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故事
雷 颐
在乍暖还寒的上世纪70年代末,那在全国上下早已响彻云霄、终在“文革”十年达到狂热顶点的“万岁万岁万万岁”虽正缓息,但余音未尽,“声”犹在耳,此时历史学家王春瑜先生在《历史研究》1979年第9期发表了《“万岁”考》一文,对“万岁”一词追根溯源。此文虽引经据典,却毫无所谓“方巾气”,所指紧扣现实,引起了极大的社会反响。这篇文章不长,却是功力、学识与才情皆俱的佳作,而作者的胆识和勇气则更令人钦佩。当然,不是“过来人”恐怕很难想像当年发表这篇短文所冒风险之巨,大概也很难理解为何如此一篇短文彼时竟能引起那样的“轰动效应”。
“万岁”是中国政治文化传统中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据王先生考证,在汉武帝之前“万岁”字眼虽也常从帝王和臣民的口中出现,却不是帝王的专称。是汉武帝巡幸嵩山和芝罘山时,制造了“山呼万岁”的神话,“万岁”始成封建帝王的专称。不过,皇帝“称万岁之制”及相应的“大不敬律”却不载历代律法条文,是用不成文法固定下来的。“而无数历史事实证明,不成文法比成文法更厉害百倍”,偶有“大不敬者”,自是“严惩不怠”。百姓当然深晓此中利害,“甚至供上一块‘当今皇上万岁万万岁’的牌位,以表示自己对皇帝的所谓耿耿忠心,就是明证。”
一
及至辛亥军兴,共和肇建,“万岁倒地”。
1947年,著名作家张爱玲创作了电影剧本《太太万岁》,文华影业公司将其拍成电影上映。这部讲述小市民生活的喜剧,初映即大获成功,赢得了票房的肯定。小市民男男女女的庸俗生活,竟然也可冠以“万岁”,“万岁”已失去其“神圣性”。
不过,喊了两千年的“万岁”毕竟传统悠久,影响仍大,并不会轻易绝迹,所以数十年后才又复燃。当然,形式并不完全一样。此即“新儒家”所谓“传统的现代性转换”欤?这种“转换”是如何发生的?又带来何种后果?在在均令人反复琢磨。
曾任中共中央华北局第一书记兼北京军区党委第一书记、第一政委,第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李雪峰在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主管、中国中共党史学会主办的《百年潮》1998年第4期回忆说,在1966年4月“第二杭州会议”(亦称“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彭真受到点名批判。会后,由他与宋任穷将彭“押送”回京。不久,中共中央就正式通知由他接替彭真的工作任北京市委第一书记,主持北京市工作。在5月 11日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第一次全体会议上,“彭真已经知道是我接他的工作,他交待我去后应注意的事。他站在那里俯身对我说:‘你去了之后……’刚开始讲,听见有人在后面拿着什么材料念。彭真一听就火了,态度激昂,回过身朝着后面大声说:‘谁是第一个喊叫万岁的!’证明历史上是他先喊主席万岁的。”尽管是他第一个喊“万岁”,但此时依然无济于事,终未能摆脱首批被打倒、惨遭十年残酷迫害的命运。
不知彭真这第一声“万岁”是何时、何地、在何种情况下喊出的,他很可能不会想到以后可能产生的种种后果;这“第一声”为何能迅速传播开去,引起强烈共鸣,不仅持续数十年之久,而且“愈演愈烈”,达到全民必喊、甚至一天数次的程度,否则就是“忠不忠”的态度、立场问题,直接关系到身家性命;而且,如此重要之事却也是“不成文法”,且比许多“成文法”更加“厉害”……这些都是值得认真研究、思考的问题。看来彭真后来深知此中利害,所以在遭到陷害的最后时刻,只能以历史上是他最先喊“万岁”来辩诬,表明自己的忠诚,证明自己的无辜。
被拿来为“文革”祭旗的老共产党员邓拓,1966年5月17日夜以死解脱之前,在给“组织”的遗书中写道:“我对待所有批评我的人绝无半点怨言。只要对党和革命事业有利,我个人无论经受任何痛苦和牺牲,我都心甘情愿。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本应该在这一场大革命中经得起严峻的考验。遗憾的是我近来旧病都发作了,再拖下去徒然给党和人民增加负担。但是,我的这一颗心永远是向着敬爱的党,向着敬爱的毛主席。当我要离开你们的时候,让我再一次高呼: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伟大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在全世界的胜利万岁!”(《邓拓全集》第五卷,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
