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秃子小传

一无所长,唯余文墨,一息尚存,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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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夏,一天早上,刚踏进公司大门,管电话总机和收发信件包裹的非裔姑娘恩乃就问我喜欢狗吗,能养狗吗。她抱怨说,朋友送了一条断奶不久的小狗,可公寓的管理人不准养动物,否则罚款。她实在舍不得送人,却无可奈何。她想给狗找一个既有爱心,又能提供舒适环境的主人。在老美眼里华人嗜食狗肉的恶劣形象超过老韩,恩乃不知怎么搞的,也许她没有成见,选中了我。听到这些,我先本能的一惊。国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不怕什么什么,就怕人惦记。虽说我们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垂涎的东西,但叫人盯着总不舒服吧。文革时要碰上这么一位,还不得死几回了。大概这丫头每天坐在公司入口的接待台子后面闲极无聊,把公司上百名员工琢磨透了吧。不过静下心来,我还真有点佩服恩乃的眼力,我们一家三口确实喜爱小动物,儿子早就吵吵养狗了。正瞌睡,塞了个枕头。我有点喜出望外。下班回家,刚跟太座和小祖宗提了个头,便立刻被打断,还用说吗,赶紧抱回来呀。

恩乃交给我一个大纸箱子时,千叮咛,万嘱咐,每个月要向她汇报一次小狗的成长情况,两个月交一张小狗的照片。如果改主意,不想养了,新送的人家一定要让她审查。我开玩笑说,这是狗啊,还是儿子呀?她郑重说,在美国狗不仅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家里的亲人,你可千万要照顾好它。那副凝重的托孤模样弄得我真不好意思怠慢,乃至不敢当她的面把箱子塞进汽车后备箱,直怕她说我没当回事。我一脸恭敬,小心翼翼地捧着,像安置珍贵瓷器一样,轻轻把箱子放到副驾驶座位上。

到家后,打开箱子,一个生着茸茸浅黄毛的小家伙,正打着哈欠,颤巍巍地站起,湿润的黑鼻子一抽一抽忙不迭地猛嗅,一只耳朵竖着,另一只塌着,半遮着一只眼睛,晶亮的黑眼珠看到我们,马上露出了欢欣久仰追慕之意,细细的尾巴起劲摇动起来,敲得箱子怦怦响。我们一下全被“电”到了,不由心生怜爱。

轮流抚摸了一阵后,忽然想起忘了问恩乃小狗的名字,我们决定自取一个新名。当时祎儿正是《星球大战》的忠实粉丝,遂袭用了可爱的机器人R2D2的名字,叫了两天以后,又简化成R2。从此,家里平添了许多乐趣和麻烦。

按照懂行人的指点,在美国养狗有许多规矩,不像插队时随便捡一条玩玩那般简单。我们给R2报户口,领狗牌,打狂犬疫苗。跑了一圈后,对R2的认识也深了一步。性别:公;种属:中国沙皮狗和德国狼狗的合作产品。体型不会太大,就算天天胡吃海塞,体重最多四五十磅。它活泼好动,性喜自然,绝对忠实,警惕性极高。知道它有中国血统,我们又多了一份亲近之情。放学、下班,第一件事便是看望R2,跟它玩一会儿。周围的人都把它看作我们的家庭成员,我也隆重介绍这是二犬子,有个朋友开玩笑说,你一家四口,三个男的,阳气太重。

本来R2的名字带有一点异国情调与招人喜爱的意味,比较符合它的混血身份。有一天,一位朋友的女儿因为中文根底深厚,听到R2的名字,很自然地叫出了“二秃子”。毕竟太上口了,于是朋友们相沿成习。这样一个纯洋名便不走音不跑调的转成了中国农村的土名,叫起来人人都能感觉出满嘴土渣滓。

新来乍到,我们担心二秃子认生,怕它逃跑,不敢放开,每天关在纸箱中。好吃好喝造就好身体好长势,很快身手矫健到小纸箱已经关不住了。换成半人高的箱子也没顶几天用,小家伙聪明得琢磨出扑倒箱子的招数。一旦出笼,根本没有丝毫认生羞怯的表示,一点不客气,全然不知道什么是不好意思。满屋子撒欢,几个房间里都留下了到此一游的凭证,一进家门,臊气扑鼻而来,如入动物园虎山狼窝。

得,对不起,自由不是人人都喜欢的蛋糕。动物商店里早就备下了全套刑具,应有尽有。开始我们心存恻隐,欲施仁政,买来柔软的绳索脖套。无奈二秃子对自由的追求十分执着,而且正值发育阶段,需要磨牙,绳索在它的尖利小狗牙下不堪两嚼。没几天工夫,连断了细、粗两条绳索,家里的景象更是狼藉一片,软的硬的大的小的,凡是能咬的东西全没逃过二秃子之口,缺了帮的鞋子、破了洞的手套、扯散了的笤帚、豁豁牙牙的水桶、筛子一样的水瓶,灾情惨重。限制自由的措施更加严厉了,在家拴上食指粗的钢筋长链,出门系以不锈钢的短链。这下二秃子没辙了,看着它那无辜委屈的眼神,我头一次产生州官放火的愧疚。我在给恩乃的汇报中对此略去不提,以免产生误解,以为中国人缺乏人权意识,天生都是虐待狂。

