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梅(曾经芳菲(一)梅的故事)是一个如茶女人,轻言浅笑,淡香悠远,那么菊更似一道快餐,快人快语,风风火火。偶尔和菊小聚常选在快餐连锁店里,装潢简约,线条粗旷。菊极爱笑,未见其人,便闻其声。听得笑语爽朗,即知定是菊来了。个头不高的菊习惯了T恤牛仔,齐耳短发,通身的干练恰合了她的脾性。
初识菊的那年,我正纠缠于家庭和工作的诸般繁难,顾此失彼,焦头烂额。菊却能在高强度的工作之余,带着一双半大的儿女,快乐自信,游刃有余。经常在周五下班前听到菊和丈夫在电话里你来我往讨论周末计划,去郊游,去农场,去打球,全然是一副小康和合之家的逍遥,着实令我羡煞。
和菊闲聊无需寒暄铺垫,直通通地切入主题。
我的身体一向是不太好的。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我惧怕鲜花和阳光,这些美好的东西却是我的健康克星。就像不为人注意的丑小鸭,自卑伴随我成长的每一步,魔鬼般纠缠我。菊很洒脱地坦言。眉峰舒展挑着笑痕,全无病容倦意,让我怀疑她是在诉说他人的故事。
我的功课始终名列前茅,上名校,读尖端专业。周围的女孩子以青春的美丽令追求者倾慕,而我则以他们望尘莫及的成绩赢得尊重。毕业后,我是全班第一个拿到全额奖学金来美留学的。菊并不掩饰自己的骄傲,这骄傲令她朴素的容颜生动起来。
女人可因美貌而自信,天生丽质,却经不得岁月的叩问;女人也可因优秀而自信,厚积薄发,与时光过处了然无痕。菊显然属于后一种。
有妻如此,那个男人该是多么幸运!难怪他对这个四口之家百般呵护。我笑着调侃她。
他并不在乎我戴着几顶方帽子的。菊洒然一笑,挂着自嘲,明媚不再。年轻的时候爱他,爱的颠三倒四。为了去千里之外看他,我可以吃一个月的方便面,我不在乎。他是被花一样的女孩们仰望的大树,我只是他不屑的一棵小草。不过,最终小草却让春华满园尽失颜色。其实,我对一切都洞若观火。我只是他实现美国梦的一只渡船,没关系,我认了。
我错愕无语,又一个为爱痴迷的女人。
最初的日子很痛苦。他的自命不凡在美国全无用处,好高骛远,却又眼高手低。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情绪低迷,脾气暴虐,而我自然而然成了他所有痛苦的根源。我不再是他口中的幸福阶梯,而成了他通往成功路上的陷阱。我忍耐着,至少他还没有弃我而去,不管是为了生存,还是为了感情。只是我忽略了自己本就自卑的心理其实脆弱地不堪一击。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我就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紧张、自闭、麻木、自我折磨,连初生的孩子都引不起我的丝毫感觉,我甚至想过了结自己。
菊的脸上看不出悲喜,目光缥缈投向窗外,我暗谢菊的善解人意。此刻,我定找不出合适的眼神与之对视的。
心理疾病有时候比癌症更绝望,必要找到一个不动如山的信念,深植于心,护持你度过难关。于是,我在朋友的建议下开始信佛。
我这才注意到菊的颈上带着一尊小玉佛,串着红丝线,这是菊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品,未料竟是她的精神依托。
佛说,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若非当初我贪念那份本不属于我的爱,又何止于此?想来皆因自己堪不透。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我听从佛的规劝,放下心里的痴念,所谓无欲则刚。从今后,我只要带好我的孩子们,至于其他,我不做多想。
那个男人呢?我愤愤然。
也许是人到中年吧,他也在多年的痛苦和挫败后终于安于天命。爱或不爱已不那么重要,两人搭伙过日子罢了。虽然性格依旧乖张,脾气依然暴躁,所幸他很看重孩子,孩子是我们共同的快乐。菊又重新笑了起来,和窗外的阳光相似,却让人看着没来由地心痛。
后悔吗?毕竟人就这么一辈子。我知道这一问很残忍。
我信佛,即知因缘,经得此生苦,方能修得来世福。我现在努力把每一天都过好,让自己多一点笑容多一点健康,不为自己,也为孩子们。他们还不谙世事,我不希望他们以后记忆里存留着一个郁郁寡欢,愁云惨雾的母亲。我告诉自己,要笑,要快乐,这是我的权利。
我由衷地冲着菊翘起拇指。这样一个坚韧的生命个体,尤其是一个弱小女子,怎不令人心生钦敬?
年过不惑的菊早已不再是自卑的丑小鸭,也远离了抑郁的困扰。她说是佛解救她出苦海,让她学会心平气和,学会乐观地接受命运给予她的每一次打击,她今生的愿望都寄托在孩子们身上,而对于自己的幸福,她只寄予佛说的那个遥远的来生。
我对宗教一窍不通,但只要能够让菊这个善良的女人平和地直面人生中的缺憾,佛祖也好,基督也罢,我都会在内心里双手合十,虔诚地向他祝祷:请你一定护佑这个女子,让她的后半生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