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谟克拉西的阳光
木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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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卫心里有事,就睡不好觉,昨夜就是这样一个难眠之夜。
邮局来送一封挂号信,没有人接收,就丢下一张通知在门口,让主人自己到邮局去取。李大卫下班回来,看到那张通知单,仿佛看到一条蛇,心里一个激灵,一下才记起,从四月的最后一天晚上开始,必须在每天晚上七点钟以后,打电话去查陪审日程。而五月都过出了好几天了,他竟然把这事忘记得干干净净。
几周前,他接到了地方法庭的一封信,要他在五月里,履行陪审员的义务。那封信也是一封挂号信,李大卫就是在接到了同样一张投递不果的通知后,到邮局去把信取回来的。
李大卫从一开始就对陪审这件事不敢敷衍。多年前,他就接到过法庭的召唤,到过法庭去,虽然最后没有被原告被告双方所选中。他清楚,不管如何的不情愿,他还是得认任真真地去接受挑选。因为他看重这件事,所以,他把那封信贴到冰箱门上,为的是给自己一个显眼的提醒。如此在乎,却竟然疏忽了,李大卫懊恼不已,朝自己脸上一左一右、轻轻扇了两个嘴巴,以示羞辱。紧接着,他照了那个醒目的电话号码,把电话拨过去,听到的是次二日内不需要出庭候选的通知。
然而五月已经过去两天了,那两天究竟是否需要了陪审团,却不得而知。现在看到这张黄褐色的通知单,李大卫担心五月的开头两天,法庭开庭了,而自己没有应招前去,于是法庭就来信追究。李大卫把那巴掌大小的通知单凑到眼睛边,仔细研究,却始终不能确证信是否法庭寄来的。他清楚地记得,前几天法庭的来信,在寄送人那栏里,是写了门罗法庭的字眼的。而这封,那栏却是空白。本来,那栏是空白,应该会为李大卫带来一点侥幸,可是,李大卫却把那点未知当成了已知,断定信就是从法庭寄来的。除了法庭,不应该有其它地方会给他用挂号的形式寄信来。他仿佛看到法官在众多候选陪审员的人面前,数次点了他的大名,抬头四下看了,却没有人应声。他甚至算了一下,认为那信应该是上周五寄出的。
李大卫把贴在冰箱门口的那封法庭来信再读两遍,就更加心惊了。那上面说得明白,如果不按指示出庭,就算违法了,要罚款一百美金,或者坐牢三日,或者既要罚款一百,还要坐牢三日。他反复咀嚼了这段话,并没有从中品出其它值得宽慰的意义。没有履行陪审这个义务,就等于犯罪了。他觉得这个意思确凿得没有一点歧义。
李太太回来的时候,李大卫正在厨房里系着围腰忙着。通常他会给一天不见的妻子一个笑脸,然后再加一个拥抱,但今天他却没有任何动静。李太太对他说了一声“嗨”,他有气无力地回了一个“嗨”,就算是回应了。李太太一边上楼去换家里穿的便装,一边就寻思夫君今天的神色有点不对。下楼来,她默默地帮着厨,想等李大卫说破心事。李大卫的血型是O,向来不心直口快,他继续一言不发地切菜。切菜的声音回荡着,充斥了周遭,但尴尬的气氛却无法遮掩。终于还是B血型的李太太憋不住了,就心疼地看着丈夫埋着的头,不耐烦地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看你闷闷不乐的。”等了两秒钟,李大卫也没有回答。李太太更着急了,轻吼道:“哎哟,把人急死了,你就快说嘛。”
