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纪行—浮光掠影篇 (五) 永远的王村

日记 (九二年七月十日20:15)

 

刚刚洗完澡,很艰苦的方式。在家时总怀疑是否还受得了苦,如果还得省点钱的话。看来从一种方式进入另一种方式是那么的容易,所谓“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也并不确然,别无选择时人很容易改变自己。

 

这就到了所谓的湘西。索西峪(与张家界、天子山合称武陵源)地理上在湖南省的西北面。就风貌而言,这一路看到的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完全是两码事,不过沈先生描述的地域在更加西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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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前好久都没有住这样的旅馆了,旅馆里连热水都没有,与很多大学生挤在一起,站在井台上打上肥皂,从井里吊起一桶桶冷水,朝身上冲。虽是七月,井水依然很凉。黄昏时的晚风吹过,水淋淋的身体禁不住打起了寒战。想着几天前还在上海过着腐败的生活,这才有了日记中的感慨。

 

张家界在最后被我评为二流,落在了王村/猛洞河、海螺沟、九寨/黄龙、木格错之后。张家界号称国家森林公园,在那实在没见到多少大树,让我有些失望。我那时对森林的想像就是大小兴安岭那种起码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而这,到处只是碗口粗细的树木,尤其是金鞭溪,让我越走越失望。总之,想像与现实有相当大的差距。而张家界的奇峰怪石,与黄山与雁荡山的风格相似,张家界是否就略胜一筹,我并无把握。

 

索西峪的鹰窝寨与宝峰湖还是给了我深刻印象。鹰窝寨是一座险峻的孤峰,从远处看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实际上倒也不见得比黄山的莲花峰、天都峰难爬,起码不是很高。峰顶是一台地,曾经是土匪窝,土匪倒是会选窝,易守难攻还风景秀丽,要是那里现在还有土匪,我绝对入伙。这样的景色,再弄个压寨夫人,买路钱收收,给个皇帝也不换。宝峰湖是一处高山湖,湖面不很大,但四面山峰险峻,非常漂亮。

 

天子山让我爬得够呛,最后我们同行的几个人合伙雇了个挑夫,所有的大件行李都交他用扁担挑着。天子山给我的印象比张家界要好。我们正好赶上下雷雨,雷雨过后出现了云海。天子山的云海与我在黄山见过的又有些不同,原因是天子山上诸峰纤细些,云海就显得更有仙气。

 

在天子山上一处农家吃饭时,挑夫问我真觉得这里好看吗?我说当然啦。他说他天天看,就不觉得了。我那时不相信人会对美好的事物麻木到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地步,直到后来我在世贸双塔对面上班,窗口正对着双塔,头朝右转还能看到海景与自由女神。看着窗底下世界各地来的游客兴致勃勃地在这早已让我无动于衷的地方游览拍照,我想起了这个挑夫。

 

距离不见得一定能产生美,但再美好的东西也不能天天面对。

 

从张家界坐火车,下一站就是罗依溪,然后我从罗依溪换乘机动渡船顺着酉水到达王村。

 

想到王村,心里每每有一种平和、恬静的感觉。王村,又因电影《芙蓉镇》而被叫作芙蓉镇,不过我还是喜欢王村这个名字。王村那时就一条长街,石板铺就,有的地方有阶梯。两边商铺依次排开,开得最多的是米豆腐店,好些都挂着与电影《芙蓉镇》有关的海报或电影拍摄时的工作照,我在那家号称最正宗的“胡玉音米豆腐”店里吃了碗米豆腐,放了辣子后还蛮好吃的。这条石板街走到尽头是一个码头,顺着码头宽宽的台阶一路能走到酉水边。

 

