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鸟息声,人入眠,灯影憧憧。
然而我知道,不知有多少人,就像平日里的我一样,正藉着黑暗阅读着自己白日喧嚣中那些不能示人的心事,——剪不断理还乱,睡不着却也醒不了。
而今天的我却一反常态,在转到底亮到顶的桌灯下,粗头乱服地加着班,第一次甘心乐意做了午夜的工作狂。
“欧氏小区四期高级住宅占地近8万平方米,总建筑面积约28万平方米,其中包括6栋23层的塔楼,4栋5-7层的板楼,4栋跃层式的小住宅和10栋独立屋花园洋房。24栋楼采用花冠到花蕊般的外高内低的围合式对称布局,将小区中心地带环留成包括网球场、篮球场、游泳区以及迷你高尔夫球场在内的3万平方米左右的中心大花园,绿化面积高达40%,这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里可谓寥若星辰,堪称明星小区……”——我闷头敲着字,为一周后公司四期工程的第一次董事会会议,准备着最后的文宣正本。
很快地我便发现,作这种我从小就反感的命题作文的好处就是,灵魂无需在场。——我只要照着它的规矩和要求,奉献我的文字技能就是了。——当匠人卖手艺,再错彩再镂金,累的也是身子而不是脑袋。
可很快地我便也发现,做这种无需灵魂参与的命题作文的坏处就是,催眠性太强,很容易让人犯困。——平日里喝半杯伊斯比索就睡不着的我,今天双倍上了份还是无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买了冒牌儿货。
——伴着一个懒腰中的哈欠,我神色恹恹地完成了第一页。我随后像儿时完成作业后立马奔向糖果罐那样,用鼠标击开了信箱,想让那些我隐约期待着的伊妹,来犒劳自己一下。
然而,一个邮件没有,哪怕是平日里的垃圾广告。——这意味着,我潜心等待的那个男人,在送女儿回到美国后的一周里,没有任何消息。——至少他对我是这样。
——我关了信箱,将脸埋在了臂肘拄在桌上的双掌中,心中的各种猜度乱麻一般地绞缠起来。——他走后,除了前两天我神经质般地热衷于各方新闻、看没有空难发生从而确定了他和南希乘坐的飞机安全抵达后,一切渺无音信。——是南希再度发难让他的日子不顺?还是他有意要冷落我?还是真的后悔了不能再爱?——既然如此,我从上次老槐树下一别便不曾相扰,他为什么又要在临上飞机前打电话对我说:“到美后我的电话就会失效,你要等我的伊妹。”
爸爸的鼾声从隔壁传来,单调而粗重,似乎在反复地提醒着我什么。我于是用掌心干洗脸若干下,眼保健操了一番,让眼中温湿的泪水,做了面颊保湿剂。
然后我继续敲着键盘,让滴滴嘚嘚的打字声与爸爸的呼噜声交织在一起,混响出了一首午夜山寨版的“小夜曲”。——巨大的安全感,也许就在那些成不了旋律的朴素的声音里。
“欧氏小区位于南三环和四环中间,北临北京南站经济圈,南靠4线地铁终点站,附近有易初莲花、万客隆等大型超市以及南城综合医院、博爱医院等大型医疗单位。待从小区旁经过的四线地铁如期完成后,这条纵贯北京南北的新线路将会跨越丰台、宣武、西城、海淀四个行政区,使得东城的繁华、北城的文化、西城的市政延伸和辐射到南城,辐射到小区,让小区内的每一个居民受益。举个例子来说,从小区内最远点的一家出来,到西单商场也不过只需十几分钟。这为那些热衷于潮流和名牌的时尚人士,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方便,尤其是那些人有闲又有钱的家庭主妇……”
我写到这里就觉得好笑,可与此同时困意消失,索性就把头仰在椅背上,让脑袋里开始演电影。——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似我非我的女人,正从小区某个角落里的住宅出来,8倍快速放像一般地奔入小区门外的地铁口,让一路西进的火车带到西单商场。然后镜头切换到商场里面,8倍慢速放像一般地见她楼上楼下挑着货,走着看着端详着摩挲着,将舍奈尔的香水、劳力士的手表、LV的皮包、PRADA的套装、GUCCI的鞋子等等之类什么的,大包小包地拎在手上,直到刷红了眼睛刷爆了卡——却未料想回到家一开门,迎面有一老头佝偻在沙发上。她问他是谁,他说他叫萨特,是法国人,已经作古多年,今天显灵了,是为了能坐在这里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他那极富哲理的一句话:“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同时它又让我认识到这没多大意思,”——她害怕了,赶他走,同时气急败坏地把衣服抛过去,老头一边躲闪,一边却坚持地说完了他要说的下半句:“不过你有什么办法?”
