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木》5,6

5。

三木和我的距离越来越远,虽然我们还同出入一个寝室,一起上课,一起出入球场,但一切都走了样。很快大学四年级就过去了,三木被分配到上海工作。我去了北京。叶子这个时候该上大三,她和三木之间到底后续如何,不是我的笔能控制的,但叶子从那个时候无论我走向那里,她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一直到今天,她在我的梦里出现了十八年。

叶子的笔墨过多了,我的主人公是三木。三木从大四开始,便别无消息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三木不是那个曾经真实的三木了,他成了这篇小说的主人公。

三木这时候又跳上了电脑屏幕,他和我微微笑着,不抬眼看我,样子和没有叶子之前一样。

“你应该按照我的意思去写。” 三木说。
“当然,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你的意思。” 我说,感觉里,并没有叶子的事情发生过。
“那好,你跟我来吧。” 三木的脸在屏幕上后退,他的背后便出现了一扇们,像是美国超市随处可见的那种自动门,门眉上方有个像是镜头的感应器。我下意识的以为,那个感应器一旦感应到三木的存在,门,一定会自动打开。

是的,三木往前走了走,门果然打开了。

三木走了进去,一家超市,里面摆满了各色我在华人超市里常见的东西。

“我说,你这是去哪儿?” 我糊涂了,我问了一声三木。可他没理我,静直地朝鱼肉部走了过去。

有个墨西哥人过来拍了拍三木的肩膀,三木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随手不知道在哪里取来一个皮围裙,往脖子上一套,手伸到后背腰间,熟练的把围裙带子系了个死结。这时候有个个子矮小的看上去亚洲人面孔的人把一副挂着鱼鳞的大胶皮手套扔给了三木。三木吹了声口哨,套上胶皮手套开始清理身旁水池里的东西。

水池里到处都是鱼头鱼内脏鱼鳞,还有一些切下来的猪牛羊鸡鸭的皮或者骨头,臭鱼烂虾的腥气一下子充进我的鼻孔。我屏住呼吸,赶快转身逃出了大门,还好,我发现我又回到我的电脑前。我深深的呼吸了几下,才算把这口气喘匀了。

三木似乎不觉得这种味道,他嘴里吹着口哨,右手拿着水龙头,一边冲着,一边随时和早上刚来上班的同事打着招呼。三木的同事有墨西哥人,越南人,华人。。。

“三木,你到底这是在哪儿啊?在干什么?” 我问着三木。可三木不说话。屏幕里超市的大门渐渐变小,我开始辨别出,这家超市在一个大的PLAZA里,PLAZA渐渐变小,远出是桔红色的金门大桥。

我来旧金山湾区快十年了,三木原来也在这里,我居然不知道。我诧异地喊着:“三木,三木。”
可他不回答,依旧做着他的事情。他周围的腥气不再冲进我的鼻孔,可声音声声入耳。他和每个人讲着流利的英文,当然他可以讲,我们不是学英文的么。

一个个子矮小,步履摇曳的老女人,用有四只脚的拐杖敲打着地面,并口中念念有词地站在放着大坨猪排骨的柜台前。三木回头,那个老女人便把浑浊的目光挪到三木的脸上,三木只好走过来,面无表情。老女人指指点点后,三木便按照指示切了排骨条再切了块递到老女人手里。三木的嘴里也张合里几下,像是在讲广东话,我没听懂,但确信三木除了英文也会讲些广东话了。这小子。

老女人走了,又来了些其他的人。有女人,有男人,有年轻的女人,有充满活力的女人,在鱼肉部停留的时候,三木都面无表情。

这个时候,有一个穿红色短裙皮肤黝黑的女子走了过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低胸TANK TOP,细细的挂带吊在肩膀上,两颗浑园的乳房争先恐后的拥挤着,像是要从那一小片布里挤出来,到底还是没有挤出来,倒是挤出来一条小山坳一样的乳勾。

“Can I help you? ” 三木从早晨到现在,第一次主动和光顾鱼肉部的人讲话。女人说了几句话,三木便取了一块猪后座,拿到切割机器上一分为二,称了其中的一半,装在塑胶袋里,并用手在那块猪肉上捏了捏,然后递给女人。女人走了,短裙下翘着的屁股,在三木眼睛里一扭一扭的。三木的手放在另一半猪肉上,使劲儿揉捻了几下。扭脸朝向我,说:“妈的,打来了美国,都快忘了女人的味儿了。” 我刚要说话,屏幕上一片漆黑,我一看,我的手提电脑没电了。

我很关心三木的情况,尤其他和什么女人的一些情况。可能我又想起了叶子,叶子不和三木在一起吗?真他妈急,我赶快充上电。

这工夫,又闹肚子了,跑进了厕所。为了赶这篇稿子,我在屋里闷了三天了,这两天吃的东西还是上个星期剩的,估计馊了吧,吃坏了肚子。那我也得吃这个呀,我再不完成这个小说我是真没饭吃了,亏得我的房东人不坏,我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呢。再说了,我这人有个习惯,写东西,尤其瞎编小说,我就不能出门,一出去,见了阳光,瞎编的事儿一准想不起来了。

