小妖怪!老子要你魂飞魄散!”
“丑八怪!小爷今日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哼!”
“丑八怪!”
“骚狐狸!”
二人互扼着脖子踢来打去,几个使绊儿,就滚在地了,嘴里还不饶人,你来我往地骂得起劲!不知是谁飞出一脚,还是哪个甩出一拳,两人忽地往边上滚过去,这一滚便滚出祸事来了。东岳君身子魁梧,像块大石头,这一滚下去,收势不及,好巧不巧撞上了抬着贺礼入库的东极宫的侍卫。
鸢尾脚勾在一棵树上,见他滚过去,一阵‘乒乒乓乓’声,不由闭上了眼睛。这下完了!
旁人吓得气都不敢吐一声,良久,鸢尾方才睁开一只眼睛,瞧见东岳君憋红了一张狂狮也似的脸,只在那儿搓手。两个负责抬礼的侍卫青白着脸,抖着唇,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瞅着地上那堆碎成块块的珠玉。
鸢尾仔细瞅了瞅那残片,心中一惊,莫非是那个寿松?
正这么傻站着时,东极天的四值功曹的值时功曹赶了过来,一见这副样子,口中倒吸冷气,直想着就要斥责。但扭头一见肇事者竟是东岳君,心头恼恨之余,却又不便责他。只得叫上身边一个小吏,让他把另三个上司请来。
片刻后,值日、值月、值年功曹俱快步赶到了。值年功曹瞧见打破的是青华帝最为钟爱的寿松,又兼之是三界震动的上神水氏的贺礼,心头是又惊又怒,只不便责上东岳君,便将这股气全冲在两名侍卫上,指桑骂槐,“怎么搞的?!好好地抬去库房也会出这等事!你们不要命了是不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胡来么!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两名侍卫又是惊怕又是委屈,觉得此番定无恕免,索性将事情原委都一一说了出来。东岳君到了此时,心中也冷静下来,朝同来的几位仙人瞅了眼,那些人便忙上前替他辩白,“四位仙官休怒,其实说到事起,也是由一名小妖而起。这小妖出言不逊,君爷见他如此目无法纪,便出手教训了几下,谁知一个失手……唉!俱非存心。”
值年功曹觉得事态也不宜牵扯到东岳君这个好歹也是三岛十洲的东王公的弟弟。眼见着有只小妖可以推委,便顺势溜了下来,“那小妖在何处?”
念忘二人俱是心头一怒,但还未及开口,鸢尾已从树上一跃而下,立在众人面前,神情不屑,“素闻东极天富庶逍遥,仙人清逸,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也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仗势欺人之徒!”
山膏也在那边哼哼,“我道天界怎么好呢!原来也是欺软怕硬的孬种!”
值年功曹眼一眯,心底清楚东岳君处定有隐情,但眼下情况,也只得拿下他再说,不然哪处都无法交待。“大胆小妖!你如何混得东极天仙府?”
此时念忘二人虽有水镜月‘万事避让三分’的训,也已忍之不住,冷冷地道:“他不必混!本就是你们东极帝君请来的!”
嗯,值年功曹愣了愣,回头看见是上神手下的两个亲近人儿,冷汗便是涔涔而下,知晓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啊,原来是上林殿的两位仙姑在此,呃……”
“怎么回事?”值年功曹正待好言抚慰几句,却见东极青华帝君已伴着水镜月往这边走过来。
水镜月平淡无绪的眼神扫过东岳君,又向鸢尾及念忘二人一瞥,大致已猜到个八九分。两名侍卫见是二人,心下一横,便把事情始末都据实禀报了,四值功曹是拦也拦不住,只得在旁干笑。
当着水镜月的面,原本帮着东岳君说话的几个便都不敢随便作声。水镜月瞅了瞅众人,眼光放在忘儿身上,忘儿掂量了一下形式,也知道不能真把事往东岳君身上泼,拿捏了尺寸,便上前答道:“回禀帝君,上神,几位功曹大人,我几人原本好好在这儿逛园子,突然东岳君与另几位仙官把我们几个叫住骂了一番。照理骂也就骂了,谁让我们没瞧见君爷的大驾,失了礼数。但几位仙官不该口出秽言,俱是天界修行的,怎么能说出这等不知羞耻的话来!我一时气不过,便回了句嘴,得罪了君爷,君爷便出手击过一掌。原本君爷教训也是该的,但鸢尾初入天廷,并不懂得这些,只见君爷来势汹汹,掌风凌厉得人睁不开眼,鸢尾唬了一跳,便出手替我挡了一下,不慎伤着了君爷。于是……”一番话明里认错,暗里却为撇罪,当下气得东岳君又欲暴怒。
“你小丫头可真胡说!我几个久居天廷,俱是得道之人,岂会口出秽言……”但那帮仙官见扯着自己,想着水镜月在天界的威望,心中都颤了颤。
“行了。还嫌不够丢人么?”水镜月淡淡吐了一句,也没见多少冷厉,但旁人恁是不敢再说。“帝君,中天几名仙官私斗,打坏了您老的寿礼,实在是惭愧。”
“哎,上神这么说是见外啦!哈哈!谁还没个逞气的时候!”东极青华帝依旧是乐呵呵的,只拿眼瞅着水镜月,但看她如何处置。
“这么着吧,寿礼我派人即刻将工匠送来东极天,务必在这几天里将此物恢复如初。至于这几个,仙有仙规,既是在东极天犯的事,就依东极天的律法行事,请四值功曹定夺吧。帝君意下如何?”
“哎哎,几位都是中天的仙官,我东极天的律法向来只管东极天的事务。上神既然是中天响当当的人物,那便交由你安排也是一般,我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呵呵呵!”青华帝君笑嘻嘻地又将山芋给推了回去。
水镜月听了也不再推辞,点了点头,“这样么……按东极天律法,仙人斗殴者由情节轻重,分设刑狱仗责二十,鞭笞十到五者不等,那么鸢尾领仗二十,东岳君虽是资长,但不顾长者风范,着鞭笞五下。坏了帝君寿宝,鸢尾仗责三十,帝君虽是失手之过,亦不可免罪,责鞭笞十下……”
“上神!”山膏欲说话,却一眼被瞪住。
“不公平!” 鸢尾心中大为不愤,这分明就是欺软怕硬!欺他没份没职的,也不该偏袒那么多!凭什么他要仗责五十,而那丑八怪就只需鞭笞十五下就够了?他到底为谁来着!
水镜月朝他瞥了眼,冷道:“这儿还轮不着你说话!”一句话把鸢尾堵得万般委屈,欲待再说,忘儿已按住他肩膀。水镜月转回身朝青华帝君极淡地看了眼,“帝君以为如何?”
“全凭上神作主就是。”
当下,东岳君见水镜月说的头头是道,也不好再辩驳什么,心中虽然羞愤,但的确错在己身,也只得领罚。
第十九章
汲情
傍晚,挨了一顿仗责的鸢尾抱着被子趴在床上,念儿拿药进来,他也不理,只把脸转向床壁不出声。念儿叹了口气,将药放在床头,轻言哄着,“你呀!别闹脾气了!先把伤治了!”天廷的仗责是专治仙人,任你神职再高,神力再强也是受得实实的,半点取不了巧。
山膏见状,倒收起了平日好骂人的脾性,温言劝道:“左右那就是惹不起的人,不过好歹想想,那丑八怪也被你打得够呛了!”
鸢尾哼了声,把被子拢了拢,依旧不理。
“哎!有你这么倔的么?”忘儿推门进来,瞧见他这样子,心中有些心疼,又有些恼意,这不是存心拿自己身子赌气么!“你也不想想,你毕竟只是个初来天廷的小狐狸,算死了也不过脱了妖气的小仙。人家再坏也是堂堂东岳泰山的君爷,当着外人的面,怎么着也得给他留点面子,给中天留点面子啊!”
鸢尾还是不理。
念儿见这样,不由更是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是委屈,气不过!但好歹要把自己身子先打理好不是?好啦好啦!别拿自个儿赌气!来,我给你上药!”她说着,便上前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先翻过身来,把上衣给褪了,才能见伤上药。
谁知鸢尾见她来推,胡乱就把被子往身上连头到脚地一捂,仍是不理。这一着,念忘二人再是好脾气,不禁也有些上火了。念儿握着手上的药瓶子,知今日之事半是为她,便只轻轻道了句,“那你什么时候想着上药了,便叫一声!”
二人站起身来又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不动,只得叹了口气回去了。山膏原想再说,也被忘儿拉了出去。
鸢尾趴在被窝里,想着今日的憋火,想着水镜月不分青红皂白就这么判他,心中越想想委屈。他这是为谁来!哪料她半点也不维护,当他什么人看哪!委屈着,他自然又忆起在天一池里的种种往事,想起慈爱的爷爷、纵容他的双亲,以及一帮子虽会作弄、但一直维护着自己的兄弟姐妹,还有温柔的鱼姐姐……现在,这些人全没了!一个个都走了!这世上再没有人会那般护他爱他,当他是亲人看了!再没有了!再没有了……
门似乎吱呀一声开了,不知是谁进来,大约又是念忘二人去而复返。鸢尾忙将被子往脸上一压,依旧捂着,只是不理。谁知半晌没啥动静,鸢尾有些疑惑了,却又不肯将被子拉开看看。
良久,才听得一声沉婉的低语,并不夹什么情绪,却又是清澈得好听。“现在才来哭,是不是晚点儿了?”
鸢尾猛地掀开被窝,扭头大吼,“谁哭了!”他眼一瞪,赫然就看见水镜月坐在床头,闲闲地看着他。鸢尾心中有气,眼神不避不让就与水镜月对峙。
水镜月根本不理他这怒视,眼神一斜,便往被上略湿的几个小水渍瞧了瞧,唇际沾上些许淡笑,“哦?那……那个是什么?睡着了流下的口水?”
鸢尾顺着她的眼光瞧过去,脸上迅速一红,连忙将被子胡乱叠拢,“呃,呃,方才手上……沾着水……”
看着他支吾地编着话儿,水镜月不由想起自己在天一池里的趣事,记得很早很早以前,那时十濑还未修成,原本的鸟性也未褪去。一次她尿了床,大家伙儿瞅着湿了的床,那时十濑也是这般支吾。想起这些,她唇角的笑意不由扩大,继而轻笑出声。
鸢尾听到这笑声不由有些怔愣,只觉这人似乎并不会笑得如此之真,如此之开心。他朝她看过去,她单手托着下巴,整张脸上都张扬着笑意,水红色的唇瓣上扬,仅含了个笑便有种说不出的韵味,而那双平日里无波无绪的眼睛,此刻竟是如此闪亮,似有点点星光在里头闪烁,如同最为明净的夜空,清澈而灵动,直把人神魂都要吸了进去。真的很好看!鸢尾有些傻住,半坐起身,就只瞅着她的笑脸发呆。
水镜月终于忍不住大笑,伸手便轻轻将他揽住,仿佛想起了往日,鸢尾身上那沾了天一池的气息让她心头涌上一波又一波的回忆,酸甜苦辣一齐上来,让那笑最后渐转成鸢尾看不见的泪意,只是藉着他的肩头滑下,无形。
鸢尾整个儿僵住,只觉得身子化成了一块石头,怎么也动不了,也不敢动。他任她柔柔软软地搂着,脑中一片空白,鼻端似有着一抹极为熟悉的气息。他思索着,回忆着,猛然他记起,那是属于天一池特有的,山花夹着小溪的清香,很怡人,很温暖,很安心。他渐渐放松下来,任她搂着,一缕轻柔的发络飘在他的耳侧,有些痒痒的,他小心地将手缓缓上扬,考虑着要不要也表示一下。
就在他的手快搭上她的肩上时,水镜月放开了她,朝他微微一笑,眼中已褪去了不少心绪,看得鸢尾心头蓦然有些失望。“躺好!我给你治伤。”
鸢尾乖乖地解开上衣躺好。水镜月看着他背上血痕斑斑的伤,眉宇微乎其微地一拢,便伸出一手,五指平张,覆在他的背上。微凉的触感让鸢尾震了一下,随后便有一股极暖极为柔和的风在背上流过,像温水一般,那灼痛便去了大半,再过半时,疼痛俱无,只是微有些痒。
水镜月收回手,将他的衣物理好,这才问他,“你觉得今儿受委屈了?”
鸢尾见提起这个,心头又勾上前恨,当下只是一哼,并不回话。
“你以为我是为这个打你?”
“你不判得很清楚么?”鸢尾不禁讽她。
“敢情我让你练了那么久的功夫,你只练了这张嘴?”水镜月见他如此也不客气,“你们那叫什么打相!我早就在前头偏殿廊子上瞧见了!学艺不精,不自量力也就罢了,居然还敢上前硬来?若不是有饕餮暗中替你挡了那一掌,你早就魂飞冥府了!”
“什么?饕餮?”鸢尾一怔,既而想起那凌厉惊人的一掌,知晓自己并无能力抵挡,当是那个牛怪助的他。
“这也可以饶你,总算你也是个硬骨头,护了忘儿与念儿。但最后那叫什么打法?嗯?赖驴打滚都比你这有章法!”
“这个……我……我当时哪还能想那么多?”鸢尾气一泄,只得小声咕哝。
“我打你还打错了?自己好好想想。”水镜月抛下这一句,便起身走了。
鸢尾望着她的背影许久,终又趴回床上。原本的委屈早被这几句话抚得妥妥贴贴,想着方才那一笑,那……一搂,鸢尾不禁偷偷一笑,仰面一倒,跷起二郎腿,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一直回味着。想到后来,觉得那几句训斥也是好听得动人,不由一遍一遍地想,直到睡着。
这之后,鸢尾乖乖地养伤,一直巴望着水镜月再来瞧瞧他,谁知连着三天,他连水镜月半个影子都没瞧见。心头来了些气,他趁着念忘二人一离开,便打算与山膏悄悄溜出去。
还没走出院门,鸢尾的后脑勺忽叫一个东西给砸得生疼。他恼火地回头一瞪,只见饕餮的两只前爪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一颗大白菜。“干嘛砸我!”而一旁的山膏瞧见饕餮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饕餮一见问,索性直起身子走到他面前,样子颇有些滑稽,看得鸢尾忍不住笑了。
[你还乐?!臭小子!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给吃了!]饕餮腋下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口中忽哧忽哧地喷着气。
鸢尾一抹鼻子,“哼!又发什么疯!”他不理,转身欲走,后脑勺却又是一疼,这下是真火了,他回头就吼,“小爷我招你了!别以为我不会还手!”
饕餮哼了声,气得眦牙,却不知怎地又把这怒气给憋了回去,反而是有些低声下气地恳求鸢尾,[我的小祖宗,你别出去惹事行不?]
“谁告诉你我要去惹事……哎?我说,你怎么了?”鸢尾纳闷地看着他。
不提还好,一提饕餮就满肚子怨气,[还不都因为你!明明是你惹了事闯了祸的!凭什么要罚我吃一年大白菜!我也真佩服你!手上啥本事也没有,也敢和天界的大头对上眼!真有种!]
鸢尾听得傻眼,一手指着他,满脸讶异,“你……你吃大白菜?”
[还不都是因为你这臭小子!上神说我没看好你,就罚我吃一年大白菜!他奶奶的!]饕餮越想越憋火,一脚把一颗白菜踢得粉碎。
鸢尾一怔,随即想到水镜月这般维护他,心头又涌上无尽的欢喜,甜滋滋地让他呵呵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嘴。看着饕餮受罪,他心头又一乐,不禁挑弄他,“喂,你刚刚说什么?”
[什么?吃白菜?]饕餮一头雾水。
“我怎么听到有人刚才骂了句‘他奶奶的’,不知道是不是在骂上神呢?”鸢尾抚着下巴拿眼斜瞅他。
饕餮愣了下,继续大怒,[你小子敢阴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他说着便向鸢尾冲了过去。
鸢尾哈哈大笑,扮着鬼脸冲着饕餮叫,“有本事来追呀!来呀!来呀!”他知道饕餮身形迅捷,就故意东一窜西一跳,转眼便跑出了院门,直往东极天的东筝牧场跑去。
东筝牧场是东极天乃至整个天界放牧天马的地方,由四方神之一的青龙孟章守护,临冬不寒,是以一片草场理得极肥,任是哪一天望去都是芳草无涯,绵亘不尽。鸢尾一跑到这儿,自不是饕餮的对手了,但饕餮对他也不会动什么真格,只是闹着。闹得累了,两个便双双倒在这碧草上。柔嫩的青草香拂进鼻端,令鸢尾感觉畅快极了。他双手枕着头,慢慢平复着自己的气息。瞅了眼一边忽哧忽哧喘着气的饕餮,他咧嘴一笑,“哎,我说,你怎么栽在那人手上的?”
[那人?]饕餮一愣,随即知他提的是水镜月,便抿了下大嘴,[你别不服软!我当初比你还倔呢!可是上神就是让我打心眼儿里佩服,我愿意听她的,惟命是从!]
这么一说,鸢尾越发好奇了,“当初她到底是怎么收服你的?”
[很久的事儿了。]饕餮用前脚搔了搔黑乎乎的毛发,带着回忆的语调说,[那些日子,我特好吃。只要是活的,我啥都吃。说起来也为害了不少地方,有些什么神的来收过我,全被我打趴下了。那时我自以为天下无敌,就更加肆无忌惮。直到有一天……]
“惊动了天廷?”鸢尾打断了问。
“啪”一下,他挨了一记爆栗子,饕餮瞪他一眼,[你以为天廷那么容易惊动啊?那一天,上神刚好去蒿里山公差,我使得那一带闹了个大旱,又吃了一些人,连泰山府君也拿我没辙。大约他们有些交情,所以上神就顺手收了我……我在她手下没走过百招,但我缠着她连打了三天三夜,上神却没下过杀手,就玩也似地放下了许多公务,陪着我玩了三天三夜,我花招使尽,终于是服了!]
鸢尾听得微微有些神往,但口中仍不放松,“嗟!你会有什么花招!”
饕餮听了也不动气,只是答着,[你有花招!你有花招也未必敢使。上神在三界为什么会有如此声望?除了她才具超绝,还有一项令人人畏惧的本事。]说着饕餮的语声小了下去。
“什么本事?”鸢尾也凑过去低声问。
[你可看到上神额间的那串发饰?]
鸢尾想了想才回答,“看到啊,似是银质的,简单而小巧,没啥稀奇的呀!”就是那个隐在发间的那串银质发饰嘛!大约是一个斜脚方形的对象儿,雕着螭纹,打哪儿都瞧得见。
[哎!小子哎!就说你不识货了吧?那是把剑!整个三界里就只有上神能用的剑――即心神剑!]
“即心神剑……”
“什么神剑?”鸢尾才想要问,忽听得头上传来一阵低婉的声音,他抬头一瞧,正是数日不见的水镜月。纯白的天衣轻简地飘拂在碧草地上,裙脚处,不沾一尘的白连着这鲜嫩的绿,很是惹眼。而再往上,只见水镜月翩然立在那儿,风徐来,蔓过发丝,额前的发轻轻拂动,里头银质的发饰迎着日光隐约闪烁。
[上神。]饕餮咕咚一下子就爬起来,马上行礼。
水镜月朝他睨了眼,很轻飘地抛出一句,“听说崦嵫山最近出了桩怪事,你替我瞧瞧去!”
[……是。上神。]饕餮恭谨却很闷地答了句,侧了侧身子,还是迅速隐去了。但鸢尾分明看出他的不愿意,不由问了一句,“崦嵫山是什么地方?”
水镜月瞅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转身往回走。鸢尾只好自己跟上来,“那打破的东西修好了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没话找着话,早把什么神剑的事抛在脑后了。
“明晶动身。”水镜月直到快入林子时才回了他一句,语声里有极淡的不悦。鸢尾识趣地闭上嘴,但一路无话地跟着又太过无聊,他便随手摘了片叶子,放在唇边“呜呜哑哑”地吹起来。试了几个调之后,便摸准了,也便成了调儿。
水镜月原本前行的身子猛地一煞,回身盯着他,眼睛有一瞬间亮得极是逼人。鸢尾直觉有异,立时停了下来,“怎么了?”
水镜月盯着他,心中情绪涛涌,良久才暗哑地吐出一句,“你这曲子哪儿来的?”
“鱼姐姐教的……”鸢尾说出这一句,便心中有所顿悟。既是鱼姐姐会吹,她定也听过。
“……以沫……难为她一直记着……”水镜月很浅地微笑了下,那笑容里有一抹沉淀过后的心伤,虽是笑却有着经年累月的重重心事,很重很沉,看得鸢尾心中一刺。
水镜月伸手也摘了片竹叶子,拿在纤指上细细触抚了半晌,忽地放至唇边,气一吐便飞出一串音符。
鸢尾愣了,就在这乐声飞出的一刹那,他似乎觉着了一股夹着水气的山风扑面而来,像极了天一池里的那挂小瀑。山上水势甚急,在这天一池这断崖口便汇成一挂瀑布,飞流而下。然而在晒坡岩的这边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只有那点点水雾被风带着,笼得人满脸满身。
天一池里很静,似乎听得见泉声幽咽,听得见风蔓细草,听得见虫儿翻土,听得见百花吐蕊。还有鸟鸣虫吟,那是云雀,那是黄莺;那是蝉儿,那是蜂儿,种种天一池的一切都在这一刻重生,明明眼前看不见什么,却能由这调子里听出这一幕幕的场景来。他闭上眼,深深地一嗅,鼻端似乎能隐隐闻着山桅子的幽香。就像重回了天一池,百鸟在林间轻唱,众兽在丛里嘶鸣,忽悠悠传出几声顽皮的叫声,使得林间一阵骚动。
鸢尾惊异地朝水镜月看过去,林间淡渺渺的露气氤氲在她周围,幽绿而静极。有一种非常怪异却美得异常的气息浮动在那里,宛若这竹林里的所有东西都活起来了,像是精灵般围在她周遭。
然而这一刻,水镜月却是一身的萧索,吹着这么怡然的曲子,她却是带着点点神伤,曲子愈轻灵柔软,她似乎就愈给人一种哀伤之感,幽幽的,不彰显,却缠绵。鸢尾奇怪极了,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淡无情绪的,为什么现在的她却抖落了一身的疲惫与哀伤,而且是如此经年累月的心结。
一曲未终,水镜月却只拖了个长音,歇了。看着她将那片竹叶拿在纤指上,沉默地站在那里,鸢尾不由自主地走上前。
水镜月忽然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似是自言自语,“这曲子是我教给以沫的,难为她那么多年却还记得如此清楚……”
话听入鸢尾的耳里,不知怎地心底浮起一种说不清的感受,像是什么掐着了他的心,紧紧攥着,连呼吸都有些沉。他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将手握住她那只捏着竹叶的手,“我,我觉得这曲子很好听。以后,以后我练功,你就吹给我听好么?”他说得有些紧张,又有些结巴,心似乎跳得更急了,两眼只是瞅着她,怕她拒绝。
水镜月有些奇怪地望了他良久,像是不明白他何以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但临了,她瞅着那双被抓住的手,叹了口气,“……好。”
鸢尾憋了许久的气终于舒了出来,既而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自顾自地一笑,“你习惯把以前的事记得那么清楚么?”
他随口一问,水镜月却怔了怔,“我记得很清楚么?”
“难道不是?平日里装作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可暗地里就把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虽然我修行比你浅,心思也没你九拐十八弯,但这点还是看得出来的。”鸢尾嘻嘻笑道。
水镜月本来欲走的步子猛地停下,朝鸢尾非常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哂笑了一声,“你能看出什么!”她淡叱一句,转身抽手离去。但这一声叱,极明显地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欣悦,浅浅地散在周身,让旁人都觉得轻松起来。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试锋
回到上林殿,念忘二人觉得鸢尾似乎有些变了,不过大半年功夫,他居然变得不再那么顽皮,少年的率真心性仍是那么原封不动,但身上那股子年少轻狂的横劲却是敛了不少。是一直面上挂着笑的,但这笑意已不再张扬,而是添了几分温雅。只是有一件,这衣物是玩得越来越脏了,能沾的都沾了上去,让她俩个好洗!
山膏居然也敛了性子,竟跟着鸢尾两个一齐修练,仗着原本有些底子,又加上在上林殿里吃的都是宝物,平添了几年功力,居然也修出了人形。一头火红的头发,俊眉修目的,倒也明朗,只是每日只能现两个时辰,时辰一到,也还是那只毛发红软的小猪样。
又到夏日,鸢尾吃完清暑的箨草茶泡饭,照例帮着二人一起收拾碗筷。忘儿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将碗在案上一搁,“我终于想明白了,原先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原来在这儿!”
“什么不对?”念儿问道,一旁的鸢尾山膏也莫名其妙地瞅着她。
只见忘儿啧啧有声地围着鸢尾走了三圈,才双手抱胸,“我发觉咱们的小狐狸真的开始懂事了。”
鸢尾翻了个白眼,“原来在忘儿姐姐眼里,我一直是个不懂事的!”他撇撇嘴,努了努嘴,禁不住又问,“那我哪儿开始懂事了?”
山膏不满意了,“就冲那妖怪样,还能懂事!没老搞事就已经是万幸了!”
鸢尾立时瞪了他一眼。
忘儿笑嘻嘻地朝他溜了眼,“以往啊,只要瞅见上神不一起用饭,就会嘀咕上半天;就是一起吃了,也不见得有多讨好你。可是最近连着好几天了,你连啥事都没有,只是快快把饭吃完了,就跑去用功。可见真的是懂事了,不会再找碴了。”
鸢尾眨眨眼,乐呵呵地一笑,“哎,忘儿姐姐,其实你只要好好看看我,就会觉得我是个顶懂事的!你看啊,我会帮你们打扇子,会帮你们收拾桌子,会帮……总之我是个不可或缺的好帮手啦!”他讨好地又朝念儿笑着,将碗筷匆匆一收,看了眼天色就道,“啊,两位姐姐,我去练功了啊!晚上不用替我等门!”说着便往红莲池那边跑去了。
山膏一见,也追了上去。
“仔细些!别又玩了一身泥!”忘儿不死心地在后补了一句,但眼看着他们跑得远了,必是听不见,不过就算听见这一条,他也当作没听见吧。叹笑着摇了摇头,忘儿与念儿互视一眼,入屋收拾东西。
鸢尾走得飞快,几乎是带着跑了。只不过掠了几掠,静谧中笼着一层清韵的红莲池便整个儿呈在眼前。鸢尾朝山膏扫了眼,“嘿!烤猪,别老跟着我,你还是去俊坛池练吧!那儿灵气大,对你这种连人形都没修稳的小妖来说用场大。”
山膏哼了声,倒也认同,便与他岔开了道,往俊坛池过去。鸢尾见他走了,这才飞快掠向红莲池,并极为熟练地朝大槐树下搜寻着什么。果不其然,一条白得不沾微尘的身影正斜倚在树干上,红日早已落下,只余天边几抹残霞,昏暗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激情四溢,但偏偏又安静得过分,像是经过极小心地克制似的。
水镜月坐在槐树下,浓密的树阴更投下一处暗影,只衬得她一身的白分外惹眼。鸢尾小心隐在一处矮木丛里,看着水镜月在那儿捏着一片叶子转啊转的,脸因为埋在阴影里,瞧不出在想什么,只是浑身有股说不出的缥缈,仿佛随时都能淡去。
鸢尾不自觉地拢了拢眉,偷偷转到她身后,想吓她一跳。谁知就在这时候,水镜月猛地回过身来,迎着黄昏晓的光亮,鸢尾竟看到了反射着星光的一双眸子,似是天一池的水,那么盈盈然。心头一愣,他呆住了,从未见过这样的水镜月,这样的人的眼里居然能折射出水光?泪光?
“原来是你啊……”水镜月垂下眼,很淡地道了句,很自然,仿佛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斜阳的余辉一道,转瞬即逝,不见踪影。因这浑然无迹的掩饰,看在鸢尾眼里便觉得很疏远,心里憋起来。
“你刚刚在想什么?”鸢尾问得闷闷的,心中却已经知晓她不会说。
果然,水镜月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将手中的叶子随手一丢,那叶子便飘飘荡荡地落在鸢尾脚边。她站起身来,随手掸了掸白袍,“你也练了那么久了,今儿可想与我过几招?”
鸢尾抿着嘴看她岔开话题,唇角动了动,终究又闷了回去,“每晚一个人练的确不怎么有数。”
水镜月挑眉看了他一眼,忽然间一伸手,将他领口一粒饭粒撷去,很温暖地笑了笑,“真是长大了!”
“去!”鸢尾很不满她这句似是补偿的话,更不满她语气中辈份的差别,将她的手轻轻一推,便走到池边。“来吧!”
水镜月看着他临风立在池边,将一柄剑横在胸前,马步扎得极稳,已微有气场浮动,而红莲池水亦随之微微荡漾,似要随时铺展而来。她心中有些欣慰。到底是下苦功练了一年多了,现在这样已颇有一番架子。水镜月微微一点头,隔空一记翻掠,只觉白衣一抹,便已折了根树枝在手。她略略一抖,只觉蓝光微闪,那枝条儿便杂叶俱无。“走得出十招,我让你一件事儿。”
“只十招?你可不要托大了!”鸢尾不服气,“饕餮都说能和你敌百招呢!”
水镜月笑了,“你怎么不说饕餮四处作怪,让天兵天将都奈何不了的时候你还没出世?”
“好!是你自己说的!我走得出十招你就依我一件事儿!”鸢尾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许用法力。”论修行,他连她的零头都不知有没有。
“自己具备的,为什么不用?”水镜月眼神很深,“记着,永远不要放弃你所具备的优势,哪怕对手比你弱了千倍百倍。这才是必胜的首要。”
鸢尾心中一凛,也不多话,立时一招芙蓉泣露,剑尖激水,那水珠化作点点精光,一片水花竟化成无数剑刃,如风过芙蓉花,看似摇曳不止,露光点点,却是有虚有实,柔软处藏锋芒,将水镜月整个儿都笼在剑光之中。
水镜月暗道不错,的确算有小成。她枝条儿一软,似被其气劲压得弯了,成了一个圈儿,将鸢尾袭来的水刃尽拢在里头,像是围了一个气场,再借着枝条儿本身一弹,那水刃便悉数弹向鸢尾。
鸢尾面色肃穆,见此却也不慌,只是左手伸来在水镜月的枝杆腰上一挡,自己的剑锋一横,以气御水,回了招香兰一笑,倒也颇解了这一急。但水镜月哪会这般轻易就饶过他,翻手借着他一挡之力轻轻一拨,枝条儿顿时反弹了回去,在鸢尾臂上狠狠地抽了一记。
鸢尾闷哼一声,看了眼被抽出一缝儿的破袖,唇一抿,“第三招!”只见他直身挺立,稍缓了下气,立时步一斜,手腕下沉,枯枝由左下及右下,划了半个圈子,又复往上一挑,往头里一横,正是起势‘弦张高秋’。瞬间红莲池卷起大片水墙,但鸢尾在末了又施了个小心眼儿,将最后这一挑挽了个手花,身子半旋,在水镜月攻来的枝背上一点,也学她借力一弯,这水墙原本直行的去势立时化为数刃影,直攻水镜月周身要害,却是凌厉中见稳健的‘老鱼跳波’。
这‘弦张高秋’与‘老鱼跳波’因其出招上身法变换极涩,因此要衔接起来也难。此时鸢尾使出这一招倒的确出乎水镜月的意料,惊讶之余,这一点程度却还不至于难得倒她。鸢尾只觉眼前白影一晃,也不知她使了什么身法,人已不在攻势之内。
鸢尾情知不妙,马上收势,挥出一式‘梦入化境’,再接‘月融冷光’,又使出‘瘦蛟惊舞’、‘露湿寒兔’。鸢尾心性聪颖,又不喜重复做同一件事,这套御水式他也练了有近两年,招式娴熟之余,他便将每一势拆开再联接,有的只使半招,有的却要重复耍个几遍。如此日复一日地演练,竟也让他在水镜月手里颇能转出几招。
其实在水镜月眼里,就算鸢尾再如何新变,于她也还是小菜一碟,但因想瞧瞧他到底到了何种程度,便一直让他到第九招。饶是如此,鸢尾的功夫已很让她满意。心下是有些想给他鼓励的,于是,水镜月微微一笑,眉梢轻扬,在星月下隐隐有种别于平日的俊逸。她左手轻翻,纤白的掌一划,恰似拂过水面似的在空气里流过一道气流,直袭鸢尾。
鸢尾只觉周身气息一滞,压力顿重,似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力将他的手脚都牵缚住,极难展开。他又恼又急地朝水镜月瞪了过去,手下也丝毫不敢马虎,极快地挽了个花枪,使出他自认最强的一招――将‘石破天惊’与‘水龙击潭’化而为一的一招。顿时水墙直扑面门,带着巨大的压力,鸢尾气息紊乱,在气力使尽的同时索性将剑身也做武器抛了过去,人猛地一蹲一滚,极险地避开了这约定的最后一招。
水镜月见他避开了,便将手随便一摆,那水墙便化为细珠,清清浅浅地落下。她要笑不笑地收手静立在那儿,看他狼狈地爬起来,只是掸掸衣袖,好整以暇地负着手。
鸢尾脸色难看地爬起来,满头满脸的灰,他抹了把脸,将吃入口里的沙子急急吐掉,才吼道:“你居然对我这样的新手使法术!我的修为连你的零头都没有!你还这样折腾我!胜之不武嘛!”
水镜月静静地听他吼完,才笑笑说,“成王败寇,败军之将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她瞥了眼气愤愤的鸢尾,“修为不够是败阵的借口么?”
“哼!”鸢尾心里已经认了,可一时间就是憋不下这口气。
水镜月颇觉好笑,等了会才悠悠道:“你不提个条件?”
鸢尾一愣,随即面上喜笑颜开,乐呵得什么似的,“呵呵,是呀是呀!不管你怎么使奸计,我还是走出十招了!”
此时,月儿渐渐低垂,星光虽是淡去,却仍是满目闪耀,长长的乳白的银河悬在天际,美得深宏而瑰丽,与天界以下,由云气泛滥而规之成形的宇宙倒影相映成景,群星璀璨相明,格外浩渺。水镜月瞧了片刻,才转回头来,“你好好想,想到了,在明天日落以前就跟我说。”她拍拍手,将方才击落的剑收鞘,扔给鸢尾,转身离开。
鸢尾看着她走了,仰面躺倒在地,望着静静的星河长长舒出一口气,真险!他暗叹一句,但想到学有所成,又不觉唇角弯起,笑得颇为自得。嗯……要求什么好呢?
第二十一章
沃焦石底
第二日清晨,水镜月正欲出门,便叫鸢尾拦住,“喂,你许过我的!”
“好,你说。”她拢拢袖,织女的手艺是极巧的,这袭天衣落在水镜月的身上,无一丝褶皱,软软地似是飘在身上一般,襟领袖口裙底,皆以纯白的天丝绣出暗藏的莲云缀连的暗纹,迎着日光才隐约可见。但这样的天衣穿在水镜月身上竟似半分也没顾忌,一见鸢尾似有长话要说,便在花墙处随意拣了个地方就坐下。
鸢尾也欲跟着在旁坐下,却见忘儿狠狠朝他瞪了眼,手里还捧着他今晨才换下的那堆脏破的衣物。他撇撇嘴,有些不忿,人人都纵着水镜月,偏就一个她才可以百无禁忌!他朝那人瞅了眼,“我的要求就是百求必应。”说着,他怪笑了笑,以为拣了个大便宜。
水镜月似是早已料到,并不奇怪,“成!只要日落之前你能把想到的百求都说出来,我就全答应你。念儿,去沏杯茶来。忘儿,去太微垣给我说一声,今儿不去了。”
“哎?”鸢尾愣了愣,随即明白,在水镜月这儿并不能占上什么大便宜。
“说吧!机会难得。”她非常悠闲地坐在花阴下,荣青藤清秀玉润的花骨朵儿亲昵地垂在她颊边,博她明眸一睐。
鸢尾叹了口气,对这样的情景早已见惯不怪,所有的人事物都习惯对她好,百般讨好,曲意奉承,甚至只为她能够扫过一眼。在红莲池边也是这般,那些小花精们一见她来,都只知道眨巴着眼睛瞅着她,一声都不敢随意吭出来,怕惹她不快。唉!“但凡我今天提出的条件你都能应下来?”
“是。效用只限于日落之前。”水镜月答得满不在乎。
山膏一听这话,立时也上前挨着鸢尾坐了。
鸢尾吸了口气,心中有一个隐隐的念头,然而盯着水镜月却不敢骤然说出来,只好先提起好久不见的饕餮,“饕餮去的崦嵫山是什么地方?
“日落之处,洪荒之地。”
“饕餮为什么不想去啊?”
山膏听了这些没水准的问题,立时对鸢尾泄气,“你这呆狐狸!自然是因为那儿太荒凉,连白菜也没有。”
水镜月接过忘儿递上的茶,呷了口,没有言语。
“啊!”鸢尾明白了,原来又是受罚!那为什么罚饕餮呢?
“因为多嘴。”水镜月笑笑,没有丝毫隐瞒。
多嘴?饕餮多嘴过什么……那个什么‘即心神剑’的……似乎是天界一大禁忌,他瞅了水镜月一眼,心头有些激切起来。她那么厉害,有一柄万灵畏惧的神剑,应该可以知道的,她一定知道!
他神情紧张却又小心翼翼,连身边的山膏看了都有些奇怪,忍不住问:“你怎么啦?”
鸢尾紧紧地盯着水镜月,狠狠吸了口气才问:“你、你可以带我见我的族人么?”
水镜月极淡地瞥了他一眼,“还以为你不会提呢!”
“你能!是不是,你能的!”鸢尾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带我去见一见,好么?就一面!”他几乎是从未有过地软语恳求着,手攥成拳,握在那儿只微微发颤,眼眶里都有些挣出泪意来,只是强忍着才不致流下来。想着能再见父母亲人的狂喜,想着他们过得好不好,想着他们还记不记得自己,许多许多心绪齐涌上来,让他不能自已。
水镜月抬了抬眉,看着初生的日头,这个时候的阳气还未最盛。“他们喝过孟婆汤,早不记得你是谁了!” 她的话平静极了,对鸢尾来说如此刺心的话,由她口中吐出仍是不沾丝毫情绪,甚至连她的目光都是无波无晕的。
“就算……就算不记得了……几世轮回也好,哪怕成妖成仙都好,只要他们好好的,好好的……”他低哑的嗓子里有几分颤抖,唇抿得紧紧的,一时有两行泪滑下,他只拿袖子一抹。
一旁的山膏看得呆了,念忘二人一时也出声不得,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不怕死么?”水镜月淡淡地一笑,眼中闪过不知名的光,极快,极恍惚。
“当初我这条命就是捡来的!”
“行!既然你不怕死,那么就跟我来!”水镜月说着便一把拿住他的手腕,口中念了句诀,只见她微扣的二指间泛出蓝幽幽的光来,轻轻一点,平常见惯的庭院里就出现了像涟漪一般镜像,越来越清晰,不一刻,眼前便隐隐约约现出一个黑魆魆的洞,让人心惊。
那洞门一开,院中即刻卷起阴风阵阵,一片飞沙走石,花木都被吹得七倒八歪。那些有灵性的花木精灵俱争先恐后地朝院外涌去,仿佛怕死了那黑洞。
水镜月冷冷地盯了鸢尾一眼,“如果不想还没见上面就死了,就抓紧我的手!”
鸢尾只觉那洞中扑面一股腥臭阴森的气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冥府的十八层地狱,心头打了个哆嗦,浑身便起了鸡皮疙瘩,他连忙将两手都抓紧水镜月,口中仍兀自逞强,“你别吓唬人!”
“哼!”水镜月冷哼一声,径直将人带入那洞中。山膏也想跟上,已叫念忘二人拦住,“那地方只有冥府的人才去得,你修为远远不够。”
阴风袭袭的幽冥路似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冻骨的冷意逼得人直想打哆嗦,目所及处俱是一派阴森凄怆之象:无首之鬼悬在枝头,向每个路过的要着自己的头颅;吊死鬼肿胀得发青发紫的面孔上,眼珠子在掉出来,那鬼的手便不时地将它们塞回去;水鬼浮肿的面上已瞧不出五官,只约略一脸发白的皮,如水荇般的乱发盖在头上,时不时转过脸来朝你怪桀地一笑,让人毛骨悚然。形形色色的鬼飘来荡去,在这幽冥路上徘徊,都是些无根之鬼,冥府是不收的,没有路引,便是所谓的野鬼了。
鸢尾吞了口口水,抓着水镜月的手不觉紧了些,浑身的冰寒让他不由自主地想亲近身边清爽温暖的人儿。水镜月回头朝他一看,“这景象你应该不会陌生,比之十八层地狱,那是好上太多了!”说着这话,她也不由想起初见鸢尾时的情形。一个倔强却仁孝的少年,为了族人真真切切地挺下了十八层的炼狱,还有那取灵骨……即便只是形似,这苦头却没半分虚假。
“我们去哪儿?”鸢尾努力别开眼,地府他曾来过,连十八层地狱他也一一领受过,但他从未目睹过这样的情形。
“冥海沃焦石底……”水镜月警觉地噤了声,一把将鸢尾拖入一侧的矮丛里。鸢尾由草丛里瞧见,原是几名缚魄鬼吏,押着一个断了腿的鬼往酆都城中拖去。沿途沙石坎坷,那鬼被拖得血肉模糊,嗷嗷大叫,鬼吏也无所闻。
鸢尾眉心一拢,欲待跃出,叫水镜月一使劲便又倒回草丛里,人立身不稳,就滑了一跤,正好手掌触到一抹滑腻的东西,粘粘的,让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鸢尾急回头去看,只见是个鬼头,无眼无鼻,只是留着几个冒着血的孔,而他手掌下压的正是它吐在外面的舌头。
啊~~他惊吓得立时就要叫出声来,幸好水镜月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等那几个鬼吏过去,拽着鸢尾便往前几记飞掠,便潜入了酆都城中。
“黄泉比以往更凄惨了。”鸢尾叹了口气,想起当日的情形,冥府之治不过如此,他那时候还好些。
“那儿不是黄泉。”水镜月朝四下里扫了眼,远远地避开那些鬼差,带着鸢尾云飞般穿行,步子极快,“跟紧点儿!你的修为不够抵挡冥府的寒气。”
“噢!”鸢尾跟紧了几步,微有些气喘,但身子也因这飞快地小跑而稍稍暖和起来,“那刚刚是哪儿?”
“野岭。” 水镜月拉着鸢尾的手一紧,一气跃上一堵城墙,看到鸢尾又一脸奇怪,她叹了口气,“出酆都城时,有冥府的四值功曹把守,极难混出去的。但是骗骗城隍还是容易的,只要使个障眼法就行。”
“你不是要带我去见我的族人么?为什么要来这儿?”鸢尾望着城墙下轮班值事的四功曹,心头纳闷。不是说已经投胎转世为人了么?为什么反而还要到冥府来寻?难道是在这儿吃苦?
水镜月当然不会睬他,只往前面望了几眼,“走吧!快到奈河了。”水镜月拉了一把发愣的鸢尾,往前疾跃过去。才几记纵跃,鸢尾只觉耳中呼呼风声,两人已来到一座形状怪异的桥下。桥分三层,上下皆有鬼跌跌撞撞地荡着,而最下一层最为恐怖。桥下血红腥臭的水会不时涌上几个怪物,将最下一层的鬼拖下去。惨叫声声相闻,鸢尾听得心头尖起来,只觉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直立起来。
“……奈河桥,孟婆汤在口,踏上奈河桥,前世由此终,来生自待晓。三道众生行,三层冥府桥,善者上安走,庸者行中路,恶者釜上道。血河水,善恶明。铜蛇铁狗相啮噬,一朝翻下河,永世不超生……”
鸢尾想起初入冥府时,一名鬼吏带他交待时所说的话,那脸上一片苍白。
水镜月朝他瞄了眼,郑重道:“从现在起,你不可离我过三尺,否则见囚于此我也救不了你!”
“知,知道了。”
水镜月悄悄地拈指在胸前,夹在众鬼中走向奈河桥,呜呜喑喑的鬼哭声听得人心头寒寒的。鸢尾不禁紧张地四下里张望,但有众鬼差押行,而水镜月又是一身醒目的清灵之气,怎地就是无人注意呢?才一个走神,忽听她低低地唤了声,“抓着我!”鸢尾只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环绕住自己,一把将他带了过去。身侧的鬼行队伍一下子乱了,鬼差凶神恶煞的脸转来转去,“大胆妖孽!竟敢混入冥府?还不快快显形!”
鸢尾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但同时又觉得格外兴奋,抓着水镜月的手拚命往前跑。但没跑几步他就心慌了,因为水镜月拉着他竟似朝着那血里大红、污秽腥臭的血水河里过去。“喂,喂,你……”
水镜月到了河边,忽然回过头来朝他一笑,很带着一抹顽皮精灵的神色,让鸢尾大觉怪异,像是眼前的人儿忽然变成了一个天一池里淘气精怪的女孩儿,浑身上下都是灵动之气。还来不及回神,鸢尾只觉身子一轻,“啊……”在入水的那一刻,他克制不住地叫了起来,想闭上嘴以免污浊的水灌入口中但已是不及,紧紧地闭上了眼。
谁知过了片刻,口中并没有那种异物侵入的恶心感觉,身子似是临空的,但也没有浑身浸湿的样子。他不由缓缓睁开眼,呵!眼前全是一片红雾,不时有几个长着长嘴尖牙的凶兽向他这边扑过来,但及五尺之后便似被什么弹了回去,再也近不得身。鸢尾心里本来寒飕飕的,但见了几个之后,心便踏实下来。
水镜月瞧他一眼,淡淡地问,“可以放开我的手了么?”
“嗯?”鸢尾顺着话去看,只见自己的手正死命地攥着她,连忙放开,那玉白的腕上已浮现一环红痕。心中暗觉羞愧,他不禁伸过手将她的腕轻轻揉了起来。水镜月怪异地看着他,似是有些缓不过神来,半晌才挑了挑眉,“你的族人不算投胎。”
“什么?”鸢尾一愣,不由放开了手。“为什么?”
“自然是罪孽深重!难道你以为,投了胎就可以了却前过么?”她的话语气很淡。
“酆都大帝不是允了他们转生的么?”为什么?为什么还囚禁在此?自己吃了这般苦头,他们怎么还要受苦?鸢尾心中酸涩,眼泪就要忍不住。
“一魂一魄生受穷病痛死之苦,余下的魂魄死囚五十年而赎前罪。”
鸢尾怔在那儿,半天才明白她的话中意,心中发恨,这天界!这天界终究还是骗了他!骗了他!“你们怎么能这样!”
水镜月见他目色发赤,便垂了下眼,“万灵自有功过赏罚,这是公平!”
鸢尾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中恨极,却只能忍着。
水镜月很轻地瞥他一眼,“这是我与冥府的秘约,已饶过了白狐族大半罪责,若不想你的族人再添苦头,就闭紧你的嘴巴。”
“你!你怎么能这样?我不是身代了十八层地狱了么?这还不够?”鸢尾泪垂于睫,却拚命忍着。
水镜月逸出一声冷笑,“叛天之罪,每个人经两轮十八层地狱也判得上了,你这点苦够什么?”
鸢尾别开头,牙关咬得出血,却仍是硬生生将那腥锈的滋味咽下,良久才道:“怎么做才能救他们?”
水镜月极冷地哼了声:“不过五十年,你以为你忽然之间就能威服万灵?”
鸢尾一怔,看着眼前慢慢稀下去的红雾,心蓦地一沉,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所有的激切与愤懑全都被化去了气力。泪滴下来,他轻声问了句:“那、那他们……”
水镜月看着他的泪滴,在这渐趋黯淡的光线里,显得有些透亮。那轻轻的哽咽声传入耳际,让她微微有些心软,“你身代刑,固然是你化了族人大半罪责;但由你身代,却也是白狐一族借我之手保住了你!你以为,你该如何?”
鸢尾垂了眉睫,默了会儿,将眼泪悉数擦去,再抬起脸时,语声轻轻一应:“我明白了。”
红雾渐稀,而眼前的光线却越来越暗,渐渐形成一片漆黑,只剩下这五尺见方处发出一抹黯淡的清光,幽幽的,静极。原来这血池河,是通向冥海的捷径。清澈的水流漾过,在底下的沙石上划过几道细纹。
鸢尾不明白,为什么水这般清,但整体的颜色却是这般黑?
“这儿已到冥海。”水镜月纤手往前一指,“那儿就是沃焦石了。”
鸢尾顺着看过去,那儿是一块如巨树般扎根海底的石柱,无比粗大,如同中流砥柱,但因水波不动,它只是静静地雄踞着,沉默中让人敬畏。“他们在哪儿?”他四处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到。
水镜月纤手一拂,那石柱忽然裂出一丝缝,继而是轰然一阵强劲的水流袭来,石柱上似是有一道门缓缓打开,海底的沙石扬起,水顿时混浊起来,一片泥沙浮动,视线便得模糊了。待得眼前好不容易清晰一点,鸢尾已看见那石柱里面现出百余点幽光,再细看,每一点幽光似乎都笼着一个元神。
“他们……”鸢尾只觉心中喷涌而出一股激动,整个人就要扑上前去,却被水镜月设的气场阻住。他回过头,看着水镜月,“我,我能进去看看他们么?”
“不能。”水镜月扬起脸,“你一进去就会扰了他们的气场,况且……他们那碗孟婆汤是实实在在地喝过了的,忘川的水孟婆种的茶,便是永世地忘却。”
鸢尾默然无语,只是回过身继续巴望着那点点幽光。那儿正躺着他的亲人,他的祖父母,双亲,叔伯,兄弟,姐妹,玩伴……五百年的记忆亲情,他想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为什么那么轻易就会忘记?明明当时可以以命相护的,为什么只一杯茶,一碗汤就可以永世地抛却了……”
水镜月听了这话不由眼神一变,抓着胸口咳了声,微别开脸,“该走了。”
“我……”
“沃焦石处于冥海底,它一动,冥海必定掀起巨浪,再不闭合,酆都城就成泽国了。”水镜月拉住他,迅速返回。鸢尾没有作声,也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一直瞅着那巨石缓缓合上,那点点幽光消失在混浊的水流里。当眼前的一切再度清晰时,那儿已成黑魆魆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涟漪
午后的日光长长地照着,上林殿里便是没有蝉儿的嘶鸣也觉得炽热一片。庭院里那角方亭里,山膏用两只前爪捧着茶盏啜吸,又瞄几眼方才因冥府门开而四散逃窜的灵花灵草们,一个不慎,盏子就滑了,洒了一地仙露。
忘儿瞪了它一眼,“不是能变人形了么!以后不变不许吃喝!”
山膏面对念忘二人却是不敢还嘴,讪讪地收拾了,乖乖呆到边上去,一边问好脾气的念儿,“念儿姐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正说话间,忽然院外边的护门草叫了,忘儿出去一看,来者是一个身披白色氅羽的鸟形神兽。“啊,原来是白泽君!”
鸟形神兽被她这么一唤,一下就涨红了素来苍白的面孔,一脸讷讷地挠了挠头,还了礼:[小仙姑、呃,不、不用这么称我,唤一声白泽即可。]
忘儿知它生性忒老实,也不多戏谑它,掩了一笑就引它就往里走,“白泽君来找上神么?上神正好有事出去……”
[我知道的。是上神方才传了朵水信花给我,我才来的。]白泽边走耸动着它那两扇羽翅,看去总有些滑稽。
念儿一见白泽也立时起来招呼:“原来是白泽君来了。我去沏茶。”
[哎哎,不用不用的……]白泽原本苍白的脸又红了起来,拦不住念儿,它就挠了头往边上看,一看就见到缩在边上的山膏。它宽和地一笑,[这只小山膏,你怎么到了上神门下了?]
山膏本惧怕级份比它高的神兽,往往有许多神兽好吃它们这些有点灵气的兽,以助修行,所以看到眼前的白泽,它也情不自禁地往边上缩。
[别怕我,我茹素,不会吃你的!]白泽笑着接过念儿奉上的箨草茶,用尖尖的长嘴吸了口,面上便带了几分逍遥沉醉。
忘儿“扑嗤”一笑,“别缩了山膏!白泽君要吃你的话,你缩去天边也没用!”白泽的道行只怕与饕餮相当吧,都有五六千年了。
山膏听了这话才渐渐放下心来,一步一逡地挪到圆桌边上。
忘儿素来好奇心甚,瞅着白泽看了半天,不由问:“白泽君,上神找您来有什么事啊?”
山泽见问,正要老老实实地回答,蓦地,却见庭院中气场微微浮动。它羽翅一动,猛地抬起头来,[来了!]
果见院里又起一股狂风,飞沙走石地乱摇了一阵,水镜月已带着鸢尾回来了。
“上神。”
“上神。”念忘二人连忙过去,一打量间,只见鸢尾青白了一张脸,浑身都在打着颤,但整个人却只呆呆地出着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二人心中不由一急,拉了拉他的手,入手只是一片冰凉。
“去泡碗甘华汤。”
“是。”念儿急急地下去了。
水镜月回身,双手向前平推,再往上一翻,一个结印,鸢尾周身便浮起一层水雾,将他整个身子俱笼在其间。庭院里忽然荡起一股清凉润泽的气息,有淡淡水气扑在面上,似是春风化雨般让人享受。念儿有些疑惑地看向白泽,等它解释。
白泽扑了下翅膀,目中流露欣羡之色,[上神再传他功力呢!百年的修为啊……那么精纯清灵的功力……]
忘儿听了瞪大了眼,心中只是奇怪,上神何时对鸢尾这般顾及了?