李大卫沉吟了足足一秒,才抬起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的脸,沮丧地对她说,她可能要探监。这没来由的话让李太太莫名其妙,问他:“你在说什么?”李大卫拿着菜刀的右手往冰箱那里指点了一下,李太太随着刀尖看过去,看到了门上那封信。李大卫接着就说,忘记打电话去问日程了,按照信上所说的,不出庭候选,就是违法,可能要坐牢的。今天回来收到了邮局通知,说有一封挂号信。那信肯定是从法庭来的。说罢,就从包里掏出那张黄褐色的单子,递给她。李太太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说:“没有说是从法庭来的啊。”李大卫说:“谁还会寄挂号信给我?一定是法庭来的。”李太太也难反驳,正思忖着,李大卫抱怨道:“哎,我把这信贴到冰箱门上,就是让它显眼。你也不提醒一下。”李太太宽慰道:“要是这就要坐牢,那坐牢就太容易了,百分之五十的美国人民都要坐牢。五月才过了两个工作日呢,两个月相交的时候,是个凡人都会疏忽的。”
李太太的开导好像让先生好受了一些,他的嘴角轻微地往外咧了一下。吃饭的时候,李太太体己地为李大卫倒了一杯红葡萄酒,说是压惊。饭后,李太太又拉着先生,陪着自己看了一下一个叫《女人心事》的中文电视连续剧,继续心理抚慰。
看完电视连续剧,其实还早,李太太却对着先生灿然一笑,半是商量,半是使唤地问:“该睡觉了吧?”说罢,就丢下一句话,说:“我先去洗个澡,你快来。”
李先生在壁橱里找到脑白金的瓶子,倒了一粒在手心上,就着小半杯牛奶,仰头吞下。这才慢条斯理上楼来了。澡洗得有点心不在焉,他把洗发剂和洗澡液搞混了,洗发剂涂在了身上,洗澡液却倾倒在头顶。发现了之后,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穿了睡衣,躺下以后,李太太的手就毫无顾忌地伸了过来,先在先生的胸脯上抚摸了一下,就决绝往下游移而去,在那里驻扎下来。往常,只要太太的手一碰,李先生那里就条件反射,立刻膨胀起来。这次却麻木不仁,李先生的兴奋点显然在别处。李太太又玩笑道:“怎么像小鸟依人一样?”李先生叹了一口气,说:“今天真的不想了。改天吧?改天。”
李太太有点失望,隐约有些被辜负的感觉。刚才她还煞费苦心换了那条薄如蝉翼的黑色蕾丝睡衣呢。她也不好说穿了,责怪先生。只是再劝道:“看来这封来路不明的挂号信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让你不得安宁和幸福。得,明天去取了信,你就解脱了。”
劝了一会,李先生却不再开口,李太太觉得有些无趣。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了明天投票的事,于是把头扭向先生,郑重其事地说道:“明天要投票了,你还是去投吧。”李太太说的是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选举这件事。李大卫漫不经心地答道:“两个我都不满意,我不投。”李大卫本来一直是支持希拉里的,原因很简单。他认为克林顿是个聪明的总统,希拉里如果当选,就无疑会在内政外交上获得克林顿的襄助,这个夫妻档将会给人们带来渴盼已久的希望,为他对之纳税的国家带来繁荣。随着选情的波澜起伏,希拉里却让李大卫讨厌了。原因也很简单,希拉里居然呼吁布什总统不参加奥运会开幕式,还声称如果当选,要对中国强硬。李大卫对故国一往情深,认为希拉里为了拉票拿中国说事,实在无聊。李太太是克林顿一家始终如一的忠诚粉丝,并不把希拉里对中国的诋毁看得认真。她半是强迫半是劝说,道:“我都懒得说你了,以前你就选过布什,还说他爹对中国好,他也会对中国好的。后来,你不是后悔得很吗?!你明天一早还是跟我一起去投票吧。就选希拉里。”
-2-
李太太起得格外早。李大卫惊醒了,睁开眼睛瞄了一眼闹钟,六点还不到,也不言语,闭眼继续睡。淋浴后,化了妆,匆匆吃了早餐,穿戴整齐,李太太回到寝室来,走到床边,犹豫着是否要叫醒丈夫。刚伸了两个手指到他鼻子跟前,他张开了眼睛,问道:“要走了?”李太太问:“再最后问你一次,你去不去投票?”李大卫答道:“一天才开始呢,又不是感恩节后的抢购,去晚了就没有?!”李太太丢下一句话:“我走了,也算仁至义尽了,管你投不投。”就蹬蹬下了楼。去了。
