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讲齐物论之七

子曰“述而不作” 修行路上明子以学为主 博文多数摘自网络 【明子心路】栏目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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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讲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我们平常怎么能说世界上秋毫最大,而太山为小呢?这句话自相矛盾嘛。既然是秋毫之末,那就是小嘛。但他就是这样说,你说秋毫之末小,但我说它最大;你说太山最大,我说它最小。

  「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这句话也是自相矛盾。殇子两三岁就死了,夭折了,夭折怎么能说长寿呢?彭祖活几百岁,你怎么能说「彭祖为夭」呢?但他可以这样说。既然如此说,那么,你所谓大小、寿夭究竟有没有一定呢?没有一定,那么就可以说:「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所谓大小,寿夭是按照一定的标准。标准没有一定的。科学知识里面所谓大小、长短是在经验范围内按照一定的标准,那是相对的标准。假若没有度量衡作标准,甚么叫做长短、大小呢?这个道理不是很容易懂吗?科学也要靠一个标准,那个标准最后就是逻辑嘛。逻辑定了就是数学嘛。但是,逻辑、数学本身是形式,没有内容的,应用到现实上来,有内容的,那都是相对的嘛。所以,爱恩斯坦就说数学不应用的时候都是必然的,都是tautology,到应用的时候是不一定的,就是相对的。

   庄子把大小、长短化掉,既然化掉了,这些大小、长短都无所谓了。孰有孰无不一定嘛,化掉了嘛。有谓、无谓也化掉了。这样一来才能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才能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就是说,那些差别都是小波浪,是风吹起来的。没有风就没有波浪嘛,没有波浪,那就是大海水,大海水平静如镜。平静如镜的大海水就是「一」。「一」这个观念就是这样出来的。这个不是独裁专政呀,与「劳神明为一」的那个「一」完全不一样。独裁专制的那个「劳神明为一」是朝三暮四,希特勒就是「劳神明为一」。「万物与我为一。」这个「一」就是上文「莫若以明」那个「明」所代表的境界嘛。下文接着下来就着这个「一」做文章。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且得有言乎?」就是无言,这是无言之美。甚么叫做「为一」呢?就是成为一。英文是being,being是客观的问题。不在我们的能谓、所谓,能思、所思的主客对待之中。客观的宇宙就摆在这嘛,这是纯客观的。所以,既已为一,那就没有言了。没有言就没有能所对待、分裂,我们的概念、科学世界的分别通通没有了。从「为一」就可以显出无言来。

   「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且得无言乎?」就是有言。甚么叫做「谓之一」呢?就是说它是一。为甚么「谓之一」就可以说有言呢?因为既说它是一,就有能说、所说的对待关系。能说就是我们的语言,是subject。「谓之一」的「一」是所说,是object。既已谓之一,就有能所的分别。在「既已谓之一」这个地方就显出有言来。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一与言为二」的「一」是「无」,就是「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这句话就显示一个「无」。「一与言为二」的「言」是「有」,「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这句话显示出「有」来。这个地方只能说到「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最高明的算术家都算不出来,就是不能说了,无穷无尽。「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这是〈齐物论〉本身的立场。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是可以讲,从这个地方说一、二、三。从三以后就不能说了,自三以后「巧历不能得」,这是另一层次。这两层的哲学意义是不同的。「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是可以讲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三」就是三。这是一定的。「自无适有」说到三,这属于 transcendental level。因为「无」是属于超越的,现象世界没有「无」。「无」是形而上的,属于超越层的。

  「自无适有。」怎么样从超越层的「无」至「有」呢?这是逻辑的法则,不是经验层次上的。从经验层次上说是无穷无尽的,不能说「以至于三」。所以,「自无适有」属于transcendental level,从这个层次讲,我们可以说一、二、三,说到三就停止了。这个一、二、三有一定的意义的,不是我们平常说的class number。「无」是一,「有」是二。「无」从「既已为一矣」来,「有」从「既已谓之一矣」来。「无」、「有」是不同意义的概念。

