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一位几十年未通音讯的中学同学的电话,在说到当年下乡插队的事时,他一再强调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去插队?即使迫不得已,为什么不回老家?为什么要去兔子不拉屎的陕北?他当年到海岛当兵,每天吃着海鲜,犹嫌条件太苦,不是人待的地方,你们怎么受得了?一连串的问题让我哑口无言,脑子里自然涌出:这世上还真有晋惠帝一类人物,那不是史家的瞎编!饥饿时谁不想喝皮蛋瘦肉粥,谁不想起步便跨进金銮殿!我也想一走出校门就手擎二指宽的条子,直接到国务院去报到,哪怕实际工作不是部长、局长,只是个打扫厕所或烧锅炉的。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在那个地界,就和总理平等。尽管现实中从没有头脑健全的人如此看。可是历史没有给我机会。
那位同学从小生长在部队大院,军人在文革时地位崇高,首屈一指,无人能比,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如果军人在大城市,总部机关,或许会受到一些冲击。但是他家却驻扎在偏远的小城市,无人触动,是真正的土皇帝。学校运动最吃紧的时候,家里毫无障碍地送他参了军。在文革中他没有受过任何迫害,没有遭过一点罪。这在当时就像是生活于月亮上的嫦娥,不食人间烟火,更不晓人间疾苦。所以他无法理解别人。他是曾经的幸运儿,但是我不羡慕,相反我同情他,同情他因此没有我那些经过同甘共苦而紧密联结起来的朋友们。
我们为什么要去插队?说起来毫无光彩。当时,我周围的朋友几乎无人幸免于文革之难,不是老爸倒台,便是老妈出事;要不然是双双被踏上了千万只脚,罪名从叛徒、特务、老右倾、漏网右派、历史反革命到走资派、黑线人物、现行反革命等等,五花八门,好像北京城里无好人似的,仿佛家家都是专为证明文革成果辉煌而存在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半为生存,半为发泄,半为刺激,半为起哄,参与了一些学校内外的打架斗殴。工宣队进校后,对稳定学校形势起了一些作用,把我们关进了学习班,但对家中有问题受审查的学生也加重了歧视。学校三天两头召开批斗学生的大会,喇叭里狂吼“查XX出身于XXX家庭”,给我们在精神上造成很大压力。毛有一句话曾特别深入人心,“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但是反抗需要胆识,梁山好汉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做的。与工宣队叫板,这种念头我想也不敢想。惹不起,就只有躲了。去北大荒、西双版纳、内蒙草原,轮不到我,没资格,组织上绝不给我这种人到边疆偷渡的机会。这时毛开金口下玉旨了,恰好去陕北插队的动员也开始了。我像是即将没顶时抓住了一根稻草,绞痛难耐时注射了一针吗啡,瞌睡得一塌糊涂时送来了枕头,兴奋得莫名其妙。朋友李元跟我商量。哥们儿,这还用说吗!一拍即合。他纠集了几个同班同级的同学,懵懵懂懂地上了火车,稀里糊涂地到了陕北,根本没有深思未来、人生、前途,连明天是什么样也没想过。脑子里只有一个信念:远离恐惧。现在回想起来,十几岁的半大孩子真是可怜,全心全意要求的只是远离恐惧的权利!然而当时无知,竟然心中窃喜。没心没肺到这种程度,恐怕世所罕见。
那时,年纪大些的人,思想境界远远高于我。一个朋友回忆那时曾思前想后,反复比较,然后集中到一点:要工资,还是要自由。听听,这是什么脑子,跟文艺启蒙大师们比也绝不逊色。他放弃了生产建设兵团,选择了自由,到陕北插队。
我的一些高中学长,在到陕北插队前,已经明确勾画出蓝图:仿照前辈,设计实验,在陕北建立共产公社。虽然虚幻一点,但达到的层次,已非等闲之辈。
我的同班同学窝头本来在李元鼓动下,哥们儿义气,铁心也要一同去陕北,行装备齐,就等出发。
差不多与动员去陕北同时,征兵开始了,分到学校的兵种是海军。窝头毫不动心,一来舍不得离开文革中一起患难的弟兄们,二来自觉身体条件不够格,有严重鼻窦炎,骨瘦如柴,招架不住舰艇远洋的折腾。到学校办理去陕北的手续时,一位高中学长暗示李元,窝头有希望参军,千万别坑害他,耽误他的前程。这位学长的头脑比我们清醒得多,他看穿了去陕北不是什么好事。在他的点化下,李元总算醒过点梦,热情消退了些,毅然带命令口气让窝头打消去陕北的念头,立刻报名参军。他觉得这样做才对得起朋友。
窝头的父母一直在国外工作,文革中也没有受到冲击,单位对窝头很是照顾。所以别的他都不担心,唯独害怕体检。他提心吊胆地走进医院,体检结果让窝头怀疑自己的眼睛也出了毛病:甲等壮丁!医生笑模笑样地祝贺,小伙子,打起背包,麻利儿地上战场吧。你不当兵谁当兵!炮灰都是这样炼成的。于是窝头套上灰色二尺半,去了南海舰队,走向了光明。而我们一路西去,下了火车坐汽车,然后跟随驴车,在暮色苍茫中,走进西里原,步入了混沌。
几十年后,大家重新欢聚,看到西里原人说得热闹,窝头的妻子常常忍不住抱怨,为什么没有跟李元他们一起插队!她极其羡慕西里原人之间存在的那种真挚、纯洁、持久的深厚感情。
其实,至今也很难说清插队给我们一生造成了什么影响,在什么程度上伤害了我们,锻炼了我们,捏塑了我们,那一脚迈出去,究竟是对,还是错?我只知道,它给予我在其它地方、其它时候绝难得到的一群朋友,他们在我的社会关系中永远排在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