那天上午,李大卫上班整个一个心猿意马。他计划乘午饭时分,穿过市中心,到东边的邮政总局去取信,看了信,是杀是剐就没有悬念了。办公室门口不断有同事路过,看到的是李大卫双眼凝视屏幕的景象,一付认真工作的劲头。其实,他的心思散乱着,就像窗户外正纷飞的雨丝。
多年前,他得到法庭通知,要他去当陪审员的时候,他很兴奋,觉得自己就像电影中的陪审员,参与了生死相关的“guilty”(有罪)或者“not guilty”(无罪)的判决。自从成为这个民主国家的公民,没有什么角色更像当陪审员能唤起他的公民意识。陪审就像一个里程碑,让他觉得被异国接纳了,成为了民主制度中的一个主体。那个阳光的上午,他到了法庭,坐在第二排的位置,经历了几个小时的筛选,终于在午间遭受淘汰而怏怏出局。他这才明白,接到陪审通知,可能只是经受一场类似选美的折磨而已。有了那次不愉快的经历,陪审制度在他眼中不再神秘。这次接到这个通知,他不仅没有再兴奋,相反,还有些累赘感。甚至生出抱怨来,觉得有罪无罪,由法官依照刑律根据自己的判断来决定,省事不过,有效率不过,而且还不一定就比陪审制度做出的判决更不公平。陪审团可能演出集体指鹿为马的荒诞剧,辛普逊不就是因为陪审制度而逃脱法网的吗!?
李大卫不再对扮演陪审员这个角色感兴趣,却又对这事不敢掉以轻心。这两种心情交织在一起,让他格外不受用,于是,那封信就让他心急火燎。
消磨着计算着每一分钟,熬到中午,他急忙下楼,往公司大门走去。外面风吹得疾,雨正下着,点点打在路面上,好像弹头一样,路面上随即绽开了一朵朵花。他今天出门没有带雨伞,现在却也不愿意折回,从同事那里借。他拔开大步在雨中奔跑起来,皮鞋在布满了一滩滩水的水泥地上践踏而过,啪啪作响。他开了车,急不可耐得恨不得飞翔起来,犹如去跟久别的情人幽会,却又丝毫没有那份甜蜜。事情就这样荒诞。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接过他递过去的那一纸通知,然后就侧身去拉开旁边一个抽屉,看了看,自己问自己道:“钥匙哪里去了?”李大卫心一紧,生怕这一趟白跑了。不想,另外一个柜台上的女人回应道:“在这里,对不起。”那人从里间出来的时候,李大卫盯着的只是那双手。虽然隔得很远,朱红色的大号方块字却立即被他捕捉到了。这封信纵然会有千般不好,也可以肯定不是法庭来信了。顿时,他心上大爽,像失而复得,像劫后余生,像赦免,像钻出深深的暗洞。
他接过信来,道了声谢,真想欢天喜地地跳出邮局去。那信是台湾来的,联合报那几个字用隶书书写,大一号。他上个月才在联合报发了一篇小文章。显然,这封信跟那篇文章相关。坐到车里,他把信封一只角撕开,把右食指插入,然后像刀一样把信剖开,马上就发现了里面是一张美元支票,左上角的台湾银行那几个繁体字尤其厚重敦实,拿着那张面额只有$24.44的支票,却有些像拿着一张银票一样,有了几分沉甸甸的感觉。
李大卫想开怀大笑。这台湾的报纸也太小题大做了,区区一笔稿费,何必用挂号信寄来呢?害得他夜来失眠、惊恐不安。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光,李大卫就相当愉快了。对希拉里,他也宽容了,决定还是投她一票。不过他想辨证一些,投她的票,却也要批评她,到她的竞选网站上去发布一个帖子,告诉她,他虽然投了她的票,却对她有关中国的立场深为不满;告诫她,如果要争取更多的中国移民的选票,就必须更弦易辙,不要再拿中国来祭刀。
到了投票站,离六点只差两分钟了。他在投票机上揿完最后那个红色按钮的时候,投票站的负责人宣布:“现在,我宣布投票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