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车轮载着灰蓝色的我离开了漠漠高原,走过黄河古道的风霜,踏碎江南水乡的斜阳,一路东去。留在身后的是被北方的寒冷冰封的初恋,如一朵残败的雪莲。车窗上的雨珠不胜风力,纷纷滑落,拖着一道水样的痕迹,漠然无声。
杯中不加糖的褐色咖啡,一圈圈画着微苦的涟漪。思绪如晦涩的目光,陷落于回忆的旋涡。
“你是茉莉样的女孩,你需要的是一汪甘泉。他如咖啡般浓烈,能给你刺激,却无法让你焕发美丽!”
是谁曾在那个茉莉飘香的季节作出这样的预言,在几百个日夜辛苦跋涉的感情路上时时地刺痛我?无论曾经对这预言如何地不屑一顾或耿耿于怀,终于,初恋还是如一只折翼的风筝,坠落在料峭春寒的三月,就象她当初的预言那样。
她和她的丈夫门户悬殊,所以我曾对她关于“不适合”的预言不以为然。她是名门闺秀,生于荣华富贵乡,她丈夫是农民的儿子,长在清贫苦寒地。在世人眼里最不合适的他们却演绎了最经典的爱情故事。没有人去在意他们之间曾是电光火石,抑或风花雪月,甚至他们自己的记忆中关于浪漫的情节都已灰飞烟灭于金戈铁马的岁月里。于是,我那样单纯而热情地相信,我的爱情一样能经历风雨,得见彩虹,吟唱成一段不衰的抒情诗。
不幸,我却输了这场以自己的青春为注的爱情赌局,我只是一昧地将自己投入,就象当年的她为了爱不顾一切,漠视家庭的阻挠,漠视彼此的差异。而我更漠视了两段爱情之间相隔了半个世纪的沧海桑田。
他们那个年代盛产患难相随的爱情。恋人可以共同承受烽火连天的血腥和死亡,夫妻能够并肩忍耐身心造残的屈辱和愤懑。儿子死于战乱疾病,丈夫被冤发配大漠。生活摧残他们的身体,命运捉弄他们的心灵。可他们的爱情却是一粒播种于春天的种子,包裹着朴实无华的希望,走过人生四季,收获于丰美的秋天。
半个世纪后,同一片土地上霓虹驱散了硝烟,命运之神和我们不再为生存和尊严担忧的这一代人玩起了爱情游戏。横流的物欲,新鲜的诱惑,淡漠的道义,象白蚁啃噬我们人性的脆弱。这个世界满天的誓言在飞,后面便是一段段分离紧随。无力如我,无奈如我,我的纤纤素手终是抓不住飘若云,去如风的爱情……
车窗外晨光微熹。一夜雨过,眼前好象刚刚着色的山水图。水田,农庄,炊烟,天和地,都透着灵灵水气。真愿自己是普通的农妇,挽起蓬松的头发,赤着双脚,走在田垄间,身后是可爱的孩子和小狗。一份平常的日子,一份踏实的幸福,就象她年轻时曾经拥有的。
何处飘来茉莉花香,在这澄明的早晨,缥缥缈缈,似有还无。微合双眼,让其他感官都活跃起来。听!采茶女的歌声,如清洌的,从千年雪山滚落的泉。这样的水,这样的茶该用上好的紫檀壶来烹吧?那正在精心煮茶的人分明是她的丈夫!我急切地在记忆中搜索,好象翻看发黄的旧相册。终于惊异地发现原来在过去的无数个清晨,她都以同样的姿势坐在晨曦中,从丈夫手中接过一杯淡淡的茉莉香片。他们重复着同样的迎接黎明的仪式,从青丝到华发。睁开双眼,我泪落,无语。若干年后,可会有人情愿化心为泉,日日为我烹茶吗?
从那个微雨的清晨后,我的心里藏下一个关于茉莉心泉的希望。
初恋的伤是一段缠绵的雨季,躲藏在每一片灰色的云中,从故乡到异乡,飘洋过海。直至找到自己最安妥的归宿——忘却。
生活总是在过去一季的最后一片落叶化作泥土后重新萌动新芽。当孤独的脚步踏遍了这座城市的烟雨,陌生的街道在眼前流淌成熟悉的风景,真爱终于如一只五彩的蝶,从情感的泥沼中破茧而出,披着霞光翩然飞舞。
初夏的午后,我叩开了他的房门。迎接我的不是玫瑰的娇艳,不是咖啡的浓郁,竟赫然是一杯缥缈着清香的茉莉香片!仿佛面对着一个募然应验的符咒,我错谔,惊异,甚至慌乱。是爱神维纳斯发来了请柬?还是五十载光阴传说中的轮回?远远近近的时空迅速地在眼前翻转重叠:晨雾如纱的乡野,采茶女的歌声袅袅如烟;千年雪山脚下,雪融而成的清泉淙淙如歌;江南城郊的小院里,茉莉花边,她和为她日日煮茶的爱人,院外的世界硝烟来了,又散了,暴雨肆虐,又平息,五十载春秋,他们的院中依然茶香如故……
又是十度潮汐。我的爱人,那个初夏的午后为我捧茶的他,正以心为泉,为我烹岁月香茗,我以“茉莉心泉”为之名。我知道,在遥远的故乡,已老去的她,我的外婆,依然在晨曦中以同样的仪式迎接每个日出。
一杯“茉莉心泉”相伴,从清晨到黄昏,从青丝到华发,吾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