  那么,甚么叫做「一与言为二」呢?你会解这句话吗?这个地方,那么多的国学大师没有用的。你会解这句话,你才能讲〈齐物论〉这篇文章。谁能讲通这篇文章,谁就是国学大师。章太炎这个国学大师没有用的,他也有一部书讲〈齐物论〉。他用佛教的唯识宗来讲,那是瞎扯。那是文人的讲法,文人的讲法不可靠的

   在「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这个地方没有「一」与「言」的相对,这个「一」就是「一与言为二」中的「一」。「言」就是指「既已谓之一矣」中的「谓」讲,就是主观方面的表达,就是从speak说「言」。「谓之一」的「一」是object,是对象。「为一」的「一」不能作对象。「一与言为二」这个「二」在能说与所说的关系中,能说就是「言」,所说就是「一」,这就是对偶,两两相对。所以,这个「二」不是number,不是一、二、三、四那个「二」。这个「二」是两两相对的,两两相对就是subject与object相对(主、谓相对),能、所相对。落在「有」的层次上就有能、所对立,这个「二」就指能、所相对讲。这一句一定要这样讲,没有其它讲法,这是合逻辑的讲法。

   那么,「二与一为三」呢?这个「一」指「为一」的「一」讲,就是「无」。落在「有」就是duality,「有」就是「二」。这个「一」与这个「二」合起来就是「三」。这个「三」是两层综和,两层关联在一起说就名之曰「三」。这个「三」有一定的意义的,「三」代表综和,代表harmony,代表「有」、「无」通而为一。

  这个「一、二、三」到处应用,并不是中国从西方来,也不是西方从中国来。中国有这种讲法,西方有这种讲法,印度也有这种讲法。「一、二、三」当作一个 formula看可以到处应用。假定应用到宗教上,那就是三位一体,基督教讲圣父、圣子、圣灵,圣父是一,圣子是二,圣灵是三。

   为甚么圣父是一,圣子是二,而圣灵是三呢?这要有领悟力。你没有领悟力,很难与你谈哲学,与你讲哲学令人没兴趣,不愿与你谈。念哲学要有一种领悟力,这就是哲学的聪明,这种聪明与一般世俗的聪明完全不一样。就世俗的聪明讲,商人最聪明,念哲学的人最笨。所以,乡间的老百姓说:「聪明莫过于皇帝,伶俐莫过于光棍。」这两种人最聪明。皇帝就是干政治的人,不狡猾、奸诈怎么能干政治呢?这表示乡下人瞧不起皇帝。「光棍」就是老千,骗子。哲学家的聪明是另一种,康德那种聪明在世俗中完全没有用的,他说的那些话没有人懂。皇帝、一般人不耐烦,也没有闲心去听。

 为甚么耶稣是圣子呢?耶稣从哪里来呢?道成肉身,上帝派遣下来的。他本来就是上帝呀,他是上帝的外在化。耶稣本来是神,不是人。这个中国人不相信的,但宗教家一定这样讲,因为上帝本身不能拿给你看,上帝要替众生赎罪,但上帝本身不能受苦。祂总要外在化,化成一个人的样子,才能与众生一起过生活,替众生受罪。所以,祂非得把自己化成耶稣不可嘛。所以,耶稣是神的自身外在化。

所以,在圣子这个地方就是上帝自身分裂,分裂就成了「二」 ,duality就显出来了。耶稣下来一定要上十字架的。站在中国人的立场,圣人不一定要上十字架,孔夫子不上十字架,释迦牟尼佛也不上十字架,而且他们活的岁数都很大。孔夫子活七十多岁,释迦牟尼佛活八十多岁,而耶稣只是三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耶稣要是多活几年,他上不上十字架就很难说了。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气性一来牺牲不难,这种境界在中国人看来并不高。这种圣人一定是年轻人,但这种圣人不可靠的。中国人的圣人一定要经过磨练才成的。「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中国的圣人一定要从容,这才是圣人。

  站在宗教的立场,耶稣是上帝派遣下来的,他一定要死,不死怎么行呢?不死就回不去了嘛。他非要回去不可,而且一定要复活。不复活也不行。这种死宗教家叫做「死的创造性」。照现实的状况说,耶稣本来可以不死,但他一定要死,他说:神之子不能死在耶路撒冷以外。他不死不行,他不死,世间的善显不出来,不能替众生赎罪。这个地方基督教有点精彩,所以它可以吸引人。这种是宗教神话的方式讲,东方的宗教不用这个方式讲。照佛教看,这是小乘教,不是大乘圆教。

