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洁听说,他们楼里有个中国人要提前搬走,想把签了一年,还差六个月没到期的公寓转租。她马上就把这消息告诉了黄颖。李莲洁原本不想搅和到朋友租房的事里,但看到黄颖花那么多钱,租一个刻薄房东的地下室,还要跟别的一家三口合租,实在看不过眼。
唐力和黄颖到公寓一看,当场就喜欢上了。公寓里本来有个男房客,真正的单身汉,每月交租四百,暂时不会搬走。唐力和黄颖每月只要五百块,就能住大的那间,怎么看都比住地下室强。这么好的事,只怕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唐力马上到附近银行取了现金,向转租的人交了两个月的现金房租,下个月初就能入住了。
回家的路上,唐力有些担心。现在的房东说过,搬家要提前两个月通知。唐力好象还口头承诺,一年内不大会搬。
“怕什么,”黄颖说:“我们只住一个月,就只交一个月的钱,天经地义。”
“可是房东说,加拿大规矩就是要提前两个月通知的呀。”唐力还是不放心。才住进来没几天就开口要搬走,真是件难以启齿的事。
黄颖不怕:“如果她不肯,我就抓住一条跟她理论,她当初说是跟单身汉合租,其实带我们看房的时候,她就知道RICHARD的老婆孩子会来。她夸大了住房条件,我们才搬进来的。是她错在前面,怪不得我们。”李莲洁当初从地下室提前搬走,跟房东吵过一架。房东说:“这些江浙人就是难相处,精明过了头。”李莲洁也不含糊:“那也比广东来的南蛮强!”最后,房东按当月住的天数跟她结帐,算了半天也算不清楚。李莲洁告诉她:“我是浙江大学数学系毕业的,你一分钱也别想多算了去。”杭大的名头自然没有浙大的响,反正都四校合并了,她标榜自己是浙大毕业生,不算撒谎。她从来就没那么凶过,在地下室水深火热地憋了大半年,到了搬走的一刻,实在憋不住了。她一发狠,房东倒老实了,乖乖把钱找给了她。这次,她把“人善遭人欺”这句千古名言,向黄颖又传授了一遍,让黄颖对即将到来的房东房客谈判,充满了斗志和信心。
“那,回去以后你跟房东说?”唐力小心地问。
黄颖白了他一眼:“龌龊的事就让我来做,是吧?”
唐力笑着揽她的肩:“怎么会呢,我老婆以前是组织人事干部,找人谈话最拿手。现在到了加拿大,很难再搞人事工作,以后又要去学统计,当统计学家,很难有地方让你发挥以前的特长了,还不快珍惜这个机会。”
黄颖不得不笑了起来。那种什么事都有老公出头的老婆,这辈子她是别指望当得上了。也行,就让她做丑人,让她来说丑话吧。她这个会弹钢琴的老公,通常是用音乐表达情绪,而不是用语言。
“CINDY,你现在说话方便吗?我们想跟你说件事。”吃过晚饭,黄颖敲开了房东的门。他们说好了,今天主要由黄颖说,唐力尽量不吭声。
房东太太CINDY很热情,让黄颖进去坐。对这两个房客,她还是比较满意的。唐力黄颖白天一般都到图书馆或就业指导机构去上网,学习写简历和面试技巧,中午在外面吃麦当劳,晚上也不大动干戈煲汤炒菜。更重要的是,RICHARD的老婆孩子来了以后,唐力和黄颖还没表达过不满情绪。为了这个,CINDY还带着点内疚,主动开车带他们去COSTO买了一次东西。
CINDY只是没想到,唐力黄颖要么不吱声,一出声就是要搬走。“你们才住了不到一个月吧?怎么就要搬走啦?”CINDY问。
“是这样的,”黄颖说,她想好了几个象样的理由,不让大家面子上过不去:“我们刚来,不知道什么样子的房子合适,没考虑周到,就把你家房子给租了。现在我在伦敦也租好了房子,很快就要走了。唐力一个人在这里,其实不用这么大房间的。”
CINDY热情的笑容变作了冷笑:“你们当初来看房子的时候,就知道你是要去伦敦的呀。不过没关系,搬走是你们的权利,但是要提前两个月通知。”她当了四五年的房东,想提前的搬走的房客,不只唐力黄颖一个。只要提前通知,让她有时间找到下家,怎么都行。这年头房子很容易租得出去,她不担心。让她不高兴的是,她本来以为唐力黄颖是一对很好的房客,知书达理地,但没想到,这两个人居然连起码的诚信都没有。
唐力和黄颖已经付了下个月公寓的租金,当然是没有两个月的通知期了,连一个月都没有。
“CINDY你看,现在找房子的人很多,离下个月还有一个多星期,找房客还来得及。登租房广告的钱,我们会出的,尽管不让你们有损失。”黄颖陪着笑,唐力在一边附和。
