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传略》(37)

《名剑传略》(37)

足有半个时辰,殴冶复又俯身,以短剑切刻那段恶金,检视毕,目望天边,呆立片刻,终将目光定在季芊面上,说道:“我须往秦溪山中一行。”季芊见殴冶神思终于回转,却又是如此一句三不着两,便轻声问道:“到底如何,可想清了?”

殴冶摇头,说道:“陨铁至坚至密,前人屡有熔之铸剑却无所得,想来只有一解,便是此物徒有其表,其里质地必与其表大异,为疏软之物。其表之材质如何形成,此天外之功,不得而知。奇者那段恶金,其质竟与那陨铁一般无二,且其致密坚硬,亦如陨铁之表。原来恶金即陨铁,陨铁即恶金也。恶金乃人作之物,绝无天外之功,素来不堪正用。何以此段恶金坚密如此?听胜邪姊姊言道,此物最初并非此等模样,我铸成五剑之后,即发高热,握此物于手,又入秦溪寒泉,方致如此。我近屡有所觉,似乎我于寒泉之中曾思得些许头绪,只是每每细想,脑中又复空洞。想来须得再赴秦溪,身临其境,或可寻回当初所得。”

季芊曾听殴冶述过秦溪山中事,颇为神往,今闻殴冶欲重游故地,不由大喜,说道:“早应如此。只是秦溪在越,我等如此明火执仗入去,终是不妥。我便与你先行,众军士且散零了,或二人一道,或三人一起,着了寻常装束,携些简易营帐,分拨跟来。另着人报我王兄,待罔怀回转来,引胜邪姊姊秦溪旧址来会。”殴冶听说,满心喜慰。

于是殴冶、季芊同乘一车,车内载了陨铁并衣、食等物。季芊只作寻常村姑打扮,又追问殴冶是否好看,殴冶端详片刻,笑道:“村姑若得此等标致,那公主想来也无人愿做了。况也忒白净了些,村姑劳作,日晒雨淋,难得雪白的。”

季芊却说:“不妨,横竖随你铸剑的,少不得炉火炙烤,想也与日晒无异,天长日久,想白净也难了。再有,作此打扮,你便不好还称我公主,且问你哪些名姓是村姑爱用的?”殴冶答道:“村姑么,何有正经名姓?不过是二丫、三妞、小幺儿之类。”

季芊喜道:“那你以后便称我作小幺儿,我于兄弟姊妹里恰好最小,再不许叫公主。”殴冶哈哈大笑:“也无如此混叫的。果真要换个称呼,你名里有个芊字,未若唤作芊儿,听起也是村姑。”

季芊只是叫好,道:“便是如此,以后你只唤我作芊儿,只是此名儿只你叫得,别人不许叫。”顿得一顿,又笑道:“胜邪姊姊也叫得。”说笑之间,直往秦溪而来。

渐行入山,已再无官道,二人只得弃车骑马,渐行渐僻,已罕见人户,季芊兴致不减,但有殴冶在侧,余皆不在话下。

终至那昔日茅舍,稍有破败,室内各物,早积薄尘。季芊兴奋莫名,只让殴冶引她各处巡看,何处是胜邪卧榻、殴冶何处歇息、何处生火、何处煮食,只觉样样新奇,对胜邪钦佩不已。

殴冶笑道:“莫只顾新奇,待我割些茅草,修缮一番,万一落雨,好歹有处安身。”于是割草伐木,修葺茅舍。季芊便挽起衣袖,擦洗桌椅,却哪里得法,虽舞弄得娇喘细细,却洗得各物污迹更显,自身也是满脸尘土、衣袖倒如自水中捞出一般。殴冶进来看见,不觉失笑。

季芊一脸哭相,嘟囔道:“我日常见宫女亦不过如此这般,便窗明几净的,如何偏我不成?想是此间物什欺生,奚落于我。”殴冶心下怜惜,上前为她擦拭面上尘土,叹道:“也难为你,打小儿娇生惯养,何曾作过此等活计?且由我来,你且帮个下手。”

季芊点头,郁郁叹道:“胜邪姊姊一人便打点了此间各物,与她相较,我只如废物一般,怪道你待她那等好。”殴冶不知该作何应答,因报之一笑,只埋头做去。

次日,便有二军士到来,殴冶嘱二人伐木立帐,以待余众,自己与季芊骑马于各处巡视,以期有所触动。季芊见得殴冶十二载栖身之井,则蹲身以手试水,只觉其寒侵肌透骨,不由打个冷战。殴冶急道:“仔细冻伤,其水寒胜坚冰而不凝,亦是奇事。”

一连数日,殴冶只是游于山野,岂料并无所获。军士陆续到来,却无事可作,每日只是角力为戏。殴冶内心发沉,遂日日默然,任季芊作怪排遣,殴冶也一日难得讲几句话。

一日,殴冶忽道:“如此终究无益。当年所思所想,皆于那寒泉之中。终得再入寒井,方有体验。”直唬季芊一跳,一叠声道:“不可不可,当年你有阳热护体,便无损害。如今阳热尽去,入井去怕不冻死,万万不可。”殴冶笑道:“只是如此以往,我如何得名器聘你?”季芊急道:“何以此事信真?我已尽知你心,即便你只得块废铜,我也...我也...”殴冶一笑,不再言语。