按说我除了写写小说还搞搞翻译,再给几家报刊杂志写些专栏,凭着这么多年和这些报刊杂志出版社编辑的交情,我的饭碗子还是没问题的。虽然我前妻一直不看好我,我还是一直怀着“孤独的心”笔耕不缀,想着有一天也会像某某文豪,一个字价值五块钱十块钱的也说不准。可自打和前妻离婚后,儿子被她带走,我得每个月定期付他们娘儿俩的扶养费。我这前妻哪儿都好,就是比一般人和钱的感情深些,这也不是啥缺点,有谁和钱是敌我?她是做会计的,薪水足够自己的开销。但临了还是坑了我一把,我也认了,谁叫咱霸占了人家的青春呢。

电脑屏幕又亮了起来。三木清瘦的脸上好像多了几道皱纹,看上去老了点儿,除此之外,也多了两撇墨西哥男人的那种小胡子,头顶上的头发被削出了两个楞角,两鬓和后脑勺的头发几乎剃了个精光,青色的头皮被灯光照得泛着光。三木的皮肤也黝黑了许多,一件宽大灰色的运动背心贴在三木的背上,潮湿的汗渍印在背心后面的号码上,不仔细辨认,我都认不出是三木了,他这个样子很像是东南亚一带的出来的人。

三木坐在一辆叉车的驾驶位置上,车子前边的大铲子上装满了几个很大的摞着的沙发。看来在搬运东西,放眼看去,这里是个大仓库,成排高大的货架子把三木和他驾驶的叉车夹在缝隙里。

三木的叉车是停止的,他正拿着手机讲电话。

“Ok , I will , Honey , Love you ,see you then.” 这是我听清楚的唯一一句话,三木挂电话前说的,说的时候声音平淡面无表情。我觉得电话那边的肯定是个女人,这句话除了跟孩子说,也只能跟女人说了。可要是听电话的是孩子,三木的神情该不是这样。再说,三木这岁数了,眼看快四十了,也该有个老婆吧,要不也得有个女人?

我又想起叶子,那个女人该不是叶子吧?她不是那么死心塌地地要嫁给三木么,不管三木去哪里是留在这个城市还是回到胶东的那个小镇,她都要嫁给他么?三木不是也要娶叶子么,毕业前夕,三木天天长在系主任的办公室甚至系主任的家里,都快成了系主任的随从马辫警卫员,不就是为了分配工作能留在这个城市,留在叶子身边等着叶子长大等着叶子毕业娶叶子为妻么?三木为什么去了上海?是不是觉得上海会更好?就像人们一厢情愿地以为,来了美国就更好一样?

6。

黄昏了,仓库里想起了清脆但毫无感情含量的下班铃声。

三木和几个工人打着招呼,来到了休息室,打开一个小箱子,取出一件夹克,和中午吃过的空饭盒,便走出了这间家具工厂。

三木该是回家或会那个电话里的女人么?他挎上一辆摩托车,把手里的空饭盒随便丢在放头盔的小箱子里。右手一拧,脚下用力,摩托车嘟的一声就上路了。

三拐两拐,三木的摩托车停在一个路边的花店前。

很清静的小花店,三三两两的人出出入入,花团锦簇间,一束清水洒过三木的脚面,随着咯咯的笑声,三木微笑的扭头望向洒水的人。三木的微笑熟悉极了,有叶子那会儿,我们同出入一个宿舍一个课堂那会儿就是这样的微笑,亲切而绅士的。
洒水的是个女子,个子不高,白而细腻的肤色,两排整洁的牙齿,因为笑靥荡漾而格外好看。细细的眉眼,因为满脸的笑变得弯弯咪成了一条线。

“吃了么?没吃的话我给你弄个汤面。” 女子仍然笑着歪着头站在三木的面前。
“哦,不,今天我会到那边吃饭。” 三木把眼光从女子的脸上移到她手上浇花的水壶上。
“拿些玫瑰,刚摘的,好新鲜。” 说着,女子转身去取架子上的玫瑰。
“简。”三木一把拉住女子的胳膊,“他不会回来的,已经三年了,至少他应该给你个消息。”
“你别说了。” 女子的脸并没有转过来,但笑意完全僵住了。
“跟我走吧。我们都老了。” 三木并没有停下他要说的话,也没有放下抓在女子胳膊上的手,他的脸部肌肉甚至跳了一下,顿了顿。“我们结婚,嫁给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女子抬起头,扭转着身子,刚刚笑眯的眼睛圆圆的睁着,定定地看着三木的脸。这是一双褐色的眼睛,猫一样的亮着,这是叶子的眼睛,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记得的眼睛。但她不是叶子,她是简。
“结婚?嫁给你?你拿什么娶我?我凭什么嫁给你?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简的声音里已经明显地抖动。

