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有的是鲜花


天堂里有的是鲜花 --纪念三位逝去的朋友

每年的清明节,我都想写点什么来纪念几位来美后认识的因患癌症逝去的朋友,但年年都写不下去,因为留在记忆里有太多的痛苦,手写一篇心就会痛一遍。但是对他们的思念却从来没有减少,其中有两位在美国没有直系亲属,清明节时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给他们上一柱香,送一束花。但我相信在人世间经历过大苦大难的他们现在一定都居住在天堂里,在那里一年四季都有芬芳的鲜花陪伴他们,作为他们曾经的朋友,我今天特地写这篇短文献给他们,作为他们在人世间的纪念。

芳魂飘散

 李方明,实际上他不能算是我的朋友,我写他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是我来美国后见到的第一个,因患晚期胰腺癌孤独地死在异国他乡的中国人。在他临终之前,我曾经照顾过他一天,算是认识他。他让我曾经那么近距离的接触死亡,他让我曾经那么深深地感受生命的无助。虽然只和他相处了一天,但我相信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一天。

 1998年初,当时正在德克萨斯一所大学读博士学位的李方明被发现为晚期胰腺癌。在进行了几个月所有的化疗,放疗之后,医院已经放弃了希望,但他自己没有放弃,他不停地在网上搜索治疗方法,有一天他发现了我所在城市的一位“神”医号称可以用中草药治疗晚期癌症,通过几次Email联系后,这位“神”医答应给他免费治疗。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于1998年夏来到了我们这座城市。谁知,他一下飞机就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使得“神”医也束手无策。当时我刚来美国不久,有时侯会去参加一个佛教组织的佛法学习。这个组织的兄弟姐妹知道他的情况后就自发地去义务照顾他。因为我生来胆小,所以就没有报名参加,但后来有两天大家实在没空,而我是唯一的闲人,大家就让我去照顾他两天,尽管我心里有100个不愿意,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由于他的医疗保险不能在我们这个城市用,所以他当时住在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好心的美国人家里。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浑身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躺在那里艰难地喘着气,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害怕得浑身发抖。上一班的阿姨走后,我更加害怕,我用颤抖的声音问他:“想喝水吗?”他摇头;“冷吗?”他又摇头。我座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那天时间过得可真慢啊,我几乎每一分钟看一次表,真是度分如年。他一定心里很讨厌我的举动,但我实在不是不想帮助他,照顾他,我只是太害怕。后来我就开始给他读我带去的一本书,书名叫《生命的重建》,书的内容是讲一个癌症病人如何战胜自己的病。我几乎不停地读了整整一天,把一本书全部读完,连嗓子都读哑了。当时与其说是给他读书,还不如说是给我自己壮胆,我慢慢地变得不那么害怕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一丝希望的光。他那天特别安静,除了让我给他拿水,几乎没让我做任何事。旁晚另一位阿姨来接班的时候,我告诉他第二天我还会去照顾他,但我却失信了。平时我是一个很守信的人,但那次我却失信于他。我实在不 忍心座在他的身边,看到生命一点一滴地从他的身上流逝,我心里也实在害怕与依附在他身上的死神那么近距离的接触,所以我就求别人代替我去照顾他。今天如果你在天有灵,我请求你原谅我的胆小和懦弱。

 几天以后他就去世了,他的老家是辽宁农村的,因经济和签证的原因,他去世时没有一个亲人能够来到他的身边;而他因为是来我所在的这个城市治病,所以也没有一个以前他认识的同学朋友在他的身边,他就这样孤零零地走在这异国他乡,今天我回想起来,泪水都会止不住地流,心里依旧还在为他伤痛,为生命的脆弱和无奈伤感。

