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义:海边的豪宅——记魏京生 (2)

恰似远来的红叶,怀着一片赤子痴心,或思乡长啸,或感时叹咏,或壮哉抒志,或相思寄情,无不聚于晨空的笔端,无不融于柳浪的书笺。
打印 被阅读次数

转载注:

虽然咱对民运人士的所作所为愈来愈看不上眼,但是对魏京生这些在美国流亡生涯还是有点兴趣。

在网上看到此文,觉得文笔不错。然而,由于此文作者是魏的民运弟兄,很自然为魏做点整容手术,涂脂抹粉。不过,可以从中多多少少了解到一些有关魏京生在美国情况,看到一个较为贴近生活的曾经大名鼎鼎的“民运斗士”,因而作为资料收载。


郑义:海边的豪宅——记魏京生 (2)


14
老魏的农庄终于不可挽回地荒芜了。

有土地、阳光、籽种、雨水、拖拉机、汽油,就是没有人。

若问:忙什么呢?老魏就呵呵一乐,答曰:忙什么,跑外交呗!

年复一年的荒芜叫人心疼起那地土,邻居就瞅准夜里亮灯的日子过来聊天,顺便租走六十亩地种麦子。“象征性地租,说好每年交800,从来没交过。”老魏两手一摊,“地闲着也是闲着,是不是?地租我也不打算要了,让他给我的地都上一遍鸡粪。——这儿的养鸡场太多,政府把鸡粪都

发酵好了,鼓励大家去拉……”就这样,跑外交跑外交一不小心就跑成了老地主。

早几年,一说起老魏“跑外交”,民运圈子里的人就好笑:蚂蚁戴谷壳——充什么大头!我也纳

闷儿:既无政府,(哪怕是流亡政府呢,)又无授权,跑哪门子外交呢?常言道,弱国无外交。老魏背后,是连个弱国也没有呀!

老魏是头犟牛,不跟你讲道理,只管拎着旅行包满世界跑。十年下来,轮到看他笑话的人发傻了。七大洲除了南极洲非洲,四大洋除了北冰洋,竟已然没有老魏足迹不到之处。哪里愿意倾听中国人的当代苦难,哪里能够和中共打上交手战,哪里必然有他不知疲倦的身影。英国、德国、法国、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意大利、瑞典、挪威等与中共有密切外交关系的国家,更是跑得飞土扬尘,光加拿大就跑了几十趟。在美国,他的办公室就安在国会紧背后,步行五分钟,一蹁腿儿就可以去跟绥靖派们吵架。还有个日内瓦,联合国在那里常设世界人权会议,每年投票表决,看要不要发表个谴责中国人权状况的决议案。于是乎,每年中共都要派一二百人去招呼,老魏也要带几十号人去打擂台。那真是嘉年华会,热闹非凡。有时候来不及办签证了,一彪人马就从乡间小道偷越国境。听到这种事,我心里总是不踏实,问老魏说,怎么就抓不住你们呢!他又是大大咧咧一乐,说,嗨,没那么严重!到边境找家小馆子吃个饭,问问老闆就清楚了。不能走大路,也不能走太小的路,要走那种几天才有人去巡视一回的边境检查站……

依我观察,老魏跑外交的工作量和成就,超过了一个大国的外交部长。

15
勃朗峰的雪顶在湛蓝的天幕下闪烁。

一位瑞士政治家请魏京生喝咖啡。一艘艘挂着彩帆的游艇漫游在风平浪静的莱蒙湖上。政治家举起手臂,往新城区方向一划:看见那一片片沿湖的别墅了吧?——最好的位置,最豪华的建筑,

都是你们中国人买下的。

魏京生捏出一支三五牌英国香烟,掏出打火机,用火舌燎了下烟嘴,点燃,然后问了一句话:将来,中国民主化之后,我们能追回这些赃款吗?

