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店

饼店

 

曾宁

 

开在火焰街的饼店,和我这个顾客,算得满有缘份。火焰街不算好地段,那一带住的基本上是中等收入以下的人家,中国人不多,治安不怎么好,每天一到黑,女子就不敢独自在这里行走。可是,在大白天,永兴饼店门前绝不冷清,一来,M线电车在这一带经过,乘客在门前上下车,二来,这家中国人开的店子,香味太诱人。烤面包的香,带着些儿焦味,浓得化不开,肆无忌惮地向店外扩散,从早到晚从不停止,教人不能不怀疑老板出于“阴谋”,刻意制造这样的氛围。

我那时每天上学,坐电车经过火焰街。怕迟到,出门前没吃早餐,车开近饼店,被香气熏得六神无主,终于不顾一切,下了车,直奔饼店的柜台,买了一只葱油包和一杯咖啡,连零钱也没要,回头去赶车。到了课室,啃一口还有余温的面包,说不尽的松软香甜。纸杯里的咖啡,是现磨的哥伦比亚咖啡豆。从此,我成了常客,每天消费一杯咖啡,两只小面包。

久了,和店主热络了。他40来岁,皮肤黧黑,头发蓬乱。他不爱说话,和他认识足足一个多月,他才透露:来自广东四邑以碉楼多著称的村庄,原先是种田的,80年代凭商业考察签证来到美国,在东岸打了几年黑工,搞定身份后迁到旧金山来,花光积蓄,还向亲戚借了债,盘下这个饼家。“全赚的辛苦钱。”他说。他有些无奈地告诉我,这些年闯荡,把婚姻耽搁了,还是单身。我认识了老板的妈妈,她上70了,一头白发,每天在厨房忙碌。我中午趁下课的间隙来这里吃叉烧炒饭或者鸡杂粥,都是老太太调制的。我成了熟客以后,不用点菜,我人一到,老太太就把冒着热气的饭菜端上来。我向老人家道谢。老人拿起袖子摁摁额角的汗水,叹口气,用地道的广东话对我说:“我拼着老骨头帮他,指望他早日‘拉上天窗’,抱孙子不好吗?谁愿意在挨烤炉烤。”说罢,白了儿子一眼。儿子扭过脸去,不敢看我们。

     一年后,我结婚了。为了招待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我在饼店定下几盘蛋糕和面包。店主一大早开卡车把食物送到南湾的举行婚礼的礼堂。一盘盘面包端上来时,居然还是热的,真难为他。我给他递上一杯茶:“辛苦了!”憨厚的店主笑着说:“应该的,为了新鲜,我半夜起来做,把面包放进烤炉,然后回房间,还睡上三个小时哩。”他收下钱,便要离开,我过意不去,挽留他:“中午快到了,等会其他店送菜肴过来,你吃了再走吧。”店主连连摇头:“谢谢,我妈妈一个人在店里,顾不来,我要赶回去做午市呢,我车上有面包,正好凑合一顿中饭。”临上车,店主看了看身穿婚纱的我,羡慕道:“结婚多好。”“你也快了!”我对他匆忙走远的背影说。

我结婚后,生下儿子,忙碌了两年,才有机会造访饼店。进门后,看见收银机后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20刚出头,圆圆的脸蛋,丰满的身段,似乎还有“婴儿肥”。一看就知道是生手,好在勤快。我向老板打招呼,打趣道:“是不是想赖掉喜糖?”老板不好意思地说:“哪敢?见不到你嘛!”随即向我介绍新娘子,她甜甜地叫我“大姐”,告诉我她姓林,原籍广东台山,“高中毕业后工作了两年,就当过埠新娘啦。”她来自农村,但皮肤比常见的南国村姑白皙。以后,我常常来这里,客人们很喜欢这个勤快开朗的老板娘,店里因为有了她,变得明净温暖多了。我进厨房向老太太问好。老太太和从前一样,在面案上满头大汗地揉面,把一盘盘包子推进烤炉。我笑着对从来不进厨房操劳的女孩说:“看你丈夫多疼你。”女孩看一眼炉火熊熊的里间,连连点头,说:“可是我有重任在身——生孩子。”说罢笑起来,语气夹杂着彷徨和娇气。