在王村村头的酉水边,有一个小瀑布,离码头虽不远,但从码头这里看过去视角很不好。街上有一个民居,门口挂了个“观瀑吊脚楼”的牌子,我进去看了下,从那儿看瀑布确实角度正好。里面同时陈列了些土家族以前的日常生活用具,主人边陪着我看边给我介绍。我很喜欢这种真正民俗的东西,对主人这种保护土家文化的做法非常推崇。这时正赶上主人家吃晚饭,主人坚决要求我与他们一起吃。我其实是吃了饭的,但怎么都推辞不了,就与主人家围坐着一张小矮桌吃了些。除了主人,还有他妈与他姐夫。主人告诉我,因为他姐夫今天来做客,所以晚饭蒸了些土家族的烟熏肉,他给我夹了几块,我尝了下,香,但有烟味。吃饭间主人告诉我他叫杨崇振,房子是祖传的,而这里的陈列品都是他这些年收集来的。他也询问了我的生活状况,与这样一位陌生人,我反而没有任何戒心,就向他简单地描述了我的景况。他非常同情我的“悲惨遭遇”,要了一张我的名片,放在他挂在墙上的一个专放名片的照相框里,然后在我的通讯录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欢迎您下次再来我家,祝贺您早日有一个幸福家庭。”看得我挺感动的,答应日后结了婚一定与妻子一起去王村看他。

 

后来我在武汉回上海的船上看人民日报海外版,上面刚好有采访杨崇振的文章,以后在电视各类节目上也看到过他几回。我结了婚,小孩都生了两个,王村却再也没机会去。一来出国后不容易去,二来我很怕去王村。每每在电视上看到丽江被弄得与北京的后海或上海的新天地一样,心里就祈祷千万别把王村也弄成那样。我不敢去,真的。就象三十年后你不该去见初恋情人一样,以前一个朋友老说:“相见争如不见。”我很同意。但这样一来我便亏欠下一个承诺:如果他仍记得,我欠他的;如果他不记得,我欠我自己。

 

晚上去了官版的王村博物馆,有个漂亮的妹妹穿着苗族服装表演苗鼓,很震撼,不过事后得知她是土家族的。我一般这种情况总要凑上去拍张照,机会好的话还要勾肩搭背。馆里还有土家的结婚仪式介绍,到最后随便弄了两个游客表演了一下,象做游戏一样,那男的一付嘻皮笑脸的样子。

 

第二天参加了猛洞河漂流,先一艘大船从王村码头把我们送到猛洞河,再坐车到上游开始漂流。在猛洞河两岸极其秀美的景色与漂流本身的双重刺激下,橡皮船上的八个人很快就搞熟了。其中有两个女孩是从九江来的,而剩下的其他人是一伙的,所以我与她们俩聊得多些。这种漂流有专人替我们划,所以平漂时我们可以玩玩水,聊聊天。两个女孩中的一个圆脸女孩喜欢旅游,另一个是被她拽出来的。圆脸女孩向我说起她上次的海螺沟之游,加了句“不去就白活了”。我发现不少人在形容某地的美景时都喜欢来上这么一句,要全当了真,想不白活你索性就别活了。不过这次我能接受,因为海螺沟在我的计划之内。我还真没有多少海螺沟的资料,那之后所有的空余时间,我全部都在与圆脸女孩讨论海螺沟的游览细节,我们谈得很投机。回到王村之后,两个女孩准备搭乘渡船去罗依溪,再坐火车去怀化。我的下一站是吉首,应与她们坐同一班车。圆脸女孩邀我与她们一起走,但我对王村意犹未尽,想再多呆一晚,于是她们就坐下一班船走了。

 

我进了码头附近的一家小饭馆,要了一大盘辣子野鸡,一条清蒸鱼,两瓶啤酒,一人自斟自饮,好不轻松。野鸡味道又香又鲜,就是碎骨头多,得慢慢地嚼,好在我也没事,不急。这顿饭吃了很长的时间,出来后左右没事,就又溜到码头边看看。不多会,渡船来了,我非常奇怪。照着时刻表,这班船晚了一小时。我问了下,原来这班船要等到张家界(大庸)下来的火车到了后才能开,而那班火车晚点了。我心里一动。现在我其实有机会坐这班船赶上那两个女孩并与她们坐同一班火车。吃了野鸡喝完酒后的现在,我觉得心满意足,可以走了。我连忙跑回旅馆,退了房,再跑回码头,待我跳上船后船马上就开了。

 

赶到罗依溪车站,没有看到那两个女孩,心里一片怅然。无奈之下只能在候车室靠写日记来打发时间,这个方法不错,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日记(九二年七月十六日21:26)

 