片刻后,水镜月收掌,水雾散去后,鸢尾的脸色好多了,只是仍有些发颤。念儿端上了甘华汤马上就灌着他喝下了。好半晌,鸢尾算真正缓过来。水镜月见他已然好转,便不再理会,转身回去殿里。
余下的四个便统统围坐在他身边,等着他说话。鸢尾却大反常态地静坐了许久。山膏憋不住,忍不住拿蹄子捅了捅他,“喂……”
谁知这一声才喊了半声,鸢尾忽然抬起头朝正依着远山缓缓落下的斜阳扫了眼,一下子就跳起来跑去内殿。令余下四人傻了似地呆着,他也不管。
鸢尾冲入内殿,水镜月正斜靠在榻上眯眼,听到人声,也不睁眼,只是那么眯着。
“我,我想拥有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的力量。”他的话因着微微的气喘而有些发颤,但神色间却是坚定无比。
“日还未落?”她依旧不曾睁眼。
“还有半刻。”
水镜月似在考虑,默了会儿,她动手往襟口处解下一枚玉八卦扔了给他。鸢尾接在手上,只觉入手温润,似是仍带着温暖的体温。
鸢尾手极轻微地颤了一下,忙低下头去看。这玉八卦通体玉白,极是透明,中间隐隐有一条血线,似是活物般蠕蠕而动,时长时短。他有些奇怪地回望水镜月,从不曾见过这个物件,大抵是贴身佩带之物吧。
“凭着它,你可以使唤所有听命于我的神兽。白泽是通晓世事的神兽,它会告诉你它们的效用。”水镜月这时才轻轻张开眼,狭长清灵的凤眸里掠过一抹极为深邃的光,莫测高深。“余下的就看你自己了。这东西见不得光,你最好收好了。”
“我明白了。”鸢尾将玉八卦挂在脖子上,再放入衣领。当温凉滑润的触感传入心间时,鸢尾不由怔了怔,似乎感觉到心头有一波血流涌上,缓缓与之相接,接着,便有一股清凉舒适似是山泉的气息点点渗入,散到每一个毛孔,让人灵台顿清。“你……”
他张口欲问,却见水镜月阖着眼,墨黑的眼睫在细长的眼上撒下一线阴影,整张脸似有些疲倦,又似是舒适的小憩,有些怪异的矛盾,但现在她的神色里,却又无比自然。
鸢尾瞅着她的睡颜,忽然间觉得,眼前睡去的水镜月竟会让他有种细柔的错觉,纤纤弱弱的似是不盈一握。她软软地靠在那里,大约是觉得不适,便翻了个身,手搁上额头,那片轻如浮云的衣袖便盖住了她的脸。
他蓦然想起方才在冥府的那一场惊心动魄,镇定如坚石的眼神,利落从容的行止,冷峻深沉的话语,是一如众人口中传说的上神。但是眼前有些稚气憨态的睡颜,之前在入血水河时顽皮精怪的一笑,以及在吹着曲子时的哀伤,出神时候的回忆,替他治伤时的温柔,种种面貌的她,到底哪一样才是真的?鸢尾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糊了,由心底慢慢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情绪,似是无力,却又在挣扎,纷纷扰扰,让他的心绪乱成一锅粥,搞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乱了!乱了!心底有一个答案隐隐约约地挣扎出来,他咬了咬牙,强自压下,一个转身就又冲了出去,比进来时更加迅速。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天肇
自从冥府回来以后,水镜月手头的事忽然间多了起来。九司三省屡屡上报各地出现的妖异难控之事,甚至有已登仙籍者偷练妖法之报。而冥府因冥海水倒灌,酆都城淹了大半,众鬼怨气冲天,鬼门关屡有逃窜的无根之鬼。十洲三岛的事、冥府的事齐发,一时间神霄府都乱了个焦头烂额,紫宸大帝动容不说,连玉帝也出面过问了。
难得宵然被派去管束十洲三岛妖异,水镜月耳根子稍一清静又赶上这一趟。无奈只得在在神霄府办公,按律酌情量刑,封封法令下去,虽是事多且乱,但也有条不紊。九司三省也在这气定神闲的指派下总算渐渐回复之前的秩序。
这一日,水镜月刚处理了冥府水淹之事,便想着手动一动乱子最大的流洲。流洲水脉忽竭,致使土为淤塞,土多金埋,于是,原先被掌于西王母之手的昆吾剑脉便得了释,颇修出了几把集聚灵气的剑妖。只是那剑妖行事乖张,怂恿着流洲一脉邪妖屡屡孳事,甚至还折腾出了叛天之举。
神霄雷部为此也派出了些天兵天将去收,但昆吾剑气本可伤神体,这一来一去,双方都有些伤亡,又因涉及到东王公署下,总是难办。
九司的几大神官见正好有空,便马上提出来让水镜月示下。水镜月哼了声,正欲发话,就见玉帝座下的执金童子持了玉帝亲笺来请她紫微垣一叙。
见请,水镜月却并未起身遽走,反是沉吟了片刻,淡淡吩派着:“流洲的事既是他东王公上报九司,自然照九司的规矩办!流洲水行神官撤仙籍……”
玉府真君见对东王公的人马也处置得这么重,恐有不妥,也便不顾执金童子一边候着的身影,插嘴道:“上神,东王公那边恐不太好交待……”
水镜月瞟他一眼,淡道:“让四方神之首的青龙孟章去理那一脉水源,这排场也够他下台阶了!”
“是。”玉府真君见如此说,倒也不敢再问,当即应下。
“那就先这样,金童,走吧。”水镜月扫了众人一眼,见没有什么疑问,便转身随了金童往太微垣外走。
殿外早有王良驾着斗车相候,执金童子躬身道:“请上神屈驾。”
“嗯,快走吧!”
王良驾车又稳又快,片刻后便已到了紫微垣,一入殿,水镜月倒笑了笑,这阵仗,六帝二后,就差了个忙得不开可交的东王公,可都到齐了!“镜月参见五帝二后!”
“啊!镜月啊,快来快来!”西极勾陈大帝与镜月最是相熟,一见她便热切招呼,“正说十洲那些事呢,你来得正好!”
水镜月走到内座之前,扫了几人一圈,便道:“虽是出了点乱子,但十洲到底在东王公治下,要说出事,倒还不必怎么样……反正十洲出再大的乱子,只要封尘山不动,总不至于不可收拾。”
话中一提到“封尘山”三字,五帝二后只除了勾陈,大都变了神色,西王母瞅了瞅栖在肩头的青鸟,沉婉中颇带厉色的嗓音便响了起来:“就算……封尘山不动,十洲到底也不能太乱,东王公不说是因十洲五行不调,至少妖异惑乱么?镜月,你水系是五行之归,又是木之所滋,万物所始所归俱在你手,你可得出把力好好瞧瞧!”
“王母说得是,所以这回流洲一事,我已派了孟章前去看看,届时我会再查龙族掌水一事,顺便问问那儿的五行怎么了。”水镜月见众帝后都吁了口气,缓下脸色来,便轻飘飘地又抛出一句,“不过几位帝君神后,镜月留心到最近异象不定,封尘山是未动,但妖界墟域之内莫名升了座山出来……”
此话一下,众帝后俱脸色发青,南极长生大帝与后土皇地祗甚至倏地站起,紧逼着水镜月问:“此话当真?那、那灵墟山、真的、真的……”
“灵墟山?”水镜月眉宇轻挑,微乎其微地冷笑了下,
玉帝脸色不豫,起身来回踱了几圈步,才忽然抬头对水镜月道:“镜月,你即刻率神霄雷部将墟界的妖孽尽数除了……”
勾陈大帝相较而言最是沉默,此刻却插了句嘴:“不妥!绝不了迹反会生祸。玉帝,该是要来的总会要来,正如水之欲泄,堵总不是法子……我看,我跟镜月走一趟墟界的那座灵墟山吧,看能镇住自是最好,不能镇住……也总是天意!”
一番话说得众人脸色阴郁,但也只是僵了会儿,玉帝最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也就这样吧。”他转过头朝水镜月淡漠满不在意的神色瞧了几眼,心中倒微微有些安定,“就都交给你了。”
“五帝二后放心吧,镜月有数。”她看了看众人,翻折着袖沿,“九司最近忙,若无他事,我先告辞。”
“好,好,你快去忙吧。”
水镜月出了紫微垣,便坐上斗车。王良一鞭子下去,那斗车便微微摆荡着驰起来。水镜月看着自己的手半晌,忽然逸出一抹带着讽意的笑,灵墟山!原来那叫灵墟山……她微阖了阖眼,将五指翻转,蓝光顿盛。随后那五指平掌,慢慢往下压着,似是压着什么重回原处。过了会儿,蓝光渐消,水镜月微喘了口气,才笑着低道:“这么点动静就慌了,真格的还没动呢……也罢,就让你们暂时先消停一阵吧。”她抬手将额际发丝一撩,银质的额饰顿时灿耀一方。
择了日子,勾陈大帝便携同水镜月前去墟界。勾陈大帝素来和善闲淡,超然万物,虽身有仅次玉帝的君阶,统御万雷,但却不喜兵戈之事。自地纪阴蚀之后,便将这一切俱移交给了水镜月。倒还是水镜月将神霄雷部打理得井然有序,妥帖安服,不复前时的松散。
正因着勾陈大帝这份闲散心思,居然到太微垣亲自等着水镜月处理完手头的事,一起前去墟界,把一票神官都看得心有惴惴,是以这一日的事轻松上报,也轻松解决。
水镜月搁下手中的笔,这才笑眯眯地转身勾陈大帝:“有劳帝君久候了,这就走吧。”
“嗯,快些了事,省得大家担心!”勾陈大帝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甘华汤,起身与水镜月同行,边走还边吩咐,“这回就简从吧……”
水镜月回头看他一眼,“帝君六御之尊,岂可简慢……况且,他们早已安排好行仪了。”
“咦?”勾陈大帝微恼地朝跟在一侧的神官瞪了眼,哼了声,“这回是去察形,又非游幸,撤了!都撤了!”
九司的一名小司仪官见说,立时垮了脸,偷偷朝水镜月看了几眼,无奈人家睬都不睬,只好委屈地快步前去撤了那奢华耀目的六御君仪。
撤了君仪,勾陈大帝就很随便地唤了两只麒麟当坐骑,驼了自己与水镜月腾云驾雾而去。
此去墟界颇有些路途,飞了一阵,勾陈大帝自然也想说说话,看了几眼淡漠微冷的水镜月,忽然道:“镜月,这么几千年下来,你和最初的小镜月,差了很多……”
水镜月眼皮都没抬一下,“都五六千年了,哪有不变的道理。”
“呵呵,也是!那时候,你由盘古天尊引入天界……真是个天真娇憨又伶俐的娃娃,若不是、若不是……”勾陈大帝感慨着,忽然脸色黯了下去,忍不住又扭过头去看依然泛着冷意的水镜月,“镜月,我知你的性子,也知你一直记着三千多年前那场地纪阴蚀的大战,百甲……唉,也总是无奈,虽说你已得登大罗天,但天家修行,是要破除执念的,记得那么深,总非好事……”
水镜月执着麒麟金色软毛的手微微一紧,脸色绷得更紧了些,使得整个人都泛出一股冷肃凌厉之气。她轻轻吸了口气,“帝君,都说要破除执念,那你们又在干什么?我们现在又所为何来?若无执念,何惧那什么灵墟山?”
勾陈大帝一怔,继而轻轻叹笑,“是啊,若无执念,也确是无须忧惧了……”他默了一阵子,忽然转头问了声,“哎,不过最近的异动也确非寻常……”他仔细地盯紧了水镜月,一字一句问,“镜月,我真心问你,你也老实答我,这些异动,是不是你搞出来的?”
水镜月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问:“帝君何出此言?”
“你太讥诮!”勾陈大帝的神色有几分难得的郑重,“冥府水淹;流洲昆吾剑气大行;炎洲火林山喷发;长洲灵药枯死;凤麟洲弱水育妖;元洲玄涧长生水外流;还有这回灵墟山莫名升起……你说说,那么多事,你是否其中插过手?”
水镜月此际唇角带着薄笑,瞥着勾陈大帝郑重的神色,笑问:“帝君这番话有些欲加之罪呢!镜月何德何能,这冥府是冥海倒灌;弱水育妖是凤麟洲治妖无能;玄涧长生水外流是把关不严;而那流洲昆吾剑气大行是金行,与我水系何干?火林山喷发更干我何事?说起那灵墟山,呵呵,帝君可真能说!我连那灵墟山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怎么插得上手?”
然而勾陈大帝却并不为这番辩解所动,望着水镜月,颇带了些悲悯,“镜月啊……这五行相生相克,昆吾金胜,那是因水脉枯竭,致使土胜金埋;水火相克,本为持衡,却也因水之失调而火势不挡,这些异动哪一样不干你水系一事?这天下又有哪个掌水之神有你之功?那灵墟山,你手掌天下风信,要知道什么什么不能知道?还跟我装傻!”
水镜月哼了声,避开那有些悲悯的眼神,淡道:“帝君真抬举我!只是要真如帝君所言,镜月处处留下破绽,岂不是不打自招?”
“哼哼,以你的狂妄,只怕不是破绽,而是根本毫不在乎!”勾陈大帝白了眼她,既而眼神一远,轻喃,“……要真能破了,倒也好!我也想看看,这没了天条禁令的三界会怎样!”
他呢喃得极轻,却惹得水镜月正眼一瞧,她跟着远望了一阵,良久,也轻吐了句:“有立终有破,总会看得到的……啊,帝君,到了呢!”
葱葱茏茏的一脉山林,一峰障一峰,一山叠一山;明明秀秀的一湾水,一湖串着一湖,一溪缀着一溪。墟界风光独绝,也是得了天地自然的钟灵毓秀之气,若其间真出了些个法力高强、不买天界帐的妖精,也属应该了!
“唉,到底是近万年了,这儿都不再是以往的……”勾陈大帝看着,不由极低地喃了句,然而才吐半句,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住了嘴,脸色有些黯然。
水镜月假装没听到,伸手拘过此处风信,让它去查探灵墟山的下落。
勾陈大帝手一摆,“不必,我识得灵墟山,那是一脉群山,有数峰险峭峻拔……且灵墟山本身颇具妖性,其出必能使人感其无形慑力。眼下我们已处墟界境内,却不曾感其慑力,更不见有数峰险峻的群山突起,想来必非灵墟山……大抵是什么小土丘吧……”
才说话间,风信已传来消息,境内只有几处狐儿首丘垒坟,并无奇异群山升起。勾陈大帝回首朝镜月一笑,“总是虚惊一场……”
水镜月眯了眯眼,也跟着一笑,“镜月糊涂了一下……不过,说到惊,帝君,那灵墟山到底是什么所在?为何要惊?”
“那地方啊……那地方……”勾陈大帝反复呢喃着这个话,面上现出深切的悔恨与怅痛来,“那地方沉埋了这天地间最为英明的魂魄与最美丽的魂魄,也沉埋了这一世最丑恶的记忆……”他有些沉痛地道,然而却没细说,只摆了摆手,便有些哽咽地转过了头,狠狠吸了几口气才道,“既然无事,这就回去吧!”
水镜月看了他几眼,在坐上麒麟后,又回首看了看那处湖水漾碧、青山吐翠的墟界。她五指平伸,指间溢出一抹幽幽的蓝意,像是压不住似的流淌着,又像是一个跳动着的生命,正待破茧而出。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藤囚
没过多久,十洲三岛乱事渐平,那灵墟山也莫名其妙地没了,正如它莫名其妙地出现,冥府也终于回复秩序。然而事少了,水镜月却时常不见。上林殿里,鸢尾一心想着如何修行,便跟着白泽,在水镜月的默许下上天入地,锤炼自己。山膏也不想只是灵兽,在问过白泽之后,便拜了朱雀大神陵光为师,修练去了。
约有一年,整个上林殿沉寂了不少,让念儿与忘儿颇有些寂寞起来,忽然间觉得,能多一些衣服洗洗也是好的。上神总是忙着,宵然大人也调去了边陲,从未觉得上林殿是这般冷清,冷清到让人沉闷。
这一日,难得水镜月懒得出行,午后便回了上林殿。一入庭院,却见念忘二人闷闷地坐在花圃前,无所事事地逗着小花精们玩。水镜月脚步一顿,发觉上林殿似乎一下子清静起来,没有虫鸣,没有鸟语,仍与以往无异的庭院却因少了某两人而透出沉闷来。
她眉角淡垂,忆起曾经一个午后,他们几人在院里打闹的情景,不觉抿了下唇。习惯!才不过短短两三年,上林殿却已习惯了那只小狐狸的存在。而眼前的旷寂,竟连她也有些沉闷起来。……连那个老爱来闹事的宵然,也被她打发去了西极天了……
想起鸢尾,她不禁微微侧眉。快……一年了吧?有白泽带着,她总是放心的。唔,或许也无所谓放不放心,鸢尾只是她捡来的一条命而已,入得了她的眼,却沾不上她的心,在很不经意的时候忘却。或许,会救他,会这么对他,也是因为“天一池”这三个字吧?
清淡的眼扫向那两个叹着气的小丫头,不知是不是临时起意,她随手翻出一朵蓝幽幽的水信花,轻轻一弹指,那形迹便倏然隐去。
静闭着眼打坐的白泽忽然睁圆了一双暗褐色的眼,鸟翅扑愣了一下,继而脸现苦色,一张向来苍白的脸变得更为暗淡。[唉……这回一定完了!饕餮才刚从崦嵫山回来……]
白泽烦恼地看过脸颊一侧的那一朵水信花幻去,忍不住长叹一声,[速回……瞒得过上神么?]他摇了摇头,心中有过一抹胆怯,却半点也不敢打逃走的念头。
真不该让鸢尾学御风术的!
远处,青青藤葛缠绕的林子里,总透出些幽微的气息来,不知名的鸟儿与古怪的蛙鸣声交汇在一起,让人心有惴惴。
“呵呵呵,你快要出师了呢。”绵软的语气拖出长长的尾音,连同那抹妖冶的笑,飘在这林子最深密的阴暗处。
“我从来就没拜你为师过。”鸢尾“哼”了声,本已恼极忘儿送给自己的昆吾宝剑被这妖精折了,面对她说话也就从来没给过好脸色。他一脚踏在一处藤葛上,眼睛扫过婆婆娑娑向他缠过来的青藤,唇角微掀,本就惑人已极的眼里蓦地漾过一晕流光,整张清隽的脸溢出一抹浓稠得化不开的魅惑。
风忽然刮得急了些,那些摸索着伸过来的藤蔓一下被切断在潮湿的泥地里。
“呀!”有细柔的女声痛呼,淡淡抑抑,只听见一记痛呼就仿佛能看见纤弱女子嗔怨缠绵的神情。
白泽就要踏入的脚不由一顿,神色为难。这声音,任是知晓那妖精底细的它也会心怜心动起来。它不敢沾惹,一点都不敢。
“啧啧啧!臭小子,学了我那么久的媚术,你知道你还存着一个最大的不足么?呵呵……”那女声又笑起来,一点点柔媚,一点点轻柔,让人觉得即便是被训着,依旧身酥体麻。
“哦?”鸢尾懒懒地往身后的树杆上一靠,微合了双目,问得很是闲淡。然而在他心里,却有丝轻晃。
他还记得,因习御风术兴奋得连飞几千里的时候,不小心力竭掉落这里时的情形。眼前的妖精妖娆得惑乱人心,她甚至也无须带笑,仿佛只要看一眼,那妩媚的面容上、那勾人的眼眸里便有屡屡细丝缠来,紧紧绕住你的心,拉向她。
鸢尾是想拚命忍住的,但就像做梦似的浮出了幻影,仿佛眼前的妖精就化成了水镜月,软软地笑,浅浅的眼神,缭乱已极!如果没有那滴忽然滴在脸颊上的露珠,只怕他早就被她吸干了精血,一如所有落入这里的生灵。
见他不言不语,女声也不着恼,“你呀,举手投足明明就已经沾上了倾城的风采,眼神唇际都带上了邪媚……”那女声说得很缓,就像是在温柔地触抚着情人的发丝,温婉而媚人,屡屡邪气穿绕其中。“可是,为什么你一身清灵之气就是那么抹不去呢?水至清则无渔,你……还是太傲气了。唉,可叹我竟有这样的徒弟……”
像叹息一般,却让鸢尾蓦地睁开了双眼,心中不快,便马上坐了起来,眼神恨恨,“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从未拜你为师!只是一时迷路走不出去,才会在这儿呆下的。你少得意!等白泽找着我,我才不会理你!”他心头不悦,一记手刀,狠狠地将一条藤蔓切断,满意地听到又一声痛呼。
“小子,你怎么到现在都不信我的话呢?白泽它就在这林子外面,它更知道你就在这儿,只不过,给它一千个胆子,它也是不敢进来的。”女声笑得愈来愈高昂,迷醉的声音像是能把人的魂儿都掬了去。
然而听了大半年的鸢尾早就腻了,不耐烦地打断她,“就凭你?白泽可有六千年的道行,一个小小的藤树精能吓得倒它?笑死了!牛也不是这么吹的!”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呢?”女声细细地笑起来。
“你有?”鸢尾撇了撇唇,“我不信。”
“你不信?要不要试试?”她每一语都绵软,拖着长长的尾音,也拖着浅一声重一声的笑意,笑着笑着,这柔媚的笑声里忽然带出一味撩乱人心的媚意来,丝丝入骨,让鸢尾不由皱上了眉。“小子,若不是看在你这么弱的身姿竟有千年格外清灵至纯的修行在,你早就是我的人了,呵呵呵呵……我本来还想和你玩玩呢!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可以为你施展一下……”
鸢尾听着这有别于往日的声音,心头忽然沉闷起来,似是有什么正压着他的心跳,缓缓地,呼吸有些重起来。心绪蓦然开始烦乱起来,有一抹灼热沿走入四肢百骸,渐渐形成一股骚乱。他皱紧了眉,有些模糊的脑袋猛然跳出这大半年来时常目睹的情景。妖媚的女子,陌生的男人,光裸的身躯,交叠的粗重的呼吸,以及到最后血光四溅的抽搐。而面前,那妖精妖娆的身形缓缓退去,只剩下舞动着的团团影子,那影子……竟神似水镜月!心随着这一幕幕的场景跳得愈来愈急。鸢尾抓紧了自己的领口,恼怒地瞪向眼前忽然凑近的绿衣女子。“你……你走开!”他背抵着身后一棵老槐,拚命喘气。
绿衣女子浅笑盈盈,款款走近他,纤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拂上鸢尾白净的面皮,微微一掐,“小东西,我可真是喜欢你呢!”她凑近他,在他脖颈处轻轻吹过一道气,“嗯,这味道真让人怀念呵……如果不是因为你身上沾的这抹气息,我早就吸尽你的血了,呵呵呵,你放心,我不会吸你的血的,我只是想要好好疼疼你……”她扳正了鸢尾嫌恶回避的脸,纤指划过那薄红的唇畔,却冷不防让鸢尾张嘴痛咬了一口,“呀!”
鸢尾狼狈地躲到一边,甩甩头想努力将脑子里那绮思给化去,“你走开!我讨厌你!”
“小东西,你的狐狸牙挺利的么!信不信我待会儿一颗颗给你拔掉呢?”绿衣女子笑得摇曳生姿,款款驱近的娇软身躯终于贴上了无处可逃的鸢尾。
就在此时,身在林子外的白泽也察觉出不妙,想起上神清冷冷的眼神,浑身打了个哆嗦,立时就扑愣着翅膀挥开眼前一片藤蔓,然而临跨出去的步子,在眼角扫到的那抹绿色身影时,却硬生生地收了回来。挣扎了会儿,它施了个法术,将那朵水信花给传了进去。[绿腰!你不能动他!]
绿衣女子一怔,鸢尾乘机一个闪身,勉力把持着理智,手无意碰上一侧的矮木,意识里飞快掠过些御气的法门,他一咬牙,迅速折下一根枝条儿,手中一横一挑,迅速集起周遭的露珠,汇成一幕水墙,冲向绿衣女子。
树枝划着水墙刮向那女子,竟是避无可避地一招,绿衣女子震惊地瞅着腕上被刮出的血痕,再瞅回鸢尾脸上,神色大变,已不复素来妖娆的神情,“你……你和水镜月是什么关系!”
仿似浑身的咒术被解,鸢尾顿时灵台一清,当下不由有些气软地瘫坐在树下,稍稍喘了几口气,他抬头看向绿衣女子,只见她正神色阴郁地看着一旁一朵奇异的幽蓝色的水信花,厉声质问:“白泽!这狐狸和她究竟什么关系!”
白泽叹了声,[绿腰,他和上神没关系,你就快放了他吧!一个小狐狸精,道行加起来也没一千年,何必为难他?]
“没关系?没关系怎么会使她的‘香兰一笑’?没关系这朵她水氏特有的传信子又怎么会被你用到这儿来?”那女子阴沉了脸,根本不再理会莫名所以的鸢尾,转而瞪向白泽,“怪道这小狐狸身上总带着天一池的纯灵气儿!我本道是巧合,想不到竟然是……你说!这小狐狸和她什么关系!”
鸢尾没听明白,但却捕捉到‘天一池’这三个字,不由朝她望去,“我本就是天一池出来的!你怎么知道天一池?”
“你是天一池出来的?”那女子微微一怔,随即眯细了眼,“你的御水心法、‘香兰一笑’的招式跟谁学的?”
鸢尾直觉地看向白泽,瞧见它拚命地摇头,便懒洋洋地扯了个谎,“什么香兰一笑?我所有的功夫都是白泽教的!”
女子听得犹疑,朝白泽瞅过去,“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白泽一张苍白的脸瞬时变得通红,惯于老实的他支吾着[呃,呃,上神使的时候……我,我偷看的……]
女子见如此说,一时倒也找不出破绽,“真的?”
鸢尾见白泽一张脸又涨得通红,马上接过去:“这有什么好骗的!你不信大可去问哪!”
那女子回过头来,朝他瞥了眼,语气清冷,“既然你是天一池出来的,我就放你一马!滚吧!”
“喂!……”鸢尾不满于她的态度,但马上被惊喜的白泽拉住,[啊,白泽多谢了!告辞!]白泽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迅速拉上鸢尾走人。
终于可以看见明堂堂的天地,鸢尾觉得心中畅快极了。他转过头,朝白泽瞅了眼,笑问,“白泽,她是谁啊?为什么你见她那么怕?我被关在里面你真的一直都知道么?”哼,要不要告诉水镜月呢?这家伙居然也不救他,一甩就是大半年!
白泽瞅着他的笑脸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继而面色凝重,[你回去后可别提起这儿的事。]
嗯?鸢尾朝白泽看了会儿,忽然怪怪地笑了,他浑然未觉自己的笑脸隐约带上一层朝霞般夺目的光彩,“你和那个藤树精是旧识?”
白泽惊了一跳,大张的鸟翅倾斜了一下,差点从半空中掉下来。[你,你别胡说!]它说得有点口吃。
“别瞒我了!一定是旧识!”鸢尾笑呵呵地凑近它涨得通红的脸,“我去问水镜月,她一定知道。”但说了这句话,他又猛然回想起那藤树精说过的话,心中犯疑,“对了,她认识水镜月?”
原本结巴脸红的白泽在听到这句问话时忽然叹了口气,[是旧识了。绿腰和上神,其实很早以前都是天一池的人……]白泽的眼神蒙上一层渺远,仿佛是很为久远的故事,连那叹息都有点淡了。
鸢尾好奇,想起水镜月那抹幽丽的眼神,出神时候的淡渺,心弦一震,猛然间非常想念那张绝丽却清冷无绪的容颜。想念啊……在绿林里听着呜咽的虫鸣时,就是有这样一萦深深的想念存在心底,让他每每看着绿腰的诱惑,而心坚气定。“那人不想知道藤树精存在么?”他恍悠悠地问出这一句,整个人大别于往日地呈现出一抹清寂与深邃。
白泽一怔,有些讶于鸢尾此时的沉潜与安定,随即心头一宽,这半年,他成长了……想起这半年的拘禁,白泽一愧,[也不是这样。但上神如果知道此事……]白泽浑身打一个突,它实在不太敢想。如若叫上神知道,曾经受过她五百年至清修行的鸢尾,居然跟、跟绿腰学过媚术……唉!届时只怕自己会被踢到封崖……可它实在也惹不起绿腰就是了。
眼前的鸢尾,浑身上下已与半年前大为相异,虽则一身清灵之气未改,但不知不觉间,他就是回首转过一记眼神,都沾上了勾魂摄魄的魅力。这番情形若叫上神瞧见了……
鸢尾只感白泽的身子浑然一抖,他不明所以地俯头看它,“放心啦!我在她面前什么都不提就是。”
[那你也不要随便笑。]
“为什么?”鸢尾一愣,继而明白什么似的,俯低头凑近白泽,“白泽,你……你是不是觉得我有很大的不同?”记得那藤树精曾说过,学得了她的媚术,就可以操控他人的思想,让他们对自己神魂颠倒。不知道到底如何?
白泽浑身大冒冷汗,[鸢、鸢尾,我告诉你,千万对上神露出这种语气眼神,你、你会……]你一定会死得很惨!它还记得,上神最记恨的就是绿腰的这股子媚态。三千年前,绿腰就是这么被封在绿林里的,还、还被揪光了头发……
鸢尾虽觉奇怪,但因想着马上可以回上林殿,心头这点疑惑便被喜悦占据,兴奋地想着水镜月,还有念儿与忘儿,幻想着她们再见他时的情景,心头就暖暖的,那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还家
过了天门,白泽忍不住又关照了一遍,然而此时的鸢尾一心都扑在重逢的预想上,哪还有心思应付其它,只随口应了几声,仍是笑得好不开怀。
想起水镜月清冷冷的身形,以及忘儿与念儿的温婉,鸢尾顿时加快了脚步,他已赶不及想看看她们惊喜的表情了。
一到上林殿境里,鸢尾就忍不住挂上了一抹兴奋的笑意,白泽少笑的叮嘱早被他扔到不知哪里,他只一个劲儿地走着,不时还低笑两声。
摸了摸护门草娇弱的身躯,丢下了串笑,他又转过殿门,穿过花圃,行过那片灵草灵花,再绕过几折八千年一春秋的大椿。细细的石子路仍是如此熟悉,熟悉到鸢尾闭着眼脑子里也能浮现出那层层石纹。一点儿都没变呵!甚至连那几茎草的数目都没变!那么,她们呢?她们怎样了?一年不见了,整整一年呵!
“上神午时会回来用饭么?”
“今儿事有些紧,估摸着不会吧!”
“唉……自从那小狐狸走后,上林殿真的太静了,好像都少了生气!”
“可不是?”
“也不知他在外边闯没闯祸,依他那性子,保不定又惹出什么事来!”
……
鸢尾隐在一棵老桂后头,听着睽违已久的声音,心里忍不住泛出一股儿感动,自天一池一役之后,爹娘、亲祖、兄弟、姐妹都因那盏孟婆汤忘记他了。他以为,他以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没想到,竟还有人真的在记挂着他,念叨着他,真的还有人会关心他,想念他!
这一层感动泛起,连带地让他回想到在藤树林被困囚的半年多岁月,一种自怜、委屈混和着激动、兴奋、开心的情绪如释重负地涌上心头。眼不由自主地热了,湿了,眼前的物事有些模糊起来,但他却想大喊,“我回来了!”
然而临口,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声音只滚在喉间,翻来翻去只是低哑。
蓦地,肩头一暖,“回来了?”一记清悦的声音,如同天一池里最明澈的那条小溪,流过心头。
鸢尾猛地回头,眼前是水镜月带着淡笑的脸,依旧是清冷而疏淡的,依旧是隔山隔水的,然而却是他朝思暮想,从离去那一刻即在思念的,思念了整整一年的容颜。
“我……”抖了抖唇,他根本吐不出什么话,只能愣愣地回望着眼前的她。
“男儿有泪可不轻弹。”水镜月的话极轻,正如同她抚上鸢尾脸颊的手,温温润润的,拂去了委屈,拂去了自怜。
脸上一阵湿意,鸢尾傻傻地看着水镜月纤白如玉的指尖滑过脸,才发觉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流泪了。脸微微涨红,他略带尴尬地瞅了瞅水镜月带笑的眼,忙拿起袖子把脸抹干净了,极快地湮灭证据!
这方的说话,自然引得后院中的两人来看,“咦?上神,你回来啦!”
忘儿笑着迎上前来,在走上几步路之后,忽然大大地呆住,继而惊笑出来,“鸢尾?!你,你回来啦!”
鸢尾闻声,轻轻转过脸,冲着惊喜的两人一笑,原本清灵隽秀的脸经过一年的历练,已蕴上了一层潇洒风流之韵,是藏于内而秀于外的清流,较之一年前的轻狂锐进,他真的成长了许多。“嗯,我回来了!”
念忘二人不由一怔,只觉那笑容里似乎予人以阳春三月的美景,无限风流婉转,真能把人给吸进去。
白泽暗道不妙,忙跟了进来,冲着水镜月一揖,[上神。]
“嗯,没出什么事吧?”水镜月拢了拢袖沿,瞧了白泽一眼,让鸢尾与念忘二人乐着去。
[呃,上神请放心。]白泽生平少有说谎,此时硬是把一张苍白的脸给憋得通红。
然而水镜月根本就没怎么注意白泽,也未曾留意这只老实的神兽言辞间的闪烁,只想着,如若鸢尾功夫有所长进,那她得好好试验试验。如若,他真能精进神速,那么,许多事就可以跟进了!
她回眸朝院中不知何时已开始叽叽哇哇的三人瞧了眼,淡淡一笑,“走!白泽,我问你些事儿!”
[是,上神。]白泽心头抖得什么似的,生怕她问到绿腰的事,却又不敢有所回避,眼见着她往外走了,只得轻轻跟上。
“白泽,三界里就属你的消息最灵。我问你,可知道逋逃薮这个地方?”千年了,她一直未曾问出口过这个禁地。
白泽一愣,既而望向她,云霭层层,风一般托起水镜月的裙脚,那缀着暗纹的银丝也在日光中明明艳艳。此时的她负手而立,背着身,似乎在望着西南的天际。白泽也不由跟着望过去,依旧是云霭层层,除了一片白,它什么都瞧不见。
但上神总是望见什么了吧?是过去?是现在?亦或是未来?是神?是魔?是妖?是仙?是鬼?亦或是芸芸众生?六界在她的眼底吗?曾经它以为是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却又模糊了。
上神,这个被赐与天齐寿,这个身赋威制万灵之能的神祗,她现在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般恒久无尽的岁月里,她还在考虑着什么?
“白泽?”久久等不到回应,水镜月不由扭头看它,捕捉到它眼底那抹来不及掩饰的困惑,她淡垂下眼。无法解释,也无意解释。
她从来都不是个喜欢解释的人,或许因为存在的时间一久,许多误会,许多不解都会随之淡去。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在这日复一日的单调的岁月里,或许只有误会才能使人的心变得鲜活一些。
久远的时间令太平变得单调而乏味,也令最初的信念变得稀薄贫瘠,就如同地藏菩萨,在地狱待了天长日久的岁月之后,他的心中是否还保有那最初的佛恸?“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一句当年的豪语,到如今,是否还依然包含最初的坚忍?
什么都会变的,不变的是什么?她低头看着穿在身上的天衣,那缕缕银线绣成的纹章,织女的巧手,七夕的守候,她守候的是情郎、那个当初生死相与的爱人?还是只是这个日子?这个可以有点事做的日子?
她忽然自嘲着一笑,在时间面前,虽然记忆这东西根本不值一提,但在天廷,记忆这个东西总是有些好处,至少不会让人那般无所事事!
“白泽,月老应该没资格匹配三界之外的生灵吧?”她蓦地又问了一句。
[是。可是,上神,三界之外的生灵……三界之外有生灵吗?]白泽不明白了。
“总有些人是在编制之外的。”水镜月清淡地一笑,“你去和月老打声招呼,逋逃薮不是个他能碰的地方,让他不要管得太宽了!”
[逋逃薮……]灵光一闪,白泽猛地想到了一个人,如果他没记错,逋逃薮的主人,的确不是月老能够惹得起的,或许,自从那次五百年大会后,是整个天廷都没人惹得起的!
“他的事他自己做主!月老想高人一头的想法还是趁早给灭了的好。”
白泽心领神会,马上应道,[是,白泽这就过去。]
水镜月看着白泽硕大的鸟翅扑愣着直往东月树下飞去,眼神便这么放开,遥遥地望着某一方,心神散漫。
是时候了!
她斜倚向一侧栏杆,懒懒地坐着。不但是宵然历练了,就连鸢尾也历练了……
晚间,忘儿准备了一大桌子菜,为着鸢尾的归来,也为着上林殿的团圆,虽然少了学艺未归的山膏。
水镜月非常赏光地坐于席边,还吩咐开了藏在殿里已有六七百年的陈酿‘烂柯’。这么大的容光,让念忘二人小小惊了一跳,继而也十分开心,以为她对鸢尾的回来总也欣喜。白泽传信回来,就跟着沾光。
几人都开心地饮酒吃菜,只水镜月随意地剥着剥着植楮果,剥满了一碟子,才一粒粒吃掉。相较于殿内的热闹,她悄然而清静。
“呵呵,鸢尾这一年学得了什么本领?可别是在外头闯下了什么祸事,才偷偷溜回来的吧?”忘儿笑他。
鸢尾抿了抹笑,自然也想起曾在东极天发生的那档子事,当下只是擎起一盏酒,笑道:“忘儿姐姐可是老记着人的错啊!鸢尾这是真长成男子汗了!哪还会再干那些蠢事!”
“哟!你还知道你以前干的那是蠢事啊?”忘儿这张嘴是最不饶人的,只是一味追着闹。
鸢尾酒过数盏,而‘烂柯’又劲头深长,这便薄红了双颊,加之本情绪高涨,整张面容便泛出一股子抓人眼的魅力来,深深浓浓,稠得化不开。他轻轻一笑,那双神采奕奕的桃瓣似的眼中便流过几许滟滟的光泽,像是两汪桃花潭,春风拂动,碧波荡漾,叫人神魂俱醉。
念忘二人看得一呆,殿里忽然因他这一笑而静了下来。
首先觉察到不对的是水镜月,她抬眸掠了眼念忘二人,敏锐地朝鸢尾一瞥,正巧瞅见那抹流动着媚人光彩的笑意,当下神色一冷。
“啪”只听得水镜月将手中的筷箸往案上一拍,“你跟我过来!”语出,声音已是冷极。
白泽心中一紧,冷汗已是涔涔而下,它拉了拉鸢尾的袖子。眼神中的暗示让鸢尾顿时感到问题出在哪儿,他心头亦是慌了慌,随即故作镇定地起身,不发一语地跟了过去。
直走至红莲池边,水镜月才回过头来,冷冷地打量他半晌,才哼了声,“这一年,你居然跟着绿腰在学媚术?”
果然穿帮!鸢尾叫了声苦,但同时亦对她对那个绿腰这般在意而好奇,“我是被她逮去,关在那藤树林里半年才……”
“她封印在藤丘三五千年了,怎么会出得来逮你?”水镜月已近于严厉地盯着他。
“我……我是学御风术想歇脚才停在那儿的,但被她锁住了,而同时也与白泽失去了联络……”
“所以,你就学了她的媚术?”水镜月极冷地瞅着他,荷风细细,轻轻撩动她额前的发,那银质的“即心”便在月光下璀璨生光。
“我……”鸢尾被逼问得有些委屈,“没错!我就是跟着她学了!而且也学成了!”他恨恨地回瞪过去,心中不平已极。他都被关了大半年!大半年的不见天日,大半年的囚困,这些她都不闻不问,反而只是一味盯着媚术!媚术!媚术!他就是学了又怎样!
“哼!学成?”水镜月见他还敢回嘴,心中更怒,盯着他的目光也愈见冰冷,“你要学成还早得很!绿腰一笑,媚绝三界!这等功力,就凭你也敢说学成?她难道没告诉你么?所谓媚术,靠得是术,而非貌。容貌可以不为最美,但所显露出来的却要是最为动人的!勾魂摄魄,靠得是那种让人动心动情的意态。而你呢?或许长相不差,却到底青涩,从头至尾都是一身清灵之气,这也叫媚?”
“我……”鸢尾被噎得无话可说,却又心底不服,不由往日的脾性就出来了,冲口道,“你那么清楚,你难道会?有本事显出来瞧瞧啊!光靠嘴说谁不会!”
水镜月细长的凤眸一细,额间的银饰顿时闪出一抹灿亮的光泽,鸢尾一愣,继而猛地被冲上前来的白泽一把推到身后,[上神,是我不好!这孩子的确是被……被逮去的,白泽没本事,胆小怯懦,不敢有所行动,鸢尾便被……被困了大半年……]
水镜月不语,只是盯着鸢尾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眼眸,“惑人乱事,那媚术,可不是你用得起的!”语毕,她一拂袖,转身离去。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年华一任委西风
“嘿!镜月,你知道么?铅华有心上人了!”十濑贼头贼脑地将人一把拉到一边,小声地说着。
“哦?真的?铅华……”眼溜溜地转着,在看到十濑肯定地点头后,她也坏坏地笑起来,“是谁?”笑成弯月状的墨黑眼珠子在斑驳的日影下透出点点晶亮,颊边两窝浅浅的笑窝也因这眸光而彰显出不怀好意的企图。
“是绿腰!就是上次我们去山洞玩的时候看到的那个!”
“啊,就是笑起来能让人热血沸腾的那个藤树精?”她不由惊讶,“铅华不是和她吵过架吗?难道是不打不相识?”
十濑点点头,“唔,有可能……嘿,咱们去偷偷瞧瞧吧!”她搓着手,抖了抖身上还未尽数褪去的柔亮羽毛。
“好啊!”水镜月兴奋地连连点头,“把百甲也叫上!”
“嗯嗯……”
记忆到这儿一涩,水镜月将袖中的拳握得紧了,眼神一冷,便即刻捻诀,素手微扣,裙下生云,身影便淡去。仿佛一阵风似的,她已立在了藤丘。
藤丘本是一处关卡大道,名为汇风口,但自数千年前的地纪阴蚀之后,这里被水镜月施法垒土,并封了一个藤树精,因而而改名“藤囚”。此后,许是当地人口耳误传,“藤囚”便成了“藤丘”。此处如今巨木隐隐,藤葛环绕,也称得上是个花木众多的丘了。
水镜月静静地瞅了阵,下巴轻抬,便踱着方步进去了,沿途拦路的藤葛迅速失尽水分而委地,任着她一步步踏过去。
“水镜月!”密林中传出一声咬牙切齿的声音,不复绵软,不复轻柔。
“看来封了几千年,你这德性还是没改!”水镜月微微冷笑,眉目张扬,神态中透出几屡浑然不曾顾忌的狂放来。
“你以为你就改得了么?”密要中款款走出一名绿衣女子,腰枝袅娜,只是那阴沉的面容稍退了几分媚意。
“哼!过了那么些年,你依然出尔反尔,可还记得当年曾发过的毒誓!”
“我本不知他是天一池出来的……”绿衣女子喃了句,又朝水镜月瞧了眼,忽然流露出浅浅媚媚的笑意来,“难道……你又有意于他?那少年品貌清俊,难得灵台如此清明,倒是真不错呢!”
水镜月眯细了眼,手一翻,断了这处水脉,周遭的大片藤葛迅速委顿在地,且这枯萎之势渐渐扩展,一层层向外围涌去。
绿衣女子凝住眉,手中结印,也施咒相抗。然而那停顿不过片刻,随着女子吐出的血,那扩散之势如入无人之境,终于整片密林的藤葛悉数失水枯萎。“你、你狠!”
“我从来都狠,你又不是不知道!”水镜月瞥了眼颓然跌倒在地的女子,语出极尽挖苦,“绿腰,几千年下来,功夫怎么还是不堪一击?你的媚术,大抵也只能管管吃饱饭吧?”
绿腰看着自己渐渐脱落的乌发,心中更怒,“你功夫上等,那又如何?还不是救不了百甲……”她捂着胸口,再次吐出一口血来。
水镜月沉沉地望着她:“我在阴蚀之后,刨了你那魔君的埋骨地,挫骨扬灰,还施了个咒,你想听么?”
绿腰一笑,倒未见媚意,反是沾了几分水镜月般的淡明,“到现在你还以为我喜欢的是他?”
水镜月别开脸,眼望向西南,望了许久,忽然道:“月老往逋逃薮里放了个女人……”
绿腰一怔,那残留的发丝已盖不住光洁的颅骨,但瞧去总有些格外媚人的意味。她怔了片刻,便往身后一靠,巨木的枝杆承住她柔软的身躯,半闭上眼,她笑得有些寥落,“……都那么久了,能放了这些过往……也好……”
水镜月瞪她一眼,冷笑:“你倒看得破!那我就让月老给你牵只癞蛤蟆精!”
“你!”绿腰气得站起身来,指着她道,“你折磨我还折磨得不够?你这水里的妖怪!从前就一直给我使绊!”
“哼!谁让你不识好歹!”
绿腰气了一阵,忽然冷静下来,浅浅一笑,摇曳生姿,“那倒是!我是人家送上门的,我没要;可有些人就不同了!明明心里喜欢得要死,却只能呆在边上咬手指头……”
水镜月眯细了眼,一翻手,恰似起了一阵水龙卷,将绿腰头上仅剩的发丝都给卷走了。“那你就再光头过个三五百年吧!”她丢了个白眼给她,便转身离开,身后是“呜呜”大哭的人儿捶着地骂她。听到这几声哭与骂,水镜月微勾了唇角,连那眼底都带上微微的笑意。
太微垣近儿的事又开始杂乱起来,三岛十洲才平息的妖魔作乱事件也重新出现,且更为频繁更为严重,而有些妖怪法力甚至是异乎寻常的高,东王公忙得乱了,九司自然也不太平。因此,水镜月要处理的事便又多了一倍。
这一日,她批阅公文批得烦了,就搁下笔,望向窗外,平和温煦的日光静静地洒在庭院里,明亮而平淡,与那份公务之繁冗浮躁完全不同。
水镜月支颐看了阵,不意又想起数日前与绿腰的一次会面。回忆呵……每个人都有,虽不会历久弥新,却也抹不去旧迹。
太微垣、上林殿……这几千年下来,多少都带上了几分天一池的样子,但天一池却还是不一样,那么独特,那么无可代替。那儿常年树荫蔽日,水气氤氲,日光很稀微,却带着勃勃的活力,从叶片的缝隙间挤下来,给天一池的生灵一一画上斑驳的日影。
真的很不同!
在天一池,她似乎一直只想着法儿去玩,与十濑、百甲、铅华他们一起找乐子找得人人头痛,闯祸闯得人人惧怕。
相比之下,鸢尾真的算是乖巧的了,至少与当年的她完全无法相比。
然而……他也对绿腰的媚术感兴趣了么?
水镜月忽然觉得头痛,一抽一抽的,似乎还带起胸口的旧创,一跳一跳地让人难受。
绿腰……
“就在那儿!”十濑眼疾,一把拉住仍欲前行的她,“那小子正在偷看人家哩!瞧!看得多专心哪!”
那时的她总是有想不完的坏招,挑了挑眉,便伙同十濑施了一捧铅华生平最怕的火苗来。她是水系,却偏生能够化用五行,由水而转,也能转出火脉的法力来。
想到这,水镜月不禁无声地笑起来,眉眼弯弯,虽浅,却仍是旧日的痕迹。
当场,铅华吓得跌出灌木丛,正好在心上人面前摔了个狗吃屎,很丑!
记得当时,她和十濑两个在灌木丛里笑得直打跌,等着铅华红窘着脸在心上人面前解释,也等着他火烧屁股似的追打她们两个。
但谁知,等了半天,这预想中的事却没发生……
水镜月抹了把脸,微微阖上眼。那时的印象,太深,太牢。
绿腰一身墨绿的衣衫,立在天一池如落了一块碧天般的水潭边,立在这片终年常绿的浓阴里,冲着他们几人款款一笑。
柔弱的身姿,绵软的笑意,那眉,那眼,那唇际浮现的弧度,似缀成了一张网,密密地朝他们几个扑来,然后网口一收,他们全成了俘虏。
笑起来能让人热血沸腾,果真如此啊!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只记得当时他们三个只能直愣愣地瞅着她,开不了口,也无法动弹。只觉得自己的神魂都似追了这一个笑容而去。
许多许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一笑,叫做倾国倾城的风情,那么冶艳,完全有别于当时的所知,像是一泉清水里忽然注入了香浓的脂粉。
十濑告诉她说:当时她的感觉像是自己浑身都热了起来,心尖上痒痒的,让整个人非常想大吼大叫,但等到要叫时,却又浑身乏力。
绿腰一笑,媚绝三界!
大概从那时候起,她、十濑、百甲就全跑去偷看铅华和绿腰说话了。铅华很喜欢绿腰,喜欢到像个小跟班,整天整夜地追着人跑,再也没跟他们玩过。
而他们,不平之余也没办法,偶尔也嫉妒一下绿腰,那藤树精,怎地那么迷人?特别是她笑起来,完全无力抗拒的勾魂摄魄!
为此,他们三个还模仿着绿腰的笑容练习过,也想练出那股子迷人的风情,但每每,总是笑得脸抽了筋,丑极了!
虽说总少了点往日的热闹,但也平平常常地过去,直到有一天,绿腰忽然要离开天一池,出去外面修行。
铅华求她留下来,然而绿腰却想要成仙,走得很干脆,也很薄情。那一天,他们三个第一次看到铅华哭了,哭得又丑又凶,让他们都难过起来。
水镜月抚了抚额,有些想不明白,当初的自己怎么就那么冲动?而且还那般不服输,甚至要和她美得倾国倾城的笑容去比?
真是可笑呵!如若是现在,她一定不会那么蠢;如若当初没有这一比,或者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一役……
比试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天一池之外,找一个从未见过她们的人,对着他笑一笑,那人觉得谁美谁就赢了。
很可笑的比试,但她们比了。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笑的,只是想摩揣着绿腰的冶艳迷荡,只是想着那种令血液齐齐飞舞起来的亢奋,她冲着眼前这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人笑了一笑。
那个人呆了很久,久到绿腰的脸都变绿了的时候,他才冲她笑了笑,好像说了什么,但她却不记得。
很久很久的后来,她得知,那人是妖魔道的首领――荧惑,一个有着天上星宿的名字的妖魔,也是曾经救过百甲的妖魔。
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水镜月抚着眉回忆着,大概就像鸢尾面对东岳君吧,无能却喜逞能,天不怕地不怕,其结局自然可想而知。
被抓去墟界――妖魔道的领地,做了整整两年的俘虏。如果能没有后面的一段,她想,那段俘虏的日子也不是那么不堪回忆。
她是成了俘虏,但相应的,那个荧惑也根本没讨到便宜。在墟界,她充分施展了在天一池里所有的搞破坏的能力。于是,荧惑麾下,鸡犬不宁,几乎已到了说起“水镜月”这三个字就色变的程度。
也终于,荧惑受不了她了,把她赶回天一池,说等她长大点再来接她。
终于被放回来后,天一池早不是原来的天一池,人都散了。绿腰跟了荧惑,铅华自然也跟着去了;百甲最是崇拜那大魔王,于是也跟着去闯荡了;十濑,连十濑都拜了师的天一池,到底还剩下什么活力呢?
偌大一个天一池,当年横行无忌的“四霸”,到后来居然只剩下她孤伶伶的一个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想念,也学会了惧怕。完全没法力的她,对于荧惑真的有一点点怕。又没了可以同心协力的伙伴,她觉得更怕。
直到有一天,一个自称‘浮黎元始天尊’的仙人出现了,他带着她修行,授她法力,又是很多年以后,她再回天一池的时候,却只是匆匆一别,除了以沫,再没碰上熟识的人。若不是有那一次召“即心剑”,他们“四霸”可能再见就直接是那一役的战场。那一别,谁都没有预料过后来;那一别,谁都不曾太过在意;但那一别,天地惊变……
死了百甲,伤了铅华,断绝了旧日所有的情谊……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七章 弈局
“哈哈哈……叫你变牡丹,你居然只变了朵凤仙?”忘儿在后园里大笑,指着鸢尾手中的凤仙花,“你这一年到底学了什么呀?哎呀笑死我了!哈哈……”
鸢尾又羞又怒,大声反驳,“哪有!我……我刚刚只是听错了嘛!要变牡丹有什么难的!我马上就变给你看!哼!”
他瞪着眼前凤仙花,两手拈着中指,轻施了句咒,朝凤仙吹了口气。瞬间,有一抹蓝幽幽的光华笼于其上,炫开一道让人神迷的烟光。
念忘二人立刻睁大了眼瞧,好容易等烟光淡去……
“哈哈哈哈……”忘儿这回已是捧着肚子蹲在地上了,“鸢尾,你这牡丹和咱上林殿后头的红莲有啥不同?我说鸢尾呀,你不会没见过牡丹长啥样吧?”
连番两次出丑,鸢尾也不爽了,忿忿地将手中变出来的极似莲花的牡丹给扔了,就要纵身飞走。
“鸢尾。”这时,水镜月的声音忽地透过园子,从那扇半开的窗子里传出。
“嗯?”鸢尾扁了扁嘴,略有些讶异。自那一日发现他学了媚术之后,她一直没正眼瞧过他,怎么今日又叫他了?心中疑惑,然而脚下却已经迈开步子走了过去,“什么事?”
“我们下几盘棋吧!”水镜月收起了纸墨,淡垂的眼睫轻轻盖住所有的思绪。
“咦?”下棋?这人今日吃错药了?居然亲自叫自己和她下棋?鸢尾愣了好半晌,直瞅着水镜月一身绢白的天衣从屋里出来,再往那处‘弈亭’过去,再顿住,回眸。
“你有他事?”
“嗯?呃,哦,没有,没有!”鸢尾吞了吞口水,快步跟了上去,心中还兀自嘀咕。
这一番举措,莫说是鸢尾,就是念忘二人亦是奇怪,想不透上神怎么忽然有这个兴致。但二人久知水镜月脾性,想不明白也并不搁着,只快步上前收拾。
到‘弈亭’,瞧见鸢尾正襟危坐,念忘二人又是一笑,想起曾经鸢尾笑过她俩棋力,当下也兴致勃勃地一旁观战。
水镜月瞅了他一眼,直接往钵里抓子。鸢尾眼见着她如此,又是一愣,“呃,你不让我子啊?”话一问出,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太灭自己威风了!
“哦?你要我让子?”
“不!才不用!”鸢尾马上大声回答,也抓了子与其猜子。
鸢尾执黑,是先手。他思索着以往见过的水镜月的棋风,又想着如何扳回开局时的弱势,一子一子都下得极为小心。
先占边角,正攻入中腹,切、断、粘、飞,渐渐局势大好,他便有些自得起来,攻势也渐趋凌厉。手下应子快而响亮清脆,连眼角都带过了几分微笑,清清朗朗的,有别于绿腰的冶艳,只是一色儿干净的得意。
水镜月抬眸朝他看了眼,唇角微掀,手中的白子很稳地在中腹一处气眼上一按,寂然无声。
然而棋盘上的局势却顷刻大变,此一子看似浑然不着意,却让鸢尾心头猛惊,怎么可能下这手?怎么可能?她意图为何?怎么方才明明得手的优势,现在却因为这一子而仿佛荡然无存?
鸢尾又惊又怒地瞪了水镜月一眼,搔了下头发,眉头便紧了起来。手中的黑子应得慢而涩了,脸上那抹得意也不见了。反观水镜月,她似乎一如初始,不焦不躁,悠闲自然,还觑空让忘儿去沏了壶茶来喝。
心不定,气不沉,鸢尾这局棋必输无疑。果然,行至中盘,他已弃子认输,脸色灰得什么似的。而一旁观战的念忘二人早抿着唇偷偷地笑了。
水镜月扫了眼棋盘,随手一抹,黑子白子便全混在一处。“再来!”她轻道,着手将棋子分开。
鸢尾一愣,随即不服输的心思就起,并不吭声,再接一局。
一局复一局,鸢尾输了一盘又一盘,日影渐短,却没人想起来要用饭。
又是一局预料之中的胜负,水镜月抬头看了看天,“念儿忘儿,你们下去做饭吧!也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念忘二人答应了一声,正欲离去,却听得鸢尾闷着声音说,“等等,再下几盘!”
“还要输?”水镜月挑眉。
“嗯。”这么挑衅的话,鸢尾却并未动气,他一手支颐,面色非常认真地瞅着棋盘。
“有何不可?”水镜月注意到他认真的神情,眸色微闪,继续摆子。
说也奇怪,鸢尾素来性子倔傲,然而连番输下来,他却渐渐地失了原本那抹横于胸中的胜负之心。他观察着她的步法,仔细探究着这一步步之后灵动与深远谋算,愈是探究,他愈觉得有意思,忍不住想一下再下。
又是黑子居星,白子飞连,棋盘上黑白子渐渐增多,似一幅水墨,渐渐成形。鸢尾瞅着瞅着,忽然变了自己的步法,不去执意求什么,而是顺着她的子,粘着她的路。
说来奇怪,这么一走,他忽然觉得眼前开阔起来,这幅水墨渐渐绘成天一池的美景。这一处堆一块石,那一处植一片林,这儿是深潭,那儿是小溪……
转过一片岩,忽然冒出一挂小瀑;穿过一片林,陡地跃出一丘山;爬过一片山,蓦地流出一弯溪……
眼前局渐渐融成忆中景,一点一滴,神韵丰满!
