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楊正民教授的過程說來話長。
十三年前的一個星期天早晨﹐我如常地早早醒來﹐隨手翻閱床頭的華報﹐作為一週來的精神調劑。突然有一篇副刊文章題目叫「佩蘭﹐歸來﹗」﹐醒目地映入我的眼帘。我被這個題目吸引著﹐聚精會神地往下讀。果然﹐這是篇與眾不同的文章﹐讀到後來﹐我被作者發自肺腑對愛妻之深情所感動﹐也為賢妻良母的劉佩蘭女士不幸的遭遇﹐陪了不少眼淚。我將這篇佳作介紹給妻女後﹐她們爭相讀畢﹐都陷入了深深的惋嘆之中。後來我向朋友們提起它﹐凡是讀過的﹐無不為其動容﹐可見文章的內容感人之深。
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巴西利亞大學教授楊正民先生。
不久﹐我從親友處知道楊教授一家曾在海西飛短期住過﹐不少老華僑還認識他們﹐都說這對夫妻诚朴勤快人緣很好。因為連他們的相片都沒見過一張﹐腦海裡無論如何也拼湊不成他們的形象﹐只能在這頁精神的白紙上留一截空位了。
後來華報陸續發表楊教授的文章﹐我們都一一細讀。每篇都有極強的可讀性﹐每篇都能發人深省。掩卷靜思﹐常覺出文章帶給我力量和信心。那時我們在巴西剛起步不久﹐從孩子的教育到一家的生計﹐都還在徬徨模糊中摸索。讀楊教授的文章﹐猶如在暗夜見到了指路明燈。他們的奮鬥歷程﹐正好為我們借鑒﹔他們子女的卓越成就﹐正好作為我們女兒們的表率。
在那以後的幾年﹐我們依著楊教授一家的足跡﹐走得平穩而踏實﹐家中每一個成員﹐發揮了各自最大的功能。因為一家過的是拼搏式的生活﹐難有閑暇去顧及其它﹐對楊教授只是神往和敬佩而已。
96年﹐我終於發心寫信與楊教授聯係。他從台灣回來一看到我的信﹐席不暇暖地立即給我回信﹐而且與信一併寄贈厚厚的一迭書稿﹐其中有他輯集成冊的《大地兒女》﹐足見一位仁慈的長者對後學的關懷。自那以後﹐我們一邊繼續從華報上搜索他的文章汲取養料﹐一邊和他魚雁往來﹐聆聽他的教誨﹐覺得收穫很大。
《大地兒女》是本難得的好書﹐楊教授以自己的風範詮釋了儒家思想的精髓﹕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他在文章中沒有高談闊論﹐而是以自己的經歷自己的行為讓讀者深刻地體會到祖先創立的偉大學說的寶貴意義。他終生奉行著慈母的教誨﹕诚实做事,吃虧在先﹐使他無論身處何處﹐從何事業﹐都有極好的人緣並取得豐碩的成果。後來他煞費苦心﹐為了與大陸的母親取得聯係而放棄台灣空軍電子工程師的優渥待遇來到前途未卜的巴西開拓﹐歷盡艱難﹐最後將重病的老母親接出﹐親承慈顏﹐其孝行堪為師表﹔他把弟弟一家六口從大陸農村接來巴西﹐將弟弟頭腦中種種錯誤觀念一一糾正﹐不厭其煩﹑傾其所有地扶持同胞解決住宿﹑谋生、子女教育等諸多困難﹐讓弟弟一家過上富裕安穩的日子﹐侄兒女有機會留美深造。這樣的手足深情﹐世所罕見﹔他以十一歲的稚齡﹐乘著月夜和夥伴們去拔日本鬼子慫恿無知農民種的害人的罌粟苗﹐那麼幼小的心靈中已充滿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和對戕害中國同胞的日寇的憎恨。十三歲那年﹐敢於冒險患難上前線殺日本鬼﹐忠勇可欽﹗當他看到中央軍某些部隊如土匪的作為﹐痛心疾首﹗僅為伸張正義﹐兩度險遭殺身之禍﹐體現一個知識分子秉公直言的正義剛直﹔凡注重‘诚信’的人,除了對親友們重承諾﹐還體現在對個人事業的負責任。身為巴西一流大學的教授﹐要年年獲得‘模範教授’的光榮稱號多達二十八次﹐談何容易﹗‘禮義’也是楊家的傳統美德之一。楊教授的曾祖母﹐為化解族人的仇恨﹐以平常人難有的心量﹐容忍種種非難。而當這位族人——楊教授的遠房伯父——在窮途末路孤苦無依為貧病煎逼時﹐受到楊教授一家的禮遇安頓直到終老入土。而這位族人也被以德報怨的寬宏所感動﹐終於洗心革面﹔隨學校流亡南北﹐跋涉數千里﹐幾乎六分之五的學生死於瘟疫﹐楊教授竟不顧高危險而毅然擔起護理垂死朋友的責任﹐使其死裡逃生﹐真是義薄雲天﹔有朋友贈以價值數十萬美元的農場和欲購屋相贈﹐他均婉言謝辭﹐足顯楊教授的清廉高潔……。
楊教授不僅是位成就卓著的學者﹐也是位情緒激昂的愛國者。在他的著作中﹐敘述受日本鬼子欺凌的傷痛和日寇投降後對中國領導人出賣原則‘以德報怨’的錯誤﹐以及提醒國人要提防小日本的野心﹐都佔很多篇幅。他主張孔夫子的‘以直報怨’﹐充份顯示出山東硬漢曲直分明﹑不畏強權的操守。