1968年年末,中央专案组之“刘少奇、王光美专案组”逼迫“文革”一开始就被批判、打倒的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副校长剪伯赞交待所谓刘少奇勾结国民党CC派特务“阴谋消灭苏区、消灭红军的反革命勾当”。因为剪在1936年曾参与国、共两党“南京和谈工作”,而指导共产党方面和谈代表的,就是时任中共华北局书记刘少奇。“打倒刘少奇”是毛泽东发动“文革”的主要动机之一,只要按“专案组”的要求“交待”,剪就能“立功”、获得“解放”。剪氏知道,“专案组”所要“证明”的完全不是事实,只是为打倒刘少奇罗织“罪证”。他当然忠于“伟大领袖”,但另一方面,他又具有一位真正的历史学家所应有的良知。这样,必然陷入“忠于领袖”与“忠于事实”的矛盾痛苦之中。最终,他与夫人一同服药,双双自尽而亡。人们在他的右上衣袋中,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实在交不出来,走了这条绝路。我走这条绝路,杜师傅完全不知道。”杜师傅是位照顾剪先生生活的退休工人。在剪先生的左上衣袋中,发现了另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剪伯赞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历史证明,彭真的这第一声“万岁”的意义实在非同小可,表明了中国共产党内“政治文化”的某种变化抑或某种新型“政治文化”的产生。此后,“万岁”在不短的时间内曾是“全党”“全军”乃致“全国人民”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个中原因,肯定非常复杂深刻。若对此作一番认真细致的考证爬梳,搞清其来龙去脉,并从党史、社会史、文化史、政治学、社会心理学等方方面面对此加以研究,定会取得引人入胜、意义深远的成果。
期盼着读到有关专家们的《新‘万岁’考》或《‘万岁’新考》。
二
对独具“中国特色”的“万岁文化”,一些外国人确实无法理解,因此险闹后果可能严重的“笑话”。
周恩来会见外宾时,中联部工作人员齐锡玉先生曾当过几次翻译。据齐锡玉先生在《中共党史资料》第81期《为周总理作翻译的点滴回忆》一文中写道,1952年5月1日,中华全国总工会邀请各国工会代表团参加五一节观礼,并列席全国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齐锡玉负责接待澳大利亚工会代表团,其中有位比尔·加德纳先生是煤矿工会代表。在大会闭幕那天,中国党和国家领导人集体接见全体代表和外国工会代表团。当中央领导出现在主席台上的时候,掌声和“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响成一片。这时,毛泽东离开中央其他领导人向前走了一步,向人群挥手致意,“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更加震耳欲聋。
这时,加德纳不解地向齐锡玉问道:“为什么只喊毛主席万岁,不喊周恩来万岁?”对此提问,齐锡玉心里暗自怪他“怎么会提出这样没有常识的问题呢?”但碍于领导指示,于是耐心向他解释说中国的制度不同于澳大利亚,总理不是第一把手,主席才是全国的领袖……不想加德纳却不客气地打断齐锡玉说:“这些我知道,我的经历你却不知道。”原来在中国的抗日战争爆发时,澳大利亚工会发动罢工声援中国,抗议澳大利亚政府卖生铁给日本,加德纳积极参加了这次罢工。他说,之所以参加罢工,是因为当时看了一部新闻片,里面有很多反映日本侵略军暴行,让人毛骨悚然的镜头。而这部新闻片最后是周恩来答记者问,“周恩来的镜头很短,但是他的眼神和声音却充分表达了他的义愤和决心。从那时起,周恩来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中国人民反侵略的象征!”
