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 (下)

阳盛则四肢实,实则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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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谢一山回到办公室后,好久都没有出去,在电脑前端坐着,似乎很忙碌的样子。照了以往的习惯,他要到茶水间续咖啡,还要上卫生间,但他今天竟然都省却了。其实他并没有忙到这个地步,他是怕出去错过了电话。虽然没有约定,但他却在期望着那个女人来求救。表面上的理由是为了帮助那个女人,深层的理由却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一等,就等到了午饭时分。电话始终保持沉寂,就像刻意要捂住某个秘密似的。

夏小荷没有打来求救的电话,谢一山却不能把她放下。鬼使神差的,他挂念起了这个怀疑自己怀了孕的女人。人家告诉他化验结果,她听得懂吗?难道她没有去做化验?也许做了,听到一个 No ,就带着劫后余生的感觉回去了 …… 一个一个假设在他的脑海里轮番跳出,却没有一个是确切的。他甚至起了意,要打电话去问那个女人走了没有。

一直到下班,那个女人一直占据着谢一山的思维空间。他觉得自己有些搞笑,居然把一个素昧平生的老女人萦绕于怀。自嘲了一番,夏小荷却还是没有隐没。

之后一连几天,夏小荷的脸庞和那天的情景还是在谢一山的脑海里徘徊,他有些烦,却又挥之不去。

谢一山最近多在外面的中餐馆吃饭。妻子是大学教授,女儿正读中学,暑假里都没有了事,所以母女俩都回中国度假去了。谢一山本来就不擅厨事,现在一人在家,就干脆都在外面吃了。那天,他到馨园吃过饭,就决定到林肯商场去买点洗涤剂。其实,家里还有小半瓶,并不急需。他这时想起了洗涤剂,不过是寻找一个到林肯商场去的由头罢了。

夏天日子长,八点了,太阳还红火地挂在西天,说是夕阳,却依旧热力四射。这似乎是在提醒谢一山,那个正在衰老的女人也许当真怀了孕。他把衬衣最上面的钮扣解开了两颗,风当胸吹来,燥热才消去许多。

进了林肯商场,谢一山却不先去买洗涤剂,而是径直往枢纽地带走去。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处按摩摊位。他的眼光往那里的几个红衣男女扫描着,犹如长镜头般把他们拉近。其中一个女的背对着他,头发是盘着的,看去似乎是她,却也不敢肯定。谢一山就绕过去,从正面看过来,这才发现这个女的要年轻许多,不是夏小荷。犹豫了一会儿,他的步子不由自主移上前去。一个男的首先看到了他,恭敬地跟他打招呼,问是否需要按摩。他也不说是还是否,就搭讪道:“刚来这里做生意吧?”对方的笑容没有消退,点头答道:“对对对。”谢一山又同情地问道:“做这行不容易吧?”对方答:“是啊,不过希望慢慢好起来。”谢一山干咳了一声,这才转入正题,问:“对了,你们还有个姓夏的,今天没有来上班?”那男的答:“是,到芝加哥去了。你认识她?”谢一山答道:“见过一面。”男的显然是个热心人,又问:“有什么事?需要带个信吗?”谢一山赶紧摆摆手,有些尴尬地答道:“随便问问,没有什么事。”然后,抬头看了看表,说:“喔,不早了,得走了。再见。”

5

那天,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其实,如果夏小荷到药店去买一个怀孕测试管,自己都可以马上得到结果,根本不用到医院去折腾半天,出了丑,还花了大钱。要是她可以找个人咨询,她也许就不会这样傻了。但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把自己可能怀孕的事给任何一个人说的。一个五十五岁的女人怀孕了,是可笑的;一个五十五岁的女人怀疑自己怀孕了,更可笑。

然而,事实证明夏小荷的怀疑并不可笑,她真的是怀孕了。尽管怀孕是她的假设,但当这个假设明白无误地成了事实,像一块生铁一样坚硬地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马上觉得遭受了雷劈一样,身子顿时软了下来,精气神一下似乎都要散了。她宁可她的假设荒诞不经,她宁可接受那个医生藏而不露的嘲笑,宁可领受那个翻译貌似若无其事其实却是鄙夷的目光,也不愿意接受有了身孕这个事实。

她又想起了老王,“现在他在那里?“她问自己,却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夏天里的那段风月这时格外滑稽可笑,就像一场恶作剧。老王从她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就像同谋远走高飞,而她却悲惨地落在了警方手里。

她铁了心要去拿掉这个胚胎,可是本地的几家医院都不提供人工流产的手术,只有临近的芝加哥有医院可以做。她给一起做按摩生意的合伙人说去看亲戚,就到了芝加哥。

护士是个胖胖的女人,很友善,对她一直笑着,不断地跟她说话。夏小荷除了听懂了“ Honey (宝贝儿)”称呼外,什么也听不懂。不过,这就够了,这个时候,这个字眼就像一团火,给她带来了救命般的温暖。她听从胖护士的指示和摆布,平躺在手术床上。再过一会儿,一个护士进来,在她的手腕上找血管,插入一个针头。不久,她就进入了睡眠状态之中。

跟王老缠绵的一幕幕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跟谢一山和女医生的对话也清楚地回响在耳边,她想:“上帝怎么能这样造人呢?快乐可以让男人分享,而所有的难堪和痛苦却要女人独自承担。”她突然有点痛不欲生,两滴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溢出,似乎犹豫了一下,就迅速流到了耳际。哭了一阵,又有了一点宽慰,想:“好在这个麻烦马上就要过去了。得快点恢复过来,回去工作,把丢失的钱快点赚回来。”

6

过了大约半个月,谢一山又去林肯商场。他好远就锁定了夏小荷,她正闲得无事,站在那里看着过往的行人。走近了,看得更加分明,那个束发的女人果然就是夏小荷。他走上前去,微笑着,期望对方能一下就认出自己。不料,夏小荷却像完全不认识他一样,眼光只在他脸上略微扫了一眼,就把脸漠然拉向了别处。

谢一山有些难堪,却也不能上前让夏小荷指认。夏小荷曾经是他供职的医院的病人,病人的隐私像私有财产一样神圣不可侵犯,谢一山就像战士熟悉军规一样明了这点。就像那天翻译时不动声色一样,他若无其事地慢慢走开了,直到走出商场,他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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