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

那年我才踏出二十歲,下鄉已兩年了,前途茫茫,更給貧苦的鄉村生活抹上一層絕望的灰色。

文革邉娱_展已有幾個月了,從鎮上老家查抄出的大批先父日記,惹出了麻煩 ,被認定為“孝子賢孫”企圖復辟用的“反動”日記,陳列在“階級斗爭展覽館”裏 ,這一來轟動了我插隊落戶的村莊,從此我常常遭到生產隊長的譏諷和欺負。

那一天我又受了一肚子烏氣,喝醉酒似的踏著蒼茫暮色,從田間回到蟄居的泥屋,丟下鋤頭,一頭倒在舖著草褥的板床上,將一雙沾著泥巴的腳懸在床外,雙目定定地仰視著暗沉沉的屋頂。思緒萬千,湧堵在胸口,如窒息般地透不出氣來,悲嘆這是什麼樣的世道啊!正當的言行,常被視為邪惡反動,正人君子都被列入牛鬼蛇神;而會投機鑽營,阿諛奉承的成了時代的寵兒。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已見怪不怪,一絲人的尊嚴也容不得留存。有獨立見解的人碰上這種世道,無疑有許多苦惱,然而大勢所趨,唯有保持沉默,如行屍走肉般苟活,尚能僥幸免卻飛來橫禍。情緒的衝動與理性的克制,在時時較量,識時務的,總會選擇忍氣吞聲明哲保身一途,但付出的心靈之痛,又有誰知?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顧不得轆轆饑腸,自壁上取下伴隨多年的二胡,拉起一曲“江河水”,把歷年的沉鬱積怨,一沽腦寄情於如訴如泣、憂傷淒婉的樂曲中。受歧视心中不平的激憤,遭屈辱無語問蒼天的悲苦,匯聚成滔滔江水,自指尖流瀉而出。顫顫樂音使傍晚的空間彌漫著沉悶與淒涼,那是哀號,是吶喊,也是淚的控訴!

一曲既終,我胸中宛如裂了一道口子,將滿腹積鬱一瀉而光。當最後一個音符在空氣中漸漸消逝,我仿佛覺得門外昏暮中站著一個人,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兒。我近前一看,原來是放牛的王仲瑜。

十七、八歲的仲瑜,先天性心臟病,瘦弱得沒一絲青春年華的氣息。初中畢業後,逼於生計,攬下較輕便的看牛活兒。那天他將牛隻關進牛欄回家去,從我屋前走過,說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動聽的樂曲,被它的幽怨氣氛吸引住了,才佇足靜聽。我邀他進屋來,點燃了煤油燈,忘了疲倦,忘了饑餓,兩雙泥腿,促膝而談。話而投機苦更短,不知不覺已是深夜。原來仲瑜也喜愛音樂,環境太差,成了可想而不可即的事。

既然他對二胡有興趣,幾天後我把家裏那把初學入門塵封已久的二胡送給他,還借他一本二胡演奏法,把一些基本技巧也簡略地解釋了。我把俗話說的“千日胡琴百日簫”來勉勵他持之以恆,別見難而退。最後,我講了一個故事,是關於民間藝人瞎子阿炳的,他聽得出了神。

自那以後,從他的居處常常傳出咿咿嗚嗚的二胡聲,調雖不雅,但從他反復拉奏,可見他用心之深。晚上有空,他常來我的泥屋討教演奏疑難。日復一日,我們漸漸成了莫逆之交。

那是個寧靜的秋夜,明月從東山冉冉升起。風,吹碎了屋前池塘中的月影,送來了陣陣荷葉的清香,沁人心脾。人生縱然不如意,豈可辜負良辰美景?對著清涼的月華,我演奏了劉天華的“良宵”,恬美寧謐安和舒緩的旋律在夜空中輕輕蕩漾,把我的心帶到一個無憂的世界去。一曲既終,意猶未盡,再奏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 ,我的心與樂曲揉而為一。明月清風滌盡了心中的愁煩,這世界多麼美好,為什麼人們要把它弄得這樣的糟?我真不要再回到現實中來,但願人生能與這景色長相伴隨。

又一曲終了,望著清亮的月兒,久久浸潤在秋夜的甜美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月陰處響起一聲輕輕的嘆息,我循聲望去,仲瑜瘦小的身影映入了眼簾,原來他早已來了,因為不忍打斷我的演奏,站在暗處靜靜地聽著。

“你剛才奏的曲子,與今夜的景色很相吻合吧!”他細聲地說。

“是啊!真難得你有這份領悟力。”得到一位知音,不禁喜上心頭。

當時的農村,異常閉塞落後,曾有人這麼對我說﹕

“我們只懂紹興大調越劇小唱,你拉的什麼玩意兒呀?嗡聲嗡氣的,難聽死了。”

我莞爾一笑不作分辯,多虧他們不懂,否則那個時代奏古典音樂唱反調,有意毒害革命群眾,罪有多大呀!

我與仲瑜的交往,雖沒有俞伯牙鍾子期那麼浪漫詩意,高雅離俗,但在貧苦淒涼的歲月裏,如死水潭裏丟入一粒石子,激濺出生命的漣漪。

令人惋嘆的,這一份友誼沒能維持多久!