水镜月执着白子的手一顿,怔住了。
这一是局怎样的棋?居然是水到渠成的流畅,消弭了争胜之气,消弭了刀光剑影,消弭了谋算深沉,怎么竟会下得如此祥和?
弈棋总有胜负,然而弈亦有道,这个道便是师法自然。什么是自然之法?
水镜月眉色微扬,眼神中飞出点点闪烁的粼光,应子。
棋似乎越下越悠闲,越下越自然流畅,似乎只是天一池,又似乎融入了三界众生,鸢尾觉得非常有意思,一子子,东一转,西一粘,似是逗趣,似是玩闹。
直至终手,他才仿佛叹了口气似地停下,噫!这么快就完了!
水镜月往棋盘上一掠,忽然神色一变,纤手疾抹,棋局顿时混乱。
“哎!干什么!我还没看过!”鸢尾大叫,但眼见着黑白子如珠玉溅落,再欲阻拦已是不及。
“算我们平手好了!”水镜月平稳了神色,将微微攥紧的拳头缩入衣袖。
“什么算!我们就是平手了!”鸢尾不服地瞪她一眼,转而又笑,“没关系!我记性好!到时候也可以覆盘!”
水镜月不语,只是有些深沉地注视他,看了许久,看到鸢尾觉着非常不自在时,她才轻幽幽地抛出一句:“鸢尾,如果你得知了灭你一族的仇人,你……会报仇么?”
鸢尾一震,极快地回道:“当然!那么心狠手辣地坏蛋,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语出铿锵,有着宁折不弯的刚性与坚决。水镜月定定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她才轻勾了下唇角,转开眼眸。
“你知道那人是谁是不是?”鸢尾有些急切,上前就想抓住她的手,然而水镜月也不过翻了记手腕,他便抓了个空。
她冷冷一笑,“哼!就凭现在的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你的实力还不够她的零头!”说罢她站起身,也不理念忘二人端过的饭菜,径直擦身而过。
快出园子时,水镜月又折回身来,朝鸢尾上上下下一扫,翻手招出那面水镜,沉沉地吐了几个字:“白泽,饕餮!”
园子里立时旋起黑白两股旋风,两具鸢尾都不陌生的身影闪现,[上神。]
水镜月看向愣愣的念忘二人,“我要出一趟远门,过几日才回来,你们两个好好看家。”语毕,她又转过头,朝着恭伏于地的白泽与饕餮,“你们两个给我把他看住了!我不在期间,不准他跨出上林殿半步!饕餮,你负责教他修行法力,我回来时,如若没达到我预期的效果,你就滚回崦嵫山,永远都别想回来!”
低沉的声音不似平时般和婉,而是带了几许凌厉,她冷冷地扫过跪于地上的饕餮,“听明白了没有?”
[是,上神。我等一定看好鸢尾。]饕餮低垂着头。
一得承诺,水镜月拂袖而去,再不回头。
余下众人都愣了,鸢尾更是傻眼似地瞧着她离去的背影。“她,她……怎么了?”这么阴冷凌厉的样子……以往的她无情是无情,却少有这样子的外露。
白泽首先叹了口气,拉着饕餮在一旁坐下,“唉……鸢尾,你是不是又惹上神生气了?”
“哪有啊!”鸢尾闷闷地也跟着在旁坐下,心中也是默默细想。到底哪句话说错了呢?是那个要报仇的话么?人家灭了他一族耶,他哪能这么窝囊!族人吃的苦怎么算?他吃的苦怎么算?
哼!又不是找她报仇!她气什么呀!
“你们刚刚说了什么?”饕餮对鸢尾的性子向来不抱希望,这家伙没事就是喜欢和上神对着干!
“她问我,如果知道灭我一族的仇人,我会不会报仇。我当然回说是啦!”鸢尾朝他俩闷闷地瞅了眼,又低头,“这有什么!有血性有担当,是个人都会这么说啊!”
一听此话,白泽、饕餮,就连念忘二人都变了脸色,忘儿咬着唇,才冲口想说一句就叫念儿给拉住了。
鸢尾看着众人脸色不对,觉得莫名其妙,不禁问,“怎么了?你们也觉得我说错了?”
忘儿勉强一笑,“好啦!上神定是遇着了什么烦心事!你是谁啊?上神会跟你生气!真会抬举自己!”她将饭菜往一旁的石几上一搁,“好了好了,先吃饭吧!”
鸢尾瞅了众人几眼,直觉不对,但眼见着他们个个都瞒着自己不愿透露,心知也不能勉强,只好作罢。
白泽瞅了饕餮一眼,用起冥语:[这小子心里有报仇的念头,上神为什么还要你教他?]
饕餮拿起前蹄捋了捋脸上的毛发,[我哪知道!上神的心思这般深沉,我们这种粗浅的人哪猜得出来!不过……上神对这小子挺顾念的,还有意思让我臣于他呢!]它想起上回驼鸢尾去东极天的事,心中总似浮着什么似的。
[哎,你这么一说倒是!上神把玉八卦都给了他了!]那玉八卦是个什么物件儿!就是这么挥两挥,已能号令上神麾下所有神兽了。更别说上神已佩戴了几千年,早已有魂血融入其中,不但护灵护体,还能……
正这么思索着,忽地鸢尾那张清俊的脸一下子凑在眼前,“喂,你们两个脸色怪怪的,在干什么?”
饕餮抬起前臂,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哼!老子正想着怎么训练你呢!正好报上回坑我的仇!]
“啊!你公报私仇!”鸢尾大叫着正要逃开,饕餮已先一步将他擒住。
[小子!乖乖把功夫练好了!]饕餮将他整个儿夹着,[上神待你那么好,到时候可别当只白眼狼!]
“你胡说什么!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三界之囚
封崖是个众生禁地,神魔不近,你一旦被封于此,任你是六御三清,还是妖魔之首,都不能逃脱。
生不得近,死不得脱!封崖之禁便在于此。
然而,既是天创之地,必有天命归属之人,水镜月便是一则例外。
已是日落,暮色无边,她轻轻在封崖的界碑前停住脚步,裙边莲云淡褪,似是被风吹散一般。
“无往者囚于生天,往者囚于死地”
她淡淡瞥过这两句碑铭,微微一哂,原来三界之中,皆是囚笼!
远处一阵风动,刮来林间的惨呼。封崖附近俱是身负累世重罪的神魔,不愿受罚,又无力超脱,三界之中以封崖之外方圆三十里,为世间最凶恶之所。
不知那三泉道人劳子民可住得惯了,她抬眸朝林间瞄了眼,举步跨入。
才行不过数步,就见林间惨呼起大起。水镜月冷笑,行至声源,便见一处断崖边上,劳子民被赤身绑在一棵断木上,腹腔大开,有无数蛭蚁爬在其中吸血。而腹腔里头,什么腑脏俱无,只有几个小如豆豉的肉球正慢慢长着。边上,站着一群判了天罚重罪的妖魔神兽,俱等着吃他新长出来的心肝脾肺肾。
水镜月瞅了眼那群妖魔神兽,淡淡出声:“别把他整死了!如果他死了,你们全都活不了!”
这些妖魔神兽俱是曾经叱咤风云过的,但听了水镜月的这番话,却不敢不应。
水镜月走近了几步,朝已然瞧不出原样的劳子民轻道:“劳子民,棋还远没有下完呢!”看见劳子民闻言后的那种惊恐绝望,她笑笑,负手离开。
封崖其实只是座悬崖,只是整座封尘山的一个最高的悬崖。然而一近封尘山,法力修为稍浅的便已无法动弹;而一近封崖,便是三界中具有无上法力的六御三清,亦无法脱其强大的引力。那引力是绝望的力量,将整个人生生地给拖下悬崖,永不超生。
对于神魔来说,封崖是远比十八层地狱都恐怖百倍的地方,无人知道那崖底是什么?而知道的从来没有回来过……
封崖上没有花木,只光秃秃一介岩壁,崖顶强风凛冽,然虽高,却无积雪。
水镜月立定崖边,空旷的山风由四面八方吹来,裙发乱舞。她静静地极目远眺,没有激切的心绪。曾经,那追跑着上崖来的激愤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她,已不是几千年前罹患遽变的水镜月。此刻的她,要求着一切两断的决然!
额间的银饰自动滑下,落地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他“哇”地一声抱住水镜月的腿,“水镜月,你不要下去!你不能把我丢在那儿!我不要去!”
“啰嗦够了没有!”水镜月颇不耐烦,一把扯开他,狠瞪了他一眼,“少把鼻涕糊在我身上!”
语毕,她轻拈莲花印,纵身一跃,周身强猛的气流因她这一跃蓦地柔和,轻轻缓缓地托住她的身形,往崖底而去。
荒凉枯寂的巨石,被风揉碎了滚滚而下的细石,尖峭的崖壁石柱……没有任何一丝活的气息!
空旷的崖底,死寂死寂,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剩下的便是“呜呜”而鸣的风声,似是什么在哭,什么在笑。众生所有的荣枯全散在这风声里,辨不清,听不明。
水镜月在一处光可鉴人的石壁处停下,伏身一跪,“中天宫上神水镜月,拜见浮黎元始天尊!”
石壁訇然而裂,“哈哈哈,小镜月,才短短三千年没见,你已经当上上神啦!哈哈!”隆隆的声音似地动山摇般压来,伴随着漫起的烟尘直扑到水镜月面前。
水镜月跪伏的身形不动分毫,那烟尘自动一分为二,避开她往身后掠去。
直到烟尘散去,那石壁却又似完好如初,光可鉴人。只一名白衣老者的身形淡淡地浮现出来,“起来!起来!”
“谢天尊。”水镜月面色如玉,清冽冽的却有些冷。
“天尊?你就叫我天尊?”那老者敏锐地盯着她,“为何不叫师父?”
水镜月轻轻仰起脸,一双凤目中冷芒点点,她淡笑,一时锋芒毕露,“因为你不配。”话说得平静无比,然而,却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清晰得不容人错辩。
那老者明显一怔,“我不配?”他瞪着深沉如瀚海的水镜月,怒极反笑,轰鸣声震得山谷都似摇晃了起来,“我盘古氏不配?那这天底下还有谁配!”
对比于老者的怒,水镜月依旧闲闲淡淡,她轻轻一摆手,两人之间便展现一付棋盘,“天尊,镜月记得,你曾经说过,弈棋之道便如这六道众生,三界之理无出其外,只看你参悟不参悟得透。”
老者盯着她不语。
“既如此,天尊,镜月可否要求与弈一局?”
老者一时摸不清她的意图,便也暂按火气,坐下来一弈。
一局棋,深思而熟虑,计较而慎密,算无遗策地布局,深沉远略地应子,一黑一白,争锋而起,局势变幻而紧促。时而短兵相接,时而迂回纵深,时而争夺边角,时而谋局中腹。
棋愈下,水镜月唇边那抹冷笑便愈彰显,似是刻了上去。
终于,到数目的时候,战斗方歇。剔去让子,水镜月险胜一目半。
老者瞅着她半晌,忽而道:“你的确精进了不少。”
“不止。”水镜月抬起脸,盈盈一笑,“天尊,可有兴致看我与另一个无名小卒下的一局棋?”
老者不语,看着她将棋摆开。
一子一子,一黑一白,起手平常。然而,渐渐地,老者目露惊疑,棋盘上黑白两子各成一势,然而这势却非争斗而成,反是相谐相辅,相助相随形成。
那般自然而流畅,弈术并不十分高明,然而却让看的人都心旷神怡起来,似是万物复苏,众生陶然之象。这是他衷心所求的乐世,是极致而和谐的道。
为什么?
水镜月最后落下一子,棋盘上黑白二子融成一个极令人诧异的格局,似是阴阳两仪!
“啊……”老者惊呼一声,没错!就是两仪太极之图!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每一圈每轮都相嵌着。
老者直愣愣地盯着棋盘,似是不信,又似是激切,“为什么?为什么……”反复间,只听他呢喃着这三个字。
“为什么?”水镜月挑眉,笑得极讽,“天尊,我的师父,你所传予我的道,原来只不过是术而已!”
当年的她何其天真,别人说什么,她就是什么。
盘古氏找到她,带着她阅尽天下之水,带着她阅尽六道众生,带着她阅尽三界之苦,然后告诉她一个举世呈平的念头,让她信以为真,让她坚守数千年,让她为了这个伪道的天统做牛做马,背信弃义!
要如沧海之纳百川,以无量之大不拒芥子之小,是谓水之能容;一海与一河,一河与一溪,一溪与一泉,一泉与一滴,水之为物,无为不同,纳虚弥于芥子,是谓水之能收。
泉水味不同于江水,江水味不同于海水,然各以其味异、形异、力异而彰,何也?纳尘污于中也,水之为物,要纳得诟病。
泉有其清冽芬芳,溪有其涓洁潺湲,瀑有其临崖危悬,河有其湍流急肆,海有其泱泱雅容,此水之万变,亦水之万形,容于一性,当可融谐于世事。
一川之水,临崖动地者有之,静泽漫肆者有之,湍流险峻者有之,咆哮翻滚者有之,可知水之一物,容柔静雅合、雷霆万钧、汪洋平抑于一体,落势不拘,终适于万器。
……
曾经,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她多么信以为真,多么崇尚仰望。然而,所教所学,并非为着脱三界众生于困苦,而是为了道统!为了统治!
水之万性,并非因江河湖海而改,然而每一种水,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天一池只是天一池,红莲池只是红莲池。为何要一统?若天下水皆同,那又何分于江河湖海?
何为自然?万年不损就为自然?万年长存就为自然?道统如若真的那般切合自然之法,何须如此兢兢业业地维护?
原来并非一切不能顺其自然,而是一切不能顺从自然!
怕沦丧!怕失去!怕消弭!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然而地藏菩萨面上木然的表情,到底还存着几分当初的慈悲渡化之心?日复一日的超度,他可还记得清他口中正念到了哪一句经文?
而即便成了佛,一个个,都在做些什么呢?
为什么会有天劫?
那是天意!沦丧!失去!消弭!这才是自然!然后,从消弭中重生,从失去中争取,从沦丧中重悟,这才生生不息!
而如今的天界呢?自以为临架万灵之上,便着星官布置些天障,以欺无法上达灵霄的万灵。以谶纬天象欺于世人,这何等卑鄙!
曾经以为,那是为了道统,为了使世间祥和,但,那其实是胆怯、是虚伪、是欺世盗名!
来时只是一瞬,回程却需缓缓地走。封崖强大的引堕力,即便水镜月亦有所影响。她缓缓地绕着山路走,封尘山很荒凉,寸草不生,而山风却是大得很,刮得坡上碎石细细。
脚一个不稳,水镜月一滑,纤白的天衣在沙石上磨过,只听得“哧”一声,臂上开了个口子。
水镜月望向腕际微渗的淡红血渍,有些辣辣地疼。封崖之地,消弭了一切神法,她也无能幸免。
叹笑了声,她有一瞬地出神。这一叹,与师父的叹息何其相象?
与师父最后的谈话也慢慢重回耳边:
其实,此来不过跟你打声招呼:这天道一统,我是破定了!你们要准备,就趁早!我已经忍了千年,忍到我不想再忍。看在你我师徒之谊份上,你又尊奉着那套道统,我才事先告知你,也算尽了义。
镜月!你要破天道一统,你可知这会掀起天地遽变,届时三界众生皆陷苦海……
哼!那便让天地都来炼一炼吧!看出来的是把精钢,还是块废铁!
……镜月,我掐指算过,你的千年大劫近了,你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
天尊,你以为大劫是祸么?若要有生生不息之象,何以不会汰旧换新?天命,哼!畏于消亡,那才是劫!
天尊,我一直想问你,六御之上还有谁?你盘古氏之上还有谁?为什么会有那一纸注定的天书?
……
我找了千年,恨了千年,想了千年,直到今日才真正下了决心。天尊,难道我等众生之命,真的得由‘司命天’来定么?那薄薄一纸天书,上面显什么,我辈就得这么做?我的命途,我说了算!
……
天尊,你在此幽闭那么久,难道真的没想过,‘司命天’那一纸天书才是这三界真正的魔魇么?我辈自觉是神,是仙,其实也不过是那命运之后的人所操纵的傀儡。我辈自以为谁是谁,其实……众生幻象!
天界之生看人界之物,以为愚昧蛮荒,因而虚弄些天幕,着星官摆布星象以示谶于凡间。而当我辈自鸣得意之时,谆谆奉行着司命天的命书时,又是谁在看我们?谁在摆布我们?谁在发笑?天尊,逃避了这几千几万年,该是想想的时候了。
细眉微微一拧,水镜月回首望了望崖底。
三界众生,人视蝼蚁,不过尔尔之物,主宰其命乃为平常;天界视人,亦如此;那么,天界之上视天界,视众生,亦可如此。谁又是真的自由之身?不过制出一套规则,约束你,约束我,约束这无垠的思量,仅此而已。
回至上林殿,已是深夜。水镜月朝自己浑身上下一打量,污迹斑斑,似乎从未有过的邋遢。微微失笑,她返身,素指轻拈,带起一阵轻诀,恍恍中,只似一捧白纱拂去。片刻间,人已至芙泉边。
芙泉是红莲池水之源,出于上林山莲花岩,水是极清极澈的,不沾微尘,除了下汇红莲池养了一池红莲,也别无其他活物。是清源,却也是死水。
水镜月素来不喜这地,这方清净,总让她心底生寒,很不舒服。
她仰起脸深望了会儿瑰宏的夜空,银汉西垂。人说牛郎织女隔河相望不假,总以为那是西王母划钗之力,却不知,那河,只不过是天界在灵霄之下布出的迷障。不只天河,所以人界所以为的天象,皆由天界众星官顺应千年司命天所见或众神之意而布置。
人间所见,哪里如灵霄之上的所见,这银汉,是真真实实地横于宇宙洪荒之间,其伸展之无垠,其繁茂之悄寂,非人之所想。但是,谁又知道她眼前所见即为真实呢?天界可以布设迷障以愚下界,那愚弄天界的,又何尝可以断定真的没有呢?
她解衣入水,清凉的水浸濡身心,即便此水非她之喜,然回归的舒畅仍让她消尽了疲惫。她轻轻滑于水底,意识便沿着水流渗于每一滴水中,顺流而下,无限延展。
这无拘无束的感觉,仿佛回到了久远的从前。一滴一滴的水凝带了细微的感觉,一点点汇拢,一点点成形,忽然有一天,有了意识。她像是洪蒙初开,像是忽然活了,能感觉到周遭的存在,能感觉到自我的存在……
那时候的她,还远未成形,不能听、不能看、不能嗅、亦不能说。但每一滴水,就仿似她的触觉,感知着她周遭的一切,活的、死的;流动的、长驻的;温热的、冰冷的;柔软的、坚硬的……
渐渐地,她形成了一些认知,以她特有的方式去认知,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就如同此刻。
水渗过岸边的沙石,有花木的根茎在细细地啜饮;水漫过泉底的卵石,牵起青苔细微的舞动;水刷过一道弯口,冲撞在巨石的面上,她感觉到石身的微震,一些极细微的石屑被水流卷起,那一点冲力在石身上又推进一点;水抚过红莲下的青茎,她清楚地感觉到红莲那微刺的茎部。
是了,到了红莲池,连水中亦带了清香。花精们轻眠,带着屡屡清梦。
再下,便是一片开阔的水面,沉静而平坦,然而这一处却汇入了另一条溪流。天河之水有一极小的分支,绕上林山南麓走,在此处与芙泉之水交汇,冲成一个小潭子。
水纹波动,虽沉静,却涟漪阵阵泛过。她的意识便四散开来。
有人!
水清凉的触感燎过一阵温热,是一个活物,是一个少年,不,已经不再只是少年了。水滑过已然英挺的身躯,那上面刻上了刚强的曲线。
原来,时间过去,并非所有人都如她这般枯寂着,有人生,有人长,有人死,即便是鸢尾,也成长了。
一抹叹息溢出,盈盈缠于水间,似是一阵涟漪荡过鸢尾闲散又略带疲惫的身躯,渗入心间。
鸢尾一怔,两手掬起一捧水,愣愣地看着,心中忽然有抹说不清的意绪,淡淡的,却沉沉的。
他甩了甩头,水珠飞溅,又掬了捧水往身上甩过,星辉迷蒙的夜空下,盈润的光泽辉映其间,那额上的水滴顺着脸颊滑下,润过眉,润过眼,润过鼻,润过唇,滑过下颌,沿着颈子轻抹过锁骨,由已蕴入了刚气的胸膛滑入水中。
不知是什么原因,鸢尾突然一呲牙,口中喃喃道:“臭牛怪!一定是报那一箭之仇才这么折腾我的!”他低头搓着手臂,上面青青紫紫,细看之下,背部还有擦伤藤条打伤的印迹。“嗟!臭牛怪!罚吃一年白菜怎么够!少说也要罚三年!哼!”
毫不带机心的话流入水镜月的耳中,撩起隐隐笑意。一种自己也说清的原因,使得她临时起意,在水间注入了法力,似一股暖流,在鸢尾周身汇成一圈几乎看不出来的水雾。水似乎更柔和了,缓缓圈绕其周身,那青青紫紫的於痕,经水地揉动,渐渐消去,而鸢尾浑身上下纠结的肌肉也因这揉动慢慢松散开来。
嗯……真舒服!洗澡就是舒服!就像还在天一池一样!鸢尾微闭上眼,深深埋入水中,只留头部露出水面。
那种温柔拂动的感觉,真好!
唇角掀起,弯出一道漂亮的弧度,映着星光,格外的醉人。
嗯,以后天天来泡澡!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风生水起
水镜月一回来,饕餮自是狠磨了鸢尾一晚上,次日午后,便是试练。这一回试练自不比前番轻巧。饕餮虽经百战,但对于鸢尾却没多少信心,特意让他选在俊坛池边。其水引自洗尘河,水至清至灵,中无杂物,亦通人意,说不定就有助益。
水镜月自是随意,由着他们挑定了,便靠着木禾讨好地挽出的枝条上一坐,轻飘飘像坐着秋千架。众灵花灵草也齐送芬芳,悄悄地围着观看。鸢尾瞅了一贯淡漠的水镜月一眼,捏了捏自己的裤沿,将手心的汗渍揩去。
念忘二人略作安慰地拍拍鸢尾的肩,而后一并众人俱等着水镜月发话开始,然而她却一手托着下巴,眼望俊坛池,似在出神,又似是考量。
[上神?]饕餮最耐不住,首先发问。
“嗯……”水镜月瞧了瞧鸢尾,似是这才注意到他,淡点了个头,“开始吧。”
鸢尾吸了口气,有心要展示近日所学,只折了根枝条在手,便提气往俊坛池一掠,足尖轻点水面,而手中枝条却发力一击。瞬时,水珠激起,那飙起的水墙约有三尺许,远比往日翻了两倍不止。
俊坛池底本有水玉耀目,即便日月无光的夜里仍能透出光亮来,此番白日,日光照水,本已波光滟滟,再加上水玉之光,相互映衬之下,这水墙便如珍珠帘幕一般,晶莹璀璨,煞是好看。
那珍珠帘幕一起,鸢尾便将十三招御水式悉数施展出来,倒也颇为得心应手,念忘二人看了不禁相视一笑,这回,鸢尾倒是尽脱了往日的花俏,招式不耀目,而出招却带真力,微透刚猛,已颇具沉稳的气势。
水幕随着鸢尾而舞,倏尔化作雨箭,疾如暴风骤雨,凌厉骇人;倏尔化作破山之剑,势如排山倒海,劲气逼人。十三式一招招运开,那刚猛之气便弥漫整一方俊坛池,水玉之光大增,将那片灵花灵草俱骇得躲入院门外去避气。直待十三招运完,那激荡的水面才渐趋平缓,一如鸢尾有些急喘的气息。
水镜月待他练完,才转开了眼,抿着唇思忖了半晌,一时等得几人都有些急,连白泽都开始扑楞翅膀。她微抬头,转向饕餮,忽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上回你去崦嵫山,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众人都一愣,饕餮慒了下,直觉地答道:[没什么呀……]然而才脱口,又有犹疑,似是自问自答似地,[好像也不是什么都对……那个算不算不对劲?]
白泽扑楞了下翅膀,好奇道:[什么算不算?]
饕餮说来带了几分郑重与不解:[羲和的日车一入夜就不见,任怎么找也找不着,不知道这个算不算不对劲?]
“每日都如此?”
[是]
白泽苍白的面孔添了分沉重,[日属阳,入夜即失,是阴极阳亡之相。而于崦嵫之地,日车又属火性,火性皆消……只怕不妙啊!上神!]白泽眉间忧虑,[上神,如今这三界还真不寻常呢!先不说三岛十洲的那些妖异之事了,就是墟界的灵墟山也有动静,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这灵墟山可是有谶……]
水镜月哼笑了声,打断他道:“关于此事,勾陈大帝不早已辟谣了么?怎么,你还不信?”
白泽脸一红,倒是饕餮马上回道[安抚民心,向来都这么藏着掖着的!反正我们都觉得这天要变了!连灵墟山都动了,不是说什么‘灵墟旦现,破纪而冲,冥渊在天,盈消神统,五德不常,天道此穷’么?]
“灵墟山是什么地方?”鸢尾听得莫名其妙,本来好好地看他的本事,怎么忽然就扯到了灵墟山?耳听得几人说得隐密,白泽饕餮面色又如此郑重,不由悄悄问着念忘二人,但她二人入天界也不过三四百年,哪晓得这些禁忌之事。
水镜月静默了会儿,只拿眼漫看天边红霞,那冶艳之色背后,是否还蕴示了不同寻常的变化之机呢?天变已是如此显著,天尊,五帝,你们又将如何求存呢?她微微噙笑,清冷的面庞上泛起一层潋滟之色,带着激奋的灵动,似能点燃所有生灵的热情。“天道此穷……呵,这没了天道的三界该是如何模样,我倒还真想瞧瞧!”
旁人一愣,白泽更添忧虑,[上神,您怎么也……]
饕餮捋了捋前额的乌毛,怪笑了笑,[白泽总是那么老实!也就你这不开窍的老实,当年才会上了人的当,被骗尽了天机,到如今也不记教训!]
[我……我那是没想到……]
“饕餮,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水镜月回过脸来,那墨玉似的眼眸闪亮亮的,泛着琉璃般的光彩,“你带着鸢尾练了那么久,居然连‘风生水起’四字都没有教会……你道我不知你为何选俊坛而舍红莲这处开阔地?”
鸢尾见说到他了,忙竖起耳朵听,那一番言辞入耳,他不禁有些泄气地低头,明明已自觉不错了,为何她总看不上眼?
饕餮听了怪责,不由讪讪赔笑。倒是忘儿好奇,忍不住问:“上神,我瞧鸢尾比往日是好上太多啦!这‘风生水起’又是什么意思啊?”
水镜月不答,只是眯着眼盯住饕餮,语气微冷,“饕餮,以你和白泽的见识修为,不会看不出他症结所在,说吧!为何藏私?”才一问,水镜月似是想到什么,语气更讽,冷笑了声,“我要是怕,又何必将他收在身边?既然一个个都没什么真心,那就不用你们了!饕餮,崦嵫情况已明,暂时不用你去了,你与白泽给我去另一个地方!”
[是]白泽与饕餮齐声应下。
“应得倒是爽快,到时候别逃回来就成!”水镜月扫了眼二人,淡道,“极北冥渊。”
白泽与饕餮悚然一惊,愕了愕,咽了口口水,才有些战战兢兢地应道:[是]
“你们查一查,冥渊之水去了哪儿,查明白了,不必多事,马上回来报我!”
[知道了。]两人一齐应下,不敢多留,告辞就走。
目送二人离去,水镜月才转回头来看鸢尾,神色肃穆不似平常。看了片刻,她站起身,走至池边,负手而立,白色的天衣衫薄裙飞,微昂起的面庞上是晚霞的余晖,“鸢尾,御水,是需你御气使水,而非用力击水。你方才之练,看似精彩,却嫌滞笨,如若用在红莲池,只怕满池花精尽皆毁去元神了。”她语气认真,说得缓慢,仿佛要让鸢尾一字一句全记在心里,“我让白泽授你御风术,自有我的道理,‘风生水起’,以气御风,风生则水起,这道理你却没有领会透。”
这一番话直入鸢尾心底,早先他的疑惑、他运气时的不畅,似是叫这番给点了个透,“以风御气,风生则水起……”他反复咀嚼着这话,若有所悟。
水镜月见他专注,便轻轻举起一腕,纤指一弹,指尖立时绕过一圈水绳,时粗时细,悬而不坠。她迎着霞光,面色泛红,“现在,你看好了!”
话方落,众人只觉园里荡起股股劲风,四方汇来,穿隙而走,却于俊坛池畔稳住。整个池面忽然静极,然粗看水平如镜,细看时整池水却微微颤动,像是等待一股暴风来袭般紧张。
水镜月凤眸一细,原本绕着指尖的一圈水绳立时划为雨箭,直射向池面,带着霞光绯红,这透明澄澈的水箭居然像着了火似的,既快又猛。
鸢尾正立在池前,只觉一抹冰凉夹着风雷之厉划过颊前,眼前一闪,那水箭便已击入池面。照说水箭入水,本是同质所化,然而,这支夹着霞光的水箭在水面上一击,却像是高山忽然崩于水前。刹时,这方小小的俊坛池居然也能描构出汪洋中惊涛裂岸的磅礴。
水声轰鸣,排天巨浪卷地而来,似山崩,又似地裂,只这气势,便震得几人目瞪口呆。鸢尾与众灵草灵花一样,都傻了似的,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响来,半晌,鸢尾才伸手想要抹抹脸,却发觉脸上干干的,这磅礴的水势扑面,居然半滴不溅。
他愕然已极,不由转过头去看水镜月,只见暮色里,原本初得她高洁矜贵的一身白若云絮的天衣,因折了漾彩琉璃的斜晖,周身竟有抹异样的妖冶流动。她薄唇轻弯,眼眸眯得更细,神色间隐有激切,似是专注地望着俊坛池这面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又似是透过了俊坛池望向了更远的地方。鸢尾微微一悸,只觉心头也似叫那水箭给击中,隐下一抹浅浅的犹疑,居然淡化了那股震惊。
“看清我周身对于风的御使!”水镜月轻语,语声低低,却在这震耳欲聋的水声里清晰可辨。
鸢尾回神,立时细看。此时的水镜月衣袂大举,双袖中都似灌满了风,呼呼地直响,然而她却站得极稳,双手二指微扣。风迹无痕,鸢尾只觉耳畔有呜呜之声,然而要察其踪迹,却毫无办法。
不过说也奇怪,正当鸢尾揉着眼想看清时,他只觉胸口挂着的玉八卦温温地漾出热意来,这股温热之意顺着他胸口的血脉汇入周身,不过片刻,当他再抬头去寻风迹时,居然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风所过处,卷起众生之气,那条条缕缕的风径,直汇向水镜月的周身,再托向那面屹立不倒的滔天水墙。看着风托水墙,鸢尾终于想到自己方才的水墙为何如此不堪一比,也终于明白到,力使与风御之别。自己用的是蛮力,而水镜月,她用的是“术”!
“这是取风之势!”水镜月似是知他明白了似的,单指微弹,那风迹迅速奔窜,排天的巨浪倏忽坍塌,池面像是下起了暴雨,激荡之声不绝,然而近靠池边的几人却涓滴未沾。鸢尾知道其中有窍门,便着意细看。
果然,那风迹此刻成了一面气墙,将水雾尽数挡在外面。
“这是取风之密。”水镜月随着语声,单手一划,那风迹立变,汇成了几股便冲向池面,几人只听得碎石轰鸣,震天介响,水雾裹卷着沙尘,一阵模糊。片刻后,那池对岸的石壁上已被击得坍塌了一处大缺口。“这是取风之疾。”
她罢下手,回看鸢尾,淡道:“此三者,风力之最刚,万物阴阳二分,有阳刚,自有阴柔,风之柔性也可成大事。那便是取风之聚势。攻守之间,要顺势取风,逆力而行,只能事倍功半。你自己好好参详琢磨吧。”
说罢,她一整袍袖,转身离开。天际暮云渐淡,红霞亦退,而此刻收摄了御风术的水镜月一身淡涓清辉,那抹动人心魄的妖冶之艳就像是这风迹,稍纵即逝,再不见些微踪影。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极北极北地处北之中心,是个五行不明,一片混沌,且阳和之气不达,冰寒所统,阴极近乎亡阳的所在,却也是万物之轮开始的所在。那片茫茫混沌里,曾诞生了三界万物元素的雏形。是以,极北,是三界的一则神话,千万年来,那些无处可逃的妖灵魔祟,宁可投身封尘山禁地,也不敢稍稍靠近这处至圣至神之所。即便以紫微大帝无上法力,也管不了这处本应隶属于他的辖区。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比之“司命天”这一千年一示命的神器台更为神秘的所在。
非但如此,这里还是个很有传说的地方。冰寒严酷之下,似乎还镇有一个妖魔界首领的残识。据说那首领元神俱毁,形体根骨事后被挫骨扬灰,本该早已魂飞魄散,却不想居然留了一丝残识。为防他再世作乱,便永镇于这方幽玄之地,混沌之初。
传说只是传说,像白泽与饕餮这样已有五六千年道行的神兽,自然知晓其中厉害。五行不明,一片混沌之地,照理该是阴阳无分,不存两仪分际,此消彼长的说法。但极北却是冰寒所统,阴极阳亡之所在,可见其间必有问题。
愈近北,天幕愈发渺远,铺天盖地的深黑旷寂中,只斗、女、虚、危、室、壁七宿相辉映,寂寂地亮着,愈发衬得人心里发怵。
太静了,静得像死了一般!
饕餮素来胆大,但平生却从未靠近极北所辖之域,此刻算算路程尚有一千余里,然心中却发起寒来。它边飞边瞅了脸色因心中紧张而更显苍白的白泽一眼,微吁口气,好像也并不只有它发怵。算是减轻点紧张,饕餮没话找话地问道:[白老弟,你跟着上神的日子久,来没来过极北这鬼地方?]白泽咽了口口水,双翅一打,微减了前行的速度,[哪能啊!极北可不是谁都去得的地方!不过……上神倒是真去过……][哦?真去过?那地方咋样的?]饕餮望向前方喷涌着一派黑魖魖的静谧宏大气象的星野,心中老是寒飕飕的,[都说你是三界中最晓事的,快给哥们说说!]白泽瞅了它腋下黑晶晶的眼睛一眼,咂了咂唇,[其实、其实我也不太知道……那是三千多年前的事了!地纪阴蚀,天界与妖魔界大战后,上神就将那被妖魔族收去埋了的妖魔道首领荧惑的尸骨挖了出来,挫骨扬灰,还取一灵骨残片施了重咒,再将这灵骨残片镇在极北混沌石下……那时我也只是跟在后头,到了极北地界的玄元门,我就没再进去。]饕餮眯着眼默了会儿,才低叹似的道:[上神的手段,也是真狠……只是,为啥偏对个小狐狸那么好?那白眼狼还一心惦着要报仇啥的,上神还教他功夫,甚至把玉八卦也给了他!切!]白泽听到这里也颇为纳闷,[我也不明白!可能是上神对于天一池出来的,总是特别顾念吧……哎,你听说没?上回五百年大会上的事?][这哪能不知道啊?那手段狠得……]饕餮眦了眦牙,[这以后,三界里只怕连玉帝老儿也不敢去过分地动一动天一池喽!]白泽点头,[嗯,我也这么想……只是,这么做也就得了,鸢尾是上林殿的人,谁敢动啊?上神为何要费心费力地去教呢?真想不通!][哎,别想那只狐狸了!还是想想咱们这趟差吧!]饕餮看着山门已近,那巍巍肃穆而立的“玄元门”已然在望,墨黑一片的星空下,方才尚还星辉耀目的北方七宿,此时已退隐在二人身后。那幽幽明灭之光,投在这处雕着太初八会之篆的巨门柱上,看去竟是越发地漆黑了。
二人心中都咯噔了下,入门在即,饕餮反倒镇静下来,只扒拉着自己前额的乌毛,朝白泽怪笑了下,[白老弟,咱们来赌一把吧。][赌?]白泽老实地脸上一脸莫名。
[咱们要栽在里头,我请你吃饕餮肉;要还能逃出来,你请我吃白泽肉?怎么样?]白泽闻言也笑了,[我素不吃荤的!]它抬头看着山门,深吸了口气,[上神只让我二人查一查情况,总不会要了咱们两个的命吧。]饕餮努了努嘴,闲散地往门柱上一靠,然毛发才沾,却立时感觉背心渗入一股极为阴寒之气,令人毛发悚然。它侧了侧眉,细瞅了瞅这门柱上的字符,却不认识。
白泽顺着也瞧了过去,淡道:[这是八显之天书,给上古神看的,我们都不识的。]饕餮闻言低道:[看来,这儿只迎接上古神哪!也罢!咱们也做回神吧!走!]语罢,率先往里行去。
然而行了一阵,忽见四下里起了薄雾,迅速将二人身形笼住。饕餮觉得不对,连连放缓脚步,招呼同伴,身边却已不见白泽。
[白泽?白泽!]饕餮眉目一横,当即施法想要御风将此处雾气吹散,然而无论它怎般施法,那雾气只见浓郁,且还微微渗出寒意来。不过片刻,饕餮周身的毛发上已凝了层雾霜。而前方那一片白茫茫的空处,愈加令人毛骨悚然,饕餮止住毫无用处的法力,潜心静气,以神识探测周遭动静,这茫茫雾里,寂静仿佛更令人心惊。
忽地,它仿佛听见一道颇为轻微掠来的声音,饕餮微微哼了记,有声就好!它前爪踞地,四足底已浮出一层黑气。
雾中似乎有道身影往旁一掠,带着几分熟悉,饕餮一个机灵,连忙止住挥出去的一记狠招,吼了声:[白泽?][饕餮?]那身影一顿,模糊中只有一个巨鸟的轮廓在原地转着,饕餮瞅准了,就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清的的确确的白泽。
饕餮上下打量了几眼白泽,那苍白的人面上依旧是有些老实巴交的样子,犯傻发呆时就扑楞几下翅膀,只是,总有些不一样的感觉,说不上来,但总有些疙瘩。
白泽见它瞅着自己就有些不自在,[盯着我作什么?]饕餮不语,继续盯了会儿,才问:[你怎么和我岔开了?]白泽侧了侧身,抖抖身上的雪羽,[喏,我刚是把玄元门上的天书给抄下来,好回去给上神看。也就一会儿工夫,你不知怎么不见了,所以才急着赶过来!]饕餮扫了眼那缀着些字符的雪羽,这才放下了一半疑惑,回头看四周更加厚密的白雾,[这雾来得诡异,又使不上御风术,肯定有古怪,咱们小心些!]白泽忽然笑了笑,完全有别于平日的憨态可掬,这看在饕餮眼中又生几分疑虑。[这是极北,根本无风,又怎么使御风术?][无风?]饕餮有点奇怪,但想到白泽近乎无所不知的名头,倒也没再多问,只好撇嘴道[那就快走……]才说一半,饕餮就抿住了唇,这四下里白雾笼罩,哪摸得着北啊?它正想跟白泽商量,谁知白泽就像是看得穿雾气一样,爽快地应道:[嗯!快走吧!]说完,已快步往前,陷入雾里。
饕餮心中一动,墨黑的眸光中便飞出几星厉芒,看来这极北禁地还真是不简单!当即,它落后半步,紧紧跟着那个“白泽”往前。
越往前,雾气越大,笼得人都瞧不见平伸的手指。饕餮看了看自己的周身,再一次失去了白泽的身影。[白泽,白泽!]即便明知这个“白泽”有点问题,但只剩自己孤身一人的恐惧,还是远胜于与敌人同行。
[饕餮,你怎么又到后头了?]忽然,一个声音由左侧响起,饕餮急忙一个转身,然而,它的左侧依然只有一团团的白雾,甚至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我等你有一会儿了!咦?你怎么不说话?]这回声音换到了前方,饕餮听到这两声,心中反而定了,也扬起平日里带着点随便的怪笑来[哈哈,这白雾搞得老子一个头两个大,转了几转都没瞅准你的方向。唉,真不习惯摸不着人说话,像是一个人唱大戏似的!你过来点,总让咱瞅得见哥们!][嘿嘿!]声音变成了一串诡异的笑,响在四面八方。
饕餮倒是艺高胆大,那笑声飘得到处都是,它反而四平八稳地伫立不动,甚至是半闭上了眼睛。将神识回拢,它将气场收在周身,不去听,也不去看。
渐渐地,那诡异的笑声像是遁去了,只余下周遭下雾的凉意,忽地,后背袭来一股尖锐的寒意,饕餮冷笑了下,迅速回身一击。然而劲力像是着了空,茫茫然不知去了何处,饕餮心中一拎,唯堪告慰的是,那寒意消散了。
饕餮终究是个急性子,让它面对哪怕是天廷的千军万马,它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但让它静坐,它就耐不住了。没过多久,它就烦躁起来,脑子里什么想法都冒出来了。
一会儿思量这极北禁地到底是个什么所在;一会儿又想甭说查探冥渊的动静了,就是走出这片白雾都不是易事,这回头肯定又遭上神的罚;一会儿又思量上神到底是觉到了什么动静,竟会派自己与白泽到这种三界圣地来……
想到了这个任务,自是不免想到白泽。饕餮索性坐下来,叹了口气,白泽这家伙老实又憨厚,只不定就遭了什么毒手。唉,这哥们除了嘴巴大点,真没什么不好,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才想着,饕餮忽然觉得眼前的雾气似是淡了些,隐隐约约的,它瞧见离自己三尺远的地方似有一个淡淡的轮廓,尖尖的脑袋,硕大的身躯,肩背处好像还扑楞着两只大羽翅――白泽!
饕餮猛地站了起来,不敢贸然前去,却也不敢贸然攻击。踟蹰了会儿,它选择悄悄地靠近。
近旁看了,饕餮已然确定是真白泽了。那转来转去的茫然样,除了傻白泽还会是谁!饕餮带着一抹自己也未察觉的宽慰的笑,拍了拍白泽的肩膀。
[嗬!]白泽吓了一大跳,猛地回身,两只大羽翅一下扇了过来,饕餮往后一跳,避开了这虚张声势的一招。
[白老弟!]它懒洋洋地叫了声。
白泽收住翅膀,却还有些不敢相信似地眯细了眼凑近瞅着饕餮,[是真的饕餮?]上上下下地端详了良久,白泽才放下心,大大地吁了口气,[饕餮兄!可把你找着了!]饕餮拍拍它的肩,[我也是费了番心力才找着真的你!][真的我?怎么?你也碰上假的了?]饕餮瞄瞄它,[看来咱俩遭遇相近……咦?老弟,你瞧,这雾散了?!]白泽往四下里细看,[哎!真的!这雾来得莫名,去得也莫名!]它甩甩头,将毛发上沾着的雾霜甩掉,眼前的景物便都清晰起来,它瞅了瞅,忽然惊叫:[我们居然还呆在玄元门口?!]饕餮闻言也往四下里看,果然,那巍巍肃穆而立的“玄元门”就在二人的身后,左右不过五步远。[这地方诡得厉害!左右咱们都没走几步路,却已吓出了一身汗了!]白泽抹了下脸,那层寒意凛人的雾霜此际已悉数化了水汽,它往那座几丈高的大门望去,那些绕龙绕凤的雕镌上似乎与初时的感觉不太一样了。初看时的神圣庄严此际仍有,然而那股寒气森森却消失不见,令人觉得有些怪异得可亲起来。
一旁的饕餮忽然往前走了几步,[老弟,别发呆!快过来看看这几个字!]白泽回神,见饕餮正蹲着看一块界牌样的石桩,便赶紧过去,[唔……这好像也是天书,不懂!]饕餮闻言就问:[你刚才把那门上的记下了没有?][门上的?天书?]白泽有些莫名,[不是你说记下来,要问上神的么?]饕餮叹了口气,[看来咱们刚才都被骗得够呛!那你看,这些要不要都抄下来回去给上神看?][上神来过这儿,都知道的东西,看什么!]白泽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觉得饕餮大概是不明白“八显”,就解释道:[这是八显的天书!是给上古之神看的文字!这八显分为八种文字,所示之人不同,所未之文字也跟着不同。比如上古大神,那就用天书,也叫八会;给当世之神的是云篆,又叫神书;给龙凤祥圣看的,那叫地书;给龟龙鱼鸟之类看的,就是内书;鳞甲毛羽之物,那就显外书;鬼魅者,那就显鬼书;草木之胎,显中夏书;虫蛇类,显戎夷书。此称“八显”。所以啊,门与界碑都显天书,那就不是给我们看的,我们也不必去懂……]饕餮听得很受用,却不耐烦白泽那种传道解惑的样子,听了个大概之后立马就打断它,[得了得了!不就问了声抄不抄回去么!那也是之前那个“假白泽”说的……对了,说起那个,有个事得问你,这儿是不是无风之地?]白泽见问一愣,想了会儿才道:[是有这么个说法,而且不但无风,连五行都不明,所以要藉五行的法力都不可用。][原来如此。]饕餮哼哼几声,[看来咱们此行有得折腾了!走吧……]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守灵之渊
饕餮与白泽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行了约有半个时辰,只见前方一片坦途,空旷旷,似是全无危险。
饕餮停下步子,盯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旷原,脸色僵白地冲白泽道:[老弟,你觉得咱走没走几步?]
白泽一个机凌,连忙回头去看,果见那玄元门与天书界碑就在身后三丈左右。身上溢出一层薄汗,白泽抖了抖羽,正想回头跟饕餮说,眼前这片了无物象的旷原忽然间有数道竹竿,而上空,已有数排密集如雨的利竹落了下来,像一张利网,迅速撒向自己。
[不好!快退!]白泽大叫,一把扯住愣在那儿的饕餮往向疾退,然那利竹似是有灵性般,直追二人,无数已落下的利竹径直插入地中,倏忽消逝不见。
白泽心中惊骇,却又避无所避,只好一拚,挥翅猛扇,折了数根落下的利竹,然而脚下突起之竹恰似网的口,线一抽,便将二人往中心利箭密集之地赶。
白泽应付得手忙脚乱,回头见饕餮这边有一片利竹飞快落下,眼见就要伤它,饕餮却还傻着不动,不由又喊:[饕餮!小心……]
然而话还未落,那去势甚疾的利竹却在饕餮背上消逝,饕餮更是一脸茫然,[白泽,你在瞎捣鼓啥呀?]
白泽一愣,手中便顿了顿,正好一杆利竹削下,直插在白泽肩上,将它生生钉入地上,[啊……]
[白泽?白泽你怎么了?]饕餮抢上前去,却不明了它何以忽然趴在地上,满脸的痛苦难当。它警觉地将白泽一身护住,再瞅向四周时,原本旷寂的原野上,忽然地动山摇起来,似是有什么正在风驰电掣地飞奔过来,发出隆隆地巨响。
饕餮扶起痛苦地捂着左翅的白泽,又朝巨响声源望了望,低道:[有什么正在过来,听这动静,绝不是凡物了……白泽]它低头朝那片雪翅看了看,[你翅膀怎么了?还撑不撑得住?]
白泽痛得满头大汗,硬憋了口气才勉强呲着牙道:[叫利竹给刺穿了,不碍事,就流了血而已。你方才说……什么过来了?]
饕餮有些奇怪地朝它的两只大羽翅瞧了又瞧,[没见伤啊,哪来的血?]它搔了搔脸,忽然暴立起身,[若吃不消,先躲边上去!来了!这么多……操他奶奶的!居然是狍鸮!]饕餮一把拖起歪在地上的白泽,也顾不上打了,掉头就跑,边跑还边骂:[这鬼地方!连这种十狱凶兽都成群地养着,操他奶奶的!]
白泽被它夹着跑,一时倒忘了自己身上的痛,[狍鸮?那种不但吃人,还喜欢把人都咬碎了的凶兽?]
[可不正是那羊不羊的东西么?糟了!叫声近了……]饕餮当下跑得更快。
白泽一片茫然,朝着饕餮身后瞅了瞅去,就是没见一个影子,那片旷野依旧空寂无人,连方才的竹牢竹网都不见了,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狍鸮叫起来像婴儿哭,你不会听错了吧?]
[我瞅都瞅得真真的!]饕餮耳听那阵阵哭声起来越近,近到就像在耳背上哭一样,心想起那群东西吃起人来的凶劲,不由汗毛直竖,更是发了狠地跑。
[我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白泽呢喃,想了阵,忽然似想起了什么,猛然道[错了!饕餮,我们都错了!]
[没功夫跟你扯!]饕餮忽然步子一顿,将白泽往前一抛,前蹄便立时一记横扫,脚下黑气渐盛,那一身乌毛也如鬃羽般竖起。[哼!狗娘养的!老子还怕了你们不成!狗东西!有种就过来!]
白泽毫无防备,被扔得滚了一圈才狼狈起身,一见饕餮在那儿直拳竖腿地打开了,便马上大吼:[那是假的!住手!饕餮!那只是幻觉!幻觉!]
饕餮一愣,手中慢了一拍,顿时一痛,只觉腰侧一大块肉已被扯了去,它立时抬脚一踢,蹬开一只狍鸮。[你这只死鸟!什么幻觉?老子还能想自己被这种东西吃了?]伤口疼得有些厉害了,它不由往后退了几步,靠上一棵大树,暂喘口气。
[真的是幻觉!饕餮,你若想来的是给你吃的大白菜,它们就都成了大白菜了!]白泽吼了声,飞掠了过来,用大羽翅往它头上一拍,[相由心生!都是你想出来的!]
饕餮被拍得一傻,再抬头去看时,那群来势汹汹的狍鸮却像是烟尘一样,瞬间消散了,它摸了摸腰侧,不痛不痒,毛发完好。[真是幻觉?那你方才也是有了幻觉?]
白泽叹了口气,[我方才看见的是竹网竹牢……这只怕是极北的又一处迷阵了!]它抬头看看这片旷原,忽然间,好像原野在塌陷,它赶紧闭了闭眼,再抬头望去时,一切又恢复如初。它呼出一口气,[我方才就在想,极北是处鸿蒙未开之地,无生无死,无始无灭,时间在此延宕,也在此消无。照理,不该有这些活相之物出现,再加上方才你我所见的不同,我想……这一处与方才玄元门所历相似,都频出幻觉。]
饕餮皱了眉头,这实物好打好斗,这心相……只怕最难。
[我们不能疑神疑鬼,心中无相,或许才能平安穿过极北禁地。]
[啊呸!老子真是被恶心透了!弄了半天,问题还是在咱自己身上?]
白泽望了望前方,[你忘了临走前上神交待的话了?]
持心戒疑,不动如山。
饕餮一凛,随即道:[白泽,这里或真或假,方才那些固然是假,只怕眼前这片旷野也是假的。咱要不直接脑中想着冥渊,没准就眨眼到了呢!]
白泽眉一挑,有些不信[这不太可能吧……]
眼前像是散过一场雾,眼前景瞬息消逝。饕餮心中一喜,[不可能?你回头瞧瞧!]
白泽马上回头,立时就张大嘴,[啊!啊,这,这是……]
矗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座高塔,只觉这塔身高有三十余丈,共九层十檐,呈四方八角之状,下有两层台基,塔身八面砌出形状各异的塔形龛,塔檐上施以仰莲和团莲。
二人不由走近了几步,只见那塔身折射出莹润璀璨之光,居然是玉砌之塔,其玛瑙缀檐,金铜作铃,尤其那塔顶的塔刹,望去竟似以整块的水晶石雕镌而成。这水晶石多为细小,卵大已然稀世,更何况是如此巨型之雕!
二人都瞧傻了,遥遥望去,只觉这塔森森然,庄严肃穆,却又带了股缥缈绝尘之态,仿似一阵风吹就会消失不见。白泽与饕餮都有些呆了,直直盯了会儿,才摆脱那仿佛被摄了魂魄的错觉。
[哎!这塔在动!]饕餮叫了声。
白泽细看了看,果然发觉在动,[真的!哎!饕餮,你看见没?那东面照壁上有几个字符!]
饕餮皱了眉头,[不识得!只怕又是什么天书地书的。]
白泽想了想,还是拔了根雪羽下来,将之记下。
正记着,饕餮忽然推了推它,[嘿,老弟,你是不是说过,这地方无风?]
[是啊……]白泽才刚应了声,忽听得四下里铃声大作,整座塔檐上的铜铃都摇响了。
原本清脆悦耳的“叮铃叮铃……”声,在旷寂的极北之地听来却格外的让人毛骨悚然。白泽咽了口口水,[不、不会又是幻觉吧?]
饕餮这回倒是沉住了气,[只怕不见得!走,进去瞧瞧!]它前爪一指已然转过来的一处塔身,[看!门都给开了,就等着咱们呢!]
饕餮与白泽相携进入塔门,然而一入门内,那金壁辉煌的塔身骤然消逝,只一片白茫茫的光源,上不连空,下不际地。饕餮警觉地回身,本应就在身后的门已然不见,所剩也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光,仿佛这天地间,就只剩下了自己与白泽。
[白泽……]
饕餮才叫了声,白泽忽然示意噤声,[听]它于这片光源中反而闭上了眼,[有水声。]
饕餮怀疑地瞅了瞅它,也半信半疑地听了会儿,原本焦躁的心此时像是被人用冰水淋了淋,忽然静了下来。
叮叮咚咚……
的确是水声,像有一股小泉,正淙淙地流着,仿佛还能嗅到那阵阵水香。
白泽不由闭上了眼睛,[好像真的是冥渊哪。]
[冥渊?]饕餮循着水声往前走了几步,但上下空茫茫的,总觉是在虚空中前行,飘乎乎的。
忽然声音退去,二人眼前一阵光亮,像是周身所有的光都汇聚拢来,形成一脉光带,亮得耀眼夺目,却能令人打收底浮上一阵喜悦来。
[太美了!]白泽睁眼看了许久,忍不住赞叹。这脉光带就像是汇聚了天穹之上的所有星斗,比银河更为明亮更为温暖。[原来这就是冥渊……三界中所有生灵的始终……]他向那光带快跑几步,越近,那光就越亮越暖。
原本一条散发着明亮柔和的光带,趋近看时却忽然发觉,这光带是无数星星点点的亮斑,密密的,以亿万计的光点铺满了整条光带。那光点似是微尘,却又夹着令人欢喜的光明,在光带中奔腾、飞升,直冲向穹顶那处虚无,仿佛是西方世界的涅槃,又像是参透大罗天般的喜悦。众生在这里欢腾,万灵在这里挤攘,不再受皮囊所制,只剩下最本初的原灵,最最纯粹的生灵!