沉默片刻,政治家微笑着说,一般而言是很困难的,有一些法律上的障碍。但是……中国,太大了,如果中共政府出面,那就又当别论了……

鲜花盛开的日内瓦。阳光如金币闪亮的日内瓦。

16
法国真是个奇妙的国家:身为西方民主阵营主要成员,却与中共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专制政权保持着“传统的友好关系”。中共建政后,最早给予外交承认的是法国吧?六四屠杀后,恰逢法国大革命200周年庆典,巴黎人激动万分,让中国流亡者组成的自行车方阵走到游行队伍的最前列。不旋踵,法国又跟在日本后面,悄悄解除国际制裁,跟中共握手言和。这点世故短视,让中共瞧了个透,就把法国压扁压成了分化欧洲牵制美国的一张“牌”。这次法国大选期间,一看见萨尔科齐要上,老共便四下散布“萨尔科齐不是布什的‘哈巴狗’”,开始给人家上眼药。在新总统访问北京期间,小胡玩了个大手笔,騰家伙砸给法国人300亿美元的飞机核电站订单。萨尔科齐乐疯了,春风得意地跑回去当说客,劝诱欧盟不要再数落中国的人权。老魏就到欧洲议会去煽惑,说他萨尔科齐拿回来的不就是300亿订单吗,每年欧盟对中国贸易有2000亿逆差,说出大天去,这才是七分之一——那剩下的七分之六呢,人家老共打算给你们各位吗?再说了,造成逆差的另一個

原因,不就是中共敲骨吸髓的奴工劳动吗?谁说中国的人权与欧洲的经济无关呢?萨尔科齐他敢说吗?300亿订单,尊敬的总统先生,这不是出卖中国人民和欧洲人民的利益吗?——在老魏的

大力配合下,小胡分化欧盟的外交谋略奏效了:萨尔科齐露骨的自私,引发了其他国家的愤慨,法国把自己从欧盟国家里孤立出来。
萨尔科齐挺不住了,让法国驻华盛顿大使赶紧找老魏说合。

那是一场正式会谈。老魏和他的秘书长黄慈萍被请到大使馆,大使先生就前些时候的某些误会进行了解释,并翻过来掉过去地说,萨尔科奇总统丝毫也没有改变法国人权立国的立场。老魏不置可否,亦答之以外交辞令:感谢大使先生带来的重要信息。接下来,“双方就中、美、俄、欧的四方关系,和中国的人权状况进行了深入的交谈。大使先生在送客人到门外时,还特意祝客人们中国新年愉快。”很好,周到礼貌,跟真的一样。一位流亡政治家对一位大国总统。外交史上的奇迹!

他实在是把那些垂涎中共高额订单的西方政治家和大财团整怕了。

17
“一个人的外交部”——这是法国人对老魏的评价。

老魏不过是条光棍,一堂堂大国政府咋会买他的账?

这里面有个叫老共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秘密。

海外有句名言,叫“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大地”,说的是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流亡者。
但老魏不然,他得到了天空,也得到了大地。这大地就是坚持人权普世价值的各国人民。他的外交,往往越过政府而直接与百姓结盟。百姓喜欢老魏,政府不敢得罪百姓,也就不敢得罪老魏了。

有一回老魏去加拿大,第一站是卡尔加利。此地有向贵宾赠送白色牛仔帽的传统。老魏如约抵达赠送仪式现场,才知道白帽子被风吹走了。去年这一天,江泽民在这儿得到一顶白牛仔帽,如若老魏再得到一顶,老江还不得一口气背过去?老共紧急施压,市长大人掂量一番,只好委屈老魏了。老魏也给他加加压,就公开发表言论,说给不给一顶白牛仔帽他不在乎,但市政府屈从於中共压力,对于卡尔加利爱好自由人权的市民,却是一个“极大的侮辱”。立竿见影。当日下午,在老魏演讲现场,卡尔加利太阳报便代表读者和市民向他赠送了一顶白牛仔帽。老魏抚摸着雪白的牛仔帽,笑呵呵地说:这顶白牛仔帽比市长的那顶更加珍贵!消息传开,市长赶紧解释,说先前他送过老魏一顶白帽子,虽然不在卡尔加利。省长颇不以为然,说白色牛仔帽一顶不过八十五块钱,你再送一顶不就免了这么多口舌吗?(结果卡尔加利市长立马又送了一顶白帽子。)省长大人还说,老魏划没划拉上一顶白牛仔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跟所有的加拿大人都喜欢老魏。

(有一回老魏喝高了,如孩童般腼腆一笑,“老百姓喜欢我……”他放低声音,神秘地说,“老百姓不讲道理……”我明白这是在说他受到的种种诋毁与曲解,那些似是而非的弯弯绕。蓦然记起他拒绝200万美元时那句话——“谁破坏中国民运我会记得他,你知道我是说到做到的人。我如果没事干了,就住到那个谁的州里去。” ——原先还纳闷儿:住到谁的州里去算是什么威胁呢?这阵儿明白了:老魏住在那位

