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篇
我这辈子不管过得好与不好,经历的事倒儿是不少。我拼搏过,争斗过,申辩过,吃尽了苦头,度过了大半生,已经筋疲力尽,心灰意冷,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在枉度一生,一事无成。我该怎样度过余生,该干些什么好?我茫然,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去治理民众吗?不,民众是治理不了的。让那些愿意自讨苦吃的人,或那些心比天高的年轻人,来干这一行当吧。真主保佑,可别再让我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去放牧吗?不,犯不着去干这种事。孩子们会照管好他们所需的畜群。我才不去为了使那些恶棍、窃贼和乞丐为自己口福喝彩,而把剩余的岁月弄得黯然失色。
去研究学问吗?居然没一个人可以与你切磋琢磨,还谈得上什么研究学问?研究了又去向谁传授,遇到疑团又去向谁讨教?犹如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摆起布摊,手里拿着米尺又有什么用?身边没一个可以倾诉的知己,做学问只会更使人备受煎熬,催人衰老。
要不去当一名神职人员?我担心也当不好。干这种行当要求心静。我这辈子内心总被烦扰,生活不曾平静过,在这个国度里,在这方天下,你还怎么在教门从职。
去教育孩子?这我也力不从心。原本是可为的,可是不知道该教给他们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期望他们成才?让他们参与国事,让他们参与某项有意义的活动?他们前途未卜,我给他们指明不了未来依靠自己的学识便可一生如意,我不知道让他们将来何去何从,又怎么去教他们。不,教育孩子也不是我的出路。
最后我想,还是拿起纸和笔来消磨时间,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写下来。如果有人认为我写下的篇什还对他们有点益处,他们可以阅读、传抄,如果认为没有益处,那也无妨,文章总归是我的。
除此,我别无所求。
第 二 篇
小时候,我常听人说我们哈萨克人一见到粟特人(注:古代民族,在哈萨克语中泛指中亚细亚一带商人。)就讥笑:“嘿,你们这些穿着宽襟衫子的塔吉克人,打老远扛着芦苇去盖房顶,见面称兄道弟,背地里却互相戳脊梁骨,碰到灌木丛都吓破胆,说起话来没个完,所以才把你叫做‘叽叽喳喳’。”
遇见诺盖人(注:哈萨克人对鞑靼人的称呼。)也是讥笑一通:“诺盖人见到骆驼都害怕,骑马又嫌累,所以只有步行。与其叫他们诺盖人,还不如叫诺开。(注:哈萨克语音译,其义为“没头脑”。)什么也不会做,只配服兵役、做逃犯,倒腾一点小买卖。”
他们也笑话人家俄罗斯人:“臭红头发的俄罗斯人,只要看到阿吾勒,(注:哈萨克语音:村庄。)就纵马驰骋过去,(注:哈萨克人只有报丧时向着阿吾勒纵马跑去,平时十分忌讳冲着阿吾勒跑来的骑手。)想起什么就干什么,听见什么就信什么,非要给他们找来‘顺风耳’看看。”
听到这些话我觉得很有趣,也感到欣慰。“我的天啊!”当时我不无自豪地思量,“原来人世间最优秀、最高尚的民族还是我们哈萨克。”
可是现在看看,没有粟特人不会种的庄稼,没有他们的商贩不曾到过的地方,也没有他们不会的手艺。他们和睦相处,亲如一家。在还没有归属俄国之前,哈萨克人从活人的衣服到死人的尸衣,都是由粟特人运来。我们哈萨克人舍不得给自己儿子的牲畜,结果被他们雇人成群地赶走。从属俄国以后,又是粟特人最先接受他们的新技术。他们既有远近闻名的巴依,(注:富豪。)也有博学多才的毛拉。(注:对伊斯兰教学者的尊称。)他们既精明,干练,又很儒雅。
再说诺盖人,他们一个个都是出色的战士,穷不志短,临死不惧。他们懂得爱护学校,尊崇宗教,深谙勤劳致富之道,十分爱美,也会自享其乐。
可我们哈萨克人,为了糊口只好给他们的殷实人家当长工。他们甚至把我们的巴依赶出家门,还说:“这地板不是铺来让你的臭靴子踩的,出去,哈萨克!”
这一切均来自于他们竟相学习,不甘落后,务实苦干,奋发图强,从而获得如此实力。
我们跟俄罗斯人就更是无法相比,我们甚至不如人家的佣人。
我们往日的炫耀、喜悦与讥笑又到哪儿去了?