   就自然生命讲,有生有死嘛。怎么能复活呢?复活明明是宗教神话嘛。耶稣本来是神圣的生命,他是神的外在化,所以他一定要死,死后回到上帝旁边。回到上帝旁边坐着,这也是神话,其实就是重新与神合一。上帝是纯粹的精神,非得经过耶稣下来受难,然后回去这一个过程才能证明上帝是pure spirit(宗教家叫做「纯灵」)。这个地方就可以说圣灵是三。父与子通而为一就是三

   圣父是绝对的纯粹的道德,不通过耶稣,上帝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纯粹思考的对象,无凭无据的,不能证明的。道德意识很重要,所以,康德讲道德的神学。儒家讲天道,你怎么知道天道是甚么呢?要通过道德来了解,通过道德心证实。但基督教不这样讲。到康德出来才拿道德决定宗教里面的一切,宗教神学里面所讲的一切通通由道德意识来决定,没有道德的纯粹性,没有道德的价值,你讲的那些都是假的,无凭无据的。你说上帝是spirit也无凭无据。这样讲就叫做 moral theology(道德的神学)。中国儒家就是这条路。天主教、基督教反对康德,那是颠倒。

   天主教、基督教为甚么要禁止康德的书呢?康德的说法有道理,于基督教有好处,但他们为甚么要禁止康德的书呢?因为依照天主教、基督教的传统讲法,神学决定道德,你道德上当该做甚么,不当该做甚么,那是上帝告诉你的。我以上帝的意志为意志。他们讲theological ethics。这是西方的大传统。康德出来扭转这个传统,但西方人到现在还是不相信康德。康德的路是中国儒家的路。儒家不讲上帝,讲天道。天道如何如此这般,这是靠moral mind来justify,要不然你怎么知道「天命不已」创生万物呢?

  三位一体是基督教的说法。「自无适有,以至于三。」是道家的说法。「无」是一,「有」是二,「有」、「无」合在一起是三。「有」、「无」合在一起就是《道德经》所说的「玄」。所以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同出而异名。」就是指「有」、「无」这二者同一个根源,这是道的双重性。

   王弼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道德经》)就是根据庄子:「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这段文章来说一、二、三。「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就是「道生一。」由「一」生出能说所说,这就是「一生二。」「二生三」就是这两个综合起来嘛。从「三」这个地方生万物,到「三」这个地方一定停止的,不能说三生四,四生五,……。为甚么到「三」停止呢?可见「三」不是一个number,「三」代表综和。所以,王弼拿庄子这段文章注解《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有道理的,而且很恰当。

   现在很多人瞎讲《道德经》的「一、二、三」,都不成一个观念,你为甚么不看王弼的注呢?王弼的注成一个观念,而且根据庄子。庄子至少比较近于老子嘛,《庄子.齐物论》也是道家的重要经典文献。怎么可以随便乱讲呢?

  道的双重性是分解的表示,分解以后再合而为一,就是恢复道的具体性。那个「玄」就代表道之所以为道,就是「道生万物」嘛。从三以后就不能说了。为甚么自三以后就「巧历不能得」呢?因为三以后就落到经验层,经验层形形色色,无穷无尽,怎么能说呢?怎么能用数目来算呢?这很成个道理,很成个观念嘛。

  所以说:「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最高明的算术家也算不出来,我们现在的computer也算不出来,何况普通人呢?所以,「自无适有,以至于三。」从上文「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可以一直说到「三」。这是庄子的主张。这里庄子有一个特别的精神,这个特别的精神从哪里看出来呢?看下文:「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庄子最后要表示「无适焉,因是已。」

   「自有适有」那是无穷无尽,不能说一、二、三,不能停在「三」。因为「自有适有」属于经验范围、经验的层次、现象界的层次。这个范围「巧历不能得」,在这个范围说「一、二、三」没有意义的。这是从哲学的立场讲「自有适有。」这个地方用西方哲学的词语很恰当,没有比附。