二秃子长得很快,原来耷拉的右耳也竖了起来,一副狼狗的帅气,显出凶猛的公性。好心人建议,赶紧做去势手术,一来可使性情温和些,二来也免去情欲发作闹腾。我们有些犹豫,不知这样是否算是扼杀了谈恋爱的权利,严重摧残了动物天性。岂料社区内的美国邻居异口同声赞成早下黑手,个个露出为我们操碎了心的真情。可怜的二秃子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不容商量,无人在乎它的意见和未来,被我作为家长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手术之后,二秃子的外表还是那么酷,但神情大变。首先,不再自信。有一天晚上,我们带它到社区网球场,关上大门后,解除锁链,任它随意狂奔,释放一下被关一天的烦闷。它高兴极了,或独自疾跑,或追逐我们。突然它猛地停下,眼看远方,似乎等待什么。过了一会儿,场外树林的灌木丛里发出一阵声响,一只漂亮的白色雪橇狗狼狈地窜出。二秃子喷了下鼻子,扑到铁丝网边,尾巴使劲摇着,屁股也随之扭动,嘴里发出几声短促呼叫。白狗愣了一下,随即换了一幅表情,高昂着头,目不斜视,毫无相识的意愿,像骄傲的公主一样,迈着优雅的碎步,不紧不慢地逐渐离去。二秃子也由兴奋激动的火热转成蔫头耷脑的村容,也许它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恋爱的权利。那时我们突然有了一种犯罪的感觉,太不狗道了!以后无论我们怎样训练昂首挺胸的步伐,它都坚持不了两分钟,除非高提缰绳,稍微一松,立刻低头,惶急前行,风度尽失,似乎习惯了自卑惭愧的可怜像。其次,胆子小了。有时晚上领它出门散步,看见不明东西,听见奇怪声音,它常常会吓得躲到我们身后。有时被人欺负也不反抗,一天下午,眼见被邻居的大狼狗追赶。帮它脱困后,发现它浑身颤抖,背上被涂了一些肮脏腥臭的白色粘液。开始不明何故,后来醒过劲来。不要脸,大狗耍流氓!霎时间,我觉得上当受骗了。邻居怂恿我们害了二秃子,仿佛是社会通例;他们却不动自己的爱犬,居心何在?怎么有点削弱对方,保持自身优势的歹毒用意?他们高举了保护动物的旗帜,我们落下了残害的罪名,还要忍受欺负。大错铸就,悔之晚矣。只能叮咛二秃子不要再和坏孩子玩,它舔着前爪,不晓得是否理解我们的苦心。

不管二秃子的性情如何扭曲改变,有两点始终坚持。一、忠实。有一次,祎儿在家门口和同学打篮球。正当争夺激烈的时候,二秃子看不过去,挣脱束缚,悄无声息地冲上去咬了抢球的孩子一口。幸亏没太使劲,人家大人没有追究。事后祎儿使劲拥抱二秃子,赏了一块大骨头。平日里它行事低调,从不大吼大叫张扬自己。它不爱有事没事叫两嗓子,只在撒娇时发出“咝咝”的声音,有一天深夜,二秃忽然一改常态,拼命狂吼。第二天得知邻居三四家都被小偷光顾了,而我们赖二秃震慑幸免损失。二、热爱自由。它逮着机会就蹿东钻西,满世界溜个遍。一个周末,天气晴好,我们决定带二秃子一起去较远的山林游玩。二秃子兴奋地跳进汽车,舒适地爬在后座上。车一开动,它坐了起来。我正全神贯注前方路况,忽听一声与人类感慨毫无二致的叹息,二秃子满眼含泪,大概与大自然久违了,满腹哀怨吧。我们开始觉得十分好笑,后来觉得有点凄惨。到了山上,我们干脆解开束缚,放任二秃子随意奔跑。它最初不太相信,有些迟疑,看到我们挥手,才如离弦的箭飞了出去。一眨眼,便无影无踪,只听到脚踩枯叶的声音越来越远。过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一对白人夫妇,仪态高雅,牵着一条小曲娃娃狗。还没容我们有所反应,二秃子从树丛中钻了出来,直奔小狗而去。块头相差悬殊,二秃子形象威猛,误解产生了。娇小的女人像是见到土匪,首先歇斯底里地怪叫起来,风度翩翩的男人顾不上体面冲着跑来的二秃子频频飞起连环脚。二秃子身手敏捷,躲闪灵活,那只意大利皮鞋根本蹭不到边,反而几次险些失蹄。男人恼羞成怒,二秃子也有点不高兴,发出低吼,并且不理会我们的呼唤,准备反击。祎儿奋勇飞身扑出,抱住了二秃子。女人兀自大张着嘴“啊啊”地叫着,男人骄横地连声质问,为什么不戴好狗链?我们说,是你攻击在先,你可以爱你的狗,但不能因此而憎恨别人的狗。难道你没看见它摇着尾巴希望交个朋友吗?你的反应太过分了吧。我们的狗一直对人对狗都很友好。否则,不知会出现什么后果。如果那样,责任也在你们。你们总不能和二秃子一般见识吧。两个男女愤愤而去,二秃子的眼神则充满了迷惑不解,人的世界真复杂啊!