第 三 篇
为什么哈萨克人互相不和,彼此算计?为什么他们口是心非,一个个争权夺利而且懒惰成性?
有识之士早就断言:所有的懒汉都胆小,缺乏毅力,而没有胆魄又缺乏恒心的人,都喜好自吹自擂,每一位喜好自吹自擂的人,都愚味无知,而无知的人都不知廉耻,人到了寡廉鲜耻这一步,就会变得慵懒而贪婪,笨拙而碌碌无为,且毫无人情。
这些都是因为人们只顾去多养牲畜而别无心思的缘故,如果他们也去务农、经商、习艺、钻研科学,就不会沦落到这一步。
当父母的养了一大群牲畜,接着又为孩子们操心,想方设法让他们也都拥有大群牲畜,然后交给牧人去放养,他们自己则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整天沉醉于声色犬马之中。
等到过冬的牧场变小了,他们就会利用自己的权势和影响,或买,或骗,或占,千方百计把别人的冬牧场弄到手。而失去冬场的人又去算计别人,或者无奈之下只好远走他乡。
这样的人难道会愿别人好吗?穷人越多,工钱自然就会降低。失去牲畜的人越多,就会腾出更多的冬牧场。于是你盼我破落,我盼你破落,大家互相算计。逐渐地,我们相互之间私下的不和便发展成公开的、不可调和的敌对关系,一个个变得不共戴天,打官司,结党派,买通一伙有权势的人,好显得自己强于对手,甚至争官觅爵。
于是,那些厚道人家的孩子也不远走他乡,另谋出路,更不会去务农经商,只是跟着那些结党营私、拉帮结伙、以壮声威的人随波逐流,今天倒向这一方,明天又倒向那一方,轮番出卖自己。
草原上盗贼横生。要是国家稳定,偷盗行为便会受到扼制。可现在人们分成两派,窃贼便机敏地利用这派或那派的纵容,有恃无恐地大肆行窃。
草原上正直的人们倒是常常被以“行窃、抢劫”罪名累遭诬陷,并被传去审讯,而且事先就为他们找好了惯于无中生有颠倒黑白的假证人。此举目的就是为了败坏那些正派人的名声,让他们在选举中落选。如果这些正直的人为了保全自己而给坏人让步,就会丧失人格;如果不让步,就意味着他曾被法院传讯,在社会上找不到事做,甚至大祸临头。
已经窃取了权力的乡官们肯定不会器重那些老实人,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巴结那些和自己一样卑鄙、奸诈的小人,生怕他们与自己作对,以求得他们的支持。
如今在哈萨克人中流行这么一句话:“想成事,则看人。”这就是说,一个人的成功,不取决于他做事是否正确,而要看他的手段和计谋如何。
每届乡官的任期为三年。走马上任第一年,他天天听到的是人们的指斥声:“难道不是我们把你选为乡长的吗?”第二年则与未来的候选人明争暗斗。第三年新的选期临近,他只顾每天忙于寻求连选连任的可能。除此还有什么可言?
当我看到哈萨克人世风日下,便暗自思忖:应该选那些受过一定的俄罗斯教育的人来当乡长。倘使他们当中没有这样的人,或者即便有又没人选举他们,最好由县长、军事长官和省总督认可并予直接委任,这样做将对人民群众善莫大焉。其委由是:首先对那些热衷寻求公干的哈萨克人的子嗣接受教育将有益处;其次,那些被委任的乡长们,将不再会对百姓有所顾忌,只需对显贵们有所顾忌。此外,在予委任时,毋需理会那些投诉者,控告者。于是,那些诬陷者将会自然减少,甚至可能销声匿迹。
另外,在各乡乡长之下又选定一个比——执法官的做法,显然已经给人民群众带来灾难。在哈萨克人中不是所有当选者都能胜任这个职位。执法者首先应当熟知哈瑟姆汗王时代(注:哈瑟姆汗王:(1445—1518)哈萨克汗国汗王。在位时依据钦察汗国遗留的法律创立了《哈瑟姆汗法典》。该法典包括:一、物权法;二、刑法;三、兵役法;四、使臣法;五、民法。)的《哈瑟姆汗法典》,叶斯姆汗王时代(注:叶斯姆汗王:(?—1645)哈萨克汗国汗王。在位时继承了《哈瑟姆汗法典》,史称《叶斯姆汗习惯法》。)的《叶斯姆汗习惯法》,埃孜•陶克汗王时代(注:埃孜•陶克汗王(?—1718)哈萨克汗国汗王。在位时进一步补充了自哈瑟姆汗王时代以来的法典,确立了两项新的法律:一、土地法,二、赔偿法,加上《哈瑟姆汗法典》的五项法律,统称《七部大法》。)每天在库里吐柏议政时所遵循的《七部大法》等诸法。同时,要明晰这些陈年旧法哪些条文已经过时。如有与时代发展相悖处善于摒除,并制定和完善新的法规,依此裁定。然而这样的人实属凤毛麟角,抑或根本不存在。
