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的丈夫 下 |
芝 加哥七月的中午,燠热,沉闷。由地面升起的潮气,正在大楼上空堆积成巨大的乌云。大概刚才喝多了可乐,菲尔去了趟厕所。他用完厕所,洗了手,顺便又照了照 镜子,发现下巴上胡子拉碴的。他一边埋怨胡子长得太快了,一边想找一把剔胡刀。这可怜的小厕所里,能放东西的地方是一个连镜子的小柜。他打开了镜柜,里面 有些别针和发夹,一个企鹅形漱口杯和两把牙刷。其中那把旧的看去已经不能入口了。另外还有一个空药瓶。可是,没有剔胡刀。菲尔拿过药瓶看了看,是一种大剂 量的安眠药。他放回了药瓶,又认真地在小柜里找了一遍,真没有,只好作罢了。 菲 尔说几乎就是在他回到客厅的同时,这幢又破又旧的大楼里的防火警报器突然没命地闹开了。接着又听见有人在门外大叫,着火啦!赶快离开大楼!还有一阵惊荒失 措的奔跑声从左到右,两分钟后又是一阵从右到左。急促的奔跑声把墙板震得痛苦不堪。菲尔打开门,探出头去看了看。走廊上空无一人,嘈杂的喊叫是从大楼四面 八方的缝隙里蹿出来的。菲尔闻到了一股塑胶和电木材料的混合焦味,这时他确定真是着火了。也就是说,他必须立刻离开这屋子。 假 如你被一个不幸的谎言所蒙蔽时,也许你无法能想象出自己的表情和举止会有多么愚蠢。当时的菲尔就处在这样一种状况下。他看了眼苍白如纸的卧房门,他不得不 把戴维叫起来,他握着卧房门把,大概还犹豫过几秒钟,最后一把推开了门。菲尔说他在门口足足站了三分钟,不用说,这是他生平最茫然的三分钟。实事上这是一 间很简单的卧房,里面摆着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上面躺着一个黄嘴企鹅,就是安妮在大学里无论到哪都抱在手里的那个黄嘴企鹅,现在它的绒毛已经脱落了。 菲尔跟在五个不同肤色,衣衫破旧的孩子和他们母亲的后面,差不多是最后一个跑出大楼的。警车,救护车及其他车辆把大楼前的马路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了。两辆消防车正在把直升梯子架到7楼 的一面窗户上,黑烟从那扇窗里如同骑着扫把的绿脸女巫,穿过梯子,朝闪电的天空冲去。楼下沿马路的人行道上站满了楼里的居民。他们都睁着惊恐万状的眼睛, 面如土色。有些人边看边啃汉堡,任凭肉汁滴在胸前。一个把下身裹在毛巾里的男人,怒不可遏地对着浓烟高声叫骂着,好象浓烟坏了他的好事似的。 雷 雨大张其鼓地下开了。人们纷纷吵嚷着躲到了马路对面那排铺子的屋檐下。菲尔就是站在那排屋檐下看见了安妮的。如柱的雨中,她和一个年过花甲的男人纠缠在一 起,手里的热狗全都掉在了地上,象肉棍似的在他们脚下滚动着。戴维!菲尔听见安妮在大声呼喊戴维。那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一手拿着伞,一手拉着安妮,要把她 拉回人群里去,两个人的衣服在一拉一扯中全淋在了雨里。其实这人就是安妮的心理医生龙沙。菲尔不认识龙沙,以为他是安妮的相好。菲尔本来是要去阻止龙沙的 拉扯并向安妮问个明白的,不过就在这时他边上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问了她母亲几句话,就是这几句话使菲尔改变了主意。女孩问道,妈咪,安妮又犯病了吗?母 亲说,可怜的人,她从来就没好过。那位母亲说完就带着女孩进了一家杂货铺。就是在这一刻里,菲尔望着她们母女俩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一切,原来安妮有病!至于 菲尔有没有揣测过安妮有什么病,他在打开安妮卧室门的那三分钟里是不是已经有过怀疑?过后又是否有受骗的感觉?这些菲尔都没说。他也许有过什么想法,也许 没有。他只说,既然安妮有病,那么他就没必要再去问什么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就是倘若菲尔感情用事上去追问安妮,安妮必然会哭哭啼啼地和他纠缠不清, 那么,即使菲尔即刻放弃所有对安妮的情感,事情也仍然是麻烦的,至少比现在麻烦得多。所以后来菲尔挤在人群里,和其他的旁观者一样,在高压龙头的喷水声中 默默地看着,看着安妮喊着想从龙沙手里挣脱出来,象看着一个陌生人。当龙沙往安妮嘴里塞着什么东西时,菲尔的大脑仍然还是一块冰,什么都想不了。只觉得生 命都集中在胃里的某一点上,而那里正在发生故障。一直到奥托告诉他,安妮患有幻觉症,她说的丈夫,男朋友全是她幻想中的人,他才记起了那个安眠药瓶,想到 那可能是镇静剂。 所 有这些事都是菲尔在十月的校友会上对我们说的。当时奥托也在,我们问他是怎么知道安妮患有幻觉症的,他开始还不大肯说呢。大二时他就发现安妮不正常,所以 带她去和龙沙谈过。正因为龙沙是奥托父亲的老同学,他才对奥托把安妮有幻觉症的事和盘托出。从那以后龙沙便定期到安妮家给她看病,至今也有快十年了。象安 妮这样一如阳光般快乐的女孩,却得了幻觉症,这事怎么说我们都难以相信,奥托说他也不明白。不过,据龙沙的诊断是因为安妮长期缺乏亲情和物质享受所至。他 说安妮从小生活就很贫困,很容易导致她沉溺在一种虚无的幻觉中,养成了幻觉的习惯,慢慢就行成了病态,这在医学上也是有病例的。龙沙还说,只要安妮改变生 活环境,比如能有个真正爱她的人和她结婚,她的病是会好的。可是菲尔和奥托一致断定安妮的病绝对不会好了。那天菲尔笑呵呵地指着奥托说,原来你是因为安妮 有病才掉头而去啊!算是回敬了他的火油。奥托绷着脸看着菲尔,那意思就好象在说,你何尝不是这样?坦白说,菲尔比奥托诚实多了,至少他不否认喜欢安妮这个 事实。当然,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就象他喜欢他那条德国狼狗一样,菲尔说普基和安妮都是他的好朋友。安妮有幻觉症这件事的确十分不幸,可菲尔说我们大可不必 为她难过和操心,因为安妮活在梦幻中,幻想本身就会使她快乐,既然上苍不让安妮死在垃圾箱里,那么它一定是有安排的,它确实也安排得很好,它让我们看见的 安妮,是一个不懂得忧虑愁苦的安妮,一个永远都快乐着的安妮。菲尔说,这样的安排还不够好吗?所以菲尔那天很快就离开了那幢破烂的大楼。只是当他离去的时 候,凌乱肮脏的街上,雨,象一个哭泣的小女孩,仍在悲哀地下着。他抬头看了看湿透的天,竖起衣领,觉得胃里饿极了。他想起芝加哥那个最出名的大熊热狗店, 应该离这不太远。他用手机叫了的士,直奔而去。他买了一条加长热狗和一罐樱桃可乐。 喂,这热狗不会是用羊肉做的吧。 他象往常那样,一边和铺子里的伙计打趣,一边往热狗上加满了腌黄瓜和生洋葱,也没忘多浇一些芥茉和墨西哥辣酱。他回到的士里,告诉了司机他的目的地,然后咬了一大口热狗,此刻,热狗的香味让他的胃舒坦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