“我可以和她离婚,我们本来就不是夫妻,你懂吗?我从来就没碰过她。你不是不知道,你要什么?要你再三年再三十年的等待?要你一个女人像狗一样的讨生活?” 三木的声音已经有点扭曲。

“那你要什么?一个女人?她也是啊!和我没什么不同。”
“可我要你,要你,要你。” 三木几乎声嘶力竭。
“不要说了,没用的,即使他永远不回来,我也不会嫁给你的。我不能嫁给一个过河拆桥的人,不能嫁给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我更不能夺人所爱。”

三木极力地摇着头,像一匹受困的种马在摆满玫瑰的架子前转来转去。

三木的转动忽然停下来,他走到简的面前,抬起双手,轻轻地捧起女人的脸,幽幽地说:“简,听着,我爱你,从我第一天见到你,见到你的眼睛的那一刻起。我以为我已经没力气爱了,可见到你,我觉得自己又回到20岁。我以为我没有机会了,我静静地等了三年,在这三年里,我每天都盼着他回来,他回来,你就会好起来,你就不会每天在风里吹日里晒了。我又怕他回来,他回来我就不再有任何机会。三年了,他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我不能再等了,我老了,你也老了”
三木的眼睛里已经有些晶莹了,他停了停,“去办离婚手续吧,你我,我们都老了。嫁给我,让我拥着你,我们一起走向暮年吧”

简的满脸已经挂满了泪水,她抬起手,轻轻的抓住三木的双手,把它们放下。“谢谢你,三木,我们还是放弃吧。我不能违背我的诺言。她曾经救过我,也救了你。我们在一起会受良心谴责的,我们不会幸福的。”

在这里我必须停笔,因为有人敲门了,我以为是房东跟我来催房租了,我本来是不考虑开门的,可我是作家,作家的写作环境里是不能有太多的咚咚咚来干扰的。况且这要是房东的咚咚声,那就会一直敲到我的心里,我还欠着人家房租了,我乃一介文人,哪儿做那等猫儿狗儿的事儿,我的心脏是禁不得这样敲打的。

我决定去开门,以一个作家的姿态。

门口站着的确是房东,我庆幸自己没有苟且到假装家里没人。虽然我经济不富有,我相信我有一颗饱满的心。

这个矮个子瘦弱但很精明的女人,她叫咏,是越南华侨的后裔,会讲些越南语和广东话。是第二代移民了,在美国出生,我住的这栋房子里除了我还有三个房客,虽然我们之间很少交谈,但都有个共识觉得房东对待房客还是很通融的,同时我们都知道这栋房子只是她众多的房地产之一。

咏哪里都好,就是给我们的感觉有点神秘,她每个月只有收房租的时候来,平时很难见到她。每次来她都开着一辆老旧的伏特小箱型车,而且她衣着很简单随便,不化装,也不佩戴任何首饰,让人感觉她并不像房客甲说的那样是个资产几千万的女人。她的表面看上去不但不富贵甚至有些寒酸。

房客乙曾经挤着小眼神秘地跟我说,作家,我们的房东好像没有丈夫,也没有男人,又这么有钱,这样的女人准有故事,你不体验体验生活,写个长篇言情小说啥的?“操,你小子拿我开心。我就是写,也不能兔子吃了窝边草啊。” 我他妈的就是指码字儿吃饭,也不能苟且到让他小子当乐子耍。

“哦,咏,是你,不好意思,我这篇还没有写好,我刚把其他的钱交给我前妻,否则迟了她会到法庭告我,真是的,原来同床的女人。。。真是对不起,等这篇一发表了,这是约好的稿子,稿费。。。” 我想解释我并不是一个无赖,我在努力的赚钱来负担我该负担的责任。可咏摆了摆手打断了我。

“没有关系,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房租,是为了别的事情,我可以进来吗?” 咏说。

我好生奇怪,她找我有什么事儿,难道真像房客丙说的?像咏这样四十左右的单身女人是属于进入第二个发情期的,逮着公的就咬?呸,妈的,那我成什么了?我看了看咏的脸,人家倒是一脸正气,我暗暗地想,我可不能被甲乙丙误导了,就是编小说的,也不能太污秽了。

“进来吧,别嫌乱,我一直在忙于创作。” 我把持着一个落难王侯的风度,“请坐,喝点什么,水,茶,咖啡,果汁。。。?” 我只有水,话出口,也收不回来了。

“不,谢谢,我只想谈谈你的小说,谈谈我和你的三木。” 我的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滑下来,她竟然感兴趣我的小说,还知道三木,我小说里的三木?我的脸一定扭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我当然知道三木,他和我夫妻三年,一会儿他和我,我们一起去庆祝我37岁的生日。” 咏说出这句话的后,我必须坐在椅子上,因为我觉得有点头晕。

这太离奇了,这篇小说我已签约,必须下个星期交稿的,这中间又杀出个咏,看来这个故事是不打算再受我的控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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