次日清晨,季芊将醒未醒,忽听外间军士喧哗,正自诧异,突听有军士将门拍得山响,连声高呼:“公主,不好,殴冶坠井!”季芊如雷轰顶,翻身而起,顾不得外衣,足下亦不着鞋袜,已至外间。见二军士托着殴冶,浑身僵硬,直挺挺便如一根松木一般,衣衫尽湿,兀自淌水,双目紧闭,满脸青紫。

季芊大骇,急令生火,又着人速备沸水。又觉一堆篝火不足,便令三堆。军士慌去寻柴火,季芊喝道:“拆茅舍围墙!”军士不容多想,斩断缚藤,拆下墙木,迅即环绕季芊、殴冶生起篝火三堆,列作品字形。未几季芊即汗如雨落,犹嫌不足,只令添柴。一时沸水已就,季芊接过,稍凉得一凉,便往殴冶口中灌落。有军士大喊:“公主出来,容小人扶他。”季芊充耳不闻,但见她汗流如注,衣衫尽湿,又为烈火烘烤,与殴冶同陷腾腾热气之中。

良久,殴冶忽然身子一颤,并不睁眼,只叫:“好冷。”季芊心里一喜,意欲立起,突觉眼前一黑,软倒于地。军士们慌将二人拖离火堆,因二人栖身之茅舍已被拆塌,只得移至军士帐内灌水捂被将养。未几,季芊醒转,睁开眼来,略一定神,翻身而起,见殴冶卧于身侧另一榻上,慌奔将过去。

斯时殴冶虽仍未醒,然面色已然红润许多,且气息均匀,季芊方放下心来。又见殴冶左臂伸在被外,手中紧攥那段恶金,季芊想得一想,不觉滴下泪来。众军士见状,静静退出。

那殴冶渐渐暖转醒来,依然只觉两眼模糊,看不真切,只觉有人坐于榻沿哭泣,知是季芊,便欲伸手去握她双手抚慰,一动之下,那左臂竟未听使唤,只伸出右手,执住季芊左手,满脸喜色,只道:“我竟得了,尽记起了,恶金由软疏而转坚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季芊见他醒转,初时一喜,继而又怒,把手一甩,斥道:“你...你究要怎的?那般刺骨寒水,谁许你入去?你必得我为你死了,再才听我一言半语,也不能了。”言罢嘤嘤哭出声来。却见殴冶双目空濛,一脸喜色,兀自出神,季芊又不好再发作,拿手于他眼前摆晃,问道:“你眼睛怎么?”殴冶突回神,应道:“只是模糊,看不清明,我左臂尚僵,不能使唤,你且与我揉捏揉捏,就好了。”

季芊叹口气,只得上前,欲摘下殴冶手中恶金,却哪里掰得开他手指?也只得由他,便沿他左肩往下,顺次揉捏,只觉冰冷,全无体温,不觉心惊。

良久,殴冶左臂方有些知觉,手指一松,那段恶金便坠在地上,二人亦不理会。季芊忽觉殴冶目不转睛,只盯着她脸上看,倒羞臊起来,瞪他一眼,嗔道:“你瞧甚么?日日都在,也不是此等瞧法,似要吃人一般。”殴冶却道:“你脸面红得古怪。”

季芊听说,自己便回手抚脸,竟触手微痛,稍一思索,恍然大悟,不由又恼起来:“哼,还不是拜你所赐?为烘你暖转,本公主都几乎陪你做了炙肉。待把一张脸也毁了,作了丑八怪,天天吓死你!”

殴冶方知缘由,心下不由歉疚,说道:“原是大意了,我知当着你面,必不许我入井,便候你睡熟,自到井边。原想好歹于里面浸了十余年的,如今入去不过浅尝辄止,何能有事?谁想被水一紧,当初所思所想果然转来,遂忘了寒冷,细细考较去了。待得畏寒欲出,早浑身僵硬,哪里还动得?再往后便迷糊了。倒害你受灼烤之苦,我罪不轻。”

季芊叹道:“终不过我一句戏言,便令你如此唬死作活的。我如今方始明了,所谓宝器,绝无凭空而来之理,搭上性命却一无所成,也是易事。”殴冶笑道:“只为你处,舍了性命,也不惋惜。”季芊白他一眼道:“好好一个实诚人,怎的也学起甜嘴蜜舌来?你眼可看清了么?此臂还只是僵?”

殴冶方醒悟自己既能看清季芊脸面,目力早已回复。又屈伸数次左臂,笑道:“大公主妙手回春,已全好了。”季芊嗔道:“还叫公主?”殴冶顿悟:“该叫芊儿,只是叫顺了口,一时也难扳。且唤过仕长来,与他些银钱,我今需些物什,着他出山采办。明日动工,采石砌炉。”季芊自去唤那仕长,并取银钱,殴冶起身,细细思忖所需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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