——萨特说完就消失了,女孩子却扔下手中剩下的“道具衣物”,抬头对我喊:“唉,辛导,你怎么临时瞎编,我可是极有希望成为大牌明星的潜力演员,你怎敢临时起意让萨特进我的戏里来捣乱?”
我就回问她说你演的是谁?——她就啐了我:你是编剧加导演,我演的是谁你还不知道?!
——电影暂停。我从椅子上坐起,伏到书桌上再一次用鼠标击开信箱,还是没有邮件。我的心从失意转为焦躁。——我开始渴望用一种东西安慰自己,但理性却让我在那个想法还没有清晰以前避开了它。我闭上眼睛想回去看我脑中的电影,却因为心中的烦躁,脑袋里断了路。
我转头去拿桌角处的伊斯比索,却被侧方墙上穿衣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里面的我不但不仅是个宽衣篷头的邋遢鬼,还有着紧张、焦躁、神经兮兮的一张脸,跟几天前我给周姐接风时,我们一起看过的那场电影里由尼可.吉曼扮演的那个不修边幅的丑女作家有一拼。那个电影叫《时时刻刻》,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时时刻刻被女作家沃尔芙握在手中的那根香烟——对了,一根烟,一根香烟——这是我此时此刻潜意识中最为向往的东西,——像磁石,即使你铁了心绕着走也要被吸过去——自从那天接到杰森的电话得知他要送女儿回美后,我便在百无聊赖的第二天里尝试了它。——虽然我才不过是个一共有着三根烟历史的新手,但我知道我身上具备着顶级烟民的潜力。——因为它同酒不一样,让人格外镇定是它迷人的特质。
——我这样想着,就将椅子滑到衣橱前,伸手到内衣柜里去摸烟——我知道那个柜子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安全的地方,比上锁的地方都安全。
——就在这时,爸爸的咳嗽声顺着门缝传进来,我一震,随即停住手。——我来到门前,大声问爸爸你要不要我过去帮你喷药,爸爸断断续续地回答说,不要,我自己行。——倒是担心你,都过了半夜了,你怎么还不睡,在那儿捣鼓什么呢?
我说我有什么好捣鼓的,码字加班呢。
我说完,就滴滴得得的打起字来。过了一会儿就听爸爸叨叨咕咕地说,我知道我女儿自从上次去了教会给牧师按手祷告后,就变乖了,知道上进干正经事儿了——看来老爸的没白得病,你好了,爸爸怎么都值!——辛露你听着,你累坏了,老爸可就无依无靠了,别忘了早点睡啊!——他说着说着就打起了呼噜。
我不讲话,眼眶里开始涨潮。我关了门,回身倚在上面,心里默默地说,爸,对不起,我开始抽烟了。
……
第二天早晨,我被闹钟叫醒,一骨碌爬起来,过去敲了敲爸爸的门,说爸爸得起来了,昨天晚上忙忘了提醒你,今天是你最后一次化疗的日子。
趁着爸爸窸窸窣窣起床之际,我回屋打开电脑,三度检查信箱。里面一共七个新件,六个是一搭眼就知道的广告,剩下的一个来自于陌生的亚虎信箱,我赶紧击开,——原来是周姐。
:露露,前段回家忙没打理伊妹,原来的信箱涨爆了,换了一个新的哈。别有眼不识泰山,把我当废品扔到垃圾箱里噢!不确定这两天你的手机又有没有拉在谁家,就没敢给你打电话,索性开了个新户给你发个件试试,主要是告诉你,千万别往我的帐户上打车钱哈!我奶奶这次回来后也大彻大悟了,把锁在四合院厢房里的她那点儿连我爸都不大清楚的古董,都给我交底了,昨天还拿出毛笔来,像模像样地要给我写“遗产书”,你说好不好玩儿?