它们飞升着,伴着欢唱,伴着喜悦,在无声里拥挤喧闹。
饕餮看得简直呆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碰触一下那欢腾着的光。光绕着它的手往上升腾着,像是柔和的风吹过毛发,痒痒的,让人忍不住要跳进去。它也确实如此做了,猛地跳入了这条光河里。一刹那,所有的欢声笑语齐汇耳畔,妙乐彻耳!俗世的一切尽皆抛下,只觉大罗天即在眼前。[白泽……我,我是不是修成正果了?]饕餮激动得近乎哭出来。
白泽也沉浸在光波中,感受那一波又一波连绵不断的大欢喜,[我也是!我也是!]
它们追逐着那细如微尘的光,顺流而上,像在光河中畅游,在欢喜里吟唱,那虚无的穹顶仿佛没有尽头,连缀着无限的光明与温暖。
[何方使者,来我极北冥渊?]
二人心中忽然闪过这样一问,耳畔依旧是欢唱,但那声音却像是光河里的清流,不避不让地掠过心头。
[我们是上神水氏的使者,来探寻冥渊动向,请问贵使……]二人齐声答道。
[上神水氏?]那声音似是不解。
饕餮有些急,生怕被赶出去似的,连忙补充道:[就是上神水镜月啊……三界中最有威望最有……]
边想,那光河里像是浮过一卷画轴,画中人言笑晏晏,面容艳丽摄人,似乎就是水镜月,但细觉却又不像。那画中人霓裳飘飘,较之水镜月好似多了一分冶艳,少了一分清丽;多了一分天真,少了一分沉凝,总之明明眉目一致,细看下却又觉是两人。
[此处只接大神使者,杂人擅闯,定不轻饶!]原本柔和的声音忽地变了,光河中的浮力像是突然消失,二人砰地跌在冰硬的地上。
[啊~~]由大欢喜突地落至大地狱,这是什么感觉?白泽几乎快哭出来了。
[喝!大胆妖孽,竟敢擅闯‘擎芳塔’!金刚伏魔!]
饕餮与白泽只觉眼前一花,原先那白茫茫之境眨眼间便换成了金光笼身的塔身,那每块金砖上都跳下一个手执金棍的金刚罗汉来,齐声大喝,罡气震天。
饕餮眼见死路难逃,不由哼笑了声,索性仰面躺倒在地,[嘿!哥们!这回可真是要葬身在这什么什么塔里了!不过,见识过所谓冥渊,死也值了!]
[是啊!光河冥渊!从未想过冥渊居然是一条光河!]白泽回味着方才的感受,也全然忘却了眼下的处境。
众金刚是护塔之神,无情无识,自然不会将二人的话放在心上,只齐声一喝,便将手中大棍俱向二人招呼下去。
饕餮与白泽微微闭起眼,感觉那戾风压向周身,不由都结印念咒,许愿化入冥渊光河的大欢喜天中。然而等咒愿诵完,那压人的劲风却依然只是笼罩周身,并未撤离,却也不再迫来。
饕餮捅捅白泽,心中复又升起生的希望。[快看!白泽,好像是加诸我二人身上的封印,自动设起了结界咧!]
白泽也惊得坐了起来,朝着自己与饕餮身上瞅了半天,才惊喜地叫道:[是上神!是上神的结界!原来上神早给咱们安了平安咒呢!]
[哈!上回老子可死不了了!]饕餮猛地站了起来,冲着凝滞不动的众金刚大笑,[哈哈!冲你爷爷来啊!哈哈哈!]
才吼了声,却见众金刚忽然收棍,二人吓了一跳,以为又要袭来,也严阵以待,谁知众金刚却忽然齐身跪下:[拜见大神!]
二人互视一眼,心中莫名。
眼前的这片金身塔渐渐地又开始变了,金砖上忽然光芒四射,由高高的塔顶散下无数香花,飘落在二人身上。眼前似乎又听到了那欢腾的声音,美妙的梵乐。[哎?你瞧那画又来了!]白泽一指前方。
果然,那画像是有着灵性,缓缓飘过,又轻轻流开。这回二人看得清楚了,那画中人除却气质,竟活生生就是水镜月含笑立在那里,风姿卓绝,气度翩然,竟比之现实中更为明艳、更为摄人,也更具野气,就像是洪蒙之初的大神。
饕餮只觉有些事不对起来,然而到底什么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恭迎胡灵大神!]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拷问
“擎芳塔?”水镜月微微蹙了蹙眉,接过了白泽手中的雪羽,“芳华永固?是给西王母立的塔?”
一语问了,却不见二人答话。水镜月眯细了眼,一弹指,白泽与饕餮兜头砸下一个水泡,顿时把二人拉回了神。
念忘二人捂着嘴直笑,饕餮挠了挠脸,好像依然没有完全转过神来的样子,[那个,那个好像是给上神你的……]
什么?水镜月横过去一眼,“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
[那、那个……白泽,你来说!]饕餮推了推还愣着的白泽。
白泽咂咂唇,眼神依然是直的,[我们、我们进了那个塔,就看到一条、一条好像通往大罗天的光河……]无尽的光明,无尽的欢喜,像大水一样漫过心头,只消感受过,便终生不忘。
“嗯,那就是冥渊,可怎么会在塔里?”
[那个,那个塔里浮过一张图,是上神您的象。]
“我的象?”水镜月眼神一凝,“是个什么样子?”
[呃,穿着一袭露臂的黑袍,呃,比、比现在要、要……]白泽瞅了瞅端严威仪的水镜月,涨红了脸,不敢再说。
“哼!”水镜月瞟了它一眼,“那幅图又怎么了?”
[那张图飘来飘去的,就有一个声音问我们是不是大神使者……后来又有一群伏魔金刚跳出来要杀我们,好在您给我们的平安咒护体……而那金刚居然就跪下来膜拜,说什么恭迎胡灵大神……]白泽说得有些结巴。
胡灵?水镜月眼神一细,这个名字她听过,就在鸢尾的锻魂出来的时候,他亲口喊过。可是,这是谁?
“然后呢?”
[然、然后?]白泽一愕,[噢!是!我们就问了冥渊的动向,他们说冥渊是万物生灵之源,自然随造化之气而动。而今造化之气不在极北,冥渊正在移流。]
“随造化之气而动是么?”水镜月微微一笑,过长的眼睫盖过一丝讥讽。“行了,你们好好休息吧,极北一趟,你们倒还长进了不少。”她纤指一弹,两滴水珠立时印入二人眉间,“过了‘众生迷途’与‘相由心生’二界,你们的修为已提升千年不止。”
[啊?真的?多谢上神!]饕餮咧了嘴笑,难怪回来时觉得自己好像强了些呢!
水镜月不理二人乐在一处的高兴劲,只往北方望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拂袖而起。
“上神,今儿霄然大夫找过您五回了……”忘儿眼见她似要出门,便赶紧回禀。
“不理他!”水镜月头也没回,就摆了摆手,便消失在门庭处。
鸢尾正从红莲池练功回来,远远就瞧见水镜月凌风而去的身影,心念一动,也悄悄运起御风术,跟在后头。
从背后瞧,水镜月白衣白裙,华贵却又轻灵,就像当初自己想象中的仙子,仪态万方。然而当她正面你时,你往往会觉得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就会低下头来,她的威仪令她如此遥远。
鸢尾自认自个儿的性子的确倔强,然而每每憋着气瞪着她时,就会被那眼中的冰冷刺得喘不过气来。她的讥诮,她的任性,她的狂傲,加起来也远远及不了她的冰冷,像是抽离了一切情感在看你,也像是眼前所见皆非她的世界。
她的喜、她的怒,她的笑、她的嗔,都仿佛随时可消,只有那眼中的冰冷。
鸢尾第一次这么仔细地去看水镜月,然而看着看着,就有股酸涩从心底里涌上来,是不是自己,也是随时可消的呢?
视野之内,忽然不见了水镜月的影子,只余下一缕气息,淡淡绕在鸢尾的鼻尖,引着他追踪而去。
“玄元门……?”鸢尾停在巍峨高耸的石柱下,抬头瞄了瞄这极为古怪的字符,不知为何他就觉得这些字符挺眼熟的,稍喘了口气,他试着认了认,“……源、初……有一?”好像是这么几个字,然而却又有股说不出来的诡异,他甩了甩头,眉头一皱。这水镜月转哪儿去了?到了这儿,连半丝气息都潜隐不见,难道是她发现了?
鸢尾有些烦躁地望过去,巨石门后是一望旷野,了无边际,这一处空间像是横亘了整一个时空,由这个门始,封闭成一个独立的时空。然而这明明旷寂的广袤旷野,却给人以一种脉动的错觉,就像是一处胚胎,孕育在混沌蒙昧里,却有着生的心跳。
鸢尾为自己奇特的想法感到好笑,轻轻拍了拍石柱,“老兄,也不多我一个,就进去瞧瞧吧。”
冰凉的触感由手心传来,刺得他马上又缩回手,瞅了瞅,就跨入了门槛。前脚才入门,眼前便突兀地迷漫起一阵大雾,像是滔天的雾海迅速涌来,绕着他的周身,将视野全然遮盖。
鸢尾马上警觉起来,才不过片刻,眼前已净是白茫茫的雾团,他甚至看不见自己的脚尖。空气渐渐稀薄,他憋着气,怕这雾有毒,然而吸了阵,发现没事,便大大地喘了几口气。
“什么鬼地方!”他嘴里抱怨了一句,缩了缩肩,默默运起御寒术,这雾气实在有些寒,寒得就像记忆里的冥府。
念头才这么一闪,鸢尾突觉十指大痛,痛得人都痉挛起来,他诧异地举起两手,那指头早已成了几个冒血的洞。这一看,痛楚更加难当,他倒地便打起滚来。
这、这地方是冥府吗?他发着抖,牙齿打着战,一串止疼的咒念得断断续续,却丝毫都没有作用。断指之痛还未停,周身便有荆条加诸的火辣辣的痛,像是雾气中便有一条鞭子抽来,“啪”一声,长长的一道皮开肉绽,荆条上倒勾的刺在扎入皮肤时便抓住了皮肉,甩离时,那皮肉就跟着出来。
鸢尾咬着牙齿,气憋得难受,却还撑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熬一熬这无尽的痛楚。
“不是、不是已、已过了么?”他闭紧眼睛,下意识地回想起初到上林殿时的那段不堪的记忆,那时候、那时候靠的是水镜月的清心咒与安魂香……
眼前像是浮过水镜月模糊的身影,冰冷的眼神,讥诮的笑意,想着,他哼着声笑起来,那痛越厉害,他也笑得厉害,仿佛这笑声便能缓解些痛苦似的。
……明星大彻,焕耀我身。青霄灵蕴,冲孕我神。敷魔除鬼,辟邪破狱。上上莲胎,辅佑我形。九气拔虚,安魄定心……
清心咒就牢牢记在脑子里,可以静心定神,但鸢尾只是笑。他不想当她口中所认定的懦夫,走出去!一定走得出去!他笑着喘气,然而蹒跚起身,一步一个趔趄地往前,迷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就找了个方向直走,痛越来越厉害,他也一步不停地往前。
走……走……
他张开的眼睛不知是雾还是已经失了意识,什么也看不见,只余下血红血红的一片。浑身上下每根骨头都像被烙过一般,烫得要命。这感觉有点熟悉,却辨不清是不是冥府里的罪了……
是什么时候遭过的罪呢?鸢尾只能由着性子胡思乱想,藉着这乱想,他才能一步撑过一步,兴许,再走几步,就能看见水镜月了。
可为什么一定非得见着水镜月呢?想见她!就像想了生生世世一样,看着她,哪怕她的眼底只有冰冷,就是想见她。
头痛得像要炸开似的,模模糊糊,耳边有着絮絮的人声,听不分明,只是心底里头有一个声音挣扎着要出来,却被什么盖着,只觉得有声音却听不明白。
胡灵……
谁?
胡灵……
谁?到底是谁?
“胡灵!”再张开眼,鸢尾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眉宇间平添几分沧桑与坚毅。身上依旧是骨蒸煎熬的痛,但他却不管不顾,轻巧地施了个咒便往前方飞奔。
“哼哼,你来求我宽恕吗?”
浓雾中,浮现一个圆圆胖胖的身影,黑褐色的袍甲衬得他威风凛凛。水镜月一听到这声音,就笑了,眉眼弯弯,目光柔和得像能滴出水来。“百甲……”就像一阵叹息。
百甲眼光瞥也不瞥她,“怎么?心里有悔了?那你居然还能带着那柄魔剑?”
“三千多年了,我还是那句话、那个心,不悔!”她淡淡地说,但眉梢眼角是一脉温温的柔和,姿态放得那么低,语气那么柔软,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你不悔?不悔杀了我?不悔逐了铅华?”百甲哼得更冷,冷得能生出冰刺来,“你不悔?那你以为在这众生幻象的迷境里为何会见到我?”
“因为我想你了……想看看你,也想……告个别……”她说得很软,但语气里却散开浓浓的悲来,往昔已逝,故人不再,三千多年的沧桑就刻在她的眼底。“也就只有这里,才能看见你。”这众生迷途的幻境呵,照得见每个人的心底,也折射得出每个人心底的所喜所忧所惧所愁。就只有这里,能幻化出记忆深处的身影,与你对晤,在逝去的魂魄早已灰飞烟灭的如今。
百甲一静,继而冷笑,“告别?你告别谁?你的那些计划,那些粉饰底下的暗流,你是在干什么?我为何死?不是你所兢兢想追求的道统么?现在你自己要推翻?你不悔?哼!”
“我不悔。”她轻轻地答,脾气好得不像话,“三千多年前,这样的道统的确值得回护。”
“如今不行了么?又见得怎样?那些异动你没法控制么?你这是在纵容!将灵墟山压下,就为得让那些个五帝掉以轻心。”
水镜月拱着手笑笑,“是啊。可是机数在变,天道有生有死,有始有终,长久地存在,又一成不变,那就不是道了,而是魔。”
“就像你么?”
水镜月一愕,继而又笑,“是啊,就像我。”
百甲沉默了许久,忽然直直地盯着她问了一句:“你真的想变吗?”
水镜月一呆,眉宇轻拢,想了阵,才答:“是。”
“哼?真的想变?那你折腾宵然是为何?哪儿出了事,就让他往哪儿去治理,你不是在训练他么?以便在乱子出来后,他可以接手,你不是这么想的么?”百甲带着恶意的笑,直看入水镜月眼底的一线迷茫,“天地翻覆,河海涌决,人沦山没,日月昏翳,五气停晕,群妖大作,乱尸填壑!你在担心吧?担心破命之后预言,担心破命之后的路是否正确,担心……”
“我是担心。”水镜月抬起低垂的眼,明眸里仍带着一线迷茫,然而那挣扎与退缩却已然退却,“我担心错,我担心天地大劫,然而无劫无始,无破无立。我在找路,试着选了一条道,我就不能畏惧前方是否是死路。我从不认为我的所做必定正确,但,不做又怎知是错?”
百甲哼了声,忽然拿手一抹,那浓雾中就现出鸢尾趔趄着前奔的身影,他一直往前奔着,眉目间痛苦不已,然而眼神却坚毅而刚强,明明抖得快要趴下,但这双眼睛却能够撑着身体,屹立不倒。
“那么他呢?他是个什么角色?”
水镜月看着鸢尾痛苦而坚毅的身影,心中冷淡,但要出语回答,却忽然觉得有些残忍。
“怎么不敢说了?他是你的退路吧?那颗曾经锻过魂的命珠,你想留着他,施予他恩情,教授他法力,你想让他与宵然一文一武呢?还是想让他助你完成你的天劫?”
水镜月抿紧了唇,一时竟然无话,只是瞅着浓雾中的幻影,眉目深深。
“你在他身上算好了一切了吧?包括,他的复仇!你故意不跟他说明实情,也故意隐瞒他族人的真象,让他日后得知时恨你,继而了结你的天劫吧?这样,你日后便可以摆脱一切痛苦的回忆与使命,也顺便一死以谢将历劫难的天下。”
“你有一点说错了。”水镜月抬起脸,望向浓雾的深处,眼神好似能透过这重重深雾看到天下苍生一样。“我从未想过一死以谢天下,那是懦夫的作为。我不是殉道者,我……只是个弈者罢了。眼前不过是将一盘已入死局的棋结束而已。”
“那鸢尾就成了你的棋子?让他纠缠在爱与恨里挣扎,让他找你复仇,以此激他去守护这你与之作对的天统?你明知道他对你有什么心思!”
水镜月皱起眉,几句话,就像刺入胸口的剑,直刺她心底的最软处,让她艰于承认。
“怎么不敢承认了?这倒是有违你的本性啊!难道说,你也喜欢上了他?”
水镜月轻昂起脸,“喜欢他?应该没有。”
“那你为何不敢承认你的利用?”百甲笑讽,指着幻境中蹒跚前行的身影,“他的眼底有着什么?是什么支撑着他?十八重地狱大刑的痛苦加身,是什么让他还能走路?他赶着找谁?他身上有茫然么?他是心那么坚定……你在怜惜他!”
水镜月一震,瞳眸霎时紧缩了下,“是。我怜惜他。在他得知族人不复记忆始,在他能撑过惨烈的记忆始,在他能为族人一一受下重刑始,他……有一颗赤子之心。”而她没有,或者早已遗落不知何方。
她转过脸看着百甲,眼底慢慢重又染上笑意,弯弯的,像两弯月牙,“有人说,人死了,只要旁人记着他一天,他就会在那人的记忆中活一天。百甲,你从那一役后,在我记忆里活了三千多年。”她闭上眼,“很久很久了,而今起,你该死了。”泪忽然涌了出来,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滴落在衣襟上。
她睁开眼,眼前已无百甲的影子,只有淡淡一抹微哼,轻轻的,带着叹息的,又有点如释重负意味的。水镜月笑了笑,只是有些酸楚,泪意又欲涌出,她克制了下,伸手往那鸢尾的幻影一探,便将鸢尾给带了出来。
“胡灵!”鸢尾几乎是一碰到她的气息就立刻搭上她的手,一手后扬,便劈处一道空地,就像是燎原之火,将周遭的迷雾撇开,与水镜月所处之地相连。
水镜月有些讶异地看他,看他眉宇间不同于平日的沧桑,看他眼底经年累月的挚深之情,看他紧紧抓在自己腕间的手。鸢尾……怎么变得如此不同呢?
“胡灵……”他有些哽咽,“你还在……真好……”依旧是鸢尾的声音,然而这声底却有着一些绵长深远的东西,令水镜月觉得好熟悉,熟悉到就像三千多年来的自己。
这世上,或许有很多事,让人无法忘记,却又痛苦地让人无法回忆吧?连他都有!
水镜月笑了,笑得自讽,也笑得心结深深,笑了半晌,她才抬眼看向鸢尾,眼带凌厉:“你苦什么!说!你是谁?”她手一挥,鸢尾的额间便浮现一颗散发着殷殷光命珠之形,那有一晕淡蓝的光华笼罩周边。
“我?我是……是、”鸢尾忽然抱住头,那蒸骨的难受与炸裂似的头痛翻倍地漫上来,“我是……是……”
水镜月紧紧盯着他,只见他额间命珠中的炎火之光忽然大胜,似要压过淡蓝的幽光。随着红光益胜,她凤眸渐细。
“我是……巨、巨、巨……阙……”鸢尾忽然抬起头来,眼中的茫然渐消。
水镜月发现那淡蓝幽光忽然只余一线,那锻魂已是呼之欲出,不知是一时心动还是别有原因,下意识地便手中捻诀,飞快地抚向鸢尾的额头。
“我是……”一抹冰凉忽然捂住他脱口欲出的话。
“不,你是鸢尾。”水镜月语声轻轻柔柔,就像是丝丝春雨,润入心头。“你是鸢尾,来,叫一遍我的名字。”
鸢尾眉心紧皱,却又被她温柔地抚平,心中想要挣扎些什么,耳边却溢满了她极尽温柔的语声,“来,叫一遍我的名字,水镜月。”
“水、水、胡、胡灵……”他满目痛苦地看着她,好似她正拿着刀杀他,又好似是她用无尽的黑暗捆绑着自己,眼泪不觉流了出来。
水镜月看着他满溢着痛苦与伤心的眸子,心中一震。她正在诛杀一个灵魂……“不对!水镜月,再叫一遍,水镜月。”即便微有不忍,水镜月依然清晰地直视那双惨痛的眸子,以毫不动摇的语气温柔命令。
鸢尾哽咽了声,闭了闭眼,像认命似的轻轻道:“水镜月、水镜月、水镜月……”那曾经激越而饱含着深挚情感的眼神,由生到死。随着那一声又一声的轻唤,额间淡蓝的幽光终于盖住炎火之气,而鸢尾也终于陷入昏迷,连带那双眸子也沉入黑暗深处。
水镜月坐下来,让鸢尾靠在自己身上,好躺得舒服点,“巨阙,是么?”她轻轻抚过鸢尾紧闭的眼睛,回想方才的眼睛。施了那么重的咒,那样的眼神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但想起那种怆痛得无法言说的眼神,她心中微微震动,辨不清是何滋味。“无论如何,我会记住你的名字,与……你的眼神,不管你是在看何人。”
自己是躺在云堆里么?那么柔软,那么舒服……嗯,说不定就是天一池顶上的云,不然怎么会感觉如此熟悉,对了,就是那股夹了水气的芬芳,是天一池的花儿才有的芬芳……
鸢尾这么想着,顺势翻了个身,往那柔软的云堆蹭了蹭。嗯,舒服……柔润的凉意,让他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微风吹过来,还有衣袂拂脸的瘙痒。
只是,为什么身体这么舒服,心中却茫茫然,好像丢失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呢?有着伤心的痕迹,就像淡淡的泪痕一样,留在记忆的余韵里。
是什么呢?
鸢尾困惑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抹绢白,清清的芬芳,那是……水镜月的气息!鸢尾一惊,连忙拨开眼前的一角衣袂。
那刺眼的天光一下子就射了进来,让鸢尾有些恍惚,他揉了揉眼,蓦然惊觉有双手软软地圈着自己,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衣袂……难道、难道自己此刻竟是躺在水镜月的怀里么?
“醒了?”水镜月眼未开,只是眼睫微微颤了下。
鸢尾“嗖”地一下就爬了起来,怔怔地看着那个靠在一棵槐树下的身影。熟悉的不沾一丝尘污的白色天衣,熟悉的容颜,熟悉的气息,但,鸢尾总觉得今日的水镜月不同于以往。
有点纤弱,有点浅淡,有点、有点颓伤,似乎一碰就会碎了一样。
“水、水……”想要唤人名,却在开口的那一瞬感到口生,好像她不叫这个名字似的。正那里疑惑,忽然就对上了一双亮得令人惊异的眸子。
那双眸子近乎专注地盯着他,有些严厉,有些怀疑,有些慎重地将他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盯得鸢尾心里发毛。
“喂,你、你干什么……”
“叫一遍我的名字!”声音也严厉了。
“水、水镜月……”鸢尾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这一声唤,好像打破了迷雾,所以的困惑与迷离都倏忽消逝,甚至连记忆的影子都不留下一个。
“嗯。”听到这样一声,水镜月才缓下了眼神与语气,淡淡应了声。
“干嘛啊?”鸢尾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像有什么事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
水镜月瞅他一眼,忽然一侧身。软软地靠向他的肩背,半垂的眼睑盖住一切情绪,只余一句不太清晰的嘟囔:“我累了,背我回去。”
“啊?啥?”鸢尾被靠上来的柔软身体惊得浑身僵硬,瞪大了眼,张大了口,却是除了呆再也作不出其他的表情。
水镜月软在他的背上,本已阖上的眼轻掀,懒洋洋地瞄他一眼,不着力地哼了声:“背我回去。”之后便再不理他,管自己沉沉睡去。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百炼钢
鸢尾背着水镜月弯弯绕绕地行了阵,却仍是扎在白茫茫的雾团里。心里有些躁了,他扭头去看正趴在自己肩头,闭目睡着的水镜月。
她静静地睡着,头偏在肩头,有几绺发丝滑在颈边,微努着嘴,浅浅地呼吸中,那发丝亦微微起伏。密长的睫毛覆住了平日里那双冷冽的眼睛,整个人看去安静又乖巧。这样的水镜月令鸢尾看得有些新奇又有些心疼,当下那股躁意早不知飞哪儿去了,连行路也尽量小心翼翼,拣平的走,少些颠簸。
这么安静地行了一阵,水镜月幽幽醒来,掀了掀眼皮,发觉仍在雾中,不由眉宇微蹙:“嗳,怎么还没走出去?”
暖暖的气息吹在鸢尾耳边,差点把他吓得一个趔趄,一回神,赶紧扭头看水镜月,却见她依旧闭着眼,好似方才只不过是句呓语罢了。
正瞧着有些愣了,又来了一句:“说你呢!还没参透‘众生迷途’么?”
“咦?你醒啦?”鸢尾觉得她闭着眼皱眉说话的样子挺可爱的,一时也没将她的话听入耳里,连语气都浸着笑意。
许是这笑意比较陌生,水镜月微掀眼皮,瞄了他一眼,感觉自己有些下坠,便双手扶着他的肩往上趴了趴,才哼了声:“尽问些傻问题!”
“喂!现在可是我背你好不好?”鸢尾觉得自己该恼了,但心里却怎么也恼不起来,一句回驳的话说得也像轻软的笑语。现下的水镜月就像个正在撒娇的少女,娇憨可爱得不得了!
白了他一眼,水镜月沉默了会儿,才说:“极北之地,是处玄元之地,无生无死,无始无终,一切似幻似真,不过都是一个念想。在这里,你的所思所念、所喜所悲、所忧所惧都不过是你的幻想罢了。这一团团雾是境,但只要心意坚定,那么一切都是幻象,你闭闭眼,再睁开时,可能就到了你所想去之地。”
“咦?那么神?”鸢尾咂咂唇,想了想,忽问,“那是不是只要想着冥渊那条光河,我们就可以马上到了?”
水镜月顿了会儿才道:“饕餮回来之前碰上过你?”见他点头,她只轻叹一声,“不去冥渊了,直接回去!”
“哎?直接回去?你这样子摆明了还没去过嘛!听说那个什么什么塔里还有你的画像……”鸢尾其实满心眼里想去见识见识被饕餮吹得邪乎的光河冥渊,“那你来这儿干嘛呀?”
“我来干嘛?”水镜月笑了,有几许顽皮,几许轻快,“我来接受拷问。”她趴在鸢尾肩头轻舒了口气。
“拷问?”鸢尾听着她轻快的语声,不觉也丢了那心向往之的光河,“谁敢拷问你啊!”
“谁?自然是我自己了!”
“嗯?”鸢尾一愣,扭头去看她。水镜月微微浅笑,目光邈远,像是在追忆什么,却又像是舍弃了什么,明明是笑,却又觉得有些感伤。那双眼中,似有些隐隐约约的光华闪烁,像是挹了水的星辉一样。
“鸢尾,你会自己跟自己作对吗?”
“干嘛要那么折腾!”鸢尾挑挑眉。“想清楚了,再决定;决定了,就不再犹豫。”
“呵呵”水镜月在他肩头轻轻叹笑一声,继而仰头望着前方,微敛了笑意,“但愿你的心永远不会迷茫……”
话似有深意,惹得鸢尾又扭头来看,“你迷茫么?”问一出,二人都有些愣了。迷雾中,他们只静静地对视,像是怔了,也像是透过对方的眼光探视着对方的心。
“我?”最后是水镜月抿嘴笑起来,弯眉、弯眼、弯唇……能让看的人也跟着笑起来,“现在不了。”
鸢尾看着她这样的笑,心中一动,像是某一处被她的细指轻轻一点,有什么漾开了,有什么晕染了。
忘儿已在院门外候了整整一个时辰了,心中半是担心半是焦急,无意识地将门前的护门草踩得歪歪扭扭。那护门草眼见这副急样子,即便吃疼,也没敢吭声。
倒是白泽扑楞着翅膀在旁劝慰:[别担心!上神是谁啊?这世上,只怕除了司命天,上下三界还有什么地方是她去不得的?]
“嗯,也是……”忘儿叹了口气,又抬起头往前望了望,“可是这会儿还没回来……这回可是玉帝派了玉女过来请人的,都过去一个时辰了,再来人催怎么办?”
[急什么!等一会儿又怎么了!]饕餮只服一个水镜月,其余的就是大罗神在它面前都无关紧要。
忘儿抿抿嘴,才想回嘴,忽听白泽轻呼一声:[回来了!]
几人赶忙去看,却都愣了愣,忘儿直觉就喊了出来:“上神、鸢尾你怎么……”
“嘘!”鸢尾赶紧摆摆手,小心地回头看了眼,才轻轻地走近,“她睡着了。”
几人都是一脸惊讶,想开口,却又不知怎么说才好,忘儿惊疑不定地瞅瞅鸢尾,又瞅瞅水镜月,待念儿将人安置到榻上后,才揪住鸢尾问:“怎么回事?上神怎么了?”
鸢尾耸耸肩,“没事啊!就是睡着了,我背她回来而已。”可是,的确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吧?怎么一直感觉她像是用力过度的样子,虽面上是轻快有余,但总有丝倦意流泻在眼角。
饕餮偷偷地凑近了一瞄,然后面色有些怪异,冲鸢尾道:[你都跟到底了?]
“是跟着她去的,但一到里面就是大雾弥漫,后来找着找着就、就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她、她边上了。”鸢尾微有些支吾,脸颊悄悄生热。
饕餮却没心思注意这些,[那去了擎芳塔没?会不会是与那些伏魔金刚干了一架?]但也不可能啊,依上神的法力,这小金刚算哪只鸟啊!
“没去啊!她说不去了,就让我背着她回来了。”
“咦?没去?”念忘二人惊呼,那上神是去干什么的?
鸢尾沉默了会儿,忽然道:“是去接受拷问。”她当时的样子明媚中带丝涩意,像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却微带了些怅惘。
“拷问?谁敢?”饕餮马上就吼了声。
鸢尾一笑,唇角轻轻上勾,流光四溢,“自然是她自己。”他爱看她说句话时的神情,狷狂而神气,明明是睥睨天下的嚣张,却是一副轻淡自如的神情。
几人看着鸢尾这一抹魅人的笑意,都傻了会儿,饕餮愕然半晌,才忽然拿蹄子拍了拍大腿,[哎呀妈呀!你小子学这手倒挺快的!不用媚术也能把人迷倒了!]
鸢尾脸一红,“我哪有!”
[哼!这才像是你的样子!]饕餮照着鸢尾的头就是一记巴掌,然后又正色道,[拷问不拷问,这咱谁也不知道!但老子刚才一直盯着极北,就看到了一个事!]它朝几人招招手,[就两个时辰前,极北方向忽然震动了一下,就像是微晃了晃,老子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眨了下眼咧,现在想起来,恐怕是上神动用了一下极厉害的法术……]
“你倒是眼尖。”饕餮的话才说一半,便被身后轻浅的语声打断,几人浑身一震,同时回身去看。
水镜月已然醒了,只是一双凤眸眯着,面上淡淡的,瞧不出任何讯息。她懒懒地坐起身,忘儿最先回神,拿了垫子安在床壁上,让她靠着。
水镜月清浅的眼波扫过鸢尾,顿了顿,又转开,这才启口:“封禁之术施时费劲,解时似乎更累人……”
[啊!上神您给谁施了封禁术啊?]照理,上神对谁施封禁之术会吃力啊?恐怕玉帝也不能让她这么累吧。
水镜月哼笑了声,看了看自己细长的手指,“三界的五元异动。”
[啊……]
念忘二人与鸢尾虽不知情,然饕餮与白泽却齐声大呼,两人脸色变了数变,最后才是饕餮抖着唇问:[上神,你的意思是你封禁了三界的水金火木土?]
“嗯。”她随意地点了点头,示意念儿上茶。
[这、这……]太强悍了!三界的五元啊!天地化生的五种元灵,是万灵之本,亦是万物始生始灭的轮回之力,这怎么能封禁得住?需要多大的神力啊?
水镜月润了口茶,见白泽饕餮都面如土色地怔愣在那里,不由轻轻一笑:“你们以为几年前的三界异动如何会这般轻巧即被压下?你们以为灵墟山为何现而消?既然冥渊是顺随造化之气而动,造物如是,这些异动又何须封禁?就来吧!看看是道统万年,还是劫数难逃!”
一语掷地,饕餮与白泽更是呆了,就连念忘二人也怔住了,似乎唯有鸢尾,只是静静地看着闭目轻笑的水镜月,看着她眉底的杀伐决断、百折不悔。
上林殿厅堂里,薰香袅袅,那缕缕烟迹攀柱而上,缠着缠着,就像是绕在了人的心头,也袅袅的,带着异样的轨迹。晏晏然,但却像是几经文饰与克制,底下紧张满弓,暗潮汹涌。
饶是忘儿颇见过些大世面,但也仅能稳住自己的脚跟,与白泽一并伏跪在前。
饕餮“哼”了声,冲几人翻了个白眼,前肢在胸前一横,愣是站在廊住一侧,斜眼扫扫一队队鱼贯而入的玉帝仪卫。
鸢尾颇有些好奇,偷偷地抬起头来,瞄瞄饕餮,又瞄瞄越后到越显矜贵的人,然后扭过头悄声问忘儿:“哪个是玉帝啊?”
忘儿狠瞪了眼鸢尾,硬硬地抛下一句:“闭嘴!我不知道!”
鸢尾摸摸鼻子,依旧偷偷地打量,同时亦在奇怪,怎么念儿去唤水镜月,两人还没出来?照理早就该出来迎那个什么驾了吧!还是她连玉帝也敢摆谱?鸢尾转转眼珠子,越想越觉可能。
轻易不露脸的玉帝终于把前脚跨入了厅门,而此时,水镜月连个影子也没有,甚至念儿也没露面。
鸢尾好奇地顺着目光由下往上打量:一双黑羽戗金靴隐现在金光的紫气祥云间,往上,是一袭黑羽飞华裙,依旧是戗金的,但这花纹却疑似天地经纬,有二十八宿图示。玄衣锦帔,宽袖大袍,襟带处扣一环珮,粲然生光。明明行止间似因步履匆忙而致使袍袖翩飞,但那厚重的贵气却将轻盈稳稳压住。
鸢尾将头略略上扬,朝那张尊贵已极的脸望了过去,恰好与那清冷的目光相接。一刹时,鸢尾只觉心头凉了一凉,那目光像冰一样。幸好,那眼光似乎只是轻轻一带,随即便转开了,令鸢尾在心坎里吐出一口气,细细回想了下,竟觉得自己似乎压根儿没看清玉帝的容貌,不过,被这样的眼珠子扫过一眼,大概是不会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你们上神呢?”玉帝终于开口,语调是高高在上的清冷,只是于中微透出些急躁。
忘儿在惶恐的同时,心中不由暗暗担心起来,该不要上神出什么事了吧?这么一思忖,语出就不免支吾:“回、回帝君的话,上神……上神……”能说是还没睡醒么?忘儿有些估摸不准。
“上神如何?”
这一声急问令忘儿茫然抬头相看,而这一看,不看倒好,看了更是心尖上都冒出汗来,怎么北极紫薇大帝也来了……还不止,勾陈大帝、青华大帝、长生大帝……不是吧,六帝二后就差一个东王公,怎么都往这儿赶了?
忘儿心中更慌,“上神、上神……”
鸢尾瞄了瞄急得满头汗的忘儿,脱口道:“她因耗力过猛,正在昏睡之中。”
“耗力过猛?”玉帝重复了一遍,那威严四射的眉宇便轻轻一拧,“人在何处?”
“呃,正在寢殿。”鸢尾话方一落,见几人都似要往寢殿过去,心头不由生出些恼意,也不管啥的,站起来就往前一拦,“上神方才说了,她很累,想好好休息一下。”
玉帝凛冽的目光笔直地看向他,瞪视了会儿,见这小妖倒也挺有胆色,也不管一边的侍女如何拉他衣摆,眼神硬是一瞬不瞬,心中微起诧异,但此来是有要紧之事,玉帝哪还管得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妖。目光一沉,便有天将上前。
鸢尾“哼”了声,摆开了架势,硬是不让。这举动倒让饕餮挑了挑黑乎乎几与毛发同色的眉,目中微露激赏。
一旁的白泽吓得脸色更见苍白,一转身忙扑到前边跪下:[帝君且慢!帝君,请恕小子无礼!他不过是方登仙界的灵妖,尚未登仙籍,不知礼数,上神本就打算过几日交他些礼数,今日实属无意冒犯……鸢尾!还不快向帝君磕头!]
鸢尾眯细了眼,骨子里那股傲气便涌了上来,似乎跪拜磕头之类的事怎么也不必向眼前之人屈膝。这骨子傲意,连他自己都有些新奇,不过感觉挺不错的,他也便唇角微勾,漂亮已极的眼睛映着斜晖,璀璨生光,竟似已盖过了方才拜见时的肃穆。
在场数人俱微微一怔,有些眩惑,只听他略带笑意的声音,清清朗朗地响在耳边,有着动人的音色:“嗯,鸢尾不大知礼数,这套磕头的礼仪还不曾学会呢!怕到时候行错了,还得再受罚,那多划不来啊!再说……”
“鸢尾!上神叫你进去!”
鸢尾本想再多说几句,冷不防听到念儿略显沉肃的话,心中一怔,倒马上收了笑,转过身不往里走,再也不曾留意身后的那些至尊至贵的角儿。
西王母等得本来就有些不爽,此番见一个侍女居然敢拦在他们五人面前发话,心中更是恼怒,只是拘于心中这桩要紧事,不便撕破脸,但这话就不太好听了,“这小水儿手下的,怎么没个晓事的……”
念儿看也未曾看她,只敛衽一礼,沉肃却不失恭敬地道:“启禀五帝二后,上神已知晓尊驾所为何来,只是因极北‘擎芳塔’轰塌,冥渊消失动向,下界五元异动愈益明显之故,上神方才动用了封禁大术,却反被术法反筮,眼下正需回气调养,无法拜见五帝二后,还请五帝二后恕罪!”
“上神受伤了?”五帝二后心中都是一惊,他们都知晓水镜月的能耐,如若令她受伤,只怕这五元异动之象是再也无法抑制了……
玉帝脸色微变,那双高处不胜寒的眼睛里闪过一线说不清的光芒,上前一步道:“本君可助她疗伤,你带路吧!”
身后几人一愣,万不曾料到玉帝竟会说如此有失身份的话,这水镜月明摆着就是送客的意思啊!
念儿脸色未变,头也未抬,只是再行了一礼,“谢过帝君厚意,上神她方才已吩咐过了,说是这点小伤无须劳动圣驾,一旦她伤势渐缓,必定于中天宫当面请罪。”
清冷的眸光一顿,似跳过一簇火星,却被硬生生截下,转复如初冰冷,“既如此,便请上神好好养伤吧。尔等须尽心尽力服侍,不可有半分马虎!”
“谨尊圣意!”
眼见那排场太大的几幅圣驾轰轰烈烈地离去,上林殿几人都惊疑不定,忘儿有些呆怔地望着念儿,木木地问:“念儿,你怎么、怎么……”
谁知原本一脸沉肃的念儿忽然腿一软,瘫在地上,口中只是大口大口喘气,“哪里是我说的!是、是上神加在我身上的法术……”
“上神不是在疗伤么?怎么还能……”白泽也纳闷了。
“上神在睡觉,根本不想见人!”
“哈,哈哈哈”饕餮率先笑起来,“看来老子跟人还真没跟错!”
白泽满脸黑线,脸色有些发青,总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进去瞅瞅吧!”忘儿轻道。
“算啦!你瞧连五帝二后的驾她都没见,咋们还会见?等上神想见咱的时候,自然会来招,现在嘛,还是各干各的吧!他娘的!真有魄力!”饕餮依旧笑得狂气,转身驾了黑云就走。
鸢尾转入寢殿,见水镜月好好地正靠坐在榻上,不知在想什么,脸色有些冷厉。他心中一动,不由跑上前,“你、你真受伤啦?”要紧么?他不由仔细打量她,却没看出什么。
水镜月瞥了他一眼,仍转过脸去想事情,半晌没理他。鸢尾有些莫名其妙,正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时候,水镜月忽然又朝他看了眼,张口道:“今日教你些东西,你抓紧练会练熟,马上就要派用场。”
“嗯?”不用追究他方才在玉帝面前无礼的事么?鸢尾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下意识地就先答应了下来。
“趁早练得强些,便能在人家面前摆谱了!”水镜月忽然补了这么一句。
咦?鸢尾眉毛挑得老高,这意思是……“就像你一样?”
水镜月缓缓回过头来,也缓缓笑了下,就像是在极北看到的,轻轻的,带着些无所在意的狂放的味道,然后是那一句异常清晰的话:“就像我一样。”
“好!”鸢尾也跟着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活。
“好,我们开始!你听说过符咒吧?”
“嗯,那些个道士就会用这个!”
水镜月嗤了声,“那些算什么!我现在传你的是符术!以我水系一脉的方法,将灵力注入符里,那效用自不可与那烧纸涂鸦的同日而语。看好了!”她手一点,桌边茶碗里的水便飞凌于空中,形成符纸样的一页。也不见水镜月怎么动,只是手指轻弹,那水页上像是有人动笔快速描画了一番,形成神秘而诡异的图景。“这是自打巴掌符。”水镜月忽然轻飘飘地抛下一句,然后指尖一转,那水符便一下飞印入怔愣的鸢尾身上。
鸢尾只觉手臂上肌肤一凉,继而两手便不由自主地自己挥打起自己的脸来,一下一下,疼倒不疼,就是恁的响,鸢尾努力想控制,却始终控制不了。
“喂!喂……”
水镜月眯着眼,淡淡的笑意流泻在嘴角,看他把自己的脸蛋打得红肿了,才手一托,再一转,一串水珠又从鸢尾的指间飞出,鸢尾这才觉得手又是自己的了。
“嗯,这就像一个失了礼数而被教训过的样子了。”水镜月打量了一番,才浅笑着肯定。
鸢尾一怔,继而恍悟。哼!还以为她认同他的作为呢,不过是变着法来整自己罢了。他手捂了捂脸,唇角一动,正想哼出声来,却听水镜月又道:“别用法力消肿,过几日五帝二后他们来,得让他们见见。”
咦?鸢尾摸着有些红肿却并不疼痛的脸颊,心中好像有些明白她的用意,但又说不上来。
“这符术的窍门便是用力专一,将你的灵力一并注入你所画符之内,再将这灵符施入对方体内即成。威力可大可小,视你所注之力而定,只要你符中灵力达到,便是将三界生灵封在里头,也不是办不到。”
“三界都封在里头?”鸢尾有些咂舌,他倒是没想过有这么厉害。只是一张用水画的符不是么?
“除非是限定日子,否则,你要解这符术,需得将对方体内你注入之水符引出。换言之,即此符你施,此术也只得你解,别人永远代不来。”
“那、那这个符的种类……”鸢尾听得心有些痒痒了。
水镜月白了眼他,“心之所至,符术即成,这要记什么!”
“啊!这可有意思!”鸢尾高兴得不得了,也从壶里引了串水,待控制它形成水页之后,也乱描了几笔,那水符映着日光,七彩生光,格外令人瞩目。鸢尾眼珠子一转,那水页便袭向水镜月。
水镜月懒洋洋地靠在床榻上,眯着的眼似乎全然没有瞧见这正袭向自己的水符,然而当这水符快要贴近其身的刹那,她忽然一笑,动了没动,这水符便飞速地回射向鸢尾,速度竟快了几倍不止。
“啊!”鸢尾一声怪叫,赶忙侧身相避,那水符竟似有了灵性,也跟着一转,仍是印入了他的肌肤。
“哈、哈、哈哈”鸢尾怪笑起来,整个人扭得像只毛毛虫,一拱一拱地蠕动着。
“啊,忘了告诉你,”水镜月笑得有些坏,“这符术若是被弹回来,势必反噬自己,这效用么,”她拖长了音,慢慢收起笑容,正色道,“你施多大力,反噬也有多大。”
第三十四章
鸢尾自会了那水符成术之后,动不动便在上林殿里施法。起先,念忘二人只是奇怪自己最近怎么老晕头转向的,后来知道了,是整天追着鸢尾打。
小有所成的鸢尾整得上林殿鸡犬不宁还不够,更将脑筋动向了时常过来的白泽与饕餮身上,虽因反噬吃了些苦头,但偷机得手的倒也不在少数,此后,这胆子是愈发大了。
每每当念忘二人将上林殿中花木精灵的告状一一上报时,水镜月眼都没抬过一眼,只是满殿的帛卷与风信往来频繁。说也奇怪,这连着有十来日,水镜月一步都没跨出过寢殿,不用说九宸之务堆积如山了,就是五帝二后这里也没去招呼一声过。白泽见状,想开口提醒,却总被她冷淡如针的目光给堵了回来。
只是,这九宸九司的神职仙人都耐不住了,下界是乱得一塌糊涂,东王公已发了九道疾书过来了,但这主事的头儿却仍窝在上林殿里。这不,一窝又一窝的九司仙人是每日照三顿地来拜候,这一班见不着,就换下一班来,轮流替换了十来天,仍不见死心。
换了卷帛书,水镜月正烦着,念儿又来报说九司刚交接完了一批,问还要不要理。
“哼!叫鸢尾设个符,但凡接近上林殿的众神,不问大小,一律给我挡回去!若办不到,我就烤了他喂饕餮!”水镜月将手中的帛书往地上一抛,眉宇间隐带恼意。“另外,把白泽给我叫进来!”
“哎!”
过了片刻,就见白泽一跳一跳地进来了,水镜月的目光由它两只像被粘住了细腿,再扫向那张原本苍白而今却红得不像话的脸。
[呃,那个,一时没留意……]白泽讷讷地解释,脸上的红云更浓了。
“哼”水镜月收回目光,微哼了声,“就他那点出息!罢了,不提他。白泽,你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
[记事?]白泽微愣,继而颇费神地想了又想,[唔,差不多是天帝七百多年吧。具体记不得了。我这边所记最早之事就是天帝七百十一年。]
“天帝纪年……那你也不会知道了……”水镜月叹了口气,手一挥,让它出去。
白泽犹豫了会儿,终于嗫嚅地开口:[上神――那、那九司的人……您、您不出去看看么?]都好多天了,下界一定是乱成一锅粥了,六帝二后可都急了。这么大的乱子,惊动这么多神仙,除了三千多年前的那次阴蚀大劫,可从没有过。
“哼!理他们呢!”水镜月眼皮也不抬,径自出神。
白泽见她如此,也不敢再吭声,嗫嚅了会儿,终于还是退了出去。然而一出上林殿,白泽原本正蹦着的身子“扑”地一下就摔倒在地上,那只尖尖的喙嘴还兀自张着,心中只存了一个念头:这回是真完了!
一阵风信迅速将殿外的发生的事传到水镜月这里,水镜月一怔,倒是不再顾着自己的追索了,松缓了原本肃穆的神情,唇角微微掀了掀,“倒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个性!”
心情变得有些明快,她噙着笑意,手一挥,空中便浮现五道细细的水线,折射着日光,璀璨生光。水镜月二指轻捻,又一勾,这水线竟传出铮铮琴音,穿花绕水,直传剑拔弩张的殿外。
玉帝正铁青着脸,底下的侍卫已将鸢尾团团围住,柄柄寒光闪闪的宝剑抵住了他的身子。饕餮在边上微微皱眉,底下的黑云隐隐生风。
“好大胆的妖孽!竟敢对勾陈帝君施咒,快快伏罪,不然今日必取你性命!”少尉是新调上任的,也是急于表现,怎耐上头的卫丞愣只是围而不剿,怕啥呀!照理说,一个小妖罢了,整这么大动静作甚!勾陈帝君也是一时不察才着了道的,一个小狐妖,法术看到底也只有五百来年,哼!他一剑就能毁尽他的元神。
“咦?这好像是上神的玄子琴……”少弼也是天廷的老人了,与水镜月更是老共事,对她的脾气也多少有几分了解,手一拉少尉,打了个圆场。
鸢尾盯着犹有愤意的少尉,心中暗自戒备。少弼见他如此,笑着挥了挥手,让那群天帝卫队都撤了剑刃,冲鸢尾笑了笑:“少年,胆子也别太大了!你面对的可是天界的至尊。”
鸢尾朝他看了两眼,心中没有讨厌,但也没有好感,只是不言不语也不动地站着。
那少弼见他如此,不由皱了皱眉,“少年,不要得寸进尺了!快将符术给撤了……”
“我是奉了她的令,但凡接近上林殿的众神,不问大小,一律挡回,我答应了,怎么可以食言。”
少弼一瞄玉帝的脸色又沉下来了,不由对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也来了气,“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你们上神的玄子琴都出来了,不就是给你信么!”
鸢尾翻翻嘴皮子正想应话,后头的少尉一上来就是一剑,鸢尾顿时恼了,往旁一跃,先避开锋芒。那少尉自恃是天廷大将,自不会将鸢尾这一介狐妖放在眼里,一剑不中,心中恼意更重,杀招立时屡屡跟进,弄得鸢尾也黑了脸。
“哼!要打架,我奉陪到底!”鸢尾也还手了,里头的招式不花俏,都是饕餮教的实战,招招都打实,令这少尉一时倒占不去便宜。
几十招一过,少尉已经打得面子俱失,心中恼恨已极,便使出了仙法,暗聚了五百年的功力,必要一招毙命。
饕餮原本瞧得乐呵呵的,此时眼尖地瞧见那少尉眉目不善,立时喝了声:[敢耍阴的!]
然而也就只来得及出这一声,那五百年的功力便附在杀招上直袭鸢尾的前额,鸢尾只觉周身一寒,本能地想要闪避却已不及。
周遭人只觉鸢尾周身忽然强光四射,直扎得人睁不开眼来,待那强光过后,少尉仰躺在地上,手捂着胸口,唇际已见血丝,而鸢尾明显有些发傻,愣愣地瞅着倒地的少尉。
“饕餮,刚刚、刚刚是你么?”
饕餮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哼!你小子命真硬!老子可没本事救你,是上神给的玉八卦。]
玉八卦?鸢尾连忙从胸口掏出来看,日光下,那玉身隐隐泛着温润的光泽,摸上去还有些烫。刚刚那……是水镜月护的自己么?
众人一见这玉八卦,脸色可都变了,上尉才刚赶到,一眼就瞪住少尉,直欲一把拖了人就走。但还没近身,就飘来了个低婉又冰冷的声音:“啊,镜月近来病体难顾,不想,这身边的人都管不好,倒要叫卫廷的人来替我管教了。”
话音方落,水镜月也已到了跟前,半眼都没带过六帝二后,只是拿清冷已极的眸光瞪着上尉正扶着的少尉。
终是自己下属,上尉连忙讨好:“啊,见过上神,您看、这不是……”
上尉的话还没落下一半,少微大夫宵然却盯着水镜月略显苍白的脸,极冲地道:“你这是护犊!”
水镜月眯细了眼,却是瞟也没瞟他一眼,只是低声地咳了几声,一旁的忘儿伶俐地上前来扶,她便软软地靠在她身上,一副大病初愈、元气耗伤、孱弱不堪的样子,令众人看得都微微一愣,继而心底一揪。上神,似乎、似乎从未有过这般纤弱的面貌啊……
宵然也是涩涩地住了口,再冒不出半句话。
似在平复气息,水镜月靠着忘儿静了会儿,才缓缓开口:“帝君二后来得正好啊!镜月这几日也想了很多……此次受了点伤,虽说不重不轻,也只需将养两日,但这事啊,可就耽误了。帝君,镜月想,还是让合适的来接手这些事吧,镜月还是先将自己人管好,免得整日有人说闲话,”她眼波软软地一转,叹了口气,“受闲气。”
起先大家都没听过味来,可说着说着,众人脸上都青一阵白一阵的,尤其那个宵然,讷讷地开了口,但只吐了个“我”字,就被东王公冷冷地拦在了前面,“好了!别再多嘴。”
“哼,可不是么!镜月这就成了多仗势欺人又矫情的人了!也罢,这一回,就仗势欺人、矫情到底了!”水镜月凤眸一挑,语出如冰,“少尉御前失仪,领五百仗神棍,逐出天廷。上尉你督管不利,暂停职务,闭门思过半个月。”
宵然自然不服,即便初见如此孱弱的水镜月心中有些发软,但素来的争斗,令他马上就回嘴道:“那你身边那只狐狸精呢?个个都罚了,怎么就漏了个他呢?”
“哼”水镜月哼笑了声,眉目间更见讽意,绺绺青丝在清风中微扬,这么柔软的身姿,带着孱弱的病中轻盈,但配着这眉宇一看,却只见狂狷,任谁都没放在眼里。“少微大夫是没听清镜月的话吧。我说了:这一回,就仗势欺人、矫情到底了!”
“你!”宵然气得说不出话来。
东王公皱紧了眉宇,原本望去风雅高标的面庞此刻却有些凌厉,只是忍着气,尽量软着语气道:“镜月,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这些小事,九司的人都会处理,不必烦心。你也刚病着,还是好好将养,先恢复元气的好。”
水镜月笑了,别有风致,令在场所有都微微有些炫惑,“嗯。这是小事,但镜月这儿倒也有桩正事中奇事。”
“哦?”
她眼波清清浅浅地扫过众人,眼波柔软,但眼锋却相当凌厉,带着冰样的刺感,看得每个人心里都隐隐一寒,“擎芳塔守的是谁的灵?冥渊又是谁的血脉?那个胡灵……又是谁?”她问得极轻,然而这轻轻一语落到六帝二后心头,却不啻一道晴天霹雳,将他们都震哑了。
地后脸色变了数变,看着水镜月的眼神就好像见到了什么吃人的怪物一样,惧意、敬意交织在眼底,看去瘆人得慌。那手抖了半天,终于颤巍巍地指向水镜月,“你、你……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回来?”水镜月浅浅地笑,有一抹俯视众生的清傲,“那我又是谁?”
夜凉如水,淡却了白日的紧张喧闹,令人有种不知所措的平静。鸢尾不知道那六帝二后跟水镜月谈了什么,只看到那几人一脸犹疑又恍惚地离去,还一步三回头的,眼底里说不清有些什么,老令人觉得古怪。
那东王公一身的清雅由怔忡取代,连几个大帝看去都是一片小心翼翼的茫然。地后与王母一直是那个神情,眼神发直了一般瞪着水镜月,明明有什么,却粉饰成什么也没有。
鸢尾抬头望了望月华如练的夜空,星辰幽晦,隐隐透着不祥,难道,这天下真的要变了?
……教你些东西,你抓紧练会练熟,马上就要派用场……
她的话忽然就从脑海里蹦出来,马上就要派用场,是指这个用场么?鸢尾心头默默涌起一股自己也说不上来的茫然与不知名的恐慌。会发生什么呢?为什么看着近日来的水镜月,心里头会忍不住地一阵又一阵地发空,仿佛她就要不见了似的?她会到哪里去呢?她又要到哪里去呢?
“在想什么?”身后幽幽袅袅地传来一声轻问。
鸢尾猛地回头,这浓极的月色里,水镜月就这么盈盈立着,眼睛看过来,就像是带起了一片涟漪,波光潋滟,那月儿的倒影便被揉碎在涟漪里。
水镜月瞧他发愣,也不在意,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打量中,她也惊觉眼前的少年竟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得超乎她想象的俊朗了。日间敢于以身相抗的傲气,无畏六帝的狂气……这还是那个初到上林殿倔强得傻气又悲伤可怜得娇气的孩子么?