“谁”的州里,那位“谁”的仕途就算歇菜了。)

接下来的一天,在加拿大爱德蒙市联合国人权宣言发表五十周年纪念大会上,老魏阐述了他的人权思想:“人权是没有国界的……要关心人权,就要关心全人类范围内的人权;而不仅仅只是局限在某一个地区,或某一个特殊领域的人权。因为,事实上,任何一个地区,或一部分人的权力都是全人类人权的一部分,彼此不可割裂……”全场起立,掌声经久不息。

掌声中,我眼前浮起一个漫画形象:一位笑呵呵的戴着白色牛仔帽的……牛!

18
除了白色牛仔帽,老魏接受的赠品还真不老少。除了一堆镜框奖牌,还有些金苹果、银碗、金钥匙之类的玩意儿。金苹果是镀金,不值钱。但几把金钥匙中,至少有一把是真家伙。眼下这个时代不好玩,没有城墙城门吊桥了。退回到古代,老魏骑上一匹瘦马,披甲持矛,再带上粉丝桑丘,马鞍上挂串儿金钥匙,不拘走到哪座城堡,开门就进,岂不酷毙!

金钥匙所打开的,是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鲜活强烈,充满激情、理想、活力、诡诈、惊险、挑战、成败、荣誉……金钥匙所打不开的,是仅供老魏一人消遣的另一个世界——从机场出来,取出寄存的银灰色福特吉普,驱车回家。无论是从里根机场、杜勒斯机场还是BW机场出来,最后都要走50号公路。深夜的东部平原上,一座又一座城镇旋移到车后。夜漆黑而美丽。高速公路两边,不时会闪出一座哥特式小教堂被灯光照亮的尖顶。车右是坐落在海岬边上的历史名城阿那不勒斯,还有与西点军校齐名的海军学院。然后驶上夜风激荡的切萨皮克海湾大桥,横跨11公里的美国第三大桥,如两道登天长虹,彻夜灯火辉煌。下桥,公路折向南方,再见灯火,就是小城伊斯顿了。如果超市尚未打烊,便稍事逗留,买上些面包香肠蔬菜。倘若碰上那种根部彭起宛若洋葱的大葱(bulb onion),定然一气买上五六捆。心说,这是中国西部干旱地区的大葱,塘格木的

大葱。接下来,又是车灯刺不透的暗夜,一望无际的半岛平原上灯火稀疏。洪荒般的寂寥中,唯听

得车轮沙沙作响。换过几条乡村小路,在一个外人极易忽略的私家车道减速右拐,到家了!

关掉引擎,大灯骤然熄灭。清冷的月光泻满田野,如梦似水。推开车门,踏进久无人迹的静寂。被惊动的野鸟在车道边柏树上不安地轻声啁啾。拂开黏稠荒芜的空气,如涉水般走进后院。低矮的木阳台,有五步木阶。第二步木阶边上,依旧蹲着那个干铁活儿时要用的锈迹斑斑的大铁砧。门边放着一邮政纸盒,踢踢挺沉,不是书,那就是网上邮购的子弹了。掏出钥匙,摸索着插进锁孔,顺时针方向拧动,门开了……一股老屋的霉气扑面而来……猫轻叫着在脚边激动地摩蹭(另一只猫不堪寂寞,在一个风雪之夜愤而出走,一去不返)……撂下沉甸甸的旅行包,拽上门,巴黎伦敦日内瓦悉尼的鲜花与掌声顿时关在门外……真是静极了,落针可闻……点一支烟吧,膝上是依恋的老灰猫,眼前是满地木丝——桌腿已经被百无聊赖的老灰猫抓得越来越细了……疲惫一笑,就想起在塘格

木养的兔子,劳改兔,也跟桌椅腿过不去,啃得稀烂……圆餐桌上,有两盘剩菜,都干得结痂了……烧上一壶水,再点上一支烟吧……

望着袅袅上升的烟气,忽然想起了一个以烟为食的人,文革同龄人郭路生。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他当年所写的诗句:“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那时候,郭的诗大家都抄来抄去,除了这首《相信未来》,还有《鱼群三部曲》、《烟》、《酒》什么的。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再往下是什么呢?妈的,记不起了!好快,说话就……整整40年过去了……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脊骨怎么啦?

