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百余年的德雷福斯事件


   最近一口气读完美国历史学家迈克尔
 伯恩斯(Micheal Burns)写的法国与德雷福斯事件>>(France and Dreyfus 1999)由郑均宜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3月。在阅读西方文论著作中,不时提到德雷福斯事件,只是简单知道发生在十九世纪末法国的一件反犹冤案。不曾想到此事至今巳过去110余年了,还被时时提及,伯恩斯的书给我补上一课,他详尽地记录并引用了当时的档案原件,把当时法国国内外卷入此事件的支持与反对德雷福斯双方阵营的行动和言论,毫无偏见的呈现给读者,几乎还原了事件的整个过程。此书一拈上手就放不下来,惊叹何以一个多世纪了,双方论点还是那幺鲜活,具有现实意义,浮想连翩。

       其实整个案情并不复杂:18949月一个在德国驻巴黎大使馆武官办公室打扫卫生的法国女特工,在纸篓中栋到一张撕碎的写有法国国防情报的无署名备忘录。她交给陆军统计处(负责法国军方情报部门)军官亨利。亨利吃惊地知悉该备忘录是他的同事埃斯特哈齐所写。他俩同为法德双料间谍。他把备忘录上交,并诬陷同事犹太人德雷福斯。刚巧备忘录的笔迹与德雷福斯的相似。也许是命运,是反犹主义,是同僚的敌意竞争。陆军参谋部草率决定逮捕并判德雷福斯流放与无期徒刑,被囚禁在南美法属圭亚那附近的魔鬼岛。

       1896年时任统计处处长皮卡尔获截叛国电报,得知前备忘录的真正作者是埃斯特哈齐,皮卡尔上告参谋部,参谋部却置之不理,并将皮卡尔调离本职去北非。但皮卡尔事件被捅到参议院副议长处以及媒体并上了报。18981月埃斯特哈齐在军事法庭受审,竟获判无罪。为此著名作家左拉发表致总统的公开信《我控诉》。左拉受审并被判诽谤罪。皮卡尔也被控泄漏军事秘密,囚禁监狱。八月陆军一职员发现亨利伪造诬陷德雷福斯的文件,亨利被捕,在狱中自杀。埃斯特哈齐逃往英国。1899年军事法庭再次开庭审讯德雷福斯,竟仍被判有罪,但紧接着由总统发布对他特赦。直到1906年最高法院才宣布审判无效,恢复德雷福斯军阶。

       德雷福斯事件明显是件冤案,却竟导致法国全社会卷入,上至共和国总统、总理、议院、军队高官、下至平民百姓,形成支持与反对德雷福斯两大阵营。双方都称爰国,为了维护法国的荣誉。德雷福斯的名字已不再属于他本人了,他的名字变成了象征的符号,对于反对的阵营,这个名字代表民族国家的耻辱,犹太异族的象征;而对于支持的阵营,这个名字代表人的尊严,对公正与自由的追求,代表对司法充满信心,国家价值与民族和谐的体现。

       事件的发生正是法国国内社会动荡。1870年普法战争中法国战败,又赔款又割地,民众有深深的屈辱感。要复兴民族,重振法国,反犹主义与民族主义大行其道,虽然那时已有法令取消对国内犹太人的一切禁止,犹太人可以以公民身份宣誓效忠宪法,享有同样的公民自由权,但并不能铲除民众中根深蒂固的对犹太民族的偏见。德雷福斯的被诬陷,犹太人便

被指为卖国贼。但是随着案件的进展,明显是冤案,反案却困难重重。此时正值巴黎筹备1890年世界博览会期间,国内朝野都要求通达博览会展示法国的国威,在世界面前维护法国声誉是头等共识。而欧美各国对事件的反映几乎普遍的一边倒,认为这样的冤案是欧洲的耻辱,在国际上形成一股反法风潮。甚至有舆论号召抵制参加法国博览会。有的说:“一个权利受损的国家,一个只有反犹主义和盲目爱国主义者才能立法的国家是毫无安全可言”。

       1899年军事法庭在强大的压力下重新审讯,并再次判德雷福斯有罪。国内外舆论大哗,当时法国总统进退两难,最后泡制了抹稀泥的大赦令。著名作家左拉立即指出:“阁下今天可耻的大赦代替正义,这不但伤害了国家的良心,也腐蚀了国家的道德。”又说:“整个欧洲和世界在注视着,全世界都相信德雷福斯是无辜的。我们在伦理上的色当之役(法国1870年被普鲁打败之役)败了,今天比当年的败北还惨百倍。”

