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阿大還是在少年時代。他四十多歲的瘦高個子,整整比我長一輩的年紀,卻是遠房平輩,所以習慣叫他‘阿大哥’,沒有親族關係的孩子叫他一聲‘阿大伯’,無論叫他什麼,他都樂呵呵地接受。
‘阿大’不是他的正名,因是第一個出生,就這樣子叫,還不知肩下有沒有阿二、阿三?我認識他時,就他孤單一人,在後進的客堂一角,搭一張舖,就算是他的家了。
老輩人說,阿大曾風光過,祖傳下來的一份薄產,著實讓他光顯了幾年,這從他興頭上給我們偷偷看的唯一的一幀發黃的全身照中,可以想像當年的景像﹕西裝革履、大分頭,微揚著臉,氣宇軒昂,頗顯得英俊蕭灑。不過沒過幾年,田契與屋契都換成了別人家的名字,他變成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窮光蛋,要不是在房子賤賣時商得在公用客堂間留一張舖位、前進後檐下放一口缸灶,不知去到哪里覓安身之所!
剛安下了這麼一個家,共產黨打下了江山,整個族里的人幾乎全被評為地主,唯有他倒被容許在‘遊民’與‘破落地主’兩種成份中選擇一個。他覺得遊民太不光彩,有游手好閑的滋味﹐地主破落了總還風光過,於是就報個‘破落地主’ 。 豈知這一選擇,使他後來懊悔不迭!
他的家,除了一張床、一口缸灶外,還有一個放雜物的破立櫃、一張左右搖擺的茶几和一張叽咯作响的太师椅,除此之外再无長物了。如果非要硬湊數,只有終年在露天下蓋著一頂舊笠帽的缺角水缸了。這樣一目了然的家產,斷不致引起土改工作隊的注目而遭補繳租稅種種頭痛的麻煩事 。每當談及這個話題他不無恢諧地說﹕“還是裝在肚子里實惠。”說也是真的,他即使省吃儉用妥善經營,把祖產累積幾倍,到這個時候也是被掃地出門了,還因為富過,或許有錢財藏匿捉去榨一榨。所以當地主們為補繳租榖而惶惶不可終日時,他卻可以睡太平覺。
除了那幾件簡陋的家俱外,可說還有四件寶貝呢!你道是哪四件? 對著床頭壁上貼的一張半裸的美女畫、一隻蟹形大風箏、一把京胡與兩根琢磨得筆直的釣魚竿。所以說它們是寶貝,因為他從來不肯輕易讓人碰它們,特別是小孩子。可是文革抄家風驟起,他只好忍痛將美女與風箏偷偷燒毀。那玩意兒太醒目,留著它們必將招禍上身,輕者訓斥,重者戴高帽遊街,非同兒戲!這四件寶貝,多少留有當年筷來伸手飯來張口快意舒適的痕跡,如今被迫燒毀半數,連憑吊當年的歲月也不得齊全了 。
飯不可一餐不吃,據說他用兩斗米價換來了掙飯的家什——一雙水桶和一根扁擔,幹起了賣水的營生。兩條僵細僵細的腿,擔著百來斤重的水擔,晃悠悠地延著江邊石級,一步一哼地吃力地抬邁腳步,要翻過兩層樓高的堤壩,對一個曾是衣豐食足的少爺來說,委實是艱難的活計。但樂天知命的阿大,卻不以為苦,難得看到他有愁眉不展的時候,只要他在家里,總能聽到他的聲音,不是幽默夸張地說笑,就是吊著喉嚨唱京戲,或者背一段陶淵明的五柳先生,每背到‘環堵蕭然’、‘簞瓢屢空’等句,往往哈哈大笑,以陶淵明自詡﹐真的比魯迅先生的阿Q高明多了。
一年復一年,我從少年進入青年,漸漸聽說阿大還有個忠厚老實的獨子,可惜坐牢去了。一天我懷著好奇想一探究竟,他輕輕一聲嘆息,收斂起永遠掛在臉上的笑容,憂戚地說﹕“嘴閑闖的禍呀!他本是鄉下小店的店員,工作不滿一年,有天在櫃台閑著沒事,對一個老婆子偷偷說國民黨要打過來了,被告發散布反動言論,判刑七年。”唉,原來在樂天的背後,是深沉的哀痛!
