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让泪水在心里流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异数,近半数公民赞成独立,年轻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国庆节” ,只要你到亚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们要求独立的狂热气氛,”魁北克万岁!”的口号一呼百应。魁北克人还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开的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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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让泪水在心里流

 

回到群力中学是下午5点,学校里没有老师,没有学生,铁工厂也没有工人。刘仁民仍叫我住在教师办公室里,说:“你等等,一会儿护校连的就来了。”他把我留在这寂寞空旷的学校,和那个姓徐的学生匆匆回家去了。

我急切地想要见到宗和和小滢,我太想她们了!上次我被群力中学招回劳动的时候,铁二小的革命派就曾宣布不许我再进铁二小的大门。现在顾不得那样的禁令了,趁这无人管束的时刻,我要冒一次险,于是我急不暇待地直奔铁二小来。所幸溜进校门的时候,没有遇到什么人,宗和住的房子离校门很近,一拐弯就钻了进去,真像做贼一样。宗和看见我既惊喜又恐慌,连忙和小滢把前后的窗帘都拉严,以免被院里过路的人发现。我们压低声音耳语,我匆忙地叙述着这次往返的前前后后。就在这时,门哗啦一声被打开了,闯进来4个凶神恶煞般的年轻女教师,为首的叫邵子仪,她气势汹汹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喝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偷偷摸摸地钻进来!你以为你做得隐秘,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革命群众的雪亮的眼睛。你给我马上滚出去,滚!”年轻女人发起威来竟如此横暴,像一头嗜血的野狼!我轻蔑地瞥了她一眼,立起身来,径直地走出门去。她们紧紧地尾随在我身后,一直跟着我走进群力中学的校门。

从教导处里走出来三个学生,邵子仪指着我向他们说:“你们把他管严一点儿!怎么能让他随便乱窜?我们铁二小不许他进我们的校门。”女将们一个个都显得气愤填膺,表演够了她们的“阶级仇恨”之后扬长而去。

一个黑瘦黑瘦满脸粉刺的高个子学生恶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最后说:“你这个反动家伙,给我放老实点儿,再乱跑,我砸断你的狗腿。”后来,我知道他就是现任的护校连连长。那个姓徐的学生,一回学校就坚决辞去了连长职务。大概是他自觉不适宜担当这一重任吧!他毕竟是一个善良的青年。

原来这护校连就是“文攻武卫”组织,直接受四方区文攻武卫的领导和指挥。文攻武卫是一个宣扬暴力,酷施肉刑的特权组织。这个连长恰恰是精选出来的最合格的人才。群力中学的这个组织不称作文攻武卫是因为学校太小的缘故。护校连实际上只有这三个学生,另两个只是连长的陪衬,在连长采取“革命行动”的时候,他们不帮腔、不助威,好像是局外人、旁观者。

这是暑假期间,教师、学生都不到校,铁工厂大概是揽不到生意,工人也不上班。全市的大工厂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声中,实际上是只“抓革命”不事生产,处于半停产状态。群力这个为别的工厂加工零件的小作坊似的厂子,怎能找到活路?革委会显然已不复存在,那个主任学生和他的伙伴们也不见踪迹了,现在教导处是护校连的地盘。焦校长偶尔来学校一趟,仍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学校里只有我和护校连的三个学生是“永久居民”。

连长总是用一双狼一样凶狠的眼睛瞪着我,咬牙切齿,充满仇恨,表现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暴怒神态。这副架势不像是造作出来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没有可能具备如此成功的表演艺术,极有可能是天性的自然流露。

