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


(小说)

  她心里一惊,跟着自言自语:“又弹错了!都星期三了,还总弹错!” 在练钢琴?没有,隔壁的中国小姑娘在弹,有点乱糟糟,是一首巴赫的练习曲。两家就隔一堵薄墙,对方有什么动静都听得见。这一大片两层楼的公寓太破旧,好几十年了,夏暖冬凉,四处漏风,所幸房间大。但也太大了!夏天最热时,她住的楼上就是开足了空调也很难凉快下来,晚上睡觉,窗式空调器很是吵人。可隔壁的中国人好像永远也不开空调,每天都看见他们开着窗子。也是住楼上,怎么一点不怕热?

  哎,在这儿一住就是六年多。现在上八年级,已经十四岁了,还是住在这只有一个卧室的公寓里。自己住在卧室,妈妈住在起居室。学校里没几个同学家里这么窘迫。可谁让爸爸在七年前去世了?她还记得搬家时的情景。房子买掉了,几个月前看房子的由房地产经纪人领着来来往往。最后一个月就开始不断地卖家具,后来就到这儿来了。

  隔壁的中国人一家三口也是住一个卧室的公寓,两年多以前搬来的。我到她家去过,她住卧室,爸妈住在起居室,应该倒过来呀!夫妇俩住在外边房间多不方便。他们中国人真不知怎么想的?可我也是住在卧室,妈妈住在外边的起居室。我们俩都是女的呀。那边女孩儿的房间里可太乱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桌子上堆满书本和纸张,床底下还有好几个吃过冰激淋的脏杯子,哪儿哪儿都是尘土,屋里
书架有三个,上面的书都是胡乱堆放着,房间的角落里放着几个大纸箱子,里面也是杂乱无章,甚至还有几只不一样的脏袜子,地毯上都是纸屑和头发。她坐在地上嘟囔,“越说我就越乱!”你看她还故意……咳,别说她了,彼此、彼此。妈妈不也整天冲我喊“你都十四岁啦,懂不懂收拾自己的房间”,她还凶狠地朝我挥拳头,极其可怕的面目,可每次都不打下来,我真的希望她给我一下。本来我就会去整理房间了,她一嚷嚷,我就来气,索性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锁上门。听到妈妈不断地敲门,“请把房门打开好吗?,请把房门打开好吗?”我就是坐着不动。不管怎么说,这点比隔壁的中国小姑娘强,她住的房间没锁。

  中国小姑娘很是火大,“现在都上七年级了,还没完没了管我,总说我不用功。我为什么必须得门门功课都是A?”我没说话。我的功课尽是C,只有语文还是B。她好歹都是B,计算机课和手工课还是A+呢。原来她功课挺好的,门门都是A,在学校里尽得奖状,可后来就渐渐差下来,B越来越多。女孩子都这样,刚进小学时功课都比男孩子强,可到了七年级、八年级就越来越不行,一些男孩子的成绩好起来。那时学校里还总给我发奖状呢,可后来不行了。妈妈非常的恼怒,也说我不用功,今后上不了好大学。上不了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哎哟,那中国小姑娘的爸妈也这么说。你说当家长的怎么想的都一样呀?不过我比隔壁的倒霉鬼强。我能在周末跟妈妈出去逛商店,去外祖母家,找同学玩,她只能在家里做爸妈布置的家庭作业,去中文学校上课,去上钢琴课,在家里没完没了地练琴。但她说自己喜欢弹琴……

  “快做功课,快做功课。为什么隔壁不弹个节奏快的‘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改编的练习曲)’?”她嘟囔着赶紧做她的数学。隔壁那边星期一总是弹得最糟,又练习新曲子了,弹得断断续续不成个调,到了星期五就好多了,曲子弹得还挺好听。到了星期六下午,那中国小姑娘就去学琴。按理说星期六、星期日该弹得最不好。不过周末她注意不到隔壁在弹琴。星期一到星期五的下午,那边就开始练琴。赶上她正在做功课,她的大脑就不自觉地被这钢琴声所指挥。弹节奏快的,功课就做得相对好,比方说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的前奏,“铛铛铛-铛--!铛铛铛-铛--!”命运之神敲门啦!她的精神为之一振,腰板挺直,注意力也集中。不过她是不喜欢听古典音乐的。听节奏慢的曲子做功课就一塌糊涂。有一个很悠扬的曲子,好像在湖面上行船,隔壁很爱弹。好听是好听,可就是容易让她走神,不知不觉就停了笔,到隔壁弹完,她还傻愣愣的,猛一看表,天哪!时间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听到弹错了的时候真让人心惊。那感觉象是考试之后忽然想到一个不该犯的错误。不,象是跟妈妈散步时,忽然看见路边住家院子里的狗在凶狠地狂吠;嗯,好像一不小心差点摔倒;或者早起又没赶上校车。都不确,反正就是越怕出错就越出错的感觉,特别是听那些已经听熟了的,而且是挺好听的曲子。如果隔壁总是弹错,她功课做得糟极了不说,心情也会非常不好。