想起过往,水镜月的心头微微发软,那眸光也柔和了许多,禁不住上前抚了抚那张犹带着少年青涩的脸,叹笑了声:“怎么这眼睛,就像是天一池里的石头一样!”湿漉漉的,明明坚硬堪比宝石,却又因沾了水汽而分外柔软,仿佛一碰就破。
鸢尾傻了眼,记忆中水镜月从未、从未对自己这般亲、亲近过,怎么今天……?
水镜月瞧着他又显现出来的傻气,乐得轻笑出来,“怎么还是那傻样!问你也不说话?”她复又抬头望了望月色,月儿渐渐西垂,已转过了一角高檐,她轻轻吸了口气,“明日你跟我一起去昆仑浮槎。今晚,你就别睡了。”
鸢尾傻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昆仑浮槎是哪儿?”听过昆仑,这浮槎又是哪儿?
水镜月唇一抿,显然没这个耐心讲古,“明日你自会知道。现在我再教你一法。”
“咦?”不用再学符术了么?鸢尾挠了挠头,继而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自得,忍不住弯了唇角。
水镜月瞅了眼月色下明朗俊逸的少年,也不吝啬嘉许,“看日间的阵仗,你的符术用得不错。”然而顿了顿,她又道,“可是,后来与少尉的那一招却败得太势弱。”
提起这个鸢尾也有些气弱,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哼,也不过就仗了比我高个千百年的修为罢了。”
水镜月瞥了他一眼,负着手,转过身看着俊坛池水,“饕餮也不过五千来年的修为,却不屑于向六帝二后行礼,六帝二后也奈何不了他,这也是仗的修为时间?”
鸢尾住了口,看着水镜月,眼底隐有期待。
她笑笑,一手平翻,俊坛池原本微微荡漾的水面忽然敛如镜面,接着,也不过一弹指,那清洌澄澈的镜面下“腾”地燃起大火。
鸢尾看突了眼,怎么也不明白这水下还能着火,且火势汹汹,一片青惨惨的光弥漫。他忍不住好奇地想用手触一触手面,还未沾水,却被一股热浪燎了袖角。
“这、这是什么?”鸢尾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缺了一角的衣袖。
“五行相生相克,你应该不陌生吧。”水镜月淡淡瞥向鸢尾,见他点头,又道,“五行实由阴阳二气所化。造化之初,惟水火最为轻清,而水得先天真阳之精,故五行虽各具形质,水却为五行之始。由水气滋木气,由木气滋火气,火气滋土气,土气滋金气。此是五行之相生。天地造化之功,不独尊一,有相生,必有相克。是以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你是花木之胎,肉身木气旺盛,又习我水系之法,自可化用为法。”她顿了顿,五指向那光秃秃的石壁一挥,那石壁竟迅速有花木冒芽抽长,片刻工夫,那片石壁已是花木葱茏,再瞧不出原来的板硬。
鸢尾张大了嘴,却也由中明白了“水滋木气”一理,他本极聪明,这么举一反三下来, “那木气旺盛,不是就能以身化火,而火烬滋土,土气又化,即可鎔金锻银?”一理头绪,便将相生相克之理认得清楚明白。
水镜月冷了眉目,瞥他一眼,轻哼:“这个也用想的!我方才是让你直接化用自己的优势!”
鸢尾皱了皱眉,扁扁嘴,口中微哼,心里却也好奇自己有什么优势。
“哼!怀璧而不自知!”水镜月又瞪他一眼,“你肉身本具水木二气滋养,而你的命魂之质又属金火,可谓五行之法潜藏,要施用起来,事半而功倍。”
哎?是么?可是这是什么跟什么呀?鸢尾听得不甚明白,只隐约知道自己五行齐聚,好好修练可以打得赢那个少尉。但还是困惑呀,他不由抬头看向水镜月,不知为何,自她说出什么“命魂之质属金火”的话后,她的眼神就有点深邃,什么东西也瞧不出来。
“为什么我的命魂之质属金火?”他不是狐狸么?血肉之体也能属金火?属金的有什么?冶铸师?兵器?属火的呢?朱雀?火麟?靠!他只知道有限的几个,但从没听说狐狸也属金火。
水镜月眸光有些阴沉,幽幽地扫了眼鸢尾,令他通体发凉,“我从不给傻瓜解释。看招!”语毕,她也不给鸢尾准备,甚至都没让他想明白,就出了手。术法在她手中漾开一圈幽蓝的光晕,周遭藤蔓倏忽变长,条条都直刺鸢尾,凌厉的风声像是笼住了他的周身。
鸢尾一阵手忙脚乱,狼狈地左躲右闪,身上的衣服不一会儿便被藤条抽打得只剩残片,原本属于少年的劲瘦美好的身躯也慢慢变得血痕班班。鸢尾又痛又怒,忽然大吼一声,凌空一跃。月色下,也不过银光一闪,那些藤条蓦地都僵停在原处,再不得向前伸展。
鸢尾正借此喘几口气,谁知气息未平,水镜月冷中带怒的声音直逼了过来,“笨蛋!我让你练的是五行之法,你不想学了是不是!”话音未落,那些原本苗秀的佳木忽然粗壮了数倍,从四方齐向鸢尾处围挤过来。
鸢尾想要往上窜,但他跃了多高,那枝干便长多高,无论他怎样御风,头顶上依旧是铺天盖地的绿叶。
“啊~~”眼见巨树要挤住自己了,他忍不住叫了声,眼一闭,急中生智地也在自己身前设了一排巨木,以挡攻势。
“笨蛋!什么是相生相克!跟你讲了都白讲么!”
鸢尾心头一凛,似是被拨开了眼前的迷雾,瞅着眼前自己设的巨木被一一吞噬,心倒反而不慌了。
五行相克……来的是木,我就用金,再用土断其所滋之水。哼哼!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周身劲气相使,极为自然地使出了尚且生疏的法术,断水分金,以金质之坚断木之软,毁木之荣。太自然了,简直就像是使了千百回一样。
巨木退去,水镜月眸光点点,看着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双手的鸢尾,脸色深沉。
鸢尾有些呆怔,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去看水镜月,轻问:“这、这是玉八卦之功么?”
水镜月扭头朝他看一眼,“不是。”随即又一哼,“玉八卦之功比它要厉害多了!”巨阙,就算是万世名剑,我水镜月调教出来的,比起你只会好不会差!
鸢尾,远比你值得活下去!
第三十五章
问了白泽半个晚上,又自己想了另半个晚上的鸢尾,早上自然就没能醒来,亏得忘儿连骂带拖的,才把人给整了起来。
水镜月一身玄衣纁裳,深墨的衣襟仍是衮纹相藻,但却有别于那日的五百年大会,少了七分肃穆,却多了三分逸放,襟带翩飞,裙裾生云。明明墨色玄重,却偏偏显出风流蕴藉的逸致来,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苑外,玉清行仪早已候着,另有十数名玉女手持鸾盖幡帐,风铃清脆;五个玉童亲奉金玉九龙香鼎,檀香袅袅,熏染得整个上林殿都神舒意长。
水镜月似乎心情不错,一步跨出殿门,也没在意念忘二人呆愣的神情。然而没走几步,却发现少了个人,眼光扫了一圈,眉目便看向了有些惴惴的白泽。
白泽一愣,马上道:[他问我昆仑的事,闹得挺晚,许是睡迟了。]
水镜月哼了声,但转了转眉,就往鸢尾的房间过去,“鸢尾,鸢尾?”
鸢尾其实已经被忘儿喊起来了,但仍是犯困,抹了把脸,就坐在凳子上发呆。此时听到水镜月的唤声,竟有些疑似梦中。
水镜月仔细看他几眼,极难得地露了个笑脸,满室生辉,“走了。”
鸢尾有些傻眼地看着水镜月朝他伸出的手,晨晖已透,金色的日光就笼在那双白皙的手上,淡明淡明的,有一圈莹润的淡红的光,就似偶然见过的樗水中的贡玉盈朱芙蓉。
“来吧,别犯傻了!”水镜月轻嗔,那双莹玉般的手居然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往门外带。
鸢尾就这么在念忘二人、白泽、饕餮惊愕的目光里,在醒不过来的怔愣中,上了玉清行仪。
“你跟我一起。”她一如初始地握着鸢尾的手,此时回过头来朝他浅浅一笑,令鸢尾只觉得满天云霞灿烂,持续怔愣。
水镜月轻快地一笑,淡垂的眼睫却似是掠过一层阴悒,然而也不过一瞬,再抬眼时满目晶亮,登舆坐定。
七色彩节在风中翩卷,紫云飞軿静静候着。那玉童玉女个个神色肃穆。“走吧。”轻轻一落音,执辔的玉童一扬鞭,号声齐奏,玄钧六师启路扬辔。过了阵,十二琼轮前导先行,平缓地向前御风开道。一长列的仙童仙女襟带翻飞,众色齐备,令人目眩神迷。
那紫云飞軿一动,凤歌齐鸣,那金玉之声一亮,把鸢尾吓了一跳,不由轻掀起车帘,“这、这是……龙?”鸢尾指着车身周围逡巡回绕、环护辕间的条条骏逸飞龙。
“这是护軿飞龙。”水镜月轻轻阖上眼,唇际的笑便微微隐了,只余痕迹。
一路上,水镜月便一直没开眼,似是在假寐休憩。平日里聒噪有余的鸢尾,今日却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只拿眼不住地偷瞧水镜月。
看着她唇际的笑痕,看着她眼睫下的暗影,看着她微带了狂狷的风流逸放、婉转多姿,看着看着,鸢尾不禁有些出神。虽是炫惑在她那春山一笑的情致里,心里却不知为何,有股说不出的空,她这样,定是有什么安排吧?
他这般空落落地想着想着,便有股淡淡的却又非常熟悉的酸涩涌上来。
“别多想。”
手背上传来一抹柔腻的感觉,温温凉凉的,就像是久违的天一池的水,润过心底的涩意。鸢尾看着她缓缓睁开眼来,那眼底,一派清明,像是一块黑晶晶的宝石,熠熠发亮。
“你不是说过,想清楚了,再决定;决定了,就不再犹豫么?”水镜月笑了笑,但这笑里却多了几分严肃,“从今日起,可不许自己的心随便迷茫了!”
鸢尾被那突然的郑重弄得有些慒,“为什么?”
水镜月挑起手边的车帘,朝远眺了眺,才轻道,“这,就是昆仑浮槎了!”
鸢尾顺着她一指望去,才醒过来没多久的神又回复到吃惊中,这、这就是昆仑浮槎么?
白泽,昆仑浮槎到底是什么?长什么样?
唔……那是西王母所治,上有五城十二楼,珠树碧槐、奇珍异宝云集。不动时,就居西海戌地、北海亥地;动时,便飞临下界,无处不达。
……还是不懂这是啥。
……嗯,这么说吧,浮槎便是一座飞宫,可行可止,六帝往往用于视察下界时所用。
……那这飞宫到底是啥样的?
……上神曾应命作过一篇赋,我把‘记羽’翻给你看啊……就这个了:
周千里弱水而居其中,偃万世华章而方其形。浩浩绵绵之仙风襟带,彩彩烈烈之霞光云身。
挟太清之通浦,倚大泽之生风。挹清渠以灵目,长衣袂以飘举。揾坤灵之厚定,化苍昊之纯殷。纳阴阳之变化,敛元气之氤氲。包自然之妙有,渺太虚之无阂。
掩丰丽博敞于倜傥,运幽邃窈窕于迢遥。烛照隐现,霞蔚云蒸。珠树琅桬以欺玉,碧槐含香而压芝。丹木巍峨于千寻,玉瑰璀璨而垂珠。有惠风伫芳于佳囿,花叶成音于阳林。
百禽缘木成筑,万兽因木生姿。鸟相鸣而举翼,兽飞顾以求群。奔虎啸威而倚风,虬龙腾骧而借雨。朱鸟舒翼以衡峙,白鹿徊顾以避身。蟠螭宛转而承媚,猿狖攀椽而相追。齐仰首以目眄,惟狺狺而呼同。
伏帝神之仪威兮,悚万法之敛形。徘徊觑尾,近怯远随。觉仙迹之不可追兮,惊殿宇之华严。双阙竦星以俯瞰,琼台中天而悬居。丹林隐朱阙之玲珑,高隅掩玉堂之阴映。月照皓壁之暠曜,电烻丹柱以歙赩。画栋腾凑,飞梁如虹。层栌磥垝,曲枅环勾。密石琅玕,炜炜煌煌。祥风翕习以飒爽,瑞气芳香而常芬。悟遣有之不尽,觉涉无之有间。
鸢尾脑中不由浮现出默诵了半夜的辞赋,当时只觉言辞华妙非常,但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具体的场景。然而眼前遥景,恰似将那辞赋一一呈现,那璀璨生光的珠树琅苑,那画栋飞虹的琼台双阙,那神和玉润的烟霞山岚,神姿眇眇,仙风屡带。原来这就是昆仑浮槎!
“我们要换渡么?”赞叹半晌,鸢尾看着离那三千弱水越来越近,不由轻声一问。
“弱水之上,万物不浮。”水镜月朝外面瞥了眼,正好瞧见霄然乘着斗车赶在她的前头。她微哼一声,一弹指,那斗车忽然一斜,也不知怎地,竟直坠而下,落入弱水中。
鸢尾“哈哈”一笑,飞快趴到车窗上看,只见霄然甚是狼狈,斗车取丹木之质,质坚而轻,却在弱水上转瞬即没,只那霄然凭着法力仍在那儿扑腾,幸得周遭路过的仙人援手一带,才离了那地。
显然霄然对此暗算并不知情,却也下意识地往水镜月这边看,一看,正好与鸢尾的视线相碰,身上的狼狈使得他不由怒瞪了鸢尾一眼。鸢尾眼一眯,锋芒轻闪,随即默诵一咒。片刻后,霄然原本正用法力催干的衣裳忽地裂成了碎片,怔愕间,微风拂过,便化作粉沫般消散无形。一下子,端肃正经的少微大夫便在一车仙子的惊叫声中成了个大光屁股。
“哈哈哈哈”鸢尾捂着肚子笑趴在车里,想着霄然那黑着脸的熊样,更是笑得不住捶往车壁。
水镜月淡淡抿着唇,目中星辉隐现,神思迢遥,不知想起什么,也带着许许笑意。过了一阵,待鸢尾笑得够了,她才轻轻吐了一句:“这梁子是结下了。以后要找你麻烦,你可自己有数了。”
“嗯。”鸢尾想正色一句,却仍是憋不住笑,翻了个白眼,“哼!怕他呢!”
转眼已过了三千弱水,众多仙子也都下车换行,一时间,仙袂翩翩,软带相飞,俊貌玉姿相携款笑,好不漂亮。鸢尾趴着看了会儿,忽觉众仙子俱伏跪下来,以为他们也要准备下车,谁知紫云飞軿竟仍是往前御风而行,凤歌不止,依旧宛妙如金玉相错之声。
“咦?他们……我们不下去么?”
“不过才到‘玄圃台’罢了,急什么!”
“那、他们……”鸢尾仍趴在车窗处看着伏跪在下的恭敬虔诚的众仙。
水镜月瞥了眼他,不耐烦解释,便招了风信,让白泽将所载记羽传给鸢尾自己看。
鸢尾边看边奇:“天廷仙阶自有高低之分,三垣中任职九司方得入昆仑。九司主事以下为一阶,登昆仑浮槎至正西之玄圃台而下舆步行;三省主事可至昆仑宫而下舆;九宸众要可至阆凤台而下舆;六御三清及二后则可径入天墉城。”鸢尾照着念了遍,飞軿已掠过了昆仑宫,临近阆凤台了,好像也没要停下的意思。鸢尾皱皱眉,“不对啊,你呢?你该算是九宸众要吧,可……”鸢尾才想指着阆凤台,却见飞軿已一跃而过了。
水镜月淡瞥了眼,“我直入天墉城。”
鸢尾讶然,“你、你与六御同列?”虽然知道她地位超然,却没想到竟然高到这个程度。
“同列?那还没有。”
“哎?没有?没有你怎么可以直入天墉城?”
水镜月有些不耐烦了,瞄他一眼,随口答了句“干嘛要费这个力!”飞軿能到,管它什么阶呢!她要去哪儿,谁敢拦她!
“你、你……”鸢尾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待会儿见了六帝二后……”水镜月正待嘱咐,却听得凤歌声微变,便朝车窗外瞥了眼,西王母所乘的紫云辇已由九色斑麟拉着破云而来,紫光盈目,华彩流章。那凤驾竟似追赶着什么,一往直前,有些刻意地微抢了飞軿的道,领先而去。
水镜月凤眸一闪,“等会儿把那紫云辇的轮轴给我卸了。”
“啊?”鸢尾一愣,想了想后忍不住笑了声,“好。”
下了飞軿,天墉城那美轮美奂的琼台玉质便真真切切地铺陈眼前。鸢尾看得眼花缭乱,先前在天上,只觉得那处金光闪耀,却总是隔水看花。然而眼下成真了,摸得着那随风脆响的珠树,嗅得到那芬芳馥郁的碧柯丹宝。苏瑚之枝,玉精之实;流精之殿,光碧之堂;琼华之室,紫翠丹房。更有那景云蚀日,朱气流霞之照。比那东极天总是华美更盛,富丽盖世。
正恍惚间,西王母以半个主人身份前来迎接六御。一出谯门,只见黄锦凤袍,文彩鲜明,金光奕奕,结飞云大绶,蹑琼凤之履,头笼大华髻,天姿蔼然,灵颜绝世。饶是鸢尾已见过一面,也仍被这精心装扮过的浓艳高华惊得呆了呆。
西王母款款一笑,身后白虎一阵虎啸,吟啸才落,林中所栖之紫燕凤鸾、白雀朱鹗、鵾鸡灵鹄、赤鸟青鹊齐鸣相和,宛转动听,澈人心脾。
六帝与地后俱笑了笑,顺着西王母的延请入城。西王母见水镜月一直不曾说话,便笑昵道:“小水儿,我这‘百鸟朝凤’可都是为你准备的,怎么也不见你点个头啊?”
水镜月闻言止步,略为夸张地舒了口气,才笑道:“哎呀,我这不全副精神气凝聚着,专等着凤凰一鸣嘛!王母要再不开口,镜月这一口气可就担心憋不住啦!”
众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倒是缓了先前凝重的出行目的。青华帝君只是乐呵呵地笑,“哎呀,到底不愧是浮黎元始天尊的爱徒啊,这不,连上林殿出来的人个个都百伶百俐呢!”
众人听得笑容微收,鸢尾也有些冷了眉目,冲青华帝君瞄了眼,心中暗想,这老头怎么专拣阴的来?上回挖墙角,这会儿又挑拨!哼!人家勾陈大帝都没开口将他怎么样呢!他起什么哄!
水镜月全不当回事,依旧笑意不减,反而顺着他的话下:“唉,可不见得呢!就昨儿,我这鸢尾还被卫丞的人教训过,差点儿丢了性命!要说伶俐是不成了,就是我镜月,也被人训了是护犊呢!”
刹时,青华大帝微不自在地瞥了眼敛了容色的东王公,不好答话,只得讪讪地笑了声。倒是被鸢尾一记符术放倒睡了大半天的勾陈大帝不掩豪爽地笑着相应:“还说不伶俐!这三界还有谁敢训你啊!那少尉是怎么着了?上尉不还在面壁?就是那少微大夫,哈哈,方才就听说他过弱水的时候落了水,好好的衣裳也不知怎地碎成了粉沫,闹了个光屁股的大笑话。你说说,这谁敢训你呀!”他说得众人又都笑起来,勾陈大帝瞄了瞄一侧捂着嘴巴直笑的鸢尾,那笑容更是带上几分感慨,“这孩子有胆气,天资也不错,镜月,你肯不肯放人?”
水镜月眸光都没动,只是笑,“我有什么放不放人的!只是帝君都着过他的道,想让他服谁呢?”
勾陈一愕,继而大笑,“好好好!就知你嘴巴不饶人,没想到手也那么紧!”笑了一阵,不知为何有些出神,呢喃了一句,“唉,当年,她也是这般……”
话虽极轻,余人却都脸色一变,回忆中的神往与清醒中的惧意矛盾地闪现。东王公率先回神,正听见水镜月微微哼笑一声,目光便有些沉悒了,“勾陈如此念旧,可别忘了,她代表的是那段天地重构的劫数!当年那句谶语还不是她穷尽命元所卜?”
“劫数是劫数,可确是她代表的么?当年、当年毕竟是我们反……”
“勾陈!不要再说了。”玉帝有些干涩地拦了话头,“那都过去了……眼前,下界异动,五元不常,才是重事。”说到此,玉帝不由又看向水镜月白如雪砌的面庞,“镜月,你的伤,没事了吧?”
“嗯,还好吧。”水镜月说得毫不在意。
“好就好。不过……”他清冷如冰的眸光瞥向鸢尾,在其俊逸明朗的面目上一顿,又转开,“玉八卦为你修身法器,总还是随身佩携为好。”
鸢尾浑身一震,不由愣愣地朝水镜月看过去。倒是水镜月态度轻慢,抿唇一笑就了,“多谢帝君关怀。”然后扭头朝鸢尾道,“鸢尾,这东西重要,你可收拾好了。若丢了坏了,我就扒了你的皮,拿去喂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狍鸮!”
啊?鸢尾又是一慒,虽不知那狍鸮到底是何物,但却觉得心底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青华帝君听得撇了撇嘴,打定主意从今往后再不去惹水镜月半句,就算西王母的意思也不管。
紫微大帝轻咳了几声,另提了一事,“唉,说正事说正事。这下界异动与五元不常着实令人头疼,可大可小啊。镜月,九宸属你掌管,五百年大会也由你主持,这事的迹象除了东王公,就属你知道得清楚些。眼下,昆仑已行,怎么走下一步呢?”
水镜月抚了抚袖沿,低头沉吟了会儿才抬起头来,眸光一掠众人,都是一副虚心听教的样子,犹以地后最切,不由一笑,“诸位不必焦心,镜月早有安排,这昆仑巡视,显帝君二后德威,无非二者,非剿即抚,下界异动如若仅为个因叛天,自然可平。”她顿了顿,笑意微收,眸光变得有些深沉,“如若与五元不常关联密切,那便有些棘手了……帝君,王母必是早已备下仙醪琼浆,怎可辜负?还是坐下来再谈吧。”
第三十六章
日间,鸢尾一得了空,就跑去找伏羲与羲和所控的昆仑日月双轮机关,想搞明白所谓的日升月落究竟由什么控制。但是找遍了整个昆仑还是啥也不知道。折腾了一天,只来得及赶上晚宴的最后一道仙脍。稀里糊涂地吃了点,他又打探到些好玩的,但寻着道去‘望尘崖’俯瞰了许久,终因岚气氤氲,什么也看不见而放弃。
是夜,鸢尾独自一人傻傻地看了半宿飞速移动的星辰,又回到卧房,听着珠树清脆的鸣响,鸢尾怎么也睡不着,便跑去骚扰万事通的白泽。
“白泽!白泽!你说,我们这会去哪儿?”鸢尾揪了几片白泽的羽毛,将人痛醒后就鸠占鹊巢地占了人家的床。
白泽是个老实人,看着鸢尾躺在他的床上,翘着二郎腿,手上还玩着刚从自己身上拔下的羽毛,也没多气,只是愣了片刻,才答:[玉京山吧。]
“玉京山是哪儿?”
白泽搔了搔方才被揪痛的地方,想了一阵才道:[那儿仍处天界,是大罗天境下。有群叛天的妖兽毁尽了八棵七宝树。震动三界,照理应该先去看看那里的。]
“七宝树?就只长了八棵?”
[七宝树是玉京山上的神树,一株弥覆一天,八树即覆八方大罗天,是圣树。]
“大罗天?咦?我听说大罗天只有修行登峰造极的大神才能登临的圣境啊,怎么这群小妖也……”
[呵呵,妖兽是瞧不见,但能毁树呀。虽然毁了七宝树也不是真能出什么事,但毕竟意义非凡。]
“也是。”鸢尾也跟着叹了声,忽然想起了一事,脱口问道,“白泽,你知道胡灵么?”不知为何,每次听到这个名字,胸口就热辣辣的,像是有口热血要喷出来似的,令人无法抑制的激越。
[胡灵?]白泽顿了顿,神色变得异常肃穆,在鸢尾期盼的眼神下想了半晌,[不知道。]
“靠!那你还玩深沉?”鸢尾泄气,不禁想骂人,但看白泽的神情也不像在耍人,“你真的不知道?”
[嗯,这个名字早在冥渊那儿就听过了,近些日子我也遍查天纪,却始终找不到这个名字。不过……]
“不过什么?”
[我想,这一定与天运九千九百周时的劫数有关。]
“说清楚点!”鸢尾一听有大秘密,一咕噜就翻身坐起来。
[那大概发生在天帝纪年以前,也就是六帝还未执掌三界的时候,传说有一个天运九千九百周时的劫数,这个劫数使得天地翻覆,河海涌决,人沦山没。白尸飘于无涯,万类悲于洪波,当此时,万恶与神灵同绝,神魔灭迹,八荒四极,万不遗一……这是我在嫏嬛府第偷看了《石碽》,才知道的。]
“这么神秘么?”鸢尾咂舌,“那有说胡灵是谁没有?”
[没有。]
“切。”鸢尾泄气,又倒回床上,二郎腿一翘一翘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想起这一劫,他又想到了屡屡被人刻意回避的另一件事,他眼眯得细细的,忽然一笑,“也罢。那你就给我讲讲她以前的事吧。”
[以前?]白泽忽然凑近身子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不,或许已不再是少年,也有近十年了吧,这当年逞强斗勇的少年真的有些不一样了。然而要说不一样,白泽又想不出来,只觉得若是十年前,这小子说“不”,那不过凭一股气,而现在,只怕是真的能够做到了。这于上神――对于鸢尾来说的灭族仇人,究竟是好是坏呢?为什么上神竟把她水系的所有法门悉数都传给了他呢?是要示之以恩、动之以情?以上神的脾性,会如此低就么?还是念着天一池的旧情……
“嘿!想什么呢!”鸢尾一双漂亮的眼睛晶晶发亮,像是北天最亮的星子,有股纯然的吸力。“她这么冷冰冰的,是不是打出生就这样了?”
[冷冰冰?你是没见过。]白泽看看这双眼睛,忽然心头一软,就叹了口气道:[上神,只怕从三千年前那一役后便再没动情动性的事了吧。]
三千五百年前,那时地纪阴蚀还未到来,天界也盛世太平。这个时候的水镜月不过是初至九司的小仙,仙阶低,神职也低。但她却是由天界最高大神――浮黎元始天尊亲自拉着手带上天廷的,连六帝二后都对这小丫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宠爱与纵容,才初至天界就将最是清静灵秀的上林殿给了她。
九司的要员就算不瞧着浮黎元始天尊的名头,也要瞧六帝二后的脸色,再加上她本身活泼讨喜,个个都当她小妹妹似的照顾。
这等加护自然方便她在仙界为恶,偷仙丹盗神草这都不值一提。烧了天马苑,让玉帝出行只得驾那秃了一圈毛的俊马也算芝麻点大的事;大闹冥府,差点弄干了忘川也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当她把太上琼清金阀上宫授予东王公的《宝经花玉诀》偷出来玩,不小心损了半块时,事情有点大条了。
虽然东王公也没忍心罚她,其余五帝二后自然睁只眼闭只眼,权作不知情,但毕竟是宝贝东西,不同于仙丹妙药。再这么闹下去,只怕玉帝的御榻也得被她整蹋了不可。
也正在这时候,地纪阴蚀,天地大变。其实,那不过是妖界魔界携手与仙界为敌,所取不过是制命天地的权利。天界因一时不察,节节败退。六帝二后想了又想,也实在是外患紧急,便将她放到了除魔的前线,当然也是精良部队跟着上。
谁知这一放还真放准了!那魔头就是水镜月以前的死对头,这可将整人整事的脑筋全动到与妖魔界大战上了。
虽说掌管神霄雷部的紫微大帝不敢放她去打,但水镜月自有她的法子,偷了兵符,又施法放倒紫微大帝,再假传令符,率天兵天将出奇兵,打得妖魔联军落花流水。接着乘胜追击,一时也真是节节大胜,挽了颓势。
这连着一月的胜利,让六御三清都刮目相看,从此,兵符下放,封了上神,紫微大帝直接让出元帅之位,将主司万雷之法授予,一旁观战分析去了。军中更是奉水镜月为尊,个个拜服,只听她的令,也只守她的命,哪怕是紫微大帝这顶头上司来了,也不敢离守。
然而,就在水镜月建立起无上威信与功勋时,她这一生中的重挫也尾随而至。天帝纪年六千四百七十八年,水镜月率骑阵将军,排星布阵,布骑官十星、从官三星和车骑三星,打掉了敌人的库楼十星,又奇袭了青丘与东瓯。
天军与妖魔联军迎来了第一次主力相会。水镜月从来不讲什么公平对阵,早早布置了埋伏,设了阵法,看着先头部队一过,骑阵将军就请命是否出击。
水镜月正想发令,忽然眼尖地扫到几抹熟悉的人影,她心里一奇,但转念想了想,又像是忽然明白了。回头就冲着骑阵将军一摆手,“撤了!去阵前说话。”
“哎?”
水镜月根本不管他跟没跟上,径直策马到了先锋部头,原本正要擂鼓助威,准备交锋的雷令使者,见到水镜月一下就傻了眼,不是说好、说好……
水镜月一扬手,擂鼓手立时停了擂鼓。“无我号令,不许出击!”
坐骑宝马轻尘飞扬,直驱敌阵,两方人马都惊异起来。直至敌阵前一丈许,她才勒马停步,扬脸笑了下,“给你们铅华、百甲让个道!”
众人都愣,两个身影正欲跃出,却见他们的主帅先从阵中跃了出来,“小镜月,好久不见了!可真是长大了!”
水镜月一下冷了笑脸,骑下立时弹了前腿,一团沙就袭向了来人,那人一避。水镜月见没踢中,当即冷哼了声,“臭王八蛋!我没跟你讲话,你滚开!铅华!百甲!再不出来,我就移平你们这伙乌合之众!快滚出来!”
“哼!水镜月!你不要太嚣张了……”一绿衣女子藤蔓奇袭,想来暗的,却被水镜月一记手刀,击回了法术。
“阿水!”
醇厚间微透清越的轻呼传来,令水镜月心中着恼,只是手中待要还击的法术终是收了回来。“哼!你个藤树精,小心我拔光你的头发!”
“阿水,你怎么自己人打自己人?”百甲一身盔甲,胖敦敦的却威风凛凛,此时跳将出来,一打量旧友,倒是满脸笑容。
水镜月瞧着他这般模样,脸上马上露了笑,“看来给你的家伙都用上了啊!”她眼珠子一转,扫到正扶着绿腰的铅华,唇便抿了下,又回头看看自己傻在那儿部队,薄红的唇便撅了起来,“我道你们干什么正事去了!谁知道你们却去帮他!”她愤而一指敌营主帅,但眼却半角余光也不瞥,“你们不知道他怎么欺负我的!你们几个没义气的!绿腰个没良心的就算了,铅华!百甲!你们居然也帮他!”她嘴一扁,极是负气。
百甲一皱眉,不由望了望主帅,当下有些讨好地冲她笑,“哎呀,阿水,别孩子气!那也是喜欢你不是……”
“鬼才要他喜欢呢!有那么喜欢人的么!”水镜月马上瞪他,“反正这臭王八蛋我是打定了!你们几个都趁早离开他,不然我一块儿打……”她等了等,见他们几个都不吭声,不由心中恼了,“哼!不就是个救命之恩与个藤树精么?我把他们一起抓来不就得了!”
“呵呵,小镜月,这可不许你坏我的大事啊!我是喜欢你,但也不会由着你乱来,要动真格的,我可不会手下留情……”话声一顿,又轻道,“你放心,不会让你吃苦就是。小镜月,来我这边吧。我保证你会喜欢上我,离了我都不能活!”说罢回头扬声一笑,额前火红的头发便迎风而动,魅惑非常。
底下那帮子士兵听到这话,齐声起哄,齐齐拍手唱道:
“春花香,想夫郎。骑白马,追过塘。塘水弯,种红连。莲花开,两相爱。妾手亲绣并蒂莲,合欢花香郎窗前。郎啊郎,何时送我结媒雁!”
水镜月气得脸色发青,额间的银芒大盛,却硬是没动,跳下了马就一脚狠踹了过去,“荧惑!你个死王八蛋!我踹死你个王八蛋!看你再敢胡说八道!臭王八蛋!”
荧惑哈哈大笑,俊眉亮目中无一不闪着耀目的笑意,飞扬夺目。他也不还手,只是躲。两人一个踢一个逃,把天军人马都看傻了眼,而妖魔联军却个个拍手叫好,甚至有人冲着水镜月喊王妃,更把水镜月气得浑身发抖。
百甲与铅华也负着手看乐呵,看着两人直打了一整天,日头落了才被各自的部众劝回去。于是,这场原本的副决战就此不了了之。
“我要灭了他!一定要灭了他!”水镜月一回营就开始暴走,把一营的大将都撂在那儿。
众将都摸不着头脑,副将倒是冒了一句:“我看上神与那魔头似乎有些、有些……”
“你小子什么意思!”骑阵将军立时就揪住了副将衣领。
“没、没什么。”副将立时讨好。
“哼,你小子嘴巴放干净点,上神自有她的决定!”
副将软在角落里,但眉目暗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水镜月这边也想定了主意,眉目飞扬,艳若云霞,璀璨明媚,“骑阵将军,你们都过来!”
“大王,阿水惯出怪招,从来不顾什么战法战术,您可一定要提防小处。一般人不会注意的地方,但阿水的话就说不准了。”百甲将好友习性出卖了个彻底,但末了却又犹豫。“只是……”
“大王,阿水聪明,只是有些刁钻,您、您若是喜欢她,就不要伤了她罢。”铅华也颇有犹豫。
荧惑撩了撩前额那簇红发,轻轻一笑,狂狷得与水镜月有得一拚,却又别有魅力,像是一块妖异的红玉,明知危险,却忍不住想要接近。
“放心!我还舍不得呢!这妮子那会儿就刁钻得紧,把墟界整得鸡犬不宁,听说到了天界也差不多,今儿见了,原来半点没改!”他似是极为开心,忍不住那笑,“总有法子让她变得乖些!”
当日一说,几人都哈哈一笑,但谁也没料到,这话落了不过几年,水镜月竟真的敛尽了轻狂刁钻,改了个彻头彻尾。
两方各有胜负地打了两三年,似乎谁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天界渐渐失了耐性,妖魔联军也失了耐性,大会战就在眼前。
天帝纪年六千四百八十一年,轸翼大决战暴发,两军胜负系于此战,再不容两方主帅儿戏。荧惑固然认了真,水镜月也收起了玩笑。
一时间,整个轸翼分野都染了肃杀之气。水镜月提辔上前,阵法井然,气势却张狂如故,依旧直入敌阵前一丈许,扬声道:“百甲、铅华,不要再为虎作伥了,只要你们过来我这边,我们仍像从前一样!”
百甲笑着应了声,“阿水,你有你的天统,我们有我们的魔道,咱们可能走不了一条道。不如你放弃你的天统,来我们这边吧,王妃的位置可等着你哦!”
“哼!连你也这么说!我等会儿可不会手下留情!”水镜月恼怒地瞪他一眼,又朝铅华说,“铅华,你最识理,你瞧瞧这三界,该是道统主王,还是你妖魔界弱肉强食主王。你可看见那些只想好好修行,不想为祸四方的小妖小兽,都被高一级的妖魔所吞食。这就是你们的理想之境?”
“仙界也好不了多少吧。明里标榜道义,暗里假仁假义,我们宁可真恶,也不要伪善。”百甲抢了口答。
水镜月心中有气,当即哼了声,“那便战场上见真章吧!”说罢,她转身策马即要回阵,却不想荧惑斜里飞出,拦了她的去路。
“小镜月,胡闹也有个计较!跟我回去吧!”
水镜月反手一掌,“谁跟你胡闹!”然而话音方落,却见妖魔联军蜂涌而上,攻势排天。水镜月暗叫不妙,立时施法相避,却被荧惑缠住。
天军众将一见如此,也一下冲了上来,阵法啥的忘了半数,只是一片混打,看得水镜月直皱眉。
当即,她双手画了个半圈,地气突然排起土浪,直如山岳压顶,众军一骇,硬是往两方各退了数步。
“哼,无我号令,谁敢动……”水镜月话才吐了半句,却见天军中副帅――北极四圣之一的天蓬君抢先呼道:“奉东王公号令,谁得叛军将首,得长修行千年,封司神高阶!弟兄们,上啊!”
水镜月气得一愣,让荧惑占了先机,率先出阵,布阵冲杀。而那厢天军人马因天蓬君领着东王公的号令,又为救困陷敌阵的水镜月,便都杀将上来,甚至包括了侧翼用于破敌的左右二军都上了。
水镜月心中暗骂,便使出了杀招,周遭围着她的那些妖魔一个个被放倒。荧惑瞥见这方战况,眉目一凛,手中拳头便握得紧了。
“大王,真给她突围了可就不妙了!天军布阵冲杀,素来调度神速,若纵虎归山,只怕抢得先机就丢了……”
荧惑红发飞扬,但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盯住阵中那抹纤白的身影,拳头握得死紧,唇际也被牙齿咬得沁血。
“大王!”
“别说了!”荧惑手一扬,“照你说的做!”只要赢了,他就一定能再救活她!
正在与天军交锋的百甲、铅华遥遥听见,心中刹时一惊,急忙回身,边打边向水镜月边上靠,果见围着她的不再是那些无关痛痒的小法术,而是招招凌厉,欲夺人性命的杀招。
“阿水,小心些!”百甲踢开一枪,用金犀盾挡了一道雷,冲到水镜月身侧,铅华也与绿腰渐渐靠过来。
“哼!你们现在知道那魔头不是个东西了吧。”水镜月以水刀劈死一个风生兽。
“你们天界的也没好到哪儿去吧!还不是丢下了你,只管拚杀!”
绿腰与铅华背靠着背,互为照应,水镜月眼角瞥到,心头就更为不爽,“你个藤树精,要不是你,铅华也不会参加这群乌合之众!”他们根本不避这么刀光相加。
“哎!小心!笨蛋!”水镜月一手划圈,飞速在绿腰身后筑起水墙,击退了两个杀红了眼的天军,“本事那么差,就快退下去!”
四人你护我,我护你,反倒成了两面受敌,铅华打着打着,觉得有些不对了,“阿水,你瞧出来没?主力虽在那儿交战,但咱们这儿,可都是些难缠的主!”
“看来都是想避开我们,好提前结束这场仗。”水镜月哼了声,心法默念,周身便带上了层幽蓝的光晕,眉宇高华,当那双敛尽顽皮的凤眸透出沉肃的威仪时,她沉喝一声,“万水归一!”
像是掠过了一圈水晕,所有围在眼前的人马都抱着头倒地呼号,片刻间,那群人已皮肤焦黑,唇白如纸。
百甲愕了愕,“这什么法术,这么厉害?”
“哼哼,我是这天下之水的主人,不过是区区血肉之躯,什么水不听我号令?”水镜月极为自得,一昂下巴,笑得恣狂。
其余三人瞧不得这狂样,立时出拳出腿,揍向眼前这狂得欠扁的人。水镜月哈哈一笑,迎了上去,四人倒先扭成一团。
正玩闹间,忽听得一声怒喝:“魔头!休得张狂!”四人一愣,急忙回防,铅华为救绿腰已在左腿上开了条小口。
“混帐!我说过不得伤他们!我的命令也敢不听了!”水镜月见了铅华的血,心口就一阵发疼,一记水刀劈过去,就将方才偷袭之人甩出一丈,吐血昏迷。“还敢用昆吾兵刃!你们好大的胆子!”
几名天将俱非等闲之辈,又是初受水氏之命,不同于素日那些兵士对于水镜月尊崇无一,心中到底有些不服,张口欲辩。正此时,那天蓬君居然也飞了过来,从怀中掏出玉诀令就扬声道:“东王公令,但凡妖魔界者,不降即诛,无赦!还不快动手!”
水镜月一手就击碎了那块玉诀令,恨恨道:“好啊!都敢临阵换将了!你们今天敢动动看,我管你是谁,敢伤他们,我就将你们打回原形!”
“上神,你难道要叛天么!”天蓬君赤袍黑甲,怒目圆瞪,“天道魔道不可共存,你之所以领命诛逆,不也为了天道正义么?魔界屠戳生灵,甚至坑埋人界数万性命,只为练他的魔功!这样的王道,你也要帮么?”
句句质问直敲水镜月心底,没错,她是瞧不惯魔界的所作所为,虽然天界也有不足,但至少安抚天下,以养以教,总比这无情杀戮要好上百倍。
这一犹豫,天蓬君一个眼色,几人立时向百甲、铅华、绿腰使出昆吾利刃,夺魂诛魄。
“慢着!”水镜月惊叫一声,但见百甲因天界除魔法器压制,已被伤了左腹。“混蛋!要伤去伤那魔头,这几个人我来负责!”她急驱水龙卷逼退天蓬君,就欲上前扶住百甲。
百甲捂着肚子,疼得口中直嘶,正想靠住水镜月,却猛然惊觉绿腰已被制住,铅华正不顾性命地往前冲。“快!救铅华啊!笨蛋……”
水镜月恨得直咬牙,水刀飞射,却只让铅华避开了要害,“铅华!快带着绿腰跑!这儿我才可以施法……”
“啊~~”
一声惨呼由身后传来,水镜月一怔,几乎心胆俱裂地回头,天蓬君的那抬除魔剑已穿透百甲的身体。
“百、百甲?”水镜月手一抖,幽蓝的光瞬时刺目般炫亮,天蓬君瞬时跌落百丈余外,脏腑俱碎,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百甲已然跪倒,连口气都喘不上来,水镜月踉跄几步奔上前时,只来得及扶住他倒下的身体。看着剑身间除魔咒诀的九炼真文,水镜月也不由软了身子,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百、百甲,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我把上元真气导给你!你撑着!你撑着!百甲……”她抖着手,哆嗦着念诀,却见百甲仍是魂元渐消。
“真、真阴……他、他用了……散魂咒,早、早就念完啦……阿、阿水,我不、行了,你、你快救、救铅华……”
“百甲!百甲~~”水镜月抱着他放声大哭,然而眼泪流得再急,却挡不住百甲的身形淡去,不知哪儿过来一阵风,那身形就像是水中影,一下碎了。“百甲!你回来!百甲!百甲,我不要你死的~~”
“阿水!”铅华一把扯住水镜月已然吐血,却仍不断催动法力凝聚百甲元神的身子,“阿水!”
“铅华~~百甲走了!百甲走了……”水镜月紧紧抱住铅华,哭得满脸泪痕,“他还说过要带我去看他的土宫,他还说过要带我去看他的小穿山甲……他连老婆都没娶一个,他怎么、怎么就……”
铅华也跪倒在地,怎么也没想过,这么相伴了几百年,以为可以一直相伴到千年万年的伙伴,就这么死了,连魂魄也不留存于世……
“上神,他是误入歧途,死……”天蓬君麾下一名天将冷着脸出来说话,心中对水镜月颇不以为然,枉顾大局不说,竟然还将北天四圣之一的天蓬君打成重伤。
水镜月听得这一声,嘴角便溢出冰寒刺骨的冷笑,她放开铅华,将绿腰与铅华一并放在一起,设下水墙封界。一切就绪之后,她才站起来,眉锋凌厉,浑身上下都带着冰冷的杀意,看得几个天将心有怯意。
“好,魔道的确要除。”她淡淡扫一眼已然伏尸遍野的战场,有着睥睨天下苍生的凛冽。她一扬手,将额际银饰除下,看着银光大盛,她轻轻道,“你们,就给他陪葬吧。”
“水镜月!你!”众天将惊怒。
“哼!完成了你们的使命,你们也算死而无憾。”她冷笑,将已化为剑身的即心紧握在手,乌晶晶的剑身反射出的却是一片白惨惨的冷光。水镜月看着剑圆环间妖冶红光流动,手一动,催动法力,瞬时红光万丈,竟似遮住了日曜之光。
“镜月!别冲动!”荧惑手一动,即化出一道强炽的青焰。
青焰袭来,水镜月只瞧了眼,那火势顿消,“荧惑,我总会把你挫骨扬灰!”她扬起脸,周身蓝光愈盛,剑身上的红光也愈盛。“但凡能得脱我水镜月一击之力的,就允你苟且偷生。”
那一刻,三界只觉天地大动,似乎每一个生灵的血液都在震动激荡,轸翼间红光直冲天野,掩天蔽日,万灵骇动。
白泽说到这里,不由停了,似乎眼前再现了那番令人惊恐的情景,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鸢尾沉敛了眉目,只一双眼睛墨色浓深,也这么怔默了好一会儿,才轻问:“后来呢?”
白泽眉尖一动,似是舒了口气似的回过神来,[后来那轸翼战场上只剩下上神、绿腰和铅华,再没一个能走得出来。墟界被封禁,天蓬君从此自仙籍中消失,上神与东王公就此结仇。唉,因此举实在过分,上神被禁封崖面壁思过一年。]
鸢尾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绕昆仑环行的月亮,良久,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白泽有些莫名地看着他,正想开口,却见他猛地跳了起来。
“我回去了。”鸢尾低低抛下一句,便走了。
出了白泽的房间,鸢尾的步子就停了,他抬头看月,却只看见一片朦胧。那思过的一年并不好过吧。他在心头低叹,要是自己,只怕当时就去挑了东王公,她之所以没挑,那就是她心中的道了。
忽然间,鸢尾觉得自己有些懂她了,那眉目间深隐的情仇爱恨,偶尔的无限神伤,面对众神的冷肃无情……
鸢尾忽然笑了笑,唇角翘起,似月朦胧,似水柔情。
第三十七章
饶是昆仑浮槎风行万里,速度极快,但等到了玉京山,已是八天以后。万仞悬壁之下,便是云层峨峨、峻峰挺立的玉京山。
风雷使者赤发跣足,大步流星地进来,“报帝君二后、上神,察探玉京山的蛮雷使者天甲已回,报说玉京山七宝树木折根断,只怕就是还命芝也难救活了。”
东王公霍地站了起来,长袍曳地,腰间环珮一碰,冲牙相击,“铮”一声,已然断成数截。
“方才报时,探得有零星蛊雕出没。”
水镜月端着茶盏,啜饮一口,含在口中,待那芬芳萦绕得唇齿生香时,才放下茶盏,“小小几只蛊雕能拘了一众仙官?那御守玉京的《大洞玉经》岂不成了废物?”她轻抬眼,朝这几日乖顺得不像话的鸢尾瞟了眼,纤手一指,“你,跟着他一起去看看!把事情查清楚,能收拾就收拾了!”
鸢尾这几日一直在练功,这会儿机会摆在眼前,自然兴奋,领了命就走。
殿中六帝二后的神色都有些晦暗,东王公死盯着水镜月看了会儿,才阴恻恻地道:“不怕那小狐狸吃亏么?”
她微微一哼,“有我水镜月在这儿,天下谁敢伤他!三千年前动得了手,没道理三千年后会下不了手。”
“你!就知道你还记恨在心里,都那么久了,人也由着你摄魂夺魄,你还想怎么样!”一直以来,东王公都忍着水镜月的恶意挑衅,但眼下情势严峻若此,她却还在儿戏!
水镜月懒洋洋地瞥他一眼,依旧喝茶,“我若想怎样,岂会等三千多年?东王公,您多心了!”
“你!”东王公眼见又要冒火,其余几帝都出来劝住了。
西王母瞥了几眼水镜月的神色,心中始终有根刺,当下假劝道:“好啦好啦!东王公,眼下还有要紧事,这些陈年旧事就别再提了。死者已矣,就是别让所牺牲的,都成无谓。”
水镜月听得后半句,一拍桌案就站了起来,眸光凌厉如刀,“已经死了的倒也罢了,就怕那些不愿牺牲的,舍之不得却又保将不住!莫忘了,那灵墟山已耸立墟界。你们苦心瞒着的胡灵,也快破冰而出了吧!”一摆袖,她便往殿外走。
玉帝抢了一步,拉住水镜月,叹了口气,柔声道:“镜月,别孩子气!那些旧怨总是过去了的,眼下,你可得以大局为重啊!试想,这灵墟山现,冥渊无踪,五德不常之态预示着什么?伏尸遍野,群妖肆行,生灵涂炭,你愿意见着这样的结果?”
水镜月静默了许久,忽然扭头看了玉帝一眼,那眸中带着俯瞰天下的悲悯,仿佛是跳脱了世间在看生灵,高高在上的天帝也不过是一介卑微的存在,“帝君,大水决堤,堵有何用?你可曾想过,为何天界之人总喜欢将下界的‘动’称为‘异动’?下界生灵为何只能顺不动?为何与天界冲突,即定罪叛天?不服即为叛么?”她摇摇头,抽身就走。
“镜月!”玉帝狠狠盯着她的背影,语声严厉,“你难道不明白!这世间若无主宰,便是一盘散沙!国无国、界无界,任心随意,看似平和,其实无序……”
水镜月顿住脚步,浅笑了笑,接着他的话道:“所以,须有一统万物者,须有神,需要服从,需要镇压,更需要愚弄的手段――比如‘司命天’仪盘,比如星官布星传谶。”
“难道,你真要悬崖撒手么?”
眼睑低垂,水镜月轻轻一笑,“悬崖撒手?怎么会?”她眼波流转,扫过众人,又转望天边,“难道元始天尊没传信于你们么?我要干什么,你们难道心里没数?”
“你、你竟真的、真的要……”紫微大帝浓眉紧皱,像是极力避免之事,终是无可避免地发生。
西王母怔愣片刻,忽然厉声喝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生世?不想知道胡灵是谁?混沌怎么死的?你就不想……”
“闭嘴!”东王公吼了声,却是满面潮红,原本美如玉色的面容,变得有些狼狈泄气。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就是我,当以水镜月的名义活着时,我就只以水镜月的心意活下去!胡灵……胡灵就算是我的前身,混沌就算是曾经的血亲,那也都是前陈旧事,我不记得,也不想去记得。”
“……你已经知道了?”玉帝有些失神,看着她的眼神便有些不同起来,像是久远的思慕。
水镜月瞧见,心中就有些厌恶,一甩手,就抖出一片玉阙,“早在出发前那几天,我就移魂查了《玉计浮离》,你们苦心藏计,不就为了藏起这一段么?但为何又瞒不彻底,偏偏要留一段?做了就是做了,万年以来的盛世太平也印证了当年的正确,有什么好忏悔的!”她手一翻,那记载着天帝纪元初期的玉阙便遭阴火燎蚀,片刻间便焚毁了大半。
“别……”地后一直怔怔的,此刻却像是忽然醒过神来似的抢了过来,想要出手护住。
水镜月一扬手,地后还未沾边,那玉阙已化为粉末。
“从此以后,这世间不再有胡灵!我是水镜月!这天地将变,你们若有心,倒维持给我看!”她昂首一笑,有着远比云霞灿亮的光彩。“那个霄然,经这几年历练,可得几十年稳局;而我身边那个鸢尾,若加以磨练,武能勘乱!”
“镜月!你还是心系这三界的!你还是……”
“是,这条路是对是错,我也还在赌。”她托抚着秀气的下颌,貌似沉吟,眉宇却带轩朗,“但是,总要试试看。”
“可那代价……”
“若是惧怕失败而止步不前,那表明这天道是真的要变了!”她挑眉一笑,“我已经尽了我最后的力啦!这次巡幸,弄得好,还可保五十年平安。”说罢,她转身离去。
青华大帝皱眉沉吟了会儿,忽然也离殿而去,但却不是回他的寢宫,而是追上了水镜月。“镜月!”他唤住她,眉宇舒展,眼神却深暗,“镜月,三千五百年前,东王公的确做得过分。这几千年下来,偏偏玉帝与王母倚重他,还将你压了一头。镜月……你看,中天宫已是这般待不下去,是不是来我东极天住一段日子?”
水镜月听了不由诧笑一声,继而放声大笑,笑得青华大帝脸都渐渐发黑,“帝君啊,呵呵,我总想以你东极天这般自由潇洒之地,总应淡泊名利吧,谁知道……哈哈哈,也罢!”水镜月轻轻收住笑,扬了扬眉,“帝君可还记得当初我送的那份寿礼?”
青华帝君眯细了眼,不语。
水镜月笑叹:“帝君可曾卜过一卦?镜月今日之行,早有预示,只惜不得知音。”她挽了挽鬓边垂下的一绺发,余下淡淡的带着讥讽的笑痕,离开。轻风微送,传来她似是呢喃的低语:“松取木质,木象为巽,利有攸往。取势于风,两风相重,长风不绝,无孔不入,以屈求伸,巽义为顺……”
青华帝君一怔,继而脸色大变,如果那棵长寿松即意指巽卦之以屈求伸意,那水镜月的布置竟已如此之久了么?
也难怪,她已经查了部分有关那场天运九千九百周劫数的事:亲父混沌身死,兄长胡岳魂灭,就是她胡灵本身,当时也是尺骨无存。水镜月不过是浮黎元始天尊取其残存血脉所化,融入天一机数所化之冥渊深水,历经三千年法力加护才得以成形。还有巨阙――万世名剑所化之灵……
这阖家尽诛的仇,是怎么也得报吧……
想起近万年前的那一役,青华帝君不由目现寒光,所谓天道,只有当你牢牢将之握在掌心时,它才会告诉你这是什么。以前混沌傻,放着这权力的顶峰宝座不顾,却喜欢流浪下界,与那些低贱的妖魔、愚昧的凡人相处,明明那么引人沸腾的权力,他却不要,最后使得整一家子都尺骨不存。而今胡灵转世,却依然傻,她始终不明白啊!权力这东西,要争取,还得拚出命去维护。
“哈哈!饕餮,你瞧,我顺藤摸瓜,那几个蛊雕不过是铒,厉害的都躲在后头呢!”鸢尾异常兴奋,这怎么也是第一次运用法术与妖魔交战,又是大获全胜,怎么令人不激动!“你们不知道,那蛊雕吃人的!长嘴硬得像铁块一样,爪子也坚利,一个天卒被它抓飞起来的时候喉管已经被它的爪子刺断了……”
水镜月正路过这里,瞅见了他们,便走了过来。鸢尾憋不住的笑意流泻在眉梢眼角,整个人望去更见媚意。白泽眼角有些抽动,却发现水镜月竟然浑不在意,甚至伸出手来摸了摸鸢尾的头,貌极宠爱,“嗯,干得漂亮!”
鸢尾有些傻住,直待人走了还回不过神来。
饕餮给了他一个暴栗,[小子!少臭美了!快回神,给老子说说经过!]
鸢尾摸了摸脑袋,眼睛仍望着水镜月走掉的方向,又怔了良久,才轻叹口气。
饕餮看了白泽一眼,瞪住鸢尾,[你小子发春啦!]
鸢尾顿时把脸红了个透,支吾着,却说不出话来,要反驳,却又不愿。
饕餮与白泽慢慢张大了嘴,[你、你真喜欢、喜欢上神?]