一天晚上,仲瑜神色凝重地走進我住的泥屋。在昏黃的燈光裏眼神流露出疑惑 、惶恐,又無可奈何的複雜表情。原來他的隊長訓斥他,為什麼愛接近“黑五類”子弟?他的哥哥是治保主任,已警告他不可再與我往來,免得自毀前程。他悲嘆,這個世界怎會這樣?好端端一個人被列為蛇蠍那麼可怕!我無言以對,這樣的事我已看得太多,本不足奇。我倒為仲瑜而難過,多麼純樸的農村青年,何曾懂得“階級斗爭”的奧妙?何曾明白世間的善良被邪惡擠逼的悲苦?人性已被整個的扭曲,存留軀體的只是蒙垢麻木的靈魂,還談什麼“真、善、美”呢!

我們沉默無語,相對良久。終于他要走了,我握住他冰冷的骨瘦如柴的手,要他別難過,待他多看看人生舞台,自會憬悟的。而且真理長存,它總有一天還會回來 。我望著他瘦小的身影在濃濃的夜霧中消失,輕輕一聲喟嘆,一顆天真無邪的心,怎能讀懂人生這冊大課本?

牆外的蟋蟀在秋夜中悲鳴,增加無限的淒涼與蕭瑟。風從池塘邊吹來,帶著露的寒意,我不禁一陣顫栗。

仲瑜不再來了。每當經過他的住處,常聽到他的二胡聲,使人驚異的,他從不奏文革流行曲,除了練習曲,就是村人聽不懂的難聽東西。他在為人間不平而嘆息呢 ,抑以一種特有的形式表達抗議?

突然有一天,聽到他心臟病發作去鎮上搶救的消息。兩天後,一乘轎子把他抬回了家,那是我在遠遠的田間勞作時看到的。

晚上,待整個村子在黑夜中漸漸平靜下來,我輕輕扣開仲瑜家的門。來開門的是仲瑜的哥哥,大隊治保主任。他用冷峻的帶幾分蔑視的眼光打量我片刻,然後默默地把我帶到他弟弟睡覺的後半間。那潮濕不通氣的臥室,有一股刺鼻的霉氣,仲瑜的小床在一個角落上,附近沒有窗戶,白天也一定陰暗不見光亮。憑著如豆的油燈,我看清了薄薄的棉被裹著他瘦小的身軀,一張小小的床還空出好多地方來。仲瑜微微睜開雙眼,眼神無力而暗淡,眼窩深陷,顴骨更高地凸了出來。他牽動一下嘴唇,似乎在說什麼,卻聽不到聲音。我靠近床沿,靜靜地注視著我的知音,竭力不讓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溢出。我俯下頭去用極微細的聲音安慰他靜靜修養,他好像聽明白了,吃力地點一下頭,緩緩把眼簾闔上。這時我看到有兩滴淚在幽暗的燈光下一閃。

我悵然地從床邊走開,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他母親送我到門口,對我說,希望我以後再不要去他們家。

兩天後,仲瑜去世了,王家也是貧苦人家,第二天就草草出殯了。我遠遠看著一口白皮棺木從王家抬出,他母親哀哀痛哭在門口止步,送喪的隊伍稀稀拉拉向村東走去。我失去了一位善良的朋友,心裏一陣絞痛。

晚上,我坐在油燈下獨自沉思,響起一陣輕微的扣門聲。我驀然從奔騰的思緒中醒來,打開門,原來是仲瑜的母親,她手裏拿著一把二胡與一本書,說她兒子走了 ,應將它們物歸原主。我默默地接過,大家再沒講一句話,我看著老人轉身離去,那可憐的微微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清冷的夜色中,那天仲瑜離去時的景像又浮現在眼前……。

那一夜,我辗轉反側,難以成眠。眼前總是晃動著仲瑜的影子,大大的眼睛,和善的笑容,和那天真無邪的話語……。

東方吐露魚肚色,我從床上起來,懷抱那把二胡,匆匆向村東走去。

初冬的清晨,寒氣拂面,路邊枯草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青霜。村子還未從沉睡中醒來,路上杳無人跡。跨過溪上的獨木小橋,越過一片田野,來到一座小山腳下 ,走進一個山灣,遠遠看到一抔新土,那應是仲瑜的新墓了。

來到跟前,只見一塊小小墓碑,淒零零地斜依在墓前,旁邊放一隻紙糊的花圈 ,已被露水沾濕。我站在墓前默哀,終于體會了俞伯牙祭悼鍾子期的椎心之痛。

我坐到墓側的一塊大石上,略一調弦,奏起一曲“病中吟”,哀愁無助的旋律,隨著晨風,幽幽蕩向遠方。

枯葉在樹梢顫動,天空彤雲低垂,晨鴉呱呱,荒塚堆堆,山河顯得那麼淒惻蒼涼,不知樂土在何方?

一曲既罷,收起二胡,我掏出紙筆,寫下一首七言小詩,權充祭文﹕

                                            自古雅士多佳話,
                                            子期知遇俞伯牙。
                                            我今焚琴酬知音, 
                                            莫道古今有別差。
                                            淒風寒雨摧苗枯,
                                            黃泥新塚又一家。
                                            欲使天下少憾事,
                                            拨开雲霧見朝霞!

我將枯枝殘葉集成了堆,點起火來,把一紙祭文投入火中,只見片片灰蝶隨風飛去。又將那把曾送給了仲瑜的二胡拋入越燃越旺的火堆,看著琴杆琴筒慢慢化去,好像看到仲瑜伸出雙手,笑吟吟地接過他心愛的二胡,向著遙遠的天國飛去,那裏不再有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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