古人深谙哈萨克状况,有古训道:“设两个比,便会衍生四个案子。”此话意思设比——执法官应当是单数,若是双数,必定相持不下,那案中案就会自然增多。与其这样设比——执法官,不如在各乡推举三位有学识有威望的人担任此职,但不定任期、年限。除非发现他们有什么不轨行为,否则就不必替换。
原告与被告通常毋需直接面对这三位比——执法官,而是双方各自聘请一位诉讼代理人,再请一位仲裁人仲裁,以这一程序了结案子。如果仍然达不成协议,再请适才三位比——执法官中的一位出面裁定。或者,将复杂的案子全权交由他们处理,这样官司才不会无限期地打下去。
第 四 篇
凡明智者不难发现:迷醉于玩乐的人常常会有疏失,而且他们的言谈举止令人头痛生厌。因此,耽于玩乐的人既会误了生计、丧失理智,亦不知荣辱,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象这种漫不经心、无视后果的人,即使不是在今生也将在后世尝尽苦头。
每一位忧国忧民者,无论是对人世间的事,还是对后世的事比起他人自有主见,每一位富有主见的人最终都能获得成功。既如此,我们能否常常沉于忧思?抑或承受得了这无尽的忧思?能否不苟言笑,抑或承受得了毫无欢笑的日子?不,我不强求定要整日沉于忧思,只是为你的无忧无虑而忧虑。为摆脱无忧无虑的境地行动起来吧,去做一些有益的事。每一件有益的举措自然会抵消忧思。休要用无谓的玩乐来打消忧思,而是用你的义举免去忧思吧。
被重重忧思所困扰而不能自拔,那是一种懦弱的表现。你要嘲笑那些懦夫们,且不要畅快地笑,而是要愤怒地笑。愤怒地笑自是别一种忧思。当然这样发笑的机会并不多。对那些好人所成就的义举要由衷地欢笑,要为能效仿他们而去欢笑。每一位值得效仿的楷模,会使人自我节制,变得稳重、成熟起来。
不是所有的笑都值得赞许。有一种笑不是发自肺腑,不是出自真心,而是虚情假意、矫揉造做的笑。是一副精心粉饰了的、像歌唱一样动听、美丽无比的笑。
人是从娘胎哭着来到人间,终将离开尘世。从生到死的生命历程中,人并没有享受到生活的乐趣,而是在无休止的争吵、炫耀中无所用心地虚度此生。直到发觉剩余的日子已经不多,为时晚矣,即使倾其所有也无法换得一天的生命。
诡计多端,招摇撞骗,摇尾乞怜,那只不过是没出息的无赖们的造化。既要相信真主的护佑,还要依靠自己的双手。大地决不会辜负那些付出诚实和辛勤劳动的人。
第 五 篇
满腹忧思会使人身不由主,热血奔涌,不能自持,或化作泪水夺眶而出,或化作话语脱口而出。我见过这样祈祷的哈萨克人:“真主啊,让我们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吧!”他们自认为比孩子更明事理,似乎没有他们不操心的事,摆脱不了烦恼缠身。他们究竟有些什么烦恼,这些谚语不言而喻:“有半日之命,就得敛一日之财”;“两手空空,生父也会形同陌路人”;“财富是人心头肉”;“富人脸生辉,穷人脸生灰”;“勇士与狼总在征途获得美餐”;“勇士的财富在众人手里”;“重礼总能打破戒律”;“受礼者亦善于送礼”;“致富者,无罪也;”“指望不了巴依(富人),也就别指望真主”;“急欲充饥,去赴丧宴”;“须远离没有浅滩的湖泊和不仁不义的部落”;等等。真是不胜枚举。
