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肥猫大清早上工的路上看见老赵站在那里,显然是在等他。“哥们儿,恭喜呀,提前释放啦。”老赵大声道,脸上似笑非笑。其实他并不老,刚二十八岁嘛,高高的个儿有些单薄,眉眼清秀显得女相,表情永远是神采飞扬,十分潇洒的样子。他总是这样。赵湛生被叫成“老赵”就是个外号(绰号)。他愿意让别人叫他“老赵”,自己也总是“咱老赵跟你没的说,够哥们儿”。
“十年寒窗苦,再创新时光。哥们儿,过不了几天你这一下子可就自由啦。”老赵使劲拍着肥猫的肩膀朝各个车间走去。肥猫笑了一下,有些勉强。“小炉匠丫的四年前就颠啦(北京方言,意思是出去了)。走前说得好听,流着眼泪说一定念着咱哥儿俩,这辈子也忘不了,到时候就写信来。这位,也就来过一封信,不够意思。唉,你丫这一走,咱们一起犯事儿的哥儿仨就剩咱一个啦。哥们儿我是无期(徒刑),现在是改成二十年了。可到咱哥儿们出去时都快四十啦。”老赵说着笑容僵在脸上。“操,我是主谋……打李震的是你……唉。”说着他俩来到肥猫干活的车间门口。老赵在另一个车间,他还想和肥猫再说些什么,没时间了,便分了手。狱警已经在注意他俩了。
是啊,小炉匠释放都四年了,就来过那么一封短短的信,说他返回他们下乡的平顶山农场,但没回原来的四分场,而是去了六分场。毕竟是判过刑的人不想回原单位了。小炉匠是外号,人叫孙革民,比肥猫和老赵还大三岁,平常在分场里挺老成持重的,居然也被老赵煽呼着一起打架玩儿命。
这里是黑龙江省很大的监狱,犯人最多的时候有上千呢。1971年老赵、肥猫和小炉匠打死人进来的时候,这监狱里满眼都是“知青”。他们分别住在不同的房间,只有上工的路上能见着说上几句,然后就进不同的车间干活。肥猫和小炉匠刚进来时情绪极其低落,可老赵总是没心没肺的样子。记得那时老赵在路上看见肥猫,会笑着说:“在农场时咱们‘知青’是老农,现在犯了事儿倒成‘工人阶级’啦。”
工人阶级?咱们现在是劳改犯!当时肥猫会白他一眼不答理,心里只是深深地懊悔,痛苦之极。他们三人在一场殴斗中把同分场北京青年李震活活打死了。
对,李震那小子不仗义,仗着身高体壮会武术,周围有帮哥们儿,曾先后打过我、老赵和小炉匠,而且打得挺惨,真跌份(没面子、丢脸的意思)。可教训他一顿就行了,我怎么就下手这么狠?!十年前那场血腥的场面又浮现肥猫眼前。
老赵鼻子流着血,死死地压在那壮汉李震身上,气喘吁吁。他先怒斥了要临阵脱逃退缩的小炉匠,让他赶紧过来打李震。而小炉匠脸色惨白地扑上来只是死命地抱住李震的腿。他俩好像压着一只斑斓猛虎。那只“老虎”咆哮着奋力挣扎,几乎把老赵和小炉匠翻下去。肥猫刚被李震迅猛的几拳打得鼻口流血,摔倒在地。他拿着个镐把晃晃悠悠爬起来,眼前直冒金星,听着老赵大叫:“肥猫!就看你的啦!是英雄是好汉赶紧上啊!咱们哥儿仨可是发了誓的!”肥猫“嗷”的一声扑上去,抡圆了镐把打下去,跳着高地照着李震的后脑狠命地打,好像李震真的是只活蹦乱跳的老虎。老赵骑在李震背上“给劲,给劲地”喊着助威。“猛虎”就这么被打死了。或许李震挨头几镐把就死了,可肥猫像上了发条一样的没命地抡,眼睛通红,足足打了几十镐把。李震的后脑都打烂了。这肥猫,疯啦!是的,他当时疯了,毫无理智了。李震是多么厉害的一条汉子呀,让他得着机会反过手来,没准能把这哥儿仨都打死,不死也得打残喽。肥猫当时太恐惧了。
事后肥猫就傻了。当警察把他们打死人的三位押上警车时,肥猫痛哭起来,不断地唠叨“我不是故意的”。他想起了妈妈。小炉匠也在哭,可老赵没哭,面无表情。
他们三人很快被判刑。赵湛生、钱卫平(也就是肥猫)、孙革民与李震殴斗中致人于死命。赵湛生主谋,无期徒刑;钱卫平致李震于死命,二十年徒刑;孙革民从犯,八年徒刑。
“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肥猫自言自语。“总算要出去了。”在劳改的这十年里,肥猫因表现好两次被减刑。看着小炉匠提前两年释放,他心情也不那么悲观,更加努力地干活,现在盼望的这一天终于将临。第二次减刑后,肥猫的刑期变为十年,也就是说再过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他就可以出狱。肥猫和另外一些犯人的减刑是在全体犯人大会上宣布的。当时他心“咚咚”直跳。从那时起,他就用倒计时的方法计算着在狱中还剩下的时间。388、387、386……276、275、274……155、154、153……真有点受煎熬的感觉,日子就在某种隐隐的忐忑不安心情中不紧不慢地度过。释放日期前两个星期,他再次得到即将出狱的通知。过两天他就看见老赵上工路上等他。
和老赵分手后,肥猫在铸造车间里同其他犯人紧张地开始工作。他尽量不想他将要被释放的事情,集中精力干活,可还是差点儿出了事故。老赵分手前说的最后一句“我是主谋……打李震的是你……”总在脑海中盘桓。
是不是老赵觉得冤啊?可是他就是主谋呀。老赵那时拉着我和小炉匠,说“好汉架不住群狼,咱们三人一起上准能把李震丫打趴下”。当时我和小炉匠都很犹豫,他就挖苦我俩是松包软蛋,说“有仇不报非君子”。当时李震为找女朋友得罪了他的众哥们,老赵立刻游说,说“我们哥儿仨要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到时候我们教训李震这丫的,众哥们儿可别拦着”。要不是老赵这么激将,我能找李震“报仇”吗?
