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家韩国超市在亚特兰大北部隆重开业,消息在华人圈子里不胫而走,人们奔走相告。开张的那天我也去凑热闹,想买些比平时便宜的货。大家都知道,商家总是在开张初期用极优惠的价格招徕顾客。我现在是待业中年,省一分钱等于赚一分钱。
超市里人山人海,人头涌动,主要都是黑头发棕色皮肤的韩国人和中国人。那些有钱人可能也像我这种穷人一样,哪里的东西便宜就往哪里跑,决不轻易放过机会。货架上琳琅满目,各种食品价廉物鲜。我的手推车很快就装满,到结帐处才发现,所有出口处都排着长龙。没办法,耐着性子等吧,反正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据说咱们中国人喜欢去韩国人的店买东西,而韩国人一般不来咱们中国人开的店。什么原因呢,我一面排队一面琢磨,以此打发时间。好不容易过了将近半个小时,差不多要轮到我付款,这时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在我附近徘徊。我不小心瞄了她一眼,发现她正在看我。我立即向她微笑了一下,陌生人目光相遇时要点头微笑,这是我来美国后养成的好习惯之一。没想到她找我搭话,“这位大哥,我就买这么两袋馒头,在你这儿插个队好吗?”
出国前在单位食堂吃午饭,上千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总有熟人插我的队,也总能见到前面有人找熟人插队,虽是司空见惯,但心底里不喜欢。来美国的理由有多种,不喜欢拉关系、不善于找熟人办事是其中之一,没想到在美国也能遇到这种不遵守秩序的“熟人”,真是久违了,这使我顿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有种他乡遇故人的感觉。“欢迎欢迎,别说是两袋馒头,十袋馒头我也不介意,但你不仅仅是插我一个人的队,你插了后面所有人的队,不知他们是否同意。出门在外要注意点国际影响,你最好问问他们,他们说行就行。”
“不必问他们,你说行就行。”话音刚落她就站到我前面了。
她刚才是用中文跟我搭话,说明她一眼就认出我是中国人,不是韩国人,挺有眼力的。出于好奇,我问她怎样在东方人混杂的地方识别中国男人。她说,“中国男人一般不太注重外表,不修边幅,长相较土气,气质也较差。”
所以她就凭此认定我是中国人?这不是在明目张胆地贬低咱们中国男人吗?这不是在含沙射影地攻击我吗?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要怎样修边幅?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虽然不属于相貌堂堂那一类,但五官基本上还算端正,现在只是太老了点,就算我长相土气、气质不好,她也不应该当着我的面说,弄得我仅存的一点儿自信心都没有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算了,不跟她一般见识,想想圣人孔子的话,还是原谅她吧。眼前这女人,要么见识有限,要么太偏激,好在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她这样。我笑着说,“不能一概而论,咱们中国男人也有很多优秀的,吃苦耐劳,勤俭持家,普遍爱干家务活,心灵美。”
“美个屁。既无能,又狭隘,还特小家子气,‘家务活’干不好,要不怎么那么多中国女人喜欢嫁给老外。”
原来“家务活”还有那层含义,真没想到。我还以为她们是不符合国人的审美标准,在国内找不到对象才远嫁它乡,来支援世界革命的。难道外国丈夫个个都是干“家务活”的高手,人人都是“伟哥”?难道她作过统计调查?调查结果是怎样得出来的?难道是通过她本人“亲口尝尝梨子的滋味”?那她的数据分析要尝两组“梨子”,每组至少要有多少“梨子”才能证明她的论点正确?她的抽样是否有效?她不至于用局部的、或者说是用她家乡的男人代替咱们中国男人吧?
这时我后面的一位韩国大娘的喊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在这儿排队排好久了,咱们都应该排队,要不然就乱套了。”另一位韩国太太附和着说,“是嘛,规矩大家都要遵守,咱们的时间也很宝贵。我刚才也有熟人在前面,但插队是不道德的,对后面的人不公平。”
听到后面这些话我很不自在,对她说:“人家是用英语对你说的,说明人家知道你不是韩国女人。你现在应该体会到无地自容是什么感觉吧?”她却说,“不理她们,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好在后面的阿妈妮有理有节,嚷嚷几句后就没再说英语,改用韩国话发牢骚了。虽然一点都听不懂,我还是把它当作样板戏《奇袭白虎团》里的暗号“古轮木—欧巴”来理解,算是放行,让我们过关。如果这些阿妈妮能听懂中国话,我一定会回过头来跟他们开玩笑说:“中朝两国人民唇齿相依,用鲜血凝成的战斗友谊是牢不可破的,韩国人民和朝鲜人民骨肉相连,本是一家人,因此我和你们韩国娘子军也应该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事实证明我们现在正在同一革命队伍里,向着同一目标缓慢而又耐心地前进。”
付款之后凭收据可在大门口领取一个塑料脸盆,是商场作为开张的礼品送给顾客的。来美国这么多年,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脸盆。拿到脸盆后我抬头一看,看到刚才那位插队的女士也拿着一个脸盆站在门口,我问她怎么还在这儿,她说她考虑再买点什么菜,以便再得到一个脸盆。 “这已经是第二个了。”她同我一道往停车场走,她还建议我也去多弄几个脸盆,因为多多益善。“这大脸盆是个好东西,省水,实用,既可用来洗脸,又可用来泡脚,还可用来发面、装菜,但你不可以用一个脸盆做所有这些事情,对吧?”她说完“吧”字后,嘴巴仍旧保持发“吧”音的形状,好长一段时间嘴巴都是大大张开着的,足可以塞进她手中的一个大馒头。她的这种表情使我忍不住问她是哪里人,我想核实一下我的猜测,看看说话表情与籍贯是否有点相互关系。
她说她是XX人,这倒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来亚特兰大三年多,今天是第一次遇到家乡人。我说她一点都不像,因为我就是XX人,对XX人很了解,虽然XX人像全国各地人民一样爱插队,但说话的表情不像。她张着涂满口红的嘴惊讶地看着我。我接着问她原先在哪个单位。
“‘五四三’的。”说完之后她反问道,“你知道‘五四三’是什么单位吗??
“五讲四美三热爱办公室。”我曾听一个喜欢跳舞的朋友说过‘五四三’。
“对,对,对,我们以前去XX宾馆、工人文化宫跳舞,从不用买票,只要拿出点派头,说是‘五四三’的,就能大摇大摆地进去。那些守门的后生开始还以为我们是什么保密单位的,客气得不得了啊。”说完又习惯性地张开那张仿佛刚刚喝过鸡血的大口。
这时恰好一只苍蝇在她面前盘旋,那苍蝇如果一不小心误入歧途就麻烦了,嘴张得那么大,苍蝇犯错误的概率当然就越大。我不由得为她捏把汗,真想建议她立即把手中的速冻馒头塞进口里,以防万一。
她拿出遥控钥匙开车门,汽车随即发出短促而又清脆的喀嚓声,我随着声音望去,见是一辆崭新的丰田佳美。“你开这么好的车,还为一个免费的塑料脸盆花费那么多时间,弄不好遭人家老大娘用两门语言来愤怒声讨,像开国际批斗会似的,有点对不起这么好的车。”我用开玩笑的口气,直率地说。
“有啥不好?你这人这么胆小还跑出来混什么混?瞻前顾后的,哪有点男子汉的气概?”说完又长时间张开仙人洞,似乎在等待刚才那只苍蝇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