“这不是钱的问题,”CINDY打断说:“你们新移民总是这样,只晓得为自己着想。在加拿大生活,一个人的信用是很重要的,我们虽然没有签正式的租房合约,但是,口头承诺也是一种合同。当初你们还说过,一年都不会搬走,要是追究起来,这个也算合同。我可以不计较你们要租一年的承诺,但是按照加拿大的惯例,两个月的通知期一定是要的。”她不愁房子租不出去,但想租到五百五倒不容易,象唐力黄颖这样一点都不砍价的房客不多。
在这个房东的嘴里,黄颖听过不下十次“你们新移民”这个字眼,每次都让她不舒服,开始沉不住气:“CINDY,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看房子的时候,你说是跟一个单身汉合租,但现在人家又有老婆又有孩子的,我们住得当然不方便。”
“你当时来看的是大的这个房间,租的也是大的这个房间,”CINDY再一次打断黄颖的话:“跟小房间住什么人没有关系。他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是他的私隐权,这个我们没有义务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你。在加拿大,私隐权是很重要的。大家都是读书人,你们不能强词夺理。就算他现在是单身汉,以后也是可能会结婚,也会生孩子的,这个不在你的控制范围之内,连我都控制不了。”CINDY看不惯唐力黄颖身上那点清高,不就是读过大学吗,有什么了不起。CINDY本人是国内来的硕士,美国读的博士,要是比文化,比讲道理,她不会输。
黄颖坚持道:“跟几个人合租,跟什么样的人合租,对租客来说是很重要的因素。你在这个因素上面,掩盖了很重要的事实,对我们就是不公平,我们有权利搬走。”
CINDY说:“我已经说过了,你们需要两个月的通知。”
黄颖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我们可以多付一个月的房租,但两个月是做不到的。”对于这样的谈判,她不想再继续下去,太累心。
“你们再好好想想吧,”CINDY站起来送客:“连起码的法律知识,起码的做人标准,我觉得你们都需要再想想。”
黄颖也马上站了起来,拉着唐力出去,再从分门出入的小侧门,回到地下室。
那天,唐力辗转了一晚没睡着。CINDY的几句话给他带来的震撼和冲击,比他三十年来受过的所有老师和领导的批评,还要有力。他开始问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故土,放下才几个月大的孩子,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从零开始自己的人生。他带着优秀的光环成长,虽然后来在工作上有些碌碌无为,但在所有人眼里,他还是个正直诚实的人。如今他无业游民一个,工作简历发了几份却没有回音,连基本的英语对话都觉得吃力。今天,他甚至被界定为一个起码的法律知识和做人标准都缺乏的,劣等的人。这是一个让他无法承受的事实。
黄颖不认为自己有错,CINDY的恶言恶语伤不了她。她要搬家,要去伦敦安顿住处,还要协助唐力准备工作面试,那么多重要的事等着他们去做,没功夫和CINDY纠缠。这么不讲道理的房东,多付一个月的房租就不错了,早走为上。等以后黄颖自己也有能力买房的话,她一定不出租,一定不会象这个CINDY这样,把楼上一间分租,地下室租掉,一家四口连个完整的家都没有。黄颖发了几句牢骚,不一会就睡着了。梦里,她看见了哭泣的儿子。
几年后黄颖也买了房,知道了养房子的不容易,还是把地下室租了出去。她的房客全刚和易峥嵘,后来成为她和唐力的好朋友,还帮着上班的黄颖照顾两个儿子。关系再亲密也好,来自深圳的易峥嵘爱煲汤,黄颖每次看到居高不下的电费,心还是会痛。租金有一次被退了票,黄颖知道全刚不是故意的,心里还忍不住会不舒服。等她知道了当房东的不容易,回想自己作房客的这一段经历,她承认,当年错不全在CINDY。房东和房客,本来就是一对互相受益又互相对立的矛盾统一体,不站在对方的角度,就不知道对方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