  中国小姑娘学钢琴才一年。尽管她知道大部份中国人家庭的孩子都学钢琴,特别是女孩子们,但在十一岁之前一点都不想学钢琴,家里也没有勉强她。可一年以前,她却主动提出要学钢琴,心情还很迫切,大概是因为她要好的中国女孩儿家里都有钢琴,她们也弹得一手不错的钢琴吧。既然想学就找老师,没想到一些教钢琴的中国人都婉拒。潜台词是:这么大岁数学不出来了。十一岁怎么就算岁数大?再说也没想一定要弹出个专业水平呀?咳,中国人嘛,从不把兴趣放在第一位。幸而中国小姑娘的父母没这么想,几经周折总算找到了老师,所以她就“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

  我也想学琴。同学家都有钢琴。可我不敢提,妈妈会以为我抱怨家里穷。每当她这么认为了就会发火,使劲摔门,样子很凶。可家里就是穷嘛,还不许我表示点什么?算了,算了,妈妈心情总是很不好,我多想让她高高兴兴。

  “哎?我该喂鱼去了!”她一惊,猛地站了起来,又自嘲地一笑,一屁股坐下,趴在桌子上“哧哧”地笑。这栋公寓里住着个孤老头儿,其实也不太老,反正是个单身。他的屋子里养满了花,还有一大鱼缸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孤老头儿在电视台工作,常出差。在那家中国人搬来之前,他雇她浇花、喂鱼,每个星期给二十元钱。多好的报酬!也就是每天晚上到他家里去喂喂鱼,浇浇花,十分钟都花不了。可不知为什么,她总把这事忘掉。可不是有意的呀!中国人家庭搬来后,孤老头儿把她“解雇”了。换成中国小姑娘。挣零花钱的工作没了,她心里很气,很长时间见了中国小姑娘都不打招呼。可过了一阵子,中国小姑娘也被“解雇”,犯的是和她一样的毛病。孤老头儿还很郑重其事地给中国小姑娘写了封信,陈述“解雇”的理由,其中提到中国小姑娘的前任,说她俩“都很不负责任,辜负了他的期望”。中国小姑娘觉得冤枉得要命,她知道后,两个小姑娘马上就和好了。她俩都觉得如此“失业”很滑稽,嘻嘻哈哈起来。她还带中国小姑娘找那孤老头儿,请求把浇花、喂鱼的活交给她俩。“两个人一起干就会互相提醒,不会再把这事忘掉,你就再相信我们一次吧。”她的态度很诚恳。“工资”嘛,当然是每人各得十块喽。不过那老先生卖关子,只说“考虑、考虑”。

  呆呆地坐着想心事,天都黑了,妈妈还没回家。隔壁中国小姑娘的爸爸妈妈都回来了。怎么知道的?一有汽车声,自己就往窗户外边看。隔壁的大人都在附近上班,回来得早。妈妈在纽约上班,来回得三个小时,累得要死。妈妈说,那儿的工资高,而且在住的地方附近很难找到像样的工作。可人家怎么就找到工作了?“他们是中国人!”妈妈有一次这样对我说话,语气不是很友好。学校的同学们说,中国人到美国来抢走了很多人的饭碗。妈妈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她不喜欢中国人?

  其实两家人的关系挺好的。中国小姑娘送来母女俩爱吃的煎饺子,这边娘儿俩就不住地吃,吃完了就说撑得要死。第二天忙着做了自己的拿手点心送过去,那边也是大吃。两个妈妈在一起就笑,“一个星期的减肥都白搭了。”别以为减肥不重要,太胖了形像不好,还能找到好工作吗?她们母女俩有时会带着隔壁中国小姑娘去“派对”。那里都是岁数差不多的女孩子在聚会,到时候会送给中国小姑娘一些书。那边中国人的家庭很是感激,便做了更多的“锅贴”--煎饺子送过去。他们实在帮不上母女俩什么忙,只能做出可口的中国饭送给她们表示谢意。可再这样经常送“锅贴”,一年的减肥都要白搭。没办法,“锅贴”太好吃,谁能管住自己的嘴?

  隔壁练钢琴的声音继续响着。她又开始发呆。想什么呢?屋子里暗得看不清了也不开灯……

  ……让我告诉你个秘密吧。爸爸去世前一年,妈妈就和他分居了。也没见他们吵架怎么就彼此都不想见面了呢?后来妈妈做了人工流产,本来会有个弟弟的。他们没有离婚,因为爸爸得了癌症。你别告诉别人。上次隔壁的中国小姑娘来玩,我无意中提了这事。妈妈给我一个严厉制止的眼神。这有什么?现在同学家里父母离婚的很多。咳,反正这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天都黑了,妈妈还没回来。大概高速公路上又堵车了。哼,一堵就得一个钟头,高速公路像个大停车场,每个人的脑袋都要爆炸,可以想像妈妈是怎样地咬牙切齿。

  哎,我有个钢琴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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