终于还是没能赶上那两个女孩。船行半道时,我猛然醒悟我很可能碰不到她们。因为我很幸运地坐上的这班从罗依溪开到王村的船,恰是因为火车晚点才会来得这么晚,可这晚点的火车,正好被她们赶上了。这好象是天意,如果火车不晚点,我也坐不上这班船。

 

在王村的每一分钟,都是一种享受。我一定会再来此地。

 

王村的民风比张家界要淳朴些,物价也低得多。王村街道的古朴,并不因为以前的过份想象而有所逊色。只是街道有好多上坡的石阶,对于刚出张家界的我来说,走起来有点累。

 

今天是阴历十五,从王村上船时,已是20:30了。其时天已渐黑,整个船只我一个乘客,我把行李放在舱内,然后坐在船头的甲板上。两岸的青山已看不出它的青郁,颜色从墨黛色渐次加重,最后只能见到一个轮廓。但依然是湘西特有的情形,颇带一些野性。

 

慢慢地天上布满了星星,河面静悄悄的。船上有五、六个水手,多数赤膊穿短裤,或蹲或坐在船头,吸着烟。

 

我看见其中一个水手躺在了甲板上,我也跟着放肆地躺了下来,于是就能看见满天的星星以及岸边连绵起伏的山峦。

 

船行在湖南四大水系(湘、沅、酉、澧)之一的酉水上,河面很宽,白天看上去水很清冽。

 

水手们边抽着烟边用当地土话闲话着,我几乎听不懂,但从语调及神色上分辨起来,我知道他们在拿其中的一个水手开着一些粗俗的玩笑,因为我听到了一些类似“缎面被子”,什么什么“妹子”之类的话,于是他们一齐开怀大笑,全然不顾我这个外人正躺在他们中间。这是水手们的最后一个航班,且正返航。当地人干着很辛苦的活,收入却很低。今天为我们划橡皮艇的水手的月收入只有一百多,那活极累,而且有风险。但正因为他们是这样一种收入,对游客而言,不啻是一种福音了。

 

这时一个水手突然问今天是几号,我猛然醒悟他问的是阴历,便坐起身,在船侧前方的山峦上,有一轮满月悬挂着,其色如柠檬,在酉水中洒下一片泛泛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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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时,我发觉好象有人站在我面前,我抬起头,那两个女孩正站在我的面前。

 

不知道她们有没有从我脸上看到了喜出望外,反正我拼命地装得若无其事。我问她们怎么没坐那班晚点的车,她们说先去吃了晚饭,不想那么赶。从那时开始我一直与圆脸女孩聊,一直到上车,一直到火车在山洞里钻进钻出,一直到我的目的地。另一个女孩很快就发现自己插不进话,所以她索性放弃了。圆脸女孩告诉我她的工作、她的生活、她的理想,就象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我们最后交换了通信地址。

 

回到上海后的某天下午,我拨通了她九江学校的电话。我花了很长时间告诉她我的整个行程及中间的喜怒哀乐,电话信号不是很好,谈话很费力。在我临出国的前几天,我再一次打电话给她,与她话别,从此就没有再联系过。

 

出国前好朋友潇峻与我商量着一篇小说的构思,他说如果我不写那他就写。

 

二女一男三个好朋友在某圣诞夜相约去教堂听赞美诗,后来其中一个女孩去了德国,另一个去了美国,男孩则留在了中国。几年后去德国的女孩依然如旧日般快乐,因为她从来不苛求这个世界。去美国的女孩无法使自己溶入那个社会,很困顿。而那男孩很恬淡地过着一种平静的、重新回归自然的生活,同时一直在寻找属于他自己的、能令他真正感到快乐的东西。

 

多年后的又一个圣诞夜,他们不约而同地走进他们当地的教堂,在圣诞钟声响起时,许多年前他们三人在上海怀恩堂里听赞美诗时的那份憧憬,随着叹息回到了各自的脑海。。。

 

《你的朝霞是我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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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g07059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湾区尼克杨' 的评论 : 是啊,我绝不会再去王村。
湾区尼克杨 发表评论于
这本书我一定要在亚马逊买下,留给我的儿子,说实话,您的西南行记给我的震撼远远大于湘行散记给予我的。BTW,芙蓉镇就像现在的丽江,失去了古朴的色彩,变得浮夸,或许这就是您那个年代独有的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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