怎么记不起来了?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19
碟子归碟子碗归碗。

无论老魏如何有骨头,有多少长处,令人敬佩,他那股子狂劲儿总是令人心怀疑虑的。

往好了说,那叫政治家的气度,英雄豪气。往坏了说,就叫自负狂妄。让我说,两种说法都有道理,真令人莫衷一是。政治家,和常人总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吧?有哪一位在竞选时候谦虚一番,说选总统还是自家的对手好呢?凭什么老魏就得说自己既不如曼德拉,更不如哈维尔呢?政治这套游戏,既有其戕害人性的一面,却也有其不得已的一面。在狱中书信集里,老魏对英雄之美誉有如下文字:“我丝毫也没有为此而陶醉的感觉。我只觉得这是一杯催我性命的毒酒。”清醒至极矣!海外民运,在中国历史上有两次。这一次是八九后,上一次是辛亥前。有孙中山者更加狂妄,时人鄙称“孙大炮”,居然要革命同志签字画押对他个人效忠。直至身居海外,加之历练渐多,我才悟出那是一种流亡运动之无奈:远离社稷百姓,失去监督制衡,权争必然失范;不看住领袖的最高权位,斗来斗去,只有从分裂走向瓦解。不理解此一隐衷,便不能理解孙中山:那位在海外就大搞个人效忠的“孙大炮”,为何当上总统又拱手相让且安安心心去修铁路呢?

一般认为,老魏出身干部家庭,西谚云“含着银羹匙出生”,那股子狂劲儿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官宦子弟对政治权力确实有一种格外的敏感和热情,所谓“门里出身,自带三分”。这说对了一小半。让我说,让我用小说家研究人物的看家本事来分析,这毛病活活是让老邓给整出来的。

此话怎讲?

既然小魏掳了老邓的龙须,老邓就真拿他当了对手。一个大国元首,就跟一个年轻电工执上了气。这小电工也不含糊,从民主墙到监狱到流放地,也始终是以老邓为对手。谁都不服谁,这就多少有那么点棋逢对手的意思了。如此十多年斗下来,小魏成了老魏,政治地位也有了很大提高,居然成了老邓的棋友。老魏知道邓小平不算心胸开阔的君王,睚眦必报,也就真打算拿这条命跟他死磕一回。那是民主墙被镇压之前,估摸老邓要下手了,就跟一起刷大字报的弟兄们说,赶紧逃命去,抓住了就往我身上推,左不过一死,大家伙儿甭都陪着!后来,法官一宣判“有期徒刑十五年”,他身子一晃,旁边的两位小法警赶紧扶住,冲他耳边小声喊:老魏,镇静点!他说什么?怎没判死刑,我是乐晕了!魏京生在他那张要命的大字报里反复论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邓小平要搞“毛泽东式的独裁”。这句话,对那些刚从老毛监狱里出来的中央大员,不能不激起一点亲切回忆与心灵震撼。另外,老邓的交椅尚未坐热,既不敢乾纲独断,也不愿坐实了小电工的指控,去挣一个万世之骂名。这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吧?否则,老邓早拿他祭“改革开放”的大旗了。这算是赢了一局吧?小命保住了!

老邓当然明白有人不想让小魏死,但他也不打算让小魏活,先关照蹲了八个月死牢,然后又不避嫌地亲笔写了条批示:魏京生等政治犯的待遇不得超过其他刑事犯。谁还不明白呀,“等政治犯”是陪绑,魏京生才是他惦记的老朋友。谈“待遇”也是假,是暗示下面他不喜欢看见魏京生总活着。其时,老魏已经患上冠心病、高血压,牙齿也开始脱落。——老邓扳回一局。

接下来,这层意思就更明显了:老邓还想让小魏挪挪窝儿,特意指示要去“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冠心病再加上海拔三千米,约等于死。青海省塘格木,海拔三千多米,符合了老邓的御批。青海劳改局来接他的几个头儿,一边爬高一边瞅他脸色。日月山隘口,海拔三千五百米,停下车来叫他走一走,看有没有高原反应,生怕他冠心病突发死半道上。那条路我走过,那个隘口古称赤岭,有一幢碑,刻着“日月山”,“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等等。我走了几步,飘的,飘飘欲仙的境界。车上还躺着一个同行者,著名小说家D,身躯魁梧,面色青紫,吸着氧,奄奄一息。却不料魏京生属于那种极为少见的天生没高原反应的人,上了世界屋脊,也就是心脏多跳了几下。这就叫老邓若有所失了。自然塘格木也不是好去处,青海人提起那地方就心里犯哆嗦。——这一局,就算是打了个平手吧。