                         秀兰凋零

秀兰的全名叫龚秀兰。她是我来美国认识的第一位朋友,虽然她长我一轮,但在我的眼里,她就象我的一位小妹妹一样。我还记得我到美国的第一天,一下飞机就开始做红烧排骨,秀兰到我家来取她国内家人给她带的东西,看到桌子上的红烧排骨口水都流出来了,我就邀请她和我们共进晚餐。说实在话,我那天烧的菜一点都不好吃,我自己一块都吃不下,而她却吃得那么津津有味,看得我的心都痛了。我们俩家住得不远,从此以后,我每个星期都请她来我家吃饭,直到她两年后再婚。她曾经跟我说过,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秀兰是从北大生物系获得博士学位后,先到美国南部的一个大学做博士后,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在当地一所大学做博士后,她是一个非常用功的人,是我眼中的女科学家,我作为一个从小读着《一个无尚荣光的女人-居里夫人》长大的人,秀兰无疑成了我的崇拜偶像。尽管她在学术上十分优秀,但在生活中却碰到了无数的苦难。她因为专注于学业直到38岁才第一次结婚,婚后很快就有了一个女儿,为了生孩子,照顾孩子,她不得不把工作给辞掉。当时她的前夫正在读博士,她辞掉工作以后,俩个人的经济捉襟见肘,所以时时发生冲突,不到俩年就离婚了。离婚后秀兰把孩子送回国内交给家里人带,只身一人回美找工作,屋漏偏缝连阴雨,在一次面试途中,秀兰发生了一起特大车祸,导致右腿粉碎性骨折,伤还没好利落就挣扎着来到我所在的这个城市工作。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但秀兰是个生性乐观的人,她跟我谈起往事时,虽然有时也是咬牙切齿的恨,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说得云淡风轻,象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由于来美国后,秀兰受到了一连串的打击,使得她养成了十分节约的习惯,记得有一次我们俩去逛街,她买了一件$12的上衣,美滋滋地告诉我说这是她来美国五年买的第一件衣服,我当时听了心中感觉十分的凄凉,我想象她这样的知识分子在国内怎么也得混个教授,付教授什么的,挣的工资不至于5年才为自己买一件人民币不足百元的衣服吧?

 认识她一年多后,有一天她很慎重地告诉我说她有男朋友了,是个老美叫John。问我愿不愿意帮她参谋参谋,这种好事我当然愿意做。John给我的印象很好,是一个敦厚老实的人,脸上总是带着很温和的笑容,一言一行都透着对秀兰的爱,我很为秀兰高兴。可是正当秀兰沉侵在幸福的爱情中时,2000年初的一次例行体检中,她被检查出了乳腺癌,这无疑对秀兰是晴天霹雳,她的男友John给我打电话时,她已经三天不吃不喝地躺在家里。我炖了点鸡汤赶到她家,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讲了多少典故,才把她哄得起来喝了点汤,吃了点东西。感谢有John这样的男友不离不弃的陪伴,她很快就做了手术,并接受了放疗和化疗,看起来她恢复得也不错。2001年初,经历了疾病考验的一对恋人结婚了。我还很荣幸地成了她的伴娘之一。在她的婚礼上,当看到秀兰满身喜悦穿着洁白的婚纱走向她心爱的丈夫时,我真为她感到高兴,我相信从此以后,秀兰一定也会跟童话里的故事一样跟自己所爱的人过着幸福的生活。谁知道,婚后不到一年,秀兰的病扩散到了淋巴,后来又扩散到骨头,我都记不清可怜的秀兰究竟做了多少次手术,看到她一天天地消瘦,一天天地虚弱,我的心特别地痛,除了每个星期给她做点好吃的东西,我没有任何办法去帮助她。

 人类在疾病面前是那么的渺小,尽管医生用尽了现代医疗所有的方法,可依旧无法挽回秀兰的生命。她去世的前一晚上,我约了另外两位朋友雏和萍去临终医院看她。那天她已经完全陷入了昏迷状态,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想把我的生命力传送一点给她,想让她能够支撑到她女儿和她妹妹拿到签证来美国的那一天才走,但无论我做什么都没有用,秀兰终究再没有醒过来。当晚在我们离开后不久,她就停止了呼吸。

 秀兰的丈夫给她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因为John是位老兵,在John的坚持下,秀兰被安葬在美国的烈士陵园,等John百年之后与她合葬在一起。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秀兰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找到一位痴爱她的丈夫,至少让她的生活不全是苦难,也有过短暂的幸福。