鸢尾红着脸呆了一阵,才轻轻点了点头。
[你小子……你小子,还真有种啊……]
“怎么了!我就喜欢她,那又怎样!”鸢尾抬起头来,眉目间有倔强,也有坚定,“没错,我喜欢她。”
饕餮难得一次傻傻地看了他半天,久久才闭上嘴巴,再给了个暴栗,[小子!带种!老子支持你,你就追吧!]
白泽满脸黑线,[这、这也差太多了吧……]
饕餮翻了个白眼,[这有啥!是这傻小子要喜欢,上神又没看上他,这差什么差!白泽就是死脑筋!]
鸢尾眼角抽了下,一下蹦起来施了团火冲向饕餮,把它面上的黑毛都燎了一半。“你个黑毛怪!就知道糗我!不给你点厉害,你还当我是吃素的!”
[喝!长进不少啊!]饕餮闪了下,却意外地没追着去闹,反倒是有些严肃地道,[你小子可要记得,没有上神,就没有今日的你。你若真的喜欢,就别再动什么歪脑筋。]
话一出口,白泽也肃了眉目,跟着一起看鸢尾。
鸢尾有些莫名其妙,但却没有问出口,只是抬头望天。喜欢她呢,他忍不住嘴角上弯,泛起小小的、甜蜜的笑意,偷偷地窃喜。这种感觉是什么呢?让他忍不住想要跟别人分享。
“喂,饕餮,我喜欢她呢!”他拉住饕餮,一起拉坐在门槛上。
饕餮受不了地掸掸黑毛,像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脸恶心样,[切!又不是她喜欢你,有什么好甜蜜的!]
鸢尾闻言一怔,那笑容一下子就寥落起来,他一手托着下巴,不自觉地揪着门前的细草,轻轻叹气,“是啊,她不喜欢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呢?”说罢,他又叹了口气。
饕餮与白泽一齐皱眉,这小子拽起来的确欠揍,但眼看这样消沉,却又刺眼。饕餮一巴掌拍到鸢尾头上,[臭小子!没事消沉个屁啊!还没追就泄气,这是孬种!你是孬种吗?]
鸢尾扁扁嘴,回手就又燎了把火,“哼!是不是孬种干一架不就知道了!来吧!”
饕餮往后一跳,躲过这一把火,极轻蔑地睨他一眼,[小子不怕死,老子就陪你玩几招。打死了可别怨老子出手狠!]
白泽看得连连摇头,劝不住法术对拚的两人,只得充当观众,拍手叫好,及时喝止不准嘶咬……
第三十八章
昆仑浮槎历行下界,平定了三十七次叛乱。这期间,水镜月一件也没插手,悉数交由鸢尾处理。因而论功,鸢尾就理所当然地排到了第一。但这小子似乎就秉承了水镜月的遗风,不要封,不要赏,谁也不交往,拽得任谁看了都不爽。
这段日子里,鸢尾除了平叛,还兼了趟令天墉城人人头痛的差――与霄然吵架,只要两人都在,得,照三顿地吵,有时还加带上点心宵夜。
吵到后来连东王公也听不下去了,喝止不住之余只好将鸢尾再次派去平定一桩叛乱。那是昆仑上西海岸的第一站――聚窟洲。听说整个聚窟洲已遭禁毁,众真仙灵官俱被俘虏……好像有些仙官降降了叛军。
鸢尾连夜问了“百事通”白泽,白泽道:[聚窟洲是一处宝地,距昆仑仅二十六万里,以离昆仑距离来说,聚窟洲最近。可能因为比较棘手,而且事也闹得挺大,所以先去了北海平叛,此刻再绕回来,只怕是不可不收拾了!据闻那儿的祭司率众妖反叛,把那儿的凡人都拘禁起来了。不但如此,还将真仙神官都关起来。啊,对了,听说有些仙官还心甘情愿帮助叛军呢。]
“嗬!那么牛?”鸢尾睁大了眼睛,“那祭司是得了道的妖魔?”
[……不是,只是个凡人。]想起这个,白泽也觉奇怪。
“哇!一个凡人也能叛天?”真了不起!“他区区一介凡体,莫非已经得道?不然怎么驾驭众妖听他驱使?”
[得了道的都会到东王公那儿录仙籍,这个人没有,应该没有得道吧。]
“这回可以见识见识!”鸢尾一脸神往。
[呵呵,这是去平叛,等你看到了,他也到了命数的头了。]白泽微微感叹了下。
鸢尾一愣,没有作声。
这是鸢尾第一次来到聚窟洲,那陌生的风味令他感到非常,看见什么都想去摸摸。因而整支肃剿的队伍行进得相当缓慢,风雷使者越走眉越皱拢,心头有些窝火,但却不敢得罪这位已立下三十八处成功平叛功勋的特使,更何况他的背后还有上神。
聚窟洲上尽是反魂树,轻风徐送,便如群牛吼叫,满山遍野,闻之心震神骇。初时,鸢尾总心有惴惴,怕这树也是妖怪。然而行了一阵,却发现这树只是吼叫,却别无异样,心定之余,就好奇之感顿生。东摸摸,西瞅瞅,才入聚窟岛外围,他已满手的花草野果,还叫了一名天卒帮他一起拿着。
在鸢尾叫上第二个天卒帮他拿东西时,风雷使者实在忍不住了,心想尽快处理掉聚窟洲事务,也好过跟个娘们似的逛大街,“呃,特使,聚窟洲多奇树灵药,这些叛军只怕是灵气佐护。在下以为,特使不如坐镇指挥,全面协调,在下为前哨,先去打探一下敌情如何?”
鸢尾挑挑眉,点头道:“嗯,那也成。你们就去打探打探吧,一有情况就来报告。”
风雷听他指手画脚,心下微有不以为然,不过一个毛头小子,打了几场胜仗,还是有仙官佐配,是个猴子也能赢。他看了看地形,此处尚处岛洲外围,似乎并无敌人伺伏,安全无虞,就想将人撂下。“特使,这军情瞬息万变,如若在下的前哨发现了敌情,那敌人狡猾就待逃跑的话……”
鸢尾托着下巴想了想道:“这还不简单,主力部队马上跟进就是,相隔五里,中途派设传令官,一有情况立即风信传报,才几里路,跑着就能追上。五里不长不短,有伏兵也不怕!”
风雷一愣,倒是不曾料到鸢尾能迅速冷静地作出调度,一下子竟以为是水镜月当年领着天军时的规划。这样一想,他倒不再小瞧鸢尾,“是。”
鸢尾跟着后续主力行进,牛吼之声也愈来愈响,明明喧闹的林间却反而示人以阒寂,还隐隐透出不祥。鸢尾凛下眉毛,浑身都进入了战备。
蓦地,前方忽然传来风信,遭遇大股敌人。鸢尾的眸子像被一下子点燃了似的,“主力前进!”他以法力一吼,全军立即跑步前进,直追前方的战场。
鸢尾没跑几步,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冷冽,心下一动,他眯细了眼,不由慢下脚步,再跑几步,就落在了队伍后头。
眼见队伍越行越远,鸢尾假意坐下来休息,装模作样地喘几口气。等了会儿,背后忽然袭来几道箭气。鸢尾一记翻滚,看似狼狈地翻倒在地,那几支箭便射在鸢尾方才休息的树旁。一刹时,那棵翠绿的反魂树忽然就开始枯萎,也不过片刻,那树干腐朽,竟似支持不住巨大的树树,轰然倒塌。
鸢尾惊了一跳,心中就有些后怕。当下也顾不得再装什么样子,指着隐在树后的偷袭者就破口大骂,“你个混蛋王八!背后偷袭算什么东西?还敢给老子使毒?你这卑鄙小人!”
[哼!技不如人,也敢出来现?连队伍都跟丢的孬种,还敢来聚窟洲!]树后唰地现出个人影,一身白色羽衣,看去年纪比鸢尾还小一些,面目略白,眼线极长,长得还算好看,只是身后长着一对大翅膀。
鸢尾一看就有些新奇,也没理他的话,“喂,你是什么东西?”白泽的远亲么?那可得手下留点情。
[哼!爷爷我就是人面鸮,叫识土,怎么样,怕了吧?哈哈哈!]少年人面鸮一抬下巴,拽拽地说。
那嚣张逗趣的模样令鸢尾一下就喷笑了出来,不过自恃历练过十几年的鸢尾此刻就摆出些年长者的姿态,咳嗽几声,还是忍不住弯了唇角,“哦。原来你叫识土啊。看你的样子,嗯,应该练了不少法术吧……”
[哈!真的?厉害吧!]那少年一听这话,立时高兴得眉开眼笑,得意非凡,[告诉你哦,我很厉害的!你还是快快投降吧。只要你投降,恒阳师傅不会伤你的。]
鸢尾挑挑眉,“真的?只要我投降,你们就不伤我?”
识土眉毛一扬,[聚窟洲说话,一向算话!]
鸢尾皱眉看他一眼,心里琢磨着这群叛军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啊,“我说识土啊,你不是偷跑出来的玩的吧?”
那少年把眼一瞪,[哼!看来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还把老虎当病猫了!看招!]他一摆架势,羽衣齐齐竖起,那翅膀便猛地张开了。
鸢尾防着他那毒箭,也唤起了一幕水墙,防住周身。
轰!鸢尾一跳,避开一团火,心中倒是一诧,这小妖,还有些门道嘛!这一招用得挺正,当下,他对这伙叛军更好奇了。明明单纯得要死,为什么却敢于叛天呢?难道……也和他们一族一样么?
想起这一茬,鸢尾眉宇就轻轻收拢,那种家破人亡之痛……他抬头看看这名叫识土的少年,心里一揪,仿佛就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识土住了手,睁大了眼瞅着鸢尾,[喂,你伤到啦?]
鸢尾唇微抿,浅笑了下,带上了几分温柔与亲切,令识土有瞬间的怔忡,“我投降。”
[啊?]识土傻眼。
“干嘛?想反悔啊?”鸢尾起身走到他边上,“带俘虏回去吧。喂,你们善待俘虏吗?我可要吃好吃的!”
识土翻了个白眼,[哼!你当你是大神啊!]少年将刚刚的竹箭收拾好,又瞄了瞄鸢尾,[喂,刚刚没被箭扫到吧?]
鸢尾挠了挠脖子,拍死一只蚊子,“差一点。这箭是什么做的?这么毒?”
[那是桂竹箭,伤人必死的。]识土上下瞄他一眼,确定没伤,这才背上家伙,左手一摊,眼前的反魂树林忽然就消散了影像,幽幽地显出一条路来。[走吧。]
鸢尾回头望了望天兵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看来他们是没有找到叛军的机会了,除非……他眉头一皱,眼神就黯淡了些,只是这样的障眼法,又能撑得到几时呢?要他与这样的少年动手吗?不自觉地,他有些徘徊了。
路显然是用了缩地法,没走没几步,眼前就呈现出一派村落,形形色色的人……不,也有形形色色的妖魔混居在一起。有打铁的、箍桶的、磨磨的、缝衣服的、编篾的、织草鞋的、养蜂的……还有形形色色的摊子、铺子……
鸢尾皱皱脸,这不是一个村子,而是一座城!这么繁荣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叛天?
[嘿!识土回来啦?咦?这是谁?]一个浑身长着黑色汗毛的猩猩正在吊酒,一手蘸着酒,往嘴里一啜,滋滋地品着火候。
[狌爷爷!]识土一见他就马上跑了上去,腆着脸哈笑着,极尽谄媚之能事,[狌爷爷,你又在吊酒了啊?哇,好香,我也要尝一口。]
那黑毛猩猩眯着眼笑,起先不肯,但挨不过识土的撒娇,就拿陶碗舀了小半碗给他。识土有些不满足,嚷道:[狌爷爷太小气!我都带了个俘虏回来了,你还不给我多点!]
黑毛猩猩朝鸢尾看过来,意外地发现他眉底淡淡的怀念与伤怀,就朝他招了招手,[你也过来!]
鸢尾大方地上前,接过黑毛猩猩的一碗酒,道了声谢:“谢谢狌爷爷。”
识土起先不乐意他比自己的酒多,但眼看他这般道谢,心中倒也平了,[喂,你可小心地喝哦!狌爷爷的嘉果酒可醉死过人!]
鸢尾丢了记白眼,“嗯,所以小孩子还是不要喝了!”说罢,他趁着识土不注意一把就夺来喝了。
[啊~~你个坏蛋!还我酒!还我酒!]识土扑上去就和他闹,但任他怎么施法,就是没能夺回酒来。
闹了一阵,有人来唤识土,识土恨恨地瞪了眼鸢尾,这才作罢,但也记恨地没带他走,就把他丢在了大街上。
鸢尾笑笑,就着狌爷爷的家门槛坐了,咂巴咂巴地品着美酒。酒劲上来,面上便微微浮红,像涂了层胭脂,又像落了片红霞,衬着那双墨黑墨黑的眼珠子,煞是好看。
整个村里的人听说识土带来了个漂亮的俘虏,都围过来看,七嘴八舌地问了些问题,鸢尾一张嘴舌灿莲花,除了自己的特使身份,将自己以前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听得众人一惊一诧的。
末了,人人都想请他回家吃饭,鸢尾只好推说要跟识土走,便一一婉拒。好容易众人散去,狌爷爷笑嘻嘻地坐在了他边上。[你不是识土俘虏来的吧?]
鸢尾一愣,默了会儿,忽然不想说谎,就回眸直视狌爷爷那双似是融了千年沧桑的眼睛,点头,“嗯。我想来看看你们……你们令我大吃一惊。”和以前的叛军都不一样。
狌爷爷一笑,皱了皱黑乎乎的鼻子,[你吃惊什么?]
“我吃惊,为什么这样一群和乐融融的人会是叛军。我更奇怪,这样一群和乐融融的人们究竟为了什么要叛天。”
狌爷爷抿了口酒,那笑意也似醇酒,让人觉得那张遍布黑色毛发的脸也无比可亲,[好日子谁不想过?但总有逼不得已。]
“我没看到。”鸢尾顿了顿,眉目间带了丝隐忧,“天界的昆仑浮槎就在聚窟洲上头……会越来越危险……下回来的只怕就不会简单了。”
狌爷爷将酒碗往边上一搁,[我们是在抗争,不惜性命是因为有远比性命重要的东西值得去争取。]
鸢尾一怔,许久才问:“所有人都不惜么?包括那些原本已经登了仙籍的神官真仙?”
狌爷爷眉宇间凝了抹深邃,[所有人。]
“是什么那么重要?”
狌爷爷站起身来,[跟我来。]他从胳肢窝下拔出一根毛,眼前热闹的村落都化作了影像,也如识土所施法的那般现出一条道来。
鸢尾跟着往前,耳边有汩汩的水声流动,像是什么河中。他轻声捻廖,用法术为二人设了个结界。狌爷爷指着前方透着微光的某处,[这是圣飨河。]
“圣飨……”鸢尾轻喃,眉宇微收,“是给上天飨祭的地方么?”
狌爷爷点头,[每年夏初时节,河水泛滥,会淹没河边上的那个村庄……]
“是你们的那个村?”
[不是。我们那是夷和村,妖魔人混居,算是个集市。河边上的是百调村,都住的凡人。]
原来是凡人,鸢尾点了点头。法道已经走完,眼前就是圣飨河底,各处都堆着骨头。起先鸢尾以为是牛骨羊骨什么的,然而顺着水流往下的时候却发一居然还有好几片腐烂的衣服,那身量……
鸢尾一惊,“百调村的人身高几许?”
狌爷爷叹了口气,[与我们一般无二。]
那……这些都是孩子?鸢尾眉皱得紧紧的,“这是失足落水?”
[不是。圣飨河,这些孩子自然就是祭品了……]狌爷爷指向脚下的一片绯红色布片,[每年圣飨河泛滥之前,村中的族长就会选取两名童男童女,将之取心,抛祭河中……如若那颗心十日不腐,表明神明有灵,圣飨河泛滥不会淹没庄稼;若是腐烂了,那孩子的双亲就被视为心怀怨恨的魔鬼所化,要被削首,让族人分食其肉……]
“混帐!”鸢尾忍不住一声痛叱,手中拳头紧握,“这群笨蛋!简直、简直……”他只觉心中气愤难平,但却再骂不出半个字。
狌爷爷长叹一声,[民智不启,致使愚昧若此。]他默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所以恒阳才站了出来,领着想要摆脱这种命运的年轻人逃上了山。]
鸢尾默默不语,想了半晌才问:“这也不至于叛天啊。”
[那是村人们愚昧不平,认为是山上的妖魔捉走了他们的人,于是爬上了人鸟山,至聚窟真仙这里告状……后来,仗就这么打起来了。]
鸢尾低垂着头,“他们就不问什么缘由?”
狌爷爷难得露出一丝讥笑,[哼,不过是下界贱民,缘由有何重要?只要每年的上贡不少就成!]
“为什么?”鸢尾惊问,“这种残酷的祭祀他们居然也同意么?”
[民智一启,他们就丧失了权威。]狌爷爷此时回过头来,[你是个好娃,真该去见一见恒阳!]
鸢尾点头,“我正打算去见他!他是妖魔吗?”
[不是。他是个凡人……是那个村子的祭司。]
鸢尾张大了嘴,脸上显出惊怒,“他就是那群笨蛋的刽子手?”
[现在已经不再是了。更何况恒阳被启了天聪,他最有资格带领,只是他们就更留不得他了!]
“他启了天聪?”
[是。他因一次偶然的机会,吃了曼兑树的果子,廓清了灵台。]
鸢尾深吸了口气,“请带我去见他!”
狌爷爷瞅他几眼,又从胳肢窝拔了根毛,幽道打开,那尽头,鸢尾恍惚看到了一片星空。在这条道走,那片星空愈来愈大,明星闪烁,但却不像是鸢尾在上林殿里看见的。他记得,在上林殿所见的星空还要深宏,还要瑰丽,还要耀眼。看着看着,那浓黑中点点的闪亮似要将人心神都吸慑进去。
鸢尾现在还能感觉到仰望星空时的那份动容,不光是天地,不光是群星,那是无限广大的空间与亘古绵延的时间相交错,仿佛可以看到过去,可以看到未来。美丽,是那般单纯与宏大,干净得能荡涤人心的尘垢。
但是这片星空不一样,带着些遮遮掩掩的模糊,那群星依旧璀璨,只是少了灵动与自然,仿佛就像是被人刻意安排过,显得死板而苍白。
“这天看上去有些不太一样啊……”鸢尾不禁嘀咕。
前面领路的狌爷爷猛地回头盯着他,神情惊诧莫名,甚至还带了几分激动。他朝鸢尾跨了一步,黑黑的手猛地扣住鸢尾的肩,[你说不一样?恒阳说过的,是不一样……对了,你到过天廷,肯定见过!孩子,你说,这真不一样么?到底哪儿不一样?]
鸢尾有些傻眼,但也意识到这其中对他们的意义非凡,当下就认真了脸色,然而正要开口,却被狌爷爷止住,[等等,见着恒阳再说,他懂得更多一些。]
鸢尾一直以为恒阳是个老者,而且满脸横肉,通身戾气,就像那个风雷使者一样。要不也是个像饕餮一样霸气狂妄,或者像狌爷爷一样老成的人。但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在乍见恒阳时,以为是见到了东王公。
两人长得很像,修眉星目,体态儒雅颀长,气度悠然高华,只是眉目间,眼前这个恒阳多带了几分睿智深邃,少了几分冷然傲气。
恒阳看见鸢尾瞪得圆溜溜的眼睛,笑了下,温温和和,令人忍不住想亲近,“这位上将可是觉得我长得与一个人极像?”
鸢尾揉揉眼,再看时,就只有眼前这分高华温润的气度,他也回了一笑,“不,你们不像。就算容貌像,气质却不像。”
恒阳笑开,一片春和景明的感觉,“我是恒阳。”
“我叫鸢尾。”他揉揉鼻子,神色自如,心中对这个恒阳有了几分好感,所谓的祭司,他一定有不得以的苦衷吧。他看看恒阳手中的星图,又抬头望望天,“你在观星?”
狌爷爷心中一直挂着那片星空,此时马上插进来,[恒阳,他说这天象与天界所见的不一样!也就是说,天界上头也还有一片星空,而且与……]
恒阳一听马上就变了脸色,眼神激切,直直盯着鸢尾,“鸢尾,天界真的还有星空?”
鸢尾有些被他们吓住,怔怔地点了个头,“有。我玩得累了,在红莲池边看过,嗯……与刚才看到的好像不太一样。”
恒阳神情激动,默默在仰望星空许久,几乎像要泫然而泣一般,“原来,所谓天象示谶,也是手段……”
“哎,怎么了?”鸢尾轻扯恒阳的袖子。
恒阳回神,望着苦笑一声,“我早就怀疑这说法是假的,就像织女用云霞织锦一样,这星象也是有人在布置的。但我一直以为天廷应该在这片星空之上,谁知,居然天界之上还有星空,那他们与我们,又有何异?”他越往后说,神情越是激愤。
鸢尾有些听不明白,依稀想起水镜月曾经提到过什么天幕一说,好像面带讥讽,可能也与这个有关吧。“呃,我听说天界的众星官有设天幕的……”
[设天幕?]狌爷爷忽然一阵大笑,笑声悲怆,[原来,这竟是真的!他们不过用这些所谓法术来管制我们……]
恒阳也抿紧了唇,沉默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朝鸢尾看了眼,“鸢尾,此战是我们想要获取民智,想要不再被愚弄的抗争。我们想要活得有自己的尊严!”他仰头望向星空,将手中的星图一抛,“大战即将到来,你就暂且委屈一下吧。”他一挥手,便有两个一如识土般形貌的人面鸮出现,将鸢尾架住。“识日、识月,你们带他去聚窟洞。”
鸢尾抿着唇,心中半点也不怨恨,反而有种崇敬,敬佩他们以命相抗的勇气,敬佩他们坚持尊严的执着,更敬佩他们不杀无辜的大度。这些远比天界假仁假义的众神要来得真诚得多。他被带出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大喊,“恒阳、狌爷爷,你们不要孤注一掷啊!昆仑浮槎就在上头,上面法力高强的众神齐集,若是……若是……你们还不如先逃……”
恒阳闻声一笑,扬了扬眉,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有些事可以不去做,有些事却不得不做!这天下,与我们有相同使命的一定还有更多!渴望不再愚昧,渴望不再被压迫,渴望生存的尊严!”
鸢尾长久地被怔住,一直到了聚窟洞里,他依然怔怔的。狌爷爷跟进来,拍了拍他的肩坐下。[鸢尾……]
鸢尾忽然抬头,“狌爷爷,放我回去!我去跟水镜月说,她一定能……”
狌爷爷一愕,[你认得上神?]
鸢尾点头,“我认得!我就是上林殿里出来的。我跟她说,她一定能在天界说上话的!一定可以!”
狌爷爷出了阵神,最终还是黯然摇头,[上神也是天界之神,这一点上……只怕是不能的。听说二十年前的天一池……还是上神故旧呢,结果如何?阖家尽诛,听说只留下了一根孤苗,也历经十八层地狱之苦,还有取灵骨的重罚……那只有毁天灭地之人才禁受的罚呀!]
狌爷爷叹气叹了一半,忽然看见鸢尾目中有泪,唇抖得什么似的,不禁诧异,[鸢尾你……]
“我就是那天一池狐族后裔!”
狌爷爷一惊,上上下下一摸鸢尾的骨头,[真是你?可是你的灵骨全整,没有缺损之象啊!]
鸢尾一愣,“是取了呀!我历十八层地狱的时候原形毁了,就是取灵骨重塑的肉身啊……去上林殿的,也只是命魂珠。后来听她们说,我是用五行珠化出草木之胎……”
狌爷爷眉宇微凝,想了许久仍是想不明白,[取灵骨照先例都将永生习不得仙法……莫非上神有什么办法……]
鸢尾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忽然就想起那些倒戈的仙官,不由仔仔细细地打量狌爷爷,“狌爷爷,你是仙官?怎么好像和白泽一样百事通?”
狌爷爷扬眉一笑,[你还认识白泽?呵呵,白泽是上仙,我是地仙。]
[只要是过去发生过的,狌爷爷没有不知道的!只不过,要是能预测未来就好了,这仗……]识土提了个食篮进来,嘀咕了阵,忽然朝鸢尾一龇牙,[喏,吃吧!这是鰼鰼炖的鱼汤,还有红烧罗罗肉、水煮鮨鱼头……哇,怎么那么多好吃的?你一定吃不完,我跟你一起吃!]
鸢尾皱眉,由着他抢,只是思索一个问题,“狌爷爷,你真的知道所有过去的事么?”
狌爷爷看了他一眼,点头,也挟了块罗罗肉咬着嚼。
鸢尾敛了眉目,郑重道:“那天帝纪年以前的事呢?确切地说,就是天帝纪年以前的那次天运九千九百周时的大劫。”
狌爷爷一愣,眼神就变了,[那是个禁忌。白泽只怕不知道吧……天界封得死紧。]
鸢尾一阵激切,“那你知道喽?胡灵是谁?”这个名字一直缠绕在他脑海里,而且他有感觉,那与水镜月有着莫大的关系。
狌爷爷头一侧,[看来你还查到些头绪了呀!胡灵是上古制天大神混沌之女。这些我也是一次极偶尔的际遇才得知的……妖界的灵墟山昙花一现,恰好我就在那边,不过所知也挺零碎。大神混沌早于元始天尊盘古氏而存于天地……]狌爷爷朝专心听故事的鸢尾与识土看了看,继续[混沌大神有一子一女,儿子叫胡岳,女儿就是胡灵了。他们本是制命天地的至尊者,但好像不怎么在意这些,混沌大神反而常常化作凤鸟跑到人间去生活……后来好像是混沌大神在一次众神聚会上与元始天尊起了冲突。混沌一意孤行,最后好像是三界发生了大混乱。六帝二后就受天尊之命反抗混沌,混沌身死,胡岳与胡灵也尸骨无存……但也有传言说胡岳死后化为天下山岳,胡灵虽死,其血脉却化为天下之水。而且,天尊还取了其中一滴血脉……]
[狌爷爷!天兵找到夷和村了!]故事忽然被打断,识日、识月的疾呼传进来,[是个凡人通风报的信,快走!识土!]
再没了听故事的闲情,两人立马就起身往外奔。鸢尾一震,也跟着要跑出去,却被狌爷爷所设结界弹了回来,[鸢尾,两军交阵,刀剑无情,你现在两面非友,出去必定危险。你要好好保重这副灵骨,切莫轻弃性命……]
鸢尾急死了,然而遍施所学之法却始终突不破狌爷爷的结界。就这么又无奈又惶急又担心地等了十多天后,结界忽然没了,漫天的牛吼声灌入耳中,震得耳朵有些发疼。
鸢尾心头一跳,有些茫然地走出山洞。灌耳的反魂树吼声淹没了所有的声音,没有喊杀声,没有刀剑拚斗声,什么都没有。明明是这般吵闹,但却看不到一丝活气,就像是一处荒冢,使得群牛乱吼的声音也变得如此寂寥,仿佛在哭一般。
“特使!特使~~”远远有风雷使者惊喜地呼喊,仿佛是看见了他,不过片刻,他已到了身前。
鸢尾皱着眉看他,满脸都是怔忡茫然。
风雷使者见他这副样子,心中一惊,莫要出什么事了吧,这可怎么和上神交待?“特使?特使?”
鸢尾忽然惊醒,一下就变了脸色,心中有些发颤,却还是问出了口,“他、他们怎么了?”
“他们?”风雷有些摸不着头脑,继而想了想,才道,“你是指叛军是吧?放心吧。尽皆伏诛!”
鸢尾心头一痛,当即有些踉跄。可爱单纯的识土,会酿美酒的狌爷爷,为了开启民智、不惜叛天的恒阳,还有那群围着他说话的夷和村人们,他们请他吃过饭,他们为他送过被子,他们陪他说过话,他们听他吹过牛……他们都死了?
“特使,咱们回吧,上神该惦记了。”
第三十九章
鸢尾回来时就像变了个人,见谁都不理,成日只是坐在“望尘崖”边上,看着那层层叠叠的云雾发呆。饕餮来劝过他,白泽也来过,神霄雷部的人来过,甚但鸢尾谁也没理,至连霄然这个死对头来时,他也只是以一种非常古怪的鄙薄的眼神看看他,又扭过头去了。
白泽觉得不对劲,就来找水镜月。
水镜月闻说却只是笑笑,“没事。那小子受了刺激,现在还没回过神来,等他回过神来,自然会找人问个清楚。”
白泽无语,却不怎么放心。然而果不出水镜月所料,当晚,鸢尾已立在了她的房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里头传来水镜月清泉似的声音,“进来。”
鸢尾推门进去,见水镜月正坐在黑晶石桌边上,手中把玩着一颗夜光珠,莹润的光亮衬着玉脂般的肌肤,更显得她明眸皓齿,勾魂摄魄。
鸢尾沉默地在对座坐下,似在挣扎,唇启了又阖。水镜月也不急,散漫的目光只是闲闲地看他,在他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玩味似的扬起一笑,“看到狌狌了?”
鸢尾明显一愣,想了想才道:“是狌爷爷?”
“嗯?”水镜月一笑,“看来它对你不错……你似乎也毫发无伤,嗯,可曾想过他为何要保你毫发无伤?”
鸢尾闻言一怒,“狌爷爷和天廷的人不一样!”
“是不一样。”水镜月正了脸色点了个头,“你本来是不是搬出了我,想要让我帮忙?”
鸢尾皱眉看她,心中忽然有一股怨愤,“你会帮吗?”
“不会。”她想也不想,看到鸢尾马上变色的脸,她哼笑一声,“打个比方,你如果看到一个吃人的魔头,你是不停地救人呢,还是一剑上去将那魔头杀了?”
鸢尾一怔,眉峰便聚起,神色间带着怆痛,良久才哑着声音说:“如果,如果他正在吃的是你最好最好的朋友呢?”
水镜月笑容一窒,抿了抿唇,“如果来不及杀那魔头,就为他报仇。”
鸢尾死咬着唇,眼眶就红了,“可是、可是朋友还是死了……我也报不了仇,我甚至不知道仇人是谁!”
水镜月闻声心头隐隐一刺,令她气息微微一滞。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眯起眼,扯了个笑,“你难道没有问问狌狌,它虽不知未来,但熟知过往。”
鸢尾一愣,下意识地皱紧了眉,他没问,他问的是胡灵――这个或许就是水镜月前生的人……
见他摇头,水镜月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空落落的心怀到底有着怎样的情绪,希望他知道?庆幸他不知道?想了半晌,她决定抛开这个问题,“你懂他们想叛天的理由吧?其实狌狌与那个恒阳,包括整个聚窟洲叛天的人都只是殉道者,他们想要借身死来向所以陷于愚迷中的人们宣示:他们是被天界所愚弄的人们!天界与他们并无不同,要开启民智,不能苟且偷生!”她回眸看他,“要你看到,要你感受,要你认同,你日后才能完成他们的遗愿。”
鸢尾被震惊了,呆呆地坐了半晌,才恍恍惚惚地指指自己,又看看水镜月,“我、我来完成?”他脑子里蓦地亮过一道光,紧追着问,“是向你传达么?”
水镜月笑痕淡淡,没有说话。
鸢尾深深地看着她,忽然冒出一句,“你不救他们,是因为你正把刀对向魔头?那魔头到底是什么?”
水镜月抿唇,以孺子可教的欣慰目光看着鸢尾。
鸢尾回到神霄雷部,算是想清楚了,窝在望尘崖边根本不能帮助已经罹难的狌爷爷他们,唯有找出开启民智的办法,他才能够真正帮到他们。
因了这回历练,他对天界的看法就变了,原本只是不屑,眼下却鄙夷。与霄然更是吵架频繁,也终于是吵得太厉害了,东王公忍不住站了出来,硬是用法术将二人都幽禁十日。
听到这个消息,水镜月拢着茶盏就笑了,眉目深沉,令人找不到头绪。
饕餮搔搔脑袋,瞅着白泽走了,才郑重相问:[上神,这老儿如此做法,只怕会在背后耍阴招。鸢尾这小子耳根子软……]他不明白,上神怎么会那么放心鸢尾,这小子明明还惦记着灭族的大仇,况这事儿上神又做得那么明,想遮遮都难,不,该是根本没想着要瞒过。
水镜月听着饕餮说话,不由乐了,笑了半天才停下来,“我要怕什么呢?总要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不过换个人说罢了。”
可、可这换个人说才是重点吧!饕餮有些受不了这种对话,[那群人就没安好心!]
“我也没安好心。”水镜月截了他的话头,“饕餮,你就安心等着看吧。多有趣不是?”
[可、可是鸢尾他、他对你……]饕餮有些喜欢这孩子,总觉得若是水镜月连他那点心思也算计,就太可怜了些。
水镜月敛了笑意,眉宇轻轻蹙起,似有些烦,便搁了茶盏站起身走了几步,复又停下,“总是他自己的选择。”
鸢尾被关在神霄雷部的公文馆里,满屋子灵契玉符,单调乏味。躺了一天,心头就有些不爽,他凭什么被关!冲了几次,愣没冲出去之后,鸢尾转转眼珠子便想捣乱,眼神溜过这整堆整堆的文书,脸上就挂了个坏笑。“哼!敢幽禁我!”
他一弹指,便念出一串咒符,那整理妥当的文卷一下子如洪水过境,零乱倾倒,公文、判书、贺表、奏议、议程、言疏,一下子都混在了一起。
“哼哼,没事干,就让你们多出些事来!”他话音一落,忽然眼角瞥见一卷明令飘落脚下,心中一动,他鬼使神差地俯身拾起来看。
“上神教令
擢蛮雷使者乙未 领‘天罗阵’平叛 清剿天一池狐妖 无赦
神会丹章 ”
鸢尾只觉胸口一窒,手一抖,那卷玉帛明令便翻落脚下,眼神怔怔的,他揪着前襟喘了几口气,仿佛想要确证似的又将那明令拾起来看。
连看了十几遍,直至每个字,每一笔,甚至那“神会丹方”的印章刻纹都深镌脑中,鸢尾才抖颤着坐倒在地。目光定定的,原本润红的唇色抖成了惨白。似是身体受了什么巨创,他抬起头,想要大喊,却只余下大口大口喘气的力气。
上神教令,那是她的令文。神会丹方,那是她的章,随身而佩,他见过好几次的。
无赦……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
他抱住头,蜷着身体,什么话也不出来,只是觉得头很痛,渐渐地好似神魂都抽离了这具皮囊,心木木地跳着,喘息一如上了砧板的鱼,但脑海里却静得出奇,觉不出有多难受,只是无边无际的空茫。
鸢尾,去顾着你娘!
鸢尾,小心些!
可恶!那些天兵天将怎么下手那么狠!
……鸢尾,二叔、二叔和小蒜子都、都没啦……为什么!为什么!
鸢尾,我好恨!我恨他们!恨这些是非不分的人!恨这群助纣为虐的天界兵将!
鸢尾,但凡有一口气在,不能叫他们污了天一池!记住!
鸢尾……沙莲姐姐不能再欺负、欺负你了……你哭、哭什么呀……还有蒲、蒲草,菖儿、石……石头,他们、他们都在的……鸢尾,你要、要好……好好……
鸢尾!鸢尾,我喘不过气了……是不是你,你又掐我、掐我……脖子了……放开吧、放开吧……呜……我不想、不想死……
鸢尾,你要活着!活着才能报仇!才能报仇!才能报仇……
他受不了了,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声音,十多年来已经淡忘的声音,那般清晰,以至于他们喘了多少口气,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报仇,报仇么?他就在她身边十几年呵!他一直以为她是恩人,他从没想过她是他们一族的血仇!
看着自己这样像哈巴狗一样地呆在身边,她开心吧?她一定很开心!她为什么从来不说!
鸢尾流着泪,眼睛痛得不行,只能以臂捂住,为什么明明应该那么恨,却又偏偏恨不下去?想为她找理由,不想那么恨她,一点儿也不想……
十日到了,摇光星君奉命打开鸢尾的封禁,正想唤人,却被眼前如遭洪水肆虐的屋子吓了一跳。心头一跳,他立时就叱:“鸢尾,你的胆子也太……”怒叱戛然而止,摇光星君看着仰瘫在地上,了无生气的鸢尾,心神一拎,以为出了什么意外,立时俯低身子去看。
才搬开那搁在额际的手臂,就见鸢尾呻吟一声,眼眸微张,又紧紧闭上。
“呵!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摇光也一把坐倒在地,“这你也玩得太厉害了!这些可都是机要啊!你看看,被你弄成……”他絮絮地训了半天,却不见他应话,心中诧异,便扭头去看。
“……你、你怎么了?”
这一看,摇光狠吓了一跳,为何明明那般俊秀明朗的少年,短短十日间竟变得如此憔悴神伤?东王公莫非加了什么法术在内?不会吧……他可记得上神曾经撂过话的,谁敢动这尊菩萨呀!
“哎!”他捅捅他,却发觉鸢尾即便睁着双眸,那双曾经灿亮的眼睛也阒寂无光,心头一怔。“鸢尾……”
摇光陪着干坐了半天,心想不对,只得勉强清了清嗓子,“鸢尾,那个、东王公已经放……”话还未落,就见原本毫无光彩的眼珠子忽然划过一道光,凛凛冽冽,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东王公,”连声音也有别于往日的清朗带笑了,“他在哪儿?”
摇光被吓得恍惚,“在、在金阙宫……”话落,眼前已不见那少年身影。
东王公注视着眼前一块被毁了一半的玉诀,神思渺远,也不知在想什么,清雅温润的面容上,眉目淡淡沉沉。
鸢尾“嘭”地推开了门,身后的卫丞立时要上前拦他,却叫东王公挥手斥下。无言,两人只是冰冷地对视。
良久,倒是东王公笑了,浅浅一晃,让人只见温润不见锋芒,“你就不问我什么?比如那东西是真是假……”
鸢尾嗤笑一声,满是鄙夷恨意,“要跟她斗,总不会拿出些子虚乌有的证据。”
东王公不以为意,轻轻点头,仔细地盯着气息颓靡,心神暗伤的少年,有些惊讶于他的锐利与直接,继而联想到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心中忽闪过些许恨意。“哼,这么直的性子,怪不得被瞒骗了十多年而不自知。”
“她从来没有瞒骗过我什么……哼,说吧,你们想对她做什么?”
“哦?对她做什么?”东王公笑得有点刺目,“到底是美人难得,这灭族血仇,终不过是……”
“行了!不用对我来什么激将法!”鸢尾毫不客气,“我会跨进这个门,意味着什么决定你们都清楚。少来那假惺惺的一套!”
默了会儿,东王公挑眉轻笑,笑得恣意而凌厉,“你是恨她?还是恨我?”直击鸢尾痛处。
鸢尾死死盯了他一会儿,才往后瘫坐在椅子上,唇角浮起一抹笑,苦得像用泪和成,“呵呵,恨谁?”恨谁?恨意其实悉数集中中眼前这人身上!恨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也恨她,恨她为什么不设法瞒骗自己。是啊,她连瞒骗都不愿意……
晨曦初透,林霏未开,鸢尾顶着一头露水,有些昏昏沉沉地回来,满身心的疲累,总觉得睡一百年都不够。然而才踏入西园的门,就见水镜月迎着朝晖坐在回廊下,莹白的手指摆弄着棋子。听见他来,她抬头,淡笑,就如沉在水中的璧玉,溶溶浥浥,笼烟笼雾。
鸢尾凝望住她,只是看,仿佛再看一会儿,她就要不见,带着刻骨铭心的眷恋。看她启口,心底隐有期待。
水镜月微眯起眼,与他对视,手上执的子顿住。良久,她收回视线,低垂了眉睫,如常一笑:“来下盘棋吧。”
鸢尾笑了笑,无声,却让水镜月执子的手微微一紧。到底还在期待什么?她明明看出来了,却能什么也不问!是呵,又须问什么呢?自己原是可有可无的,又何须在意。
“那就来一盘吧。”他落座,接过子,却是不同以往的白子。水镜月已然开局,他顿了顿,应子。
落了数子之后,水镜月将一枚黑子捏在指尖把玩,轻道:“其实,每一局棋,对弈双方并不公平。开局永远是黑子,白子除了放弃,只有应战。”
鸢尾搁在膝盖上的手轻轻一颤,没有吭声。
“应了战,就要想法子胜。不然,太辜负那些供驱使、被牺牲的棋子。”她将那枚黑子落到天元。
鸢尾盯着那枚黑子,唇动了动,咧出个惨笑,“若是、那棋子不甘愿供驱使、被牺牲呢?”
“啪”,水镜月执起的黑子又跌回棋笥里,良久,她才掀了掀唇,想说话,却先饮了口茶,才道,“棋局已然开始,不结束它……永远都没有展望。”润过了茶,使得这话仅余浅浅的涩意,微不可寻。
鸢尾盯着她,盯了许久许久,“若是、那棋子心甘情愿供驱使、被牺牲呢?”
水镜月蓦地抬头瞪他,手中才被拾起的黑子一下捏得粉碎,“你再说一遍!”语声像从牙齿缝里漏出来似的。
鸢尾没有说话。
“呯”水镜月拍案而起,拂袖便走。
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下完棋局,也是水镜月生平第一次没有完成棋局。
翻了半宿的身,水镜月恼怒地起身,确认自己处于失眠状态,不由又恨恨地想起那个罪魁祸首。
哼!有什么好想不通的!那点子仇,要报就来报,不报就拉倒,问那些有的没有的做什么!咬了两遍牙,忽然想起这些有的没有的是自己提的头,不由又有些无力。
叹了口气,她轻轻闭眼,终究,不只是棋子啊。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让她差点以为那个巨阙居然能突破封印活过来,有一瞬间的担心。幸好……
她摸下自己额上的银饰,随手一抛,银光闪了闪,就冒出个冰雪砌出来的娃娃。那娃娃冷冰冰地看她几眼,就上前赖到她怀里。
水镜月一皱眉,有些嫌恶地扯开他,“别赖我身上!”
“哼!你就是死鸭子嘴硬,好好的为什么不能跟他说清楚?”娃娃往床上一坐,两手抱胸,老气横秋。
水镜月横了他一眼,仰倒床上,良久,才轻吐:“你懂什么!”
“哈!我不懂?”娃娃恶意地凑到她面前,怪声怪气地道,“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看!”他一把拉开自己的衣服,理应白嫩柔滑的胸脯却只有一面平滑光亮的镜子,“即心是镜,总不是蒙蒙人的。你不就想着用他来让那帮老头子折腾么?这样你就可以去司命天干大事了。嘿嘿嘿,说老实话,就你敢这么疯狂。”他开始捂着嘴笑。
水镜月瞪着床顶的帷帐,没有说话。
娃娃笑了半天,见她没反应,不由又凑过去,上上下下地看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你这么犹豫不忍心,不是喜欢上他了吧?”
水镜月瞥都懒得瞥他。
“好嘛!既然把我招出来了,就别不理我嘛!”娃娃趴在她边,“好歹人家也陪了你三千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都陪你经历过了……”
“我的心思不都写在镜上了么?还问什么!”水镜月翻了个白眼。
“也只有你,明明清楚,却老叫人什么都看不透!”娃娃撅了撅嘴,“别人的心思,我一照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你,每天看着,却总像临水照月,真就像你的名字!”
“别烦我!自己功力浅就一边去!”
“哼!要我别烦你,那把我招出来做什么?”
水镜月仔细看了他半晌,忽然道:“给你找个新主人怎么样?”
“啊?”娃娃跳了起来,一手指着水镜月,两眼直瞪,“你要把我让给那个毛头小子?你个没良心的!你就这么把我丢了!呜啊~~”娃娃抱住水镜月的手臂开始大哭。
水镜月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在看见他把一把眼泪偷偷蹭在袖口时暴发,“你敢再哭一声试试!”
娃娃一抖,委委屈屈地扁住嘴。
水镜月有些深沉地盯着他,“你为什么反应那么大?”
娃娃又抖了抖,有些嗫嚅,“你要把我丢了……”
水镜月哼了声。
娃娃开始往边上缩,却被一把扣住,“我、我……”
“不想说?”声音不响,却让娃娃抖得不行,“那算了。”
“啊?真的?”娃娃简直不信自己的走运。
“到了封崖,我也没法力,当然就算了。”
“水镜月~~”娃娃凑上脸,扯着袖子磨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他、他是、是巨阙,你知道的。”
水镜月不耐烦地弹着手指。
娃娃觑她一眼,“巨阙是万世名剑,你也知道……啊,我说我说!虽然不知道你们之前有过什么,但我与他是同质之体,每次接近他,就好像力场都被他压制了一样,憋闷得难受。上、上回在极北,”娃娃又偷看她一眼,“虽然你封住了他,他好像也……”
说到这里,娃娃也涩了涩,一直知道水镜月狠,但是那个巨阙看她的眼神就连他这个冷冰冰的剑灵也心软,偏她还能施重咒。
“你是说?”水镜月沉默了会儿,“那你看,能给他配样什么兵器?”
娃娃一听不用自己,心头立时安了,认真想了会儿,“他自己本身就是万世名剑,这世上还有什么兵器能配得上?”
“不,我不想让巨阙再出来。”水镜月眉目沉沉,竟看不出在想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巨阙曾跟你有过、有过什么纠结,你、你会……”娃娃被盯了一眼,有些问不下去。
水镜月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就算有,现在的鸢尾就能被牺牲么?”这样一双生生死死的眼,说没什么,她自己都不信。
“那巨阙就能被牺牲?”娃娃忽然吼了一句,连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一吼之后,他就缩去一边了。
水镜月看他一眼,倒没发火,想了想才说,“我不记得了,怎样的情义深重,不记得了,又能如何?”
“那如果记得了呢?”没被教训,娃娃的胆子就大了。
水镜月一窒,不由回想起那双眼睛,这么深浓的情感,她也参与有份么?如果那样,她可以舍弃鸢尾,从此抹杀他的存在么?不屑于说谎,她索性沉默。
娃娃看准机会磨着磨着就磨到她怀里,趁着她发呆,成功赖上。“镜月,不管怎样,都不要丢了我,好不好?”
水镜月扫了他一眼,吐了口气,“若我失了法力,若我心中有结,只怕是你要丢了我了。”
“唔,嗯,那在之前,你不要丢了我,就这么说定了!”
水镜月倒拎着他的衣领,一甩就将人扔到地上,起身就走。
第四十章
饕餮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上神似乎还挺正常,但配上一个明显不正常的鸢尾,这就显得愈加诡异。
“这一步错了。”水镜月面和神定,像是一块暖玉,“你看,你下这里,那后一步呢?我从中路直袭,在边角立势,你就处于被动……”
鸢尾沉默地听,不吭声,也不点头,只是一双如黑晶石般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水镜月,看着那两瓣水红色的唇翕张着,看着那淡淡垂下一弯漂亮弧形的眼睫,看着那偶尔抬起的明晃晃的眼神,看着看着就有些痴了。
“……这弈棋是小道,但若你限于真实的阵中,错一步,恐怕就追悔莫及……”水镜月抬头与他目光相碰,见他出神,便把话收住,心底隐隐一叹。
[你小子……]饕餮瞧不下去,冲过来就揪住了鸢尾的衣领。
“退下!”水镜月冷冷下令,将手搁在案上轻敲了敲,才叹了口气,“就到这儿吧,鸢尾……你好自为之。”她站起身,只是抬头看着那一片云天。
鸢尾站了起来,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有些发颤,他将手攥进袖子里,“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像是许久不曾开过口,乍一说话,那嗓音哑得被砺石磨过似的。
水镜月眉宇微拢,想扯个笑,却又觉得烦,一甩手,人就径直走了。边走边有些窝火,只觉自己怎么越来越不干脆,再听得自己腰间那串缀玉晃出“铮铮”之声,水镜月更烦,一把扯了扔到地上。
“水镜月!你最近怎么连着不去九……”霄然黑着脸才说了半句,却见水镜月居然过分得越过他径直往前走。“你站住!站住!”
水镜月回头阴森地看他一眼,“水镜月是你能叫的么?你敢再叫一遍,我打你回去重新修练!”
“你……”霄然被这阴森的语气惊得一慒,眼睁睁看着那身玄衣纁裳飘然不见。
已近炎洲地界,鸢尾从那日后便再没见着水镜月,不知为什么,心就是有些定不下来,连带面对东王公时,他亦是一副时时走神的样子。
东王公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浅浅一笑,“快到炎洲了,她近日是不是神思不属?”
鸢尾回神,只听到后半句,想了想,只道:“她全无破绽,那柄剑不是那么易取的。”
东王公毫不在意,“即心神剑只认法力修为与心境,只要心中有悔有愧,或者修为不够,即心神剑自会离去……至于她的破绽么……”他笑容又深了几分,“她的破绽不多,但不是没有。其中之一就在这一次的炎洲。”
鸢尾眉一动,却沉默下来。
东王公眼一眯,倒是有些讶异他如此沉得住气,“炎洲临近,她最近一定会见一个人,如果机会好,或许就可以动手了。”
“谁?”
“十濑。”东王公斜挑的星目里也闪过些阴郁,“全是天一池那些不入流的妖孽。”
鸢尾哼了声,起身就走,走到玄关处,他又回头一声冷笑,“我也没见你们这群天界的有多入流。”
又是圆月当空,鸢尾依旧数着星星,死活难以入眠。忽然那扇敞着的窗户外跃进个身影,鸢尾心惊,陡然出招,一团火气袭了过去!
“呵!”
鸢尾只觉眼前红影一翻,正想再施法,耳边已听到一句讨饶,“鸢尾你个小笨蛋快住手!”
咦?耳熟的,是、是……“山膏?”
“呵呵,鸢兄别来无恙?”山膏一身火红的裘衣,与那一头火红的发相间,月色下,竟有些魅人的热力。
“嗯?”乍见久别的好友,鸢尾难得地欣喜起来,但听得这话,他又有怀疑,“你真是那头红毛猪?”
山膏皱眉,却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折扇来,“唰”地一下,展开就在那儿扇啊扇啊,“鸢尾兄十多年不见,还是风采依旧啊,呵呵呵”
鸢尾斜眼盯了他一会儿,转身就亮了夜明珠,把山膏从头至尾照了个仔细,“我说山膏,你被人打坏了脑子么?”
山膏磨了下牙,却硬忍了,“唉,小弟我自从跟了十濑之后,已经修身养性,改过自新了。鸢尾兄莫再笑话,莫再笑话啦!”说罢,他还夸张地摇头叹息,一副悔不自胜的神情。
鸢尾有些受不了地看他在那边演戏,一时倒没怎么留意他说的,“你不是跟着朱雀么?”
山膏脸色垮了垮,“她把我赌输了……”垂头哀伤了会儿,他又猛地抬起头来,眼底一片光亮,几夺明珠,“还好,十濑很好。”他咧嘴笑得一脸幸福,两颗虎牙一闪一闪的,看去有些傻气。
鸢尾这回没有放过那外名字,“十濑?”
“嗯,是呀!”山膏一脸幸福样地频频点头,“十濑她很厉害的,就是霸道了点,只许她自己骂人,不许我骂……”
鸢尾复杂地看了好友几眼,低声道:“你一个人来的?”
山膏一愣,继而打起哈哈来,“当然当然!哎呀,老朋友不见,咱们坐下聊、坐下聊,嗯?”他把扇子扇得呼呼作响。
鸢尾眯起了眼,“你那个十濑就算是来找水镜月叙旧的,哪用得着叫你来拖住我啊?”
“哈哈哈哈”山膏只是笑,把一头红发笑得一颤一颤的。
“所以,应该有什么,是必需避开所有耳目的。”鸢尾靠在了椅背上,神情懒洋洋的,仿佛浑不在意。
山膏瞥他好几眼,才收了笑,脸色有些严肃,“她们之间,恐怕外人都不能插手。”
鸢尾一拍桌案,扯住了山膏的衣领,“我不管他们有何纠结,你只要说,他们在哪儿!”
山膏看着他笑了笑,那笑容有几多迷恋,几多执着,“鸢尾,我不会让你去干扰她想做的事。”他摇摇头,又恢复那副痞痞的样子,“况且,说实话,她与上神之间总是旧恩怨,不是我说,你也插不上手的……”
“那又怎样!”他哼了声,“再说了!你怎么一副熟知他们恩怨的样子?”
“我?”山膏又展开扇子扇起来,“当然是我明艳可爱的十濑告诉我的!”语罢,他敏锐地发现鸢尾眼底闪过的晦涩,不由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其实那是我说着玩的!十濑虽和上神习性差得多,但对于那段恩怨,都是只字不提的样子,怎么套话也不说。我也是看了些秘书,猜想了些,大概是这样,你要不要听?”
鸢尾怔了会儿,却一摆手,站起身,有些凄然地道:“不用了,我不想知道,也无意知道。”
山膏瞪了他一会儿,忽然哼了声,“成啊!这十来年工夫,倒是学会口是心非了!瞧你那小样儿……”他一说,立时捂住了嘴,低声暗骂,“该死,又犯!”
“你倒是变了不少。”鸢尾有些颓然。
山膏凑近他,轻声道:“你听没听过三千五百年前的轸翼大战?”
鸢尾一怔,“怎么?那个十濑是和百甲他们一起的?”
“咦?你知道得那么清楚?来,透点消息,咱们交流交流!”被冷光一扫,山膏只好讷讷地收住话,“那个,呃,听说上神还没到仙界的时候,另有个诨号,叫做‘天一池四霸’。百甲、铅华,另一个就是十濑了。”
“哼,她倒是什么都告诉你!连‘吉毛光裘’都给你穿了!”
乍一听到语声,两人都惊了一跳,山膏立时回身,瞅见了水镜月,却没见到另外一人,心中不由隐隐担心。
水镜月瞥他一眼,忽然五道水链飞起,紧紧缠住了山膏,山膏惊得脸一下白了,“上、上、上神,有话好、好说呀!”
“好,我就跟你好好说。”水镜月手上一柄明晃晃的水刀轻轻划过山膏的脖子,“要跟在她身边,可以;但你若是有半点惹她、害她的心思,轸翼大战里的大魔头荧惑就是你的榜样!”
山膏抖了抖,多年在混迹下界,对于那个妖魔界的首领荧惑,他是知道的。挫骨扬灰不说,还毁灵骨、灭魂魄,要是灭得干干净净倒也一了百了,但偏偏还留了一魂下来,忍受这世世拘禁之苦。
水镜月见他一脸土色,冷哼一声,“她人呢?”
“咦?你们没碰上?”山膏细想了想,眼神就有些乱了,“会不会碰上其他什么人了?不会又去拣发亮的东西了吧?”他眉清目朗的脸上划上几道黑线,“上神,你快放开我!”
水镜月眸光渐紧,却又忽然一松,唇角隐了抹笑,就往山膏身上平拍一掌,山膏猝不及防,“哇”地一声就吐了口血。
“山膏!”
“山膏……”两道声音同时惊叫,鸢尾才一动身,就瞧见一抹亮闪闪的身影早一步将山膏扶住。
“好你个水镜月!天廷待久了,偷机暗算也学了个十成十啊!欺负个没用的小妖,你要脸不要!”那闪亮的身影上上下下看了遍山膏,回头破口就骂。
水镜月扫了眼一副软绵绵受了重伤样靠在来人身上的山膏,又瞥向自己脚边被某人暂时丢下一支珊瑚簪,唇际隐了抹笑,那素日冷冽的眉眼,也弯如弦月。“既然没用,为何不能欺负?”