沾了魏京生案的人大概都明白老邓那点心事吧?同案犯刘青关在陕西,和塘格木隔得好几千里地,还有狱警对他说:知道吗?魏京生巳经报废了,他的精神和健康全垮了,牙也脱落了。老邓发话了:此人不能死,是活教材,送回北京治疗。——从见不得他活着到舍不得他死,其间有一种微妙的转变。所谓不打不成交,两人真成知己了。

20
遥远的塘格木,漫长的塘格木……

塘格木的日月星辰在高原沙漠上寂静地旋转……

五年后,魏京生移囚渤海边上的唐山南堡。离别的日子,大家的眼圈都红了,从管教干部到魏京生。紧紧地长久地握手,互道珍重。这位重刑犯善良的天性和博大胸襟,化解了敌意与暴戾。魏京生真诚致谢,感激他们所给予的力所能及的关照。静默中有人哽咽了……

永别了,塘格木!

此生还能重返吗?

21
除了打草养兔子,老魏就和老邓写信聊天。相知既久,不免时有微词。有封信谈到两人的身后名,相当透彻:“……看看彭德怀、刘少奇、布哈林等人的事情吧,整人手段远比你高明的斯大林、毛泽东,也不能让这些人盖棺论定,也没能从斯、毛的臭名上抹掉那一笔。你即使把我送进棺材,你想你能抹掉这一笔帐吗?何况我既没像刘少奇、布哈林那样‘认罪’,也没有像他们那样被当时的多数人认为有罪。”

看这封信,脊梁上是要出汗的。

高山流水呀,钟子期与俞伯牙再世也不过尔尔矣。

89 年六四屠杀后,老魏又写了封给老邓的信,更是把这层关系点透了:“成功地用一场军事政变

对付了一帮手无寸铁又没有什么政治经验的学生和市民之后,感觉如何?……我早看出你是干这种蠢事的傻瓜;正如你早看出我是那种会顽固到底并引颈受戮的傻瓜一样,咱们彼此的相知,恐怕超出所有人的想像之外。只不过咱们属于那种彼此厌恶的知己,这也超出了人们的想像。真是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居然有咱们这样一对鸟,够第九大奇迹了。”

在大开杀戒之后,用这种口气和暴君说话,那是准备好不要脑袋的。一招一式,他不能被老邓磨垮,而要在精神上压倒对方。

想到这一层,才算多少明白点老魏那不可理喻的放诞狂妄了——能不狂妄点吗?

 

——把脑袋剁下来押在棋盘上的赌徒,鲜血凝成的友谊,刑场上的婚礼,血染的风采。

——心理症状。对某种价值的无限痴迷。自由妄想狂。

当然啦,我完全理解,1979、1989都已经成为上一个地质时期的遥远的地层,成为当下这个“千年盛世”的史前期。在纸醉金迷的沙龙里,优雅的淑女绅士们即便偶尔提及魏京生这个名字,如果没有嘲弄和轻蔑,也无非是某种佐酒的谈资。他们会操着相当时尚的口吻说,嗨,资深革命家,怎么还没下岗?都什么时候了……别活得像一句笑话……何苦呢!然后再满心人道关怀地微笑着说:这辈子只活一次,干嘛总跟自己过不去?有病,都有病……

确实如此。

我也疑心那些认死理的,为了一句话而舍生赴死的人可能都有病,超级迷狂。一次,老魏回忆起在法庭上豁出一死要放开了讲话的那种感受,他说,在那种把生命放到一旁的时刻,心里顿时冒出“大义凛然”这个词儿。凛然,就是一种冷飕飕的感觉。——我想,经历过这种“冷飕飕”的人堪称人杰。他们已然将生命淬炼为一种纯粹的出离生死的自由的灵魂。

22
但我仍然无法认同自负狂傲。

近年来,北明跟我谈起老魏,总要念叨一句:可是变多了!老魏这个人,善良、仁慈、仗义,还没有城府,雨雪风霜都写在脸上,可爱。过去的那点自负,可是消磨得差不多了!