二秃子对自由的热爱没有得到理解,反而招来了杀身之祸。为了让它有个较大的活动范围,少在外头惹事受欺,我们在后院安装了篱笆。后来又为它专门换了一所有地下室和宽大凉台的房子。天冷或有雨雪时关在地下室,天气暖和时圈在凉台上。我们以为给它提供了这么好的条件,它应该心满意足了吧。谁知完全想错了。有一天,天气和往常一样风和日丽,温暖宜人。我们也像往常一样把二秃子关在屋后的凉台上,留足了水和食物。傍晚下班回家,凉台上门户紧闭,一米多高的围栏完好,二秃子却不见了。邻居告诉我们下午二秃子四处乱跑,看见人和狗就紧着凑过来,有恐怖攻击的嫌疑。911后,美国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谁都像是恐怖分子。没想到这顶帽子今天扣到二秃子头上了。狗急了跳墙,你有吃有喝的着哪门子急呀!我们慌忙分头去找,心急火燎,跑遍了方圆两里,满头大汗,连根狗毛也没看见。当精疲力尽返回家中时,二秃子不知何时偷偷回来了,一身草根尘土,肮脏极了。它自知理亏,缩头缩脑,蹑手蹑脚,眼睛斜着,有些惊恐地露出眼白,不时窥测着我们的反应。狗露较多白眼球是害怕的表情,也许它曾遭人追打,也许已经预感不幸。我拴好狗链,把它关进了地下室。平常,我们吃饭时,如果它在地下室会发出声音希望引起注意。然而今天安静极了,毫无动静。我们暗自庆幸没有伤到人畜,要不然麻烦大了。同时我们疑心二秃子是否像以前似的,满腔热情,被人误解。饭后,正在收拾桌子,前门铃声响起。一个身穿制服,面目和善,大约五六十岁的老美进来歉然道,对不起,我们县控制动物办公室接到举报,你家的狗有主动攻击人的行为。我只是奉命前来,别无他意。我们赶紧解释,来人仍然致歉说,对不起,根据法律,你们要被处以一千元罚款,或者没收狗。你们选哪种?看见我们一脸愕然,他好心地建议,交罚款划不来,不如把狗交给我带走吧,否则以后万一伤了人,打官司可要倾家荡产了。这番话吓着我们了。我们商量了一下,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想想今天所有防范设备完好,它却莫名其妙的脱逃了。假如今后跑出去一旦被误解而激怒,野性发作,后果不敢设想。打起官司,既搭不起功夫,又赔不起钱,很可能生活也被毁掉了。在美国这种耸人听闻的传说很多。于是忍痛同意后一种方案。

我来到地下室,二秃子趴在地上,抬起头,胆怯的看着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蹦跳撒欢,摇头摆尾,蹭着我的腿,亲密接触着。但是反常却让人越发怜惜,越发不忍。

我伸出手,它缩了下头。我抚摸着它的脑袋,它的后背,拿起一只前爪轻轻摇着。

我抱起它,它的身子微微有点发抖。我的脸使劲贴了下它的头,它闭上了眼睛。

把你抱来的人是我,抱走的还是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是一个大恶人。

缓缓登上楼梯,每一步都很沉重。

太太使劲抱了下二秃子,一直在眼眶里充盈着的泪水终于泛滥倾泻。一向最爱跟太太撒娇起腻的二秃子,居然一动不动。

幸好祎儿不在,不然真不知他会怎样。

控制动物办公室的专用车停在车库门前,那位久经场面的“杀手”也露出伤感,默默地拉开笼门,侧脸避免看我。

我再次用力抱了下二秃子,然后把它放进笼中。二秃子没有挣扎,没有呼叫,甚至直到关门也没有看我一眼。

等待二秃子的是什么命运,我不敢去想。然而我清楚一个生性活泼,热爱自由,迷恋大自然的生命即将消失了。二秃子何罪之有!它被我们的胆小自私,人类设置的不自由,人类的误解,人类的恶意歪曲,人性的歹毒,丑陋的诬告葬送了。夸大事实,上纲上线不是整风肃反内斗的专利,那是人类的通性。

我没有向恩乃汇报,敏感的她再也没有问过二秃子的情况。

可是我们忘不掉二秃子,常常被一些小物件勾起回忆。每当想起二秃子,心中总是大痛。

我们从此不再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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