  

几个月后,我进店买面包,林愁眉不展:“大姐,我怀孕了。”我抚着她瘦削的肩膀说:“这可是大喜事啊!你丈夫到这年龄,盼孩子盼红眼了。”她说:“好是好,就是难为我,一天到晚吐,夜里吐了满地,不上班又不行,刚才吃了止吐药,很难受。”我一激灵:“啊呀,你害喜很严重,快点回去休息,这里的面包味怕引起反胃。”她迟迟疑疑:“就是啊,我一进来就要吐-------”我和她一起探头瞟瞟厨房,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烟雾缭绕中炒菜装盘,店主切肉洗菜,相比之下,管收钱的老板娘多么轻松。我轻轻叹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女孩白净的脸庞渐渐变黄,好几次还没说话就开始干呕,我忧心忡忡地问:“这情况不太好啊,医生看了吗?”女孩艰难地摇摇头:“我没有保险。”我急了:“还不快找保险经纪,买个廉价的,不然,生孩子的手术费,要你倾家荡产!”她含泪的眼睛再次瞟向忙碌的老公和婆婆,不再说话。

    那段时间,我回国去了几个星期,回来以后,在饼店看到女孩子,脸色还是那样黄,身形却奇怪地扁了下去,她说:“大姐,我打掉了。”我冲口而出:“太可惜!你丈夫同意吗?”她垂下眼帘:“无路可走,我连黄疸水都呕出来了。”我没有再问什么。店主和他母亲依旧在厨房忙碌,听不到外面的对话。

     再往后,我从旧金山搬到中半岛,忙忙碌碌了大半年,有时想起那个饼家,那个年轻女孩。一次去旧金山,路过火焰街,我走进饼店,只见收银的是店主本人,他比过去沉默多了,也显得衰老黑瘦,店主的母亲还在厨房里炒菜,滚滚油烟几乎淹没她佝偻的身躯。
女孩已经不知去向,我悄悄问旁边的老顾客,他摇摇头:“不知道,好几个月没见她了。”我匆匆要个葱油包和一杯咖啡,便走出来,不敢问那个女孩在哪里。

    打这以后,我许多次路过饼店,再没有进去过。

 

erdong 发表评论于
移民艰辛的创业生活从曾宁笔下活生生的展现出来。

曾宁 发表评论于
回复真真国女儿的评论:
太好了!
真真国女儿 发表评论于
回复曾宁的评论:
我已经向他要你的联络方式了,希望我们能尽快见面。
曾宁 发表评论于
真的么?啊兄眼尖
albert88 发表评论于
宁妹妹:
你这篇有些鲁迅爷爷的文风呢
曾宁 发表评论于
嗯,看来我要找康王爷帮忙找到你
真真国女儿 发表评论于
回复曾宁的评论:
没错,我们当时还聊了几句。很喜欢你的作品,也欣赏你的气质,期待大家有重逢的机会。
曾宁 发表评论于
真真国女儿,我们在蒙特瑞见的面么?
真真国女儿 发表评论于
喜欢你的作品,文字中有音乐的流动,同时又有色彩的弥漫。
曾宁 发表评论于
回复晓青的评论:晓青好,你是不是我认识的小青姐?
曾宁 发表评论于
回复闲人Filiz的评论:闲人 不闲,谢谢常来
晓青 发表评论于
真不容易。
闲人Filiz 发表评论于
辛酸的一段故事啊!
曾宁 发表评论于
回复流沙随风的评论:
谢谢你的评论
曾宁 发表评论于
回复生意人的评论:
生意人不仅仅阅读生意经啊
流沙随风 发表评论于
我端着一杯热腾的咖啡上来,正好赶上读这篇文字。

所以就像在咖啡馆里听你淡淡地讲述着一个故事。故事里没有过多的渲染和雕饰,却硬是活脱脱地展现了一个新移民家庭的挣扎,以及我们对周围生活无奈的接受。

我打完这一段字的时候,发现咖啡早已经很凉了。

生意人 发表评论于
这唐人街的咖啡,跟“时光咖啡”相比,多了很多辛酸。问好。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