我曾暗自许愿,一定要记住他的姓名、他的相貌特征、他的污言秽语与残暴,如果我能活下去,有朝一日拿起笔来,我一定把他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来。他实在太典型了,从他的身上可以充分折射出那个时代的特点来,让后世子孙从而认识文化大革命。现在我真的拿起笔来了,我却首先隐去了他的姓名,因为他当时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名义上是中学生,实际上只有一点小学文化,他还未必是一个肯学习的小学生,中学的课程没有学过一天。可以说他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熏陶,带着一种愚昧无知的野性,盲目地任人驱使。他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是被时代毁弃了的一代人中的一个。让他来承担时代强加给他的罪责是不公平的。何况他的许多特点在我的记忆里早已被时间磨洗冲淡了呢!我已经不可能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他来了。

那个并不算长的阶段,是我一生中最恐怖的阶段。第一天夜里,他把我拽进教导处,一连扇了我四五个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眼冒金星。然后才问我:“你跑到湖北乡下去搞了些什么破坏活动?”我纠正说:“我是回河北,不是湖北,我没搞破坏。”他吼道:“我说湖北就湖北,你一个反革命家伙还敢教训我?”我挨了一顿暴打,他是拳脚齐上,打骂同来。怎么打顺手就怎么打,哪儿方便打哪儿,污言秽语,满嘴出臭,肉体折磨伴随着精神摧残,他倒像是一个逼疯了的野狗。从此他每天找碴儿整治我。他的问话情理不通,逻辑混乱,表现了他的极度无知和极度自恃,往往使我无法回答。只要我没有及时回答或回答得不合他的意,他就疯狂起来了。我无时不在胆战心惊中担心我会变成残废,也怀疑我能否活下去!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护校连的3个学生都回家了。焦校长来了,把我叫到校长室去对我说:“现在有政策,你不受拘押,有行动自由。”我一听不胜惊喜,也不胜感激。我问:“护校连知道吗?”他不正面回答,只是重复说:“有政策。”我问:“明天是星期天,我可以出去吗?”他说:“当然,今后你的行动不受限制。”我说:“最好请焦校长给护校连说说。”他不置可否地说:“你去吧!”

焦校长对于护校连似乎不屑一顾,我心里却是惴惴的。小滢来送晚饭,我告诉了她这个特大的好消息,并说:“铁二小一定也知道了,不过我还是不愿意到铁二小去。回去告诉你妈妈,明天是星期天,咱们到栈桥去,压抑的日子太久了,实在该去放松放松。”小滢高高兴兴地收拾起饭盒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一起床就离开了群力中学。我曾再三考虑过,是否应该等那个凶神来,说妥了再走?万一他迟迟不来呢?万一他没听到这一消息,不许我走,宗和和小滢等不到我,还不急坏了?焦校长已明白交代了政策,我的行动不受限制,我为什么不行使我仅有的这点儿权利,而要作茧自缚呢?有政策保证,我怕什么?我就这样仗着胆子走了。

晴空一碧,万里无云,真是天随人愿,难得这样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青岛的初夏,海风清凉,就是在阳光下,也不觉得燠热难禁。我们漫步在海堤上,尽量忘却当前的灾难,维持一个良好的心境,才不辜负今天这难得的一聚。我们乐观地设想着:这也许是“解冻”的信号,物极必反嘛,也许我们回迁有望。我们在用逻辑的推理判断着毫无章法的暴民运动。不过这样使我们获得了一天的精神享受。

当太阳偏西的时候,我心里的阴影像暮色一样升腾膨胀起来,欢乐在萎谢,忧思在弥漫,到分手时竟是一片凄然!

我匆匆赶路,距离在缩短,恐慌在增长,我不敢想象等待我的是什么!我猜测着:如果凶神昨天没有听到有关政策的消息,今天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今天是星期天,机关不办公。以他的疯狂性格,他不会轻饶我!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奔进群力中学的校门,见护校连的两个学生在院子里徘徊。他们一见我就惊问:“你上哪儿去了?”我说明焦校长昨天给我交代了政策,今后我的行动不受限制。他们听得直摇头,其中一个说:“等着倒楣吧,今天他可真火了,一见你跑了,就马不停蹄地四处乱找,铁二小、火车站、长途汽车站,连码头都跑到了。”另一个接口说:“你咋就不等他来说清楚了再走?最糟糕的是他绊了一跤,膝盖上蹭掉了一块皮,流了血,上卫生所去抹了药。这一跤可是火上加油,你就等着好看吧!”