楊教授的赤子之忱﹐還體現在他為祖國的前途所作的種種精闢見解。他的第二本集子《值得深思》﹐的確能將讀者導入深沉的思考中。他不是個政治家﹐但有以天下之憂而憂的偉大胸襟。
我與楊教授神交了六年後﹐終於今年初相見。
那天我偕朋友去機場迎接﹐看到一位滿頭銀髮面容慈祥的長者手提一個市面上早已陳舊得絕了跡的手提袋神采奕奕地走來﹐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他﹐就是我們仰慕已久的楊教授。
楊教授功成身退﹐四個子女個個優秀超群﹐都爭相要求父親去共敘天倫之樂﹐照例他真夠資格頤養天年了。但楊教授並未接受這份孝心﹐他有他的想法﹕不要讓孩子們為他操心而妨礙他們的工作﹐他自己身體尚健還可以為社會作點事﹐我相信這些都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從來教導孩子要學好本領服務社會的﹐而他自己﹐也在把握健康之年﹐密集穿梭於歐美和海峽兩岸﹐為推進中醫的科學化不遺余力。他覺得中醫是中華文化之瑰寶﹐醫效之奇妙非夷所思。雖有臨床的豐富資料﹐卻少學術專著讓全世界接受。與此同時﹐他也在深入大陸村鎮考察文化教育﹐聲嘶力竭地呼籲﹕要富強﹐必先重視﹑發展文化科技。他看到內地有些農村﹐貧困落後﹐連小學也關閉了﹐感到非常痛心﹗因為他覺得這種現象﹐並不意味真的窮到了那步田地﹐而是地方掌權者不重視基礎教育﹐目光短浅急功近利之类的陋习尚未被改革之风铲除所致。
我覺得除了上述原因他不肯接受兒女們的請求之外﹐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他想儘量多陪伴他的愛妻。這雖屬猜測﹐但有跡象可循。佩蘭夫人成植物人已十三載﹐楊教授的哀痛無以復加。這種打擊﹐於越是對感情忠貞不渝的人越是嚴酷。他的記憶中﹐都是甜蜜的往事——即使當年的奮鬥充斥了那麼多辛酸﹐但只要是與佩蘭夫人在一起﹐雖苦猶甘﹗自愛妻遭遇不幸﹐使他孤單悽涼受盡煎熬。但他對夫人的情感﹐十三年來有增無減﹗這是經歷了血淚的洗禮﹐人類感情昇華到純淨無染的境界。每當我們觸及有關佩蘭夫人的話題﹐楊教授會立即紅了眼眶噙著淚水﹐我為這位長者的摯情而肅然起敬﹗我在嘆息佩蘭夫人的不幸之餘﹐也為她高興﹐有這麼一位純情的男人守護著她﹐哀怨應該早已洗刷。人的生命何其短促﹐而能相知相愛到傳神入化的境地﹐為人類樹立榜樣﹐也不虛度此生了﹗
楊教授離開巴西後﹐不論在何處﹐隔段時日總有電子信或手書寄我。他信中屢屢說﹐我們好像多年的知交﹐家庭背景﹑個人遭遇﹑對人生的領悟﹐有那麼多相似相近之處。不過我卻以為之所以能成為忘年知己﹐最重要的還在於楊教授平易近人﹑诚朴无华華的風格﹐和不厭鄙陋﹑降尊紆貴的待人之道。他是我一生中所遇最有德行的長者之一﹐我深深慶幸自己﹐所以格外珍重這份因緣。
縱觀楊教授走過的路﹐雖崎嶇坎坷﹐但成就顯赫。他除了獲得多項殊榮以外﹐還將四個子女個個調教成社會的精英。僅以四子女得美國名校九博士學位來看﹐可以想見其育兒所費的苦心。難怪台灣司法界聞人史錫恩老先生要僎文「揚名海外中國第一家」來嘉獎楊家了。
我經常在想﹐是什麼力量推動楊家取得那麼顯赫的成就﹖最後終於被我發現了一條主線﹐那就是《孝經》上的一句格言﹕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楊教授夫婦和他們的子女都奉行孝為德之本的古訓﹐所以修身立命﹑為人處事都有一條很高的準繩﹐自我鞭策激勵﹐才有今天的成果。一個重視孝道的人﹐他的一生除了決不做辱沒父母的事﹐也必定是個忠于國家﹑忠于人民﹑忠于事業﹐各方面都較優秀的人﹐這個推理﹐在楊家得到了驗證。
即使百年人生﹐在宇宙生命的長河裡也如白駒過隙般短促。生命的意義﹐不在乎短與長﹐而在乎有否运用智慧。从杨教授的峥嵘歲月裡﹐我看到了人類最可寶貴的東西——智慧﹐這是道德和知識的結晶﹐它像一把燃燒的火炬﹐將光和熱不斷地散佈給人間﹐也因此為人類增添光明。
我們衷心祝愿楊教授 ﹐身心永遠健康﹐化個人的哀痛為對全人類的大愛﹐有一個更美好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