  《道德经》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还是「自无适有」的精神。但庄子说「无适焉,因是已。」这是另一种精神。「自有适有」不行,「自无适有」也不行。他不要你「适」,就是让你的心思不要落在「from…,to…」的格式里。有「from…to…」就有逻辑思考的过程。

   《道德经》有「自无适有」的表示,这叫做分别说,分解的表示。道第一步要做分解的表示,不分解说,我不知道你心中所想的是甚么嘛。凡是经,凡是圣人立教,第一步要分解地说,分解不是最高的,但必须经过这个阶段。《道德经》第一步还是要分解,告诉你甚么是「无」。甚么是「有」,这二者综合起来怎么叫做「玄」。庄子已经超过分解的表示,所以,他不要这一套了。不管是超越层的「自无适有」,或是经验层的「自有适有」,那都是啰啰嗦嗦。凡是有适就有啰嗦嘛。

   一「有适」就是有所往。「适」就是往。一有所往,至少就有逻辑的进程,同时落在现实上就有时间的进程。从思想上讲,一般地说就是logical,落到现实上,这个logical formula应用到现实上就有时间。当做分解的表示、逻辑的思考的时候,这个「适」字没有时间,这种「from…, to…」是logical。但这个logical formula应用到现实上来就有时间了。从昨天到今天,这就是时间。从这里到那里,就是空间。使你开窍,初步要这样给你讲。使你观念开窍,一定要这样讲,不讲不行的。

   所以,释迦牟尼佛天天说不说话,但他说的话最多。就是这个道理。但是,庄子就是要超过这个「适」,不管这个「适」是logical的,还是时间的。他要把这些化掉,所以说:「无适焉,因是已。」因者,顺也。这就是上文说:「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这个「因是」就是佛教所说的「如」。

   有适就有止,有适有止就有逻辑的进程、时间的进程。就有思考。这是分别中的东西,有这些东西就不「如」。依佛教讲,「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这就是缘生法。在时间中的都是缘生法。缘生不是logical的,是现实的东西。在甚么情形下是如呢?缘生就是不如呀,缘生就在时间中。那么,在甚么情形下缘生就是如呢?就是你不要把缘生法看成是有自性、可理解的。缘生法是不可理解的,就是缘生法无自性,把它的自性空掉了。你能如其空而了解,那就是缘生不作缘生看,当体即如。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如」。庄子没有「如」这个观念,但他有这个「如」的意义。他知道不管是逻辑还是时间都是有适有止,他说「无适焉」,就是都放下,都对。要说对,通通对;要说不对,通通不对。一体平铺,都摆在这。都放下了,那么适止没有了嘛。这需要有philosophical insight,这是玄谈。这要靠有颖悟。

   「因是已」是庄子的精神。那么,王弼拿「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段话解释老子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是可以以这个来说「一、二、三」,但是,庄子这段话与老子那句话是不是语意相同呢?是不是同一个语脉呢?是不是同一个义理方向呢?王弼可以借用庄子这段话解释「一、二、三」,但两段话的义理方向不同。不同在哪里呢?刚才我已经告诉你们了。老子是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个分解的说明的。而庄子这个地方的义理方向就是不要这个分解的表示,他明白告诉你,「无适焉,因是已。」

   「自有适有。」你这个生命完全落在现实中,毫无主宰。一般人都是「自有适有」。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生活不都是「自有适有」吗?都是在康德所说的那个条件的串系中嘛。在条件的串系中,那就是「自有适有」。这个固然不好。就是你超出去了,从上帝那里说,上帝是first cause,我肯定上帝,我超越一层了。照儒家说,我非肯定一个本体不可。那么,照道家说我要肯定一个道、无。「无名天地之始」嘛。老子《道德经》还是要有这个说明,要有这个说明就要有开展,这个「适」的开展叫做宇宙论的开展。这种开展就叫做分解的表示。但是,庄子这里的义理方向正好不要这个开展,「自有适有」固然不好,「自无适有」也不好。所以,庄子与《道德经》两段话的义理方向不一样。

