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后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出于无奈,只好去当地一所华人中文学校当义务辅导员,指望日后个人简历上多点工作经历,顺便弄份好点的推荐信,为将来找份教书的差事做准备。
我的职责是每天下午开车把孩子们从学校接来,辅导他们做功课,然后教点简单的中文,完了之后陪他们打乒乓球,下象棋,直到孩子家长下班后来接孩子。日子过得相当无奈,当年在中国,大学老师都不愿意当,现在却成天跟一群不懂事的小学生在一起,简直像个baby sitter。
学校有位女教师,教算术和舞蹈。由于心情不好,我平时极少与她搭腔。凭直觉,我觉得她可能也不愿跟我打招呼。我现在这个年纪,本正是干事情的时候,却落得这步田地,没人理睬也在情理之中。
一日下午,我刚把一群孩子接回来,正准备喝口水,她急匆匆走过来说,“不好意思,纸张卡在复印机里,不知如何取出来,你能帮个β穑俊?/SPAN>
我放下杯子,径直走到复印机前,打开后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把纸慢慢拉出来,复印机随即恢复了正常工作。她道了声谢谢,声音显得挺感激的。这种事以前上班时常干,算不了什么。我说了声“不用谢”就离开了。
几个星期之后,也是在我刚把孩子们接回来的时候,正准备喝水,她拿着数学教材过来问一个问题,她说马上就要上课了,还没弄懂题意。她的声音显得很坦率,可能还有点怕我看不懂那段英文,最后弄得很尴尬的成分在里面。这种应用题以前我辅导女儿时碰巧见过,简单解释后她就明白了。她道了声谢谢,我还是那句“不用谢。”
又过了几天,我正在喝水,她领着一位十二、三岁的男孩来到我跟前说,这是她儿子,今天学校没课,想等会儿跟我下几盘象棋。
没走几步我就感觉到这孩子棋艺不一般,我不得不认真对付,在这儿当教练,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输给这个毛孩子可就太没面子。连下三盘,好在三盘我皆赢,但我心里知道,这棋赢得不容易。来美国后我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孩子。小男孩的表情显得很扫兴,我安慰他说:“我小时候特爱下象棋,一般的大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你下得非常好,有这种水平算是相当了不起的。”接下来复盘,我给他分析,告诉他走错了哪几步关键的棋,应该怎样走,他连连点头。
第二天下午,仍是在我喝水的时候,她走过来对我说:“我儿子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昨天回到家后他不停地谈论你。这孩子来美国后性格渐渐变得内向、孤僻,从早到晚没几句话,像患了自闭症似的,把人急死了。他好久没这么跟我这么说话了。真是太感谢你了。”
我还是那句话:“不用谢。”停顿片刻后我补充说,“你儿子很聪明,也很有福气。”
“他怎么会有福气?”她的声音充满疑惑。
“他手相好。昨天下棋时我顺便观察了他的手,他的手指长度超过了手掌长度,难得看到这么好的手相。如果我也有他那样的好手相,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说着我不由自主地伸出自己的双手,无可奈何地看着。
“我把他弄到美国来,牺牲了自己的事业,也吃了很多苦,他以后有没有福气要凭他自己努力。等再过几年他上大学了,我就回中国去。”停顿片刻后,她接着说,“我想去读个硕士学位,但托福和GRE分数都不太高,你知道什么大学会录取我这样的人吗?”
她算是问对人了,前几天我刚介绍一位中国朋友去一所州立大学读书保持身份。我拿出笔,随手从传真机上抽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那所大学的网址,正要交给她,又想起那所大学的招生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便在下面写下电话号码,交给她之后我就去了教室。
过了两天,还是在喝水的地方,她走过来对我说,“你很喜欢喝白水?”