露露,有时间赶快帮我看看附件中的那张照片,是个洗手盆,里面有九条五爪金龙。据我奶奶说那是当年她奶奶在紫禁城后花园里当丫头时,于战乱中裹在行李里拿回家的,她小时候听她说,慈禧还用它洗过手呢!你不是常去琉璃厂潘家园那些地方遛弯吗?你给我看看,它像不像真货。
还有啊,自从回来后,纪英英来电话都催我两次了,让我赶快安排时间跟她见面,去谈她的那个剧本。她说她那个当电影导演的朋友听了她的创意后,很有兴趣,催着她要看本子,那天我电话中仗着胆儿向她推荐你时,她竟然不记前嫌,说可以呢。说到这露露我倒要问你,那天你给我接风时我们一起吃饭,你怎么看上去对这件事儿一点儿不起劲呢?不就是从前咱俩违约、阿十打架那点儿事吗?怎么还是小肚鸡肠地跟人家过不去?人家老板娘都不计较,你记着干啥?告诉你啊,再不回话我可就当你答应了!
超级想念大熊抱
京京
我读完,笑了。看了看表,我匆匆地打了几个字:周姐,知道了。——我现在要陪我爸回医院化疗,赶着走,回头让你好看。露露。
我写完拿过包,抓起桌上的电话,想往包里装,却见昨晚一顿穷忙中,忘了充电。我回手把它扔在了床上。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爸爸照例像每次化疗后回来一样,直接进了厕所,佝着身子扶着把手,对着马桶翻肠倒肚地呕吐起来,期间夹杂着剧烈的喘息和咳嗽,听上去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他吐尽了早晨吃的小米粥后吐黄水,吐完黄水就干哕,直到面色如灰筋疲力尽后,才挥挥手让被拒之门外的我进去,把他扶到床上。
给爸爸往嗓子里喷了药后,他终于睡了过去。我站在那儿,望着他婴孩一般虚弱不堪的样子,心在绝望中疼痛。
回到屋子,我疲惫地趴在床上,搂着枕头沉沉地睡了过去。——杰森没有在梦中出现,犯了购物瘾的女孩也没有,萨特也没有,爸爸也没有,——虽然他们都是我今天想过的人,但我的魂灵得在梦中独自上路,没有伴。——而梦又何尝不是一种生活的解析?
等我再起来时,已经又是深夜。我轻轻地敲敲爸爸的门,问爸你晚上吃了没?爸爸说我自己起来喝粥了,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我说那我就自己对付了,明儿早晨我要跟公司企划部的人一起开会,讨论定案,为下周的董事会提前做准备,我加班去了。
我回到屋里,打开了电脑,刚刚找出昨夜完成的文件,电脑和灯一齐回光返照般地一闪,随后没了亮。我知道这又是因为楼里的老旧电线出了毛病而n+1次停电,幸好事先有准备,已于昨夜睡前把完成的文件拷贝到了周姐走时留下的那台带有干电池的笔记本上,——尽管它处理图形编辑时,老牛拉车一样的漫,但毕竟还在诸如集腋成裘、水滴石穿、铁杵成针等之类的信条中,我于是就打开笔记本,将写好的文字和输好的建筑图示一点一点地编辑到一起。
——今天好,今天工作效率出奇的高,——不知是因为事情迫在眉睫,还是因为断了电也就断了我查邮件的念想,我感情专一地对着眼前的工作,出息得不得了——主动出息也好,被动出息也好,反正出息了就好。
次日我起了大早,把给爸爸煮好的饭菜摆在桌上,盖好,就进屋换了一套咖啡色西装,去卫生间化了淡妆,然后披上长呢外套出了门。——因为走得早,CBD 塞车族里没有我。停好了车,我进了自从几个月前到13楼的杂志部找工作起,就与之结了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的A座。