这些谚语说明什么?显然,哈萨克人并不关心和平、正义、科学、知识,只是热衷于为财富——畜群(注:畜群为草原经济的核心,亦即财富的象征,或曰固定资产。)而操心,但又不知如何致富——获得这些畜群。只知道去从那些富足人家手中骗取,捧取。倘不如愿以偿,便要与之为敌。即便是亲生父亲,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行抢掠之能事。在这些人看来,只要能拥有财富——畜群,便可以为之明火执杖地劫掠,尔虞我诈,乞哀告怜,哪怕要尽一切阴谋诡计也在所不惜,亦无可指责。
这样的人又比孩子聪明多少?孩子见了熊熊燃烧的火炉尚且知道畏缩,而他们即使面临地狱之火也毫不发憷;孩子感到羞怯时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而他们却个个显得肆无忌惮。莫非这便是他们所强?倘若不把我们手中之物分与他们以防动掠,或是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便要反目抛弃我们。莫非这就是我们寻求向往的家园。
第 六 篇
哈萨克有这样一句谚语:“团结是成功的保证,幸福的前提是生命。”
但什么样的人讲团结,怎样才能和睦相处,无人知晓。哈萨克人以为团结就是有马同骑,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福同享。要是这样,贫富对人都无所谓了,只要有亲友投靠,根本就用不着去为获取财富而辛劳。难道这就是团结?不,团结是指思想上的一致,而绝不是指财产共有。如果有人舍得拿出财富,不是同宗、同教、同国度的人,也可以受雇于你,与你利益维系在一起。只不过这种用财富换来的团结只能导致道德上的随落。兄弟之间讲团结,并不是为了互相谋取,每个人还得靠自己的本事,指望自己的造化。否则他们连真主也不指望了,也不谋生路,而是互相攻讦,互相抱怨,互相算计,互相诋毁,互相欺侮。这样还会有什么团结可言?
“幸福的前提是生命。”是指什么生命?是指灵魂还没离开肉体的生命么?不,狗也有这样的生命呀!那些苟且偷生、贪生怕死的人当为后世之大敌。为了求生,他们遇敌望风而逃,胆小如鼠。他们逃避劳动,逃避工作,好吃懒做,最后沦为他们孜孜以求的幸福的敌人。
生命不该是这样,生命当属那些胸怀大志、内心具有活力的人。否则,即使你还活着,你胸无大志,不明事理,你也就再无勇气通过诚实的劳动来养活自己。
懒汉大王笑嘻嘻,
吃了上餐接下席。
看似精明实愚昧,
不为明天把心急。
与其这么苟活着,还不如接受真主的天命,到彼世去归真。
第 七 篇
孩子一生下来就有两种需求。
其一是要喝,要吃,要睡觉。这些都是躯体的需要,缺此灵魂就没有了躯壳,身体也不能发育成长。其二是对知识的渴求。婴儿见到发亮的东西,就拿过来放进嘴里,尝尝是什么味道,或是贴在脸上,感觉一下。听到笛子的声音,也会被吸引住。等稍长大以后,听见狗吠、牲口叫,或听见有人在哭在笑,他都会跑过去。“那是什么?”“这是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为什么他要那样?”就他所耳闻目睹的一切问个没完没了,没有个消停的时候。这一切自然是心灵的需要——想看,想听,想学。
倘若不能彻底明了宇宙万物或隐或现的奥秘所在,哪怕获得一点切身的感知,人就不能称其为人,这样的人与动物毫无二致。创世之初,真主就把人与动物分开,赋予人类伟大的生命,赋予人类以思想。所以,混沌未开的孩子竭力在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试图穷尽他所不曾知晓的事理,以致着迷的常常为此废寝忘食。为什么我们到了成人懂事的时候,反而不去孜孜以求,不耻下问,去追寻那些科学探索者的足迹?