艰难的流亡生涯,如风如雨如石如锉,一点点打磨着他其来有自的骄傲。

人为何不能狂傲而要谦卑呢?我从未深思,只是感觉应当如此。

古人云,满招损,谦受益。说的无非是功利,人生谋略。不足为凭。

那末,否定狂傲而肯定谦卑,是因了人之有限吗?

似是,而非。——谦卑之最高典范耶稣并非常人而是全能至尊的神子。很多人没有留意这个细节:当耶稣以以色列王之尊光荣进入耶路撒冷时,他的坐骑不是高头大马,而是一匹象征谦卑和平的无鞍的毛驴。还有,上十字架前最后的时光,他特意亲自给所有的门徒一一洗脚。是否可以这样说:耶稣以强烈的不合身份的行为,启示了谦卑之善最深邃的来源是……爱。

如此,谦卑便不再是计算精到的生存策略,也不再是通过经典和榜样传承下来的道德信条,而沉潜为一种内在的自然需要。只要爱之源泉足够丰沛充满,人就会远离狂傲而从心中涌出温柔谦卑的微笑。

我们是吃狼奶长大的一代。不仅如此,我们还是跟狼搏杀的一代。我们与狼难分难解,总有些地方血脉相通。也许,我们需要不断回到某些爱的原点,去重温青年时代的感动。我猜想,四十二年前发生在河西走廊某小火车站的一幕,正是一个爱的启蒙点。我猜想,当那位全身赤裸长发及胸的豆蔻少女,向那些天之骄子——不可一世的串联红卫兵伸出乞讨之手时,某些东西便开始在青年魏京生心里破碎,而一种难以言叙的爱开始潜滋暗长。让我们不断回到1966年秋天的河西走廊,回到那个震撼心灵的场景。这样,爱与悲悯就会永不枯竭。这样,我们就可以侧骑毛驴进入耶路撒冷,并欣然给那些最贫最贱最受凌辱的人倒水洗脚。

开启心灵之门的金钥匙是爱,而不是道德更不是政治。

该打的仗还要打,只是要尽可能守护住我们的心。

我相信灵魂不死,相信有最后的审判。

(那些在死亡面前大义凛然的人有谁不相信呢?)

总不能背过身去,请上帝只看脊梁。

要捧出一颗心。

我们内心深处的黑夜,在上帝面前有如白昼一样明朗。

23
冬天的德拉瓦半岛,景色单调而萧瑟。大片大片的田野,匍伏着尚未返青的麦苗。在野鸭狩猎季节的最后一天,我们一行四人去海边打猎。(汽油引擎出了故障,)电动马达推进的平底船在海边的芦苇荡里无声地漂行。头顶是低矮灰色的云层,两边是密密匝匝的枯黄的苇子。想起了白洋淀的芦苇,就兀自念叨说,那是什么劲头呀,手指头粗细,足有一房高!

你说什么?寒冽的若有若无的晨风中,老魏夹着双筒猎枪,袖着手,两眼梭巡着前方的水域。俄顷,他也念叨一句:地老荒着也不是个事儿,是不是?种一片果树怎么样?西岸的老M说,要弄一果园,他就帮我把树苗子选好,开车送过来……

我热烈赞同。果树不是黄瓜豆角西红柿,不需要天天侍弄。你跑你的外交,人家自个儿还不会长了不成?美国的桃子不好吃,一定要有中国的水蜜桃,还有酥梨……

等开春吧。老魏点上一支烟,哆嗦着说:看看吧,就这个春天吧。

在此之前,还有一个计划:在老魏“一枪打不出地界”的土地上加盖几栋小木房,不就是大家梦想多年的“作家村”了吗?鸡犬之声相闻,流散天涯的墨客,也就去了几分无言的孤寂。只是落实起来尚有些难处。这下好了,海边的豪宅,再加上几十亩地果园,不也是天上人间了吗!开花结果,谈诗论政,热热闹闹的,鬼宅的凄清就淡去了。等果树长起来,隔三岔五的都来这儿喝酒,就咱老哥儿几个。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其实种树也不难,招呼一帮弟兄,干两天不就齐了?插队那阵儿,我栽过半片山呢!