                         天堂里有的是鲜花

 最后我要写到的是去年因患骨癌去世的郭建华。说实在话,她其实也算不上是我的朋友,只因为她妈妈是我妈妈的朋友,她又是我的几位好朋友的朋友,我就拐弯抹角地认识了她。

 大约是两年多前,我妈知道她爱吃鱼,就托朋友送给她一条我们自己钓的鱼,她是一个特别感恩的人,那年春节时,她就特地把我妈和我请到她家去做客。记得那天她还请了不少别的朋友,好客又大方的她和她的先生准备了特别丰盛的食物来招待我们。那天她看上去是那么地健康,那么地幽默风趣,从她的身上一点都看不出她曾得过癌症。那一年正好是她被诊断为骨癌做了手术后的第六年,人们常说:癌症病人只要能熬过前五年以后,存活率将会大大地提高。看得出来那天建华的心里十分高兴,因为她终于熬过了五年艰难的日子。她一晚都很开心,十分周到的照顾每一位客人。她很善言谈,一晚上都谈笑风生,我听她谈到了小孩的教育,小孩的前途,自己的事业等等。因为她的热情好客,开朗大方让我们大家过了一个特别开心的中国新年。

 但生活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半年后,我听到我的好朋友Qiu谈到建华旧病复发又住进了医院接受手术治疗。当时我想去看看她,但Qiu说,建华特别不希望朋友们看到她狼狈的病容,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去看她,等她病好了再聚。我不想违背她的意愿,就一直没有去看她。我相信她是一个意志十分坚强的女人,她一定会再度创造奇迹的,但是这一次她失败了,她的对手-凶神恶煞的病魔太强大了,她终究没能再重新站起来,几个月以后她就离开了人世。

 好友Qiu有一次去看建华回来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她说:今天我跟一位朋友去看建华,朋友买了一束花,建华心疼我们挣钱不容易,故意调侃说:“你们干吗花钱买花,我不久就要上天堂了,天堂里有的是鲜花。”我相信也只有象建华这样幽默的人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因为她从来都没有畏惧过死亡,我想她一定是笑着离开人世的,因为在她的心里,死亡对于她来说不过是进入天堂的门槛。

 

楚江 写于2009年清明节前

 

 

马家民 发表评论于
这一篇写得最好,尤其是第一个故事,可以单摘出来,是能够传世的那种。敢于解剖自己,承认自己的懦弱和胆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而更显得真实。

YuGong 发表评论于
方明无奈,老兵伟大, 秀兰幸运,建华无畏。
很感人,同叹惜。

想起新概念英语里的一篇课文,谈年纪大了后如何克服死亡恐惧感的,和你分享如下:


How to grow old 如何安度晚年

Some old people are oppressed by the fear of death. In the young there is a justification for this feeling. Young men who have reason to fear that they will be killed in battle may justifiably feel bitter in the thought that they have cheated of the best things that life has to offer. But in an old man who has known human joys and sorrows, and has achieved whatever work it was in him to do, the fear of death is somewhat abject and ignoble. The best way to overcome it -- so at least it seems to me -- is to make your interests gradually wider and more impersonal, until bit by bit the walls of the ego recede, and your life becomes increasingly merged in the universal life. An individual human existence should be like a river -- small at first, narrowly contained within its banks, and rushing passionately past boulders and over waterfalls.

Gradually the river grows wider, the banks recede, the waters flow more quietly, and in the end, without any visible break, they become merged in the sea, and painlessly lose their individual being. The man who, in old age, can see his life in this way, will not suffer from the fear of death, since the things he cares for will continue. And if, with the decay of vitality, weariness increases, the thought of rest will be not unwelcome. I should wish to die while still at work, knowing that others will carry on what I can no longer do, and content in the thought that what was possible has been done.

参考译文

有些老年人因为怕死而感到烦恼。青年人有这种感觉是情有可原的。有理由害怕自己会死在战场上的年轻人,想到自己被剥夺了生活所能给予的最美好的东西时,感到痛苦,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老年人已经饱尝了人间的甘苦,一切能做的都做了,如果怕死,就有点儿可怜又可鄙。克服怕死的最好办法 -- 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 就是逐渐使自己的兴趣更加广泛,逐渐摆脱个人狭小的圈子,直到自我的围墙一点一点地倒塌下来,自己的生活慢慢地和整个宇宙的生活融合在一起。个人的存在应该像一条河流,开始很小,被紧紧地夹在两岸中间,接着热情奔放地冲过巨石,飞下瀑布。然后河面渐渐地变宽,两岸后撤,河水流得平缓起来,最后连绵不断地汇入大海,毫无痛苦地失去了自我的存在。上了年纪的人这样看待生命,就不会有惧怕死亡的心情了,因为自己关心的一切事件都会继续下去。 再者,随着精力的衰退,老年人的疲惫会增长,有长眠的愿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我希望工作到死为止,明白了有人会继续我的未竟事业,想到能做的事都做了,也就坦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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