我们应该不断拓展自己的视野,增加知识,以满足心灵的需求。我们应该明白,心灵的需求远胜于肉体的需求,应该使肉体的需求服从于心灵的需求。然而,我们没有这样去做。我们像寒鸦一样嘈杂,乌鸦一样聒躁,但到头来仍飞不出阿吾勒的粪堆。心灵的需求只是在孩提时代支配过我们,成人后我们就不再受它的支配,反让它屈从于肉体需求,对周围的一切事物没有用心观察,那怕把目光停留一下。对需求根本不予理会。我们只满足于对事物表象浮光掠影的一瞥,而不打算去探求它的奥秘,还认为不知者也无伤大雅。遇到有识之士劝得,我们却回敬说:“有言道‘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与其靠别人的智慧致富,不如凭自己的本事受穷’。”我们不知道别人比自己强,也听不懂别人话里的意思。
没有智慧,没有信念,只会两只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周围,这又与动物有什么区别?倒是孩提时代比现在要好,还有着求知的欲望,象一个人。现在我们却比动物还不如。它们是什么也不懂,但它们与世无争。
我们虽然什么也不懂,却不想用学识弥补自己的无知,只会不懂装懂,争得脖子上青筋直暴,拼命说自己什么都懂。
第 八 篇
谁人会聆听忠告,谁人会采纳进言?乡长?比——执法官?他们如果有听取忠言、虚心好学的心愿的话,也就不会去当选这些职位了。这些人自认为高人一筹,是为了做人表率,教诲众生才去当选。他们已经是完人,现在只须治理众生。他们哪里还听进言?不过即便想听,恐怕也没工夫。他们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烦心事:比如说千万不能得罪了上司,不能激怒一方地痞恶棍,不能让老百姓闹事,不能让自己破费吃亏,生怕那些亏空不能弥补。他们还得想着适时提拔某人,或袒护某人。总之,他们忙得不可开交。
富人呢?他们每天都在忙于进财,他们觉得世界有一半的财富掌握在他们手里,没有什么不可以买来的。他们眼睛朝上看,一个个心比天高。什么良心、真诚、科学、知识,在他们看来都比不上财富重要。只要有财富,不妨连真主也可以收买。他们的信条是:财富可以取代真主、人民、祖国、知识、道德、良知、亲人。他们哪里还顾得上倾听忠告,即便想听,也没工夫。他们得操心给牲口饮水,给它们添料,盼着卖个好价钱,防止窃贼和狼群的袭击,不能让它们冻着,还得去找人来干这些杂活。等把这些事都安排妥当,又得到处去吹嘘炫耀。他们实在是没工夫啊!
至于窃贼、骗子、流氓、恶棍,他们更不会听你忠告。
穷人嘛,他们一个个比绵羊还温顺,自己度日都很艰难。对他们来说,既然科学、知识、忠告这些东西他人都不感兴趣,那跟他们更不相干。“别来缠我们了,还是给那些更能听懂的人去讲吧。”他们如是说,似乎人穷连知识也不需要。他们跟谁也不相干。而前三类人似乎对一切无忧无虑,毫无牵挂。
第 九 篇
我自己是个哈萨克人。我到底是喜欢哈萨克人,还是讨厌他们?要说喜欢,我就该认同他们的德行,从他们的所作所为中找出某种能让我欢心,能让我铭记在心的东西。我也不该感到失望,至少应该为他们的某些方面略感慰藉。但我不是这样。要说不喜欢,我就不该跟他们说话,不去他们的集会,不和他们谈心,不和他们共同商议才是。对他们的事也一概不闻不问,闭门不出。如果不能这样,索性远离这个群落,迁往他乡。我不奢望造就他们,丝毫也没有这样欲望。怎么会这样?总该有一个倾向吧。
我虽然也活着,但活得象一具僵尸。我不知道是因为怨恨他们还是怨恨我自己的缘故,或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看上去我躯体完好,心却已经死去。我生气,却不能爆发;我也笑,却并不感到开心。我说出的话,发出的笑声,都不像是我自己的,倒像是旁人的。
年轻时我压根儿没想过要舍下哈萨克人去往他方,倒是一片赤诚,满怀希望。等到后来我彻悟了,不再存任何希冀,这才发现再想远走他乡异地生根已经力不从心。因此我现在只是一具内里空空的躯壳而已。不过有时也在想,这样也好,在死期将至时,我也就死而无憾了。甚至没有什么值得夸口留恋的乐趣。既然不曾期望过什么,也就可以毫无牵挂地瞑目了。
第 十 篇
有人祈求真主赐予子嗣。人为什么要养孩子?他们说,养儿是为了传宗接代,是为了防老,死后还有人念经凭吊,(注:念经凭吊:伊斯兰民族习俗,后人当为亡故者念经凭吊,以祈求亡灵得到安宁,早日升入天园。)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养儿为了传宗接代是什么意思?是担心你的遗产没人继承?你是在为遗产发愁?还是因为怕你死去留给别人而不甘心?你到底有哪一点与众不同而舍不得留给别人?
争气的孩子是福分,不争气的孩子是祸根。你预见他会有什么造化而向真主祈求赐子?难道你这辈子受的折磨还不够?或者是你干的蠢事还少?为什么你那样求子心切,莫非让他也出落成与你一样的蠢才,再去受尽你所受过的折磨?