鸢尾眉梢一跳,倒是不知道水镜月居然还会和人抬杠。
“哼,废话少说!这一次就较个高下,看谁没用,谁被欺负!”那人将手中山膏随手一丢,山膏没有防备,闷哼一声就被扔到了床底下。
“每百年你都说这句话,也不腻烦!”水镜月轻轻松松闪过她的一击,还了一记水刀,还恶意地将脚边的那根簪子一下踏断。
“啊!我的簪子!”怪叫一声,那人更是狠命扑了上去。
鸢尾这才瞧清那人打扮,原来那袭袍子上竟镶满了宝珠金线,头上簪着、手上戴着、脖子里挂着、腰间佩着,冲眼望去,都是些闪闪发亮的奇珍异宝,难怪方才总觉是一团闪亮呢!
这个十濑……居然是这样子的人……
看着两人从屋里打到了屋外,呯呯嘭嘭的,还有越打越远的趋势,鸢尾连忙想要跟上,但床底下却传出一声呻吟,“鸢尾,还不他娘的拉老子出来!”
待到鸢尾拖出山膏,又循着两人打斗痕迹来到“望尘崖”的时候,十濑已然亮了兵器。湛湛然一如秋泓的宝剑,在常羲施法的圆月照耀下,冷芒透心。
水镜月看了几眼宝剑,冷哼:“还算有些本事,居然能弄得到早已禁毁的昆吾兵器。”
十濑也哼声,“你还是不用那把柴刀么?别到时候想用已经来不及了!”
水镜月轻笑,将额间银饰一抛,银光一闪,却只显出个白白嫩嫩的娃娃。那娃娃坐倒在地上,摸摸自己,也有些发愣,“咦?我怎么……”
“滚一边去!”
水镜月踢他一脚,让娃娃滚了两圈,直到山膏好心地扶起他,他才灰头土脸地怒叫,“水镜月!你故意的!你不敢用我,你,唔唔……”没吼两句,他的嘴巴就被一团臭葶苧草塞满,臭得他眼泪唰地一下涌了出来。
鸢尾被这一连串的事弄得头有些慒,只好把娃娃扶起来,和山膏两人一拍一拍地哄着。
水镜月理也不理这边,只是直直地盯住十濑,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垂眼,“打也打了那么久,十濑,我已经没这个耐性了!”
“哼!要不是每次你都耍贱招,我早把你收拾了,你以为我有这个耐性!”
“那么,这次就来个了断吧!”水镜月轻声细语,但听来却格外冰冷。
十濑一愣,继而怒笑,“好,好!那还废话什么!”
两人再度交手,这回可不再只是耍耍,而是各自使出了无上法术,飞沙走石,一会儿冷风刮面,一会儿炎浪袭人。鸢尾一扯山膏,拎着娃娃就要往后退。
这时的娃娃早没了眼泪,反而两手一拉,将两人都拉了坐下来,手里不知打哪儿变出来一串葡萄,“这么精彩的打斗,可是百年难见!快,坐下来!要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说也奇怪,鸢尾与山膏被娃娃一拉,这些热浪冷风全都消失不见了。山膏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我要嘉果、荀草子。”
娃娃扫了他一眼,变出一堆,“荀草美人发肤……你个大男人,要长那么好看干什么?”
山膏撩撩红发,嘻嘻一笑,“谁让我家十濑就喜欢漂亮的人呢!”
鸢尾瞅了打得热乎的两人好几眼,吃了颗葡萄,这才看向山膏,“刚才的伤,没事吧?”
“伤什么伤!那不过是用来吓唬吓唬人的!”娃娃剥着松子,眼角瞥见又一阵冰刺斜扫过来,他索性默念一咒,施了个结界。
鸢尾被这话说得扭过头去看水镜月,似乎有些明白,“你就是即心神剑吧?”
“嗯。”
“啊?你就是那把能照见五蕴、摄魂夺魄、制命天地的即心神剑?”山膏一把扇子掉了,正砸在娃娃剥好的松子堆里,使得那堆松子肉全翻到地上。
即心看看被打翻的松子,再看看山膏,脸色慢慢发青,正想怒骂,却蓦地脸上一白,神情肃穆地看向远处已然化成两道红蓝之光的身影,“动真格了?怎么可能!居然是‘三生水剑’!”
嗯?两人一惊,同时紧张地看过去。水镜月牟冠已除,长发委地,周边尘砾飙起,那袭织锦黑袍被风吹得鼓胀起来,但那发丝却伏贴得出奇。蓝光渐渐由周身流注到手尖,一柄不知何时祭出的细剑青锋直挺,夺命的剑气在浓月如霜的夜色下湛湛生光。
鸢尾与山膏只消一看,就觉得遍体生凉。
十濑眉峰拧起,目光中微露惊痛,“你还真是想了断了!”
“她怎么了?‘三生水剑’又是什么?”山膏心知不妙,又怕十濑敌不过,不由揪着即心急问。
“不对呀!她明明不是……”即心自言自语,却不回答山膏的问题。
山膏一见,就想冲出结界去,被即心拦住,“现在两人周身术法环绕,都是见真章、要性命的,你出去顶个屁用。被那术法带上,十个山膏都活不了!”
“可是……”山膏心头着急,浑身都绷得紧紧的,半点也不敢放松。
鸢尾坐在一边紧紧地看着水镜月,只觉那双湛然清亮的眼底明明流转着深意,但神色却冰冷异常,比之面对东王公时更为凛冽。的确不对劲,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是真的要将旧友挚交除掉?
水镜月抿紧了唇,手中的细剑蓝光万丈,刺得鸢尾山膏都睁不开眼来,“三生水起!”
即心马上念咒,但仍感觉身体被这气流刮得生疼,一口气像是被闷住了,怎么也提不上来。
“山膏!”
“笨蛋!”
鸢尾只来得及扯住山膏一片衣角,就见那抹火红色的人影已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冲向蓝光中心。
“啊~~”山膏跌趴在十濑身上,浑身像是被捏碎了骨头那样疼。呛出一口气乌血,山膏感觉连手指都没力气动一动,在知道是魂元受了重伤后,他心中更是担心,忍着痛去摸十濑的脸,“十、十濑~~十濑!十濑!”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
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只是摇着十濑没有半点反应的身体,似乎只剩一口气了,他眼中烫得要命,“十濑,你怎么了?你应我一声儿啊!十濑……”
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一角黑亮的裙裾,山膏抬起头来,看见水镜月执着细剑,目光冷冽如刀,只是瞪着十濑。“你、你还要干什么!你连这唯一的故人都不放过么!”
水镜月沉沉的目光瞪了会儿,才像是轻舒了口气,“哼,你以为我现在住手她就能活命?别傻了!了断哪是这样了断的!”
山膏咬碎了牙,一把拦在十濑面前,目光似恨似苦。
水镜月眯细了眼瞧他,“你挡得了一次,还挡得了下次?”
“我活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让你……”山膏猛咳一声,又吐出一口血。
“好,那我就送你们一起上路吧。”水镜月笑了笑,眉目弯弯,却显不出半分笑意,只见惨淡。她看了十濑最后一眼,双手结印,一道蓝光就笼住二人。
“不!”鸢尾挣脱即心的手冲上去时,也只能看着山膏抱着十濑渐渐消散的影像。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山膏消失的地方,神情凄恻,唇瓣抖得厉害,却说不出半句话。
水镜月看了鸢尾紧揪着土石的手好一会儿,转身离开。即心眼见水镜月走得不见,才上前拍了拍鸢尾的肩,轻叹一声。
鸢尾一滴泪“叭”地掉在地上,渗入泥土不见,接着浑身就开始打颤,有着拚命忍抑的哽咽。即心见他这样,吓了一跳,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开口,神色极其矛盾,却最终憋了回去。
等到即心回到水镜月的房间,已是天光微透,朝霞灿烂。他看见水镜月就和衣仰倒在床上,两手枕头,那双湛清透亮的眼睛此刻却盈了两汪水汽,只是瞪着帐底的六章纹发呆。
他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爬上床,靠在水镜月的肩头,“都已经决定好的……十濑伤是重了点,但也不至于致命啊,看样子那个山膏挺爱重她的,肯定会照顾好她……”
“嗯。”水镜月点了个头,忽然无声地笑了笑,满是自嘲,“我只是……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一瞬间,即心以为她在哭,然而抬头看时,却别无泪水,只有那双眼睛满浸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你觉得那儿安全吗?”
水镜月闭上眼,“除非我死……不过我死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十濑不会发现什么吧?”
睁开眼,定定地望了会儿帐顶,她认真想了想,“就算发现,恐怕也没这个力气来。”
“唉,只怕那个愣小子误会了。”
水镜月哼了声,眼锋就有些锐利,“不让他误会,东王公那边就会下死手了!”三千年前是这一招,三千年后难道她还会不防?
“唉,刚才看那愣小子是伤心死了,这个只怕日后不好说。”
“反正也不用说。”水镜月扬起手来,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下,“魔渊,我的命途已经是看得清的了,你呢?之后想去哪里?”
身边一阵沉默,许久才有几声干干的笑,“这世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叫我魔渊了,你让我还能去哪儿?”
水镜月一怔,回头看着即心,忽然伸手揉揉他的头发,“你个小魔头!看来只有跟着我这个大魔头才行!不然一定被打死。”
“哼!人家难得煽情一把~~”即心头埋到水镜月怀里,将眼泪偷偷抹到她的领口。
水镜月拍了拍他的头,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翌日,东王公刚跨进金阙宫,就见满院子的星官齐集,满面惊惶,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东王公心中一悸,立时回头吩咐跟在边上的霄然:“快去将五帝二后都请来……还有水镜月和鸢尾。”
霄然还没来得及细想,那群星官就围住东王公急禀要务了。
“东王公,大陵中尸气渐拢,昴、胃二宿主星官已无法抑制了……”
“大陵也如此?!这事麻烦了!我南七宿的鬼宿也发现尸气……”
“毕星大亮,只怕边兵要起……”
“你们这些算什么!这几日北天区大雾,我好不容易驱了雾,你道怎地?填星犯北落师门!”
“啊?看来天象互应,填星与北落师门相贯抵触,光芒相及,有兵大战,破军杀将,伏尸流血,不可当也。”
东王公愈听眉峰愈紧,在拧得发疼时,五帝二后与鸢尾都先后到了,但水镜月却毫无消息。霄然有些咬牙切齿,“怎么找也不见踪影!”
紫微大帝一惊,失声道:“这不会都是她……”
勾陈手一扬,“不可能!镜月不至于搅得苍生不宁!”
“她还没搅?你瞧瞧这三界,都……”西王母恨恨的语声却被打断。
“她从来都没搅过三界,搅的,仅仅是我们这些妄想掌握这兴衰命数的天界仙君罢了。”勾陈一叹,“这几年我也想了许久,镜月说的有理……”
“勾陈!你怎么那么糊涂!镜月想的我都清楚!”东王公来来回回走着,“她是要放智于下界,让他们摆脱天界控制,自行壮大!可你瞧瞧,下界的妖界魔界横行,而万物之灵――人呢?他们能敌得过凶残的妖魔?我们这是在保护苍生。”
“我们在保护,可也在限制。我们设天幕为何?置星官为何?放天谶为何?下界但凡有参透天机的,必有天谴;但凡逆命者,必有天罚。可是我们所主之天道,到底有何公平?为何下界有凡人言: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如果公平不在我心,我又以何资格去评判!”
“勾陈!莫要动摇!这即便要变,也不是这个变法!”玉帝一手止了二人的争执,看过一圈众人,最后目光顿在鸢尾身上,“鸢尾,你昨夜见过她么?”
鸢尾那双漂亮的眉眼里凝聚着冰冷的恨意,“她与十濑交手,杀了他们!”
东王公眉梢一跳,“杀、杀了?”
“不可能!镜月对那几个一直情谊深重,宁可死了自己都不会下手伤他们……”
“是我亲眼所见。”会假么?鸢尾心中一颤,像是忽然投注了什么希望,那层冰冷都有些动摇。她会演戏么?为什么要演?他忽然再听不见六帝二后之间争执着什么,只是一遍一遍重复昨日的情景。
她对山膏出手,不过用来试探的!那她……
要跟在她身边,可以;但你若是有半点惹她、害她的心思,轸翼大战里的大魔头荧惑就是你的榜样!
心头蓦地一跳。有这句话在,她是真的要杀他们?
鸢尾有些咬牙切齿,她是演戏,那她演给谁看!
当众人乱成一锅粥时,水镜月来了,襟带迎着微风翻飞,是水墨晕开的灵动,浓浓浅浅。
堂里一下就静了,人人都望着如水墨江山画卷般徐徐展开眼前的水镜月发怔。
水镜月迈进堂内,滟滟如波的目光掠过众人,瞧得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跳,垂一垂眼睫,弦月的墨线一隐,“回鸾吧。”
星官们心头一定,点了点头,便都退回宿守之地去了。
六帝二后眉宇深沉,唇动了动,却不知说什么。
水镜月微笑着看了看他们,又看向鸢尾,明亮的星辉就那么一暗,她微躬身,反身离开。
鸢尾死死盯着她,心中满满都是怒意,然而怒极了,他又心生委屈。她在防他!受不了这种猜忌,鸢尾冲出金阙宫,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拦下水镜月。
“水镜月!你……”鸢尾狠狠地拉住她,想质问,却又无从问起。
水镜月看着他在自己臂间收紧的手,隐见青筋。还记得十多年前,她带他去冥海看他的族人时,他也曾这么抓过自己,后来还给她揉过手。想起这些,她微微一笑,春和景明,让人忍不住想伸个懒腰似的舒服。
鸢尾一怔,原先满腔的怒意与委屈像是忽然间荡然无存。
水镜月抬眼看向他那双桃瓣似的漂亮眼睛,心中叹息那眼底的憔悴。这个笨蛋,居然这么快就想通了昨晚的事?“鸢尾,有时候顺着你心底里头最直接的念头走,可能会比较没有遗憾。”所以,来报仇吧!报了仇,你就与我水镜月没有任何瓜葛了。
“顺从心底最直接的念头?”鸢尾低垂下头,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唇,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如果,我后悔呢?”
“后悔啊……”水镜月状似认真地抬头思索了一阵,又沉吟地看了他半晌,看得鸢尾都有些期待了,才板着脸道,“不知道。”
“你!”鸢尾被这样的水镜月刺激了一下,那双漂亮的眼睛射出将眼前人大卸八块的欲望。
水镜月一笑,月弯弯,水弯弯,“你不是说过不会自己跟自己作对吗?如果真的难以取舍,就两样都做一做好了。”
鸢尾额前又一阵黑线,“哪有两样都能做一做的!”
“为什么不能?”水镜月笑得很狂,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鸢尾这般犹豫,她的心情就变得相当开心。“谁规定你只能选一个的?聪明人就能鱼和熊掌通吃!”她挑着修朗的眉,斜睨他一眼,“不过笨蛋就难了……哈!”末了,她笑得极假地扬长而去,留下浑身气得快冒烟的鸢尾。
第四十一章
再度回到上林殿,当看到一脸开心的念儿与忘儿时,鸢尾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上林殿依旧清静灵秀。这里,曾与她下过棋,浅浅的笑意,落日的金晖,两两辉映;这里,她许过自己一整天的愿望;这里,她为自己治过伤;这里,她拭过自己久别重逢的泪;这里,她亲手将自己修行法器送给自己;这里,她毫无保留地教习自己法术;也还是这里,她将身心重创的自己丢入冰洞,告诉他要曲中求通……
有太多的这里,太多的回忆,冷冷热热,浅浅深深。她怎么能残酷冰冷地夺去族人的性命之后,又毫不经意地给自己这么多温情?
万念俱灰的时候,是她一点点逼着自己重新振作;任人欺负的时候,是她一点点逼着自己修练成器。怎么总是她?鸢尾抱住脑袋,里头有一抽一抽的疼。
她夺去了自己整一族的亲人,而后,她也几乎成了自己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呀,在他心里,这世上,再没有谁,比她更亲。他是喜欢她的,很喜欢很喜欢,可为什么她会是自己的灭族仇人呢?
忘儿偷偷瞧着鸢尾,扯了扯念儿的袖子,“嘿,看那傻小子,怎么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会是经历了什么吧?”
念儿也躲在树后头看了会儿,“可不是!都回来好些天了,整天就在上林殿里晃啊晃的……哎,对了,你知道么?鸢尾这回出去可出息了!成功平了四十八路叛军,已经是神霄雷部公认的大将军了!听说东王公与紫微大帝都想封赏他,被这小子耍酷给拒了!”
“嘿!好样的!还真是上林殿里出去的!”忘儿笑得开,“才一个大将军有啥好稀罕的呀!怎么也要弄个元帅当当!”
正聊得欢,一个声音忽然介入,[两个小丫头片子在说什么呢!]
念忘二人惊了一跳,回头却见是饕餮,当下拉了人蹲下,“饕餮,你说鸢尾到底怎么了?好像一直没见开心过。”
饕餮瞅了几眼,抿住了嘴,心中隐约猜到,却因上神的吩咐,不便直说,[哼!谁晓得那只狐狸中什么邪呢!对了,上神刚找你们呢……甭急,她让老子直接传话给你们!赶快收拾收拾,去泰山府君这里传个话,就说:五百年前因得遇,沃焦石上守践约。顺便采一些松子备着,上神要。]
“啊?让我们两个都去?”忘儿有些怔住,这个传个风信不就成了么?
[事关机密,又怕其他人不稳妥,才要你们两个出马的!]饕餮见二人还是有话要问的样子,就不耐烦了,[两个丫头哪那么麻烦!还不快给老子传信去!]它一吼,黑风顿生,自然将两人吓住,一回神,连忙蹦着去收拾东西,哪敢再耽搁。
吼完两个,饕餮一抬头,就见鸢尾站在一侧。饕餮看看他,心头叹了口气,这孩子是真长大了,只是,为何成长得如此痛苦?比自己那时候被罚吃白菜还难受的样子。
“饕餮……”鸢尾轻唤了声,走到它身边盘腿坐下。
[小子,说话要像个爷们!]饕餮白他一眼。
“……鱼和熊掌要怎么通吃?”鸢尾问得怔怔的。
[嘎?]饕餮莫名其妙,[先吃鱼再吃熊掌不就行了?]
鸢尾闻言一僵,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好久才回过神来,“那万一、万一熊掌没了呢?”
[你小子怎么老屁话?那就先吃熊掌再吃鱼不就行了?不然先各咬一口,不管哪样没了,总都还尝到味道了!]
鸢尾皱皱眉毛,才有些泄气地看了饕餮一眼,“果然这个问题对你而言还是太深奥了一些……”
[你个臭小子说什么啊?有种再说一遍!]饕餮一下火了,但鸢尾没理它,转了身子仍蹲回去发呆了。
第四十二章
翌日清晨,水镜月早早地起了身,及地的长发只拿了根带子系住,雪白的天衣高华飘逸,站起身来,隐约可见纤细的腰线,风流婉约,仿佛风一扶,就能翩翩起舞一般。
水镜月走出寢殿,仰脸迎着晨霏,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左手在右腕间重重一握,她睁开眼睛,单手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幽幽的蓝光轻轻一荡,与胸口透出天衣的蓝光相映,就像是召唤一样,胸间便蓝光大盛。待那蓝光消去,水镜月已将一柄细剑执在手中。
她细细地摸了遍剑身,感觉着指尖流动的氤氲水汽与周身的水汽相和,渐渐与整个上林殿的水脉相契,再过片刻,仿佛这天地间的水脉都顺着她的一呼一息涌动,甚而与远古相应,滤去一切杂念。
水镜月收起法力,轻轻一笑,以指尖弹了剑身一下,眼神一定,将剑收起,轻诵一诀,语声起,脚下莲云化生,烟气一缈,水镜月身形已然不见。
“何人入我司命天?”
脚未及地,已有一股强流将水镜月所运莲云冲散。水镜月一记纵掠,避过几道强流,稳稳落到司命天玄柱前。笑了笑,她轻拂衣袖,清朗若云,“水镜月请见浑命仪。”
“原来是天界上神,司命书仪冒犯,请恕罪。”
眼前浮现五道仙子身影,白金赤黑黄,水镜月挥挥手,“无妨。”说着,也便踱着步子走入司命天。
五行仙子见她这般理所当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过了好半晌,一身着黑衣的仙子讪讪问道:“不知上神有何要事,竟未至千年,便要请见浑命仪?”
水镜月停步,回身一笑,灿亮照人,看得五人都有些发晕,“也没什么……就是想毁了它。”
嗯?五行仙子一呆,几张小嘴张得圆溜溜的,“上、上神,你在、在开玩笑吧?”
“开玩笑?”水镜月皱皱眉,想了想,又笑,“好啊,那就当我开玩笑的吧!”她话落咒起,‘三生水剑’已然执在手中,半句废话也不说,就径直袭向五人。
五仙子一愣,连连闪避,却发现水镜月不过是虚晃一招,待细看时,她人已跃上司命台,正瞅着那犹如一人高的卵状的浑命仪。
“地乘天而中居,天乘气而外运,元气眇茫于内,太虚生而立无,空无之化,虚生自然……”水镜月轻哼,边与五仙子过招,边睨着这浑命仪上阳文,“既是天地气元所化,怎么千年了就是没变过?”
五仙子被水镜月这般轻慢的态度激得满胸怒意,招式更见凌厉,“千年未至,浑命仪自不会妄泄机数!水镜月,你快快弃械,须知浑命仪千年才得一显机数,提前知晓必有重罚!”
水镜月嗤笑一声,细剑上蓝光顿盛,“我才不想知晓这什么鬼机数!你们要识相,就退得远远的,不然我连你们几个一起除!”
“大胆水氏!竟敢心存歹念……”
“话还真多!”水镜月剑身上暗运法术,眨眼间,五仙子便觉心气发闷,周身血液像要全涌出来似的,手下已然发抖。
“哼!撤剑!”水镜月轻喝一声,见五仙子满头大汗,浑身颤抖了,却还不肯,“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剑身微微一抖,再一送,“三生水起!”
“啊~~”五仙子顿时口喷一大口黑血,脸色惨白,委顿在地。
收拾了五仙子,水镜月紧紧盯住这浑命仪,将细剑抵住,催生法力。剑身蓝光越来越亮,水镜月唇也抿得更紧,及地的青丝陡然张扬起来,衣襟生风。整个司命天里气流乱旋,飞沙走砾,玄门处的大柱渐渐开始摇晃,再撑了片刻,“轰轰轰”,几声巨响,玄柱已然倒塌,碎石横飞,打得白玉制的司命台千疮百孔。
眼见得浑命仪也开始簌簌抖动,水镜月更是催加法力,剑身上蓝光冲霄。
与此同时,正于紫微垣议事的众神官忽觉胸口翻腾,一股说不清的恶心,就像是浑身血液都欲向外涌出一般。眼前只觉中天司命天处一道蓝光耀目,东王公叫声“不好”,连忙奔出殿外去看,只见那蓝光幽蓝纯粹,光色清澈而耀眼。
“是……是她!她在司命天!”六帝二后再管不得九司三省的急件要务,纷纷施诀赶往司命天。
及至司命天,众人正好瞧见水镜月剑身一送,那蓝光终于没入浑命仪,只听“喀喀喀”几声寂静中的巨响,蓝光从浑命仪裂开的壳中闪现,再一声“轰”,浑命仪裂片四射。
六帝二后惊得呆住,待想起设结界防护时,已然被裂片刮出不少血痕。
尘烟退去,水镜月捂着胸口拄剑立在司命台上,正大口大口喘着气。玉帝见她唇际带血,而捂着胸口的指间也渗出滴滴血来,心中一拧,不由喊道:“镜月,你……”
水镜月笑喘着打断他,“帝君倒是念旧,镜月如此,还能得帝君关爱,不容易!真不容易呵!”她笑了几声,“不过,若是妄想以这点虚情假意便换得我收手,那你们也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话尾冷锋一闪,她已撑着三生水剑站直了身子,而她身后――方才的浑命仪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汪玄虚黑洞,望进去幽邃虚空,只于瞬间闪过些许光斑,更显黑寂。
“浑、浑天命机……”地后忽然眼现迷茫,那双清明的双目中流露出无限苦痛来,“不是、不是说已经随着混沌大神而化灭了么?为什么?为什么还会在?”她转向玉帝与东王公,眉目间凝着被欺骗的指控,“你们还是想要控制下界!你们争的还是那制命天地的权利!说什么顺时应运!都是假的!假的!”
见玉帝与东王公默然不语,水镜月轻笑,“地后现在才明白?可见也被他们骗惨了!无妨,我马上就毁了这限制民智的破玩意儿!”她转过头,冲着黑渊轻哼了声。
天命机数?不过是天界虚假地居然顺由浑天命机设置天幕,以此假象来换得下界迷愚,便于统治!说到底仍是你操纵我,我再操纵他!既然一切都师法自然,何来命中注定?
见她纵身要入那浑天命机,玉帝连忙抢上几步,“镜月,智者不与命斗,不与法斗,不与理斗,不与势斗。你这是何必!这浑天命机当年、当年就连混、混沌大神都……”
“帝君!”东王公急扯住玉帝,满脸惶急。
玉帝心一悸,恍然回神,顿时面如土色。
水镜月早瞧得清清楚楚,懒得去说,握紧了剑,就想入渊,然而脚步未动,却见数道金光袭来。她冷哼一声,细剑回身一挡,那数道金光便被悉数截住,原路袭回,凌厉的反攻让东王公仆地难起。
而骤施法术,水镜月虽挡住了袭击,胸口却又涌出血来,印得那身雪白天衣显得瑰丽凄艳。她喘了几声,将额间银饰一抛,银光闪现,即心剑已没入玉帝众神前十步之处。“即心明镜,照见五蕴。摄魄戮魂,消魔震灵。制命天地,斩馘万神。千精骇动,万妖束形。呵呵,他怎么杀人你们都知道,心中无悔无困的,尽管上来,不然,就乖乖呆着!”她又咳一声,反身入渊。
“镜月!”鸢尾此时匆匆赶到,却只来得及瞥见那胸口的一团血花,触目惊心。他唇一抿,疾步就要上前,幸亏饕餮急扑,死命拉住。
[不要命啦!即心剑只听上神之命,任谁都不会顾惜!]
鸢尾挣扎,眼睛就是死死地盯住那个黑渊。她居然就那么进去了!还受着伤,还受着伤!
[不光你急!]饕餮将他狠狠压在膝盖下,[你瞧瞧这儿,天界九司三省的神仙都集在这儿了,谁不急?]它压低声音,凑近他道,[她留下你,自然有她的计较,你着急什么!]
“你懂什么!她受伤了!”鸢尾吼了一句,眼角含泪,却挣不过饕餮的法术压制。她就真的那么防他么?什么都不跟自己说,什么事都将自己与那群仙官算在一起。
饕餮看着鸢尾,忽然叹了口气,[她敢进去,就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鸢尾咬紧了唇,虽不再说话,可却一直瞪着那个黑渊,像是想把水镜月瞪出来似的。
这一瞪谁也没料到居然瞪了整整七天七夜,天界众神无人敢离开半步,不敢休息、不敢上前,甚至也不敢害怕。
司命天,浑命仪,不但操控着下界,也操控着天界啊。所有的天幕都是照着浑命仪所示,再加上天帝之令加以布置,司命天掌控着天界,天幕掌控了下界。而眼下,下界叛天之举已如星火燎原,如果这浑天机数都没了,天界还有何优势执掌三界,制命天地?
众神不敢去想这结果,不敢想解除了洞察先机的优势之后,妖界魔界会如何;更不敢去想近万年来所压制的民智会向何发展。所谓凡人,在这样的严令下,已然能够结绳记事、钻燧取火,那民智一启,还将如何?心中惶恐愈盛,就愈是不敢去想结局如何,渐渐地,众神都下意识地期待水镜月永远都不出来,这样便永远不会有结局的到来。
水镜月一入黑渊里,就像是被投入了冥海,乌黑一片,偶尔闪过几线光流,缓缓地蠕动在浓稠的液体里。她一手捻诀,设下结界;另一手则给自己胸前的伤口止血。然而没一会儿,她就发现不对。
这浓稠的液体不是水!它正慢慢地蠕动着往自己身上挤,无论水镜月怎样抵挡,所设的结界也在这缓慢的节奏里轻易被挤破,且还不断挤着,就像是要把她吞噬一般。
渐渐地,连呼吸都涩滞起来。而那浓稠的液体还在黑暗中向水镜月包围着,偶尔闪过的光流冰冷地嘲笑着。
水镜月看得一怒,一咬牙,手掌一翻,手中幽蓝光芒一现,那蠕动的液体忽然像是惊觉到什么,那逼人的压迫感迅速退去,就像是这液体在逃亡一样。水镜月冷哼一声:“哪容得你们跑!万水归一!”
蓝光大显,周围的空间像是陡然间扩大无穷。水镜月咳了声,感觉到收归到自己体内的水脉丰沛,比之天地间的水脉更为纯灵,让人有投身入内的欲望。但是,也因为自己法力施得过猛,胸前伤口又开始冒血,虽不甚疼,但总有些气弱。
止好血,她借着法力之光打量四周,空旷与黑暗仍是无边无际地铺陈,仿佛正是因自己的这一处光亮,而显出周遭无穷无尽的黑暗,好像是茕茕独立于万古旷寂之中,有着漫天漫地孤独迷茫。
水镜月深吸了口气,看了眼自己的伤口,眼就微微一眯,就是永生永世会被镇在这里,她也不会退后半步!反正,十濑与山膏安置在了逋逃薮,有铅华在,伤总不会有事;忘儿与念儿已经到了泰山府君那里,不用担心;即心也没带进来,不用连累他;鸢尾……
她闭了闭眼,玉八卦在他身上,只要自己的法力一度,他所拥有的也够他称霸三界了。
她身后已经都交待好了!
决心一下,她再不管胸前伤口,祭出了三生水剑,就往那无尽的黑暗中一刺,蓝光夺目璀璨,暴发出万星一齐燃烧的光焰。
光焰一出,这黑暗虚空忽然就抖动起来,像是什么壳要裂开一般,发出轰然巨响,震耳欲聋。再过片刻,就在水镜月将剑光一送,那黑暗便“喀嚓”一声龟裂开来。
烟尘漫天,水镜月收起剑,御动风术,驱开烟尘。而当烟尘散开,水镜月手中的剑却“噹”地一声掉落在地。
像是脑袋里某处的记忆忽然被开了封,那乍一显现的惊愕与怆痛便淹没了她。这……这是灵墟山。这是灵墟山呵,为什么在看鸢尾的宿世里却会忘得一干二净呢?
流动的色彩刹那间充斥自己的眼睛,层层叠叠的彩云环绕,包裹着秀媚的灵墟山。山峰峭拔,落势凌厉处又带着柔媚的流水缠绵,刚硬见骨,却又情深绵绵。怎么能忘记!
云烟迷蒙的几处峰峦,皑皑的山头,白雪初化,形成一色烟气,明明是冰澌的冷冽,却偏折了七色的日光,晶莹中春水涨满。鹅黄嫩绿开始点缀山野,片刻间占据了整座灵墟山。彩蝶起舞缱绻,眠花静谧,活力就像是燎原星火,一经点燃,便烂漫了整片山林。渐渐地,春色流澹,像是饱蘸了所有的鲜艳,大笔地往山野间挥洒。顺着春水流淌,一脉脉,且歌且行。
那是桃花溪了……满树的桃云堆积,像是承载不住一般,枝条不禁弯弯地垂临水面,桃花也就蘸着这春水欢畅地绽放。沿岸就像是一片流动的桃花云海,妩媚含情。一经春雨,落花入水,红桃碧水,裹卷着瓣瓣桃红,滚珠溅玉。飞白的流瀑,飞溅在崖壁的怪石青苔上,乌墨墨的,一片久经打磨的光亮。汇到山腰,水量渐丰,潺潺湲湲地绕过春山。
山头云气变幻,那青绿开始浓郁起来,愈翠愈浓,愈浓愈深,艳阳下,那是入了夏的灵墟山。叠嶂重峦的群山,墨色乍青乍黛,愈近愈青,有时青中带出隐隐的紫;愈远愈淡,淡到那青色像泼墨的远山,水色晕染。灵墟山愈来愈热闹,蝉儿喧沸,就如艳阳的喷勃,张扬着热力,蓬勃热烈。
流荡的色彩慢慢转向黄绿,灵墟山入秋了……
浓郁的青色像被金粉刷过,镀了一层肃杀,镀了一层萧索。由葱茏而至纷飞,由馥郁走向凋零。秋风起,满山黄叶萎地,再一卷,便卷入落了碧霄的明眸般的秋水里。水势渐枯,白石磊磊,惬意地堆在溪头。风高霜洁,秋风带走归雁,也带来寒气,灵墟山瑟缩了一下。
冬至的消疏,冰雪涂霜,白了青青旧貌,几笔疏宕,千里寒江锁冷,烟云亦伫步不前。像是一幅画卷,从卷首到卷末,遍览山中四时,须臾间,光阴流过,像是一年,又像是千年岁月。
灵墟四时天,回首空百年。
这样也能忘么?怪道她老是整治天一池的山山水水,那是因为想要与意识深处的记忆重叠!
第四十三章
“巨阙,我走不动了,你背我。”他们都懒得用仙法,当然她更甚,连体力也懒得动。
“哼,你个懒鬼!”他虽是这样说,却总会蹲下来,轻轻背起她,在走山路的时候,怕她滑下来,总还会一手护住。
“哎,你说爹怎么老喜欢化成凤鸟,飞去人间啊?”这人间有什么好?比灵墟山还要好么?
“不知道!不过听说人间的女孩子长得漂亮,性格又温柔……”
“哼!你想去找人间的女孩子啊?想得美!”她在他背上重重捶一拳,在听到他“呵呵”地闷笑后,又是一脸神往,“听地后姐姐说,人间现在混了许多妖魔,但是那里很热闹,有很多故事。想必爹一定是听故事去的。”
“你想听么?”
“想啊想啊!你带我去?”
“嗯……我得想想!”
“去你的!敢吊我胃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
“……不许把我供出来!”
“得了!就算被罚,到时候就找玉君与东王帮我们说情就行了,爹和哥哥就只会听他们的!”
“哎,要不要找上勾陈?这家伙也馋了很久了。”
“快点快点!”
“胡灵!”他总替自己挡着危险,“你个笨蛋!那个妖怪会吃人!”
“我又不是人!”她心疼着他被利爪撕开的皮肉,但却从没道过一声谢。
“你是人可就没人敢娶你了!”他怕她难受,总会扯开话题。
“哼!要你娶哦!”她一边包扎,一边也悄悄抹去眼泪。这是人间的第一次历险,也是她第一次看见流血。
他笑了一阵,摸摸下巴,“嗯,得考虑考虑!”
“我打死你!”她避开伤口,一拳打在他的左眼上。
“哈!巨阙,你听说了吗?玉君他们太奇怪了,居然给自己封了个玉帝,将那群小萝卜头一个个都封了什么四方帝。还有东王,他居然自称起‘本王’来啦!哈哈,还让我叫他东王公!你说好玩不好玩?”
他睡眼惺忪,模模糊糊地应了声,“管他们呢!”
但她可不应,硬推醒了他,“巨阙!可是玉君与东王他们刚和哥哥打了一架!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跟哥哥作对?爹爹偶尔变变凤鸟,下去凡间听听故事,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好么?为什么要去领导妖界魔界?”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我听地后说,他们想要将天界兴盛起来,大概是想干一番大事业吧。”
“不明白。”
“放心吧!我和你一样不明白。”
“胡灵,别怕!我始终和你在一起的!”
“胡灵,别担心!你哥哥去帮混沌大神了,他们不会有事的!我也会一直陪你的!”
“胡灵,就算我死了,也不会让他们动一根汗毛!”
“胡灵,你快逃吧!我恐怕护不住你了……”
“胡灵,守住混沌之元,就是守住了你的命,你一定要藏好!”
“胡灵,亲我一下吧……”
“胡灵,要好好活着……”
“胡灵,混沌之元就跟着你一起转世吧,下一世,你会活得很好……”
……
巨阙……我居然遗忘了你那么久!我居然遗忘了你……
水镜月睁开眼来,满目的泪水。然而眼前的空间里,又飞幻出一幕情景:
弥漫的滚烫,热气逼人,蒸骨锻魂,令人神智欲迷。热浪蒸腾,人影憧憧,像恶心的虫子在蠕动,偶尔窜上几簇火苗,青红相杂,烧得似连骨头都快化了。
“看来不论什么妖孽,任有通天的本事,也经不得这弭彰业火的熔锻啊!到底不愧是东王公。”
由蠕动的热汽中吃力地看过去,也只隐约瞧见两抹人影,白衣紫授,一身飘逸,连那蠕动的脸上的微笑虽经扭曲,亦有种高华优雅之态。她知道,那是东王公与玉帝。
“举手之劳。”东王公摆手,却面目模糊,只剩那青红相杂的火光更盛,锻烤得浑身都成了块烧红的铁,水镜月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喘息了,手中攥着那最后一击,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愿设下咒去。在等什么?等什么浮现?
“混沌之元你到底藏哪儿了?”
“胡臣早已尸化山岳,胡灵更是尸骨不存,你还守什么?”
守什么?是呵,他还在守什么!
水镜月忽然觉得满心底里都是悲伤,一阵不了一阵。巨阙呵!那是巨阙呵!为了她,甘受锻魂之苦;为了她,甘愿万世沉寂;为了她,他连命魂都能舍弃!
她不恨他们反了她的父亲、她的哥哥,但他们不该这样!混沌之元,这是什么东西!居然也能为此把人逼到这个份上!报仇么?她冷极地一笑,落在黑暗里的蓝色细剑带着凌厉的剑气、耀眼的蓝光笔直冲向那黑暗的深处,将几线光流一一钉住,射向浑天命机的中心!
饕餮看着鸢尾,总有精疲力竭地感觉,瞧这臭小子的眼神,总带着那股不顾一切冲进去的念头,令它半刻也不敢休息。
东王公阴森森地瞪着那处黑渊,不知在想什么,忽然眼神一闪,他抬起头朝四处一扫,眸光便顿在鸢尾身上。
他起身,未愈的重伤使得他在乍立起身时一个趔趄。虽然随侍童子伶俐地将他扶住,东王公仍是微喘着站了好一会儿,才向鸢尾走过去。
饕餮脚下黑云隐现,浑身都戒备起来。
“鸢尾,本王……跟你说说话。”
鸢尾像是这会儿才分了分神,抬头朝他瞥了眼,仍回过头去死劲儿地盯着黑渊,“没空。”
饕餮瞧了瞧东王公发黑的脸色与极力隐忍的眼神,一个没忍住,就[哈哈]地笑出了声来。
东王公袍袖一甩,一股法力直扑饕餮,饕餮也不含糊,黑云与之相挡,只是翻了两圈,倒没受什么伤。反是东王公重伤未愈又妄动法力,自己先站不住了,晃了两晃,还是童子给扶住的。
“鸢尾。”东王公忍着气看向鸢尾,“她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进得去,必然是要尽毁了浑天命机。出不出得来从来不是问题!”
鸢尾这才瞅向他,那双流墨溢彩的眸子里忽然就像一块黑金石,坚刚内敛,瞧不出丝毫情绪。东王公心中一诧,以往每次见他,不是神色凄惶就是眼神冰冷,恨意、犹豫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这一次,任凭他如何察探,都看不出他是何心思。
照理,他应该恨水镜月恨入骨髓,灭族血仇、杀友之恨,绝对抵得过这十多年来的相处情谊,只要他再诱之以利……“鸢尾,她一出来,必然得了浑天命机所赋神力,到时候,这天界,不,这三界之中就唯有你才能制得住她了!”
“我?”鸢尾站起身来,那双眸子看不清半丝情绪,“我的本事都是她教的,连饕餮都打不过,能干什么?”
“你佩有她的玉八卦。”东王公眼中掠过一道锋芒,但即闪即逝,再看鸢尾时已是一片诚挚,“玉八卦是她的修行法器,凭着这一点,你可以突破她的结界,真正地挫伤她。再有,她将如此重要的法器交予你,代表她对你根本不设防心,你可以……”东王公顿了顿,像叹了口气,“你想想你的族人吧,想想你十八层地狱之苦……对了,有件事你只怕还不知道。你的族人本因你以身代罚,可转世投身,但冥府的簿籍里却没有名姓,像是被人刻意抹去。而派往下界查询时,却只寻得似你族人的一群魂魄不全之身,其余魂魄不知归于何处。你想也该知道,这魂魄不全,在世间所受的又岂是轮回之痛,那简直是生不如死!”
鸢尾心一悸,恍然记起水镜月曾带他去过的冥府沃焦石底,她说过:一魂一魄生受穷病痛死之苦,余下的魂魄死囚五十年而赎前罪……不对,她好像还说过一句话,那是……这是我与冥府的秘约,已饶过了白狐族大半罪责,若不想你的族人再添苦头,就闭紧你的嘴巴……
是了,就是这句话!与冥府的秘约,那为何眼前这人却会说“其余魂魄不知归于何处”?难道,这根本不是她与冥府的秘约?
忽然之间,鸢尾只觉有万千的话想要当面向水镜月问个清楚。
“我有一法,可让她法力尽失……到时候,还怕问不出你族人的魂魄下落?”东王公眼见鸢尾似是同意地低垂下头,便将手轻轻放到他肩上一按,眼神中透出星星阴郁,“你放心,只要制住了她,你的族人皆可赦免,本王答应你,甚至可以重授他们千年修为法力。”
[鸢尾!]饕餮在旁听得冒火,忍不住想上前,却叫神霄府翊圣君给缠住。
鸢尾抬起头,直直地朝东王公看了半晌,“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东王公浅笑,心头一定。他暗运法力,设下结界,周遭一切便都已退去。
鸢尾冷冷看着他布置好一切,又于空中施法变出一张棋盘。
东王公笑看棋盘一眼,“鸢尾,接下去你可看仔细了,这是‘迷局’,可乱人心智。但凡有人一入‘迷局’,前尘过往便会纠缠于身。水镜月别无破绽,但三千五百年前的轸翼大战却是她心头一结,纵使她心气坚刚,无悔无困,但亦不可能无伤。”
“区区一局棋就能困住她?那任谁都能除了她不是么?”
“若非是让她毫不设防之人,此局才下不过几步,便会被识破。”东王公眉宇一凛,“但只凭此局,不过是让她限于梦中,好方便问出其致命之处罢了……咦?等等!”东王公忽然一把揪住鸢尾,一手便于其灵台之上探了会儿,面上就有奇色,“她居然、居然……”喃喃念了两声,那面色就愈见阴森。
“怎么?”鸢尾眼底的防备一闪而过。
东王公朝他冷冷地看了眼,转瞬就像克制了什么似的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奇怪她居然将水系一脉的运功之法都传授你了。如此,就省事多了!”
鸢尾看着他眼底的保留,没有吭声。
“这样一来,棋局便正好方便你下手。趁她昏迷限于局中之时,你便取出她的精元命水,借助玉八卦之功往其灵台一击,便可尽毁她所有的修为法力。”东王公修眉微展,眼中精光屡屡。
待二人商定,东王公除去结界时,司命天已然乱成一锅粥,鸢尾心中一动,马上往司命台上那处黑渊望去。
只见黑渊正不断缩小着,渐渐微至一点时,忽然金光万道,强光像是炸裂了似的,几乎刺瞎人的眼睛。众人只觉气血翻涌,一些法力修为不够的早已晕了过去,五千年以上法力的,才勉强布下结界,以挡气流。
好半晌,强光渐消,那原先的黑渊处忽然“当”地一声,跌落了一小块残片。玉帝上前颤着手拾起,待看见残片上神书隐约的“混沌”二字后,手重重一顿,残片又复落地。
鸢尾的心像是拎到了喉咙口,然而待金光退去,却没见水镜月半个影子,心中不由又急又怕,四下里一搜寻,待看见了饕餮便想过去细问,然而不过跨出两步,背后便射来两道似是探寻的阴森目光,他咬了咬牙,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不知道水镜月是生是死,鸢尾心里急得像百蚁啮心,却只能忍着,在东王公面前不能露出丝毫。在几乎快要疯了时,终于由东王公身边的童子口中得知。
水镜月在这黑渊缩小之前便跃了出来,浑身湿透,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苍凉恍惚。当时的她手持细剑,胸前的天衣已叫鲜血湿透,但一眼横向台下,瞧见了五帝二后,直说了句“你们竟然这样待他!”语罢便悍然出手。那法力修为竟是超出想象,大家只觉所有的血液都齐汇她的剑下,个个都没挡住,因而也不知怎地,全都晕了过去。醒过来后,五帝二后似乎都受了重创,西王母已然站立不住,只靠着倒塌的玄柱不住喘息。而其余神官都是一副要动也动不了的样子,好半晌才缓过气来。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水镜月已不见踪影,而台上那处黑渊中心开始有无数光斑流动,再过会儿,便渐渐缩小。
弄到这样的结果,天界自然不会再放过水镜月,那日在司命天一没了踪影,便下令四处缉拿。整整过了三天,才有令官忽然来报,说是上林殿今日忽然布下结界,任何人包括风信都无法近旁。
听到这个消息,鸢尾才将那根紧绷的筋给松下来,总算找到她了,能设下如此结界,代表她还好好的,至少伤不致命。
连着整整十个昼夜没有合过一下眼的鸢尾顿觉脑袋有些发昏,想闭目养一下神,脑海里却突然涌现那道鲜血湿透前襟的身影,从未有过的苍凉与恍惚……连一个小小的童子都看出来的心情,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一想,他再也坐不住,径直就往上林殿跑。
东王公冷冷地盯着他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才哼了声。其弟东岳君黑着脸就要追上去,却被一拦,“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他毁了水镜月的修为,你再报仇不迟。”
“哼!算他便宜!”
第四十四章
本以为进入结界会非常困难,但鸢尾几乎是全无阻碍地就进了殿,一刹时,他以为水镜月出了什么事,更为急迫地冲了进去。
然而转了几角,怎么也找不着她,他不禁有些急了。
水镜月静静坐在四角亭下,不再是天衣织雪,而是一身玄墨重色。淡淡的晨霏下,日光薄透,更映得她肌肤胜雪,那摆弄着棋子的手指葱白莹透,整个人望去竟有种剔透晶莹的感觉。
用了障眼法,她看着鸢尾追来跑去,慢慢与记忆里的身影重叠,怆痛便弥漫开来。如果记得了,那要怎么办?
熟悉的身影,也是熟悉的声音,却不再是那一声“胡灵”,她咬住唇,泪光隐隐,手微颤着攥紧。这是一张年轻俊逸的脸,有着巨阙一样的眼神,却不再是巨阙了……
巨阙,在极北,已经被她亲生封印!是怎样的心情呵,看着自己亲手将他封印,永堕无识的虚无。那一双由生到死的眼睛呵,她怎么能、怎么能下得去手!
要解除封印,将巨阙唤回么?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她手动了动,但心口却疼了起来。与巨阙的情深义重,然而当摆在鸢尾面前,她有犹豫。有犹豫,她就会后悔。
鸢尾,鸢尾……鸢尾这个名字,这个人也是绝不可牺牲的人呵!
巨阙,我想要鸢尾活下去……
巨阙,对不起!
“……鸢尾。”
一声几乎铭记到骨子里的声音轻唤,鸢尾立即抬头,心头遽喜,是她!
“来!下盘棋吧。”她招手,眼光低垂,却仿佛有些有气无力。
鸢尾抿着唇,走至亭下,与她对坐,然而目光却须臾未离。看了她一圈,他终将目光顿在记忆中的那片血红上,“你的伤……”
水镜月似乎一讶,抬头朝他看了眼,像是许多迷雾散开了,心境开明阔起来。她一笑,笑得很真,那双如惊鸿潋滟的凤眸弯得几乎看不见伤痕,“什么伤!哪有伤!”说罢还起身平展双手转了一圈。
鸢尾眼角抽动,一句话没再说,就执起了黑子。
水镜月也就微微一笑,应了白子。
一步步下着,鸢尾忍不住时时将眼光瞟向她,心中总是怀疑,那团血,总不是……
“鸢尾,你在看哪里?”水镜月用白子敲敲棋盘,神情似笑非笑。
鸢尾一愣,怔怔地抬头与她对视,有些莫名其妙,“我在看……”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鸢尾迅速别开目光,清俊的脸顿时红了个彻底。
水镜月瞧着有趣,不由更加恶意地笑了两声,继而故作奇怪地呢喃,“本道你是狐狸精,现在看来,却是个猴精,只是为何竟将屁股长成了脑袋……”
“水镜月!”鸢尾猛地抬头,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句,这下,连脖子也红了。
“哈哈哈哈!”水镜月大笑,仿佛是将那心底的泪意都借着笑声宣泄出去,好半晌才歇了,随手在空中划了个圈,继而抚着胸口轻咳了记。
鸢尾盯着她有些白的脸色,忍不住皱眉,“还是伤着了?”
水镜月抬头微笑,“没有的事!不过笑岔了气罢了。”她抬头认真地看了几眼鸢尾,忽然道,“玉八卦拿来我看看。”
鸢尾不语,只是抿了唇,从脖子上取下玉八卦递过去。
水镜月看了他一眼,才接过。玉色莹白,极是透明,中间隐有一条血线,似是活物般蠕蠕而动,时长时短。她放在掌心,以指尖细细触抚,那玉色便渐渐模糊起来,像是浮上一层水汽,越来越浓。
鸢尾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好在一旁看着,过了好一会儿,只见那水汽精纯,现出蓝光,再片刻,玉八卦上好像出了一道旋涡,将水汽与蓝光一齐吸入,终于不见。
鸢尾眨了眨眼,再看时,玉八卦已恢复如常,瞧不出丝毫有异。
水镜月随手将丢回给鸢尾,“来,接着下。”她一手复又执起了白子。
鸢尾一皱眉,“你在上面动了什么手脚?”
“为什么要告诉你?”水镜月施施然地道了句,神色轻狂。鸢尾咬住牙,只觉今日的水镜月每句话都在挑弄自己的怒气,他恨恨地盯了她一会儿,心中有了计较。
不是说鱼和熊掌通吃么?那就都尝一口吧!一想到这一点,他忽然觉得心情轻松极了。
渐渐,局势已然变化,棋盘上,像是瞧不清两人的棋子了,只一混沌的雾气。水镜月也渐渐神情恍惚起来,每应一子,都像是迷茫间举步,走得犹豫而徘徊。
鸢尾一边小心打量着,一边应子。
“啪”水镜月在一处边角上放下一子,人便往旁侧一歪。
“水镜月!”鸢尾抢上一把扶住,却只见她面容一片惨白,眉间紧蹙,唇际带了血。“该死的东王公!”他恨恨咒了一句,便将人抱至寢殿,在榻上安置好,鸢尾一手扶住她肩,一手覆上了她的灵台,顺着她的气息,将元气导入。
然而导了半天,鸢尾却发现水镜月似乎全无受伤,不禁一阵发愣,这才恍然记起当初东王公所说,这‘迷局’,不过就是使人限于前尘旧梦中,不至如何伤人。这下,他心中一定,才吐出一口气来。
她会梦到什么呢?鸢尾将她放平,轻轻覆了条毯子,坐在一边看她,好像,从未看过这样苍白的她,病恹恹的,秀气的眉黛还紧紧拧着。看着有些不爽,他不禁伸出手去将那紧拢的眉宇轻轻抚平。
“你知道么?我不想报仇了……水镜月,我不想报仇了,你会不会,能不能不离开?”鸢尾摸着她的脸,心口就痛起来。
“嗯……”
鸢尾吓了一跳,以为水镜月在回答他,手一弹就缩了回来,然而再细看时,却发觉她陡然间满面痛苦,额间也渗出汗来。
“怎么了?怎么了?”鸢尾手脚都有些慌了,给她擦汗,却猛然发现她溢出泪来,唇微张,像喊着什么,却只有喘息之声。鸢尾刚想搭上她的灵台,却见她伸手捂住胸口,整个人将身子紧紧蜷起来,像是痛不可挡,眼泪更是急涌。
鸢尾看着她的泪,又急又乱,像是无头苍蝇般乱了一阵,终于咬着牙握住水镜月的双肩,将她压在床褥间,施法困住。眼睛直直盯住她的胸口,脸上又红了,几要滴出血来,然而看着她这样挣扎着扭动,吸了口气,他就抖着手伸向水镜月的衣襟。
异常笨拙地为她脱下外衣,鸢尾的气也憋得不行,才想喘一口,他的双目不由一紧。中衣上,已有微微的血丝渗出。他吸一口气,摒绝脑中的绮思异想,竭力镇定地展开中衣。
那白晳的肌肤寸寸展现,令鸢尾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又晃荡起来,还没褪至肩膀,他就觉得呼吸粗重得不行了,像是肺腔里被水淹了,怎么也吸不够气似的。手又开始抖起来,他狠狠闭起眼,手中的衣衫重重往下一扯。
呼~~应该是脱下了。鸢尾紧闭着眼,下了半天的决心,才颤抖着睁开,然而一看之下,什么如雪肌肤也看不见了,什么荡人心魂也感觉不到了,鸢尾只觉心头尖锐地一痛,手不自觉就抚上正中心窝的那处狰狞的创伤。
血肉横翻,创痕暗灰,显然已非新伤,然而时隔如此之久,依然这般狰狞,可见当时受伤之重。
鸢尾满心都是疼,然而却也发现不对之处,此处伤口几乎致命,但却是陈伤,也并无破裂痕迹,那中衣上的血是如何得来?难道是还有别处?
这么一想,他又仔细查了查,这才发现那致命剑创边上有一道极为细微的伤口,血已然止住,看去是施法治疗过的,连疮疤也细微不可见。想这血痕大概是早就沾上的吧。
心微微放下,鸢尾也皱起了眉。为什么,那个致命伤却不见治疗过的痕迹?为什么,她要把这个狰狞的疮疤留下来?就算当时法力不济,可后来,为何不去消除?以她的修为来说,谁能伤她至此?除非是她心甘情愿!
做了长久的一个梦,水镜月醒来,却没有骤然睁眼。
“这个伤,是怎么回事?”然而鸢尾的声音却在神智回拢时透了进来。
她微微睁眼,却没挡住一串滑下的泪水,清亮剔透。
鸢尾眉一紧,忍不住就伸手将那泪珠抹去。
水镜月有些怪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问,“什么伤?”
鸢尾唇动了动,脸唰地一下红了,不自在地别开眼去。
水镜月有些迷惑,然而待见到自己散至腰际的衣衫,不由抽了口气。
“我、我那个、没有……”鸢尾听见那声抽气声,所有的镇定一下子就乱了,“我没有、真的没有……”
倒是水镜月,一时诧异惊愕之后,就毫不在意了,反是盯着鸢尾的手足无措,心中捉弄之意上来,微敛了衣衫,就施施然问道:“那我的衣服怎么脱了?难不成是我勾引你?”