他的樂天是小鎮上聞名的。大寒天的清晨,人們還賴著不肯起床,他已在被窩里拉開嗓門唱京劇‘霸王別姬’了。不管天氣多麼惡劣,一天至少挑六、七擔水才夠維持生活。最要命的是陰冷的冬天,或是下著雨, 或是下著雪,或是滴水即冰的酷寒,也必須頂著徹骨江風,照樣赤足穿上多耳草鞋,卷起褲管下到冰冷的江水中去。然而,幾擔水挑下來,他會一迭聲地說﹕“人真犯賤,渾身要冒火了!”全沒半點沮喪。看我們在縮著脖子把手拱在袖筒里跺腳取暖,他哈哈大笑。要是晚餐已有著落,又碰上風和日麗,江邊石坎上常會出現他垂釣的身影,手氣卻老是不好。偶爾釣得一條半來斤重的魚兒,一定讓它仍掛在鉤上,擎著釣竿一路招搖吹噓著快步流星地回家去 ,那意味著有一頓豐盛的晚餐了。晚飯 燜在鍋里,先來一段自拉自唱的開胃戲,拿手的曲目有“捉放曹”、“ 霸王別姬”、和“洛神”等。拿一張板凳,廊口上一坐,架起二郎腿, 一段清越的京胡引子過後,高亢抑揚的老生戲出台了。他就是這樣自我陶醉、自得其樂。
侃前朝後代是他最拿手本事,無論歷史鬼怪、笑話奇談,經他一番加油添醬,演化出連串生動神奇、幽默滑稽的故事,常使人無可抗拒地捧腹大笑。而尤其精彩的要數講鬼故事,小鎮當時沒電燈,黑暗中講鬼,越聽越怕,越怕越要聽,孩子們儘往大人圈里擠。無論霪雨霏霏的春日,熱浪逼人的夏天,或涼爽宜人的金秋,還是大雪紛飛的寒冬,晚飯後總有一幫子人上了癮般的圍繞著阿大聊上一陣,是那個枯燥年代的一丁點樂趣。他沒讀過幾年書,好像只私塾吧,但極強的記憶力使他見聞廣博,還具有天才的演繹技巧,一個平淡的故事,經他的口,描繪得有聲有色。要不是環境禁絕,憑他這份天賦說書餬口,也強過挑水。
七零年前的一段日子是他最艱難的歲月了,五十多歲的年紀為維持生命,必須不避風雨地擔水。身無積蓄,偶爾小病,那就慘了,只好向鄰里商借,病後不待調養好就得打著軟腳去擔水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但有什麼辦法呢?飯不能一天不吃呀!旁人替他的處境捏一把汗,可是當看到他擔著空水桶,托著一帽兜勞動換取的食物,一路哼著小曲的輕鬆勁兒,仿佛這份擔心又是多餘的了。他常愛說的一句話“天無絕人之路”,恐怕是對的。
正當他自覺得垂垂老矣,挑一擔水途中要歇四、五次還喘不過氣來時,兒子刑滿獲釋了 。 七年加留場三年,整整的十年,飯碗是丟了,但憑著年輕力壯,雞零狗碎地賺些小錢,勉強可得溫飽。阿大也能沾點兒子的光,他不減當年的喜樂,戲照唱,魚照釣,笑話照講,可見天無絕人之路真的不假。後來掀起吃閑飯者下鄉运动,‘黑五类’首当其冲,阿大被遣送到鄉下放牛去了。此後只見過他一面,聽說他還寫意,牽著牛兒,踏遍山坡田坎,樂在其中!
一晃二十幾年過去,去年返鄉探親,族人說起阿大還健在,八十來歲了,寧願留在鄉下度餘生。鎮上原來那圈子人,不是凋謝,就是天各一方了,回來還有什麼意思?聽說他還是很樂觀,只是中氣未如以前足,牙也掉了許多,唱起京戲來已不上腔,不過講故事,勁頭一如當年,可惜時間倉促,不克去看望,錯過重聚的機會,想來遺憾。
這是一則極平凡的人物側記,仿佛啟示我們,樂觀是生命的泉源,它讓我們在困境時,產生生存的勇氣與對未來的向往,即使暫時忘卻煩惱,也不無好處。記得有某位哲人說過這樣的話﹕從長遠來說,悲觀者最終可能是對的,但樂觀者至少有一個較愉快的旅程。阿大的處世方法﹐不就是很好的說明嗎?他要不是達觀開朗,心里的苦自不必說,也決無可能活得這麼長壽。他常說樂天是福,杖徊患佟km然他的前半段生活不足為鑑,但是在落魄後能面對現實,重新調整以適應新的環境,且以豁達的心態看待世間事,苦中找樂,也是智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