你是想留得子嗣好在死后有人念经凭吊,要是你这辈子多为别人行善积德,还怕没人给你念经?如果你作恶多端,儿子给你念经也升不了天堂。在世时你自己不曾积过的功德,莫非死后你的子嗣能替你完成?
如果是为彼世着想祈求获子,不过是要儿子早夭而已。如果希望他长大成人,你又见过哈萨克人有谁家的儿子长大后会孝顺父母,不让他们吃苦?像你这样的父亲,像你们这伙人,还想养育出有这样品行的孩子?
你是想上了年纪后有人赡养,那也是一句空话。首先,你能活到那样的年纪吗?其次,你的儿子生来会有那样的孝心,愿意给你养老送终?第三,如果你牛羊成群,还愁没人赡养!如果你畜栏空空,那赡养又怎么会称心如意?不过,即使你有个儿子,还说不准他是个创业者还是个败家子呢。
好吧,假定说真主听见了你的祈求,赐给你一个儿子,你能给他以很好的教育吗?你无能为力。你自己的罪孽就够深重的了,那样你还要去分担儿子的罪孽。
从一开始你就欺骗孩子,随便许诺。一看见他很轻信,你还挺得意。但是,等他以后出落成江湖骗子,又是谁的过?你教他学会污言秽语,动不动还护着他:“不许你们欺侮他!”把他都宠惯坏了。到该念书的时候,你找来一个收费最低、学识最浅的毛拉当老师,只不过是想随便让他识几个字,自己却又向他灌输那些偷奸耍滑之道,教他一些下流勾当,叫他不要相信任何人,让他养成一身劣习。这难道就是你的教育?你还想期待这样的孩子孝顺你?
你们还向真主祈求财富。要那些财富又有什么用?你祈求过真主吧?求过。真主也赐予过你了,可你没有接受。真主赐予你精力,以便让你勤劳致富,把精力用在正道上。你却没有这样去做。真主赐予你精力,是想让你用来学习科学,并且给了你足以掌握科学的智慧,可是不知道你用来干了什么。人只要勤劳不懈,持之以恒,方法得当,没有不能致富的。但是这些都不是你的追求,你朝思暮想的就是靠敲诈勒索,行哀乞怜和欺骗别人来攫取财富。这不是在向真主祈求什么,而是丧尽人格尊严,丧尽天良,沦落为乞丐。
好,就算你终于发家致富了,你应该用你的富有去获得科学知识,不为自己,也该让孩子去学。没有科学知识的人,在后世和今世都没有他的位置。没有科学知识的人所做的每日五拜、斋月把斋、圣地朝拜,都不会令真主愉悦。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哈萨克人,在发了不义之财后,用于行善的。他们都在大发不义之财,转眼又挥霍殆尽。到头来什么也没剩下,剩下的只是苦难、怨恨和创伤而已。
这些人富有时会炫耀自己的家业,破落后还会吹嘘自己曾几何时也是富贵人家。可一旦家徒四壁,他们就会沦为乞丐。
第 十 一 篇
民众都在忙于什么?不外乎两件事。其一,窃取。窃贼们试图靠窃取致富,失主则欲加倍索赔以达暴富。朝中人忙于吃了原告复吃被告。平民百姓则一方面忙于向当局举报告发以获奖赏,一方面又忙于为窃贼们提供保护、销赃灭迹,乃至廉价获取赃物。其二,居心叵测的人忙于煽动他人,告诉他们如此这般便可以争得爵位,可以富贵;如此那般便可以报仇雪恨,被民众识为强人。忙于使富庶人家走入歧途,谁迷途便离不了他,一旦头脑发热,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他口中的猎物。
朝中人为自己窥得的奥秘窃喜——不断地封官许愿,自然又是财源不尽。庶民则看谁肯出手大方,便争相涌向他的门下,甘愿为他帮腔作势,吹嘘抬轿,充当打手;置廉耻于不顾,甚至不惜卖身投靠,出卖亲人,出卖妻小。
如果窃贼和蛊惑人心者销声匿迹,人们也许会去想正事,务正业。富人敬业,穷人创业,人们都变得有抱负,有追求。
民众的状况既如此混乱,谁来拯救?莫非毫无盟约、诺言、正义、廉耻可守?窃贼尚且可以制伏,然而,谁来约束那些巴依们,让他们不要听从那些居心叵测者蛊惑人心的挑唆?