“没!没……”鸢尾急忙回过身想解释,但在看见她眼底晶晶亮的笑意时刹住,心中被挑得怒气一涌,“我是看你捂着胸口直喊疼,才想看看是什么伤的!而且,而且你中衣上还有血迹,所以我、我……”
水镜月听了这话,脸色微变,收了笑,转开眉眼。梦中的绝决凄然还留着余韵,伤人伤神。这剑伤,便是旧情,从今往后,那是再无可能见到他们了。莫道前世今生,历过那场恍惚的前世,她水镜月心头重的,也还是天一池的旧迹。前世,胡灵,混沌,胡岳,甚至连巨阙,那也是前世了……
即便有着捱不过的涩意,她到底也还是水镜月,不是胡灵,她活在当世!只是当世又如何?百甲,连个影像也被自己消了;铅华,只怕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再来见她;十濑,这么一伤,只怕也再见无期了……
“到底什么伤、什么情,让你要这样牢牢记住?”
水镜月回过神,就见鸢尾炯亮的眼神逼问着自己。她心中一痛,忽然间不想再去回顾那些伤痛,不想再去惦念那些过去。她伸出手,在鸢尾猝不及防下,搂住了他的脖子。
鸢尾惊得瞪圆了眼,待回神,下意识地就要挣扎。然而耳畔间蓦地一阵柔软温凉,接着,有一股暖暖的气息喷洒在他颈间,令这几处皮肤一下子就烫起来。
“你、你……”
水镜月轻轻放开他,软软地一笑,一刹那,光华尽敛,妩媚柔软得像是春水初融,疏柳扶风,荡起无边风致。鸢尾只觉头有些发晕,心尖上就像被细羽撩了一撩,令人痒得直抖。
她凑上去,轻咬了口他的脖子,看他瞪大了眼,不禁又是一笑,水镜月贴近他,几乎就是沾着他的唇低语:“既然已经开始,为何不继续到底呢?”
“轰”的一声,鸢尾感觉自己的脑袋被雷劈了一下,眼前只有水镜月异常妩媚的缭乱笑容,还有、还有那颈间的一吻,那、那是他们狐族的、的定情啊……
脑袋发热了,好像身子也发热了,鸢尾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了,几乎要受不住地跳出来。想要说什么,却浑身都没有力气,下意识地想要追逐方才留于唇畔间的温软,但那温软却慢慢流转,从唇间溜起,滑至下巴。
下巴微微一疼,像被咬了一口,却马上点燃了鸢尾所有的热源,一下子烧着了他,唯一清凉处只有那若即若离的唇瓣。温软仍在往下滑,在他吞咽的喉节处一搔,鸢尾的手便不自禁地扣紧了水镜月的双肩。
“呵呵”有抹含糊的笑声传到耳里,鸢尾想睁眼看清楚,却忽然眼前一黑,意识消失前,只觉得额前触到了一抹温软的叹息,接着便再无声响。
水镜月轻轻触抚鸢尾的鬓发,原本握住他颈间玉八卦的手松开,点上他的唇,细细地划过一遍。良久,她哑着声轻道:“巨阙,前尘过往……就让它尘封吧……我想让鸢尾活下去……下辈子,你就别喜欢我了,我那么自私,而且……就算这样,我也不悔。”说罢,她忽然俯身亲了亲鸢尾阖着的眼睛,诀别!
忽然,“水、水镜月!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第四十五章
居然忘了结界已除。水镜月眉一皱,一手握住鸢尾颈间的玉八卦,垂下床帐,一手划圈设了结界。
“水镜月!你、你不知羞耻!”
理好了中衣,水镜月正犹豫着是去捡掉在外面的那件外衣呢,还是施法换件外衣,但一听到这句话,她眼神一冷,索性就大大方方地撩开床帐,取过被扔在一侧的玄墨外袍,仔细地穿上,简直就当霄然以及随行的天将是些死物一般。
待整好束腰,水镜月一拢长发,袍袖一甩,又恢复了清华高妙的上神水镜月。
那边的霄然早已双目赤红,唇被咬得出血,脸色却是异样的惨白。
水镜月瞟他一眼,唇角含笑,恰似墙头春色,让人有一窥之欲。“少微大夫来我上林殿有何贵干?”
霄然目光满溢恨意,出口自不会好听,“哼!你淫乱天界,这天廷还有你立足的地方么!”他瞪着盖得严严实实的床帐,几乎要瞪出个洞来,“你们在干什么!”
水镜月眉目冰冷,但笑意却软,眼梢轻挑,霄然身后的两个天将都看得脑袋发晕,“我在干什么?少微大夫不是已经看见了么?我在淫乱天界啊。”
“你!你,好你个水镜月!”霄然想要怒骂,却只是恨得浑身发抖。看见,他的确看见了,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肩背都已裸露了,他们还能干什么?“六帝二后都已在外间,你就等着、等着受罚吧!”
水镜月冷笑一声,昂了昂下巴,“笑话!我水镜月几时轮得到阿猫阿狗来处罚我?就算我修为尽失,你以为凭你们这点三脚猫就能制服我?”她手上蓝光一闪,霄然与两名天将只觉强流袭来,一个不备就被打出门去。
等二人起身再欲冲入,屋内除了床帐遮得严严实实的卧榻之外,再无任何身影。霄然恨得将整个上林殿都拆了,但偏偏无奈,那最惹霄然愤恨的大床却始终完好,结界牢不可破。
泰山上风清峦秀,岚气氤氲,襟带青山,劲松苍翠,百花娇艳。本该万分逍遥的泰山府君,俊逸的脸上此刻可是挂满了苦笑。
“两位仙姑莫急!这松子哪有夏日就熟的,这是怎么也变不出来的呀!”他后悔死了当初将水镜月毁了司命天的消息给封住的举动,更后悔自己将念忘二人留下的好心。这不,眼下成了限留上差,却又拿不出松子的倒霉府君了。“哎呀,两位仙姑且宽心坐坐,我泰山景色虽不如上林殿琼阁玉宇,但也怡人性情,两位仙姑宽住几日,这松子定能准备妥当的。”
忘儿心思最灵,在小鬼处打探得什么司命天被毁的消息,又仿佛和上神有关,这心里就急着想往回赶,眼见府君如此强留,心中就更坚定了要回去的心,任凭府君说破了嘴皮子,也拦不住。
一个极力挽留,一个执意要走,就快吵起来的时候,府君忽然眸中一喜,“啊!总算来啦!”
忘儿一愣,却听一旁的念儿欣喜地叫了出来,“上神!”
“嗯。”水镜月含笑应了声,才冲一脸看到救星样的府君点了个头,“这些日子麻烦府君了。”
府君心想麻烦快走了,脸上又恢复了俊逸的笑意,豪气地说:“上神客气啦!念忘二位仙姑伶俐可爱,只相见恨晚,到底是上林殿里调教出来的,我这儿就是掌簿判官都及不得二位仙姑妥当!”
“哦?”水镜月笑笑,“真的?”
“自然是真!”府君应了,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但要改口已经晚了。
只听水镜月含笑点头,“既如此,那我就将此二人留在府君处帮忙了!”
“啊?”
“上神!”念忘二人大惊。
“我在天界捅了大瘘子,现在法力尽失,自保尚且不足,怎么还兼顾你们?”水镜月朝府君看了眼,“我与府君有旧,他还欠我一个情,总得拚死护住你们。”
府君眼角抽动了一下,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但忘儿却是眼一红,泪珠儿已在眼眶里打转,“上神,你、你就这么丢下我们了?”
水镜月难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傻!这三界之内,他们一定会拚尽全力诛杀我,我要么亡命天涯,要么去封崖。这两种路途,你们都不适合。”
念儿也扯住了水镜月的衣袖,泪水扑簌簌地流,“那上神你怎么办?你刚刚说你已经法力尽失了,他们、他们为什么不能放过你?”
水镜月一笑,负气自狂,“因为即心剑还跟着我啊。制命天地之能还在我手,他们又岂能安心?”
泰山府君瞧着水镜月如此说话,心里也微有些不好受,叹了口气道:“镜月,我们也算是有过五百年的交情,你若是不嫌弃,泰山虽小,照样能保你无虞。”
水镜月白了他一眼,“得了!你这地方太丑,我不喜欢!”
府君面子下不来,不由吼了声,“哼!我泰山不好,难道就你那天一池好?”
“没错!我天一池就是瑶池仙宫也比不了!”水镜月比他更狂,见念忘二人都被哄住了,便冲府君问,“松子准备好了么?”
“哎?你还真要?”府君眉一皱,“我以为你只是想拖住她们……”
“你没准备?”
面对水镜月的质问,府君满脸黑线,感觉自己在她面前真是难说话。“这是什么季节啊?哪会有松子!”
“催熟!”水镜月轻淡地吩咐,就拣了一处坐下,忘儿立时端上一盏香茶,水镜月呷了口,点点头以示满意,才又转眼看向府君,“迟一些,天界的兵马可都要追到这儿来了!”
府君狠狠瞪了水镜月一眼,叹了口气,催动法力,满山松树都开始结起松子,不多时,已然成熟。府君一挥手,便立时涌出大小一群小鬼,吱吱哑哑地蹦着去拣松子了。
一盏茶后,府君将一只乾坤袋交到水镜月手中,她闻了闻,便摘下额间银饰一抛,“自己收好!”
银光中,即心嘻嘻一笑,马上接过来收在腰间,“还是镜月想着我!不枉我舍弃荣华富贵陪在你身边!”
“哼!”水镜月掐了他水嫩嫩的脸颊一把,正想说什么,却见府君变了脸色。
“镜月!快走!上边来人了!”
水镜月只来得及瞥念忘二人一眼,便被泰山府君袍袖一拢,前往泰山一处暗道。然而也没走出几步,霄然已带人拦在前头。
看见泰山府君握在水镜月腕间的手,霄然脸色又变,“你这、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啊?”府君一呆,怎么是这个说法?
水镜月眯细了眼,却是侧身往泰山府君怀里一靠,软软地道:“少微大夫何出此言哪?”
府君只觉半身一麻,张大了嘴,却半句也支吾不出来,只能愣愣地瞅瞅霄然,又瞅瞅水镜月。
“你!你这像什么话!”霄然气急,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拽她,却见她更加偎紧泰山府君,这一气更是气得头发都一根根直立了起来。“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水镜月见状倒是笑,笑得眉目冷淡,却别有媚意,“这又与你何干?难道我与三界任何的交情都需向你禀明不成?”
“你自不用与我说什么,你根本是人人都能……”
她盯住他,眉目间有隐怒,身居高位三千多年的威仪自然而然显露,令霄然再说不出话来,“我与何人用得着你来管?六帝二后都没指我若此,你倒先来声讨?你凭什么资格!”话至此,她微微一顿,继而冷笑,“我水镜月最瞧不得有气没种的人!”
最后一句,击得霄然心中冰冷,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僵着。
府君看了两人半晌,终于微微觉出些味来,耸了耸肩,心中直替霄然可怜,这么个大好青年,居然喜欢水镜月!真是的!他扫了眼跟在霄然身后的两员大将,暗中催动法力,打算动手,然而手才一抬,却被水镜月轻轻盖住。
“水镜月,你把我松子藏哪儿去了!”耳畔忽然一声娇脆的呼声,霄然只觉一团白乎乎的肉团袭来,直觉一退,将肉团接在手中。那肉团被接住,却还瞪了霄然一眼,腿一蹬就跳到水镜月跟前。
水镜月睨了他一眼,“不藏起来,你早就吃得精光了!”
“我……好嘛!”即心撒娇似的扯扯她的袖子,“我把坏人都光光,你就把松子给我。”
水镜月想了想,就点了个头,“嗯,也好,我烦了,打完了我们就快些去封崖。”
“好咧!”即心灿烂地露了个笑脸,但眼一转,面向霄然与二天将时,脸就一下拉了下来,“哼!我是即心神剑,想魂飞魄散的就上来!不然就快滚!我数到三,不动我就出剑了!一、二……”
三还没喊,即心当即就闪电奇袭,府君只看见亮光一闪,三人已被摆平在地上。
“没、没死吧?”怎么水镜月身边的都是一群危险人物?上回是那个饕餮,这回是个更厉害的!
即心眼皮子一翻,就丢出个白眼,“哼!想死在我的剑下,他们还没修行到家呢!走吧!镜月,时候也差不多了。”
“嗯。”水镜月上前一步,即心拉住她的手就是一串咒诀飞出,府君根本来不及说话,就见岚风一荡,银光闪了下,眼前已再无二人身影。
唉,泰山府君遥望天边,心头一叹。她啊,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干脆,也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绝然。这一别,只怕永远……都不会再见了吧。
明明才刚分别,泰山府君却觉得已然在想念了。
第四十六章
踏在封尘山脚下,水镜月看着那块界碑,默默地一笑,正要举步,却听见背后一声呼吼:“水镜月!”。她微微一顿,却还是一步跨了进去。
那一声吼,撕心裂肺般灼痛;那一步,泾渭分明从此绝然。
“水镜月!”鸢尾的声音里浸满了泪意,“我、我不要报仇了,你回来好不好……”
水镜月踏在一颗尖锐的石子上,像被硌了一脚似的,那锐疼锐疼的痛便由脚心直传上心头,她吸了口气,想压下这痛意,却没想一口根本没用。抿了唇,她的眼角就有些疼,“你、你不是已经报了么?设‘迷局’,用我曾助你解开‘刑业锁’的精元命水夺尽我的法力修为,这样,还不叫报仇?”
“我不是……我根本不知道……”鸢尾又急又伤心,忍不住就跨上前去拉她。
“站住!少假惺惺了!”水镜月猛地回过身来,眼神凌厉如刀,却只是恨恨地划过鸢尾身后跟着的霄然。“你要我留下来,那你身后的人呢?是骗我出去,好收拾我吧!”她语气一顿,冰冷的眸光在投向鸢尾时,稍稍回暖,“到此为止,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不!水镜月……”鸢尾真的冲上一步去,眼见封崖之界他就要跨入了,水镜月眉目一凛,就要回身挡住他时,鸢尾却“嘭”地一声被封崖的结界弹飞出去。
他入不了封崖!
水镜月讶异之余,也放了心,但眼梢带过他那张带着绝望的脸,心头又起不忍。皱了皱眉,她叹了口气,就化为云雾,逝于风中。
鸢尾看着那消逝的身影,人坐在地上,却像是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原来是这么恨他么?设迷局……那不过是自己想知道她的过去!而传于自己的修为,他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难道这也是东王公他们的阴谋么?
他死死抱住头,心里痛得不得了,为什么进不去?为什么进不去!
“水镜月!”又是一声追呼,却来得迟了。十濑有些怔怔地瞪着那道界碑,再转头一看鸢尾,“她人呢?进去了?”
鸢尾由合抱的手臂中抬起脸来,满是泪水的脸上是一片空茫,低哑的声音里哽咽难休,“她、她进去了……”
十濑重伤未愈的身子一晃,转头就咳出一口血。边上的山膏爬着过来,他伤得比十濑更厉害,此刻连人形都无法维持,但还是不放心地跟来。他拱到鸢尾身边,这才瘫下喘气。
“鸢尾,你、你把你后头的那个人赶走……”
霄然眼中也是一片空茫,听到这句话,他心头一空。东王公的计划达成了,水镜月走了,自己比鸢尾更没资格去留她,甚至就是自己逼着她走……
他抬起头看着整座封尘山,鸟兽逃飞,在水镜月进入时,好像就已张开了结界,再不得人入,再不得人出。心像被挖空了一块,他忽然觉得此生有些莫名起来,在天廷的永恒而空泛的记忆里,唯一烙入的似乎只有那一声声对峙、那几眼冷淡的眼锋。
然而不管自己如何,在她眼里只怕连半个影子都没留下吧……
霄然惨笑起来,皱着眉,那笑意更透凄怆。走吧……
十濑奋力一掌,击向界碑,那块界碑顿时化为粉末,但她自己也颓然倒地。山膏一惊,挣扎着爬过去,只来得及做个垫被。他喘了几口气,冲着呆呆地鸢尾叫道:“死笨蛋,我有话跟你说!你滚过来……这是上神要我传给你的!”
鸢尾一震,倏地就扑至跟前,“她说什么?”
山膏忍住眼前的晕眩,“你、你的族人,五十年期一到,可以、可以到沃焦石柱里取出……到时,他们仍是五百年的灵体……”
鸢尾的眼睛又开始涩痛,她、她什么都安排好了……连自己的恨意!可为什么,就没有安排他的情义呢?
“还、还有……她把所有的修为法力、以及混沌之元的功力都传给你了……你小子好福气!”山膏哼哼地笑了几声,却疼得浑身发抖,“那、那个玉八卦会告诉你掌握的方法……”
鸢尾狠狠地捶了记地,站起来就想冲入封崖。十濑半躺的身子一扑,死命扯住他,“你个笨蛋!”她一咬牙,扯动伤口,她又开始疼。“现在封崖不许任何进入,只怕是触动了什么天机,不可逆转!她都料好了……重伤我们,再利用你的报仇……小子,你是不知道她的脾性,她定的事,谁都别想更改了……这个王八蛋!”十濑越想越气,忍不住骂了一句,但是眼角却含了泪。
鸢尾倔强地站着,想了半晌,“总有办法的!我不能进去,她可以出来!总会想到办法的!”
鸢尾一手一个,抱着阿鸳和阿鸯,逗了会儿孩子,又抬头望望天。天边云气蒸腾,由着他施法变着,引着孩子玩。小狗、小猫、小鸟、大树、狗熊……变着变着,就变出了一个身影。
山膏“啪”地跳出来,夺过一个孩子就猛亲,“哎呀,小鸳儿,想死我了!来亲亲!”
小鸳儿“咯咯咯”笑得可欢了,“山膏叔叔,你看!美人!美人!”
山膏顺着孩子的手指一抬头,正巧瞧见鸢尾不自在的脸色,笑意就落了些许,“鸢尾,这次去极北也没找到什么?”
鸢尾挑挑眉毛,神情倒也坦然,“没有,连昆仑浮槎上也没有……我以前听白泽说过天廷有个嫏嬛府第,我打算这次去找找看,总会有办法的!”
十年了,依旧是这句话!山膏摸摸鼻子,回头朝十濑瞧了眼,十濑摇摇头,“只怕遇上你,也是她的一劫,这么执着的性子,想必她也头疼。”
鸢尾抬脸,眼中却闪过一丝黯淡,“我只怕她对我……”
“傻瓜!”十濑一巴掌拍上他,“阿水的性子我清楚,除非自愿,否则任凭什么天大的事,她都不会勉强自己。她为什么要你报仇?为什么不跟你走?就是为了让天界的人不会对你起戒心。你当你真没分量么?”她白他一眼,看着鸢尾开始泛起傻笑,心头一叹,她看看天,忽然心头也涌起希望,“小子!搞不好时机真的就快到了。你小子这么些年来上刀山下火海,虽说奔波,但总也长了不少本事。再说天界已经自保不暇,再不是当年。就算她出来,也都护得住她!”
“绿腰给你带了朵水信花来,说是你族人都在灵墟山安家了,过得挺自在。”山膏掏掏耳朵,眼见铅华与妻子青陶过来了,有些不舍地将孩子还给她们的双亲。
“爹爹,鸢尾叔叔刚刚变了个美人……”
“爹爹,我要吃糕糕……”
两孩子一见父母,都扑了上去。铅华一把抱过孩子,各自亲了一下,“好,爹爹带你们回去吃糕糕……”他含笑回头看了鸢尾一眼,“鸢尾,你在想什么?”
鸢尾将手捏成拳头,又展开,“我要去封崖。告辞了!”
山膏一个巴掌又拍上他的头,“笨蛋就是笨蛋!有两个最想出去玩的娃娃在,你告个屁辞啊!”
十濑眯着朝山膏看了两眼,山膏马上捂住嘴,她翻了个白眼,却认真地盯住鸢尾,“你小子可别逞能!你一到封崖,那群天界的恐怕就会派人来盯着,大家有个照应比较好。”她转头看看铅华夫妇。
铅华一愣,马上皱眉,“青陶与孩子也想到外面玩玩,可不许撇下我们一家四口。”
鸢尾润了润唇,唇便微微上弯,怪道她心头记得深重,的确是挚友难得!“好!就一起走吧!”
第四十七章
即心无聊地看着水镜月与天尊下棋,揪着乾坤袋使劲地翻,翻了半天,又泄气。“怎么这个死地方就是长不出半棵松树呢?”
水镜月摆下一子,朝即心睨了眼。
即心立刻很鄙夷地瞪了天尊一眼,十分迁怒地道:“喂!臭老头!怎么又输了?你还有胡子可拔吗?”
天尊暗灰着脸,吭不了声。
水镜月微哼一记,“不是有头发吗?拔!”
即心可怜地望望这白衣秃下巴老头,原本清秀的三绺胡须早没个彻底,光洁得就像是二八少女的下巴。
天尊叹了口气,“镜月,十年了,你还要怎么糟蹋我啊?”
“糟蹋?”水镜月嗤笑一声,“当年你们又是怎么糟蹋混沌的?怎么糟蹋胡岳、胡灵的?怎么糟蹋巨阙的?这点算什么呀!”
天尊猛地一噎,半晌没说话,末了,却长叹一声,“你都称之为混沌、胡灵了,何必再守着那些旧事……镜月,你想过出去么?”
水镜月垂眸,想露个笑,却终究有点苦意,“浑命天机最后摆的一道,不就是将我永囚封崖么?谈什么出去!不显得矫情!”
天尊眼神淡渺,望着天沉默半晌,忽然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水镜月,这回倒是笑得开,白袍一挥,指向那面光如镜的石壁,“只要能击毁这石壁,封崖的结界就破了!”
水镜月眯细了眼,正想开口,却被即心跳上来打断,“啊?真的?打破了就能出去?那我来试!”
“且慢!”天尊深吸了口气,“镜月,以前的你对封崖来去自如,自从那一次后,你再脱不得此处,外人再入不得此处,你可知道为什么么?”
水镜月凝眉,眼神异常敏锐地盯紧天尊,“难道不是浑命天机?”
天尊下意识地想去摸胡须,却只摸到一个光秃秃的下巴,他看着自己的手半天,才叹笑着回望水镜月,眼神一派温和超脱,像是一切云烟拂尽,“镜月,你可知道,混沌之元是何物?”
水镜月垂了眼睫,“我把它寄存在了一个地方!”
天尊叹了口气,“你寄存?你觉得那能寄存?镜月,恐怕你还不知道混沌之元到底是什么。”
水镜月脸色深沉,即心抢在前头发问:“那混沌之元到底是什么?”
“是你。”天尊将手一指讶然的水镜月,“混沌之元不是混沌大神的,而是这天地所钟的至灵之气。镜月,你听过怀璧其罪吗?”
水镜月脸色有些发白,沉吟了会儿,才哼笑:“这么说,浑命天机倒是在护我了?”
天尊也跟着一笑,“恐怕这样的护,你是不要的。我从这一次的释天启智里也悟到一些东西。守成,永远不是进取之道。镜月,你是对的。所以,也该是你出去的时候了。”他笑着一指极北,“你出去后,得去找一样东西,阻断天地三界的互通,否则,妖魔界趁乱取势,只怕好不容易才启智的人间就会沦为血腥地狱。我想,你有责任。”
“是什么东西?”水镜月神色肃穆,“混沌之元又是什么东西?”
天尊浅笑,没有作声,只是招呼过即心,“你施法看看,能不能出去。”
即心听见这话,高兴得一蹦而起,捋起袖子,就往前冲,白芒一闪,就化了一柄剑,银光一阵耀目,那石壁居然真的“轰”一声巨响,随即没了声响。即心一吓,嗖地一下缩回水镜月身后,左看右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咦?老头儿不见了!”
水镜月心头一动,上前一步,只见那石壁爆出几声窸窸窣窣的声音,有许多碎石蹦下,再接着,一连串闷闷的轰声,那光如明镜的石壁上出现了数条裂纹。随着裂纹扩大,无数碎石砸下。
即心赶忙张起结界,还来不及细看,那石壁忽然轰塌,烟尘迅速张满了整个崖谷。结界里,水镜月抬头看着这遮天蔽日的烟尘,眼神黯淡,有一抹淡淡的神伤弥漫。
盘古……师傅……
盘古化身天下万物,这封崖得聚灵元,他的依托也就是那块石壁吧。
她抬起头吸了口气,看着那烟尘往后翻滚着,心中吐出一口气。就让所有过去,都随着这一破逝去吧!即便,我从来没想过要你以死来赎罪。
“水镜月!”一声呼唤忽然由烟尘背后透进来,水镜月一愕,竟就这么呆住。
这声音太熟悉,熟悉到她乍听时都有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熟悉到她的眼睛开始泛痛。她眯起眼,忍着那涩痛,看着。
即心也是惊讶莫名,他张大嘴指着烟尘淡淡消去的谷口,都有些结巴了,“这、这是、鸢鸢鸢尾?!”
烟尘终于散去,却像过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这才清晰地露出鸢尾的脸,清俊的眉目,那身少年气盛的张扬退去了,只有那双一如赤子般明亮的眼睛没变,那双看着她的眼神没变。
水镜月抿着唇,想说什么,却觉得有些勉强,在对望了许久之后,她皱着眉扯开一抹笑,“你来啦。”
鸢尾心头重重一颤,目光中便漾开明晃晃的笑意,溢得就快滴出来似的。他大步上前,伸手拉住了她,“我来了!”
水镜月盯着自己被拉住的手半晌,才吐出一口气,“鸢尾,想不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鸢尾也倾尽相思地看着她,听她这一句,却笑了,“你想不到,我可十年来都在想。”
“还有我们!”鸢尾身后忽然冒出几个人头,冲着他们喊,“阿水,我们回家吧。”
水镜月跟着一笑,低头的那滴泪水却叫鸢尾抹去,“好。回家……”
即心立即乐得蹦了起来,“哇!总算离了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了!走喽!”他立时变作一柄剑,震动着剑身道,“喂,要走就走快点!封崖没了结界,只怕天界那群人马上就会过来!”
“嗯!”鸢尾牢牢握住水镜月的手,护在自己身侧,“走吧!”
化为一驾剑船的即心上,铅华两个娃娃直扑水镜月的怀里,一个劲地叫着:“美人姐姐美人姐姐……”
铅华依旧那样地笑,像酿得醇醇的酒,“叫什么姐姐,她的年纪就算是叫祖宗婆也不吃亏……”
水镜月原本朗笑的脸一下子就敛了,哼了声,“那倒是叫声祖宗婆婆来听听啊!”
“哈哈哈!那么多年,就这点怎么也没变!”十濑捧着肚子笑,又冲一脸诧异的青陶道,“青陶啊,可别多想!咱们这几个,打小就这样!”
“是啊,铅华怕火,哪天他欺负你了,就烧了他!”水镜月冲青陶眨眨眼,懒洋洋地任由鸢尾替她挡掉铅华的攻击,不去细看,几乎就不见她眼角的水光,与眼底带着盈盈的明亮。
这样的结局,她从来没有奢望过。她回过头看鸢尾,艳阳下,那双眸子璀璨夺目,令人情不自禁。水镜月咬住唇,死死地盯着他,鸢尾对她的心思,她明白,可是,却从未想过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十年呵,他想了多久?
还记得十年前的分别,是她说着伤人的话,是她存着那样算计利用的心思,而如今,还要继续拖累他么?
“我一直想告诉你,”鸢尾握紧她的手,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挤眉弄眼,那双眼,一往情深,“我喜欢你!那时候还道有仇,但却从未想过要报……因为,我喜欢你!喜欢定了!水镜月,不要再给我十年,好么?我怕我会撑不下去!”
她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那里面弥漫着似海深情。她笑了下,明白自己为什么能舍弃将巨阙唤回的心情,她坦然承认,“傻瓜……”她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脖子,“你道为什么在这里吻你?你如果忘了……”她缓缓凑上脸,在他颈子里轻轻咬了一口。
铅华与十濑受不了地耸耸肩,给自己两个孩子捂住脸。
“镜月!”鸢尾喜极而泣,紧紧拥住她,十年相思,只要有今日作偿,他死也无悔!
即心正飞着,然而忽然气息一变,鸢尾率先正了脸色,“有人追上来了!”
果然不过片刻,天兵天将一大群,乌压压地铺过来,然而到了十丈处,却只把夔鼓擂得震天介响,也没劈雷也没放火。即心逃得飞快,却也忍不住纳闷:“哎,怎么老见打雷不见下雨?”
水镜月坐正身子,看了眼,却冷哼一声,“除了怕死,还能有什么!”
十濑也跟着一哼:“还不是你带出来的?只会打打小虾小蟹什么的……”
水镜月白她一眼,“你厉害?那就不会爬都爬不上山了!”
十濑听了这话立时就火,“就知道你那天没安好心……哼,别老以为只有你才长脑子……我就知道不对!才几天啊,你就跑去把司命台毁了……看来那时候你一早就做好了打算……”
水镜月冷冷地看着,许久才冷声道:“少自作多情!我跟你的交情早在三千五百年前的时候就了断了,就算那时候还有点情谊,也早在你往我胸口刺入一剑的时候没了!你以为我是那么长情的傻瓜?”
十濑根本不理她的冷言冷语,只是闲闲地问了一句:“那每百年的一战,怎么就那次你赢了我?”
“哼!你这点杂毛功夫……”
“哈哈哈!”十濑非常冷地大笑三声,“是!我一直就那点杂毛功夫,三千多年下来,也几乎没长多少,怎么偏就这一次你将我打趴下了?你还不是想要每百年都见见我,生怕我不来,所以来个吊人胃口的平手……第一次为什么能刺中你心窝?那是你看见假装没看见,故意让我刺你一剑!你以为你那点小鸡肚肠没人知道!”
“你这只杂毛贱嘴鸡!你以为你知道什么……”水镜月冲动地就要上前,却被山膏有些为难地拦在前面。这两个,怎么才见上这么会儿就开始吵?他瞅瞅铅华,他依旧笑嘻嘻的,见惯不怪。
鸢尾听着好笑,一时倒把后头的追兵给忘了,“得啦!怎么你们见上面就吵?”
十濑听得早冒了火,尤其那句“杂毛贱嘴鸡”,当下也冲上来,在被山膏硬拦下后,直朝鸢尾扯嗓子喊,“鸢尾,抽她!她现在没有还手的力气!”
水镜月狠狠地剜了十濑一眼,又睨向鸢尾,“什么时候他跟你们混上的?”
“哼,跟你混上了还不跟我们混上了?”十濑忽然面容一变,笑得十分猥琐,“嘿!听说你都把人家给强了,怎么?想赖帐?”
鸢尾本来也没什么,听到这句话时不由脸全红了。
正这么闹着,即心在边上凉凉地来了一句:“接着闹吧,六帝二后都已经到了。”
正想动手的十濑马上一顿,面容就整肃了,“没想到隔了十年,天界还是要不得你!可见你把他们整得多惨!”说罢,她冲水镜月一弹指,“打不打?”
水镜月眉梢一挑,“干什么打?人那么多,稳吃亏的事!去灵墟山。”
“灵墟山在哪儿?我也只听绿妖说这灵墟山自十几年前忽然升起后,因为一直飘乎不定,谁不能确定在哪儿。就算她住在上面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妖魔界,连她都摸不准。”
“我知道在哪里。”水镜月抬起头叹了口气,“我们这一去,只怕天一池就得毁了。”
此话一出,十濑、铅华与鸢尾都心情黯淡,一旁的山膏却拿着折扇一拍,“怕什么!只要咱们还在,总能恢复起来的!现在先保命要紧。”
“嗯。没错。”水镜月从腰间取下一只乾坤袋,伸手往里一掏,就摸出一口样式古怪的钟来,她低头摆弄几下,即念咒,“驱山铎,驱神山,红尘十丈,万里归乡。去万津海。”
话音一落,整座山都像动起来似的,即心瞧得惊奇,不禁剑身颤动。
“不慌!是在驱山,我们去万津海。”水镜月闲适自在地摸摸即心的剑身,“会有些不稳,还是停下来,设个结界吧。”
一行人于是停下,鸢尾立时设下五行结界,身后那群天兵天将像是忽然失了他们的踪影,一片乱找。
“来吧,封尘山动了,他们一定吓得要死,没功夫对付我们。坐下来先歇会儿!”水镜月找了一处坐下,回头问了声鸢尾,“这十年,功夫没落下吧?”
鸢尾扬扬眉,“你就等着瞧吧。”
水镜月嘉许地颔首,抱过两个娃娃,逗着玩了会儿,才道:“驱山铎虽是什么山都驱得,但就是速度慢。等我们到了万津海,就可以换乘沧波舟,在海底航行。万津海无法无识,他们任是天高的本事,也查不到我们了!”
孩子大都稀罕新奇物事儿,一凑上前就往那儿摆弄那钟。十濑瞅了她们几眼,便坐到水镜月身边,“这都是天廷的宝贝?”
“当然!我都要逃命了,怎么能不搜刮些好东西出来。”水镜月理了理衣袖,望着前方有些发怔。
十濑叹了口气,揽住挚友的肩膀,“你啊,总是想太多!既然我们又重新在一起了,还想以前的那些破事干什么?要说怨恨,当时是有的,现在都隔这么久了,放不下的好像也就你一个。”
水镜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扭头看看铅华,笑了记,“我没料到铅华他……”
十濑笑了,一副料定你会这么说的表情,“铅华的老婆生了。本来还想叫你起名字呢!那时你正窝在那个崖底,起名字的事就我包了!”
水镜月一愣,眼神中透出些柔软来,“……看来,真的都过去了。”
十濑盯着她看了会儿,又扫了眼正跟即心山膏抢一起逗着孩子的鸢尾,忽然问:“鸢尾你怎么打算?看得出来,他用情蛮深的。”
水镜月抿了抿唇,也扭头去看了他好一会儿,“他有一颗赤子之心,能够坚持自己的是非。”
“这一点你不是和他一样?”
水镜月笑了笑,“现在不一样了。”
“你啊,想太多了!”十濑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但也知道跟她说说没用,就岔开了话题。“对了,绿腰的事是不是也是你安排的?”
“你在铅华那儿听说的?”
“嗯,养伤的那段日子,铅华说绿腰的封禁被解了,好像还平白多了几千年修为,我估计总是你。”
水镜月此刻倒是爽快地承认,“我把荧惑的法力放给了绿腰。当时……”她叹气,眼神微微迷离,如果她能有鸢尾的冷静与执着,或许结局就可不一样。
十濑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猛拍她背一记,“都过去了!哎,我想起个事,听说那个浑命仪里头还有个黑渊,是那个啥天机来着?反正只有你进去过,你给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两个孩子也玩累了,由青陶哄着入睡。鸢尾与山膏一听有这个消息,便都坐拢来听。即心也一副听故事的表情,倒把水镜月逗乐了。
“那是浑天命机的渊薮,里头其实也没什么,我也只是听了一段故事,有关于上古大神混沌的,只是,我恐怕是个不祥之人,跟着你们,迟早……”水镜月至此语声一顿,飞快地看了眼几人,脸色都已变了。
即心将手中捏的泥人扔到一边,“还真被找到了!”
十濑站起身来,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件似用鸟羽缀成的衣裳,一抖一展,那羽衣便披在了水镜月身上。“我拔了一千只鸟的软羽,让织娘给织的。不要拖后腿了!”说罢又朝鸢尾丢了一眼,“小子,护好你的心上人!”
鸢尾神色严肃,将水镜月揽在身侧,等着结界散去,就打个对手措手不及。
即心蓄势待发,山膏一撒手,将数团火雷伏于结界边上,十濑见准备得差不多,就朝鸢尾使了个眼色。
“轰!”震天巨响,漫天烟尘飙起,像是下了场土雨。几个天兵天将不防即心突然撤去了结界,一下子用力过老,都倒跌了进来。这一跌,刚好就踩到了山膏布下的火雷。又是连着一串的轰然巨响。
鸢尾笑眯了眼,“山膏,怎么也想不到你竟有这本事了!”
“哼!那个死陵光也就教了我这点本事……”
“敢说我坏话?!”
山膏听到这个声音忽然脸色一变,“嗖”地一下就躲到了十濑背后。
铅华一见势头,立时施法,将青陶与两个孩子围在一起,设下结界。而自己站在一边,只要必要,他就出手。
“你给我出来!”几人只觉红袍一闪,那漫天的烟尘一下子都没了踪迹,只有横七竖八倒在那儿的天兵天将,以及站在那堆躯体前的朱雀陵光,依旧还是当年的模样,美艳而冰冷,当她那双狭长的凤眸扫过来时,就像是被辣椒水烫到一样,一阵麻爽。
“你已经把我赌输了,我再不听你的了!”山膏连头也藏到了十濑背后,趁机揩油。
十濑垂了垂眼,唇边便勾出一笑,闪亮闪亮的,就像曾经见过的夜光宝石,即便在白昼里也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陵光,他是我的人了!你难道要和我打?”
山膏一听这话,乐得眼睛都没了。
陵光扯了扯笑,哼了声,“我不和你打,我是来报讯的!”她朱红色的长袍一张,双翅跟着一动,那紧随而来的天兵天将都被一阵火焰燎得抱着眼睛直叫唤。“四方神都来了,玉帝已经知道你们藏身在此,只等玄龟来将山驮住,便赶过来。”
“玄龟?”水镜月想了下,同样狭长的凤眸里便飞闪过一线锋芒,“陵光,你忘了这是什么山么?”她傲然一笑,即便身无半点法力傍身,却依旧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势,并不比司命台上力挫六帝二后有丝毫逊色,“拖延时间?哼!别说你们四方神齐集,就是六帝二后都站在这儿……”她笑容一深,十濑马上就出招,万羽化箭,一招就将来不及防备的陵光钉在树上,圈了结界。
奇袭成功!
水镜月挑眉一笑,与退回来的十濑一记拍掌。
鸢尾与山膏不约而同地歪了歪嘴角,显然这样的默契是千万次得逞换来的。
水镜月抬头望望天,轻呼了口气,“恶战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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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与山膏不由都挺直了身子,迎接那越来越近的擂鼓。“咚!咚!咚!”仿佛携着风雷俱来,每敲一记,就像是擂在胸膛上一般,带起令人惊怖的震慑。水镜月披紧了鸟工衣,轻轻靠住鸢尾,神色郑重,低声道:“不到逼不得已,不要动大咒。这里展不开场面,会伤到自己人。如果……有不测的话……”
“我跟你在一起!”鸢尾打断她,一把握紧了她的手。
水镜月瞥他一眼,“算了!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嗯。”鸢尾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想了想,忍不住道,“你到时候也得提醒我一下!”
“来了!”水镜月紧紧盯住前面,人一侧,已反身趴到鸢尾背上,“陵光先行,最先来的肯定是白虎、玄武,玄武是块硬骨头,你对付白虎!不要让白虎歇脚,有喘气的功夫……”
鸢尾令出即行,抢了两步上前,快似急箭,白虎监兵猝不及防,被鸢尾施出的水链绊住左脚,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踩虎尾!返身击头!用金质坚刚!”
鸢尾使出大力重踩虎尾,但还未来得及击虎头部,身侧已横过一戟。心中一惊,鸢尾连忙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还未落地便急回头瞧水镜月,“伤着了没?”
“笨蛋!你顾忌我就没机会胜了!到时候大家一块儿死!”水镜月气得一巴掌拍在鸢尾头上,“先把刚刚横一叉子的家伙干掉!”
鸢尾在水镜月说话间,已然做打掉两个天将,眼见那耍戟的又来,随手便使出水龙卷,经过这些年历练,再加上法力大增,鸢尾此时使出的水龙卷自不能与当日俊坛池畔的同日而语,威力惊人,约有五人合抱的水龙卷不但将耍戟的天将撕得粉碎,还顺风势继续向前,逼得整支前锋队伍都退了数丈,阵形一下乱了。
水镜月轻吐口气,瞄一眼与山膏十濑交手,已处劣势的玄武,“攻玄武,取白虎!”
鸢尾眼一亮,立时扑向玄武,白虎见玄武不支,咆哮一声就往这边支援,正好就落入了鸢尾的套,踩虎尾,一手擎了万钧之力击向白虎。
“且慢!上神留情!”
鸢尾只觉前方劲气一重,有一条金鞭已然格住攻势。两相各自往后一跃,来人一身青袍,架了这一杀招,他已然面色惨白,双手兀自发抖,定了定神,平息了一下周身乱窜的气流,来人拱手一礼,“青龙孟章见过上神。”
一旁的白虎虽然性命保住,但这一掌之威仍使它软了手脚,眼见青龙亦是双手颤抖,更加动了不身。
水镜月扫过白虎,才看向青龙,“哼,不现真身,孟章,你难不成是来投诚的?”
青龙再行一礼,“孟章系属水系,理当归上神统辖……”
话才说一半,十濑将玄武倒吊起来后,就插了句嘴,“玄武隶北,是真正的水系一脉,怎么它就没你识相?”
青龙看了眼玄武,叹了声,“上神您曾领天军作战,可知此番追剿人马何以如此不见章法?”
水镜月眯细了眼,却没说话。
“三界已然大乱!”青龙吐了口气,索性合盘脱出,“下界听说浑命仪被毁,叛天斗志高昂,十大部洲揭竿而起……不单是妖界魔界,就是凡界也不再崇奉天界。不少仙子真人,本就有意于人界,此刻更是偷取智书,带去人间……天廷本已大乱,此刻派来追剿上神的,多数不是神霄雷部的人马。他们……他们还不知道这些就……”
“哼,好啊!”水镜月望天而笑,眼神中有一种澄明透彻的旷达。
“喝!还真是干大事的料!”十濑也跟着一笑,将施咒缚住的陵光、玄武都放了下来。
“六帝二后如今何在?”
“还被困在封尘山里。”青龙朝水镜月看了眼,斟酌着道,“自封崖一破,封尘山界万法消亡,六帝二后原未料到上神居然能够驱山,因而此刻想要离开也无法了。但是,他们离不开,上神的朋友们只怕也难以抵挡多久,这法力一耗,恐怕不是短时间就能恢复的。”
“嗯,所以,你来跟我们谈判?”水镜月明晃晃地一笑,“放他们回去稳住局势,以利于镇压各地反叛是么?”
青龙眉宇拧了起来,极是为难地道,“上神……”
水镜月一哼,“你是神君当久了,都不知道万物何生何灭了吧!”她扬脸朝青龙身后道,“就算是谈判,你还远不够格!叫东王公出来说话!”
“镜月,你还是那么凌厉!”东王公远远踱步过来,明明是在慢慢走,却迅速拉尽了彼此距离,缩地遁甲,才几步,就已站到了几人面前。
即心迅速闪至鸢尾边上,眼神冰冷,暗中防备。
东王公白衣玉袍,气度高华,他朝几人看了一圈,“镜月、不,或许我该叫胡灵才对。”
水镜月感到背着自己的鸢尾震了震,眉微微一皱,将圈着鸢尾脖子的手紧了紧,“原来,你们在等我报仇。”
“报仇?呵呵,你现在法力尽失,还能报什么仇?”东王公笑着看了鸢尾一眼,“鸢尾,你做得不错!之前总算没白栽培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鸢尾浑身一颤,马上看向水镜月,却见她清灵灵地一笑,“可惜啊,东王公,鸢尾现在又被我的无上魅力所吸引,改为我这边的了。”她笑看鸢尾由复杂到激动的眼神,觉得相当有趣,不由就凑上去,在那俊秀的脸上亲了一记,亲眼看见那张白皙的脸怎样迅速充血。“怎么样?东王公,你就只有这几招么?”
东王公脸色发黑,瞪了水镜月半晌,阴狠道:“原来都是真的!好、好,我奈何不了你,但这世上总还有一个人制得住你!旱魃!”
水镜月脸色微变,在鸢尾背上一挣,就下地来。即心咬了咬牙,将自己凑到鸢尾跟前,“鸢尾,待会有变,你就拿着我使!”
鸢尾心知不妙,也不及细想,就执了即心在手。冰凉的剑身透出丝丝寒气,鸢尾只觉周身气息渐渐与剑气相契,仿佛这柄剑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旱魃是一个女鬼,干枯的头发就像稻草一样叠着,她静静地走出来,低垂着脸,整个神情麻木得像是一潭死水,沉寂得敛尽荣光。
水镜月轻轻放开鸢尾的手,走了出去,“旱魃,还是见面了。”
旱魃抬起头,眼神迷茫,“胡灵,你哥哥还好么?”
十濑见问跳了起来,诧异莫名,却不好相问。
水镜月惨然一笑,“被人家利用得那么彻底,你还想着胡岳么?他不是早就在你的弭彰业火之下,化为灰烬了么?”
旱魃一怔,眼神猛然激烈起来,“他死了?死了?”
水镜月退了一步,眉峰凝聚。“旱魃,近万年来,你都活在梦中,也该醒了。”
旱魃凄然惨笑,露出一双发着异样光亮的眼睛,像是沦为无识魔般毫无理性。“来吧来吧~~呵呵呵呵,我要和胡岳在一起,谁也别想拦着我~~我要和胡岳在一起……”
铅华与十濑互看一眼,同时在边上蓄势待发,一遇情况,就立时出手。
“你们避开!”水镜月伸手将二人一拦,“弭彰业火,是锻魂之火,不要轻易去碰!”她回头朝鸢尾看了眼,见他已扣紧了剑,一双眼就死死地盯住一身麻袍的旱魃。“鸢尾,用水法,以水克火!不行,就用即心!”
旱魃又哭又笑了一阵,忽然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像是想要抱住水镜月似的,“胡岳!胡岳!”
“水起!”鸢尾瞅准时机抡剑一挥,周遭水脉应声而起,明明是泥土地里,却激起万丈高的水来,铺天盖地地涌向旱魃。
旱魃凄惶的身形一闪,一片青中带赤的火焰与水势相抗,炎凉相击,万股气浪四射,将一些不及相避的天兵天将冲得瞬间化为尘烟。
“胡岳!胡岳!”喊声愈凄厉,那火势便愈汹。十濑把水镜月一扶,猛地设下结界。
“三生化水!”鸢尾猛一咬牙,将剑圈住周遭所有的水脉,唤出精元中水镜月曾赋予的那滴命水。顿时对方所有人,包括东王公在内,都喷出血来,数百股血水相融,带起赤色狂潮,似乎是整个天地间的水都在刹时间涌至封尘山。
“啊~~胡岳……”旱魃还在泣喊,那才唤得一声,后面的便被排天巨浪所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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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胸前一点精元命水璀璨夺目,令人不可仰视。人人都为这排天巨浪所震慑,而东王公却阴狠着眼,忍住心口血流窜动的剧痛,施法袭向水镜月。
鸢尾一瞥之间,手顿时快了百倍不止,将那股水流分化二脉直袭二人,且鸢尾还毫不犹豫地直追而去,抡起即心便向东王公一挥。
即心明镜,照见五蕴。剑心那处光闪闪的镜面一掠,东王公立时惊起闪避,异常狼狈地滚了一圈,他却正好接了另一波动用精元命水所化之法,当即被震得胸口一窒,喷出大口乌血。
强大的气流袭来,最为居弱的水镜月承受不住这排天之势,顿时跌倒在地。
“镜月!”
“没事。”她抚了抚胸口,站起身来。“走吧!用法力割出一块山头,把他们抛出去!”
“嗯!”鸢尾将即心往边上一插,口中便开始念诀。封尘山似乎一动,继而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震颤!他越念越快,这山也越震越厉害,再一刻,“轰~~”东王公那群闲杂人等就连着他们躺着的那角山头一齐跌了下去。
山膏挑眉笑了,“喝,可没见堂堂东王公这么吃瘪过!”
水镜月看着那块跌下去的山头,没有回头地道:“我出来前,天尊跟我说,我就是混沌之元,虽不知这有何效用,但只怕怀璧其罪,况我还身负重责,各方来的势头可厉害着……”她轻吐一口气,“前途都是东躲西藏的份,你们要跟着我这灾星么?”
她回过头来,却见众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只有山膏还算客气地冲她随便地挥挥手。她低头一笑,眉目微颤,“恐怕得跟着一起吃苦的。青陶,”她回过头朝抱着两娃娃的青陶摆出个无奈的一笑,“只怕你们都得跟着我一起亡命天涯了,怎么办?”
“怎么办?让你供着好吃好喝的,带着我们一家四口玩遍好玩的呗!”铅华负着手笑,皱皱眼,还是天一池时候的铅华。“万津海快到了吧。”
水镜月看了眼鸢尾,眉梢一挑,从乾坤袋里掏出一艘巴掌大的石船。
“这就是沧波舟?”鸢尾接过来细看,雕琢倒是仔细,竟像真船似的。
“嗯。可行水底。”她轻轻施咒,那石船陡然间变得像座小山似的,总有百丈余长,几十丈宽,三丈多高。船分三层,顶层还像琉璃似的呈透明状,害得山膏爬上去时差点磕着头。
“这玩意儿好玩!”打开船舱,十濑第一个跳了下去,铅华跟上,再接过两孩子与妻子。
众人坐毕,水镜月让鸢尾施法,将石船飘至海上,因万津海消弥万法,那石船便落入海底,开始了海底行程。
深蓝的海底,不时有发光的水母一撑一撑地飘过,两个娃娃醒来后就一直趴在那层琉璃罩边上,不时伸出手去,与那些隔着一层海水的水母玩儿。
因这海底每时每刻都有着奇鱼怪草出现,倒也不见气闷。
舱边上,鸢尾与水镜月并排站着看水母,不知想起什么,鸢尾忽然笑道:“饕餮做上了西北一支叛军的头儿,每天吃香喝辣的,好不快活!”
水镜月“嗯”了声,唇边微微抿笑。
“忘儿与念儿在泰山府君那里也挺逍遥的,叛军势虽勇猛,但好像地府还是有他那一套,什么事也没有。”
“嗯。”又仅是一声抿着淡淡笑意的应声。
鸢尾看着水镜月有些疲态的脸,想了想,将颈上的玉八卦挂到她脖子里。看了会儿,又笑,“这大概也是认主的,转到我这里,又转回你这里。”
水镜月看他,有些不习惯这么成熟的鸢尾,眯着眼想了想,她不由伸出手将鸢尾的脸揉了又揉,“还是习惯看你脾气臭臭的毛头样。”
鸢尾嘴一咧,就笑开了,那双桃瓣似的眼睛配着那笑,灿亮夺目,令人忍不住心神荡漾。他趁着水镜月微愣,也学样地捧起她的脸,“你亲我一下,我就还是原来那个鸢尾!”
水镜月黑了脸,原本明亮的凤眸细成了一条线,“哼!跟我玩拽,小心我让你浑身的血都变成绿的!”
“哈!你法力都没了,还拽屁呀!”鸢尾笑着抱住她,觉得满心满身的都是幸福。
山膏看看鸢尾与水镜月,心头有十万分的羡慕,他摸了摸脑袋,将满头耀眼的红发揉得有些乱,“啪”一下就被十濑的打了一下。
“跟我过来!”十濑压低了声音,一把扯过了山膏,“你站那儿碍什么眼啊!”
“哦。”山膏点点头,同时又满目期待地看住十濑,“十濑,那个……”
十濑一皱眉,看着他觉得古怪极了,“干嘛?脸色怎么那么恶心?”
山膏笑了下,自动忽略那句话,“十濑,那个,刚刚,那个,水镜月当众亲了鸢尾一下呢!你能不能也……我不用当众,只要当着我的面就好啦……”
十濑蓦地脸大红,瞥了眼那头还在抹泪说话的一对,压低声音怪叫:“想得美!那是阿水脸皮厚,她向来这样!”
山膏失望了下,“原来得脸皮厚……”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立时双眼晶亮地抬起头来,“那我脸皮厚好了……”他将话尾印上十濑的双唇。
沧海舟水晶石制的透明舱体内,一群海豚追逐着、环绕着,久久不离。
即心趴在船头,回头瞅瞅这对,又瞧瞧那对,撅起了嘴巴。闷闷地靠了半晌,忽然肩头被人一拍,即心回头,原来是鸢尾。
“她睡着啦?”他瞄瞄水镜月。
“嗯。”鸢尾坐到边上,眼望着光怪陆离的海底发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嘿,怎么啦?大家都逃过了劫,也没受什么伤。你还郁闷什么呀?”
鸢尾垂下头,叹了口气,“我、我不明白……旱魃那时唤的胡灵,她就一脸冷肃,估计是和前世名叫胡灵的时候有关……那段过去,一定不会有我。”
“少玩伤感!”背后忽然被十濑大力一拍。“你小子福气好!阿水这家伙心思深,那次以后更是不会外露。但她有一点习性始终未变过,那就是从不委屈自己。”十濑笑着看他一眼,“若是她对你没半分意思,根本就不会亲近你,更甚至还亲吻你……”她回过头去朝累了熟睡的水镜月看了看,轻轻一笑,“她刚才面对那些人时虽然冷肃,却像一种告别……呵呵,她这个人哪,如果真要动情动意了,大概就像我当年刺她的那一剑吧。明明知道,却不躲不闪,受了这一剑,再回身斩断我的剑,让我修练百年后再来比过……唉,当年啊,我是一剑刺了就又惊又悔,看她这样不言不语,我就知道,她把那一剑牢牢刻在心底,说不定一生一世都记了下去。”
鸢尾蹙紧了眉,有些干涩地道:“那道伤疤,她没做任何治疗,你用的一直是昆吾宝剑,能伤神体。她一不治疗,二不用法,大概就是这样每天记着这痛,记到伤口慢慢结起疤来吧。”想想就觉得难以忍受。
十濑闻言也锁死了眉头,“她就这么乱来!这个笨蛋!现在怎么样?”
“剩下一个狰狞的疤。”鸢尾看她一眼,眼底微带怨意,但也只是叹了口气,总是一切都过去了。
十濑舒出一口气,坐下来呆了会儿,忽然张大了嘴巴指向鸢尾,“啊!你、你怎么知道这疤长什么样的?难道你、你们真的……”她指指鸢尾,又指指水镜月,好半天,才喃喃道,“啊,阿水也要有宝宝了……不对啊,要有十年前就……还是你根本不行……”
“不、不是的!”鸢尾脸上充血,急忙想解释,却被即心打断。
“哎?水镜月要有宝宝了?谁的?鸢尾的?哈!要叫我哥哥哦!”
“嗯嗯,要叫我姨……”
“要叫我叔!”铅华与山膏对视一眼,也点了下头。
两个娃娃本来在和海豚玩,此时一听会有小宝宝,都凑过来,“要叫我们姐姐!”
“不是的!你们误会了……”鸢尾急得跳脚,偏偏几人就故意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你一言我一语,最后都说到孩子的拜师问题,以及长大后娶什么样的媳妇或嫁什么样的汉子了。
鸢尾几次抢辩不及,只得挫败地瘫在后头。好半晌,当探讨完了孩子长大嫁谁娶谁的问题后,十濑忽然感叹似的对鸢尾道:“就她那种恶劣的个性,你已经算是好的了。”
即心不甘寂寞,也参与进来,“你已经足堪告慰了啦!水镜月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失败的计划就是在你这儿。谁能料到你这么傻啊……不过大概她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心软、进而心动吧。”
鸢尾傻笑了几声,轻轻走到熟睡的水镜月跟前,将人轻轻抱在怀里,满心满眼地都是温暖的笑意。
水镜月被搂在怀里,却在埋入脑袋之前狠狠地扫过其余三人,吓得三人脑袋一缩,脸色发土。糟了!刚刚还说了她的坏话,抖了她的糗事……
沧海舟平稳地行进着,前方的终点便是灵墟山。但是那背负在身的混沌之元,与那个她一手撂下的释天启智之责,也像这万津之海的深黑沉寂,重重地压在水镜月看似闲淡的眼底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