       该事件在法国在欧洲乃至世界范围的影响可见一斑。正如伯恩斯所说:“事件存在着多种形式的对抗,个人与国家、文人政府与军方当局、议会政治与群众政治、人性的信念与现代种族主义。”也如哲学家汉娜 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指出的:“反犹主义的崛起是十九世纪后期法国的一种政治武装,德雷福斯事件是我们这个时代上演的一出戏剧的彩排。”百余年来,人们无数次提到此事件,这出戏剧好像并未落幕。

1985年当时法国总统密特朗委托制造德雷福斯的塑像,法国陆军以刻塑像象征军队的分裂及令人联想到军队的羞辱为由,拒绝代表高等军事学院接受塑像,直到1988年塑像移地揭幕数天后,坟场的墓被人刻上纳粹党徽和反犹的亵渎字句。

1994年,事件百周年时,法国军事法庭不但未认错,陆军历史处处长竟轻描淡写地称,德雷福斯的无辜为“普遍获历史学家接纳的论点。”并著文说此事件有三个后果:“政治后果重审是共和派的胜利,它促使社会进入议会制度;军事后果是废除了法国情报部门,并且在德国重新武装时刻削减了经费;对犹太团体的后果是推动了赫策尔理论的发展,可以说是犹太复国运动的起点,……无论如何,直到今天,没有人能确定德雷福斯究竟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牺牲者。”争议依旧,法国国防部长将他调了职位。有人指出,有取材参谋部秘密档案的书,书中仍描述德雷福斯是有罪的,并界定那起事件是法国的奇耻大辱。

后来的法国总统希拉克,如同他的前任密特朗一样明白事件的影响会长存下去,希拉克在1998年写给左拉和德雷福斯家族后裔的公开信中明确表示:“法国是如何感激你们的先人,你们的先人以可钦佩的勇气,为自由尊严与正义的价值献身。……两位不寻常的人对我们的共同价值—国家与共和的价值—充满信心,而且因为他们对国家的爱如此深切,因而使得法国与她自己和解,让我们永不忘记这个有关爱与和谐的重要教训”。 

伯恩斯的书最后一段文字引人深思:“20世纪90年代的民意调查显示,将近70%的人认为从德雷福斯事件中得到的教训目前仍然引起人们的兴趣。”有位评论家补充说:“法国不停地进行精神内战,德雷福斯事件尚未结束。”

法国极右组织国民阵线主席勒庞在2000年总统大选中获得18%的选票,使法国左右以及中间派别大为惊讶,联合提高警惕。勒庞竭力鼓吹反犹排外,是个极端民族主义者。这股新的反德雷福斯阵营不但反对犹太人,不承认二战中有戳杀犹太人的集中营存在,还打击大批移民法国的北非人。他们打着维护民族与国家利益的大旗,在法国中下层民众中,由于经济不景气,失业率高涨,还大有市场,受到欢迎。

像法国这样共和体制的民主国家,冤案仍是不免发生。但是像德雷福斯事件这样一波三折,时间长达十二年才平反,在民主国家中也是罕见的。此事件造成法国思想上的分裂,被后人反复提及,反复敲打民主制度建设中的争议,让人们记取教训。看来人的尊严和自由、司法的公正与正义、民族的宽容与和谐,不是一蹴可成。人们根深蒂固的偏见更不是几代人消除得了的。需要人们长期的努力,不时拉响警钟,牢记历史教训,才能防止悲剧的重演。

对我们民主法治制度尚不健全的国家,类似的错案、冤案比比皆是,在民族与国家利益的名义下,干过多少不义之事、丧尽天良之事、戳害过多少无辜者、掩盖过多少历史真像。若不是得了健忘症,对于过去不久的那些事应该太熟悉不过了。但是我们被要求把过去不久的历史统统遗忘掉,还时时出来教训民众:“历史宜粗不宜细”、“向前看”、“稳定压倒一切”等等。面对世人对德雷福斯事件的态度,不怕争议,就怕遗忘。我心中感到深深的悲哀与沉重。

                                   2008.10.21

                                   2009.4.7 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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