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前几天写了一半停下了,今天忽然想起是正日子,不写完说不过去,算是我的20年纪念吧。)
将近20年前,我出国前夕,单位给我开了一个欢送会,我在会上唱了一段“谢谢妈”。这听起来太平常了,但我要是交代了时间和地点的背景,就不平常了。
1989年,我在北京一家报社做编辑。要问哪一家?就是发表社论,把学生们都激到广场上去了那一家。在这家报社干活的人,最能体现一朝天子一朝臣,当然臣就是领导。1966年换了一朝,1976年又换一朝。到1989年,报社里从上到下绝大多数人,都是真心拥护胡耀邦、赵紫阳的改革派。
那时候我爱人已经出国留学两年了,我一个人带着四五岁的儿子,又当爹又当妈。眼看熬到她夏天就要回来了,从春天我开始办出国探亲旅游。胡耀邦逝世时我们正在清西陵开笔会,听说天安门前有点乱,又送花圈了,就急着回京,正赶上追悼会那天回来的。
追悼会后赵紫阳去访问朝鲜,他前脚走,反动乱的社论后脚就出来了。中央交下来的,谁也拦不住呀!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五月里,报社的人也上街游行了,我参加了三次,喊的口号是:“4.26社论不是我们写的!”路边有人接茬:那是谁写的?我们的态度,鲜明地反映在当时的版面上。前几天看山哥的博客,他当年是某省某大学的研究生会主席,他还记得: “中共舆论一夜之间调门大变。戒严前几天,对学潮的支持报导和VOA, BBC相比毫无差别;可是眼下又完全转向为政府喉舌了。甚至让人怀疑是否已被军管了。当然,采编人员也在用春秋笔法与官方周旋。最有意思的是戒严后的第二天人民日报。一版大块文章是戒严令以及相关官方报导,可下方小标题赫然报导 '匈牙利领导人反对用武力对付罢工民众'。。。”
6月4日以后我还想接着办出国探亲的事,可是就走不了了。先是大使馆忙着撤侨,不办公了。等到7月我拿到签证了,又有了出境卡的新规矩。北京市公安局就是不给我出境卡,可是比我晚申请的都给了。人家问:哪个单位的呀?噢,你自己还不清楚你们单位什么问题?敢情立了头功的北京市委和我们报社有仇,属两家人马,各为其主。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只好干等着,一边还得积极写言不由衷的稿见报,好证明我没有问题,能放我走呀!
就在这等的过程中,问君去期未有期的时候,我所在部门给我开了一个欢送会,却是悲哀惜别的气氛。还把分管我们的副总编辑请来了,他是极开明的领导,对我也器重。要说他还跟“我爱我家”有点拐着弯的关系,是什么关系我就不说了。领导也不知自己还能干多久,讲话里都有点意在言外的味道。
作为这个欢送会的主角,我站起来唱了一段京剧,还是《红灯记》,还是李玉和。这是极为流行的一段唱,但此时唱来,别有深意。在有些句子上,我放慢速度,想传达点意思。
“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 来-得-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小铁梅出门买货看-气-候,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奶奶分忧愁。”
几天后我算碰运气拿到了出境卡,立刻托关系买第二天的票就走了。那天是星期日。后来听说星期一就开全报社的清查整顿大会,会后新上任的报社社长给我们部门的头打电话:听说xx要出国?上飞机了没有?若没有给我截回来!还听说有的同事也盼着我快走别回来,这样就可以把问题推到我身上,他们好脱身。
没想到这一出国,就像是《沙家浜》里刁小三说的,就不回去了,就在沙家浜扎下去了。20年了,我不能忘记,在国内最后一次唱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