进了大厅,我见时间还早,就到星巴克里要了杯热奶茶,然后找了个角落里的单人座坐下,闷头喝了起来。我一边喝一边打开我的笔记本,温习着我呆会儿要说的话。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说:“欧总,我们坐下来一起喝杯咖啡好不好?”——我惊讶地抬起头,竟然看见杰森和一个我没见过的但极艳丽的女孩,正往柜台那里走。
奶茶溅到了我电脑的键盘上。
我拿过纸巾,一边擦拭着,一边用眼睛扫着他们。
他们点了什么后就转身过来,朝着我这个方向找座。——我让身子疾速沉降,直到让电脑屏幕把脸完全挡住。
随着上班时间的逼近,星吧克里的人多了起来。我从穿梭来去的人流缝隙里瞥着他们。他们正在我侧前方的三张桌子外对坐着,女孩子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杰森的背斜对着这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确知的是,那张桌子和那个男人,是我第一次在这家星吧克里喝咖啡的全部印象。
一分钟后,我借着又一波的人流,从后门溜了出来。我跟着人潮承电梯来到了17层,推开了欧氏地产公司的办公室大门,直接来到企划部门口,敲了门。
开门来的是戴着瓶底眼镜片的历主任,——八小时内管不着我却能在二十四小时内随时指挥我的顶头上司。我说历总今天开会我来得有点早,你能不能把会议室的钥匙先给我,我去那里等大家。
“小辛,会议室开着呢,——不过你去那儿干嘛?——我昨晚给你发邮件了,告诉你今天的会议临时取消了。你没收到?”
我——我没看见,——我的意思是,我昨晚没有查邮件。
“小辛呢,这就是你的疏忽了。——我从前跟你说过多少次,虽然你不需每天都来上班,但你手里握着这么重要的文宣工作,得每天都查件跟着公司走才行。——昨天打电话到你家里没人接,手机也没开,我就给你发了邮件,怎么你连邮件都不查?”
我说我家那个楼昨晚停电了,我没法查件。
“你这么说我就觉得蹊跷了。——这北京市缺水,但很少短电。我大学毕业后在这里住了这么年了,也算个老北京了,就没遇上几次停电的事儿,就连听说的也没有几次,怎么就你家那个楼就那么别扭?”
我发艮,说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你家那个楼和所有楼一样,不够特殊呗!——我家那个楼又老脾气又差,三天两头差弦短路,我人在其中,有啥办法?
隋总见我不上道,扶了扶眼镜架瞪着眼睛对我说:“特殊有特殊的代价,你甭跟我贫嘴,我是看你白跑一趟着急!——我是昨儿个上午才从欧总的太太那里接到他要回来的通知的,她告诉我他已同意将企划部今早的会议临时取消,因为这两天他们要在这里开会,他没有时间来听我们的事,所以请我将我们部门的会议临时延期到后天。——这不,欧总的太太一大早就过来了,现在正在会议室里等着呢,你过去后能看到她。”
我听了,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浑身一紧。我想了想后,将电脑递过去,说主任文件正本就在我的电脑里,因数据大,伊妹不了,今天留在这里,主任你没事看看,我后天来再说。
——出了企划部的门,我来到走廊的端处,转悠着,试图找一个不经过会议室就可以出去的出口。
就在这时我却听见对面的女厕里有冲水的声音。我等在那儿,心想也可以跟出来的人问问,看怎么从这边出去,——门开了,一抬头,却见纪英英洋装套裙长靴短发干净利落地出现在门口。
“怎么样辛露,真有缘啊,又见面了是不是?!——在底下停车时就看见你了,后来见你去了星吧克,我为此特意让跟我一起来的苏三等在门口,跟小杰一同进来,——就是想让你也体会体会,当有个叫小三的人陪伴在他的身边时,你会是有种什么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