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5月,加航尚未开通从上海直飞多伦多的班机。唐力和黄颖从上海出发,经温哥华入关,再转飞多伦多。
还有三小时,飞机将在温哥华着陆。从来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飞机,唐力和黄颖的脚都快坐麻了。邻座有个一岁半的小男孩,机灵可爱,给他们沉闷的飞行带来几分乐趣。小男孩由爷爷奶奶带着,去多伦多和一年不见的爸妈团聚。黄颖时不时把小男孩抱过来,逗他说话,陪他玩。她看孩子的眼神,喜欢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似的。孩子奶奶一看就知道,黄颖一定有孩子,想孩子了。
“你家孩子多大啦?”孩子奶奶用上海口音的普通话问。
“快六个月,也是男孩,在杭州我爸妈带着。”黄颖抱着小男孩说。
“我儿子媳妇离开上海的时候,孩子也是那么大,现在刚好一年了。”孩子奶奶说。
唐力问:“那你儿子媳妇以前是干什么的,现在干什么呢?”黄颖读书的事落实了,可唐力对去加拿大后,该怎么开始怎么发展,还没仔细想过,去了再说。有手有脚的,总饿不死。
孩子爷爷带着自豪地说:“我儿子以前是工程师,媳妇是护士,他们现在开了一家咖啡馆,安顿好了。这次把儿子接过去,再接我们两个老的去探亲。”
“开咖啡馆蛮辛苦哩,”奶奶接过来:“听说是白天黑夜都在店里干,没有休息日的。”
唐力听了,挺有信心。他有电脑硬件维护的经验,可以找计算机方面的工作;他有名牌大学物理专业的背景,可以象黄颖一样申请学校去念书。现在看来,他还可以开咖啡馆。一年之后,能把老人孩子接到加拿大团聚的人,可能就是他自己了。
黄颖抱着孩子没说话。唐力一付“去了再说”的态度,她总不以为然。 她一直以为,唐力是个能担当的老公。嫁了他,她不愁前面的路该走到哪,该怎么走,跟着他就行。从开始移民到出国这一段时间,她渐渐明白,那样层次的老公,恐怕是不多见的。她羡慕那些有了老公就什么都不愁的女人,可目前看来,她还没幸运到那个程度。从移民申请填表,办理一系列的手续,考英语申请学校,她哪样都得参与,都得操心。到了登上飞机的一刻,她还在想,到加拿大后的唐力,该怎样开始?他不愁,她却为他担心。
这些年来,他们各自都存了些钱,但装修的时候用去一大半。当时想着,这么好的单位,钱用完了还会再发,买装修材料和家具时,喜欢什么买什么,不留后路地往房子里扔钱。和很多移民一样,虽然出国,却舍不得卖掉手中的房子,要在国内留个老巢,留条退路。辞职后,他们向公司交了十万人民币,把房改房转换成商品房,拿到了房子的全部产权。他们还给黄颖父母留了一些存款,作为儿子的开销。最后,他们带到加拿大的铺路钱,才一万多加币。
“一万多加币已经很好了,”唐力说:“你只管放心去读书,存款用完之前,我肯定能找到工作。就算是去餐馆洗盘子,咱们也能活得下去。”
唐力自信,乐观,这是好事。可在黄颖看来,他的自信乐观根本没有底气。就跟他们的儿子宇飞一样,他的坚强,是因为他不懂,不知者无畏。孩子太小,黄颖的母亲没有送他们去机场,而只是抱着宇飞,在家门口说了声再见。临出门的一刻,黄颖转身看宇飞,被他眼中那份纯净的坚强震撼了。他不会知道,过了今晚,就不能象平时那样在黄颖的怀里入睡,而是要抱着没有温情的奶瓶,渡过一个一个没有父母相伴的日子。他不懂,所以他不怕,他能坦然地去面对未来的一切。可黄颖知道,她和唐力的未来,不是一个美丽的梦,而是一份沉甸甸的生活。黄颖的同学李莲洁已经在多伦多生活了快一年,在装配厂做包装工,租别人地下室,日子好象不容易。黄颖要的未来不是那样的,她和唐力至少都得有一份象样的工作,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平凡自在地生活着。在不久的将来,他们还能和儿子团聚,象那对开咖啡馆的上海夫妻一样。
黄颖对唐力的这点小小不满,不会挂在脸上。不管怎么说,她和唐力的加国生活,是微笑着开始的。他们微笑着,在温哥华入关;微笑着在一个黎明,到达多伦多东区唐人街的新移民接待站。收拾行李时,黄颖看见床边蹦达的两只蟑螂,刚想尖叫一声,唐力从洗手间回来,微笑着说:“老婆,这里二十四小时有热水,多好啊。”
晚上,唐力和黄颖躺在床上。因为时差,他们睡不着。床垫很脏,还坏了不少弹簧。“老公,你想儿子吗?”黄颖问。
唐力诚实地回答:“想,但不是很想。”
黄颖也一样。她想儿子,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宇飞被外婆抱着,在家门口送她和唐力的眼睛。可是,她不能太想他,她还有好多要想的事。他们要在多伦多租房子,要办各种证件,唐力要找工作;她还要去伦敦租房,做好上学前的准备。太多太多的事让他们去操心。即使是一路上自信满满的唐力,在真正登上加拿大这片陌生的土地,躺在连翻身都吃力的破床垫上面的时候,对他们的未来,也有了几分惶恐和不安。这时,就连对儿子的想念,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