“我很需要喝水,这水不白。”我纠正她的话。
“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喝茶。里屋有。”
以前在国内,早晨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泡茶,特级绿茶。现在哪有钱买茶叶。里屋虽然有,但校长从未邀请我进里屋喝茶。“我喜欢与孩子们同饮这过滤水,这样我会觉得像那些孩子一样年轻,说不定还能返老还童。”不想跟她多说了,弄不好让她猜出我的心事。“有事吗?”我问,顺便抬头看了她一眼,感觉她可能有话要说。
“你能帮个忙吗?”她拿着手机站在我面前,显得有点怯生生的样子。
“什么事?”失业后心情不好,不愿搭理人,尤其不愿意搭理女人,但遇到求助的,我还是会尽力而为。
“我的英语口语不太好,你能帮我给那个学校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看需要哪些材料办入学手续?”
需要哪些材料我都知道,打个长途电话也只是举手之劳,我不会拒绝她的。凭我的经验,她可能想恢复合法身份,如果是这种情况,回学校去读书,在一偏远小镇上吃几年苦、过几年寂寞日子也值得。为了核实我的猜测,我问,“你为什么要去读书?”
“将来回国好干自己喜欢的工作。”
“你喜欢干什么工作?”我忍不住问。
“当老师,回我们家乡云南当一名乡村女教师。”
“乡村女教师?”我忍不住重复她的话。以前看过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对影片中后来成为教授的小男孩印象特别深。我想起了“挺起了胸膛向前走,天空树木和沙州。”想起了我小学时的语文老师。她常叫我在课堂上背诵课文,尤其是有老师来听课的时候。七六年夏天在家待业时我曾去看望过她,告诉她我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外做临工,她不停地摆头、叹气,希望我能早日找到正式工作,以便有机会被推荐上大学,成为工农兵学员。八五年教师节的晚上我又去看望她,告诉她我在大学当了好几年老师。她满脸的笑容,说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可她要是知道我目前在国外失魂落魄的样子会怎么想?她一定又会连连摆头、叹气,为我现在的境况感到非常惋惜。我也曾当过老师,一直认为老师的日子太清苦,那时总想着跳槽。但从心底里,我对老师有一种特别的敬意。没想到眼前就站着一位未来的乡村女教师,我不禁抬头打量起她来,忽然觉得她的身材外貌还真有点像那电影中的乡村女教师。
“你为什么要回去当老师?”我问。“那些孩子太穷了,太可怜了。在这里看着这些胖乎乎的孩子,我就会想到家乡那些没有衣服穿、光着身子在外面跑的孩子,心里就难过。”说到这里,她垂下了头。我本想对她说,不能拿咱们穷山沟的孩子与这里的孩子比,咱们城里的孩子生活也挺幸福的,不亚于这里的孩子。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八月份,新学年开始,我又来做义务辅导员,却没见到那位女教师,心里有点纳闷,想找个机会打听一下。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喝水,校长走过来,递给我一个鼓鼓囊囊的黄皮大信封。奇怪,竟然还会有人给我捎东西。拆开一看,里面有一厅绿茶,一张CD唱碟,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正揩字:“查老师:来美国后由于诸事不顺,心情一直不好,不愿搭理人,很抱歉。通过你,我看到了我自己,也明白了许多事情,谢谢您。希望您打起精神来,困难是暂时的,你一定能度过难关。祝您心情愉快。”
回家的路上,我在车上播放那张CD,是巴乌和葫芦丝演奏的云南等地区的少数民族的音乐,我能说得出名字的有“芦笙恋歌”、“月光下的凤尾竹”、“情深意长”等曲子。低婉柔美的旋律,充满了整个车厢,也震撼着我的心灵,产生一种强烈的共鸣。我仿佛看到她伴随着音乐在翩翩起舞,在顽强地同命运抗争。我忽然意识到,她和我本来都不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本应该相互鼓励,共同用欢声笑语来应付眼前这些艰难的日子。
乐曲声中,我情不自禁地吼道:“挺起了胸膛向前走,天空树木和沙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