会见结束时,外宾分成三队同毛泽东、刘少奇和周恩来握手告别。加德纳在同周恩来握手时用英语说:“向你致敬。”周恩来直接用英语回答“谢谢你。”但谁也没想到,紧接着加德纳竟用英语喊出“周恩来万岁!”的口号。周恩来立即摆手示意,不让齐锡玉翻译。
的确,加德纳很可能以为“万岁”/“long life”只是向自己敬重的人表示一种美好的祝福、愿望,所以他很“不常识”地不顾“常识”,一定要喊“周恩来万岁”,表达自己的心愿。他不知道“万岁”在中国政治文化中代表高无上的神圣性和权威意义,不知道错用“万岁”有可能引起何等严重的后果。
三
彭真的罪名之一是包庇长期担任北京市副市长的明史专家吴晗。其实,1965年秋发动的对吴晗的猛烈批判,其锋芒的真正所指可谓“意在彭公”。正是对吴晗的批判,揭开了历时十年的巨大灾难的序幕,因此,吴晗又先彭氏几个月成为这场大灾难的最先受害者。
与“久经考验”的“老一辈革命家”彭真不同,吴晗是“学者从政”。他的学术才华曾深受胡适的赏识,从清华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即留校任教,埋首故纸堆,过着典型的学者生活。40年代中期,时在“西南联大”的吴晗由于种种原因突然左倾,走上激烈革命之途,参加民盟,并任中委。此后他直接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从事统战工作,冒着危险在学者间奔走串联,鼓动、支持学运,不遗余力,颇有成效。1948年10月,他为躲避国民党的逮捕进入“解放区”。“解放区”的许多事物都使他感到新鲜、激动,但以前数十年所受的教育和经历使他对某些事情,如喊“万岁”之类却感到难以理解,很不习惯。但只经过几个月的时间,前此数十年的教育就迅速被当成“包袱”扔掉(其速度之快令人惊讶),他对这些事物就完全理解、适应、习惯,并对以前的不理解、不习惯深感愧疚。在一篇“自传”中,他对这一过程有较为细致的描述。
吴晗的这篇“自传”大约写于1956年,当时47岁的他担任北京市副市长、民盟中央常委兼北京市主任委员、全国人大代表、中科院学部委员、全国青联秘书长……等多项职务,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这篇“自传”也写得非常自然、坦诚。谈到自己思想、感情的转变时他写道:“在蒋介石统治区生活的日子里,对蒋介石的以党治国,独裁专政,万岁百岁,极端厌恶,听了恶心。初到解放区,听到专政,拥护共产党,毛主席万岁,很不习惯,心里以为好是好,何必搞这套形式……其实是我当时还没有和解放了的人民感情完全在一起,还没有体会到解放了的人民的真实感情。一句话,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感情,而不是解放了的劳动人民的感情。但是,这种错觉很快就纠正了。经过学习,我用自己眼见的亲身的感受,纠正了自己的错误。不多日子以后,我从心坎里喊出毛主席万岁了,衷心拥护人民民主专政了……”(《吴晗自传书信文集》,苏双碧主编,中国人事出版社1993年版)他的转变无疑是真诚自然、发自内心的,以后确是一心一意,指向哪里,就走向哪里,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路跟着走,一边扔包袱。”(同上)一些年后,当他辗转听说毛主席在某次谈话中说要发扬“海瑞精神”,便积极主动发挥自己“明史专家”的专长,急忙赶写了《海瑞骂皇帝》和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以响应号召。他万万不会想到,这在几年后反成为他“反对毛主席”的“罪证”!
