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BERKELEY住过的公寓,地毯黑油油的,卫生间墙上满是绿苔,一开厨房的柜子,肥大的蟑螂四处逃窜,就这样一个猪圈般的地方,却藏龙卧虎。楼上角落里的房间住着一个小老头叫PAUL,大学是在哈佛念的,他旁边一个爱在走廊里骑单轮自行车的小伙子,是MIT毕业的,现在在数学系读博士,然后是一个康乃尔毕业的,再下来是一个台大的,楼下一个清华,一个北大,我隔壁是原社科院新闻所的研究生,以致我从搬进那座破房子起就有抬不起头的感觉。
据说在BERKELEY,就连人民公园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也多是饱学之士。他们在60年代的自由言论运动和反越战运动中曾经是风云人物,毕业后拒绝为五斗米折腰,自己选择了人民公园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曾多次在上学的路上经过那个地方,他们倚在草地上,收音机里放着BOB DYLAN的歌,手里拿着ALLEN GINSBERG的诗集,沐浴在加州的太阳里,看看他们的潇洒,我不禁为自己的营营苟苟惭愧。PAUL有一天拿着一本英文书过来考我,“The sage seeks freedom from desire. He does not collect precious things. He learns not to hold on to ideas. He brings men back to what they have lost. ” 这段话是孔子还是老子说的,我一下还真不敢确定。第二天我马上跑到亚洲图书馆,把《老子》和《论语》都借了出来,一通恶补。
说到亚洲图书馆,在前互联网年代,它带给我很多快乐。里边书虽然不多,但都是好东西。还有一个带给我快乐的地方,是离电报街很近的革命书店。第一次撞进这家书店,是因为我从外边看见了墙上的巨幅毛主席像。这儿光英文版的《毛主席语录》就有十几种,外文出版社历年的各种版本大概都全了吧。除了毛选四卷,还有各种单行本,《论持久战》,《反对自由主义》,《别了,司徒雷登》。我吃惊,在资本主义世界的心脏,居然跳动着这样一颗革命火种,帝国主义的国家柱石──美国警察,就在不远的电报街上晃,对它竟然视而不见。
当穷学生时没有多少娱乐,但是每天电报街和塞德门都会上演一两出喜剧,给我枯燥的生活带来点缀。一天在电报街上走着,身旁路过的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Don't think of gravity; it always lets you down. 一句话把我说楞了,我不由得回头看看了这个浑身散发出臭气的人:他一脚穿白球鞋,一脚穿红球鞋,裤子一腿高一腿低,头发老长,耳朵上别着一朵白色的雏菊。他就是人称HATE MAN的著名怪人。再朝前走,到了塞德门,SINGING MAN早拉开了场子,把他讨钱的小盒子在地上打开,放开喉咙在唱歌了。他每天都准时出现,有时候下雨没见他来,我心里便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前边教务大楼前忽然一阵骚动。很多人朝那边跑去。我看见楼边有个白色的身体一闪,接着大批的警察涌上去,那个人就不见了。第二天拿到《每日加州人》一看,才知道又有人裸奔了。若干年后在互联网上看见“裸奔”这个词,我不由得暗笑:我算是亲眼见过裸奔的。
《每日加州人》的政治倾向绝对是左倾的,上边披露的美国在萨尔瓦多插手的黑幕,口气实在太像人民日报1967年左右的评论员文章。UCB教授中民主党共和党的比例是9:1,他们教出来的学生可想而知。我曾是BERKELEY的RENT CONTROL的受益者,所以在听到“伯克利人民共和国”这个挖苦的称谓时非但不反感,还有些亲切。老布什在BERKELEY当然是人人喊打,电报街和DWIGHT街交界的地方,墙上被人涂了“LICK BUSH”,很长时间也没有人来把它粉刷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