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塞尔的秋天(小说原创)

我是一名天津的海外学子,天子津渡的那片故土永远是我的最爱,我喜爱文学,诗歌,历史和时事政治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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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塞尔的秋天(小说原创)

那是一个布鲁塞尔秋日的早晨,拥挤的电车车厢里,忽然响起吉它弹唱的歌声,那穿透力极强的钢丝琴弦的颤栗混着一个隐约的男声嗓音,辗转地穿过一张张陌生人脸颊,一双双微闭或侧目的眼睛,弥漫到我的耳畔.

噢,我真的好想让你记起
那首仿佛是,唱给你的歌
那曾经是你最痴迷的
我相信
就是这首裴维尔和克斯玛的歌

每一次当秋叶飘落枯萎的时候
都在我的记忆里唤起对你的思念
日复一日,这轮回的岁月
把爱也冲淡得枯萎凋零
永远不变的似乎只有凋零枯萎

伴随着其他人,我当然燃烧不出激情
但他们青春的歌还在重复着我们曾经的故事
渐渐地,我的心变得冷漠
甚至有些
无可奈何的麻木


我听出来,他唱的是一首我最喜爱的法文歌曲 ’瑟浙.甘兹布兰’(Serge Gainsbourg)的《裴维尔的歌》(《La chanson de Prévert》)凄婉深情又或夹杂淡淡忧伤的曲调。随着他略带沙哑的嗓音被一遍遍被反复吟唱,伴着窗外阴沉的匆匆掠过的景物,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这几年岁月如歌般飘落在异国他乡的流逝的时光。那曾经的慷慨激昂,那曾经的无助彷徨…
歌声和琴音在电车的颠簸里悄悄停止,我知道马上就会有人向我们这些听众讨要听歌的费用,穿过人的臂膀和躯干的缝隙,我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在向我走来,那是一幅不同于西欧人的,略显扁阔的面孔,黑黑的头发,微高的鼻子,黑眼睛里流露出谦卑,内敛,甚至是一丝腼腆,他的握有一个浅绿色小塑料盒的手臂在每一个冷漠或不屑的脸庞下蜿蜒,伸到我面前时,那个用来收集零钱的小盒依旧空空荡荡,一瞬间,我凝视住了他握有小盒的右手,那是一只有几个手指短了一小节的残疾的手,短粗,红肿,且在微微颤抖,难道就是这只手,刚才弹奏出那么美妙的音乐?我抬头望他眼晴的时候。他已经移走了视线和手臂,他的眼睛有些疲劳似的充血,此刻,满是茫然和麻木.
“Monsieur(先生)” 我冲口而出地喊住他,他和周围的人似乎都吃了一惊地望向我,谁都知道这个时候叫住他意味着什么,我迅即地用手在我的口袋里搜寻,当我握住一小把冰凉的硬币时,我知道那也许就是我拮据国外生活的一个面包或一瓶水,但对于他来说也许就是一个安慰和鼓励,当时那个寒冷秋天的这一善意念头的闪动,这几年来都一直在侵润着我的心灵,让我在我自己的心目中高大了许多…

把硬币放进他那个空荡小塑料盒的时候,清脆的声响蹦跳着象一段吉它华彩般悦耳动听。他略显浮肿的脸满是笑容地对着我点了一下头,与周围全是木然表情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在23或90有轨电车前后车厢交接的中门处,我便经常见到他用那只残疾的右手握着匹克片自弹自唱的身影,听他的琴声歌声,或娓娓道来如丝丝的春雨般纤细,或慷慨陈词似夏日的雷电样粗犷,几乎每次,我都会在他伸到面前的小绿色收钱盒里,轻轻地放上一两枚硬币,再抬头望一望他瞬间浮出一丝微笑的总是显得疲惫的眼睛。


渐渐地我们熟了,以至于在和他的一次闲聊中,当我试着唱出这首《裴维尔的歌》并说我非常喜欢它时,他显得非常高兴和激动,继而又忽然变得忧郁地对我说:
“那是唱给我的家人的,我的妈妈和爸爸,还有哥哥和姐姐,他们在几年前的战乱中死了”
他接着告诉我,他来自一个前几年战乱不断的国度,到比利时来申请避难,但被驳回了,他现在是sans papier(没有合法居留者),我们互问了对方的姓名,我知道了他叫尼古拉


又是一年的秋天,象每一个布鲁塞尔的深秋季节一样,天总是灰蒙蒙的飘着丝丝的小雨.
就在过去的那个夏季,我的母亲去世了,我匆忙返回中国,又匆匆折返回来。一切都是那样悄无声息地发生,而又那样地让人刻骨铭心,几周后的一天午后,我如往常样在住家附近的电车站下车,一抬头,正与尼古拉惊喜的目光相遇。
“啊,我的朋友,这几个月你到哪里去了”
“我的母亲去世了,我返回中国了。”我脱口而出地回答。
尼古拉满脸的笑容一下了凝固了。一时竟然无语
一辆电车开来了,我示意他上车,”别耽误了你的’工作’”我说。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把挎在胸前的吉它,用力地往身后一推,以不容质疑的口气对我说:”不上车了,走吧,我请你喝一杯吧,”他用手拉着我的衣袖就往前走,
我一时在脑海中涌起了久违的感动的那种滋味,”那好,可由我来付帐,怎么样?”我立在原地没动。
他用那只曾经拨动过多少次琴弦的粗壮红肿的右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走吧,别跟我争这些了,我知道刚刚失去妈妈的那种滋味,”