吴晗的这种激情,这种真诚,决非少数,当时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满怀激情与真诚高呼“万岁”的。季羡林先生回忆说,建国之初“我一下子像是变了一个人。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都是善良的。我觉得天特别蓝,草特别绿,花特别红,山特别青,全中国仿佛开遍了美丽的玫瑰花,中华民族前途光芒万丈,我自己仿佛又年轻了10岁,简直变成了一个大孩子。开会时,游行时,喊口号,呼‘万岁’,我的声音不低于任何人,我的激情不下于任何人。”他对自己此前没有参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夺取政权的斗争充满耻辱感,甚至,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他自责为自己为“摘桃派”,“当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浴血奋战,壮烈牺牲的时候,我却躲在万里之外的异邦,在追求自己的名山事业。天下可耻事宁有过于此者乎?我觉得无比地羞耻……”(季羡林:“我的心是一面镜子”〈下〉,《东方》2001年第2、3期合刊)而曾经“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浴血奋战”的“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则更是自豪、真诚地高呼“万岁”。参加了共产党夺取政权斗争的老共产党员李慎之先生在《风雨苍黄五十年》中写道,1949年10月1日,他在天安门广场的西观礼台上参加了开国大典。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回想起夺权道路的艰难曲折、血雨腥风,他不禁百感交集,其兴奋激动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大有“万感填胸艰一字”之叹。然而:当大学生们“涌向金水桥、向城楼上高呼‘毛主席万岁’时,我心中的上述感受达到了顶点。以前我曾长期不能理解‘毛主席万岁’这样的口号,但在此时似乎已理解了、接受了,而且自己也想跟着喊了。”
吴、季均毕业于美国人创办的清华大学,季先生还长期留学德国;李曾在教会学校燕京大学和圣约翰大学学习,他们都曾如此彻底地转变观念、发自肺腑地喊“万岁”,遑论他人!
这种孩子般的透明、单纯、纯净,憧憬着一个同样透明、单纯、纯净的未来。然而,正因为所有人都如孩子般的透明、单纯、纯净,丧失了对“万岁”的权力警惕,未来才会是那样地不透明、不单纯、不纯净。
四
十年浩劫,彭真备受迫害,终于在“文革”后平反复出,走上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这一重要岗位。
一位曾经在全国人大工作过的工作人员回忆说,他曾多次参加彭真委员长主持的全国人大常委会等会议。“彭真在每一次讲话的开场白都要郑重其事地翻开《宪法》,抑扬顿挫地宣读第57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是最高国家权力机关……一切国家机关和武装力量、各政党和各社会团体、各企业事业组织都必须以宪法为根本的活动准则……’那铿锵的声音,试图给与会者以法律至高无上的信念和信心,然后才开始他的各种切中时弊的宏论。” “每次开会,彭真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单调的动作,犹如十年“文革”期间,人们习惯在开会时先翻开《毛主席语录》读一段,然后再谈其他。”(《炎黄春秋》2006年第11期)
在“文革”中受尽磨难的彭真在1979年6月在五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上被补选为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并兼任新成立的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委员会主任。年已七十有七的彭真夜以继日地致力于立法,三个多月就主持制定了1949年以来的第一部刑法、刑事诉讼法等七部重要法律,结束了一个“泱泱大国”成立三十年竟然没有刑法的历史。1980年,他任中央政法委员会书记并担任宪法修改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主持宪法修改工作。在1983年6月在六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当选为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他领导制定了一系列关于宪法、国家机构、民事、刑事、诉讼程序、经济、涉外等方面的基本的重要法律,为我国的法治建设奠定了基础。
所以,彭真曾对人感叹:“解放前,我在国民党监狱坐了6年牢;解放后,我在自己人的监狱里坐了9年半牢。这是我们党不重视法治的报应啊!”正是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苦经历,使他对法治格外重视,对宪法格外重视。他的亲身经验说明,当年“喊万岁”并未能使他的基本权利得到保护,依然使他身陷囹圄;只有真正重视、遵守宪法,包括像他这样的国家领导人在内的所有公民的基本权利才有可靠保障。从彭真强调自己“喊万岁”到每次讲话的“开场白”都认认真真“读宪法”,确是中国政治生活、政治观念、政治文化发生巨大变化的象征之一。
事实说明,当年加德纳的“没有常识”恰恰更符合当代文明的“常识”、“常理”;而我们习以为常的“万岁”,才真正违背了文明发展的“常识”、“常理”。正因为违背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常识、常理,才会发生“文革”那样巨大的浩劫。或许,悲剧在当年第一声“万岁”和从“不习惯”到“习惯”的真诚转变中便已悄悄铸就。当然,这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悲剧,而是一个时代、社会的悲剧。因为这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声音”,而是具有极大代表性,确确实实曾经是千百万人的“心声”,是“时代的最强音”,但惟其如此,悲剧、冤狱便更难避免。因为一旦全社会自觉自愿地尊奉一人为“万岁”,“万岁”的权力便不受任何监督与制约。权力一旦摆脱监督与限制,必然造成巨大的灾难,绝无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