可李震毕竟死在我的镐把下的呀。老赵只是说“教训李震”,并没有让我打死他,是我照死了打李震。我当时真是疯了。
但我也不是故意的。谁不知道李震的厉害。我镐把还没抡起来,他上来三拳两脚我就飞出去了,被打得在地上一溜滚儿,几乎爬不起来。他太厉害了!既然我们哥仨发誓谁也不许临阵脱逃,我只能玩儿命。打的就是不仗义的李震,自己当时怎能不仗义呢?
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打死了李震,就该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可那样我会不会被枪毙呀?
现在我出去了,小炉匠也早就出去了,剩下老赵一人……
当天晚上,肥猫翻来覆去的没睡好。第二天早上他匆匆写了张纸条交给看管他们的周管教。纸条上写着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汇报。这不,上午干着干着活,周管教叫肥猫去谈话。
肥猫劈头就说当年他们三人打死李震,赵湛生被判得太重。实际上主要责任在他肥猫。周管教一愣,“你的意思是要翻供?可人家都是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你怎么往自己身上揽?过不几天你不就出去了吗?”
“可人确实是我打死的。”
“是你故意的?”
“不是,当然不是,我是说……”
“要是故意的,恐怕你们三人早就没命了。(你属于)过失杀人嘛。”
“赵湛生是找我和小炉匠,不,孙革民商量着怎么打李震来着。可他没说要打死他。”
“知道,知道。可赵湛生在这个案子中肯定是主谋呀。不是他组织你和孙革民一起打李震,他能被打死吗?所以他责任最大,所以是无期(徒刑)。你失手打死李震,判了你二十年(徒刑),很重了嘛。孙革民是从犯,判得最轻,八年。”
“我和孙革民都减刑了。他先出去了,现在我也要走了,就剩下赵湛生一人了。”
“他不是也从无期(徒刑)减到二十年(徒刑)了吗?”
“……知道…可老赵,赵湛生还得在里面待十年哪。”
周管教抽着烟不说话。然后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嘴里念叨“我明白,我明白”。他来到肥猫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先干活去吧。我把你的意思和管教吴主任说一下。”
“不…不…”
“不什么不?你这孩子。唉,也不小了。进来时18岁,现在都28岁了。过几天就该结束劳改了。回到社会上要好好做人……”
“可赵湛生还得再待十年…十年…”肥猫说不下去,眼泪成串地流了下来。
周管教看着肥猫在那儿哭,又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想了想,便和肥猫说:“哭啥呀?这么吧,你就写份材料吧。把你的想法讲讲。这几年,劳改的‘知青’大都减了刑,出去了不老少了。你们打死了人,判得重……这‘文革’呀,把你们这代人害啦,你们那会儿太年轻,不懂事……你写好材料,我就交给管教吴主任。让他最好往上找找,看看赵湛生这小子是否能再减刑。”
肥猫听到这儿,深呼吸了好几下。故事应该讲完了,意犹未尽,再说几句。
肥猫出狱后先回农场,“知青”都走了,农场的干部也让他回了北京。在北京他找不到工作,经人介绍,去远郊旅游区的一个私营旅馆干活。肥猫肯干,兢兢业业,几年后当了小经理,一干就是十年。刚出狱那几年,他给老赵写过些信。老赵也回信。不过后来就渐渐失去联系了。
那天来个大高个儿,进办公室朝肥猫直乐。“先生,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
“我找人。”
“谁?”
“肥猫。”
“您…您…你是谁呀?”已经有十几年没人叫他肥猫啦。周围的人开口闭口都是钱经理。“你是…你…啊!老赵!”肥猫眼睛一亮,认出眼前的是老赵,扑上去又捶又打。“什么时候出来的?在哪儿混饭吃呢?哎呀,我们有十几年没见面啦。”
老赵说,肥猫走后,他又过了四年就提前释放了。法院的人来了好几次,提到肥猫临走前写的材料。看来后来减刑和这材料有关。出狱后他也回了北京,后来在河北省一个县的铸造厂里找到活。“现在咱哥们儿是厂长啦!”老赵拍着肥猫的肩膀哈哈笑。
“那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肥猫好奇地问。
“咱哥们儿神通广大,闭着眼一想就知道你在哪儿。哈哈哈!”老赵沉吟一下,“当年要不是你写的那份材料,我现在恐怕刚出狱没两年。”
“嗨,我没那么大本事。当时这么做只是为了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