   但是,并不是说老子的讲法不对。庄子的讲法与老子并不冲突,这两层的道理都可以用的。庄子那段话很难懂的,我开始好几年都不能懂,要仔细想一想。不是中国的这些古典,中国以往的这些思想没有价值,乃是后来中国人没有出息,对不起自己的老祖宗,讲不出个道理来。

  那么,你说你能讲西方哲学吗?西方哲学你更讲不明白。所以,你到西方去,西方人根本不让你讲西方哲学嘛。你那能懂、讲西方哲学呢?胡适之那么有本事有学问,他到美国去只能当图书馆馆长,连讲师也当不上。那个图书馆还是东方图书馆。你以为西方哲学不好讲,中国哲学一样不好讲。西方哲学也不一定通通都有道理呀。胡说八道的也多得很。

   崇基书院的学生邝芷人到德国去,他说:德国人都胡涂得很,只是出了莱布尼茨、康德。其它人的头脑一样的混乱。这话说得不错。李天命听了不服气,他说:没有人以为德国人了不起。他说世界上最聪明的是英国人。这话也可以说。英国人是商人的精神,商人本来就是聪明人。

   你说英美讲玄学不行,但有一个事实你得承认:英美的留学生还像个样子。英美哲学比较容易一点嘛。留学生到德国去没有一个行的。不知道这是甚么道理。康德行,但中国到德国的留学生不行,都是胡涂蛋,而且没有学到德国人的好处,只学到德国人的坏处。这个很奇怪。

   你说胡适之啦,那些一般到英美留学的人不好,但是这些人比较还好一点,他们至少还学到一点东西嘛。到德国的留学生一点也学不来,他们到德国不了解康德,他们也不念康德,而念海德格尔,胡塞尔。念海德格尔、胡塞尔有甚么价值呢?现在,那些到德国去的人专门讲海德格尔、胡塞尔,连康德都不讲。所以说,他们只有德国人的坏处,没有德国人的好处。我认识许多德国留学生,都不行的。都学会德国人的坏处,独断,做希特勒。希特勒给打跑了,你还学他干甚么?独断得很,蛮不讲理。就是学会德国人那个蛮气,没有学会康德那种清楚的头脑。民国以来老一辈的德国留学生就是这样。譬如,张君劢先生是德国留学生,这个人就很胡涂,专门说大话,似是而非,你说他不懂,他也懂得一些,但不明确,就是没有分析的头脑,不严格。

  胡适之、金岳霖是英美的留洋学生,这是英美派。北大、清华都是英美派,他们排斥德国留洋生,德国留洋生根本不能在清华、北大立足。欧洲的文化,不管是英美,或是德国都有它的好处,对于近代文明都有贡献。你要好好欣赏它,以超然的地位吸收他们的好处,综合他们的好处。你要以第三者的超然的态度,中国人有这个本事。

   中国人有些地方很像英国人,英国人比较平实。但中国人的平实不是英国人那种商人的平实。中国儒家讲平实,家常便饭。在这个地方讲,中国人重视经验,但是不是英国人那套经验呀。中国人也重视道德,也有理想,是理想主义。所以,中国是「极高明而道中庸」。严格讲,中国人两面都有。但是现在的中国人通通没有,都忘掉了。这是一个悲剧。现在中国只有马克思主义,英国人的好处没有了,德国人的好处也没有了。所以,你这个文化发展往哪里走呢?

   我已经把〈齐物论〉这一大段给你们一句一句讲清楚。你们自己要训练,要自己能表达,要了解,了解以后要能写出来。这里面的哲学问题不但可以使你了解《庄子.齐物论》,旁的问题你也可以了解。说不定甚么时候可以触类旁通,可以应用。你们自己要能写,不写你永远胡涂。你自己以为听懂一点,叫你一写,都是错的。你表达不出来嘛。

 牟宗三 主讲             卢雪昆 记录            出处:鹅湖杂志 第326期

 

【说明】1987年2月至4月,牟宗三  先生讲授〈齐物论〉于香港新亚研究所。由其学生卢雪昆根据录音带整理记录而成文。全文共分十五个讲次,刊于鹅湖杂志连载。我们先择录几则讲录内容以飨读者,全文则详载于鹅湖杂志319期~332期(2002/01~20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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