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你， 亮儿

负疚许久，从你出生起，就想提笔写下与你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却一直没有文字成形。你像松土后播下的种子，兀自破土而出，而长，而茁壮，在时间的兢赛里，你领先了我的笔，一路领先到底。我的思绪落后地赶着赶着，眼看就要赶上了，一个转弯，因背负生活包袱而日渐老迈的身躯，还是被身轻如燕身手矫健的你，抛在身后远远地。 其实，这是借口无疑，是自己，自己在凡尘俗世的琐碎里，没有张开心灵的眼睛， 去捕捉跳跃的你。也没有打开两代之间微妙存在的藩篱，让你毫无顾忌，真正毫无顾忌地谈心。孩子啊！ 但愿我这不怎成功的母亲，能在你离家前的三百六十五天，弥补这十七年的疏忽大意，但愿现在提笔，一切都还来得及。


今天，你破例应允我的邀请， 一起散步。 多好的天气，阳光温驯柔舒，花草沾着晨露，满眼青绿的行道树，半腰高的成排灌木，能与你散步在这样的清晨，这样的道路，是上帝的祝福。在你高瘦的身形里，再也没有儿时的撒娇稚气， 你很小心地与我齐步并肩但并肩得有间隙，保持不冷不热的距离。这也许是高中生惯有的肢体言语， 以这样的肢体言语宣誓着身心灵魂完全脱离母体自我独立。而维护你的完整自主是你的权利，不容侵犯，就是母亲也不可以，我不禁微微一笑，但笑得小心翼翼。


就这四五年，我眼皮底下小男孩的你，急速拔高变声。儿时稚嫩的童音变得浓重低沉，两鬓腮帮都冒着小小细黑须毛并均匀延展至上下唇，渐渐有男子汉的雏形，与若有若无的英气隐隐。和你走在这样美好的清晨，我突然有种冲动，想彻底了解你的思想与灵魂。或者说，是想探索这高瘦身躯里潜藏的灵魂，是否也和肉体一样延展成熟可以称之为成人。于是今天，我决定不作阴暗掘密的卧底藏镜人，而试图作个开诚布公的母亲，一个寻常的，好奇的，温婉的，可以谈心的母亲。


孩子， 好些时日我注意到你偶发乍现的叹息，在这美好安详散步的清晨，这样的叹息，也时而搀杂在悦耳动听的鸟鸣声里。叹息是对生活的不满意，还是对繁重课业的另类反抗压力，抑或源自男女情事的纷扰无助处理， 又或是无以名之源于荷尔蒙的愁绪？ 你，一个正临青春期，没有姐妹兄弟，黎明破晓前踽踽独行于青春路径上的孩子，你的叹息牵动着我，一个忧心母亲，在悦耳鸟鸣声中听见叹息的忧心母亲。今天，我必须了解叹息的原因。


于是，你开始听妈妈叨叨叙叙说起陈年往事。说起妈妈小时候和妹妹一起上学，妹妹年纪较小，脚程较慢，妈妈不懂体贴，天天疾走如风往学校赶，妹妹总是小跑步才能追上，妹妹跑了一年竟跑成了小学运动场上的长跑健将。你哈哈大笑也把话匣子打开和妈妈聊了起来。你说有sibling真好，打着闹着玩着争着爱着厌着抢着让着，相亲相爱却又时常互相陷害，这是多么丰富的人生历程。从小你就不知道竞争是什么，因为你不知道与谁竞争，为何而争，独生子的优渥与忧伤是你的矛盾。家庭资源的独占独享多少人求之不得，父母的三千宠爱关怀只局限于一身，那是何等殊荣。于此同时，你却因之丧失奋斗前进的警觉性，也连带沦丧了鞭策砥励自己独占鳌头与争利争宠的本能。

你说你深深意识到成长期不可避免的孤独，孤独品尝成败得失起伏荣辱。孤独面对已着陆或将着陆的人生顺局或焦灼困境。你说你此际必须孤立无援地想像情路风景，并戒慎恐惧地孤身走闪着独木难支，甚至带点儿诱惑的青春。你的朋友中有人已经成双入对，恋恋风尘款款情深。百分之八十的同性同学十句话里有八句是带着颜色的yellow jokes，那分明是一池泛滥的春水，你该何去何从？原来，这就是纠结在你心中的忧郁阴影，也是你眉头重锁寡欢失笑的根源主因。偶尔不经意的叹息是因为，少年维特的思维悄悄渗透，进入你十七岁的身躯。

你问妈妈对 high school sweet heart 的看法，大哉问啊亮儿。那么你的看法如何？ 你摇头说，这问题是你发问的，妈妈必须先回答。嗯，妈妈的看法简单说，甜心甜心，必须是有甜有心。有心则必须用心，用心首要表现在于对这份甜负责。这不是绕口令，你明白的。什么是负责？ 对一份爱负责，对一个自己所爱的人负责。孩子，你能在高中阶段对自己负责之余又对另一个可亲可爱的人负责吗？ 负责什么？ 情绪管理，奋发上进，互助互利，食衣住行。爱的最终结局，也许就是筹组家庭，天天食衣住行。但这不是每份爱的必然结局，在你还太年轻的时候，必须先培养负责的品质与爱的能力，不宜爱得率性，爱得随意。 尤其不能耽溺情欲，禁果滥尝不知自抑，最糟的情况是导致对方怀孕，责任你必须负起，堕胎的事爸妈绝对不允许。负责成立家庭自己张罗食衣住行好玩吗？ 这是你可以琢磨的问题，妈妈把答案留给你。或早或晚，只要你为你的选择负责，你就可以作你的决定。


你问妈妈什么是爱情，妈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妈妈觉得爱情是一个千年谜语，千年以来人人想着去解析，却没有一个人人认同的谜底。然而如果你在爱情里，你必会领略知悉。于是你又问，妈妈，如果真的遭遇爱情，如何应对方才不会伤人伤己？ 妈妈黔驴之技只能高屋建瓴地告诉你，千年以来墨客骚人成就的无穷韵事，文学艺术，浮雕建筑，诗词歌赋都因情爱之故。儿啊！ 如果你必须经历情爱多得或不得之苦， 妈妈宁愿你转化这维特的烦恼于文字或音乐或雕塑，千万不能进入维特自寻自扰的坟丘园墓。

雾霭密密，白露迷迷，绿草萋萋，百花依依，只消多走十步便可拨云见日，满目柔荑，芳华遍地。不得已或身不由己，误入歧途前答应妈妈无论如何你都愿意，你会欣然愿意， 愿意尝试多走这十步路的距离。而爸妈更愿意，张开一对永远聆听的耳朵，放开一个无条件接纳的心扉，挺立一付可以依靠哭诉不会背叛歪斜的肩膀，和一双热情洋溢随时准备拥抱的手臂， 给你。但愿明天，每一个明天之后的明天，我们不再为你忧心，而你将不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