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来美国时,为以后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混口饭吃,在中部的一个小镇混我的第二个硕士文凭,也是我的唯一的美国文凭。
我的英语听力极差,每节课我都是白白浪费掉,没有任何收获。下了课后,我要一字不拉地读教授们的讲义。好在家不在跟前,不分心,再加上本人专业底子雄厚,所以门门课还都能混得过去,但忙得连闲聊的时间都难挤出来。我的老板在我来之前就知道我的英语特差,所以命令我不要和中国人住在一起天天练中文,我住的公寓是他让他的另一个学生给我找的,室友是个意大利人。系里的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倒是不少,但大多比我小十岁以上,两代人了,见面点点头,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几个从国内来的博士后,和我年龄相当,也很随和,一见面总要聊上一气,这是我那一年多唯一能用得上中文长谈大论的机会。
一转眼夏天就来了,算起来来这里已有半年,没车,也不会开车,所以连半个小时车程的州府都没去过。一个周末,我正在电脑室写我的作业,一个从兰州大学来的女博士后找我,她说她要送一个人去机场,回来时要一个人开,因为刚学会开车,有点怕,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块去,给她壮壮胆。能有机会去附近的大城市转一转,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所以立马就答应了。
只记得她的车是个破得不能再破的日本车,外面是深灰色,里面是深红色,很多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的车都是那种颜色,至于是本田,丰田,还是尼桑,已全不记得了。上了她的车后,她拐来拐去 ,来到了她要送的那个人的公寓前。那个人已站在那,隔着车窗看去,那是个高大,健壮,黝黑的东方中年妇女。一看到她,让我想起了我在国内东北一所大学教书时认识的一个来自辽西建平的中年女教师薛老师。上车后,她好像没注意到坐在后排的我,只和女博士后寒暄。果不出我所料,说话大声大气,带有浓浓的辽西建平一带的口音。 他俩聊得欢,我插不进嘴。窗外是连绵不断的玉米地和大豆地,无任何景致可供我观赏。久违了的不断传到我耳朵里的辽西建平口音,又让我想起了那个来自辽西建平的中年女教师。 薛老师一家和我住筒子楼时的隔壁邻居很好,几乎每个周末都过来串门,经过我家门口时,总要停下来看看我的刚出世不久的儿子。她的男人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辽南人,姓师,隔一段就去趟日本,那时确实让我们这些没本事出国的人羡慕不已。我老婆在学校图书馆工作,接触的人多,知道的事情多,总跟我说,师老师家怎么怎么有钱,还学给我一个顺口溜,知识分子要想富,就得走出国这条路。所以我出国,不能不说不和这个来自建平的中年女教师无关。后来这个师老师做了科研处长,也许还记得我是他家的好朋友的邻居,还找过我,问我愿不愿意去当科技副县长。当时我正忙着学英语准备出国,就谢绝了。我记得这个师处长很是惋惜,还一再告诉我,这可是个肥差,是别人想争都争不来的,还打趣地说,一天一支鸡,三天一只羊,乡乡都有丈母娘。现在回想起来,还真不如去当那个副县长,出国干吗?
大概是两个女人聊累了,也许是女博士后想起了坐在车后的我,或许是那个辽西女人发现了坐在车后的我,总而言之,快开到半程,女博士后开始介绍我们俩认识。寒暄几句后,那个女人问我是东北人吧,我就回答是,她就说她一听我说话就听出来了,我就说我一听她说话我就听出来她是辽西建平一带的人。说到这时,我发现她扭过来的脸显现出些许尴尬,那种国内来自农村的虚荣女人被问到老家在哪里时所特有的那种尴尬。果然,她的下一段话让我汗然。她说她是南京人,高中毕业插队的时候去了黑龙江,离哈尔滨不远,所以说起话来有点东北口音。然后就扭过脸去,不再和我聊了。如果当时我是二三十岁,又是在国内,爱和别人贫嘴,我会告诉她,虽然不能说我走遍全国,但东北那嘎达的山山水水我是熟悉的,辽宁,吉林,和黑龙江我都呆过,我几乎去过每一个县,我一听人说两句,我就知道这人是哪嘎达的人。但那时我几乎是不惑之年,又在美国呆了半年,天天上课,天天课题,已无心和人斗嘴。当时她的话只是让我实实在在地难受了一阵子。虽然我们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老乡,但毕竟都来自东北那嘎达的。虽然不至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我们毕竟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可以聊聊。特别是我正准备和她聊聊那个和她酷像又来自同一嘎达的薛老师,也许他们会是亲亲,或者是一个铺子的,但她的话让我无话可说,那种感觉就像是 ……
那个旧车的空调已不太管用了,车里的高温也让我开始汗然,但是我开始感兴趣这个假南京人了。我坐在后排,无法打量她,那就留意一下她在聊什么吧。这个假南京人在说她这次是去休斯敦见她的老板,要三天后回来。打算买个房子,但又不喜欢这个地方,冬天太冷,就像国内的东北,还想换换地方。还说了许多,我都记不起来了。 终于到了飞机场,她和女博士后道了谢,和我说了声再见,就下车直奔候机大厅了,我只能隔着车窗打量着她的高大健壮的背影。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个假南京人,猜着为什么她不说她是辽西人。怕我这个新来的和她套近乎,以后有事求她帮忙?在她眼里,辽西人土气,说自己是辽西人怕人笑话?除了这两个理由,还有啥理由呢?想着想着,女博士后告诉我,她可能开错路了。我就没心思去想这个假南京人了。先是看路牌,验证是开错路了,然后忙着看图,看怎么开才能改过来,最后我俩合作终于把车开回了正确的道路。
后来,一次买菜,在超市上见过一次那个假南京人,老远我就避开了。我既不愿看到那种国内来自农村的虚荣女人被问到老家在哪里时所特有的那种尴尬,也不愿看到人说假话后的那种尴尬。还有我怕和她打招呼后,她假装不知道我是谁,那会让我有多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