我们喝了很多杯啤酒,从再要第二杯开始,就一发而不可收拾,我们谈了很多事情,但基本都是围绕妈妈这个主题展开的,有趣的是,每次再要一轮新的啤酒时,尼古拉都会把上一次的酒钱结清,他严厉地制止我任何要替代他付帐的动作企图,看着他一次又一次,费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硬币,仔细数清,又哗啦一声倒在服务生手里时,我的心里不禁泛起一股股酸楚,终于,在他又一次扬起手臂,要招呼上新的啤酒时,我用力地拉住他的手,几乎是喊样地对他说:
” 尼古拉,停下吧,我们应该珍惜花钱,为了我们都已经不在人世的妈妈,好吗?”
咖啡馆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我们,随即又恢复如常
尼古拉绷紧的手忽地软了下来,
我也感觉到刚才的唐突,继而平静地说:” 知道吗,我的妈妈就是因为工作单位不能报销医药费,几年来一直忍着病痛不敢检查,直到最后癌症晚期去世的”
也许是我的法语表述不是很准确的缘故,尼古拉,反复让我就这个问题解释了一番,直到我借助酒吧有些昏暗的视线望见,他的眼里晶莹地泛着亮光

“我明白了”他喃喃地说 “听了你的事。我又想起了我的妈妈,只有在酒醉的恍惚中,我才仿佛又重新坐到她的身边,”他低着头,用手指一边涂抹着一大滴他刚刚掉落的泪珠一边象是自言自语地说。
接下来,他又给我讲了许多他的故事,特别是让我印象深刻的他的残疾的右手,他告诉我, 是他刚来西欧时,迫于生计而到建筑工地超负荷工作时,出的工伤事故,谈起未来,他说他只能寄希望于再一次就他的难民申请,提请最后一次申诉,
“如果,再一次被驳回呢?” 我小心地问。
“不会的,我一定会成功的” 尼古拉突然语调提高了很多地冲着我大声地说。
“对,你一定会的” 我似乎一下子被他的自信所感染,突然间,这句相似的话语,把我有些酒醉的思绪,突然拉回到几个月前妈妈的病榻旁,那是母亲临终前与我的最后的一段对话,

“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老不见好呀,我还能站起来吗?”妈妈问
“会的,您一定会的” 在时空穿梭的意识流里,当我重温这似曾相识的回答时,盈满的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尼古拉发现了我的异常,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又想起了我的妈妈” 我回答

那天我们一直从下午聊到深夜,最后临分手的时候,尼古拉明显已经有了一些醉意,我借助搀扶他的机会,在他的口袋里偷偷放进了二十欧元.

伴随着隐隐的丧母之痛,又是几周过去了,一天下午,我又登上了返家的23路有轨电车,从中间门上车坐下后,我忽然看见了尼古拉正端着小收钱盒穿行在有些稀疏的乘客间,显然,他是刚刚结束演唱.
很快地他朝我们这边走来,并看见了我。一下子,他停下了脚步,把收钱小盒用力地塞进了口袋,冲着我微笑地挤了一下眼睛,继而对全车的乘客说:
”有一位先生给了我二十欧元的小费,真的非常感谢他,现在,我再给他唱一首怀念妈妈的歌.”

歌声悠扬地又飘响起来,当然是那首《La chanson de Prévert》(《裴维尔的歌》)
他没有从歌曲开头的部分开始唱,而是直接切入了副歌.

当每一次秋叶飘落枯萎的时候
都在我的记忆里唤起对你的思念
日复一日,这轮回的岁月
把爱也冲淡得枯萎凋零
永远不变的似乎只有凋零枯萎

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这岁月的轮回从何时开始
而这冷漠的时光流逝又将何时停止
从四季的深秋流淌到
初冬
伴随着这首裴维尔的歌

这是一首多么忧伤的
感慨秋叶在轮回的岁月里凋零的歌
它冲淡着我对你的思念
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来临
那一刻起,我的爱也最终枯萎了
连凋零枯萎也会在对你的忘却中停止

窗外随电车滑动的是布鲁塞尔秋日难得的,清澈湛蓝的天空,不时有片片树叶在阵阵微风的吹拂下,飘散在空中,我感觉,那都是我们的妈妈已经化作的片片的惦念,此刻正随着歌声追随着我们,我努力地把脸扭向窗外,抑制不住的泪水此时已尽情地在我的脸颊流淌,
一遍又一遍的副歌在耳边反复吟唱,那是一段让我终生难忘的路程,感觉既漫长又短暂。很快地,我该下车的车站到了。尼古拉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知道他是要用这种方式送我下车,挥挥手间,我跳下电车,木然地立在站台上,听着歌声随电车一起走远.

自从那天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也没有见到尼古拉,慢慢地,我揣摩出那天他的一些不寻常的举动,难道他是要用这种方式与我告别,或者是…

每年季到深秋的时候,我总是更加想念起尼古拉,每次乘坐23或90路电车时我都会不经意地往前后车厢交接的中门处望一望,这才知道早没有了那个怀抱吉它随电车摇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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