24
华盛顿街头,报春花开了。

阳光和煦,林肯纪念堂高大的白云石廊柱反射出温柔的白光。

在紧贴波多马克河的弯道上,一辆鲜红色的福特敞篷车一闪而过。驾车的是一个年轻姑娘,春风掀起了她金色的长发……

25
春天到了,可老魏又没影儿了。

只好等秋天了。

我想,总有一天这果树能栽下去的。

有一天祖国召唤了,这就算我们对新大陆庇护之恩的象征性回报。

而在自由的曙光升起之前,我们就在这里相聚相守。

先人给我们留下四字箴言,一笔人世上最大的财富,叫做“守死善道”。

26
那一天,有鸽子从太平洋彼岸叼来一叶新绿的棕榈……

华盛顿附近的弟兄们就齐聚老魏的豪宅痛饮……

打开门后,第一件事,赶紧点上铁炉子,再从果园边上推来一车劈柴。然后做饭,把各种蔬菜肉类胡乱切开,一锅烩了,再开上几个罐头,开喝……

老魏、宾雁若望二兄、品潞老弟和我,照例是二锅头。其他各位:林昭、罗克罗文兄弟、慈萍、魏玲、北明、郎郎、洪宽什么的,一律是红葡萄酒……

举杯吧,为了中国,为了自由……

有人脸上泪光闪烁……

深悲极乐凝于一刻,豪华至极……

那是一个黑夜。那是一个黎明。那是一个人间的天堂……

通红的炉火,不时从风门缝隙间蹿出炉膛……

院子里,太平洋激荡的海风把花瓣扬起,漫天狂舞。那是盛开的苹果花、梨花、桃花,还有满院的郁金香、腊梅花、菊花、红石竹、牡丹、山丹丹、风信子……

海风呼啸,浪涛猛烈拍击崖岸……

浪沫如雨,一阵阵飞落在房顶和窗户上……

德拉瓦半岛隐隐震颤……

和着风浪的节律,海边的豪宅发出声声叹息……


2008年3月23日于华盛顿DC,时值复活节,报春花初放。

 


补记

新年甫过,在海外著名论坛《独立评论》上看到一篇网友C记叙魏京生在洛杉矶参与街头民运的网文。从大量跟帖来看,网友们感兴趣的细节,一是老魏知名度甚大,从餐馆到足浴店到街头,到处有人仰慕,甘当“粉丝”、“钢丝”,甚至有黑社会老大也称他为“五百年来京城第一条好汉”而五体投地。除此,网友C笔下老魏下饭馆买东西的种种细节也引起一番议论,说想不到老魏的生活如此简朴。这些事我见得多了,不足为奇,倒是C送老魏离去时那最后一瞥使我心若有所动:“……晚上十时许,我送魏京生先生赶飞机,目送魏京生先生孤独地一人走进机场候机厅,那个时候我非常的感动。或许是魏京生有些疲惫,身体也有些浮肿,长途的飞行也让他非常的疲惫。我看着他孤单地一人奔波于全球,心中不免有些惆怅,甚至眼泪就要流出来。”

忍不住就跟了个帖,说C写得很真实,应该上导读。老魏的日子岂止是简朴,有些是令人心酸的。却不料转眼间在我的跟帖下面又加了九枚帖。

一网友说,还能比在中国艰辛?在美国有身份,肯吃苦,日子不会艰辛。

另一位说:老魏坐牢的日子才叫简朴心酸。现在的日子怎么可以叫心酸呢?

第三枚跟帖最有意思:“本以为C玩他人易,懵郑义、胡平等明白人难,没想到郑义先生……”一串省略号,那是给我留了面子。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之所谓“心酸”是指鲜花似锦烈火烹油的背后。C写到他在洛杉矶机场孤独而疲惫地离去,我联想到的则是他从华盛顿机场出来,取出寄存的车,然后驱车近100英里赶回家的情景。

也是两鬓染霜,就到耳顺之年的人了。

撂下行囊,他还有力量再去抱几块柴生一炉火吗?

于是,便随手写了几句我所了解的老魏,千字之后,一个活生生的老魏居然从文字中浮现出来,憨憨地冲我傻笑。我缩回准备击键发帖的食指,静下心来,开始写网上风传已久的他在海边的豪宅及其他。

(经作者同意转载此文与照片)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