听他们这样说,我更加毛骨悚然,六神无主了。就在这个时候,凶神疯疯癫癫地闯了进来,一见我,不由分说,扑上来抡圆了胳膊,只两巴掌就打得我口鼻流血,眼前发黑,直冒金星。这个狂徒一见血,居然怔住了,把我拉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掬着冷水浇我的脸,两个旁观者也过来帮忙,一阵冷水浇洗才止住了血。他不肯轻易放过我,叉着腰立在院子中央想主意。他环顾了一遭,命令我围着他跑圈儿。他不断地催逼我快跑,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两腿软得快拖不动了,他还催命似地叫喊着“快跑,快,快!”我晃晃悠悠,跌跌撞撞,一阵眩晕,差点儿栽倒,是立在旁边作壁上观的一个学生拽住了我。他这才把我叫进教导处去审问。我大口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来,不争气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恨自己的软弱,然而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我的眼泪。是那两个学生替我把焦校长的话转达给他。他余怒未消,连噘带骂地训斥了我一顿,最后告诫我说:只许服从他的命令,任何人的胡说八道都不管用。

第二天早晨,他又来找我的后帐,把我叫进教导处,硬说我在焦校长面前说了他的坏话,非要我“吣出来”不可。他拍着胸脯向我示威:“你别以为我怕焦校长,我不怕,我谁也不怕。你向他告我的状没用,他管不着我。你就是告到区里、市里,我也不怕。老子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走遍天下也没人敢管我!”我说:“我什么话也没说,不信,你去问焦校长。”他用手指戳着我的肋骨说:“我要你说,要你把在他跟前放的屁从头到尾再放一遍,你不吣出来,我饶不了你!”我说:“我真的什么话也没说,是焦校长把我叫去给我交代政策,他说完了就叫我走了。我没说,我也不能编一套假话来骗你,对不对?”他对那两个学生指着桌上的两把暖瓶说:“去,打两壶开水来!”两人从街上的茶炉灌来了两瓶开水。他擎起一只暖瓶来,拔开瓶塞,拍着我的头顶说:“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拿开水浇你这葫芦瓢儿,直到你说出来为止。说!”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想不出任何缓兵之策来,看来他是决心要下毒手了,顷刻之间我将面目全非,痛彻心肝!我知道现在各医院都站稳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拒绝为“牛鬼蛇神”治病。在这炎热的夏天,我的头脸将任其溃烂、流脓、发臭,也许我的眼睛被烫瞎,耳朵里的鼓膜被烫烂……

他已经把暖瓶举到了我的头顶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缩回手去,用平和的语调说:“你去吧。”

我惊出一身冷汗,兀自惊魂未定,摸不着头脑,他这“特赦令”是怎么下的?我抬起头来,才看见小滢提着饭盒站在院子里正向这屋里张望。我心里掠过一阵惊喜,感激也混和着悲哀,是我的女儿救了我!

我奔出教导处和小滢一起到我寄宿的教师办公室来。小滢一边打开饭盒一边问:“爸爸,刚才他们叫你干什么?”我说:“没什么,问话呗。”她说:“妈妈为你担了一夜心,怕你回来受气!”我说:“没事,叫你妈别担心。”小滢问:“他们知道政策不?”我说:“也许还不知道吧,不管它,我真饿了,吃饭。”我含糊其词地掩饰着,我不敢和她的眼睛对视,唯恐她看出什么来,更怕她穷追不舍地问,她的每一句问话都在催我泪下,我强忍着,让泪水往心里流,再问下去,我的防线要崩溃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缺乏这种豪气,自幼好哭,至今也难免与泪水相伴。

 

 

©郭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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